聊斋志异
MustWatch
简介
《聊斋志异》(聊斋,是蒲松龄的书斋名;志异,有记录奇异事件的意思),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中国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
全书共有短篇小说491篇。
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艺术成就很高。
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
创作背景
蒲松龄一生贫困潦倒,但这样的经历恰好对他创作《聊斋志异》这样的文学巨著十分有利。
他个人科场蹭蹬的不幸固然可悲,但他却由此而对科考制度有了深切的体验,从而促使他把满腔孤奋倾注在自己的创作中,将揭露和抨击科举弊端作为《聊斋》的重要内容,并塑造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应试士子形象。
三十多年的农村教书先生生活对他的创作也极为有利:一方面东家毕际有的石隐园里有林泉之胜可以陶冶性情,丰富的藏书可供他研习学问,丰富知识;另一方面又使他有较为充裕的时间和恰当的机会搜集民间传说,整理加工聊斋故事。
他去南方一年的幕僚生活也为创作《聊斋志异》作了一定准备。
南方的自然山水和风俗民情开阔了他的眼界,幕僚的身份使他有机会接触社会各阶层人物,特别是官僚缙绅和下层歌妓,为他在《聊斋》中塑造各种官僚豪绅和众多女性形象打下重要基础。
此外,蒲松龄从小就喜爱民间文学,喜好搜集民间奇闻异事。
他不仅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艺术营养,而且直接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创造。
这是他采用充满奇幻色彩的花妖狐魅故事来反映现实的重要原因。
思想内容
《聊斋志异》中的优秀作品,反映了广阔的现实生活,提出许多重要的社会问题,表现了作者鲜明的态度。
它们或者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或者抨击科举制度的腐朽,或者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
描写爱情主题的作品,在全书中数量最多,它们表现了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的精神。
其中一些作品,通过花妖狐魅和人的恋爱,表现了作者理想的爱情。
如《婴宁》、《莲香》、《香玉》都在没有恋爱自由的当时写出了青年男女自由相爱的故事。
篇中的男女主角不顾封建礼教的约束,按照自己的感情和意愿,大胆地追求心爱的人,并都获得了幸福的结局。
如《香玉》中的黄生在劳山下清宫中爱上了白牡丹花妖香玉,不幸花被他人移去,他日日临穴哭吊,终于感动花神使香玉复生宫中。
《莲香》中的女鬼李氏热爱桑生,使桑生害了重病,当她不得不忍痛分手之后,却"愤不归墓,随风漾泊",终于游至张家,借尸还魂,和桑生结成了美满姻缘。
在《小谢》中,作者更写出男女双方经过一段自由接触逐步发展了爱情的故事。
女鬼秋容、小谢和陶生开始只是师友相处。
后来陶生因事入狱,秋容、小谢为之奔走相救,秋容被城隍祠黑判抢去,也得到陶生的搭救。
他们在与黑暗势力的斗争中彼此互助,发展了爱情,才结为夫妇。
这在男女被绝对禁止社交的封建社会中,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事。
封建婚姻的决定权操在父母之手。
可是这些作品中的青年男女,他们自由地相爱,自由地结合,和封建婚姻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充满幻想的故事,无疑是现实爱情生活中新生因素的集中和升华,真切地表达了广大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憧憬和渴望。
描写爱情主题的另一些作品,揭露了封建社会对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种种阻碍,表现了他们的反抗斗争。
《鸦头》、《细侯》、《连城》、《宦娘》都是这方面的优秀作品。
《鸦头》中的狐女鸦头是一个敢于反抗家长淫威的女性形象。
《细侯》则揭露了富商大贾对青年幸福的破坏和妓女细侯的激烈反抗行动。
《连城》写乔生和连城争取自由婚姻的斗争,尤为曲折动人。
史孝廉征诗择婿,乔生的诗得到女儿连城的喜爱,史却以乔生家贫而不许婚。
乔生深感连城知己。
后连城病死,乔生前往临吊,一恸而绝。
他在阴间找到连城,并在好友顾生的帮助下,被准许还魂,二人相携回到里门:
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复。
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
"生然之。
偕归生家。
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
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
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
嘿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
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
请先以鬼报也。
"生喜,极尽欢恋。
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
这一情节充分暴露了封建社会的沉重压力,也突出表现了二人争取自由婚姻的坚决斗争。
这篇作品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提出了一种新的爱情观点,即知己之爱。
它比之向来"郎才女貌"的爱情,有更其深刻的社会意义。
《聊斋志异》的另一重要主题,是抨击科举制度的腐败。
作者饱含感情地揭露了科举制度埋没人才的罪恶。
《叶生》中的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却屡试不中,郁闷而死。
最后只能让自己的鬼魂帮助一个邑令之子考中举人,"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
作者指出科举埋没人才的原因,即考官都是"乐正师旷、司库和峤"(《于去恶》)之流,不是眼瞎,便是爱钱。
《素秋》、《神女》、《阿宝》等篇都暗示了科举考试的贿赂公行;《司文郎》、《于去恶》等篇则有力地抨击了考官的有目无珠。
《司文郎》的讽刺尤为辛辣尖刻。
作品写一个能从烧成灰的文章中嗅出其好坏的瞎和尚,在嗅过王生的文章后说:"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
我适受之以脾。
"再嗅余杭生的文章,则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
"可是榜发之后,余杭生高中,而王落第。
和尚闻讯叹道:"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于去恶》进一步揭出了这些考官鼻目双盲的底:"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余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庸俗利禄之徒以八股文为敲门砖,在猎取功名、掌握文柄之后,再大量录取凡庸之士。
正是在这种恶性循环里,"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就成为一种必然现象了。
作者对科举制度的抨击,虽然只限于揭露其弊端,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制度的反动本质是为统治阶级选拔忠实的奴才,从而象后来的吴敬梓那样,根本否定这一制度。
但他对那些只以功名利禄为念而醉心科举的人物,是有所认识和批判的。
如《王子安》中的王子安,在考试之后的醉卧中,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殿试为翰林,便"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于是大呼长班,长班稍稍来迟,他便骤起扑打,结果摔倒在地。
作者用这个醉梦的境界有力地嘲笑了这类士子。
《续黄粱》中的曾孝廉在高捷南宫之后,听见术士说他有宰相之分,便兴高采烈地说:"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
"后来在梦中作了宰相,却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权奸。
作者最后也用地狱惩罚了他,并说:"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
"
相反,作者对那些不肯向科举制度低头、不屑"易面目图荣耀"的士子,则给予热情的赞扬。
《贾奉雉》中的贾奉雉"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
后来他"戏于落卷中集其羽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竟中经魁"。
可是当他回头来看这些文章时,却"一读一汗",自觉无颜见人,终于"遁为丘山"而去。
贾奉雉的入山,说明作者对科举制度的绝望,却还找不到当时士子离开科举之后的出路。
这在《罗刹海市》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罗刹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而形貌又是以丑为美。
十四岁便有文名而又面目姣好的马骥在这里被看作"怪物"。
与罗刹国相反,在作者所幻想的"海市"里,马骥被视为"贤才"、"文学士",得到龙君的赏识,拜驸马都尉,名噪四海。
作者于篇末悲叹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正说明这幻想的破灭。
《聊斋志异》的再一重要主题,是揭露现实政治的腐败和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残酷压迫。
这类作品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根本矛盾,具有更高的思想价值。
《促织》是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压榨人民十分典型的一篇。
由于皇帝爱斗蟋蟀,以及地方官的媚上邀宠,胥吏的借端勒索,遂至"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成名一家便是这无数受害家庭中的一个。
成名因为买不起应征的蟋蟀,受尽官府的杖责,奄奄待毙。
后来历尽艰辛,捕得一头,却不幸又被儿子不小心弄死:
儿惧,啼告母。
母闻之,面包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
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这就是"天子偶用一物"造成的悲剧。
后来成名的儿子复活,魂灵化为一只轻捷善斗的蟋蟀,才挽救了一家被毁灭的命运。
这只蟋蟀献入宫中后,得到皇帝欢心,抚臣受名马衣缎之赐,县宰也以"卓异"上闻。
这不仅进一步揭露了封建压榨的残酷,也充分说明了那些官僚是怎样飞黄腾达的。
另一篇作品《席方平》则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暗无天日,人民在这里含冤莫伸。
作品写诚朴的席廉得罪富豪羊某,为羊死后买通冥间的狱吏旁掠而死。
席方平代父伸冤,魂赴冥司告状,可是从城隍到郡司直至冥王都受了羊某的贿赂,不仅冤屈莫伸,反遭种种毒刑。
作品虽写幽冥,显然是影射人世。
我们可以从中 看到,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府没有任何是非曲直,钱就是理。
正如灌口二郎判词所说:"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
"如果说《促织》表明了封建统治机构——各级官府是为皇帝掠夺人民服务的工具,那么《席方平》便表明了它同样也是为地主豪绅欺压人民服务的工具。
此外,《聊斋志异》还在不少作品里揭露了贪官蠹役、土豪劣绅种种压迫人民的暴行。
《潞令》中的潞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不过百天,便杖杀58人。
《梅女》中的典史为了三百钱的贿赂,便诬人为奸,逼出人命。
《梦狼》写世上的贪官都是"牙齿谗谗"的老虎,蠹役都是吃人血肉的狼,在他们大吃大嚼下,出现了"白骨如山"的惨像。
土豪劣绅也和贪官蠹役一样横行霸道。
他们的牛践踏了别人的地,还要串通官府把别人关进监牢(《成仙》);因为争夺一个妓女,便随便打死人(《向杲》)。
他们看上别人的东西,可以"举付健仆,策马竟去"(《石清虚》);看中了别人的妻子,就公然闯入人家抢劫(《红玉》)。
作者通过这一幅幅画面真实地揭露出了封建社会"强梁世界"的本相。
《聊斋志异》不仅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而且热情地歌颂了被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塑造了一系列富有反抗性的人物形象。
席方平是一个突出的代表。
他为了伸冤,从城隍到冥??王,层层上告,不肯罢休;受到械梏、笞打、火床、锯解种种毒刑,仍不屈服;两次被押送还阳,又都逃回去,直到冤屈昭雪为止。
席方平这种"大冤未伸,寸心不死"的顽强斗争精神,表现了对压迫者的刻骨仇恨。
也反映了我国人民传统的高贵品质。
《向杲》中向杲的化虎报仇也表现了同样的精神。
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塑造了许多反抗的女性形象,如梅女、侠女、商三官等。
商三官的形象尤为突出。
她为了给父亲报仇,竟女扮男装学做优伶,终于在仇人诞辰,登场作戏,手刃了仇人。
揭露统治阶级人物灵魂的丑恶,歌颂人民道德情操的高尚,也是《聊斋志异》重要主题之一。
《考弊司》、《公孙夏》都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虚为面目。
考弊司司主虚肚鬼王实际正以割髀肉勒索贿赂,堂下却立着"礼义廉耻"的碑碣。
某贵官以五千缗卖出一个官缺,却勉励买者做官要"清廉谨慎"。
《窦氏》则揭露了统治阶级人物的卑鄙残忍。
地主南三复诱骗了农女窦氏,生下孩子后却不承认,窦父大怒,弃儿扑女。
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
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
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纳。
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
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艺术成就
《聊斋志异》在艺术上代表着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它博采中国历代文言短篇小说以及史传文学艺术精华,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造奇设幻,描绘鬼狐世界,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特色。
作者蒲松龄简介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清代文学家。
出生于一个逐渐没落的书香家庭,但功名不显。
父蒲盘弃学经商,然广读经史,学识渊博。
蒲松龄19岁时,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考取秀才,颇有文名,但以后屡试不中。
20岁时,与同乡学友王鹿瞻、李希梅、张笃庆等人结"郢中诗社"。
后家贫,应邀到李希梅家读书。
闻异事,吸取创作营养,熔铸进自己的生活体验,创作出杰出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
以花妖狐魅的幻想故事,反映现实生活,寄托了作者的理想。
除《聊斋志异》外,还有文集4卷,诗集6卷;杂著《省身语录》、《怀刑录》等多种;戏曲3种,通俗俚曲14种。
经人搜集编定为《蒲松龄集》。
自序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
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
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
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
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 柳泉自题
卷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
"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
公力疾乘马从去。
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
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
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
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
几上各有笔札。
俄题纸飞下。
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二公文成,呈殿上。
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诸神传赞不已。
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
"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
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
"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
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
"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
"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
"又勉励秀才数语。
二公稽首并下。
秀才握手,送诸郊野。
自言长山张某。
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
公既骑,乃别而去。
及抵里,豁若梦寤。
时卒已三日。
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
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
后九年,母果卒。
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殁。
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
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
奔讯乡中,则已殁矣。
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
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
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
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
谓是丹将成,窃喜。
自是每坐辄闻。
因思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
一日,又言。
乃微应曰:“可以见矣。”
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
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
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
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
小人闻之,意张皇,遶屋而转,如鼠失窟。
谭觉神魂俱失,不复知小人何所之矣。
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
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
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
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
则翁家客宿邸满。
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
翁沈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
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
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
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
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
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
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
惟一客尚蒙眬。
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
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
面淡金色,生绢抹额。
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
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
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
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
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
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
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
裁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
客惧,复伏,缩首衾中。
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
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
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袴,遽就着之,白足奔出。
尸亦起,似将逐客。
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
尸驰从之。
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
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
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
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
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
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
客窘益甚。
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
尸益怒。
然各寖倦矣。
尸顿立。
客汗促气逆,庇树间。
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
客惊仆。
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
见客卧地上。
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
负入,终夜始苏。
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
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
大骇,报邑宰。
宰亲诣质验。
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
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
又数人力拔,乃得下。
视指穴如凿孔然。
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
役告之故。
翁乃从往,舁尸归。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
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
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衣者。
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竦急作鹤步,行且喷,水出不穷。
婢愕返白。
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
妪忽逼窗,直喷棂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
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
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
一婢鬲下犹温。
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
先生至,哀愤欲死。
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
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
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
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
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
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
目眩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
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
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
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
言已,掬辙土扬生。
生眯目不可开。
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
惊疑而返。
觉目终不快。
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
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
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
初犹烦躁,久渐自安。
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
持之一年,万缘俱净。
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尀耐杀人!”
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
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
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
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
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
忽闻其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
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
妻趋验之,花果槁矣。
大异之。
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
渐远,遂迷所在。
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
如此二三日。
又闻左言曰:“隧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
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
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
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
有顷,开视,豁见几物。
喜告妻。
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才如劈椒。
越一宿,幛尽消。
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
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
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
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
俄追及,乃其子妇。
心赧气丧,默不复语。
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
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
’各隐笑而罢。
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
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
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
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
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
殿中塑志公像。
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
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
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
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
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
朱亦杂立其中。
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
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
履即从之。
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
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
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
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
女伴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
共捧簪珥,促令上鬟。
女含羞不语。
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
群笑而去。
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
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
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
旋有纷嚣腾辨之声。
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挈槌,众女环绕之。
使者曰:“全未?”
答言:“已全。”
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
又同声言:“无。”
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
女大惧,面如死灰。
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
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
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
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
朱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
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
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
问:“何处?”
曰:“不远。”
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
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
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
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
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叩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
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
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
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
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而无主。
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
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
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
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山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
麦秋旋里,经旬始返。
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
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
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
月色已满窗矣。
辗转移时,万籁俱寂。
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
窃谓寺僧失扃。
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
大疑之。
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
心始怖。
俄而寝门辟矣。
忽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
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遶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
公惧极。
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
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
鬼大怒,伸巨爪攫公。
公少缩。
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
公随衾堕,伏地号呼。
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
排窗入,见状大骇。
扶曳登床,始言其故。
其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
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
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
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向内室去。
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
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
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
遂伪睡以观其变。
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
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
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
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
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
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
未几,果及颐。
翁乘势力龁其颧,齿没于肉。
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
翁龁益力。
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
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
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
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
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
伏而嗅之,腥臭异常。
翁乃大吐。
过数日,口中尚有余臭云。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
素有胆。
一日,昼卧,彷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
窃意无乃魇狐耶?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
蠕蠕伏行,如恐翁寤。
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
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
物鸣急莫能脱。
翁亟呼夫人,以带絷其腰。
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
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
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于椀,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
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
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
翁左顾示以处。
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渺矣。
荍中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农功。
秋间荍熟,刈堆陇畔。
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乘月辇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
遂枕戈露卧。
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荍根,咋咋作响。
心疑暴客。
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去身已近。
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
鬼鸣如雷而逝。
恐其复来,荷戈而归。
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
众未深信。
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
乃奔,众亦奔。
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
翼日,果复来。
数矢齐发,物惧而遁。
二三日竟不复来。
麦既登仓,禾?杂沓,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
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
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
翁仆,龁其额而去。
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
负至家中,遂卒。
后不复见。
不知其何怪也。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
宅多妖异。
尝见厦有春凳,肉红色,甚修润。
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
骇而却走。
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
又见壁间倚白梃,洁泽修长。
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王生俊升设帐其家。
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
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
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梁?心所制者。
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仅长四寸许,停置凳上。
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
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
生睥睨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
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
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
业渔。
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
饮则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饮。”
以为常。
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
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
让之饮,慨与同酌。
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
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
遂飘然去。
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
果闻唼呷有声。
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
喜极,申谢。
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区区何足云报。
如不弃,要当以为常耳。”
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
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相见可呼王六郎。”
遂别。
明日,许货鱼,益沽酒。
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
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
忽告许曰:“拜识清扬,情逾骨肉。
然相别有日矣。”
语甚凄楚。
惊问之。
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
素嗜酒。
沈醉溺死,数年于此矣。
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
明日业满,当有代者,将往投生。
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
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
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
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正宜相贺,悲乃不伦。”
遂与畅饮。
因问:“代者何人?”
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
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
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
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
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
妇沈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
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
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
抵暮,渔旧处。
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
问其故。
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
更代不知何期。
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
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
由此相聚如初。
数日,又来告别。
许疑其复有代者。
曰:“非也。
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
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来朝赴任。
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
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
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
少年曰:“但往,勿虑。”
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
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
许不听,竟抵招远。
问之居人,果有邬镇。
寻至其处,息肩逆旅,问祠所在。
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
许曰:“然。
何见知?”
又曰:“得勿客邑为淄?”
曰:“然。
何见知?”
主人不答,遽出。
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
许益惊。
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
祗候已久。”
许亦异之。
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约。
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
愧无腆物,仅有卮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
祝毕,焚钱纸。
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
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
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
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
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
归如有期,尚当走送。”
居数日,许欲归。
众留殷恳,朝请暮邀,日更数主。
许坚辞欲行。
众乃折柬抱幞,争来致赆,不终朝,馈遗盈橐。
苍头稚子毕集,祖送出村。
歘有羊角风起,随行十余里。
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
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
风盘旋久之,乃去。
村人亦嗟讶而返。
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
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验如响云。
或言:即章丘石坑庄。
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
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余乡有林下者,家綦贫。
有童稚交,任肥秩。
计投之必相周顾。
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始得归。
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
’念此可为一笑。”
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
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
是日游人如堵。
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
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
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
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
但视堂上作笑声。
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
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
堂上相顾数语。
吏下宣问所长。
答言:“能颠倒生物。”
吏以白官。
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
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
奈何!”
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
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
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唯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
必窃之天上,乃可。”
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
曰:“有术在。”
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
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
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
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
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
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
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
烦儿一行。
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
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
久之,坠一桃,如碗大。
术人喜,持献公堂。
堂上传视良久,亦不知其真伪。
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
移时,一物堕。
视之,其子首也。
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
吾儿休矣!”
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
术人大悲。
一一拾置笥中而阖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
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
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
坐官骇诧,各有赐金。
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
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
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
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
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
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
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
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
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
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
我有佳梨,请出供客。”
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
曰:“吾特需此核作种。”
于是掬梨大啖。
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
向市人索汤沃灌。
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处。
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
道人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
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乃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
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
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
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
心大愤恨。
急迹之。
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
道士不知所在。
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
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
’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
’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
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
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
登一顶,有观宇,甚幽。
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
叩而与语,理甚玄妙。
请师之。
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
答言:“能之。”
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
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
王谨受教。
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
师乃翦纸如镜,黏壁间。
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
诸门人环听奔走。
一客曰:“良宵胜乐,不可不同。”
乃于案上取壸酒,分赉诸徒,且嘱尽醉。
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釂,惟恐樽尽;而往复挹注,竟不少减。
心奇之。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
何不呼嫦娥来?”
乃以箸掷月中。
见一美人,自光中出。
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
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
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
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三人大笑。
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
其饯我于月宫可乎?”
三人移席,渐入月中。
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
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
几上肴核尚存。
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
道士问众:“饮足乎?”
曰:“足矣。”
“足宜早寝,勿悞樵苏。”
众诺而退。
王窃忻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
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
弟子在家,未谙此苦。”
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
明早当遣汝行。”
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
道士问:“何术之求?”
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
道士笑而允之。
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
王面墙不敢入。
又曰:“试入之。”
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
道士曰:“俛首骤入,勿逡巡!”
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
大喜,入谢。
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
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
妻不信。
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
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
妻揶揄之。
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
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贻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
’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清僧
长清僧某,道行高洁。
年八十余犹健。
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
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
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
马逸,堕毙。
魂适相值,翕然而合,遂渐苏。
厮仆还问之。
张目曰:“胡至此!”
众扶归。
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
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
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
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
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
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
众皆喜。
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
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
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
共答:“知之。”
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
众谓新瘳未应远涉,不听。
翼日遂发。
抵长清,视风物如昨。
无烦问途,竟至兰若。
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
乃问:“老僧焉往?”
答云:“吾师曩已物化。”
问墓所。
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
众僧不知何意。
既而戒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之僧,所遗手泽,宜恪守,勿俾损坏。”
众唯唯。
乃行。
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
谓弟子:“我即汝师。”
众疑其谬,相视而笑。
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
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
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
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多所馈遗。
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
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
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
予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
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人
东郡某甲,以弄蛇为业。
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
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
蛇人爱之,异于他蛇。
期年,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
一夜,寄宿山寺。
既明,启笥,二青亦渺。
蛇人怅恨欲死。
冥搜亟呼,迄无影兆。
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还;以此故,冀其自至。
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
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窸窣作响。
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
大喜,如获拱璧。
息肩路隅,蛇亦顿止。
视其后,小蛇从焉。
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
小侣而所荐耶?”
出饵饲之,兼饲小蛇。
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
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
蛇人又饲之,乃食。
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
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
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大则过重,辄便更易。
──缘二青驯,故未遽弃。
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
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
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
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
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
蛇乃去。
蛇人目送之。
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
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
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耶?”
乃发笥。
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
已而委蛇并去。
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竟入笥卧。
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
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
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
而小青粗于儿臂矣。
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
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
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
蛇人大怖而奔。
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
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
下担呼曰:“二青,二青!”
蛇顿止。
昂首久之,纵身遶蛇人,如昔弄状。
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遶。
仆地呼祷,乃释之。
又以首触笥。
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
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
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
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
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
二蛇垂头,似相领受。
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
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
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
且其从谏也如转圜。
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
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
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蟒首。
首伤而吞不已。
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
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
蟒亦负痛去。
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
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
医养半年,方愈。
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处惟孔存焉。
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
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
信然!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
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
犬习为常。
一日,夫至,与妻共卧。
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
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
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
命缚犬来,始取妇出。
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
妇始无词。
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
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
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
后人犬俱寸磔以死。
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
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
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浪思苟合之欢。
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遂为被底情郎。
云雨台前,乱摇续貂之尾;温柔乡里,频款曳象之腰。
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甫饮羽而生根。
忽思异类之交,直属匪夷之想。
尨吠奸而为奸,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
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至于狗奸杀,阳世遂无其刑。
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
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神
王公筠苍,莅任楚中。
拟登龙虎山谒天师。
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
公见之,貌修伟。
怀中出天师刺,曰:“闻驺从将临,先遣负弩。”
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
天师治具相款。
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
前使者亦侍其侧。
少间,向天师细语。
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
公问之。
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
公愕然改容。
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
公问:“何处?”
曰:“章丘。”
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
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
公哀不已。
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
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
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
俄延逾刻,极力腾起,裁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
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
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
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
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
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
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
公跃起曰:“是亦何难!”
携一席往。
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
如有所见,当急号。”
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遂入。
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
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
摩娑数进,始抵后楼。
登站台,光洁可爱,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
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
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向尽,恍惚欲寐。
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
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
语后人曰:“有生人在。”
下问:“谁也?”
答云:“不识。”
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
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
乃相率入楼。
楼门尽辟。
移时,往来者益众。
楼上灯辉如昼。
公稍稍转侧,作嚏咳。
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箒女,今夜于归。
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
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
即烦陪坐,倍益光宠。”
公喜,应之。
入视楼中,陈设芳丽。
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
翁曰:“此拙荆。”
公揖之。
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
翁趋迎,公亦立俟。
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
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
翁命先与贵客为礼。
少年目公。
公若为傧,执半主礼。
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
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椀金瓯,光映几案。
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
女奴诺而入。
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帏促之。
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璆然,麝兰散馥。
翁命向上拜。
起,即坐母侧。
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世。
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
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
伪醉隐几,颓然而寝。
皆曰:“相公醉矣。”
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
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
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
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
探袖中,金爵犹在。
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
公出爵示之。
众骇问,因以状告。
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举进士,任于肥丘。
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
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
俄奉金爵劝客饮。
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
大疑,问所从制。
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
此世传物,什袭已久。
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
公笑曰:“金杯羽化矣。
然世守之珍不可失。
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
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
主人审视,骇绝。
亲诣谢公,诘所自来。
公乃历陈颠末。
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娜
孔生雪笠,圣裔也。
为人蕴藉,工诗。
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
生往,令适卒。
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
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
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
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
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
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
生爱悦之,慨然从入。
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
案头书一册,签云:“琅嬛琐记。”
翻阅一过,俱目所未睹。
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
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
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者?”
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愿拜门墙。”
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
便问:“宅何久锢?”
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
仆皇甫氏,祖居陕。
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
生始知非单。
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
昧爽,即有僮子炽炭于室。
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
僮入白:“太公来。”
生惊起。
一叟入,鬓发皤然,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
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
已,乃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
视生盥栉已,乃呼酒荐馔。
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
酒数行,叟兴辞,曳杖而去。
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
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
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
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
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
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
公子命弹湘妃。
婢以牙拨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
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
次日,早起共读。
公子最惠,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
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
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
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为老父所豢养。
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
行当为君谋一佳耦。”
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
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
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
问之。
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
生亦安之。
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
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吟呻。
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
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
太公亦至,相对太息。
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娇娜妹子能疗之。
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何久不至?”
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
父子疾趋入内。
少间,引妹来视生。
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
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
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
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
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
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
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
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
乃一手启罗衿,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
紫血流溢,沾染床席。
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
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
又呼水来,为洗割处。
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
女收丸入咽,曰:“愈矣!”
趋步出。
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
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
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
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
问:“何人?”
曰:“亦弟眷属。”
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
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
但止一少妹,齿太穉。
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
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
生如其教。
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也。
生大悦,请公子作伐。
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
乃除别院,为生成礼。
是夕,鼓吹阗咽,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
合卺之后,甚惬心怀。
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
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
意将弃此而西。
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
生愿从之而去。
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
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
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
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
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
久之曰:“至矣。”
启目,果见故里。
始知公子非人。
喜叩家门。
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
及回顾,则公子逝矣。
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携家之任。
母以道远不行。
松娘举一男,名小宦。
生以忤直指罢官,罣碍不得归。
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
细视,则皇甫公子也。
揽辔停骖,悲喜交至。
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
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族。
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
经宿别去,偕妻同返。
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姊姊乱吾种矣。”
生拜谢曩德。
笑曰:“姊夫贵矣。
创口已合,未忘痛耶?”
妹夫吴郎,亦来谒拜。
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
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
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
生大骇,亟问。
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
今有雷霆之劫。
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
生矢共生死。
乃使仗剑于门。
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
生如所教。
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漆。
回视旧居,无复闬闳;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
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
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
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
瞥睹衣履,念似娇娜。
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
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
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
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
松娘亦出,共舁生归。
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
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
移时,醒然而苏。
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
于是一门团圞,惊定而喜。
生以幽圹不可久居,议同旋里。
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
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
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
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
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
共慰劝之。
而同归之计遂决。
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
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
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燕,若一家然。
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
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
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
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见冥王。
王稽簿,怒鬼使悞捉,责令送归。
张下,私浼鬼使,求观冥狱。
鬼导历九幽,刀山、剑树,一一指点。
末至一处,有一僧扎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
近视,则其兄也。
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
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
欲脱此厄,须其自忏。”
张既苏,疑兄已死。
时其兄居兴福寺,因往探之。
入门,便闻其号痛声。
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然冥司倒悬状。
骇问其故。
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
张因告以所见。
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
半月寻愈。
遂为戒僧。
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即冥冥之罚也。
可勿惧哉!”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作旋风舞。
崇祯间,殿试在都,仆疫不起,患之。
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
既至,未言。
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
公骇应之。
曰:“病者无害,君可危。”
公乃自卜。
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
公惊诧良久。
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
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
不应而起,欲出。
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
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
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
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
一漏向尽,更无死法。
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
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
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
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
公疾斫之,应手而倒。
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
公不敢卧,又坐待之。
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
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
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
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
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
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
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剨然脱扃,奔而出。
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
公方骇,鬼则弯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
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
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
公猱进,刀中庭石,石立断。
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
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
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
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
公乱击之,声硬如柝。
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
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
公因秉烛待旦。
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
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
或曰:“皆翳形术也,犬血可破。”
公如言,戒备而往。
卜人又匿如前。
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
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
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
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不尤甚耶!”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
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
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
兵过既尽,未敢遽出。
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
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
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
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
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
李惧,匿首尸下。
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
李力伏,俾不可得。
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
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椀,握之。
物俯身欲龁。
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
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
吐血道上。
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
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生
刘孝廉,能记前身事。
与先文贲兄为同年,尝历历言之。
一世为搢绅,行多玷。
六十二岁而没。
初见冥王,待以乡先生礼,赐坐,饮以茶。
觑冥王琖中,茶色清澈;己琖中浊如醪。
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乘冥王他顾,以琖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
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
即有厉鬼絷去。
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踰。
方趦趄间,鬼力楚之,痛甚而蹶。
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
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
心甚明了,但不能言。
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
逾四五年,体修伟。
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
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鞯装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
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
意懊丧,不欲行。
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
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
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
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
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
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
乃故啮主人脱股肉。
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怒其狂猘,笞数百,俾作蛇。
囚于幽室,暗不见天。
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
自视,则伏身茂草,居然蛇矣。
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
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
一日,卧草中,闻车过,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
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为刘公。
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
辛酉举孝廉。
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
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
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馽,与之为马;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与之为蛇。”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妇,崇于狐,患之,而不能遣。
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
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
一日,窜入。
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燂汤而沸之。
瓶热。
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
妇不语。
号益急,久之无声。
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
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
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
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
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
已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
因哭,满庭皆哭。
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耶?”
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
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忏度之。
夜抛鬼饭,则见磷火营营,随地皆出。
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人者数日矣。
是夕,忽欠伸若醒。
妇以食进。
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啖噉。
食已方归,故不饥耳。”
由此鬼怪遂绝。
岂钹铙钟鼓,焰口瑜伽,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唯德可以已之。
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
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真定女
真定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
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
腹膨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
母曰:“动否?”
曰:“动。”
又益异之。
然以其齿太穉,不敢决。
未几,生男。
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焦螟
董侍读默庵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作。
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第移避之。
而狐扰犹故。
一日,朝中待漏,适言其异。
大臣或言:关东道士焦螟,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术,颇有效。
公造庐而请之。
道士朱书符,使归黏壁上。
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
公复告道士。
道士怒,亲诣公家,筑坛作法。
俄见一巨狐,伏坛下。
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深,一婢近击之。
婢忽仆地气绝。
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
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
戟指咒移时,婢忽起,长跪。
道士诘其里居。
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
道士曰:“辇毂下,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
狐不答。
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汝宥!”
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
道士又速之。
婢又仆绝,良久始苏。
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球,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
由是遂安。
叶生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
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
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
见其文,奇之。
召与语,大悦。
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
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
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
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
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公闻,召之来而慰之。
生零涕不已。
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
生甚感佩。
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
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
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
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
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
传之卧榻。
生持书啜泣。
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
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
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
公喜,逆而问之。
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
今幸可从杖履。”
公乃束装戒旦。
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
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
然绝惠,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
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
益之公力,遂入邑痒。
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悉录授读。
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
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
然黄钟长弃奈何!”
生曰:“是殆有命。
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
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
公以其久客,恐悞岁试,劝令归省。
惨然不乐。
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
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
携生赴监,与共晨夕。
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
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
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
生亦喜。
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
逡巡至庭中。
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
生凄然曰:“我今贵矣。
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
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
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将卜窀穸。
勿作怪异吓生人。”
生闻之,怃然惆怅。
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
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
大恸,抱衣悲哭。
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
母挥涕告诉。
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
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
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
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
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
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
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呼!遇合难期,遭逢不偶。
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
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
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
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
人生世上,祗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
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
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
问之,不答,径入内去。
既醒,妻产男。
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
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
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
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
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
再抚之,气已绝矣。
乃以余赀治葬具而瘗之。
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
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
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
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
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
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
节序登堂,如一家焉。
周妻生子,产后暴卒。
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
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
成适至。
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
成不入,辞去。
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
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
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
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
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
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
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
周不听。
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
怒终不释,转侧达旦。
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
家人悉怂恿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
周怒,语侵宰。
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
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
顿足无所为计。
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
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
成入狱,相顾凄酸。
谋叩阙。
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足供囚饭耳。”
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
难而不急,乌用友也!”
乃行。
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
至都,无门入控。
相传驾将出猎。
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
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
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
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
黄亦骇,谋杀周。
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
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
院台怒,杖毙监者。
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蒙眬题免。
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
周溺少妇,辄迂笑之。
成虽不言,而意甚决。
别后,数日不至。
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
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
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
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
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
别后幸复顽健。”
周命置酒,略道间阔,欲为变易道装。
成笑不语。
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
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
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
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
讶问何为,殊不答。
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
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
乃呼家人。
家人火之,俨然成也。
周故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
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
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
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
周亦无以自明。
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劳山。
马行疾,仆不能及。
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
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
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
言已径去。
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
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
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
周述其异。
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
去无几时,或当不远。”
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
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
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
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
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
遥见一僮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
僮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
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
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
僮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
执手入,置酒燕语。
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
心甚异之。
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
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
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
疑之。
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
既曙,浩然思返。
成固留之。
越三日,乃曰:“乞少寐息,早送君行。”
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
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
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
成坐候路侧,俾自归。
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
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
凡踰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
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
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
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
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
周举石挝门。
内张皇甚。
擂愈急,内闭益坚。
成拨以剑,划然顿辟。
周奔入,仆冲户而走。
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
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
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
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
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
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
周愕而问之。
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
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
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
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
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
还入弟家。
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
于今官捕未获。”
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
弟错愕良久。
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
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好视之。
兄欲辞人世矣。”
遂起,径出。
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
至野外,见成,与俱行。
遥回顾曰:“忍事最乐。”
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
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
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
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
审之为兄迹。
开视,则虚无所有,祗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
心怪之。
以甲置研上。
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
回视,则研石粲粲,化为黄金。
大惊。
以试铜铁,皆然。
由此大富。
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
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
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
疑而尾之。
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
见新妇渡桥径去。
益疑。
呼之不应。
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
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
行数里,入村落。
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
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
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僮出应门。
妇先入。
不得已,从之。
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
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
今同郎来,甚慰系念。
居数日,当送两人归。”
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
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
由此遐迩访问,并无耗息。
翁媪零涕,谓其必死。
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
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
妇父益衔之,讼于庭。
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
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
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
欲独归,而妇固留之。
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难。
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
不得已,即先送郎还。”
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
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
大惊,寻路急归。
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
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始合卺焉。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
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
居数年,每至郊祭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
道士疑而问之。
翁曰:“我两人莫逆,可以实告:我狐也。
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遯耳。”
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
疑之。
一日忽至。
因问其故。
答曰:“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
不意灵官粪除至此,瞥为所睹,愤欲加鞭。
余惧而逃。
灵官追逐甚急。
至黄河上,濒将及矣。
大窘无计,窜伏溷中。
神恶其秽,始返身去。
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
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
今来相别,兼以致嘱:君亦宜引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
言已,辞去。
道士依言别徙。
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
阎王覆勘,乃鬼卒之悞勾也。
责送还生,则尸已败。
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
苟乐矣,何必生?”
王以为然。
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
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
子愿之否?”
王从之。
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
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
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
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于手,付王吞之。
狐惊,盛气相尚。
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
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
王告以故,乃渐集。
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
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今有术,可以致富。
子能从我游乎?”
张唯唯。
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
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
附子而行,可乎?”
张又唯唯。
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
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
前后药禳既穷。
张造其庐,以术自炫。
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
张请视之。
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
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
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
问:“需何药?”
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
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
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
少顷女欠伸,目遽张。
翁大喜,抚问。
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
急欲奔避,横被阻止。
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
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行。
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
’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
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
翁神之,果贻千金。
王宿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
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
才饮博不事生产,奇贫如丐。
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
王劝薄赠令归。
才不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
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
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
张曰:“我固知汝复来。
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
才诺之。
张泻囊授之。
才去,以百金在橐,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
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
才实告金所自来。
乃遣隶押才捉张。
数日创剧,毙于涂。
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
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
适巡方御史过,闻呼搜之,获张。
张惧,以实告。
御史怒,笞而牒于神。
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
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
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
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
张某无罪,当宥之。”
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
张治装旋里。
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王家。
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
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
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
奈室无长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
南窜许时,方至山下。
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
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
大恐,蹲伏而战。
神诧曰:“盗钱安往?”
偷儿益惧,叩不已。
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
道士课毕,回顾骇愕。
盗历历自述。
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故家子。
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中,交谪不堪。
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唯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
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
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府制。”
王祖为衡府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
欻一妪来寻钗。
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
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也。”
问:“夫君伊谁?”
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
王惊曰:“吾祖也。
何以相遇?”
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
百年前,与君祖缱绻。
君祖殁,老身遂隐。
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
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
妪从之。
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
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
又顾败灶无烟。
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
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
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
王挽留之。
妪曰:“汝一妻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复何裨益?”
遂径去。
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
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
逾三日,果至。
出数金,籴粟麦各石。
夜与妇共短榻。
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
王告以无赀。
曰:“汝祖在时,金泉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
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
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赴都,可得微息。”
王从之,购五十余端以归。
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
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
王敬诺。
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
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
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
过宿,泞益甚。
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
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
信宿乃行。
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
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
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
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
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
主人以故告王。
王郁郁不得志。
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
王以无利不肯售。
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
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
亏赀十余两,悉脱去。
早起,将作归计,启视囊中,则金亡矣。
惊告主人。
主人无所为计。
或劝鸣官,责主人偿。
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
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
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内外,进退维谷。
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
意忽动,计囊中赀,仅足贩鹑,以商主人。
主人亟怂恿之。
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
王喜,遂行。
购鹑盈儋,复入都。
主人喜,贺其速售。
至夜,大雨彻曙。
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
居以待晴。
连绵数日,更无休止。
起视笼中,鹑渐死。
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
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
因告主人,不觉涕堕。
主人亦为扼腕。
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
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
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
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
王如其教。
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
鹑健甚,辄赢。
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
半年许,积二十金。
心益慰,视鹑如命。
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
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
因告以故,导与俱往。
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
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
王曰:“诺。”
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
顷之,王出御殿。
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
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
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客鹑已败。
王大笑。
俄顷,登而败者数人。
主人曰:“可矣。”
相将俱登。
王相之,曰:“睛有怒脉,此健羽也,不可轻敌。”
命取铁喙者当之。
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
更选其良,再易再败。
王急命取宫中玉鹑。
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
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
王笑曰:“纵之。
脱斗而死,当厚尔偿。”
成乃纵之。
玉鹑直奔之。
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相持约一伏时。
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
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
观者千人,罔不叹羡。
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
问成曰:“鹑可货否?”
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
王曰:“赐而重直,中人之产可致。
颇愿之乎?”
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
王请问直,答以千金。
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
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
王曰:“如何?”
曰:“小人把向市廛,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
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
成摇首。
又增百数。
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
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
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
成囊鹑欲行。
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
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
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
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大。
无已,即如王命。”
王喜,即秤付之。
成囊金,拜赐而出。
主人怼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之,八百金在掌中矣。”
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
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
妪命治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
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
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
过三年,家益富。
妪辞欲去。
夫妇共挽之,至泣下。
妪亦遂止。
旭旦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
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
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青凤
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
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
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
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
由此荒落益甚。
或闻笑语歌吹声。
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
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
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
生欲入觇其异。
止之,不听。
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
登楼,殊无少异。
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
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
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
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耳。
酒胾满案,团坐笑语。
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群惊奔匿。
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
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
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
叟审睇曰:“非主人也。”
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
叟致敬曰:“久仰山斗!”
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
生止之。
叟乃酌客。
生曰:“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
叟呼:“孝儿!”
俄少年自外入。
叟曰:“此豚儿也。”
揖而坐,略审门阀。
叟自言:“义君姓胡。”
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
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
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
答:“知之。”
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也。
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
幸公子一垂教也。”
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
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
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
孝儿入帏中。
少时,媪偕女郎出。
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
叟指妇云:“此为老荆。”
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也。
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
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
女觉之,辄俯其首。
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
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
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
生失望,乃辞叟出。
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欬。
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
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
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
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
鬼惭而去。
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辟之閛然。
生急起窥觇,则扉半启。
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
视之,则青凤也。
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
生长跽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
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
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叔闺训严,不敢奉命。”
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
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
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
女曰:“幸有夙分;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
问:“何故?”
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
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
言已,欲去,云:“恐叔归。”
生强止之,欲与为欢。
方持论间,叟掩入。
女羞惧无以自容,俛首倚床,拈带不语。
叟怒曰:“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
女低头急去,叟亦出。
尾而听之,诃诟万端。
闻青凤嘤嘤啜泣。
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鈇钺,小生愿身受之!”
良久寂然,生乃归寝。
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
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
生喜,携家口而迁焉。
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
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耳辑首,似乞其援。
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
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
大喜,慰问。
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
脱非郎君,必葬犬腹。
望无以非类见憎。”
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
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
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
生喜,另舍舍之。
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
生辍读,讶诘所来。
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
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
问:“何事?”
曰:“公子识莫三郎否?”
曰:“此吾年家子也。”
孝儿曰:“明日将过。
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
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
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
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
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
执卷高吟,殊不顾瞻。
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
生如青凤所,告以故。
女失色曰:“果救之否?”
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
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
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
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
卿果死,定不相援。”
女笑曰:“忍哉!”
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韔,仆从甚赫。
生门逆之。
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
便托裘敝,乞得缀补。
莫慨然解赠。
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
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
举目见凤,疑非人间。
女历言其情。
叟乃下拜,惭谢前愆。
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
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
生诺之。
叟赧然谢别而去。
入夜,果举家来。
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
生斋居,孝儿时共谈燕。
生嫡出子渐长,遂使傅之;盖循循善教,有师范焉。
画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独奔,甚艰于步。
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
心相爱乐。
问:“何夙夜踽踽独行?”
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
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
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
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
问:“何之?”
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
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
女喜,从之。
生代携幞物,导与同归。
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
答云:“斋耳。”
女曰:“此所良佳。
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
生诺之。
乃与寝合。
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
生微告妻。
妻陈,疑为大家媵妾,劝遣之。
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
问:“何所遇?”
答言:“无之。”
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
生又力白。
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
生以其言异,颇疑女。
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
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
心疑所作,乃踰垝坦。
则室门亦闭。
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
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
急追道士,不知所往。
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
道士曰:“请遣除之。
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
乃以蝇拂授生,令挂寝门。
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
一更许,闻门外戢戢有声。
自不敢窥也,使妻窥之。
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
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
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
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
妻号。
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
陈骇涕不敢声。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
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
即从生弟来。
女子已失所在。
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
问:“南院谁家?”
二郎曰:“小生所舍也。”
道士曰:“现在君所。”
二郎愕然,以为未有。
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
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
当归问之。”
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
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
道士曰:“即是物矣。”
遂与俱往。
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
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
道士逐击之。
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
道士以木剑枭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
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飗飗然如口吸气,瞬息烟尽。
道士塞口入囊。
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
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
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
道士谢不能。
陈益悲,伏地不起。
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
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
问:“何人?”
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
试叩而哀之。
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
二郎亦习知之。
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
陈膝行而前。
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
陈告之故。
又大笑曰:“人尽夫也,活之何为?”
陈固哀之。
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耶?”
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
市人渐集如堵。
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
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
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
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
遂起行,已,不顾。
尾之,入于庙中。
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
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
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
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
哭极声嘶,顿欲呕。
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
惊而视之,乃人心也。
在腔中突突犹跃,熟气腾蒸如烟然。
大异之。
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
乃裂缯帛急束之。
以手抚尸,渐温。
覆以衾裯。
中夜启视,有鼻息矣。
天明,竟活。
为言:“恍惚若梦,但觉腹隐痛耳。”
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
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
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
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寤耳。
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
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
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
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
入暮邀庖媪伴焉。
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
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
妇喃喃如梦语。
媪觉,呼之,狐遂去。
自是,身忽忽若有亡。
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
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
既醒,失妇,意其出遗;久待不至,始疑。
媪惧,不敢往觅。
儿执火遍烛之。
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
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
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
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
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
然嬉戏无节,日效杇者,以砖石迭窗上,止之不听。
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
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
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
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
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
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
歘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
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
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
击之不中,懊恨而寝。
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
及明,视血迹踰垣而去。
迹之,入何氏园中。
至夜果绝,儿窃喜。
但母痴卧如死。
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
妇嫚骂,视若仇。
儿以状对。
翁惊,延医药之。
妇泻药诟骂。
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
父子俱喜。
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
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
向夕,竟奔他室。
挽之,骂益甚。
翁无策,尽扃他扉。
妇奔去,则门自辟。
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
月初升,乍闻人语。
暗拨蓬科,见二人来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色。
语俱细隐,不甚可辨。
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瓻来。”
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
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
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
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
儿乃归。
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
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
翁不顾。
儿牵父衣娇聒之。
翁不忍过拂,市焉。
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
有舅氏城居,素业猎。
儿奔其家。
舅他出。
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
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
妗检椟,出钱许,裹付儿。
儿少之。
妗欲作汤饼啖儿。
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
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
父问所在,托在舅家。
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
儿审之确,阴缀系之。
渐与语,诘其居里。
答言:“北村。”
亦询儿,儿伪云:“山洞。”
长鬣怪其洞居。
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
其人益惊,便诘姓氏。
儿曰:“我胡氏子。
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
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
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
其人问:“在市欲何作?”
儿曰:“父遣我沽。”
其人亦以沽告。
儿问:“沽未?”
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
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
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
因问:“主人伊谁?”
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
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
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
言已,欲别,曰:“勿悞我事。”
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
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
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
其人愧无以报。
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
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
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
喙津津尚有血出。
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
父惊问:“何不早告?”
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
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
于是父子荷狐归。
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
自是遂安。
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升,寻卒。
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
时无佩刀,先啮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卷二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
谓其妻曰:“半年当归。”
十余月,竟无耗问。
妻翘盼綦切。
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
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
妻急起应之。
丽人邀与共往。
妻惮修阻,丽人但请无虑。
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
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
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
女喜着之,幸不凿枘。
复起从行,健步如飞。
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
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
女曰:“将以探君。”
又顾问丽者伊谁。
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
娘子奔波匪易;郎君星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
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
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
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
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
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醪一觞,敬以为贺。”
士人亦执琖酬报。
主客笑言,履舄交错。
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
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
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
女惟默坐,伪为愚者。
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
又以巨觥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
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
丽人不拒,即以牙杖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
音声靡靡,风度狎亵。
士人摇惑,若不自禁。
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
久之不至。
婢子乏疲,伏睡廊下。
女独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
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
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
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
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
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过,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
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
女具以告。
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
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
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
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
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
返身欲去。
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
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
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
女异之而未言。
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
既而三郎闻姊夫自远归,亦来省问。
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
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
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
三郎大异之。
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
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耿十八
新成耿十八,病危笃,自知不起。
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
我死后,嫁守由汝,请言所志。”
妻默不语。
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
明言之,庸何伤?行与子诀。
子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
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
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
言已而没。
手握不可开。
妻号。
家人至,两人攀指,力擘之,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黏车上。
御人见耿,促登车。
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
又视黏单上,己名最后。
车行咋咋,响震耳际,亦不自知何往。
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
闻其名,疑之。
又闻御人偶语云:“今日?三人。”
耿又骇。
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
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
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伙;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
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竞登。
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
登数十级,始至颠顶。
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
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
凄恻不自胜。
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
耿具以告。
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
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
耿又告之。
匠人谋与越台而遁。
耿惧冥追,匠人固言无妨。
耿又虑台高倾跌,匠人但令从己。
遂先跃,耿果从之。
及地,竟无恙。
喜无觉者。
视所乘车,犹在台下。
二人急奔。
数武,忽自念名字黏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坌息,不敢少停。
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
蓦睹己尸,醒然而苏。
觉乏疲躁渴,骤呼水。
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
乃骤起,作揖拜状;既而出门拱谢,方归。
归则僵卧不转。
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
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
问:“出门何故?”
曰:“别匠人也。”
“饮水何多?”
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
投之汤羹,数日而瘥。
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珠儿
常州民李化,富有田产。
年五十余,无子。
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
十四岁,暴病夭殂,冷落庭帏,益少生趣。
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视如拱璧,名之珠儿。
儿渐长,魁梧可爱。
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
李亦好而不知其恶。
会有眇僧,募缘于市,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
几十百千,执名以索,无敢违者。
诣李募百缗,李难之。
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
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文不可!”
李亦怒,收金遽去。
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
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床席,色如土灰。
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
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
李归而儿已死。
李恸甚,以状愬邑宰。
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
笞之,似击鞔革。
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
宰怒,以手迭诀举示之。
僧乃惧,自投无数。
宰不听,杖杀之。
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与妻坐床上。
忽一小儿,?儴入室,曰:“阿翁行何疾?极力不能得追。”
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
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坐。
李推下之,堕地无声。
曰:“阿翁何乃尔!”
瞥然复登。
李惧,与妻俱奔。
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
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
李骇问何为。
答曰:“我苏州人,姓詹氏。
六岁失怙恃,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
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冤闭穷泉,不得脱化。
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
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
儿曰:“但除斗室,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余都无事。”
李从之。
儿喜,遂独卧室中。
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
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日矣?”
答以七日。
曰:“天严寒,尸当不腐。
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
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
方此忉怛,回视,失儿所在。
异之,舁尸归。
方置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迥异曩昔。
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
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
群就问之。
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哥子。
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
今在冥间,与姜员外作义嗣,亦甚优游。
夜分,固来邀儿戏。
适以白鼻騧送儿归。”
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
曰:“珠儿已转生矣。
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来讨百十千债负耳。”
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人无知者。
李闻之大骇。
母问:“儿见惠姊否?”
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姊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十百作呵殿声。”
母曰:“何不一归宁?”
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
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
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
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
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
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
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
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
’”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
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
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
诸人悉无所见。
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
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
即启笥出之。
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
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
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
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
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
质明,方与母言。
忽仆地闷绝。
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鬖鬖白发生!”
母骇曰:“儿病狂耶?”
女拜别即出。
母知其异,从之。
直达李所,抱母哀啼。
母惊不知所谓。
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
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可赎!”
母顿悟,乃哭。
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
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
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
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
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
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
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
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
母哭,乃备衣衾。
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
俄顷,鼓掌而笑。
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
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
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
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
二鬼被锁马鞅上。
阿父当即无恙。
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
一家俱喜。
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
儿甚惠,十八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
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
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由是不复言。
小官人
太史某公,忘其姓氏。
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
马大如蛙,人细于指。
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幞,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
公心异之,窃疑睡眼之讹。
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
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
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
少间,又自笑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当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
太史颔之。
欣然携之而去。
后不复见。
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自来。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
独居清斋。
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
忽一女子踰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
生就视,容华若仙。
惊喜拥入,穷极狎昵。
自言:“胡氏,名三姐。”
问其居第,但笑不言。
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
自此,临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不转。
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
曰:“我视卿如红药碧桃,即竟夜视,不为厌也。”
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
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
逾夕,果偕四姐来。
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
生狂喜,引坐。
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俛首而已。
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
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
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
四姐无语,姊遂去。
二人备尽欢好。
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
四姐自言为狐。
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
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
惑之,罔不毙者。
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
生惧,求所以处。
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黏寝门,可以却之。”
遂书之。
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
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
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
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
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
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
生怀钱归,果如所教。
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
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
既曙始起。
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
妇乍睹,仓皇而遁,遗舄于床。
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
追去,移时始返。
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
遂悻悻欲去。
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
三姐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
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
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蛊杀吾弟。
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
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
今在君家。
不翦,当有继吾弟亡者。”
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
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
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
客喜曰:“全家都到矣。”
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
生父亦喜,坚留客饭。
生心恻然,近瓶窃听,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
生益感动。
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
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
生如其请。
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
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
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
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
生近就之,执手慰问。
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
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
生欲与偕归。
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
言已,不知所在。
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
生喜与语。
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
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
可早处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
乃别而去。
至日,生果卒。
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
家人入室理缞绖,忽闻翁呼甚急。
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
群喜慰问。
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返。
行数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
故复归,欲偕尔同行也。”
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
翁又言之。
媪云:“如此亦复佳。
但方生,如何便得死?”
翁挥之曰:“是不难。
家中俗务,可速作料理。”
媪笑不去。
翁又促之。
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
翁命速妆。
媪不去,翁催益急。
媪不忍拂其意,遂裙妆以出。
媳女皆匿笑。
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
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
翁搥床曰:“并死有何可笑!”
子女辈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
媪如言,并枕僵卧。
家人又共笑之。
俄视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
众始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
试翁亦然,始共惊怛。
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广其术,则卖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西江。
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
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
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猪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
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絷舟中。
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
俄倾,波涛大作,估舟倾沉。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
能记前身。
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
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油镬,一如世传。
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
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
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
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体。
吏白:“是曾拯一人死。”
王检籍覆视,示曰:“免之。
恶虽多,此善可赎。”
鬼又褫其毛革。
革已黏体,不可复动。
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断裂,不得尽脱,既脱,近肩处,犹黏羊皮大如掌。
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
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
章丘盗尤多。
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
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
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
求杀我!”
兵曰:“诺。
其谨依我,无离也。”
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
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侠女
顾生,金陵人。
博于材艺,而家綦贫。
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
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
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
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
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
生入问母。
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
适言其家亦止一母。
此女不似贫家产。
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
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
视其室,并无隔宿粮。
问所业,则仰女十指。
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
母乃归。
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
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
姿容甚美,意颇儇佻。
诘所自,以“邻村”对。
嗣后三两日辄一至。
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
由此往来昵甚。
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
对以“邻女”。
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
少间,生入内。
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
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
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
女受之,亦不申谢。
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
生益德之。
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
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
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
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
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
言讫悲哽。
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
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
言间,生入。
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
生伏拜之。
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
于是益敬爱之。
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
女忽回首,嫣然而笑。
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
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
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
生不应而归。
明日,又约之。
女厉色不顾而去。
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
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
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
生告之。
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
以君之狎昵,故置之。
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
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
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犯之?”
生白其无。
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
生不能答。
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
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
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
生狂喜而抱于怀。
歘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
生惊问:“子胡为者?”
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
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
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
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而尺许晶莹匕首也。
少年见之,骇而却走。
追出户外,四顾渺然。
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
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
大骇。
女曰:“此君之娈童也。
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
收刃入囊。
生曳令入。
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
出门径去。
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
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
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
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
生曰:“将勿憎吾贫耶?”
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
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
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
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
女由是独居。
生意孤寝可乱,踰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
视其门,则空室扃焉。
窃疑女有他约。
夜复往,亦如之。
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
越日,相遇于母所。
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
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
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
‘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
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
生诺,以告母。
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
喜从其谋以待之。
又月余,女数日不至。
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
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
启而入之,则复阖之。
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
母惊问:“诞几时矣?”
答云:“三日。”
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
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
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
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
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
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
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
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
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
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
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
问:“囊中何物?”
曰:“仇人头耳。”
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
骇绝,复致研诘。
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
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
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
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
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
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
言已,出门。
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
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
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
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
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
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
后三年,生果卒。
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
不然,尔爱其艾豭,彼爱尔娄猪矣!”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赀。
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
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
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大卧。
视其瓶,则空矣。
因笑曰:“此我酒友也。”
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
留烛以观其变。
半夜,狐欠伸。
生笑曰:“美哉睡乎!”
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
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
生曰:“我癖于曲糱,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
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
曳登榻,复寝。
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
狐诺之。
生既醒,则狐已去。
乃治旨酒一盛,端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
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
狐曰:“屡叨良酝,何以报德?”
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
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
当为君少谋酒赀。”
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
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
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
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
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
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
异日,谓生曰:“市上荍价廉,此奇货可居。”
从之,收荍四十余石。
人咸非笑之。
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荍可种;售种,息十倍。
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
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
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
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
少孤,馆于红花埠。
桑为人静穆自喜,日再出,就食东邻,余时坚坐而已。
东邻生偶至戏曰:“君独居不畏鬼狐耶?”
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
邻生归,与友谋,梯妓于垣而过之,弹指叩扉。
生窥问其谁,妓自言为鬼。
生大惧,齿震震有声。
妓逡巡自去。
邻生早至生斋,生述所见,且告将归。
邻生鼓掌曰:“何不开门纳之?”
生顿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积半年,一女子夜来叩斋。
生意友人之复戏也,启门延入,则倾国之姝。
惊问所来。
曰:“妾莲香,西家妓女。”
埠上青楼故多,信之。
息烛登床,绸缪甚至。
自此三五宿辄一至。
一夕,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
生意其莲,承逆与语。
觌面殊非,年仅十五六,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
大愕,疑为狐。
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
慕君高雅,幸能垂盼。”
生喜。
握其手,冷如冰,问:“何凉也?”
曰:“幼质单寒,夜蒙霜露,那得不尔!”
既而罗襦衿解,俨然处子。
女曰:“妾为情缘,葳蕤之质,一朝失守。
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
房中得无有人否?”
生云:“无他,止一邻娼,顾不常至。”
女曰:“当谨避之。
妾不与院中人等,君秘勿泄。
彼来我往,彼往我来可耳。”
鸡鸣欲去,赠绣履一钩,曰:“此妾下体所著,弄之足寄思慕。
然有人慎勿弄也!”
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
心甚爱悦。
越夕无人,便出审玩。
女飘然忽至,遂相款昵。
自此每出履,则女必应念而至。
异而诘之。
笑曰:“适当其时耳。”
一夜莲来,惊曰:“郎何神气萧索?”
生言:“不自觉。”
莲便告别,相约十日。
去后,李来恒无虚夕。
问:“君情人何久不至?”
因以相约告。
李笑曰:“君视妾何如莲香美?”
曰:“可称两绝。
但莲卿肌肤温和。”
李变色曰:“君谓双美,对妾云尔。
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
因而不欢。
乃屈指计,十日之期已满,嘱勿漏,将窃窥之。
次夜,莲香果至,笑语甚洽。
及寝,大骇曰:“殆矣!十日不见,何益惫损?保无他遇否?”
生询其故。
曰:“妾以神气验之,脉拆拆如乱丝,鬼症也。”
次夜,李来,生问:“窥莲香何似?”
曰:“美矣。
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果狐也。
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漫应之。
逾夕,戏莲香曰:“余固不信,或谓卿狐者。”
莲亟问:“是谁所云?”
笑曰:“我自戏卿。”
莲曰:“狐何异于人?”
曰:“惑之者病,甚则死,是以可惧。”
莲香曰:“不然。
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
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虽然,必有议我者。”
生力白其无。
莲诘益力。
生不得已,泄之。
莲曰:“我固怪君惫也。
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当如渠之窥妾者。”
是夜李至,裁三数语,闻窗外嗽声,急亡去。
莲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绝,冥路近矣!”
生意其妒,默不语。
莲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视君死。
明日,当携药饵,为君以除阴毒。
幸病蒂犹浅,十日恙当已。
请同榻以视痊可。”
次夜,果出刀圭药啖生。
顷刻,洞下三两行,觉脏腑清虚,精神顿爽。
心虽德之,然终不信为鬼。
莲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与合,辄止之。
数日后,肤革充盈。
欲别,殷殷嘱绝李。
生谬应之。
及闭户挑灯,辄捉履倾想。
李忽至。
数日隔绝,颇有怨色。
生曰:“彼连宵为我作巫医,请勿为怼,情好在我。”
李稍怿。
生枕上私语曰:“我爱卿甚,乃有谓卿鬼者。”
李结舌良久,骂曰:“必淫狐之惑君听也!若不绝之,妾不来矣!”
遂呜呜饮泣。
生百词慰解,乃罢。
隔宿,莲香至,知李复来,怒曰:“君必欲死耶!”
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
莲益怒曰:“君种死根,妾为若除之,不妒者将复何如?”
生托词以戏曰:“彼云前日之病,为狐祟耳。”
莲乃叹曰:“诚如君言,君迷不悟,万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请从此辞。
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
留之不可,怫然径去。
由是于李夙夜必偕。
约两月余,觉大困顿。
初犹自宽解;日渐羸瘠,惟饮饘粥一瓯。
欲归就奉养,尚恋恋不忍遽去。
因循数日,沈绵不可复起。
邻生见其病惫,日遣馆僮馈给食饮。
生至是疑李,因请李曰:“吾悔不听莲香之言,一至于此!”
言讫而瞑。
移时复苏,张目四顾,则李已去,自是遂绝。
生羸卧空斋,思莲香如望岁。
一日,方凝想间,忽有搴帘入者,则莲香也。
临榻哂曰:“田舍郎,我岂妄哉!”
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
莲曰:“病入膏盲,实无救法。
姑来永诀,以明非妒。”
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烦代碎之。”
莲搜得履,持就灯前,反复展玩。
李女歘入,卒见莲香,返身欲遁。
莲以身蔽门,李窘急不知所出。
生责数之,李不能答。
莲笑曰:“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
昔谓郎君旧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
李俛首谢过。
莲曰:“佳丽如此,乃以爱结仇耶?”
李即投地陨泣,乞垂怜救。
莲遂扶起,细诘生平。
曰:“妾,李通判女,早夭,瘗于墙外。
已死春蚕,遗丝未尽。
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
莲曰:“闻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
曰:“不然。
两鬼相逢,并无乐处;如乐也,泉下少年郎岂少哉!”
莲曰:“痴哉!夜夜为之,人且不堪,而况于鬼?”
李问:“狐能死人,何术独否?”
莲曰:“是采补者流,妾非其类。
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断无不害人之鬼,以阴气盛也。”
生闻其语,始知狐鬼皆真。
幸习常见惯,颇不为骇。
但念残息如丝,不觉失声大痛。
莲顾问:“何以处郎君者?”
李赧然逊谢。
莲笑曰:“恐郎强健,醋娘子要食杨梅也。”
李敛衽曰:“如有医国手,使妾得无负郎君,便当埋首地下,敢复腼然于人世耶!”
莲解囊出药,曰:“妾早知有今,别后采药三山,凡三阅月,物料始备,瘵蛊至死,投之无不苏者。
然症何由得,仍以何引,不得不转求效力。”
问:“何需?”
曰:“樱口中一点香唾耳。
我一丸进,烦接口而唾之。”
李晕生颐颊,俯首转侧而视其履。
莲戏曰:“妹所得意惟履耳!”
李益惭,俯仰若无所容。
莲曰:“此平时熟技,今何吝焉?”
遂以丸纳生吻,转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
莲曰:“再!”
又唾之。
凡三四唾,丸已下咽。
少间,腹殷然如雷鸣。
复纳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气。
生觉丹田火热,精神焕发。
莲曰:“愈矣!”
李听鸡鸣,彷徨别去。
莲以新瘥,尚须调摄,就食非计;因将户外反关,伪示生归,以绝交往,日夜守护之。
李亦每夕必至,给奉殷勤,事莲犹姊。
莲亦深怜爱之。
居三月,生健如初。
李遂数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
相对时,亦悒悒不乐。
莲常留与共寝,必不肯。
生追出,提抱以归,身轻若刍灵。
女不得遁,遂着衣偃卧,蜷其体不盈二尺。
莲益怜之,阴使生狎抱之,而撼摇亦不得醒。
生睡去;觉而索之,已杳。
后十余日,更不复至。
生怀思殊切,恒出履共弄。
莲曰:“窈娜如此,妾见犹怜,何况男子!”
生曰:“昔日弄履则至,心固疑之,然终不料其鬼。
今对履思容,实所怆恻。”
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年十五,不汗而死。
终夜复苏,起顾欲奔。
张扃户,不得出。
女自言:“我通判女魂。
感桑郎眷注,遗舄犹存彼处。
我真鬼耳,锢我何益?”
以其言有因,诘其至此之由。
女低徊反顾,茫不自解。
或有言桑生病归者,女执辨其诬。
家人大疑。
东邻生闻之,踰垣往窥,见生方与美人对语;掩入逼之,张皇间已失所在。
邻生骇诘。
生笑曰:“向固与君言,雌者则纳之耳。”
邻生述燕儿之言。
生乃启关,将往侦探,苦无由。
张母闻生果未归,益奇之。
故使佣媪索履,生遂出以授。
燕儿得之喜。
试着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骇。
揽镜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因陈所由。
母始信之。
女镜面大哭曰:“当日形貌,颇堪自信,每见莲姊,犹增惭怍。
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
把履号咷,劝之不解。
蒙衾僵卧。
食之,亦不食,体肤尽肿;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肿渐消;觉饥不可忍,乃复食。
数日,遍体瘙痒,皮尽脱。
晨起,睡舄遗堕,索着之,则硕大无朋矣。
因试前履,肥瘦脗合,乃喜。
复自镜,则眉目颐颊,宛肖生平,益喜。
盥栉见母,见者尽眙。
莲香闻其异,劝生媒通之;而以贫富悬邈,不敢遽进。
会媪初度,因从其子婿行,往为寿。
媪睹生名,故使燕儿窥帘认客。
生最后至,女骤出,捉袂,欲从与俱归。
母诃谯之,始惭而入。
生审视宛然,不觉零涕,因拜伏不起。
媪扶之,不以为侮。
生出,浼女舅执柯。
媪议择吉赘生。
生归告莲香,且商所处。
莲怅然良久,便欲别去,生大骇泣下。
莲曰:“君行花烛于人家,妾从而往,亦何形颜?”
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莲乃从之。
生以情白张。
张闻其有室,怒加诮让。
燕儿力白之,乃如所请。
至日,生往亲迎。
家中备具,颇甚草草;及归,则自门达堂,悉以罽毯贴地,百千笼烛,灿列如锦。
莲香扶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欢若生平。
莲陪卺饮,因细诘还魂之异。
燕曰:“尔日抑郁无聊,徒以身为异物,自觉形秽。
别后愤不归墓,随风漾泊。
每见生人则羡之。
昼凭草木,夜则信足浮沈。
偶至张家,见少女卧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
莲闻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两月,莲举一子。
产后暴病,日就沈绵。
捉燕臂曰:“敢以孽种相累,我儿即若儿。”
燕泣下,姑慰藉之。
为召巫医,辄却之。
沈痼弥留,气如悬丝。
生及燕儿皆哭。
忽张目曰:“勿尔!子乐生,我乐死。
如有缘,十年后可复得见。”
言讫而卒。
启衾将敛,尸化为狐。
生不忍异视,厚葬之。
子名狐儿,燕抚如己出。
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
后生举于乡,家渐裕。
而燕苦不育。
狐儿颇慧,然单弱多疾。
燕每欲生置媵。
一日,婢忽白:“门外一妪,携女求售。”
燕呼入。
卒见,大惊曰:“莲姊复出耶!”
生视之,真似,亦骇。
问:“年几何?”
答云:“十四。”
“聘金几何?”
曰:“老身止此一块肉,但俾得所,妾亦得噉饭处,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足矣。”
生优价而留之。
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颔而笑曰:“汝识我否?”
答言:“不识。”
诘其姓氏,曰:“妾韦姓。
父徐城卖浆者,死三年矣。”
燕屈指停思,莲死恰十有四载。
又审视女,仪容态度,无一不神肖者。
乃拍其顶而呼曰:“莲姊,莲姊!十年相见之约,当不欺吾!”
女忽如梦醒,豁然曰:“咦!”
熟视燕儿。
生笑曰:“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也。”
女泫然曰:“是矣。
闻母言,妾生时便能言,以为不祥,犬血饮之,遂昧宿因。
今日始如梦寤。
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
共话前生,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
遂与亲登其墓,荒草离离,木已拱矣。
女亦太息。
燕谓生曰:“妾与莲姊两世情好,不忍相离,宜令白骨同穴。”
生从其言,启李冢得骸,舁归而合葬之。
亲朋闻其异,吉服临穴,不期而会者数百人。
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
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
此其崖略耳。
异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难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
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
生有枝指。
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
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
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
因共为笑。
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
姻戚皆贵冑。
有女阿宝,绝色也。
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
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
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
翁素耳其名,而贫之。
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
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
媪告生。
生曰:“不难。”
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
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
媪惊,奔告女。
女亦奇之。
戏请再去其痴。
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
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
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
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
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
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
众曰:“此必阿宝也。”
趋之,果宝。
审谛之,娟丽无双。
少倾,人益稠。
女起,遽去。
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
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
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
亦不答。
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
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
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
强拍问之,则蒙眬应云:“我在阿宝家。”
及细诘之,又默不语。
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
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
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
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
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
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
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
家人固哀之,翁始允。
巫执故服、草荐以往。
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
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
既醒,女室之香匳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
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
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
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
日涉午,女始至。
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
生益动,尾从之。
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
生殷勤自展,魂益摇。
车去,始归。
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
每自恨魂不复灵。
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
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
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
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
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
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
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
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
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
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
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
如是三日。
女甚怜之。
阴使人瞷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
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
鸟云:“诳我。”
女乃自矢。
鸟侧目若有所思。
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
女急呼之,飞已远矣。
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
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
生既苏,即索履。
众莫知故。
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
生曰:“是阿宝信誓物。
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
妪反命。
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
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
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
女以履故,矢不他。
翁媪从之。
驰报生。
生喜,疾顿瘳。
翁议赘诸家。
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
儿既诺之,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
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匳妆,小阜,颇增物产。
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
居三年,家益富。
生忽病消渴,卒。
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
劝之不纳,乘夜自经。
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
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
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
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
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
’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
’又白:“不食三日矣。
’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
’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
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
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
众隐笑之。
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
生以是抡魁。
明年,举进士,授词林。
上闻异,召问之。
生具启奏。
上大嘉悦。
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
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诸生。
家素饶。
而居宅故不甚广;舍后有园数亩,荒置之。
一日,有叟来税屋,出直百金。
李以无屋为辞。
叟曰:“请受之,但无烦虑。”
李不喻其意,姑受之,以觇其异。
越日,村人见舆马眷口入李家,纷纷甚伙,共疑李第无安顿所,问之。
李殊不自知,归而察之,并无迹响。
过数日,叟忽来谒。
且云:“庇宇下已数晨夕。
事事都草创,起炉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礼。
今遣小女辈作黍,幸一垂顾。”
李从之。
则入园中,歘见舍宇华好,崭然一新。
入室,陈设芳丽。
酒鼎沸于廊下,茶烟袅于厨中。
俄而行酒荐馔,备极甘旨。
时见庭下少年人往来甚众。
又闻儿女喁喁,幕中作笑语声。
家人婢仆,似有数十百口。
李心知其狐。
席终而归,阴怀杀心。
每入市,市硝硫,积数百斤,暗布园中殆满。
骤火之,焰亘霄汉,如黑灵芝,燔臭灰瞇不可近;但闻鸣啼嗥动之声,嘈杂聒耳。
既熄,入视。
则死狐满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计。
方阅视间,叟自外来,颜色惨恸,责李曰:“夙无嫌怨;荒园岁报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灭?此奇惨之仇,无不报者!”
忿然而去。
疑其掷砾为殃,而年余无少怪异。
时顺治初年,山中群盗窃发,啸聚万余人,官莫能捕。
生以家口多,日忧离乱。
适村中来一星者,自号“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噪。
李召至家,求推甲子。
翁愕然起敬,曰:“此真主也!”
李闻大骇,以为妄。
翁正容固言之。
李疑信半焉。
乃曰:“岂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
翁谓:“不然。
自古帝王,类多起于匹夫,谁是生而天子者?”
生惑之,前席而请。
翁毅然以“卧龙”自任。
请先备甲冑数千具、弓弩数千事。
李虑人莫之归。
翁曰:“臣请为大王连诸山,深相结。
使哗言者谓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响应。”
李喜,遣翁行。
发藏镪,造甲冑。
翁数日始还,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诸山莫不愿执鞭靮,从戏下。”
浃旬之间,果归命者数千人。
于是拜翁为军师;建大纛,设彩帜若林;据山立栅,声势震动。
邑令率兵来讨,翁指挥群寇,大破之。
令惧,告急于兖。
兖兵远涉而至,翁又伏寇进击,兵大溃,将士杀伤者甚众。
势益震,党以万计,因自立为“九山王”。
翁患马少,会都中解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
由是“九山王”之名大噪。
加翁为“护国大将军”。
高卧山巢,公然自负,以为黄袍之加,指日可俟矣。
东抚以夺马故,方将进剿;又得兖报,乃发精兵数千,与六道合围而进。
军旅旌旗,弥满山谷。
“九山王”大惧,召翁谋之,则不知所往。
“九山王”窘极无术,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势大矣!”
山破,被擒,妻孥戮之。
始悟翁即老狐,盖以族灭报李也。
异史氏曰:“夫人拥妻子,闭门科头,何处得杀?──即杀,亦何由族哉?狐之谋亦巧矣。
而壤无其种者,虽溉不生;彼其杀狐之残,方寸已有盗根,故狐得长其萌而施之报。
今试执途人而告之曰:‘汝为天子!’未有不骇而走者。
明明导以族灭之为,而犹乐听之,妻子为戮,又何足云?然人之听匪言也,始闻之而怒,继而疑,又继而信;迨至身名俱殒,而始知其误也,大率类此矣。”
遵化署狐
诸城丘公为遵化道。
署中故多狐。
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
时出殃人,遣之益炽。
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迕。
丘公莅任,闻而怒之。
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
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
公闻,亦嘿不言。
次日,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
但见浓尘毒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
众望之曰:“逃一狐矣。”
而署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賷银如干数赴都,将谋迁擢。
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
忽有一叟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缘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
奉旨押验。
至班役家,冥搜不得。
叟惟以一足点地。
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字。
已而觅叟,则失所在。
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
公由此罹难。
乃知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诛甚矣。
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
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
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张诚
豫人张氏者,其先齐人。
明末齐大乱,妻为北兵掠去。
张常客豫,遂家焉。
娶于豫,生子讷。
无何,妻卒,又娶继室,生子诚。
继室牛氏悍,每嫉讷,奴畜之,啖以恶草具。
使樵,日责柴一肩;无则挞楚诟诅,不可堪。
隐畜甘脆饵诚,使从塾师读。
诚渐长,性孝友,不忍兄劬,阴劝母。
母弗听。
一日,讷入山樵,未终,值大风雨,避身岩下,雨止而日已暮。
腹中大馁,遂负薪归。
母验之少,怒不与食;饥火烧心,入室僵卧。
诚自塾中来,见兄嗒然,问:“病乎?”
曰:“饿耳。”
问其故,以情告。
诚愀然便去。
移时,怀饼来饵兄。
兄问其所自来。
曰:“余窃面倩邻妇为之,但食勿言也。”
讷食之。
嘱弟曰:“后勿复然,事泄累弟。
且日一啖,饥当不死。”
诚曰:“兄故弱,乌能多樵!”
次日,食后,窃赴山,至兄樵处。
兄见之,惊问:“将何作?”
答曰:“将助樵采。”
问:“谁之遣?”
曰:“我自来耳。”
兄曰:“无论弟不能樵,纵或能之,且犹不可。”
于是速之归。
诚不听,以手足断柴助兄。
且云:“明日当以斧来。”
兄近止之。
见其指已破,履已穿。
悲曰:“汝不速归,我即以斧自刭死!”
诚乃归。
兄送之半途,方复回。
樵既归,诣塾,嘱其师曰:“吾弟年幼,宜闭之。
山中虎狼多。”
师曰:“午前不知何往,业夏楚之。”
归谓诚曰:“不听吾言,遭笞责矣。”
诚笑曰:“无之。”
明日,怀斧又去。
兄骇曰:“我固谓子勿来,何复尔?”
诚不应,刈薪且急,汗交颐不少休。
约足一束,不辞而返。
师又责之,乃实告之。
师叹其贤,遂不之禁。
兄屡止之,终不听。
一日,与数人樵山中,歘有虎至。
众惧而伏。
虎竟衔诚去。
虎负人行缓,为讷追及。
讷力斧之,中胯。
虎痛狂奔,莫可寻逐,痛哭而返。
众慰解之,哭益悲。
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为我死,我何生焉!”
遂以斧自刎其项。
众急救之,入肉者已寸许,血溢如涌,眩瞀殒绝。
众骇,裂之衣而约之,群扶以归。
母哭骂曰:“汝杀吾儿,欲劙颈以塞责耶!”
讷呻云:“母勿烦恼。
弟死,我定不生!”
置榻上,创痛不能眠,惟昼夜依壁坐哭。
父恐其亦死,时就榻少哺之,牛辄诟责。
讷遂不食,三日而毙。
村中有巫走无常者,讷途遇之,缅诉曩苦。
因询弟所,巫言不闻。
遂反身导讷去。
至一都会,见一皂衫人,自城中出。
巫要遮代问之。
皂衫人于佩囊中检牒审顾,男妇百余,并无犯而张者。
巫疑在他牒。
皂衫人曰:“此路属我,何得差逮。”
讷不信,强巫入内城。
城中新鬼、故鬼,往来憧憧,亦有故识,就问,迄无知者。
忽共哗言:“菩萨至!”
仰见云中,有伟人,毫光彻上下,顿觉世界通明。
巫贺曰:“大郎有福哉!菩萨几十年一入冥司,拔诸苦恼,今适值之。”
便捽讷跪。
众鬼囚纷纷籍籍,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哄腾震地。
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其细如尘。
俄而雾收光敛,遂失所在。
讷觉颈上沾露,斧处不复作痛。
巫仍导与俱归。
望见里门,始别而去。
讷死二日,豁然竟苏,悉述所遇,谓诚不死。
母以为撰造之诬,反诟骂之。
讷负屈无以自伸,而摸创痕良瘥。
自力起,拜父曰:“行将穿云入海往寻弟;如不可见,终此身勿望返也。
愿父犹以儿为死。”
翁引空处与泣,无敢留之。
讷乃去。
每于冲衢访弟耗;途中资斧断绝,丐而行。
逾年,达金陵,悬鹑百结,伛偻道上。
偶见十余骑过,走避道侧。
内一人如官长,年四十已来,健卒怒马,腾踔前后。
一少年乘小驷,屡视讷。
讷以其贵公子,未敢仰视。
少年停鞭少驻,忽下马,呼曰:“非吾兄耶!”
讷举首审视,诚也。
握手大痛,失声。
诚亦哭曰:“兄何漂落以至于此?”
讷言其情,诚益悲。
骑者并下问故,以白官长。
官命脱骑载讷,连辔归诸其家,始详诘之。
初,虎衔诚去,不知何时置路侧,卧途中经宿。
适张别驾自都中来,过之,见其貌文,怜而抚之,渐苏。
言其里居,则相去已远,因载与俱归。
又药敷伤处,数日始痊。
别驾无长君,子之。
盖适从游瞩也。
诚具为兄告。
言次,别驾入,讷拜谢不已。
诚入内,捧帛衣出,进兄,乃置酒燕叙。
别驾问:“贵族在豫,几何丁壮?”
讷曰:“无有。
父少齐人,流寓于豫。”
别驾曰:“仆亦齐人。
贵里何属?”
答曰:“曾闻父言,属东昌辖。”
惊曰:“我同乡也!何故迁豫?”
讷曰:“明季清兵入境,掠前母去。
父遭兵燹,荡无家室。
先贾于西道,往来颇稔,故止焉。”
又惊问:“君家尊何名?”
讷告之。
别驾瞠而视,俛首若疑,疾趋入内。
无何,太夫人出。
共罗拜,已,问讷曰:“汝是张炳之之孙耶?”
曰:“然。”
太夫人大哭,谓别驾曰:“此汝弟也。”
讷兄弟莫能解。
太夫人曰:“我适汝父三年,流离北去,身属黑固山半年,生汝兄。
又半年,固山死,汝兄补秩旗下迁此官。
今解任矣。
每刻刻念乡井,遂出籍,复故谱。
屡遣人至齐,殊无所觅耗,何知汝父西徙哉!”
乃谓别驾曰:“汝以弟为子,折福死矣!”
别驾曰:“曩问诚,诚未尝言齐人,想幼稚不忆耳。”
乃以齿序:别驾四十有一,为长;诚十六,最少;讷二十二,则伯而仲矣。
别驾得两弟,甚欢,与同卧处,尽悉离散端由,将作归计。
太夫人恐不见容。
别驾曰:“能容则共之;否则析之。
天下岂有无父之国?”
于是鬻宅办装,刻日西发。
既抵里,讷及诚先驰报父。
父自讷去,妻亦寻卒;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
忽见讷人,暴喜,怳怳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别驾母子至,翁辍泣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
未几,别驾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
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
诚不见母,问之,方知已死,号嘶气绝,食顷始苏。
别驾出赀,建楼阁;延师教两弟;马腾于槽,人喧于室,居然大家矣。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于是一堕。
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
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
一门团圞,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
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汾州狐
汾州判朱公者,居廨多狐。
公夜坐,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目,竟不相识,而容光艳绝。
心知其狐,而爱好之,遽呼之来。
女停履笑曰:“厉声加人,谁是汝婢媪耶?”
朱笑而起,曳坐谢过。
遂与款密,久如夫妻之好。
忽谓曰:“君秩当迁,别有日矣。”
问:何时?”
答曰:“目前。
但贺者在门,吊者即在闾,不能官也。”
三日,迁报果至。
次日即得太夫人讣音。
公解任,欲与偕旋。
狐不可。
送之河上。
强之登舟。
女曰:“君自不知,狐不能过河也。”
朱不忍别,恋恋河畔。
女忽出,言将一谒故旧。
移时归,即有客来答拜。
女别室与语。
客去乃来,曰:“请便登舟,妾送君渡。”
朱曰:“向言不能渡,今何以渡?”
曰:“曩所谒非他,河神也。
妾以君故,特请之。
彼限我十天往复,故可暂依耳。”
遂同济。
至十日,果别而去。
巧娘
广东有搢绅傅氏,年六十余。
生一子,名廉。
甚慧,而天阉,十七岁,阴才如蚕。
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
自分宗绪已绝,昼夜忧怛,而无如何。
廉从师读。
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廉观之,废学焉。
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
离家数里,见一白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
女一回首,妖丽无比。
莲步蹇缓,廉趋过之。
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毋欲如琼乎?”
婢果呼问。
廉诘其何为。
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烦便道寄里门。
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
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
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
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
生附舟便去。
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
问秦女村,迄无知者。
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窘甚。
见道侧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
因攀树猱升,蹲踞其上。
听松声谡谡,宵虫哀奏,中心忐忑,悔至如烧。
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分侍左右。
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可烹一琖,赏此良夜。”
生意其鬼魅,毛发直竖,不敢少息。
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
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
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
女近临一睇,反恚为喜,曳与并坐。
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
听其言,亦土音。
问:“郎何之?”
答云:“为人作寄书邮。”
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
不嫌蓬荜,愿就税驾。”
邀生入。
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
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
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
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
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生伪寐,若不觉知。
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
女便下探隐处。
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
俄闻哭声。
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
女呼婢篝灯。
婢见啼痕,惊问所苦。
女摇首曰:“我叹吾命耳。”
婢立榻前,耽望颜色。
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
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
婢白:“华姑来。”
微窥之,年约五十余,犹风格。
见女未睡,便致诘问。
女未答。
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
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
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
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也?”
女不言,益悲。
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
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
拆读叹咤。
女问之。
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且为奈何?”
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
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
生备述之。
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
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
生言:“不自知罪。”
又诘女。
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殁奔椓人,是以悲耳。”
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
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
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
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吪,乃出。
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
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
心惊喜,如乍膺九锡。
棂色才分,妇入,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
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
且复闭置,免人厌恼。”
乃出门去。
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
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
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
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
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
妇命相呼以兄妹。
巧娘笑曰:“姊妹亦可。”
并出堂中,团坐置饮。
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
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
相与粲然。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
妇顾三娘,俾与生俱。
三娘羞晕不行。
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
敦促偕去。
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
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其快可知。
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
曰:“鬼也。
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
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赍恨如冥。”
生惊,疑三娘亦鬼。
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
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
生大愕。
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
由此日共谈燕。
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
生蕴藉,善谀噱,颇得巧娘怜。
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
生闷气,绕屋隔扉呼巧娘。
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
生附耳请间。
巧娘遣婢去。
生挽就寝榻,偎向之。
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
语未竟,触手盈握。
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
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
遂相绸缪。
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
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
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
生劝慰之,且以情告。
巧娘终衔之。
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
语未及已,华姑掩入。
二人皇遽方起。
华姑瞋目,问:“谁启扉?”
巧娘笑逆自承。
华姑益怒,聒絮不已。
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
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
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
但华姑昼夜闲防,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
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
即治装促生行。
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
华姑排止之。
便曳生出。
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
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
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
生乃归。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
生略述崖末,兼致华氏之订。
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
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
父不言,但嗤之。
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
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
母不信,薄观之,始骇。
呼婢研究,尽得其状。
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
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
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
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背之不祥。”
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
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
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
妪下乘,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濯溉,似有所伺。
妪拜致主命。
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
便问阿姊。
华姑叹曰:“是我假女。
三日前,忽殂谢去。”
因以酒食饷妪及仆。
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
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
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
答云:“已投生北地矣。”
生欷歔久之。
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
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
生诧其异,入告三娘。
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
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
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
生闻之,悲已而喜。
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
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
俄见女郎绷婴儿,自穴中出,举首酸嘶,怨望无已。
生亦涕下。
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诞三月矣。”
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
乃与同舆,航海而归。
抱子告母。
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
二女谐和,事姑孝。
后傅父病,延医来。
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
督治冥具,既竣而卒。
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游泮。
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
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
刚介有声。
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被锦藏机如生。
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赀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
习以为俗,岁无敢懈。
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
居民以告。
又诘知所费颇奢。
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
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
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
从此习俗顿革。
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
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鷇,失足而堕,折股,寻卒。
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
吴人不忘公德,集群祝而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
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着。
吴至今有二城隍云。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二十有四五。
携一药囊,售其医。
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诸神。
晚洁斗室,闭置其中。
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欬。
内外动息俱冥。
至夜许,忽闻帘声。
女在内曰:“九姑来耶?”
一女子答云:“来矣。”
又曰:“腊梅从九姑来耶?”
似一婢答云:“来矣。”
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
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至矣。”
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
一女曰:“拗哥子!呜呜不睡,定要从娘子来。
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
旋闻女子殷勤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小儿喜笑声,一齐嘈杂。
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
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
有一小女子细声答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
阿姑行且缓。”
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
即闻女子问病。
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宜得茋,四姑以为宜得朮。
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
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震作响,便闻撮药包裹苏苏然。
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
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
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之了了可辨。
群讶以为真神。
而试其方,亦不甚效。
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
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
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
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
亦口技之苗裔也。
狐联
焦生,章丘石虹先生之叔弟也。
读书园中。
宵分,有二美人来,颜色双绝。
一可十七八,一约十四五,抚几展笑。
焦知其狐,正色拒之。
长者曰:“君髯如戟,何无丈夫气?”
焦曰:“仆生平不敢二色。”
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为白,况床第间琐事乎?”
焦又咄之。
女知不可动,乃云:“君名下士,妾有一联,请为属对,能对我自去:戊戌同体,腹中止欠一点。”
焦凝思不就。
女笑曰:“名士固如此乎?我代对之可矣: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
一笑而去。
长山李司寇言之。
潍水狐
潍邑李氏有别第。
忽一翁来税居,岁出直金五十,诺之。
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
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何欲更僦他人?”
李白所疑。
翁曰:“我将久居是;所以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
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
李送出,问期,翁告之。
过期数日,亦竟渺然。
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
讶之,投刺往谒。
翁趋出,逆而入,笑语可亲。
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
又数日,李设筵邀翁,款洽甚欢。
问其居里,以秦中对。
李讶其远。
翁曰:“贵乡福地也。
秦中不可居,大难将作。”
时方承平,置未深问。
越日,翁折柬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
李益惊,疑为贵官。
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
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搢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
渐而郡官亦时还往。
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
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
李诘其故。
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而亦醉者也。
仆固异类,羞与为伍。”
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
令信之而止。
此康熙十一年事。
未几,秦罹兵燹。
狐能前知,信矣。
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然也。
一怒则踶趹嗥嘶,眼大于盎,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
倘执束刍而诱之,则帖耳辑首,喜受羁勒矣。
以此居民上,宜其饮?而亦醉也。
愿临民者,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
红玉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
父子俱诸生。
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
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
视之,美。
近之,微笑。
招以手,不来亦不去。
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
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
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
夜夜往来,约半年许。
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窥之,见女。
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
生跪自投,泣言知悔。
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
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
骂已,愤然归寝。
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
生曰:“父在不得自专。
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
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
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踰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
告以贫。
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
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
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
君重啖之,必合谐允。”
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
而隐馈金不敢告。
翁自度无赀,以是故,止之。
生又婉言:“试可乃已。”
翁颔之。
生遂假仆马,诣卫氏。
卫故田舍翁。
生呼出引与闲语。
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赀。
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
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
生入拜媪。
居室偪侧,女依母自幛。
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
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
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
生与期而归。
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赀。
翁亦喜。
至日,卫果送女至。
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
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
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
宋官御史,坐行赇免。
居林下,大煽威虐。
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
问村人,知为生配。
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
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
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
家人鼠窜而去。
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
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
群篡舁之,哄然便去。
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
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
经日,生杖而能起。
翁忿不食,呕血寻毙。
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
后闻妇不屈死,益悲。
冤塞胸吭,无路可伸。
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
日夜哀思,双睫为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
挽坐,欲问邦族。
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
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
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
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
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
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
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
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
生闻,崩角在地。
客不顾而出。
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
遂去。
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
宋家具状告官。
官大骇。
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
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
夜至南山,闻儿啼,迹得之,系缧而行。
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
见邑令,问:“何杀人?”
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踰垣杀人?”
令曰:“不杀人,何逃乎?”
生词穷,不能置辨,乃收诸狱。
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
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
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
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
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
令睹之,魂魄丧失。
荷戈遍索,竟无踪迹。
心窃馁。
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瓮无升斗,孤影对四壁。
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
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
如此半年,捕禁益懈。
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
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
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譨譨与小儿语。
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
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
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
烛之,则红玉也。
挽一小儿,嬉笑跨下。
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
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
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
细审之,福儿也。
大惊,泣问:“儿那得来?”
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
妾实狐。
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
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
生挥涕拜谢。
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
天未明,女即遽起。
问之,答曰:“奴欲去。”
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
女笑曰:“妾诳君耳。
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
乃翦莽拥篲,类男子操作。
生忧贫乏,不自给。
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
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
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
里党闻妇贤,益乐赀助之。
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
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
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
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
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
若待君言,误之已久。”
生益神之。
是科遂领乡荐。
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
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
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
非特人侠,狐亦侠也。
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龙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
其行重拙,入某绅家。
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
家人尽奔。
登楼哗噪,铳炮轰然。
龙乃出。
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
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跃,尺余辄堕。
泥蟠三日,蝇集鳞甲。
忽大雨,乃霹雳拏空而去。
房生与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瞩。
忽椽间一黄砖堕,上盘一小蛇,细裁如蚓。
忽旋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带。
共惊,知为龙,群趋而下。
方至山半,闻寺中霹雳一声,天上黑云如盖,一巨龙夭矫其中,移时而没。
章丘小相公庄,有民妇适野,值大风,尘沙扑面。
觉一目眯,如含麦芒,揉之吹之,迄不愈。
启睑而审视之,睛固无恙,但有赤线蜿蜒于肉分。
或曰:“此蛰龙也。”
妇忧惧待死。
积三月余,天暴雨,忽巨霆一声,裂眦而去。
妇无少损。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
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抟一人头,须眉毕见;移时,入云而没。
亦未闻有失其头者。”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钥,闽人。
夜独坐,有女子搴帏入。
视之,不识;而艳绝,长袖宫装。
笑云:“清夜兀坐,得勿寂耶?”
公惊问何人。
曰:“妾家不远,近在西邻。”
公意其鬼,而心好之。
捉袂挽坐,谈词风雅,大悦。
拥之,不甚抗拒。
顾曰:“他无人耶?”
公急阖户,曰:“无。”
促其缓裳,意殊羞怯。
公代为之殷勤。
女曰:“妾年二十,犹处子也,狂将不堪。”
狎亵既竟,流丹浃席。
既而枕边私语,自言“林四娘”。
公详诘之,曰:“一世坚贞,业为君轻薄殆尽矣。
有心爱妾,但图永好可耳,絮絮何为?”
无何,鸡鸣,遂起而去。
由此夜夜必至。
每与阖户雅饮。
谈及音律,辄能剖悉宫商。
公遂意其工于度曲。
曰:“儿时之所习也。”
公请一领雅奏。
女曰:“久矣不托于音,节奏强半遗忘,恐为知者笑耳。”
再强之,乃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调,其声哀婉。
歌已,泣下。
公亦为酸恻,抱而慰之曰:“卿勿为亡国之音,使人悒悒。”
女曰:“声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亦犹乐者不能使哀。”
两人燕昵,过于琴瑟。
既久,家人窃听之,闻其歌者,无不流涕。
夫人窥见其容,疑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惧为厌蛊,劝公绝之。
公不能听,但固诘之。
女愀然曰:“妾衡府宫人也。
遭难而死,十七年矣。
以君高义,托为燕婉,然实不敢祸君。
倘见疑畏,即从此辞。”
公曰:“我不为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实耳。”
乃问宫中事。
女缅述,津津可听。
谈及式微之际,则哽咽不能成语。
女不甚睡,每夜辄起诵准提、金刚诸经咒。
公问:“九原能自忏耶?”
曰:“一也。
妾思终身沦落,欲度来生耳。”
又每与公评骘诗词,瑕辄疵之;至好句,则曼声娇吟。
意绪风流,使人忘倦。
公问:“工诗乎?”
曰:“生时亦偶为之。”
公索其赠。
笑曰:“儿女之语,乌足为高人道。”
居三年。
一夕忽惨然告别。
公惊问之。
答云:“冥王以妾生前无罪,死犹不忘经咒,俾生王家。
别在今宵,永无见期。”
言已,怆然。
公亦泪下。
乃置酒相与痛饮。
女慷慨而歌,为哀曼之音,一字百转;每至悲处,辄便哽咽。
数停数起,而后终曲,饮不能畅。
乃起,逡巡欲别。
公固挽之,又坐少时。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中重复脱节,疑有错误。
卷三
江中
王圣俞南游,泊舟江心。
既寝,视月明如练,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
忽闻舟顶如小儿行,踏芦席作响,远自舟尾来,渐近舱户。
虑为盗,急起问童。
童亦闻之。
问答间,见一人伏舟顶上,垂首窥舱内。
大愕,按剑呼诸仆,一舟俱醒。
告以所见。
或疑错误。
俄响声又作。
群起四顾,渺然无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
众坐舟中。
旋见青火如灯状,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近舡,则火顿灭。
即有黑人骤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
众噪曰:“必此物也!”
欲射之。
方开弓,则遽伏水中,不可见矣。
问舟人。
舟人曰:“此古战场,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鲁公女
招远张于旦,性疏狂不羁。
读书萧寺。
时邑令鲁公,三韩人。
有女好猎。
生适遇诸野,见其风姿娟秀,着锦貂裘,跨小骊驹,翩然若画。
归忆容华,极意钦想。
后闻女暴卒,悼叹欲绝。
鲁以家远,寄灵寺中,即生读所。
生敬礼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
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长系梦魂;不图玉人,奄然物化。
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无禁忌,九泉有灵,当珊珊而来,慰我倾慕。”
日夜祝之,几半月。
一夕,挑灯夜读,忽举首,则女子含笑立灯下。
生惊起致问。
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
生大喜,遂共欢好。
自此无虚夜。
谓生曰:“妾生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业深重,死无归所。
如诚心爱妾,烦代诵金刚经一藏数,生生世世不忘也。”
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捻珠讽诵。
偶值节序,欲与偕归。
女忧足弱,不能跋履。
生请抱负以行,女笑从之。
如抱婴儿,殊不重累。
遂以为常。
考试亦载与俱。
然行必以夜。
生将赴秋闱,女曰:“君福薄,徒劳驰驱。”
遂听其言而止。
积四五年,鲁罢官,贫不能舆其榇,将就窆之,苦无葬地。
生及自陈:“某有薄壤近寺,愿葬女公子。”
鲁公喜。
生又力为营葬。
鲁德之,而莫解其故。
鲁去,二人绸缪如平日。
一夜,侧倚生怀,泪落如豆,曰:“五年之好,于今别矣!受君恩义,数世不足以酬!”
生惊问之。
曰:“蒙惠及泉下人,经咒藏满,今得生河北卢户部家。
如不忘今日,过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烦一往会。”
生泣下曰:“生三十余年矣;又十五年,将就木焉,会将何为?”
女亦泣曰:“愿为奴婢以报。”
少间曰:“君送妾六七里。
此去多荆棘,妾衣长难度。”
乃抱生项,生送至通衢。
见路旁车马一簇,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四人、十数人不等;独一钿车,绣缨朱幰,仅一老媪在焉。
见女至,呼曰:“来乎?”
女应曰:“来矣。”
乃回顾生云:“尽此,且去;勿忘所言。”
生诺。
女子行近车,媪引手上之,展軨即发,车马阗咽而去。
生怅怅而归,志时日于壁。
因思经咒之效,持诵益虔。
梦神人告曰:“汝志良嘉。
但须要到南海去。”
问:“南海多远?”
曰:“近在方寸地。”
醒而会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洁。
三年后,次子明、长子政,相继擢高科。
生虽暴贵,而善行不替。
夜梦青衣人邀去,见宫殿中坐一人,如菩萨状,逆之曰:“子为善可喜。
惜无修龄,幸得请于上帝矣。”
生伏地稽首。
唤起,赐坐;饮以茶,味芳如兰。
又令童子引去,使浴于池。
池水清洁,游鱼可数,入之而温,掬之有荷叶香。
移时,渐入深处,失足而陷,过涉灭顶。
惊寤。
异之。
由此身益健,目益明。
自捋其须,白者尽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
面纹亦渐舒。
至数月后,颔秃面童,宛如十五六时。
辄兼好游戏事,亦犹童。
过饰边幅,二子辄匡救之。
未几,夫人以老病卒。
子欲为求继室于朱门。
生曰:“待吾至河北来而后娶。”
屈指已及约期,遂命仆马至河北。
访之,果有卢户部。
先是,卢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长益慧美,父母最钟爱之。
贵家委禽,女辄不欲。
怪问之,具述生前约。
共计其年,大笑曰:“痴婢!张郎计今年已半百,人事变迁,其骨已朽;纵其尚在,发童而齿壑矣。”
女不听。
母见其志不摇,与卢公谋,戒阍人勿通客,过期以绝其望。
未几,生至,阍人拒之。
退返旅舍,怅恨无所为计。
闲游郊郭,因循而暗访之。
女谓生负约,涕不食。
母言:“渠不来,必已殂谢;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
女不语,但终日卧。
卢患之,亦思一见生之为人,乃托游遨,遇生于野。
视之,少年也,讶之。
班荆略谈,甚倜傥。
公喜,邀至其家。
方将探问,卢即遽起,嘱客暂独坐,匆匆入内,告女。
女喜,自力起。
窥审其状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
公力白其是。
女无言,但泣不止。
公出,意绪懊丧,对客殊不款曲。
生问:“贵族有为户部者乎?”
公漫应之。
首他顾,似不属客。
生觉其慢,辞出。
女啼数日而卒。
生夜梦女来,曰:“下顾者果君耶?年貌舛异,觌面遂致违隔。
妾已忧愤死。
烦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迟则无及矣。”
既醒,急探卢氏之门,果有女亡二日矣。
生大恸,进而吊诸其室。
已而以梦告卢。
卢从其言,招魂而归。
启其衾,抚其尸,呼而祝之,俄闻喉中咯咯有声。
忽见朱樱乍启,坠痰块如冰。
扶移榻上,渐复吟呻。
卢公悦,肃客出,置酒宴会。
细展官阀,知其巨家,益喜。
择吉成礼。
居半月,携女而归。
卢送至家,半年乃去。
夫妇居室,俨如小耦,不知者,多误以子妇为姑嫜焉。
卢公逾年卒。
子最幼,为豪强所中伤,家产几尽。
生迎养之,遂家焉。
道士
韩生,世家也。
好客。
同村徐氏,常饮于其座。
会宴集,有道士托钵门上。
家人投钱及粟,皆不受;亦不去。
家人怒,归不顾。
韩闻击剥之声甚久,询之家人,以情告。
言未已,道士竟入。
韩招之坐。
道士向主客皆一举手,即坐。
略致研诘,始知其初居村东破庙中。
韩曰:“何日栖鹤东观,竟不闻知,殊缺地主之礼。”
答曰:“野人新至,无交游。
闻居士挥霍,深愿求饮焉。”
韩命举觞。
道士能豪饮。
徐见其衣服垢敝,颇偃蹇,不甚为礼;韩亦海客遇之。
道士倾饮二十余杯,乃辞而去。
自是每宴会,道士辄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韩亦稍厌其频。
饮次,徐嘲之曰:“道长日为客,宁不一作主?”
道士笑曰:“道人与居士等,惟双肩承一喙耳。”
徐惭不能对。
道士曰:“虽然,道人怀诚久矣,会当竭力作杯水之酬。”
饮毕,嘱曰:“翌午幸赐光宠。”
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设。
行去,道士已候于途;且语且步,已至寺门。
入门,则院落一新,连阁云蔓。
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创建何时?”
道士答:“竣工未久。”
比入其室,陈设华丽,世家所无。
二人肃然起敬。
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锦衣朱履。
酒馔芳美,备极丰渥。
饭已,另有小进。
珍果多不可名,贮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几榻。
酌以玻璃琖,围尺许。
道士曰:“唤石家姊妹来。”
童去少时,二美人入。
一细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
道士即使歌以侑酒。
少者拍板而歌,长者和以洞箫,其声清细。
既阕,道士悬爵促釂,又命遍酌。
顾问:“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
遂有僮仆展氍毹于筵下,两女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舞罢,斜倚画屏。
二人心旷神飞,不觉醺醉。
道士亦不顾客,举杯饮尽,起谓客曰:“姑烦自酌,我稍憩,即复来。”
即去。
南屋壁下,设一螺钿之床,女子为施锦裀,扶道士卧。
道士乃曳长者共寝,命少者立床下为之爬搔。
二人睹此状,颇不平。
徐乃大呼:“道士不得无礼!”
往将挠之。
道士急起而遁。
见少女犹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拥卧。
视床上美人,尚眠绣榻。
顾韩曰:“君何太迂?”
韩乃径登南榻,欲与狎亵,而美人睡去,拨之不转。
因抱与俱寝。
天明,酒梦俱醒,觉怀中冷物冰人;视之,则抱长石卧青阶下。
急视徐,徐尚未醒;见其枕遗屙之石,酣寝败厕中。
蹴起,互相骇异。
四顾,则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胡氏
直隶有巨家,欲延师。
忽一秀才,踵门自荐。
主人延入。
词语开爽,遂相知悦。
秀才自言胡氏。
遂纳贽馆之。
胡课业良勤,淹洽非下士等。
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俨然,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
遂相惊以狐。
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
一日,胡假而去。
次日,有客来谒,絷黑卫于门。
主人逆而入。
年五十余,衣履鲜洁,意甚恬雅。
既坐,自达,始知为胡氏作冰。
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许字矣。
烦代谢先生。”
客曰:“确知令爱待聘,何拒之深?”
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
客有慙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
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
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
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
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
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喓喓然草虫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
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驽,马嘶人沸,声势汹汹。
主人不敢出。
狐声言火屋,主入益惧。
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
狐渐靡,纷纷引去。
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粱叶也。
众笑曰:“技止此耳。”
然恐其复至,益备之。
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余,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
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则刍灵耳。
众益易之。
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
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
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
拔矢视之,皆蒿梗。
如此月余,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主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
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
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
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
群狐欲射,胡止之。
主入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
从容曰:“先生达人,当相见谅。
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
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
’先生何取焉?”
胡大慙。
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
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之幼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
不知有相若者吾?”
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
以奉箕帚,如何?”
主入起拜,胡答拜。
于是酬酢甚欢,前郄俱忘。
命罗酒浆,遍犒从者,上下欢慰。
乃详问里居,将以奠雁。
胡辞之。
日暮继烛,醺醉乃去。
由是遂安。
年余,胡不至。
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持之。
又半年,胡忽至。
既道温凉已,乃曰:“妹子长成矣。
请卜良辰,遣事翁姑。”
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
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
匳妆丰盛,设室中几满。
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
主人大喜。
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
天明乃去。
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
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戏术
有桶戏者,桶可容升;无底,中空,亦如俗戏。
戏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旋出,即有白米满升,倾注席上;又取又倾,顷刻两席皆满。
然后一一量入,毕而举之,犹空桶。
奇在多也。
利津李见田,在颜镇闲游陶场,欲市巨瓮,与陶人争直,不成而去。
至夜,窰中未出者六十余瓮,启视一空。
陶人大惊,疑李,踵门求之。
李谢不知。
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窰,一瓮不损,在魁星楼下非与?”
如言往视,果一一俱在。
楼在镇之南山,去场三里余。
佣工运之,三日乃尽。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
赤足衣百衲,日于芙蓉、明湖诸馆,诵经抄募。
与以酒食、钱、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
终日未尝见其餐饭。
或劝之曰:“师既不茹荤酒,当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来于膻闹之场?”
僧合眸讽诵,睫毛长指许,若不闻。
少选,又语之。
僧遽张目厉声曰:“要如此化!”
又诵不已。
久之,自出而去。
或从其后,固诘其必如此之故,走不应。
叩之数四,又厉声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
积数日,忽出南城,卧道侧,如僵,三日不动。
居民恐其饿死,贻累近郭,因集劝他徙。
欲饭,饭之;欲钱,钱之。
僧瞑然不应。
群摇而语之。
僧怒,于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肠于道,而气随绝。
众骇,告郡,藁葬之。
异日为犬所穴,席见。
踏之似空;发视之,席封如故,犹空茧然。
伏狐
太史某,为狐所魅,病瘠。
符禳既穷,乃乞假归,冀可逃避。
太史行,而狐从之。
大惧,无所为谋。
一日,止于涿门外,有铃医,自言能伏狐。
太史延之入。
投以药,则房中术也。
促令服讫,入与狐交,锐不可当。
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
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
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
昔余乡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
夜宿孤馆,四无邻。
忽有奔女,扉未启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乐就狎之。
衿襦甫解,贯革直入。
狐惊痛,啼声吱然,如鹰脱鞴,穿窗而出。
某犹望窗外作狎昵声,哀唤之,冀其复回,而已寂然矣。
此真讨狐之猛将也!宜榜门驱狐,可以为业。
蛰龙
于陵曲银台公,读书楼上。
值阴雨晦冥,见一小物,有光如荧,蠕蠕而行。
过处,则黑如蚰迹。
渐盘卷上,卷亦焦。
意为龙,乃捧卷送之。
至门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动。
公曰:“将无谓我不恭?”
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送之。
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缕;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一折反,霹雳震惊,腾霄而去。
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笥中出焉。
苏仙
高公明图知郴州时,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
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
有苔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
女视之心动。
既归而娠,腹渐大。
母私诘之,女以情告。
母不能解。
数月,竟举一子。
欲寘隘巷,女不忍也,藏诸椟而养之。
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
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
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
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何可长也?去之,不为母累。”
问所之。
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耳。”
女泣询归期。
答曰:“待母属纩,儿始来。
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
言已,拜母竟去。
出而望之,已杳矣。
女告母,母大奇之。
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家益落。
偶缺晨炊,仰屋无计。
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
自是有求辄应。
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
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
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空闺,语移时始去。
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
回翔久之,渐高不见。
邻人共疑之。
窥诸其室,见女靓妆凝坐,气则已绝。
众以其无归,议为殡殓。
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
邻人向亦窃知女有子,故不之疑。
少年出金葬母,植二桃于墓,乃别而去。
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
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
官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
抗直有肝胆。
忽暴病,家人进药,却之曰:“吾病非药饵可疗。
阴司阎罗缺,欲吾暂摄其篆耳。
死勿埋我,宜待之。”
是日果死。
驺从导去,入一宫殿,进冕服;隶胥祗候甚肃。
案上簿书丛沓。
一宗,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
鞫之,左证不诬。
按冥律,宜炮烙。
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围可一抱;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
群鬼以铁蒺藜挞驱使登,手移足盘而上。
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响如爆竹,人乃堕;团伏移时,始复苏。
又挞之,爆堕如前。
三堕,则匝地如烟而散,不复能成形矣。
又一起,为同邑王某,被婢父讼盗占生女。
王即生姻家。
先是一人卖婢,王知其所来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购之。
至是王暴卒。
越日,其友周生遇于途,知为鬼,奔避斋中。
王亦从入。
周惧而祝,问所欲为。
王曰:“烦作见证于冥司耳。”
惊问:“何事?”
曰:“余婢实价购之,今被误控。
此事君亲见之,惟借季路一言,无他说也。”
周固拒之。
王出曰:“恐不由君耳。”
未几,周果死,同赴阎罗质审。
李见王,隐存左袒意。
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
李大骇,侧足立。
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
急消他念,则火自熄。”
李敛神寂虑,火顿灭。
已而鞫状,王与婢父反复相苦。
问周,周以实对。
王以故犯论笞。
答讫,遣人俱送回生,周与王皆三日而苏。
李视事毕,舆马而返。
中途见阙头断足者数百辈,伏地哀鸣。
停车研诘,则异乡之鬼,思践故土,恐关隘阻隔,乞求路引。
李曰:“余摄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为力?”
众曰:“南村胡生,将建道场,代嘱可致。”
李诺之。
至家,驺从都去,李乃苏。
胡生字水心,与李善,闻李再生,便诣探省。
李遽问:“清醮何时?”
胡讶曰:“兵燹之后,妻孥瓦全,向与室人作此愿心,未向一人道也。
何知之?”
李具以告。
胡叹曰:“闺房一语,遂播幽冥,可惧哉!”
乃敬诺而去。
次日,如王所,王犹惫卧。
见李,肃然起敬,申谢佑庇。
李曰:“法律不能宽假。
今幸无恙乎?”
王云:“已无他症,但笞疮脓溃耳。”
又二十余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异史氏曰:“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
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
谁谓夜台无天日哉?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斋于苕溪之东,门临旷野。
薄暮偶出,见妇人跨驴来,少年从其后。
妇约五十许,意致清越。
转视少年,年可十五六,丰采过于姝丽。
何生素有断袖之癖,睹之,神出于舍;翘足目送,影灭方归。
次日,早伺之。
落日冥蒙,少年始过。
生曲意承迎,笑问所来。
答以“外祖家”。
生请过斋少憩,辞以不暇;固曳之,乃入。
略坐兴辞,坚不可挽。
生挽手送之,殷嘱便道相过。
少年唯唯而去。
生由是凝思如渴,往来眺注,足无停趾。
一日,日衔半规,少年歘至。
大喜,要入,命馆童行酒。
问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
童子无字。”
问:“过往何频?”
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数省之。”
酒数行,欲辞去。
生掉臂遮留,下管钥。
九郎无如何,頳颜复坐。
挑灯共语,温若处子;而词涉游戏,便含羞,面向壁。
未几,引与同衾。
九郎不许,坚以睡恶为辞。
强之再三,乃解上下衣。
着袴卧床上。
生灭烛;少时,移与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昵。
九郎怒曰:“以君风雅士,故与流连;乃此之为,是禽处而兽爱之也!”
未几,晨星荧荧,九郎径去。
生恐其遂绝,复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斗。
过数日,九郎始至,喜逆谢过;强曳入斋,促坐笑语,窃幸其不念旧恶。
无何,解屦登床,又抚哀之。
九郎曰:“缠绵之意,已镂肺膈,然亲爱何必在此?”
生甘言纠缠,但求一亲玉肌。
九郎从之。
生俟其睡寐,潜就轻簿。
九郎醒,揽衣遽起,乘夜遁去。
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废枕,日渐委悴。
惟日使斋童逻侦焉。
一日,九郎过门,即欲径去。
童牵衣入之。
见生清臞,大骇,慰问。
生实告以情,泪涔涔随声零落。
九郎细语曰:“区区之意,实以相爱无益于弟,面有害于兄,故不为也。
君既乐之,仆何惜焉?”
生大悦。
九郎去后,病顿减,数日平复。
九郎果至,遂相缱绻。
曰:“今勉承君意,幸勿以此为常。”
既而曰:“欲有所求,肯为力乎?”
问之,答曰:“母患心痛,惟太医齐野王先天丹可疗。
君与善,当能求之。”
生诺之。
临去又嘱。
生入城求药,及暮付之。
九郎喜,上手称谢。
又强与合。
九郎曰:“勿相纠缠;请为君图一佳人,胜弟万万矣。”
生问谁何。
九郎曰:“有表妹,美无伦。
倘能垂意,当执柯斧。”
生微笑不答。
九郎怀药便去。
三日乃来,复求药。
生恨其迟,词多诮让。
九郎曰:“本不忍祸君,故疏之;既不蒙见谅,请勿悔焉。”
由是燕会无虚夕。
凡三日必一乞药。
齐怪其频,曰:“此药未有过三服者,胡久不瘥?”
因裹三剂并授之。
又顾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
曰:“无。”
脉之,惊曰:“君有鬼脉,病在少阴,不自慎者殆矣!”
归语九郎。
九郎叹曰:“良医也!我实狐,久恐不为君福。”
生疑其诳,藏其药,不以尽予,虑其弗至也。
居无何,果病。
延齐诊视,曰:“曩不实言,今魂气已游墟莽,秦缓何能为力?”
九郎日来省侍,曰:“不听吾言,果至于此!”
生寻卒。
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与生共笔砚;十七岁擢翰林。
时秦藩贪暴,而赂通朝士,无有言者。
公抗疏劾其恶,以越俎免。
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
公少有英称,曾邀叛王青盼,因购得旧所往来札,胁公。
公惧,自经。
夫人亦投缳死。
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萧也。”
诘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躯返魂。
留之不可,出奔旧舍。
抚疑其诈,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于公。
公伪诺而忧闷欲绝。
忽通九郎至,喜共话言,悲欢交集。
既欲复狎。
九郎曰:“君有三命耶?”
公曰:“余悔生劳,不如死逸。”
因诉冤苦。
九郎悠忧以思。
少间曰:“幸复生聚。
君旷无偶,前言表妹,慧丽多谋,必能分忧。”
公欲一见颜色。
曰:“不难。
明日将取伴老母,此道所经。
君伪为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饮焉。
君曰‘驴子亡’,则诺也。”
计已而别。
明日亭午,九郎果从女郎经门外过。
公拱手絮絮与语。
略睨女郎,娥眉秀曼,诚仙人也。
九郎索茶,公请入饮。
九郎曰:“三妹勿讶,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
扶之而下,系驴于门而入。
公自起瀹茗。
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尽。
今得死所矣!”
女似悟其言之为己者,离榻起立,嘤喔而言曰:“去休!”
公外顾曰:“驴子其亡!”
九郎火急驰出。
公拥女求合。
女颜色紫变,窘若囚拘。
大呼九兄,不应。
曰:“君自有妇,何丧人廉耻也?”
公自陈无室。
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见捐,则惟命是听。”
公乃誓以皦日。
女不复拒。
事已,九郎至。
女色然怒让之。
九郎曰:“此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
与兄最善,其人可依。
即闻诸妗氏,当不相见罪。”
日向晚,公邀遮不听去。
女恐姑母骇怪。
九郎锐身自任,跨驴径去。
居数日,有妇携婢过,年四十许,神情意致,雅似三娘。
公呼女出窥,果母也。
瞥睹女,怪问:“何得在此?”
女惭不能对。
公邀入,拜而告之。
母笑曰:“九郎稚气,胡再不谋?”
女自入厨下,设食供母,食已乃去。
公得丽偶,颇快心期;而恶绪萦怀,恒蹙蹙有忧色。
女问之,公缅述颠末。
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忧?”
公诘其故。
女曰:“闻抚公溺声歌而比顽童,此皆九兄所长也。
投所好而献之,怨可消,仇亦可复。
公虑九郎不肯。
女曰:“但请哀之。”
越日,公见九郎来,肘行而逆之,九郎惊曰:“两世之交,但可自效,顶踵所不敢惜。
何忽作此态向人?”
公具以谋告。
九郎有难色。
女曰:“妾失身于郎,谁实为之?脱令中途雕丧,焉置妾也?”
九郎不得已,诺之。
公阴与谋,驰书与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
王会其意,大设,招抚公饮。
命九郎饰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
抚惑之,亟请于王,欲以重金购九郎,惟恐不得当。
王故沉思以难之。
迟之又久。
始将公命以进。
抚喜,前郄顿释。
自得九郎,动息不相离;侍妾十余,视同尘土。
九郎饮食供具如王者;赐金万计。
半年,抚公病。
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辇金帛,假归公家。
既而抚公薨。
九郎出赀,起屋置器,畜婢仆,母子及妗并家焉。
九郎出,舆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
余有“笑判”,并志之: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
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
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人?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
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
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
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
或是监内黄鳣,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
彼黑松林戎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
睨之,美。
悦之,凝注不去。
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顾我!”
赵曰:“我以旷野无人,而子哭之恸,实怆于心。”
女曰:“夫死无路,是以哀耳。”
赵劝其复择良匹。
曰:“渺此一身,其何能择?如得所托,媵之可也。”
赵忻然自荐,女从之。
赵以去家远,将觅代步。
女曰:“无庸。”
乃先行,飘若仙奔。
至家,操井臼甚勤。
积二年余,谓赵曰:“感君恋恋,猥相从,忽已三年。
今宜且去。”
赵曰:“曩言无家,今焉往?”
曰:“彼时漫为是言耳,何得无家?身父货药金陵。
倘欲再晤,可载药往,可助资斧。”
赵经营,为贳舆马。
女辞之,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颇涉怀想,因市药诣金陵。
寄货旅邸,访诸衢市。
忽药肆一翁望见,曰:“婿至矣。”
延之入。
女方浣裳庭中,见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辍。
赵衔恨遽出。
翁又曳之返。
女不顾如初。
翁命治具作饭,谋厚赠之。
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将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检十数医方与之,便吃着不尽矣。”
翁问所载药,女云:“已售之矣,直在此。”
翁乃出方付金,送赵归。
试其方,有奇验。
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
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赘,其方之一也,良效。
汤公
汤公名聘,辛丑进士。
抱病弥留,忽觉下部热气,渐升而上:至股则足死;至腹则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难。
凡自童稚以及琐屑久忘之事,都随心血来,一一潮过。
如一善,则心中清净宁帖;一恶,则懊憹烦燥,似油沸鼎中,其难堪之状,口不能肖似之。
犹忆七八岁时,曾探雀雏而毙之,只此一事,心头热血潮涌,食顷方过。
直待平生所为,一一潮尽,乃觉热气缕缕然,穿喉入脑,自顶颠出,腾上如炊,逾数十刻期,魂乃离窍,忘躯壳矣。
而渺渺无归,漂泊郊路间。
一巨人来,高几盈寻,掇拾之,纳诸袖中。
入袖,则迭肩压股,其人甚伙,薅恼闷气,殆不可过。
公顿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号,才三四声,飘堕袖外。
巨人复纳之。
三纳三堕,巨人乃去之。
公独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
忆佛在西土,乃遂西。
无何,见路侧一僧趺坐,趋拜问途。
僧曰:“凡士子生死录,文昌及孔圣司之,必两处销名,乃可他适。”
公问其居,僧示以途,奔赴。
无几,至圣庙,见宣圣南面坐,拜祷如前。
宣圣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
因指以路。
公又趋之。
见一殿阁,如王者居。
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传帝君像。
伏祝之。
帝君检名曰:“汝心诚正,宜复有生理。
但皮囊腐矣,非菩萨莫能为力。”
因指示令急往。
公从其教。
俄见茂林修竹,殿宇华好。
入,见螺髻庄严,金容满月;瓶浸杨柳,翠碧垂烟。
公肃然稽首,拜述帝君言。
菩萨难之。
公哀祷不已。
旁有尊者白言:“菩萨施大法力,撮土可以为肉,折柳可以为骨。”
菩萨即如所请,手断柳枝,倾瓶中水,合净土为泥,拍附公体。
使童子携送灵所,推而合之。
棺中呻动,家人骇集。
扶而出之,霍然病已。
计气绝已断七矣。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直谅不阿。
每数日,辄死去,僵然如尸,三四日始醒。
或问所见,则隐秘不泄。
时邑有张生者,亦数日一死。
语人曰:“李中之,阎罗也。
余至阴司,亦其属曹。”
其门殿对联,俱能述之。
或问:“李昨赴阴司何事?”
张曰:“不能具述。
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异史氏曰:“阿瞒一案,想更数十阎罗矣。
畜道、剑山,种种具在,宜得何罪,不劳挹取;乃数千年不决,何也?岂以临刑之囚,快于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异已!”
连琐
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
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
夜阑秉烛,方复凄断。
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反复吟诵,其声哀楚。
听之,细婉似女子。
疑之。
明日,视墙外,并无人迹。
惟有紫带一条,遗荆棘中;拾归置诸窗上。
向夜二更许,又吟如昨。
杨移杌登望,吟顿辍。
悟其为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墙头。
一更向尽,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树,低首哀吟。
杨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没。
杨由是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久之,寂然。
杨乃入室。
方坐,忽见丽者自外来,敛衽曰:“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
杨喜,拉坐。
瘦怯凝寒,若不胜衣。
问:“何居里,久寄此间?”
答曰:“妾陇西人,随父流寓。
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
九泉荒野,孤寂如鹜。
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
思久不属;蒙君代续,欢生泉壤。”
杨欲与欢。
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欢,促人寿数。
妾不忍祸君子也。”
杨乃止。
戏以手探胸,则鸡头之肉,依然处子。
又欲视其裙下双钩。
女俯首笑曰:“狂生太啰唣矣!”
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
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
问:“何不俱带?”
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遗落何所。”
杨曰:“为卿易之。”
遂即窗上取以授女。
女惊问何来,因以实告。
乃去线束带。
既翻案上书,忽见连昌宫词。
慨然曰:“妾生时最爱读此。
今视之,殆如梦寐!”
与谈诗文,慧黠可爱。
翦烛西窗,如得良友。
自此每夜但闻微吟,少顷即至。
辄嘱曰:“君秘勿宣。
妾少胆怯,恐有恶客见侵。”
杨诺之。
两人欢同鱼水,虽不至乱,而闺阁之中,诚有甚于画眉者。
女每于灯下为杨写书,字态端媚。
又自选宫词百首,录诵之。
使杨治棋枰,购琵琶。
每夜教杨手谈。
不则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杨不忍卒听,则为“晓苑莺声”之调,顿觉心怀畅适。
挑灯作剧,乐辄忘晓。
窗口上有曙色,则张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访,值杨昼寝。
视其室,琵琶、棋局具在,知非所善。
又翻书得宫词,见字迹端好,益疑之。
杨醒,薛问:“戏具何来?”
答:“欲学之。”
又问诗卷,托以假诸友人。
薛反复检玩,见最后一叶细字一行云:“某月日连琐书。”
笑曰:“此是女郎小字。
何相欺之甚?”
杨大窘,不能置词。
薛诘之益苦,杨不以告。
薛卷挟,杨益窘,遂告之。
薛求一见。
杨因述所嘱。
薛仰慕殷切;杨不得已,诺之。
夜分,女至,为致意焉。
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
杨以实情自白。
女曰:“与君缘尽矣!”
杨百词慰解,终不欢,起而别去,曰:“妾暂避之。”
明日,薛来,杨代致其不可。
薛疑支托,暮与窗友二人来,淹留不去,故挠之,恒终夜哗,大为杨生白眼,而无如何。
众见数夜杳然,寝有去志,喧嚣渐息。
忽闻吟声,共听之,凄婉欲绝。
薛方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态不见客,甚得好句,呜呜恻恻,使人闷损!”
吟顿止。
众甚怨之。
杨恚愤见于词色。
次日,始共引去。
杨独宿空斋,冀女复来,而殊无影迹。
逾二日,女忽至。
泣曰:“君致恶宾,几吓煞妾!”
杨谢过不遑。
女遽出曰:“妾固谓缘分尽也,从此别矣。”
挽之已渺。
由是月余,更不复至。
杨思之,形销骨立,莫可追挽。
一夕,方独酌,忽女子搴帏入。
杨喜极曰:“卿见宥耶?”
女涕垂膺,默不一言。
亟问之,欲言复忍,曰:“负气去,又急而求人,难免愧恧。”
杨再三研诘,乃曰:“不知何处来一龌龊隶,逼充媵妾。
顾念清白裔,岂屈身舆台之鬼?然一线弱质,乌能抗拒?君如齿妾在琴瑟之数,必不听自为生活。”
杨大怒,愤将致死;但虑人鬼殊途,不能为力。
女曰:“来夜早眠,妾邀君梦中耳。”
于是复共倾谈,坐以达曙。
女临去,嘱勿昼眠,留待夜约。
杨诺之。
因于午后薄饮,乘醺登榻,蒙衣偃卧。
忽见女来,授以佩刀,引手去。
至一院宇,方阖门语,闻有人掿石挝门。
女惊曰:“仇人至矣!”
杨启户骤出,见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绕喙。
怒咄之。
隶横目相仇,言词凶谩。
杨大怒,奔之。
隶捉石以投,骤如急雨,中杨腕,不能握刃,方危急所,遥见一人,腰矢野射。
审视之,王生也。
大号乞救。
王生张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
杨喜感谢。
王问故,具告之。
王自喜前罪可赎,遂与共入女室。
女战惕羞缩,遥立不作一语。
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匣,光芒鉴影。
王叹赞不释手。
与杨略话,见女慙惧可怜,乃出,分手去。
杨亦自归,越墙而仆,于是惊寤,听村鸡已乱鸣矣。
觉腕中痛甚;晓而视之,则皮肉赤肿。
亭午,王生来,便言夜梦之奇。
杨曰:“未梦射否?”
王怪其先知。
杨出手示之,且告以故。
王忆梦中颜色,恨不真见。
自幸有功于女,复请先容。
夜间,女来称谢。
杨归功王生,遂达诚恳。
女曰:“将伯之助,义不敢忘。
然彼赳赳,妾实畏之。”
既而曰:“彼爱妾佩刀。
刀实妾父出使粤中,百金购之。
妾爱而有之,缠以金丝,瓣以明珠。
大人怜妾夭亡,用以殉葬。
今愿割爱相赠,见刀如见妾也。”
次日,杨致此意。
王大悦。
至夜,女果携刀来,曰:“嘱伊珍重,此非中华物也。”
由是往来如初。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
生抱问之。
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
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
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
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
遂与为欢。
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
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
乃起曰:“妾不来矣。
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
杨谨受教。
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
乃去。
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
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
计至百日,使家人荷锸以待。
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
杨喜曰:“可矣。”
乃斩荆发圹。
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
摩之微温。
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
渐进汤,半夜而苏。
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单道士
韩公子,邑世家。
有单道士,工作剧,公子爱其术,以为座上客。
单与人行坐,辄忽不见。
公子欲传其法,单不肯。
公子固恳之。
单曰:“我非吝吾术,恐坏吾道也。
所传而君子则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窃者矣。
公子固无虑此,然或出见美丽而悦,隐身入人闺闼,是济恶而宣淫也。
不敢从命。”
公子不能强,而心怒之,阴与仆辈谋挞辱之。
恐其遁匿,因以细灰布麦场上;思左道能隐形,而履处必有印迹,可随印处急击之。
于是诱单往,使人执牛鞭立挞之。
单忽不见,灰上果有履迹,左右乱击,顷刻已迷。
公子归,单亦至。
谓诸仆曰:“吾不可复居矣!向劳服役,今且别,当有以报。”
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肴一簋。
并陈几上。
陈已,复探;凡十余探,案上已满。
遂邀众饮,俱醉。
一一仍内袖中。
韩闻其异,使复作剧。
单于壁上画一城,以手推挝,城门顿辟。
因将囊衣箧物,悉掷门内,乃拱别曰:“我去矣。”
跃身入城,城门遂合,道士顿杳。
后闻在青州市上,教儿童画墨圈于掌,逢人戏抛之,随所抛处,或面或衣,圈辄脱去,落印其上。
又闻其善房中术,能令下部吸烧酒,尽一器。
公子尝面试之。
白于玉
吴青庵,筠,少知名。
葛太史见其文,每嘉叹之。
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领其言论风采。
曰:“焉有才如吴生,而长贫贱者乎?”
因俾邻好致之曰:“使青庵奋志云霄,当以息女奉巾栉。”
时太史有女绝美。
生闻大喜,确自信。
既而秋闱被黜,使人谓太史:“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
请待我三年不成而后嫁。”
于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谒,白皙短须,细腰长爪。
诘所来,自言:“白氏,字于玉。”
略与倾谈,豁人心胸。
悦之,留同止宿。
迟明欲去,生嘱便道频过。
白感其情殷,愿即假馆,约期而别。
至日,先一苍头送炊具来,少间,白至,乘骏马如龙。
生另舍舍之。
白命奴牵马去。
遂共晨夕,忻然相得。
生视所读书,并非常所见闻,亦绝无时艺。
讶而问之。
白笑曰:“士各有志,仆非功名中人也。”
夜每招生饮,出一卷授生,皆吐纳之术,多所不解,因以迂缓置之。
他日谓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
生笑曰:“仆所急不在此。
且求仙者必断绝情缘,使万念俱寂,仆病未能也。”
白问:“何故?”
生以宗嗣为虑。
白曰:“胡久不娶?”
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白亦笑曰:“‘王请无好小色。
’所好何如?”
生具以情告。
白疑未必真美。
生曰:“此遐迩所共闻,非小生之目贱也。”
白微哂而罢。
次日,忽促装言别。
生凄然与语,刺刺不能休。
白乃命童子先负装行。
两相依恋。
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
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
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入云中。
生乃知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怅自失。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
视所卧榻,鼠迹碎琐;嘅然扫除,设席即寝。
无何,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
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
生虑细小不能胜任。
童曰:“试乘之。”
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
未几,见一朱门。
童先下,扶生亦下。
问:“此何所?”
曰:“此天门也。”
门边有巨虎蹲伏。
生骇惧,童一身障之。
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
童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
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
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
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
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出。
移时,见白生候于门。
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
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
少间,命酌。
有四丽人,敛衽鸣珰,给事左右。
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
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
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
美人辄笑避。
白令度曲侑觞。
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
诸丽者笙管敖曹,呜呜杂和。
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
尚有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互让不肯前。
白令一酌一唱。
紫衣人便来把琖。
生托接杯,戏挠纤腕。
女笑失手,酒杯倾堕。
白谯诃之。
女拾杯含笑,俛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
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
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
生辞不能釂。
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
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
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
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
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
生颠倒不能自决。
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幞被奉客。
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
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
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
女急起遁去。
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
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
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
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
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
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
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堕褥间,视之,钏也。
心益异之。
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续为忧。
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
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
乃寝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
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
君倘有志,或有见期。”
生醒,见婴儿卧幞褥间,绷以告母。
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
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身已将隐,令别择良匹。
太史不肯。
生固以为辞。
太史告女。
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
因以此意告生。
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兼绝情于燕好。
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
太史又以商女。
女曰:“吴郎贫,我甘其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
使人三四返,迄无成谋,遂诹日备车马妆匳,嫔于生家。
生感其贤,敬爱臻至。
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
逾二年,母亡,女质匳作具,罔不尽礼。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
余将远逝,一切付之于卿。”
女坦然,殊不挽留。
生遂去。
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
梦仙渐长,聪慧绝伦。
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入翰林。
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
值霜露之辰,辄问父所,母具告之。
遂欲弃官往寻。
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
后奉旨祭南岳,中途遇寇。
窘急中,一道人仗剑入,寇尽披靡,围始解。
德之,馈以金,不受。
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一致寒暄。”
问:“何姓名?”
答曰:“王林。”
因忆村中无此名。
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
临行,出一金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处,即以奉报。”
视之,嵌镂精绝。
怀归以授夫人。
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
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
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
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
后书“琳娘夫人妆次”。
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
母执书以泣,曰:“此汝父家报也。
琳,我小字。”
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
悔恨不已。
又以钏示母。
母曰:“此汝母遗物。
而翁在家时,尝以相示。”
又视丸,如豆大。
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
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会葛太史来视甥,女诵吴生书,便进丹药为寿。
太史剖而分食之。
顷刻,精神焕发。
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
逾年,都城有回禄之灾,火终日不熄。
夜不敢寐,毕集庭中。
见火势拉杂,寖及邻舍。
一家徊徨,不知所计。
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去。
望之,大可数亩;团覆宅上,形如月阑;钏口降东南隅,历历可见。
众大愕。
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
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红光乍敛,钏铮然堕足下。
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
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夜叉国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
忽被大风吹去。
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
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
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
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
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
二物相语,如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啖噉。
徐大惧,取橐中糗糒,并牛脯进之。
分啖甚美。
复翻徐橐。
徐摇手以示其无。
夜叉怒,又执之。
徐哀之曰:“释我。
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
夜叉不解其语,仍怒。
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
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
二物噉之喜。
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
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
天明,二物出,又杜之。
少顷,携一鹿来付徐。
徐剥革,于深洞处流水,汲煮数釜。
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噉讫,共指釜,似嫌其小。
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
于是群夜叉各致狼糜。
既熟,呼徐同噉。
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
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
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
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
雌大欢悦。
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诸夜叉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状。
命徐多煮肉。
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
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
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数,以野苎为绳,穿挂徐项。
徐视之,一珠可直百十金。
俄顷俱出。
徐煮肉毕,雌来邀去,云:“接天王。”
至一大洞,广阔数亩。
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座;上一座蒙一豹革,余皆以鹿。
夜叉二三十辈,列坐满中。
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
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
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
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于此乎?”
群哄应之。
顾徐曰:“此何来?”
雌以“婿”对。
众又赞其烹调。
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
大夜叉掬啖尽饱,极赞嘉美,且责常供。
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
众白:“初来未备。”
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
雌急接,代徐穿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
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
众始享其余食而散。
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
众夜叉皆喜其子,辄共拊弄。
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坐。
忽别洞来一雌,欲与徐私,徐不肯。
夜叉怒,扑徐踣地上。
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龁断其耳。
少顷,其雄亦归,解释令去。
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
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
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
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
与徐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
而北风大作。
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
子欲告母,徐止之。
父子登舟,一昼夜达交。
至家,妻已醮。
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颇丰。
子取名彪。
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
交帅见而奇之,以为千总。
值边乱,所向有功。
十八为副将。
时一商泛海,亦遭风飘至卧眉。
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
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
少年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
去移时,挟鹿肉来啖商。
自言:“父亦交人。”
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
因曰:“我故人也。
今其子为副将。”
少年不解何名。
商曰:“此中国之官名。”
又问:“何以为官?”
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
少年甚歆动。
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
少年以情告。
商劝南旋。
曰:“余亦常作是念。
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
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
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
商伏洞中几半年。
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
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
嘱曰:“所言勿忘却。”
商应之。
又以肉置几上,商乃归。
径抵交,达副总府,备述所见。
彪闻而悲,欲往寻之。
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阻之。
彪抚膺痛哭,父不能止。
乃告交帅,携两兵至海内。
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
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
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
彪落海中,逐浪浮沉。
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
彪视之,一物如夜叉状。
彪乃作夜叉语。
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
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
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千里。
此去为毒龙国,向卧眉非路。”
乃觅舟来送彪。
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过一宵,已达北岸。
见一少年,临流瞻望。
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弟。
因执手哭。
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
彪欲偕往,弟止之,仓忙便去。
回谢夜叉,则已去。
未几,母妹俱至,见彪俱哭。
彪告其意。
母曰:“恐去为人所凌。”
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
归计已决,苦逆风难度。
母子方徊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
彪喜曰:“天助吾也!”
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奔。
彪向三人脱分袍袴。
抵家,母夜叉见翁怒骂,恨其不谋。
徐谢过不遑。
家人拜见家主母,无不战栗。
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
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
数月稍辨语言。
弟妹亦渐白皙。
弟曰豹,妹曰夜儿,俱强有力。
彪耻不知书,教弟读。
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
又不欲操儒业;仍使挽强弩,驰怒马,登武进士第。
聘阿游击女。
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
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
夜儿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无虚落。
袁每征,辄与妻俱。
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于闺门。
豹三十四岁挂印。
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
诏封男爵。
豹代母疏辞,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小髻
长山居民某,暇居,辄有短客来,久与扳谈。
素不识其生平,颇注疑念。
客曰:“三数日,将便徙居,与君比邻矣。”
过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
问:“乔居何所?”
亦不详告,但以手北指。
自是,日辄一来,时向人假器具;或吝不与,则自失之。
群疑其狐。
村北有古冢,陷不可测,意必居此。
共操兵杖往。
伏听之,久无少异。
一更向尽,闻穴中戢戢然,似数十百人作耳语。
众寂不动。
俄而尺许小人,连遱而出,至不可数。
众噪起,并击之。
杖杖皆火,瞬息四散。
惟遗一小髻,如胡桃壳然,纱饰而金线。
嗅之,骚臭不可言。
西僧
西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泰出。
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
自言:“历火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
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履之;悞蹴山石,则飞焰腾灼焉。
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
又有隘,可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
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
龙色白,鳞鬣皆如晶然。”
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
离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
西土传中国名山四: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
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
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死。”
听其所言状,亦犹世人之慕西土也。
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
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
而生平落拓,不利营谋,出门辄亏其赀。
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
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赀,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
有友善卜,因诣之。
友占曰:“此爻为‘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
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
至都,果符所占。
腊将半,匹马出都门。
自念新岁无赀,倍益怏闷。
时晨雾蒙蒙,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
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下。
一僮侍,黄发蓬蓬然。
邢于南座,对叟休止。
僮行觞,悞翻柈具,污叟衣。
少年怒,立摘其耳。
捧巾持帨,代叟揩拭。
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镮,厚半寸;每一镮,约重二两余。
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
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门去。
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
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
辍饮,急尾之。
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下道斜驰出叟前,紧衔关弓,怒相向。
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也?”
邢满引一矢去。
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
笑曰:“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
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
叟手掇一,似未防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衔矢僵眠。
僮亦下。
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
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
邢大惊,马亦骇逸。
以此知叟异,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
方疾骛间,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
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宜少瓜分。”
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
僮云:“适已承教矣。”
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
一发三矢,连遱不断,如群隼飞翔。
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
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
遂于指上脱铁镮,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
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镮,铿然断绝,弓亦绽裂。
邢惊绝。
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
僮下骑,便将搜括。
邢以弓卧挞之。
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
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
腰中束带双迭,可骈三指许;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
取金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
邢归,卒为善士。
每向人述往事不讳。
此与刘东山事盖彷佛焉。
连城
乔生,晋宁人。
少负才名。
年二十余,犹偃蹇。
为人有肝胆。
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
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
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
父娇爱之。
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
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女得诗喜,对父称赏。
父贫之。
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
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
倾怀结想,如饥思啖。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
未几,女病瘵,沈痼不起。
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
史使人诣王家告婿。
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也!”
使返,史乃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
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
血濡袍袴,僧敷药始止。
合药三丸。
三日服尽,疾若失。
史将践其言,先告王。
王怒,欲讼官。
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
因具白背盟之由。
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
拂袖而归。
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
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
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
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
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
媪代女郎矢诚自剖。
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
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
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
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
生往临吊,一痛而绝。
史舁送其家。
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
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
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
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
即把手将送令归。
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
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
倘可效力,不惜也。”
生问连城。
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
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
生曰:“卿死,仆何敢生!”
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
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
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
顾诺而去。
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
女郎闻之,若不胜悲。
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
一路同来,遂相怜爱。”
生视之,意态怜人。
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
两人各喜。
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
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
生又哀顾。
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
生固强之。
乃曰:“试妄为之。”
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
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
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
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
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
宾娘乃喜,从生出。
生忧其道远无侣。
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
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
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属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
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复。
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
生然之。
偕归生家。
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
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
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
相将入侧厢中。
嘿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
生惊问其故。
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
请先以鬼报也。”
生喜,极尽欢恋。
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厢中者三日。
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
’戚戚于此,终非久计。”
乃促生入。
才至灵寝,豁然顿苏。
家人惊异,进以汤水。
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
史喜,从其言。
方舁入室,视之已醒。
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
如有变动,但仍一死!”
史归,遣婢往役给奉。
王闻,具词申理。
官受赂,判归王。
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
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
室无人,则带悬梁上。
越日,益惫,殆将奄逝。
王惧,送归史。
史复舁归生。
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
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
一日,家人进曰:“门有车马。”
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
相见悲喜。
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
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
生叩谢如礼。
孝廉亦至,叙宗好焉。
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
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
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
悲夫!”
霍生
文登霍生,与严生少相狎,长相谑也。
口给交御,惟恐不工。
霍有邻妪,曾与严妻导产。
偶与霍妇语,言其私处有两赘疣。
妇以告霍。
霍与同党者谋,窥严将至,故窃语云:“某妻与我最昵。”
众故不信。
霍因捏造端末,且云:“如不信,其阴侧有双疣。”
严止窗外,听之既悉,不入径去。
至家,苦掠其妻;妻不服,搒益残。
妻不堪虐,自经死。
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严而白其诬矣。
严妻既死,其鬼夜哭,举家不得宁焉。
无何,严暴卒,鬼乃不哭。
霍妇梦女子披发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欢乐耶!”
既醒而病,数日寻卒。
霍亦梦女子指数诟骂,以掌批其吻。
惊而寤,觉唇际隐痛,扪之高起,三日而成双疣,遂为痼疾。
不敢大言笑;启吻太骤,则痛不可忍。
异史氏曰:“死能为厉,其气冤也。
私病加于唇吻,神而近于戏矣。”
邑王氏与同窗某狎。
其妻归宁,王知其驴善惊,先伏丛莽中,伺妇至,暴出;驴惊妇堕,惟一僮从,不能扶妇乘。
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妇亦不识谁何。
王扬扬以此得意,谓僮逐驴去,因得私其妇于莽中,述衵袴履甚悉。
某闻,大惭而去。
少间,自窗隙中,见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来,意甚怒恶。
大惧,踰垣而逃。
某从之。
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
王尽力极奔,肺叶开张,以是得吼疾,数年不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
刚勇有力,能举石舂。
父子善蹴鞠。
父四十余,过钱塘没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
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
方眺瞩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
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
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
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巾皆皂色,峩峩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
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
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
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
三人互劝,引釂竞浮白。
但语略小,即不可闻。
舟人隐伏,不敢动息。
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
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击球为乐。”
即见僮汲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
坐者尽起。
黄衣人呼叟共蹴之。
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
俄而然远起,飞堕舟中。
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
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
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
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
白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不然,胫股当有椎吃也!”
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
倏见僮叟操兵来。
汪注视,真其父也。
疾呼:“阿翁!儿在此。”
叟大骇,相顾凄断。
僮即反身去。
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
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
面皆漆黑,睛大于榴。
攫叟出。
汪力与夺,摇舟断缆。
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乃逃。
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
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若井。
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
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
湖人大恐。
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
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平。
汪疑父为鬼。
叟曰:“我固未尝死也。
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圆得全。
物得罪于钱塘君,故移避洞庭耳。
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
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
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商三官
故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
以醉谑忤邑豪。
豪嗾家奴乱捶之。
舁归而死。
禹二子,长曰臣,次曰礼。
一女曰三官,年十六;出阁有期,以父故不果。
两兄出讼,经岁不得结。
婿家遣人参母,请从权毕姻事。
母将许之。
女进曰:“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彼独无父母乎?”
婿家闻之,惭而止。
无何,两兄讼不得直,负屈归。
举家悲愤。
兄弟谋留父尸,张再讼之本。
三官曰:“人被杀而不理,时事可知矣。
天将为汝兄弟专生一阎罗包老耶?骨骸暴露,于心何忍矣。”
二兄服其言,乃葬父。
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往。
母惭怍,唯恐婿家知,不敢告族党,但嘱二子冥冥侦察之。
几半年,杳不可寻。
会豪诞辰,招优为戏。
优人孙淳携二弟子往执投。
其一王成,姿容平等,而音词清彻,群赞赏焉。
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
呼令歌,辞以不稔;强之,所度曲半杂儿女俚谣,合座为之鼓掌。
孙大惭,白主人:“此子从学未久,祇解行觞耳。
幸勿罪责。”
即命行酒。
玉往来给奉,善觑主人意向。
豪悦之。
酒阑人散,留与同寝。
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
醉语狎之,但有展笑。
豪惑益甚,尽遣诸仆去,独留玉。
玉伺诸仆去,阖扉下楗焉。
诸仆就别室饮。
移时,闻厅事中格格有声。
一仆往觇之,见室内冥黑,寂不闻声。
行将旋踵,忽有响声甚厉,如悬重物而断其索。
亟问之,并无应者。
呼众排阖入,则主人身首两断;玉自经死,绳绝堕地上,梁间颈际,残绠俨然。
众大骇,传告内闼,群集莫解。
众移玉尸于庭,觉其袜履,虚若无足;解之,则素舄如钩,盖女子也。
益骇。
呼孙淳诘之。
淳骇极,不知所对。
但云:“玉月前投作弟子,愿从寿主人,实不知从来。”
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
暂以二人逻守之。
女貌如生;抚之,肢体温软。
二人窃谋淫之。
一人抱尸转侧,方将缓其结束,忽脑如物击,口血暴注,顷刻已死。
其一大惊,告众。
众敬若神明焉。
且以告郡。
郡官问臣及礼,并言:“不知。
但妹亡去,已半载矣。”
俾往验视,果三官。
官奇之,判二兄领葬,敕豪家勿仇。
异史氏曰:“家有女豫让而不知,则兄之为丈夫者可知矣。
然三官之为人,即萧萧易水,亦将羞而不流;况碌碌与世浮沉者耶!愿天下闺中人,买丝绣之,其功德当不减于奉壮缪也。”
于江
乡民于江,父宿田间,为狼所食。
江时年十六,得父遗履,悲恨欲死。
夜俟母寝,潜持铁槌去,眠父所,冀报父仇。
少间,一狼来,逡巡嗅之。
江不动。
无何,摇尾扫其额,又渐俯首舐其股。
江迄不动。
既而欢跃直前,将龁其领。
江急以锤击狼脑,立毙。
起置草中。
少间,又一狼来,如前状。
又毙之。
以至中夜,杳无至者。
忽小睡,梦父曰:“杀二物,足泄我恨。
然首杀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
江醒,坚卧以伺之。
既明,无所复得。
欲曳狼归,恐惊母,遂投诸眢井而归。
至夜复往,亦无至者。
如此三四夜。
忽一狼来啮其足,曳之以行。
行数步,棘刺肉,石伤肤。
江若死者。
狼乃置之地上,意将龁腹。
江骤起锤之,仆;又连锤之,毙。
细视之,真白鼻也。
大喜,负之以归,始告母。
母泣从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异史氏曰:“农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义烈发于血诚,非直勇也。
智亦异焉。”
小二
滕邑赵旺,夫妻奉佛,不茹荤血,乡中有“善人”之目。
家称小有。
一女小二,绝慧美。
赵珍爱之。
年六岁,使与兄长春,并从师读,凡五年而熟五经焉。
同窗丁生,字紫陌,长于女三岁,文采风流,颇相倾爱。
私以意告母,求婚赵氏。
赵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许。
未几,赵惑于白莲教;徐鸿儒既反,一家俱陷为贼。
小二知书善解,凡纸兵豆马之术,一见辄精。
小女子师事徐者六人,惟二称最,因得尽传其术。
赵以女故,大得委任。
时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论婚,意不忘小二也。
潜亡去,投徐麾下。
女见之喜,优礼逾于常格。
女以徐高足,主军务;昼夜出入,父母不得闲。
丁每宵见,尝斥绝诸役,辄至三漏。
丁私告曰:“小生此来,卿知区区之意否?”
女云:“不知。”
丁曰:“我非妄意攀龙,所以故,实为卿耳。
左道无济,止取灭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从我亡,则寸心诚不负矣。”
女怃然为间,豁然梦觉,曰:“背亲而行,不义,请告。”
二人入陈利害,赵不悟,曰:“我师神人,岂有舛错?”
女知不可谏,乃易髫而髻。
出二纸鸢,与丁各跨其一;鸢肃肃展翼,似鹣鹣之鸟,比翼而飞。
质明,抵莱芜界。
女以指捻鸢项,忽即敛堕。
遂收鸢;更以双卫,驰至山阴里,托为避乱者,僦屋而居。
二人草草出,啬于装,薪储不给。
丁甚忧之。
假粟比舍,莫肯贷以升斗。
女无愁容,但质簪珥。
闭门静对,猜灯谜,忆亡书,以是角低昂;负者,骈二指击腕臂焉。
西邻翁姓,绿林之雄也。
一日,猎归。
女曰:“富以其邻,我何忧?暂假千金,其与我乎!”
丁以为难。
女曰:“我将使彼乐输也。”
乃翦纸作判官状,置地下,覆以鸡笼。
然后握丁登榻,煮藏酒,检周礼为觞政:任言是某册第几叶,第几人,即共翻阅。
其人得食傍、水傍、酉傍者饮;得酒部者倍之。
既而女适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满促釂。
女乃祝曰:“若借得金来,君当得饮部。”
丁翻卷,得“鳖人”。
女大笑曰:“事已谐矣!”
滴漉授爵。
丁不服。
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鳖饮。”
方喧竞所,闻笼中戛戛。
女起曰:“至矣。”
启笼验视,则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
丁不胜愕喜。
后翁家媪抱儿来戏,窃言:“主人初归,篝灯夜坐。
地忽暴裂,深不可底。
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隶也。
太山帝君会诸冥曹,造暴客恶录,须银灯千架,架计重十两;施百架,则消灭罪愆。
’主人骇惧,焚香叩祷,奉以千金。
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
夫妻听其言,故啧啧诧异之。
而从此渐购牛马,蓄厮婢,自营宅第。
里无赖子窥其富,纠诸不逞,踰垣劫丁。
丁夫妇始自梦中醒,则编菅爇照,寇集满屋。
二人执丁;又一人探手女怀。
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
盗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痴若木偶。
女始着袴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
乃责之曰:“远方人埋头涧谷,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缓急人所时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岂积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尽诛;但吾所不忍,姑释去,再犯不宥!”
诸盗叩谢而去。
居无何,鸿儒就擒,赵夫妇妻子俱被夷诛;生赍金往赎长春之幼子以归。
儿时三岁,养为己出,使从姓丁,名之承祧。
于是里中人渐知为白莲教戚裔。
适蝗害稼,女以纸鸢数百翼放田中,蝗远避,不入其陇,以是得无恙。
里人共嫉之,群首于官,以为鸿儒余党。
官瞰其富,肉视之,收丁。
丁以重赂啖令,始得免。
女曰:“货殖之来也苟,固宜有散亡。
然蛇蝎之乡,不可久居。”
因贱售其业而去之,止于益都之西鄙。
女为人灵巧,善居积,经纪过于男子。
尝开琉璃厂,每进工人而指点之,一切碁灯,其奇式幻采,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
居数年,财益称雄。
而女督课婢仆严,食指数百无冗口。
暇辄与丁烹茗着棋,或观书史为乐。
钱谷出入,以及婢仆业,凡五日一课;女自持筹,丁为之点籍唱名数焉。
勤者赏赉有差;惰者鞭挞罚膝立。
是日给假不夜作,夫妻设肴酒,呼婢辈度俚曲为笑。
女明察如神,人无敢欺。
而赏辄浮于其劳,故事易办。
村中二百余家,凡贫者俱量给资本,乡以此无游惰。
值大旱,女令村人设坛于野,乘舆夜出,禹步作法,甘霖倾注,五里内悉获沾足。
人益神之。
女出未尝障面,村人皆见之。
或少年群居,私议其美;及觌面逢之,俱肃肃无敢仰视者。
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钱,使采荼蓟,几二十年,积满楼屋。
人窃非笑之。
会山左大饥,人相食;女乃出菜,杂粟赡饥者,近村赖以全活,无逃亡焉。
异史氏曰:“二所为,殆天授,非人力也。
然非一言之悟,骈死已久。
由是观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误入匪僻以死者,当亦不少。
焉知同学六人中,遂无其人乎?使人恨不遇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
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
逑好甚敦。
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逷。
金携家南窜。
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
金喜,行止与俱。
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
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
金诺之。
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
金不忍却。
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
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
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
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
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
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
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
乃乘间挤金入水。
金父见之,欲号。
舟人以篙筑之,亦溺。
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
王始喊救。
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
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
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
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
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
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
王大悦,给奉良殷。
既暮,曳女求欢。
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
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
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
王乃挝妇。
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
王吼怒,捽妇出。
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
媪讶非故妇。
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
归房,又欲犯之。
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
清醒相对,是何体段?”
王喜,具酒对酌。
庚娘执爵,劝酬殷恳。
王渐醉,辞不饮。
庚娘引巨椀,强媚劝之。
王不忍拒,又饮之。
于是酣醉,裸脱促寝。
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
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
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
媪彷佛有闻,趋问之。
女亦杀之。
王弟十九觉焉。
庚娘知不免,急自刎。
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
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
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
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
群以为烈,谋敛赀作殡。
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
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
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
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
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
金既苏,诣翁申谢。
翁优厚之。
留教其子。
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
俄曰:“捞得死叟及媪。”
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
翁代营棺木。
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
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王十八妇也。
向金大哭,请勿相弃。
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
妇益悲。
尹得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
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
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
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
卜葬翁媪,妇缞绖哭泣,如丧翁姑。
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
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
前言广陵者,诈也。
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祇取祸耳。”
金徘徊不知所谋。
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
金闻之一快,然益悲。
辞妇曰:“幸不污辱。
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
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
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
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
夫妇始成合卺之礼。
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
暂过镇江,欲登金山。
漾舟中流,歘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
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
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
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
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
金大惊,返棹近之,真庚娘。
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
唐氏以嫡礼见庚娘。
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
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
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
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
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
遂如梦醒。
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
祇觉闷闷,亦无所苦。
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
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
头上簪珥,悉将去。
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
我亦不泄也。”
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
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
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
庚娘曰:“此我自乐之。”
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
庚娘谢之。
自拔珠饰,悉付盗。
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
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
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
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
适母子自金山归也。
庚娘缅述其故。
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
邀至家,留数日始归。
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
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
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讐,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宫梦弼
柳芳华,保定人。
财雄一乡,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
急人之急,千金不靳。
宾友假贷常不还。
惟一客宫梦弼,陕人,生平无所乞请。
每至,辄经岁。
词旨清洒,柳与寝处时最多。
柳子名和,时总角,叔之。
宫亦喜与和戏。
每和自塾归,辄与发贴地砖,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
屋五架,掘藏几遍。
众笑其行稚,而和独悦爱之,尤较诸客昵。
后十余年,家渐虚,不能供多客之求,于是客渐稀;然十数人彻宵谈燕,犹是常也。
年既暮,日益落,尚割亩得直,以备鸡黍。
和亦挥霍,学父结小友,柳不之禁。
无何,柳病卒,至无以治凶具。
宫乃自出囊金,为柳经纪。
和益德之。
事无大小,悉委宫叔。
宫时自外入,必袖瓦砾,至室则抛掷暗陬,更不解其何意。
和每对宫忧贫。
宫曰:“子不知作苦之难。
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
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
一日,辞欲归。
和泣嘱速返,宫诺之,遂去。
和贫不自给,典质渐空。
日望宫至,以为经理,而宫灭迹匿影,去如黄鹤矣。
先是,柳生时,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素封也。
后闻柳贫,阴有悔心。
柳卒,讣告之,即亦不吊;犹以道远曲原之。
和服除,母遣自诣岳所,定婚期,冀黄怜顾。
比至,黄闻其衣履穿敝,斥门者不纳。
寄语云:“归谋百金,可复来;不然,请自此绝。”
和闻言痛哭。
对门刘媪,怜而进之食,赠钱三百,慰令归。
母亦哀愤无策。
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俾择富贵者求助焉。
和曰:“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
使儿驷马高车,假千金,亦即匪难;如此景象,谁犹念曩恩、忆故好耶?且父与人金赀,曾无契保,责负亦难凭也。”
母故强之。
和从教。
凡二十余日,不能致一文;惟优人李四,旧受恩恤,闻其事,义赠一金。
母子痛哭,自此绝望矣。
黄女已及笄,闻父绝和,窃不直之。
黄欲女别适。
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贫者也。
使富倍他日,岂仇我者所能夺乎?今贫而弃之,不仁!”
黄不悦,曲谕百端,女终不摇。
翁妪并怒,旦夕唾骂之,女亦安焉。
无何,夜遭寇劫,黄夫妇炮烙几死,家中席卷一空。
荏苒三载,家益零替。
有西贾闻女美,愿以五十金致聘。
黄利而许之,将强夺其志。
女察知其谋,毁装涂面,乘夜遁去,丐食于途。
阅两月,始达保定,访和居址,直造其家。
母以为乞人妇,故咄之。
女呜咽自陈。
母把手泣曰:“儿何形骸至此耶!”
女又惨然而告以故。
母子俱哭。
便为盥沐,颜色光泽,眉目焕映。
母子俱喜。
然家三口,日仅一啖。
母泣曰:“吾母子固应尔;所怜者,负吾贤妇!”
女笑慰之曰:“新妇在乞人中,稔其况味,今日视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
母为解颐。
女一日入闲舍中,见断草丛丛,无隙地;渐入内室,尘埃积中,暗陬有物堆积,蹴之迕足,拾视皆朱提。
惊走告和。
和同往验视,则宫往日所抛瓦砾,尽为白金。
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第已典于东家。
急赎归。
断砖残缺,所藏石子俨然露焉,颇觉失望;及发他砖,则灿灿皆白镪也。
顷刻间,数巨万矣。
由是赎田产,市奴仆,门庭华好过昔日。
因自奋曰:“若不自立,负我宫叔!”
刻志下帷,三年中乡选。
乃躬赍白金往酬刘媪。
鲜衣射目;仆十余辈,皆骑怒马如龙。
媪仅一屋,和便坐榻上。
人哗马腾,充溢里巷。
黄翁自女失亡,西贾逼退聘财,业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偿。
以故困窘如和曩日。
闻旧婿烜耀,闭户自伤而已。
媪沽酒备馔款和,因述女贤,且惜女遁。
问和娶否。
和曰:“娶矣。”
食已,强媪往视新妇,载与俱归。
至家,女华妆出,群婢簇拥若仙。
相见大骇,遂叙往旧,殷问父母起居。
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
夫妇大惊。
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
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
既到门,见闬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
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
少间,妇出,导入耳舍。
曰:“娘子极欲一觐;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
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
黄因诉所苦。
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
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
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
黄诺之。
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幞囊以待。
忽哗主人出。
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
和怒曰:“是必奸宄!可执赴有司。”
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
黄惭惧不知置词。
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
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
和命释缚。
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
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
黄诺,归述于妪。
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
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
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
慧婢瀹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
至晚,除室安二媪;裀褥温耎,并昔年富时所未经。
居三五日,女意殷渥。
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
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闻也。”
每和至,便走匿。
一日,方促膝坐,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
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罪责。”
和乃上手谢过。
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
黄家老畜产尚在否?”
笑云:“都佳。
但是贫不可过。
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
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今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
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
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
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
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
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
和乃遣人招之。
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
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使开罪良多。”
黄但唯唯。
和为更易衣履。
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
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
黄汗颜受之。
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朱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
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
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
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粃以示贫。
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
或言其家不贫,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
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折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
后渐尪羸。
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
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
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
一日将过绛州,去家尚远,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
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
其人云:“我安忍。”
鸟言:“不妨。
主人得价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树下。”
其人从之。
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
有中贵见之,闻诸王。
王召入,欲买之。
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
王问鸟:“汝愿住否?”
言:“愿住。”
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
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悔状而去。
王与鸟言,应对便捷。
呼肉啖之。
食已,鸟曰:“臣要浴。”
王命金盆贮水,开笼令浴。
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休。
顷之羽燥。
翩跹而起,操晋音曰:“臣去呀!”
顾盼已失所在。
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则已渺矣。
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
此毕载积先生记。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
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因相善,订为昆季。
无何,海石失怙恃,奉丧而归,音问遂阙。
沧客家颇裕。
年四十,生二子:长子吉,十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
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
后半年,长子患脑痛卒,夫妻大惨。
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间,忽阍人通海石至。
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
方欲展寒温,海石忽惊曰:“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
沧客愕然,莫解所以。
海石曰:“久失闻问,窃疑近况未必佳也。”
沧客泫然,因以状对。
海石欷歔。
既而笑曰:“灾殃未艾,余初为兄吊也。
然幸而遇仆,请为兄贺。”
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
海石曰:“是非所长。
阳宅风鉴,颇能习之。”
沧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入宅,内外遍观之。
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
沧客一一指示。
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
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栗无色;身暴缩短,仅二尺余。
海石以界方击其首,作石缶声。
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数茎,欲拔之。
女缩项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
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
就项后拔去之。
女随手而变,黑色如狸。
众大骇。
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
妇羞,不肯袒示。
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
海石以针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
又视刘子,亦有毛,裁二指。
曰:“似此可月余死耳。”
沧客以及婢仆,并刺之。
曰:“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
问:“此何物?”
曰:“亦狐属。
吸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死。”
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
笑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云仙。”
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
适此物,我不能死之,将归献俘于师。”
言已,告别。
觉袖中空空,骇曰:“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
众俱骇然。
海石曰:“领毛已尽,不能化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
于是入室而相其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曰无之。
启圈笑曰:“在此矣。”
沧客视之,多一豕。
闻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动。
提耳捉出,视尾上白毛一茎,硬如针。
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鸣,不听拔。
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
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
纳袖欲出。
沧客苦留,乃为一饭。
问后会,曰:“此难预定。
我师立愿弘,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
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
‘山石’合一‘岩’字,盖吕仙讳也。”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
邑中获大寇数十名,刑于渊上。
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
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石尚书至矣!”
未几,公至,甲以状告。
公以垩灰题壁示云:“石某为禁约事: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鈇钺之诛。
只宜返罔两之心,争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沈沦。
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
跳踉而至,披发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
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辖由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
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
如蹈前愆,必贻后悔!”
自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
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见庑中泥鬼,睁瑠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
既抵家,某暴病不语。
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抉我睛!”
噪叫不休。
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
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
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
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
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盖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
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
问:“何来?”
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
问:“何之?”
曰:“远矣。”
遂出。
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寤。
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
曰:“玉田公捐舍矣!”
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吊之。
不听,竟以素服往。
至门,则提旛挂矣。
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见楼上有灯,如明星。
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为犬。
睨之,转舍后去。
急起,潜尾之,入园中,化为女子。
心知其狐,还卧故所。
俄,女子自后来,仆阳寐以观其变。
女俯而撼之。
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
女不答。
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
女曰:“既知之,何问焉?”
遂共宿止,昼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知堕自何时。
主人益怒,谓仆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
仆不敢言,诺而退。
因念:捉之难;不捉,惧罪。
展转无策。
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着其体,未肯暂脱,必其要害,执此可以胁之。
夜分,女至,问:“主人嘱汝捉我乎?”
曰:“良有之。
但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
及寝,阴掬其衫。
女急啼,力脱而去。
从此遂绝。
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至前,则举袖障面。
仆下骑,呼曰:“何作此态?”
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
既恋恋有故人意,情尚可原。
前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
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入为别。”
时秋初,高梁正茂。
女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
系马而入,厅堂中酒肴已列。
甫坐,群婢行炙。
日将暮,仆有事,欲覆主命,遂别。
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象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
自言从西域来。
闻太守重佛,谒之。
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
和尚灵辔,不甚礼之。
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
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
壁上最高处,有小龛,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
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
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
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
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
并立几前,相视而笑。
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
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
刘拾掷窗间,仍不顾。
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
刘漫应之。
女遂去。
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
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烛。
勉事刘郎,我去矣。”
刘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
诘其行踪。
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人也。
妾,前官之女,蛊于狐,奄忽以死,窆园内。
众狐以术生我,遂飘然若狐。”
刘因以手探尻际。
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
转身云:“请试扪之。”
自此,遂留不去。
每行坐与小婢俱。
家人俱尊以小君礼。
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
刘不胜恚。
女知之,便言:“勿忧。
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
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
刘喜,命以鱼肉姜桂,悉移内署。
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绝。
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柈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
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竭。
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
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
既而曰:“无已,其假之。”
少顷,呼取汤饼。
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
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赀,偿某家汤饼。”
刘使人将直去。
则其家失汤饼,方共惊异;使至,疑始解。
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醁。
女请取之。
遂出门去。
移时返曰:“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
刘视之,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
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裘。”
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
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
明日,仆甫入城,头大痛,至署,抱首号呼。
共拟进医药。
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
众
疑其获罪小君。
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
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亦已耳,何谓狐也?”
仆乃悟,叩不已。
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
已而曰:“汝愈矣。”
言已,仆病若失。
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
仆解视,得五金。
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罂,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
群惮其神,呼之“圣仙”。
刘为绘小像。
时张道一为提学使,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欲乞一面。
女拒之。
刘示以像,张强携而去。
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鬖鬖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九,何不一惠顾?”
女在署忽谓刘曰:“张公无礼,当小惩之。”
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界方击额,崩然甚痛。
大惧,反卷。
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之。
刘笑曰:“主人额上得毋痛否?”
使不能欺,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
女固辞。
亓请之坚。
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
女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
既固请之,乃许以十日见。
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
仪容隐约,不敢审谛。
即退,数步之外,辄回眸注盼。
但闻女言曰:“阿婿回首矣!”
言已,大笑,烈烈如鸮鸣。
亓闻之,胫股皆软,摇摇然如丧魂魄。
既出,坐移时,始稍定。
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身为己有。”
少顷,婢以女命,赠亓二十金。
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丈人居,宁不知我素性挥霍,不惯使小钱耶?”
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
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库藏皆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馈,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
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为之奈何!”
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
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差远去,庶免于难。”
刘从之。
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
道里辽远,闻者吊之;而女独贺。
无何,姜瓖叛,汾州没为贼窟。
刘仲子自山东来,适遭其变,遂被害。
城陷,官僚皆罹于难,惟刘以公出得免。
盗平,刘始归。
寻以大案罣误,贫至饔飧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
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
刘大喜,问:“窃之何处?”
曰:“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
刘借谋得脱归,女从之。
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中有丧家挂门之小旛,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
刘寻卒。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
夏少慧,十岁知名。
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勌,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着。
而潦倒场屋,战辄北。
无何,夏遘疫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
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
于是士大夫益贤乐。
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
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没,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
于是去读而贾。
操业半年,家赀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
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彷徨座侧,色黯淡,有戚容。
乐问:“欲得食耶?”
其人亦不语。
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啖,顷刻已尽。
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
遂命主人割豚肩,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
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
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
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
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也。”
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
乐辞之。
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
乐异之,遂与偕行。
途中曳与同餐。
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
益奇之。
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乐与其人悉没江中。
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入,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
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还哉!”
检视货财,并无亡失。
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
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
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
其人欲复寻之。
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
惊愕良久。
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
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
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
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
适昼晦欲雨,闻雷声。
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
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
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
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
惊而起,晕如舟上。
踏之,耎无地。
仰视星斗,在眉目间。
遂疑是梦。
细视星嵌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
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
遂摘其一,藏袖中。
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
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
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
尾一掉,如鸣牛鞭。
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
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
忽见乐,共怪之。
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云:“是吾友也。”
因取一器授乐,令洒。
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尽情倾注。
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
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
乐危之。
其人笑言:“不妨。”
乐如其言,飗飗然瞬息及地。
视之,则堕立村外。
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
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
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
益宝之,什袭而藏。
每有佳客,出以照饮。
正视之,则条条射目。
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
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
愕奔告乐,乐亦奇之。
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
君之惠好,在中不忘。
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
今为君嗣,以报大德”。
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
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辉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
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弃毛锥如脱屣,此与燕颔投笔者,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赌符
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
多幻术,共名之“仙”。
先子与最善,每适城,辄造之。
一日,与先叔赴邑,拟访韩,适遇诸途。
韩付钥曰:“请先往启门坐,少旋我即至。”
乃如其言。
诣庙发扃,则韩已坐室中。
诸如此类。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赌,因先子亦识韩。
值大佛寺来一僧,专事樗蒲,赌甚豪。
族人见而悦之,罄赀往赌,大亏;心益热,典质田产,复往,终夜尽丧。
邑邑不得志,便道诣韩,精神惨淡,言语失次。
韩问之,具以实告。
韩笑云:“常赌无不输之理。
倘能戒赌,我为汝覆之。”
族人曰:“倘得珠还合浦,花骨头当铁杵碎之!”
韩乃以纸书符,授佩衣带间。
嘱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陇复望蜀也。”
又付千钱,约赢而偿之。
族人大喜而往。
僧验其赀,易之,不屑与赌。
族人强之,请以一掷为期。
僧笑而从之。
乃以千钱为孤注。
僧掷之无所胜负,族人接色,一掷成采;僧复以两千为注。
又败;渐增至十余千,明明枭色,呵之,皆成卢雉:计前所输,顷刻尽覆。
阴念再赢数千亦更佳,乃复博,则色渐劣;心怪之,起视带上,则符已亡矣,大惊而罢。
载钱归庙,除偿韩外,追而计之,并末后所失,适符原数也。
已乃愧谢失符之罪。
韩笑曰:“已在此矣。
固嘱勿贪,而君不听,故取之。”
异史氏曰:“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
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
夫商农之人,具有本业;诗书之士,尤惜分阴。
负耒横经,固成家之正路;清谈薄饮,犹寄兴之生涯。
尔乃狎比淫朋,缠绵永夜。
倾囊倒箧,悬金于崄巇之天;呼雉呵卢,乞灵于淫昏之骨。
盘旋五木,似走圆珠;手握多张,如擎团扇。
左觑人而右顾己,望穿鬼子之睛;阳示弱而阴用强,费尽罔两之技。
门前宾客待,犹恋恋于场头;舍上火烟生,尚眈眈于盆里。
忘餐废寝,则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则相看似鬼。
迨夫全军尽没,热眼空窥。
视局中则叫号浓焉,技痒英雄之臆;顾囊底而贯索空矣,灰寒壮士之心。
引颈徘徊,觉白手之无济;垂头萧索,始玄夜以方归。
幸交谪之人眠,恐惊犬吠;苦久虚之腹饿,敢怨羹残。
既而鬻子质田,冀还珠于合浦;不意火灼毛尽,终捞月于沧江。
及遭败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试问赌中谁最善?群指无袴之公。
甚而枵腹难堪,遂栖身于暴客;搔头莫度,至仰给于香匳。
呜呼!败德丧行,倾产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
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垣。
一日,陈暮过荒落之墟,闻女子啼松柏间;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若将自经。
陈诘之,挥涕而对曰:“母远出,托妾于外兄。
不图狼子野心,畜我不卒。
伶仃如此,不如死!”
言已,复泣。
陈解带,劝令适人。
女虑无可托者。
陈请暂寄其家,女从之。
既归,挑灯审视,丰韵殊绝。
大悦,欲乱之。
女厉声抗拒,纷纭之声,达于间壁。
景生踰垣来窥,陈乃释女。
女见景,凝眸停谛,久乃奔去。
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归,阖户欲寝,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
惊问之。
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
景大喜。
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
以齐姓,小字阿霞。”
入以游词,笑不甚拒,遂与寝处。
斋中多友人来往,女恒隐闭深房。
过数日,曰:“妾姑去。
此处烦杂,困人甚。
继今,请以夜卜。”
问:“家何所?”
曰:“正不远耳。”
遂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笃。
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
家君宦游西疆,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而相从以终焉。”
问:“几日别?”
约以旬终。
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
计不如出妻。
志既决,妻至辄诟厉。
妻不堪其辱,涕欲死。
景曰:“死恐见累,请蚤归。”
遂促妻行。
妻啼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何决绝如此!”
景不听,逐愈急。
妻乃出门去。
自是垩壁清尘,引领翘待;不意信杳青鸾,如石沉海。
妻大归后,数浼知交,请复于景,景不纳;遂适夏侯氏。
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郄。
景闻之,益大恚恨。
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
越年余,并无踪绪。
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云集,景亦在。
遥见一女,甚似阿霞。
景近之,入于人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
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
后半载,适行于途,见一女郎,着朱衣,从苍头,鞚黑卫来。
望之,霞也。
因问从人:“娘子为谁?”
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
又问:“娶几时矣?”
曰:“半月耳。”
景思,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
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旧约?”
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
女急止之。
启幛纱谓景曰:“负心人何颜相见?”
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
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而况其它?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中削尔禄秩,今科亚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
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
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词。
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
郑亦捷。
景以是得薄幸名。
四十无偶,家益替,恒趁食于亲友家。
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
女窥客,见而怜之。
问郑曰:“堂上客,非景庆云耶?”
问所自识,曰:“未适君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
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且与君为故人,亦宜有绨袍之义。”
郑然之,易其败絮,留以数日。
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
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可将去,觅一良匹。
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孙。
无复丧检,以促余龄。”
景感谢之。
既归,以十余金买搢绅家婢,甚丑悍。
举一子,后登两榜。
郑官至吏部郎。
既没,女送葬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
噫!人之无良,舍其旧而新是谋,卒之卵覆而鸟亦飞,天之所报亦惨矣!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
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
地方报广平,行永年查审。
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而跪。
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
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
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着我剁指。”
遂将左指剁去。
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
遂自阉,昏迷僵仆。
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已奉俞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
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畅体元,字汝玉。
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羖大夫”,喜为佳兆。
及遇流寇之乱,尽剥其衣,闭置空室。
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至死。
质明,视之,恰符五数。
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
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
毕载绩先生志。
毛狐
农子马天荣,年二十余。
丧偶,贫不能娶。
偶芸田间,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貌赤色,致亦风流。
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
妇亦微纳。
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
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
马不信。
妇矢之。
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妇乃去。
夜分,果至,遂相悦爱。
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
又疑其踪迹无据,自念得非狐耶?遂戏相诘。
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自当无求不得。
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
妇诺之。
次夜来,马索金。
妇故愕曰:“适忘之。”
将去,马又嘱。
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
妇笑,请以异日。
逾数日,马复索。
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
马喜,深藏于椟。
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
人曰:“是锡也。”
以齿龁之,应口而落。
马大骇,收藏而归。
至夜,妇至,愤致诮让。
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
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殊亦不然。”
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
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
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
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赀相馈,亦借以赠别。”
马自白无聘妇之说。
妇曰:“一二日,自当有媒来。”
马问:“所言姿貌何如?”
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
马曰:“此即不敢望。
但三金何能买妇?”
妇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
马问:“何遽言别?”
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
使君自有妇,搪塞何为?”
天明而去。
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
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
“聘金几何?”
“约四五数。”
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
媒恐良家子不肯衒露。
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
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
久之,来曰:“谐矣。
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
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
马从之。
果见女子坐室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
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
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妆女出阁。
马益廉之,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
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
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良可深信。
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
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
翩翩
罗子浮,邠人。
父母俱早世。
八九岁,依叔大业。
业为国子左厢,富有金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
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
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
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
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
然犹未遽绝之。
无何,广创溃臭,沾染床席,逐而出。
丐于市。
市人见辄遥避。
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邠界。
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门,尚趦趄近邑间。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
遇一女子,容貌若仙。
近问:“何适?”
生以实告。
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
生喜,从去。
入深山中,见一洞府。
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
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
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
曰:“濯之,创当愈。”
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袴。”
乃取大叶类芭蕉,翦缀作衣。
生卧视之。
制无几时,折迭床头,曰:“晓取着之。”
乃与对榻寝。
生浴后,觉创疡无苦。
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
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
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
少间,具餐。
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翦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
室隅一罂,贮佳酝,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
数日,创痂尽脱,就女求宿。
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
生云:“聊以报德。”
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
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
曰:“又一小婢子。”
女笑曰:“花娘子瓦窰哉!那弗将来?”
曰:“方呜之,睡却矣。”
于是坐以款饮。
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
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
心好之。
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
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袴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
几骇绝。
危坐移时,渐变如故。
窃幸二女之弗见也。
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
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
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
由是渐颜息虑,不敢妄想。
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
女亦哂曰:“薄幸儿,便直得寒冻杀!”
相与鼓掌。
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
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
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
居无何,秋老风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
顾生肃缩,乃持幞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
逾年,生一子,极惠美。
日在洞中弄儿为乐。
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
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
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
生每以叔老为念。
女曰:“阿叔腊故大高,幸复强健,无劳悬耿。
待保儿婚后,去住由君。”
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
女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忧至台阁。”
未几,儿年十四。
花城亲诣送女。
女华妆至,容光照人。
夫妻大悦,举家燕集。
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我有佳妇,不羡绮纨。
今夕聚首,皆当喜欢。
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
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
生又言归。
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
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
儿女恋恋,涕各满眶。
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
翩翩乃翦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
大业已老归林下,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
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
乃并易之。
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云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谑,狎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郭’之异;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
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
使人探所瘗,得死鹿。
乃取鹿而虚掩其穴。
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
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
可哀也夫!”
卷四
余德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尝为一秀才税居。
半年来,亦未尝过问。
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
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
异之。
归语妻。
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
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经。
尹不测其何人。
诣门投谒,适值他出。
翼日,即来拜答。
展其刺呼,始知余姓德名。
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
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
应知非寇窃逋逃者,何须逼知来历?”
尹谢之。
命酒款宴,言笑甚欢。
向暮,有两昆仑捉马挑灯,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
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
金狻猊爇异香。
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
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
筵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
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
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折;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
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蝶亦扬去。
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
余笑云:“作法自毙矣。”
亦引二觥。
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惹袖沾衿。
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余四筹。
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
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
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
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
去后,尹入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
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
尹携归,贮水养朱鱼。
经年,水清如初贮。
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
水蓄并不倾泻。
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
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
冬月亦不冰。
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
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
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
腊夜,忽解为水,阴湿满地,鱼亦渺然。
其旧缸残石犹存。
忽有道士踵门求之。
尹出以示。
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
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
道士曰:“此缸之魂也。”
殷殷然乞得少许。
问其何用。
曰:“以屑合药,可得永寿。”
予一片,欢谢而去。
杨千总
毕民部公即家起备兵洮岷时,有千总杨化麟来迎。
冠盖在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
杨关弓欲射之。
公急呵止。
杨曰:“此奴无礼,合小怖之。”
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藤簪绾髻子。”
即飞矢去,正中其髻。
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瓜异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黄瓜上复生蔓,结西瓜一枚,大如椀。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
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
视之,无所见。
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
程疑其鬼。
女曰:“妾非鬼,狐也。”
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
遂与狎。
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
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
程信之,遂不娶。
戚友共诮姗之。
程志夺,聘湖东王氏。
狐闻之,怒。
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
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
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
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
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
喜年十四,容华绝代。
见梅忻悦,与同寝处。
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
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
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
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
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
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
梅以此大异之。
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
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
女恐父厌其贫。
梅曰:“不然,是在娘子。
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
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
女恐终贫为天下笑。
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
明日,往告张媪。
媪大惊,谓其言不祥。
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
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
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
媪曰:“诺。”
乃托侯氏卖花者往。
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
王亦大笑。
唤女至,述侯氏意。
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
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
如能啜糠核也,即为汝允之。”
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
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
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
女不答;再问,再不答。
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
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
过数日,夜诣生。
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
生正色却之。
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
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
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役此何以自处?”
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
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
曰:“若何?”
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
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
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
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
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
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
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无患贫也已。”
既而曰:“子将若何?”
曰:“嫁之。”
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
曰:“不济,则以死继之!”
女曰:“我必如所愿。”
梅稽首而拜之。
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
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
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
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
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
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
梅拜谢,因潜告张。
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
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
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
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
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
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
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粃不为苦。
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
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
得赀稍可御穷。
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
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
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
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
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
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
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
惟一媪从女。
未几,媪又卒。
女伶仃益苦。
有邻妪劝之嫁。
女曰:“能为我葬双葬亲者,从之。”
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
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
女曰:“若何?”
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
女大哭曰:“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
妪无言,遂去。
日仅一餐,延息待价。
居半年,益不可支。
一日,妪至。
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
己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
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
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
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
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
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
有老尼过,邀与同居。
女喜,从之。
至庵中,拜求祝发。
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
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
时至,子自去。”
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
女号泣欲自死。
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
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
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
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钱宁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
尼婉语之曰:“渠簪缨冑,不甘媵御。
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
既去,女欲乳药求死。
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
女异之。
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
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语未已,闻扣户声。
女失色,意必贵家奴。
尼启扉果然。
奴骤问所谋。
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
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
尼唯唯敬应,谢令去。
女大悲,又欲自尽。
尼止之。
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
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
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
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暄赫,冠盖甚都。
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
导入殿中,移榻肃坐。
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
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
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
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
夫人非他,盖青梅也。
各失声哭,因道行踪。
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李。
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
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
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
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
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
女虑同居其名不顺。
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
强妆之。
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
女拜曰:“今无颜见母!”
母笑慰之。
因谋涓吉合卺。
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
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
梅笑而不言。
及期,抱艳妆来。
女左右不知所可。
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
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
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
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
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
返身欲去。
女捉其裾。
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
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
而女终渐沮不自安。
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
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
尼不受。
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
后张仕至侍郎。
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
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
此造物所必争也。
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
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罗剎海市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
美丰姿。
少倜傥,喜歌舞。
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
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
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
吾儿可仍继父贾。”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
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
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人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
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
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缕如丐。
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
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
马笑与语。
其言虽异,亦半可解。
马遂自陈所自。
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
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
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
共罗浆酒奉马。
马问其相骇之故。
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
但耳食之,今始信。”
问其何贫。
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
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
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
问:“此名何国?”
曰:“大罗剎国。
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
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
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
楼阁近百尺。
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
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
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
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
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
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
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
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
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隟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
造郎门。
郎果喜,揖为上宾。
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
目睛突出,须卷如猬。
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
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
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
乃具饮馔,修主客礼。
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
貌类如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
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
主人顾而乐之。
问:“中国亦有此乐乎?”
曰:“有”。
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
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得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
王忻然下诏。
有二三大臣,言其怪状,恐惊圣体。
王乃止。
郎出告马,深为扼腕。
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
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
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
主人固强之,马乃诺。
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
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
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
遂与共饮,甚欢。
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
明日,交章荐马。
王喜,召以旌节。
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
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
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
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
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
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
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
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
村人膝行以迎。
马以金赀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
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
问:“海市何地?”
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
中多神人游戏。
云霞障天,波涛间作。
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
今其期不远矣。”
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
马问行期,欲同游瞩。
村人劝使自贵。
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赀者,遂与装赀入船。
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
十人摇橹,激水如箭。
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迭;贸迁之舟,纷集如蚁。
少时,抵城下。
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
敌楼高接云汉。
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眼,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
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
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
生揖道左,具展邦族。
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
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
乃出西城。
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
生大骇失声。
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
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
下马揖入。
仰见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
生前拜舞。
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
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
生稽首受命。
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
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
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多矣!”
遂集诸龙族,燕集采霞宫。
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
先生倘有意乎?”
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
龙君顾左右语。
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
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
女拜已而去。
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
女浓妆坐伺。
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耎。
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
生起,趋出朝谢。
拜为驸马都尉。
以其赋驰传诸海。
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
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
武士数十骑,皆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
马上弹筝,车中奏玉。
三日间,遍历诸海。
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
常与女啸咏其下。
花开满树,状类薝葡。
每一瓣落,锵然作响。
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
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
生每闻辄念乡土。
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
卿能从我归乎?”
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
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
容徐谋之。”
生闻之,泣不自禁。
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
明日,生自外归。
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
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肝。
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
入暮,女置酒话别。
生订后会。
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
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
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
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
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裳衣,似有佳朕,烦君命名。”
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
女乞一物为信。
生在罗剎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
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
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
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
生拜别出宫。
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
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
海水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
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
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
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
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
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
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
近引之。
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
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
亦引上之。
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
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
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
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
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
别后两月,竟得孪生。
今已啁啾怀抱,颇解笑言;觅枣抓梨,不母可活。
敬以还君。
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
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
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
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
匳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
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
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
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
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生反复省书揽涕。
两儿抱颈曰:“归休乎!”
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
儿亟啼,呕哑言归。
生望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
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
逾岁,媪果亡。
灵轝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
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间已失所在。
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
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
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
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
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
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
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
嗜痂之癖,举世一辙。
‘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
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
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
夜梦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
惟一人可共患难,何反不识?”
问:“何人?”
曰:“田七郎非与?”
醒而异之。
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
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
武敬谒诸家,以马棰挝门。
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着腻帢,衣皂犊鼻,多白补缀。
拱手于额而问所自。
武展姓字;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
问七郎,答云:“即我是也。”
遂延客入。
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
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
七郎就地设皋比焉。
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
遽贻金作生计。
七郎不受。
固予之。
七郎受以白母。
俄顷将还,固辞不受。
武强之再四。
母龙钟而至,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
武惭而退。
归途展转,不解其意。
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
先是,七郎持金白母。
母曰:“我适睹公子,有晦纹,必罹奇祸。
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
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
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
武闻之。
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
武登其堂,坐而索饮。
七郎自行酒,陈鹿脯,殊尽情礼。
越日,武邀酬之,乃至。
款洽甚欢。
赠以金,即不受。
武托购虎皮,乃受之。
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
入山三日,无所猎获。
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
浃旬,妻奄忽以死。
为营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
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
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而迄无所得。
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
切望七郎姑一临存;而七郎终以负债为憾,不肯至。
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
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毛尽脱,懊丧益甚。
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
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
仆所欲得,原不以毛。”
遂轴鞟出,兼邀同往。
七郎不可,乃自归。
七郎念终不足以报武,裹粮入山,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
武喜,治具,请三日留。
七郎辞之坚。
武键庭户,使不得出。
宾客见七郎朴陋,窃谓公子妄交。
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
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
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
武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
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召之即不复至。
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
媪出,踦门语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
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
武大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
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
武惨然出;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
月余无事,释七郎归。
母慨然曰:“子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
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即儿福。”
七郎欲诣谢武。
母曰:“往则往耳,见武公子勿谢也。
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
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
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诚笃,益厚遇之。
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
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宾从烦多,夜舍履满。
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床下藉刍藁。
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刺刺语。
七郎佩刀挂壁间,忽自腾出匣数寸许,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
武惊起。
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
武答:“皆厮仆。”
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
武问故。
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
迄今佩三世矣。
决首至千计,尚如新发于硎。
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
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
武颌之。
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
武曰:“灾祥数耳,何忧之深?”
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
武曰:“何遽至此!”
七郎曰:“无则便佳。”
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
当夜默念,疑必此人。
诘旦,唤至,善言绝令去。
武长子绅,娶王氏。
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
斋中菊花方灿。
新妇意翁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
林儿突出勾戏。
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
妇啼拒,色变声嘶。
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
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
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
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
武以同袍义,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
武益恚,质词邑宰。
勾牒虽出,而隶不捕,官亦不问。
武方愤怒,适七郎至。
武曰:“君言验矣。”
因与告愬。
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
武嘱干仆逻察林儿。
林儿夜归,为逻者所获,执见武。
武掠楚之。
林儿语侵武。
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祸,劝不如治以官法。
武从之,絷赴公庭。
而御史家刺书邮至;宰释林儿,付纪纲以去。
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诬主人妇与私。
武无奈之,忿塞欲死。
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
里舍慰劝令归。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儿被人脔割,抛尸旷野间。”
武惊喜,意气稍得伸。
俄闻御史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
宰不容辨,欲笞恒。
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至辱詈搢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
宰置不闻。
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
操杖隶皆绅家走狗,恒又老耄,签数未半,奄然已死。
宰见武叔垂毙,亦不复究。
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
遂舁叔归。
哀愤无所为计。
思欲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
窃自念: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
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诸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与宰关说。
值晨进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
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
宰大惊,窜去。
樵人犹张皇四顾。
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
樵人乃自刭死。
纷纷集认,识者知为田七郎也。
宰惊定,始出覆验。
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
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
衙官捕其母子,则亡去已数日矣。
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
咸谓其主使七郎。
武破产夤缘当路,始得免。
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守之。
武取而厚葬。
其子流寓于登,变姓为佟。
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将军。
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其一饭不忘者也。
贤哉母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则千载无遗恨矣。
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
悲夫!”
产龙
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束如握。
临蓐,一昼夜不能产。
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
家人大惧,不敢近。
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
未几,胞堕,不复见龙;惟数鳞,大如琖。
继下一女,肉莹澈如晶,脏腑可数。
保住
吴藩未叛时,尝谕将士:有独力能擒一虎者,优以廪禄,号“打虎将”。
将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
邸中建高楼,梁木初架。
住沿楼角而登,顷刻至颠;立脊檩上,疾趋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踊身跃下,直立挺然。
王有爱姬善琵琶。
所御琵琶,以暖玉为牙柱,抱之一室生温。
姬宝藏,非王手谕,不出示人。
一夕,宴集,客请一观其异。
王适惰,期以翼日。
时住在侧,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
王使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然后遣之。
住踰十数重垣,始达姬院。
见灯辉室中,而门扃锢,不得入。
廊下有鹦鹉宿架上。
住乃作猫子叫;既而学鹦鹉鸣,疾呼“猫来”。
摆扑之声且急。
闻姬云:“绿奴可急视,鹦哥被扑杀矣!”
住隐身喑处。
俄一女子挑灯出,身甫离门,住已塞入。
见姬守琵琶在几上,径携趋出。
姬愕呼“寇至”,防者尽起。
见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攒矢如雨。
住跃登树上。
墙下故有大槐三十余章,住穿行树杪,如鸟移枝;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不啻翅翎,瞥然间不知所在。
客方饮,住抱琵琶飞落筵前,门扃如故,鸡犬无声。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
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
碧血满地,白骨撑天。
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
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
甲寅间,有莱阳生至稷下,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因市楮帛,酹奠榛墟。
就税舍于下院之僧。
明日,入城营干,日暮未归。
忽一少年,造室来访。
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
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
既而生归,则暮色蒙眬,不甚可辨。
自诣床下问之。
瞠目曰:“我候汝主人。
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
生笑曰:“主人在此。”
少年急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
听其音,似曾相识。
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者。
大骇却走。
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
今有所渎,愿无以异物遂猜薄之。”
生乃坐,请所命。
曰:“令女甥寡居无耦,仆欲得主中馈。
屡通媒约,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
幸无惜齿牙余惠。”
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遗生鞠养,十五始归其家。
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
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
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今不在此。”
问:“女甥向依阿谁?”
曰:“与邻媪同居。”
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
朱曰:“如蒙金诺,还屈玉趾。”
遂起握生手。
生固辞,问:“何之?”
曰:“第行。”
勉从与去。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
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媪出。
豁开二扉,问朱何为。
曰:“烦达娘子:阿舅至。”
媪旋反,须臾复出,邀生入。
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劳公子门外少坐候。”
生从之入。
见半亩荒庭,列小室二。
甥女迎门啜泣,生亦泣。
室中灯火荧然。
女貌秀洁如生时。
凝眸含涕,遍问妗姑。
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
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不图先葬沟渎,殊为恨恨。
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
舅不以沉魂可弃,又蒙赐金帛,儿已得之矣。”
生乃以朱言告,女俯首无语。
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
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方此意慊得。”
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
女牵其裾曰:“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
生揖之。
女郎亦敛衽。
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
阿爹故家子,今亦‘穷波斯’,落落不称意。
旦晚与儿还往。”
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
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那如此娟好。”
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
昨儿稍得指教。”
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
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
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
遂去。
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
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儿当请诸其母。”
生大悦。
然虑人鬼难匹。
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
生乃出。
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
生至户外,不见朱。
翘首西望,月衔半规,昏黄中犹认旧径。
见南向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
寒舍即劳垂顾。”
遂携手入,殷殷展谢。
出金爵一、晋珠百枚,曰:“他无长物,聊代禽仪。”
既而曰:“家有浊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
生撝谢而退。
朱送至中途,始别。
生归,僧仆集问。
生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
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箑,意甚忻适。
至户庭,望尘即拜。
少间,笑曰:“君嘉礼既成,庆在今夕,便烦枉步。”
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礼?”
朱曰:“仆已代致之矣。”
生深感荷,从与俱去。
直达卧所,则甥女华妆迎笑。
生问:“何时于归?”
朱云:“三日矣。”
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
女三辞乃受。
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
但言:老耄无他骨肉,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
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
朱乃导去。
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
俄白:“老夫人至。”
有二青衣扶妪升阶。
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
乃指画青衣,置酒高会。
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
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
既而席罢,朱归。
青衣导生去。
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
邂逅含情,极尽欢昵。
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
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
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
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遶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
自此昼来宵往,劈惑殊甚。
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
曰:“莱霞里。
里中多两处新鬼,因以为名。”
生闻之欷歔。
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母子零孤,言之怆恻。
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
生诺之。
女曰:“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滞。”
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
生凄然而出,忉怛若丧。
心怅怅不忍归,因过叩朱氏之门。
朱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鬓鬅松,惊来省问。
生怊怅移时,始述九娘语。
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
此非人世,久居诚非所宜”。
于是相对汍澜。
生亦含涕而别。
叩寓归寝,展转申旦。
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
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
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冀有所遇。
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驾庭树,趋诣丛葬所。
但见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
惊悼归舍。
失意遨游,返辔遂东。
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
挥鞭就视,果九娘。
下骑欲语,女竟走,若不相识。
再逼近之,色作努,举袖自障。
顿呼“九娘”,则湮然灭矣。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
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脾鬲间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
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
令以责之里正。
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
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
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
不终岁,薄产累尽。
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
成然之。
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
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
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赀诣问。
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
问者爇香于鼎,再拜。
巫从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
各各竦立以听。
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
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顷,帘动,片纸抛落。
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
展玩不可晓。
然睹促织,隐中胸怀。
折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
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
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
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
冥搜未已,一癞头蟇猝然跃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
蟆入草间。
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
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
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
大喜,笼归。
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
上于盆而养之,蠏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
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
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
儿惧,啼告母。
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
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
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日将暮,取儿藁葬。
近抚之,气息惙然。
喜寘榻上,半夜复苏。
夫妻心稍慰。
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
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
一鸣辄跃去,行且速。
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
急趁之。
折过墙隅,迷其所往。
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
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
成以其小,劣之。
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
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
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
喜而收之。
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蠏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
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
径造庐访成。
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
因出己虫,纳比笼中。
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
少年固强之。
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
因合纳斗盆。
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
少年又大笑。
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
少年又笑。
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
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
少年大骇,解令休止。
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
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
成骇立愕呼。
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
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
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
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
宰见其小,怒诃成。
成述其异。
宰不信。
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
乃赏成,献诸抚军。
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
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
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
益奇之。
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
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
宰悦,免成役。
又嘱学使,俾入邑庠。
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
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抚军亦厚赉成。
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
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
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
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
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
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
信夫!”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
沂令忧之。
退卧署幕,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
自言御蝗有策。
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蝗神也。
哀之,可免。”
令异之,治具出邑南。
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
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
妇问:“大夫将何为?”
令便哀恳:“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
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吾密机!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
乃尽三卮,瞥不复见。
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
方悟秀才柳神也。
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
诚然哉!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
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
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
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斗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
遂携家播迁。
村人共笑之。
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
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
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
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
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
咸谓夫妻之孝报云。
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二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
城郭尽墟;仅存一屋,则孝子某家也。
茫茫大劫中,惟孝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
诸城某甲
学师孙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乱,被杀,首坠胸前。
寇退,家人得尸,将舁瘗之。
闻其气缕缕然;审视之,咽不断者盈指。
遂扶其头,荷之以归。
经一昼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饮食,半年竟愈。
又十余年,与二三人聚谈。
或作一解颐语,众为哄堂。
甲亦鼓掌。
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共视之,气已绝矣。
父讼笑者。
众敛金赂之,又葬甲,乃解。
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
颈连一线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者耶!”
库官
邹平张华东公,奉旨祭南岳。
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
前驱白:“驿中有怪异,宿之必致纷纭。”
张弗听。
宵分,冠剑而坐。
俄闻鞾声入,则一颁白叟,皂纱黑带。
怪而问之。
叟稽首曰:“我库官也。
为大人典藏有日矣。
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
问:“库存几何?”
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
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
叟唯唯而退。
张至南中,馈遗颇丰。
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
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兵饷矣。”
深讶其前后之乖。
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
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
言已,竟去。
张乃计其所获,与所言库数,适相脗合。
方叹饮啄有定,不可以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相传阎罗天子署。
其中一切狱具,皆借人工。
桎梏朽败,辄掷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经宿失所在。
供应度支,载之经制。
明有御史行台华公,按及酆都,闻其说,不以为信,欲入洞以决其惑。
人辄言不可,公弗听。
秉烛而入,以二役从。
深抵里许,烛暴灭。
视之,阶道阔朗,有广殿十余间,列坐尊官,袍笏俨然;惟东首虚一坐。
尊官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乎?别来无恙否?”
公问:“此何处所?”
尊官曰:“此冥府也。”
公愕然告退。
尊官指虚坐曰:“此为君坐,那可复还!”
公益惧,固请宽宥。
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
遂检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归阴。”
公览之,战栗如濯冰水。
念母老子幼,泫然涕流。
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书至。
群拜舞启读已,乃贺公曰:“君有回阳之机矣。”
公喜致问。
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可为君委折原例耳。”
乃示公途而出。
数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
公甚窘苦。
忽一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光射数尺。
公迎拜而哀之。
神人曰:“诵佛经可出。”
言已而去。
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惟金刚经颇曾习之,遂乃合掌而诵,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
忽有遗忘之句,则目前顿黑;定想移时,复诵复明。
乃始得出。
其二从人,则不可问矣。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余息。
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
又为设野祭。
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也。
幼业儒。
家少有而运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
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厚者至碎破其家。
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
夜有奔女,颜色颇丽。
万悦而私之。
请其姓氏。
女自言:“实狐,但不为君祟耳。”
万喜而不疑。
女嘱勿与客共,遂日至,与共卧处。
凡日用所需,无不仰给于狐。
居无何,二三相识,辄来造访,恒信宿不去。
万厌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实告客。
客愿一睹仙容。
万白于狐。
狐谓客曰:“见我何为哉?我亦犹人耳。”
闻其声,呖呖在目前,四顾,即又不见。
客有孙得言者,善俳谑,固请见,且谓:“得听娇音,魂魄飞越;何吝容华,徒使人闻声相思?”
狐笑曰:“贤哉孙子!欲为高曾母作行乐图耶?”
诸客俱笑。
狐曰:“我为狐,请与客言狐典,颇愿闻之否?”
众唯唯。
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
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
主人大忧,甚讳言狐。
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
主人大悦。
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是家有狐。
’客惧,白主人,欲他徙。
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
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
客大骇,骤奔,急呼:‘有狐!’主人惊问。
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所见何状?’客曰:‘我今所见,细细么么,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言罢,座客为之粲然。
孙曰,“既不赐见,我辈留宿,宜勿去,阻其阳台。”
狐笑曰:“寄宿无妨;倘小有迕犯,幸勿滞怀。”
客恐其恶作剧,乃共散去。
然数日必一来,索狐笑骂。
狐谐甚,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
群戏呼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会,万居主人位,孙与二客分左右座,上设一榻屈狐。
狐辞不善酒。
咸请坐谈,许之。
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
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
狐笑曰:“我故不饮。
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
孙掩耳不乐闻。
客皆言曰:“骂人者当罚。”
狐笑曰:“我骂狐何如?”
众曰:“可。”
于是倾耳共听。
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
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
王言:此物生平未曾得闻。
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
’”主客又复哄堂。
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
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流毒若此?”
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遂为群吠所乱,请终之。
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
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
’又大异之。
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
’王细问其状。
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
’”举座又大笑。
众知不敌,乃相约:后有开谑端者,罚作东道主。
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
万曰:“何如?”
孙曰:“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
合座属思不能对。
狐笑曰:“我有之矣。”
众共听之。
曰:“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四座无不绝倒。
孙大恚曰:“适与尔盟,何复犯戒?”
狐笑曰:“罪诚在我;但非此,不成确对耳。
明旦设席,以赎吾过。”
相笑而罢。
狐之诙谐,不可殚述。
居数月,与万偕归。
乃博兴界。
告万曰:“我此处有葭莩亲,往来久梗,不可不一讯。
日且暮,与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
万询其处,指言:“不远。”
万疑前此故无村落,姑从之。
二里许,果见一庄,生平所未历。
狐往叩关,一苍头出应门。
入则重门迭阁,宛然世家。
俄见主人,有翁与媪,揖万而坐。
列筵丰盛,待万以姻娅,遂宿焉。
狐早谓曰:“我遽偕君归,恐骇闻听。
君宜先往,我将继至。”
万从其言,先至,预白于家人。
未几,狐至。
与万言笑,人尽闻之,而不见其人。
逾年,万复事于济,狐又与俱。
忽有数人来,狐从与语,备极寒暄。
乃语万曰:“我本陕中人,与君有夙因,遂从尔许时。
今我兄弟至矣。
将从以归,不能周事。”
留之不可,竟去。
雨钱
滨州一秀才,读书斋中。
有款门者,启视,则皤然一翁,形貌甚古。
延之入,请问姓氏。
翁自言:“养真,姓胡,实乃狐仙。
慕君高雅,愿共晨夕。”
秀才故旷达,亦不为怪。
遂与评驳今古。
翁殊博洽,镂花雕缋,粲于牙齿;时抽经义,则名理湛深,尤觉非意所及。
秀才惊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爱我良厚。
顾我贫若此,君但一举手,金钱宜可立致。
何不小周给?”
翁嘿然,似不以为可。
少间,笑曰:“此大易事。
但须得十数钱作母。”
秀才如其请。
翁乃与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
俄顷,钱有数十百万,从梁间锵锵而下,势如骤雨。
转瞬没膝;拔足而立,又没踝。
广丈之舍,约深三四尺已来。
乃顾语秀才:“颇厌君意否?”
曰:“足矣。”
翁一挥,钱即画然而止。
乃相与扃户出。
秀才窃喜,自谓暴富。
顷之,入室取用,则满室阿堵物,皆为乌有,惟母钱十余枚,寥寥尚在。
秀才失望,盛气向翁,颇怼其诳。
翁怒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
遂拂衣去。
妾击贼
益都西鄙之贵家某者,富有巨金。
蓄一妾,颇婉丽。
而冢室凌折之,鞭挞横施。
妾奉事之惟谨。
某怜之,往往私语慰抚。
妾殊未尝有怨言。
一夜,数十人踰垣入,撞其屋扉几坏。
某与妻惶遽丧魄,摇战不知所为。
妾起,嘿无声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一,拔关遽出。
群贼乱如蓬麻。
妾舞杖动,风鸣钩响,击四五人仆地;贼尽靡,骇愕乱奔。
墙急不得上,倾跌咿哑,亡魂失命。
妾拄杖于地,顾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插打得!亦学作贼!我不汝杀,杀嫌辱我。”
悉纵之逸去。
某大惊,问:“何自能尔?”
则妾父故枪棒师,妾尽传其术,殆不啻百人敌也。
妻尤骇甚,悔向之迷于物色。
由是善颜视妾。
妾终无纤毫失礼。
邻妇或谓妾:“嫂击贼若豚犬,顾奈何俛首受挞楚?”
妾曰:“是吾分耳,他何敢言。”
闻者益贤之。
异史氏曰:“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之知,而卒之捍患御灾,化鹰为鸠。
呜呼!射雉既获,内人展笑;握槊方胜,贵主同车。
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驱怪
长山徐远公,故明诸生也。
鼎革后,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之术,远近多耳其名。
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招之以骑。
徐问:“召某何意?”
仆辞以曰不知,“但嘱小人务屈临降耳。”
徐乃行。
至则中庭宴馔,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所以致迎之旨。
徐不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袪疑抱。”
主人辄言无何也。
但劝杯酒,言辞闪烁,殊所不解。
言话之间,不觉向暮。
邀徐饮园中。
园构造颇佳胜,而竹树蒙翳,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莱中。
抵一阁,覆板上悬蛛错缀,大小上下,不可以数。
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
徐辞不胜酒。
主人即罢酒呼茶。
诸仆仓皇撤殽器,尽纳阁之左室几上。
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
仆人便持烛引宿左室。
烛置案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
徐疑或携幞被来伴,久之,人声殊杳。
即自起扃户寝。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
心中怛然,不成梦寝。
顷之,板上橐橐,似踏蹴声,甚厉。
俄下护梯,俄近寝门。
徐骇,毛发猬立,急引被覆首。
而门已豁然顿开。
徐展被角,微伺之,则一物,兽首人身;毛周其体,长如马鬐,深黑色;牙粲群峰,目炯双炬。
及几,伏餂器中剩肴,舌一过,连数器辄净如扫。
已而趋近榻,嗅徐被。
徐骤起,翻被幂怪头,按之狂喊。
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去。
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扃,不可得出。
缘墙而走,择短垣踰,则主人马厩也。
厩人惊;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将旦,主人使伺徐,失所在。
大骇。
已而得之厩中。
徐出,大恨,怒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如意钩一,又不送达寝所:是死我也!”
主人谢曰:“拟即相告,虑君难之。
初亦不知橐有藏钩。
幸宥十死!”
徐终怏怏,索骑归。
自是而怪遂绝。
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不忘徐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窜者雄。
’此非空言也。
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隐其所骇惧,而公然以怪之遁为己能,天下必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
姊妹易嫁
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
其父常为人牧牛。
时邑世族张姓者,有新阡在东山之阳。
或经其侧,闻墓中叱咤声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溷贵人宅!”
张闻,亦未深信。
既又频得梦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
由是家数不利。
客劝徙葬吉,张听之,徙焉。
一日,相国父牧,出张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废圹中。
已而雨益倾盆,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
相国时尚孩童。
母自诣张,愿丐咫尺地,掩儿父。
张征知其姓氏,大异之。
往视溺死所,俨然当置棺处,又益骇。
乃使就故圹窆焉。
且令携若儿来。
葬已,母偕儿诣张谢。
张一见,辄喜,即留其家,教之读,以齿子弟行。
又请以长女妻儿。
母骇不敢应。
张妻云:“既已有言,奈何中改?”
卒许之。
然此女甚薄毛家,怨惭之意,形于言色。
有人或道及,辄掩其耳。
每向人曰:“我死不从牧牛儿!”
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而女掩袂向隅而哭。
催之妆,不妆;劝之亦不解。
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
父止婿,自入劝女。
女涕若罔闻。
怒而逼之,益哭失声。
父无奈之。
又有家人传白:“新郎欲行。”
父急出,言:“衣妆未竟,乞郎少停待。”
即又奔入视女,往来者无停履。
迁延少时,事愈急,女终无回意。
父无计,周张欲自死。
其次女在侧,颇非其姊,苦逼劝之。
姊怒曰:“小妮子,亦学人喋聒!尔何不从他去?”
妹曰:“阿爷原不曾以妹子属毛郎;若以妹子属毛郎,更何须姊姊劝驾也。”
父以其言慷爽,因与伊母窃议,以次易长。
母即向女曰:“忤逆婢不遵父母命,欲以儿代若姊,儿肯之否?”
女慨然曰:“父母教儿往也,即乞丐不敢辞;且何以见毛家郎便终饿莩死乎?”
父母闻其言,大喜,即以姊妆妆女,仓猝登车而去。
入门,夫妇雅敦逑好。
然女素病赤鬝,稍稍介公意。
久之,浸知易嫁之说,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居无何,公补博士弟子,应秋闱试。
道经王舍人店,店主人先一夕梦神曰:“旦日有毛解元来,后且脱汝于厄。”
以故晨起,专伺察东来客。
及得公,甚喜。
供具殊丰善,不索直;特以梦兆厚自托。
公亦颇自负。
私以细君发鬑鬑,虑为显者笑,富贵后,念当易之。
已而晓榜既揭,竟落孙山,咨嗟蹇步,懊惋丧志。
心赧旧主人,不敢复由王舍,以他道归。
后三年,再赴试,店主人延候如初。
公曰:“尔言初不验,殊惭祗奉。”
主人曰:“秀才以阴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岂妖梦不足以践?”
公愕而问故,盖别后复梦而云。
公闻之,惕然悔惧,木立若偶。
主人谓:“秀才宜自爱,终当作解首。”
未几,果举贤书第一人。
夫人发亦寻长,云鬟委绿,转更增媚。
姊适里中富室儿,意气颇自高。
夫荡惰,家渐陵夷,空舍无烟火。
闻妹为孝廉妇,弥增惭怍。
姊妹辄避路而行。
又无何,良人卒,家落。
顷之,公又擢进士。
女闻,刻骨自恨,遂忿然废身为尼。
及公以宰相归,强遣女行者诣府谒问,冀有所贻。
比至,夫人馈以绮縠罗绢若干疋,以金纳其中,而行者不知也。
携归见师。
师失所望,恚曰:“与我金钱,尚可作薪米费;此等仪物,我何须尔!”
遂令将回。
公及夫人疑之。
及启视而金具在,方悟见却之意。
发金笑曰:“汝师百余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
遂以五十金付尼去,曰:“将去作尔师用度;多,恐福薄人难承荷也。”
行者归,具以告。
师默然自叹,念平生所为,辄自颠倒,美恶避就,繄岂由人耶?后店主人以人命事逮系囹圄,公为力解释罪。
异史氏曰:“张公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
余闻时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之戏,此岂慧黠者所能较计耶?呜呼!彼苍者天久不可问,何至毛公,其应如响?”
续黄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新贵,遨游郊郭。
偶闻毘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
入揖而坐。
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
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
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
曾大悦,气益高。
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
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偃蹇不为礼。
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
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
一坐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
曾得意疾趋入朝。
天子前席,温语良久。
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即赐蟒玉名马。
曾被服稽拜以出。
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
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
然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
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迭出其门。
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
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
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
科头休沐,日事声歌。
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俞旨,立行擢用。
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
恩怨了了,颇快心意。
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
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
自此富可埒国。
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
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
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赀于其家。
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
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
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
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
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
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
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
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
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
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词组方干,远窜豺狼之地。
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
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
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
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
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
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
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
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
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
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
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
臣夙夜祗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
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
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
云云。
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
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
又继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
奉旨籍家,充云南军。
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
俄见数夫运赀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
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
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
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
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
立叱曾出。
监者牵罗曳而出。
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得。
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
又十余里,己亦困惫。
歘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
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
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
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
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
监者大骇,逸去。
曾长跪,言:“孤身远谪,囊中无长物。”
哀求宥免。
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祇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
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
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
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
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
曾前,匐伏请命。
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
万鬼群和,声如雷霆。
即有巨鬼捽至墀下。
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
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
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
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
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
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复伏堂下。
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
鬼复捽去。
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
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
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
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
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
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
又移时,身驱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
鬼又逐以见王。
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
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
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
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
渐入铁釜,镕以烈火。
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
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
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
鬼挞使登轮。
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
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
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焉。
土室之中,瓢杖犹存。
心知为乞人子。
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然常不得一饱。
着败衣,风常刺骨。
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
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从事,辄以赤铁烙胸乳。
幸而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
东邻恶少年,忽踰垣来逼与私。
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
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
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
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
团伏被底,不敢复作声。
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
嫡大惊,相与泣验。
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罪案,依律凌迟处死,絷赴刑所。
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
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梦魇耶?”
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
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
曾乃惨淡而起。
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
曾益惊异,拜而请教。
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
山僧何知焉。”
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
台阁之想,由此淡焉。
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
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
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
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
彼以虚作,神以幻报。
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龙取水
俗传龙取江河之水以为雨,此疑似之说耳。
徐东痴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
遥望水光睒闪,阔于三疋练。
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小猎犬
山右卫中堂为诸生时,厌冗扰,徙斋僧院。
苦室中蜰虫蚊蚤甚多,竟夜不成寝。
食后,偃息在床,忽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两寸许;骑马大如蜡;臂上青鞲,有鹰如蝇;自外而入,盘旋室中,行且驶。
公方凝注,忽又一人入,装亦如前。
腰束小弓矢,牵猎犬如巨蚁。
又俄顷,步者、骑者,纷纷来以数百辈,鹰亦数百臂,犬亦数百头。
有蚊蝇飞起,纵鹰腾击,尽扑杀之。
猎犬登床缘壁,搜噬虱蚤,凡罅隙之所伏藏,嗅之无不出者,顷刻之间,决杀殆尽。
公伪睡睨之。
鹰集犬窜于其身。
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如王者,登别榻,系驷苇篾间。
从骑皆下,献飞献走,纷集盈侧,亦不知作何语。
无何,王者登小辇,卫士仓皇,各命鞍马;万蹄攒奔,纷如撒菽,烟飞雾腾,斯须散尽。
公历历在目,骇诧不知所由。
蹑履外窥,渺无迹响。
返身周视,都无所见;惟壁砖上遗一细犬。
公急捉之,且驯。
置砚匣中,反复瞻玩。
毛极细葺,项上有小环。
饲以饭颗,一嗅辄弃去。
跃登床榻,寻衣缝,啮杀虮虱。
旋复来伏卧。
逾宿,公疑其已往;视之,则盘伏如故。
公卧,则登床箦,遇虫辄噉毙,蚊蝇无敢落者。
公爱之,甚于拱壁。
一日,昼寝,犬潜伏身畔。
公醒转侧,压于腰底。
公觉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视之,已匾而死,如纸翦成者然。
然自是壁虫无噍类矣。
碁鬼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解组乡居,日携碁酒,游翔林丘间。
会九日登高,与客弈。
忽有一人来,逡巡局侧,耽玩不去。
视之,目面寒俭,悬鹑结焉。
然而意态温雅,有文士风。
公礼之,乃坐。
亦殊撝谦。
分指碁谓曰:“先生当必善此,何勿与客对垒?”
其人逊谢移时,始即局。
局终而负,神情懊热,若不自己。
又着又负,益惭愤。
酌之以酒,亦不饮,惟曳客弈。
自晨至于日昃,不遑溲溺。
方以一子争路,两互喋聒,忽书生离席悚立,神色惨沮。
少间,屈膝向公座,败颡乞救。
公骇疑,起扶之曰:“戏耳,何至是?”
书生曰:“乞付嘱圉人,勿缚小生颈。”
公又异之,问:“圉人谁?”
曰:“马成。”
先是,公圉役马成者,走无常,常十数日一入幽冥,摄牒作勾役。
公以书生言异,遂使人往视成,则僵卧已二日矣。
公乃叱成不得无礼。
瞥然间,书生即地而灭。
公叹咤良久,乃悟其鬼。
越日,马成寤,公召诘之。
成曰:“书生湖襄人,癖嗜弈,产荡尽。
父忧之,闭置斋中。
辄踰垣出,窃引空处,与弈者狎。
父闻诟詈,终不可制止。
父愤悒赍恨而死。
阎摩王以书生不德,促其年寿,罚入饿鬼狱,于今七年矣。
会东岳凤楼成,下牒诸府,征文人作碑记。
王出之狱中,使应召自赎。
不意中道迁延,大愆限期。
岳帝使直曹问罪于王。
王怒,使小人辈罗搜之。
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缧绁系之。”
公问:“今日作何状?”
曰:“仍付狱吏,永无生期矣。”
公叹曰:“癖之误人也如是夫!”
异史氏曰:“见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见弈又忘其生。
非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获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长死不生之弈鬼也。
可哀也哉!”
辛十四娘
广平冯生,正德间人。
少轻脱,纵酒。
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容色娟好。
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
心窃好之。
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
忽见生来,即转身入。
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
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
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
生曰:“偶过古剎,欲一瞻仰。
翁何至此?”
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
既承宠降,有山茶可以当酒。”
乃肃宾入。
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蓁莽。
入其室,则帘幌床幙,香雾喷人。
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
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
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
辛笑曰:“容谋之荆人。”
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
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
主人笑付左右。
少间,有婢与辛耳语。
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
隐约三数语,即趋出。
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不复有他言。
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
辛曰:“君卓荦士,倾风已久。
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
生固请之。
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
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与焉。”
生曰:“小生祇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
辛不应,相对默然。
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
内闻钩动,群立愕顾。
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
望见生入,遍室张皇。
辛怒,命数人捽生出。
酒愈涌上,倒蓁芜中。
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蹡而行。
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
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
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
仰见高闳,以策挝门。
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
生以失路告。
问者曰:“待达主人。”
生累足鹄竢。
忽闻振管辟扉,一健仆出,代客捉驴。
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
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字。
生以告。
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
生起立,肃身欲拜。
妪止之坐。
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
曰:“然。”
妪曰:“子当是我弥甥。
老身钟漏并歇,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多乖阔。”
生曰:“儿少失怙,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
素未拜省,乞便指示。”
妪曰:“子自知之。”
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
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
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
妪笑曰:“此大好事。
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
生称谢唯唯。
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
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
不知官人所聘行几?”
生曰:“年约十五余矣。”
青衣曰:“此是十四娘。
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
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
青衣曰:“是也。”
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
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
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
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
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
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
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
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
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
回首见生,羞缩不安。
妪曰:“此吾甥也。
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
女俛首无语。
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阿甥作伐耳。”
女默默而已。
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
女然曰:“还以告之父母。”
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
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
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
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
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
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
乃使青衣送女去。
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
数步外,歘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
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
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
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
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
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
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
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
生已无望。
顷之,门外哗然。
屣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
妆匳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
生喜得丽偶,并不疑其异类。
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
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
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
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
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相狎。
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即登堂称觞。
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
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准,不可与久居也。
宜勿往。”
生诺之。
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
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
生归,笑述于房。
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
生笑谢之。
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郄渐释。
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
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
生辞,频招乃往。
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
公子出试卷示生。
亲友迭肩叹赏。
酒数行,乐奏作于堂,鼓吹伧儜,宾主甚乐。
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
’此言今知其谬。
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
公子言已,一座尽赞。
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
生言已,一座失色。
公子惭忿气结。
客渐去,生亦遁。
醒而悔之,因以告女。
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
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
生惧而涕,且告之悔。
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
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
时自归宁,未尝逾夜。
又时出金帛作生计。
日有赢余,辄投扑满。
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
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
生辞以故。
公子使圉人挽辔,拥之以行。
至家,立命洗腆。
继辞夙退。
公子要遮无已,出家姬弹筝为乐。
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
因而酣醉颓卧席间。
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
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
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
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
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
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之,人也。
意主人遣僮伴睡。
又蹴之,不动而殭。
大骇,出门怪呼。
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
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早知今日矣!”
因按日以金钱遗生。
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
女自诣问。
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
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
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
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
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已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
生认误杀拟绞。
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
女闻,坦然若不介意。
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
每于寂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
一日,日晡,狐婢忽来。
女顿起,相引屏语。
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
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
苍头复命。
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
家人窃议其忍。
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
苍头闻之喜,告主母。
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
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
生立释宁家。
归见闱中人,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
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
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
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
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数月不得入。
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
上至句阑,极蒙宠眷。
疑婢不似风尘人。
婢乃垂泣。
上问:“有何冤苦?”
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
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句阑中。”
上惨然,赐金百两。
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
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
上颔之,乃去。
婢以此情告生。
生急拜,泪眦双荧。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
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愬。
今视尘俗益厌苦。
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
生闻,泣伏不起。
女乃止。
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
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
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
生哀泣如前日。
又逾月,女暴疾,绝食饮,羸卧闺闼。
生侍汤药,如奉父母。
巫医无灵,竟以溘逝。
生悲怛欲绝。
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
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
逾年举一子。
然比岁不登,家益落。
夫妻无计,对影长愁。
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
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
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
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
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
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
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
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白莲教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忘其姓名,大约徐鸿儒之徒。
左道惑众,慕其术者多师之。
某一日将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嘱门人坐守,戒勿启视。
去后,门人启之,视盆贮清水,水上编草为舟,帆樯具焉。
异而拨以指,随手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
俄而师来,怒责:“何违吾命?”
门人立白其无。
师曰:“适海中舟覆,何得欺我?”
又一夕,烧巨烛于堂上,戒恪守,勿以风灭。
漏二滴,师不至。
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爇之。
既而师入,又责之。
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息?”
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
门人大骇。
如此奇行,种种不胜书。
后有爱妾与门人通。
觉之,隐而不言。
遣门人饲豕;门人入圈,立地化为豕。
某即呼屠人杀之,货其肉。
人无知者。
门人父以子不归,过问之,辞以久弗至。
门人家诸处探访,绝无消息。
有同师者,隐知其事,泄诸门人父。
门人父告之邑宰。
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达于上官,请甲士千人,围其第,妻子皆就执。
闭置樊笼,将以解都。
途经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与树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长尺许。
兵士愕立不敢行。
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却之。”
乃如其言,脱妻缚。
妻荷戈往。
巨人怒,吸吞之。
众愈骇。
某曰:“既杀吾妻,是须吾子。”
乃复出其子,又被吞如前状。
众各对觑,莫知所为。
某泣且怒曰:“既杀我妻,又杀吾子,情何以甘!然非某自往不可也。”
众果出诸笼,授之刃而遣之。
巨人盛气而逆。
格斗移时,巨人抓攫入口,伸颈咽下,从容竟去。
双灯
魏运旺,益都之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
后式微,不能供读。
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
一夕,魏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魏惊起,悚听。
声渐近,寻梯而上,步步繁响。
无何,双婢挑灯,已至榻下。
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
魏大愕怪。
转知为狐,发毛森竖,俯首不敢睨。
书生笑曰:“君勿见猜。
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
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惭形秽,腼颜不知所对。
书生率婢子,遗灯竟去。
魏细瞻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
然惭怍不能作游语。
女郎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
遽近枕席,暖手于怀。
魏始为之破颜,捋袴相嘲,遂与狎昵。
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
复订夜约。
至晚,女果至,笑曰:“痴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
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
女子什有九赢。
乃笑曰:“不如妾约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
若使妾猜,君当无赢时。”
遂如其言,通夕为乐。
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濇冷,令人不可耐。”
遂唤婢幞被来,展布榻间,绮縠香耎。
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
自此,遂以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
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
魏近就之。
女援之,踰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
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义。”
魏惊叩其故。
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
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高处,乃辞魏言别。
魏留之不得,遂去。
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郁而反。
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捉鬼射狐
李公着明,睢宁令襟卓先生公子也。
为人豪爽无馁怯。
为新城王季良先生内弟。
先生家多楼阁,往往睹怪异。
公常暑月寄宿,爱阁上晚凉。
或告之异,公笑不听,固命设榻。
主人如请。
嘱仆辈伴公寝,公辞言:“喜独宿,生平不解怖。”
主人乃使炷息香于炉,请衽何趾,始息烛覆扉而去。
公即枕移时,于月色中,见几上茗瓯,倾侧旋转,不堕亦不休。
公咄之,铿然立止。
即若有人拔香炷,炫摇空际,纵横作花缕。
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尔!”
裸裼下榻,欲就捉之。
以足觅床下,仅得一履;不暇冥搜,赤足挝摇处,炷顿插炉,竟寂无兆。
公俯身遍摸暗陬,忽一物腾击颊上,觉似履状;索之,亦殊不得。
乃启覆下楼,呼从人,爇火以烛,空无一物,乃复就寝。
既明,使数人搜履,翻席倒榻,不知所在。
主人为公易履。
越日,偶一仰首,见一履夹塞椽间;挑拨而下,则公履也。
公益都人,侨居于淄之孙氏第。
第綦阔,皆置闲旷;公仅居其半。
南院临高阁,止隔一堵。
时见阁扉自启闭,公亦不置念。
偶与家人话于庭,阁门开,忽有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盈三尺,绿袍白袜。
众指顾之,亦不动。
公曰:“此狐也。”
急取弓矢,对阁欲射。
小人见之,哑哑作揶揄声,遂不复见。
公捉刀登阁,且骂且搜,竟无所睹,乃返。
异遂绝。
公居数年,平安无恙。
公长公友三,为余姻家,其所目触。
异史氏曰:“予生也晚,未得奉公杖履。
然闻之父老,大约慷慨刚毅丈夫也。
观此二事,大概可睹。
浩然中存,鬼狐何为乎哉!”
蹇偿债
李公着明,慷慨好施。
乡人某,佣居公室。
其人少游惰,不能操农业。
家窭贫。
然小有技能,常为役务,每赉之厚。
时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给以升斗。
一日,告公曰:“小人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殍饿。
然曷可以久。
乞主人贷我菉豆一石作资本。”
公忻然,立命授之。
某负去,年余,一无所偿。
及问之,豆赀已荡然矣。
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公读书于萧寺。
后三年余,忽梦某来,曰:“小人负主人豆直,今来投偿。”
公慰之,曰:“若索尔偿,则平日所负欠者,何可算数?”
某愀然曰:“固然。
凡人有所为而受人千金,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
言已,竟去。
公愈疑。
既而家人白公:“夜牝驴产一驹,且修伟。”
公忽悟曰:“得毋驹为某耶?”
越数日归,见驹,戏呼某名。
驹奔赴如有知识。
自此遂以为名。
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而悦之,愿以重价购之,议直未定。
适公以家中急务不及待,遂归。
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龁折胫骨,不可疗。
有牛医至公家,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岁月。
万一得痊,得直与公剖分之。”
公如所请。
后数月,牛医售驴,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
公受钱,顿悟,其数适符豆价也。
噫!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
头滚
苏孝廉贞下太封公昼卧,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转不已。
惊而中疾,遂以不起。
后其次公就荡妇宿,罹杀身之祸,其兆于此耶?
鬼作筵
杜秀才九畹,内人病。
会重阳,为友人招作茱萸会。
早兴,盥已,告妻所往,冠服欲出。
忽见妻昏愦,絮絮若与人言。
杜异之,就问卧榻。
妻辄“儿”呼之。
家人心知其异。
时杜有母柩未殡,疑其灵爽所凭。
杜祝曰:“得勿吾母耶?”
妻骂曰:“畜产何不识尔父!”
杜曰:“既为吾父,何乃归家祟儿妇?”
妻呼小字曰:“我端为儿妇来,何反怨恨?儿妇应即死;有四人来勾致,首者张怀玉。
我万端哀乞,甫能得允遂。
我许小馈送,便宜付之。”
杜如言,于门外焚钱纸。
妻又言曰:“四人去矣。
彼不忍违吾面目,三日后,当治具酬之。
尔母老,龙钟不能料理中馈。
及期,尚烦儿妇一往。”
杜曰:“幽明殊途,安能代庖?望父恕宥。”
妻曰:“儿勿惧,去去即复返。
此为渠事,当毋惮劳。”
言已,即冥然,良久乃苏。
杜问所言,茫不记忆。
但曰:“适见四人来,欲捉我去。
幸阿翁哀请,且解囊赂之,始去。
我见阿翁镪袱尚余二铤,欲窃取一铤来,作餬口计。
翁窥见,叱曰:‘尔欲何为!此物岂尔所可用耶!’我乃敛手未敢动。”
杜以妻病革,疑信相半。
越三日,方笑语间,忽瞪目久之,语曰:“尔妇綦贪,曩见我白金,便生觊觎。
然大要以贫故,亦不足怪。
将以妇去,为我敦庖务,勿虑也。”
言甫毕,奄然竟毙;约半日许,始醒。
告杜曰:“适阿翁呼我去,谓曰:‘不用尔操作,我烹调自有人,祇须坚坐指挥足矣。
我冥中喜丰满,诸物馔都覆器外,切宜记之。
’我诺。
至厨下,见二妇操刀砧于中,俱绀帔而绿缘之。
呼我以嫂。
每盛炙于簋,必请觇视。
曩四人都在筵中。
进馔既毕,酒具已列器中。
翁乃命我还。”
杜大愕异,每语同人。
胡四相公
莱芜张虚一者,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
性豪放自纵。
闻邑中某氏宅为狐狸所居,敬怀刺往谒,冀一见之。
投刺隟中。
移时,扉自辟。
仆者大愕,却退。
张肃衣敬入。
见堂中几榻宛然,而阒寂无人。
遂揖而祝曰:“小生斋宿而来,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何不竟赐光霁?”
忽闻虚室中有人言曰:“劳君枉驾,可谓跫然足音矣。
请坐赐教。”
即见两座自移相向。
甫坐,即有镂漆朱盘,贮双茗醆,悬目前。
各取对饮,吸沥有声,而终不见其人。
茶已,继之以酒。
细审官阀,曰:“弟姓胡氏,于行为四;曰相公,从人所呼也。”
于是酬酢议论,意气颇洽。
鳖羞鹿脯,杂以芗蓼。
进酒行炙者,似小辈甚伙。
酒后颇思茶,意才少动,香茗已置几上。
凡有所思,无不应念而至。
张大悦,尽醉始归。
自是三数日必一访胡,胡亦时至张家,并如主客往来礼。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病家利。
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
胡曰:“彼妄耳,实无狐。”
少间,张起溲溺,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
小人欲从先生往观之,烦一言请于主人。”
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
即席而请于胡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命。”
胡固言不必。
张言之再三,乃许之。
既而张出,马自至,如有控者。
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谓张曰:“后先生于道途间,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辈从也。”
语次进城,至巫家。
巫见张生,笑逆曰:“贵人何忽得临?”
张曰:“闻尔家狐子大灵应,果否?”
巫正容曰:“若个蹀躞语,不宜贵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
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巫臂,踉蹡欲跌。
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
张笑曰:“婆子盲也!几曾见自己额颅破,冤诬袖手者?”
巫错愕不知所出。
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蹷;秽泥乱堕,涂巫面如鬼。
惟哀号乞命。
张请恕之,乃止。
巫急起奔遁房中,阖户不敢出。
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
巫惟谢过。
张仰首望空中,戒勿复伤巫,巫始惕惕而出。
张笑谕之,乃还。
由是每独行于途,觉尘沙淅淅然,则呼狐语,辄应不讹。
虎狼暴客,恃以无恐。
如是年余,愈与胡莫逆。
尝问其甲子,殊不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犹如昨日。”
一夕共话,忽墙头苏然作响,其声甚厉。
张异之。
胡曰:“此必家兄。”
张言:“何不邀来共坐?”
曰:“伊道颇浅,祇好攫鸡啖便了足耳。”
张谓胡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未一见颜色,殊属恨事。”
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
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
问:“将何往?”
曰:“弟陕中产,将归去矣。
君每以对面不觌为恨,今请一识数岁之友,他日可相认耳。”
张四顾都无所见。
胡曰:“君试开寝室门,则弟在焉。”
张如其言,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
衣裳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
张反身而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曰:“今日释君憾矣。”
张依恋不忍别。
胡曰:“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
乃以巨觥劝酒。
饮至中夜,始以纱烛导张归。
及明往探,则空房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西川学使,张清贫犹昔。
因往视弟,愿望颇奢。
月余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
忽一少年骑青驹,蹑其后。
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甚骚雅,遂与语间。
少年察张不豫,诘之。
张因欷歔而告以故。
少年亦为慰藉。
同行里许,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别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也。”
复欲询之,驰马径去。
张莫解所由。
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
张豁然顿悟。
受而开视,则白镪满中。
及顾苍头,已不知所之矣。
念秧
异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冲衢,其害尤烈。
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货于市,行人回首,财货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
误认倾盖之交,遂罹丧资之祸。
随机设阱,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名曰“念秧”。
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
余乡王子巽者,邑诸生。
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将往探讯。
治装北上,出济南,行数里,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
时以闲语相引,王颇与问答。
其人自言:“张姓,为栖霞隶,被令公差赴都。”
称谓撝卑,祗奉殷勤。
相从数十里,约以同宿。
王在前,则策蹇迫及;在后,则止候道左。
仆疑之,因厉色拒去,不使相从。
张颇自惭,挥鞭遂去。
既暮,休于旅舍,偶步门庭,则见张就外舍饮。
方惊疑间,张望见王,垂手拱立,谦若厮仆,稍稍问讯。
王亦以泛泛适相值,不为疑,然王仆终夜戒备之。
鸡既唱,张来呼与同行。
仆咄绝之,乃去。
朝暾已上,王始就道。
行半日许,前一人跨白卫,年四十已来,衣帽整洁;垂首蹇分,盹寐欲堕。
或先之,或后之,因循十数里。
王怪问:“夜何作,致迷顿乃尔?”
其人闻之,猛然欠伸,言:“我清苑人,许姓。
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
家兄设帐于官署,我往探省,少获馈贻。
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惊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
王故问:“念秧何说?”
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
今有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因而乘机骗赚。
昨有葭莩亲,以此丧资斧。
吾等皆宜警备。”
王颔之。
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入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
因道温凉,兼询其兄况。
许约暮共主人,王诺之。
仆终疑其伪,阴与主人谋,迟留不进,相失,遂杳。
翼日,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骑健骡,冠服秀整,貌甚都。
同行久之,未尝交一言。
日既西,少年忽言曰:“前去屈律店不远矣。”
王微应之。
少年因咨嗟欷歔,如不自胜。
王略致诘问。
少年叹曰:“仆江南金姓。
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图竟落孙山!家兄为部中主政,遂载细小来,冀得排遣。
生平不习跋涉,扑面尘沙,使人薅恼。”
因取红巾拭面,叹咤不已。
听其语,操南音,娇婉若女子。
王心好之,稍稍慰藉。
少年曰:“适先驰出,眷口久望不来,何仆辈亦无至者?日已将暮,奈何!”
迟留瞻望,行甚缓。
王遂先驱,相去渐远。
晚投旅邸,既入舍,则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装其上。
王问主人。
即有一人入,携之而出,曰:“但请安置,当即移他所。”
王视之,则许也。
王止与同舍,许遂止。
因与坐谈。
少间,又有携装入者,见王、许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
王审视,则途中少年也。
王未言,许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
许乃展问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
俄顷,解囊出赀,堆累颇重;秤两余,付主人,嘱治殽酒,以供夜话。
二人争劝止之,卒不听。
俄而酒炙并陈。
筵间,少年论文甚风雅。
王问江南闱中题,少年悉告之。
且自诵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
共扼腕之。
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无仆役,患不解牧圉。
王因命仆代摄莝豆。
少年深感谢。
居无何,忽蹴然曰:“生平蹇滞,出门亦无好况。
昨夜逆旅,与恶人居,掷骰叫呼,聒耳沸心,使人不眠。”
南音呼骰为兜,许不解,固问之。
少年手摹其状。
许乃笑于囊中出色一枚,曰:“是此物否?”
少年诺。
许乃以色为令,相欢饮。
酒既阑,许请共掷,赢一东道主。
王辞不解。
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
又阴嘱王曰:“君勿漏言。
蛮公子颇充裕,年又雏,未必深解五木诀。
我赢些须,明当奉屈耳。”
二人乃入隔舍。
旋闻轰赌甚闹,王潜窥之,见栖霞隶亦在其中。
大疑,展衾自卧。
又移时,众共拉王赌。
王坚辞不解。
许愿代辨枭雉,王又不肯。
遂强代王掷。
少间,就榻报王曰:“汝赢几筹矣。”
王睡梦应之。
忽数人排阖而入,番语啁嗻。
首者言佟姓,为旗下逻捉赌者。
时赌禁甚严,各大惶恐。
佟大声吓王,王亦以太史旗号相抵。
佟怒解,与王叙同籍,笑请复博为戏。
众果复赌,佟亦赌。
王谓许曰:“胜负我不预闻。
但愿睡,无相溷。”
许不听,仍往来报之。
既散局,各计筹马,王负欠颇多。
佟遂搜王装橐取偿。
王愤起相争。
金捉王臂阴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测。
我辈乃文字交,无不相顾。
适局中我赢得如干数,可相抵;此当取偿许君者,今请易之:便令许偿佟,君偿我。
弗过暂掩人耳目,过此仍以相还。
终不然,以道义之友,遂实取君偿耶?”
王故长厚,亦遂信之。
少年出,以相易之谋告佟。
乃对众发王装物,估入己橐。
佟乃转索许、张而去。
少年遂幞被来,与王连枕,衾褥皆精美。
王亦招仆人卧榻上,各默然安枕。
久之,少年故作转侧,以下体昵就仆。
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
肤着股际,滑腻如脂。
仆心动,试与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鸣动。
王颇闻之;虽甚骇怪,而终不疑其有他也。
昧爽,少年即起,促与早行。
且云:“君蹇疲殆,夜所寄物,前途请相授耳。”
王尚无言,少年已加装登骑。
王不得已,从之。
骡行驶,去渐远。
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为意。
因以夜间所闻问仆,仆实告之。
王始惊曰:“今被念秧者骗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于圉仆者?”
又转念其谈词风雅,非念秧者所能。
急追数十里,踪迹殊杳。
始悟张、许、佟皆其一党,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务求其必入也。
偿债易装,已伏一图赖之机;设其携装之计不行,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
为数十金,委缀数百里;恐仆发其事,而以身交驩之,其术亦苦矣。
后数年而有吴生之事。
邑有吴生,字安仁。
三十丧偶,独宿空斋。
有秀才来与谈,遂相知悦。
从一小奴,名鬼头,亦与吴僮报儿善。
久而知其为狐。
吴远游,必与俱。
同室之中,人不能睹。
吴客都中,将旋里,闻王生遭念秧之祸,因戒僮警备。
狐笑言:“勿须,此行无不利。”
至涿,一人系马坐烟肆,裘服济楚。
见吴过,亦起,超乘从之。
渐与吴语,自言:“山东黄姓,提堂户部。
将东归,且喜同途不孤寂。”
于是吴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吴偿直。
吴阳感而阴疑之。
私以问狐,狐但言:“不妨。”
吴意乃释。
及晚,同寻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
黄入,与拱手为礼。
喜问少年:“何时离都?”
答云:“昨日。”
黄遂拉与共寓。
向吴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可佐君子谈骚雅,夜话当不寥落。”
乃出金赀,治具共饮。
少年风流蕴藉,遂与吴大相爱悦。
饮间,辄目示吴作觞弊,罚黄,强使釂,鼓掌作笑。
吴益悦之。
既而史与黄谋博赌,共牵吴,遂各出橐金为质。
狐嘱报儿暗锁板扉,嘱吴曰:“倘闻人喧,但寐无吪。”
吴诺。
吴每掷,小注则输,大注辄赢。
更余,计得二百金。
史、黄错囊垂罄,议质其马。
忽闻挝门声甚厉,吴急起,投色于火,蒙被假卧。
久之,闻主人觅钥不得,破扃起关,有数人汹汹入,搜捉博者。
史、黄并言无有。
一人竟捋吴被,指为赌者。
吴叱咄之。
数人强检吴装。
方不能与之撑拒,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
吴急出鸣呼,众始惧,曳入之,但求勿声。
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
卤簿既远,众乃出门去。
黄与史共作惊喜状,取次觅寝。
黄命史与吴同榻。
吴以腰橐置枕头,方命被而睡。
无何,史启吴衾,裸体入怀,小语曰:“爱兄磊落,愿从交好。”
吴心知其诈,然计亦良得,遂相偎抱。
史极力周奉,不料吴固伟男,大为凿枘,嚬呻殆不可任,窃窃哀免。
吴固求讫事。
手扪之,血流漂杵矣。
乃释令归。
及明,史惫不能起,托言暴病,但请吴、黄先发。
吴临别,赠金为药饵之费。
途中语狐,乃知夜来卤簿,皆狐为也。
黄于途,益谄事吴。
暮复同舍,斗室甚隘,仅容一榻,颇暖洁,而吴狭之。
黄曰:“此卧两人则隘,君自卧则宽,何妨?”
食已径去。
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
坐良久,狐不至。
倏闻壁上小扉,有指弹声。
吴拔关探视,一少女艳妆遽入,自扃门户,向吴展笑,佳丽如仙。
吴喜致研诘,则主人之子妇也。
遂与狎,大相爱悦。
女忽潸然泣下。
吴惊问之。
女曰:“不敢隐匿,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
曩时入室,即被掩执;不知今宵何久不至?”
又呜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
今已倾心于君,乞垂拔救!”
吴闻,骇惧,计无所出,但遣速去。
女惟俛首泣。
忽闻黄与主人搥阖鼎沸。
但闻黄曰:“我一路祗奉,谓汝为人,何遂诱我弟室!”
吴惧,逼女令去。
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
吴仓卒汗如流渖,女亦伏泣。
又闻有人劝止主人。
主人不听,推门愈急。
劝者曰:“请问主人意将胡为?如欲杀耶?有我等客数辈,必不坐视凶暴。
如两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辞?如欲质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适以取辱。
且尔宿行旅,明明陷诈,安保女子无异言?”
主人张目不能语。
吴闻,窃感佩,而不知其谁。
初,肆门将闭,即有秀才共一仆,来就外舍宿。
携有香酝,遍酌同舍,劝黄及主人尤殷。
两人辞欲起。
秀才牵裾,苦不令去。
后乘间得遁,操杖奔吴所。
秀才闻喧,始入劝解。
吴伏窗窥之,则狐友也。
心窃喜。
又见主人意稍夺,乃大言以恐之。
又谓女子:“何默不一言?”
女啼曰:“恨不如人,为人驱役贱务!”
主人闻之,面如死灰。
秀才叱骂曰:“尔辈禽兽之情,亦已毕露。
此客子所共愤者!”
黄及主人,皆释刀杖,长跽而请。
吴亦启户出,顿大怒詈。
秀才又劝止吴,两始和解。
女子又啼,宁死不归。
内奔出妪婢,捽女令入。
女子卧地哭益哀。
秀才劝主人重价货吴生。
主人俛首曰:“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倒绷孩儿,亦复何说!”
遂依秀才言。
吴固不肯破重赀;秀才调停主客间,议定五十金。
人财交付后,晨钟已动,乃共促装,载女子以行。
女未经鞍马,驰驱颇殆。
午间稍休憩。
将行,唤报儿,不知所往。
日已西斜,尚无踪响,颇怀疑讶,遂以问狐。
狐曰:“无忧,将自至矣。”
星月已出,报儿始至。
吴诘之。
报儿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伧,窃所不平。
适与鬼头计,反身索得。”
遂以金置几上。
吴惊问其故,盖鬼头知女止一兄,远出十余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状,使报儿冒弟行,入门索姊妹。
主人惶恐,诡托病殂。
二僮欲质官。
主人益惧,啖之以金,渐增至四十,二僮乃行。
报儿具述其故。
吴即赐之。
吴归,琴瑟綦笃。
家益富。
细诘女子,曩美少即其夫,盖史即金也。
袭一槲紬帔,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
盖其党与甚众,逆旅主人,皆其一类。
何意吴生所遇,即王子巽连天叫苦之人,不亦快哉!旨哉古言:“骑者善堕。”
蛙曲
王子巽言:“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
携木盒作格,几十有二孔;每孔伏蛙。
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鸣。
或与金钱,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宫商词曲,了了可辨。”
鼠戏
又言:“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
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余头。
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
乃拍鼓板,唱古杂剧。
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
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泥书生
罗村有陈代者,少蠢陋。
娶妻某氏,颇丽。
自以婿不如人,郁郁不得志。
然贞洁自持,婆媳亦相安。
一夕独宿,忽闻风动扉开,一书生入,脱衣巾,就妇共寝。
妇骇惧,苦相拒。
而肌骨顿耎,听其狎亵而去。
自是恒无虚夕。
月余,形容枯瘁。
母怪问之。
初惭怍不欲言;固问,始以情告。
母骇曰:“此妖也!”
百术为之禁咒,终亦不能绝。
乃使代伏匿室中,操杖以伺。
夜分,书生果复来,置冠几上;又脱袍服,搭椸架间。
才欲登榻,忽惊曰:“咄咄!有生人气!”
急复披衣。
代暗中暴起,击中腰胁,塔然作声。
四壁张顾,书生已渺。
束薪爇照,泥衣一片堕地上,案头泥巾犹存。
土地夫人
窵桥王炳者,出村,见土地神祠中出一美人,顾盼甚殷。
挑以亵语,欢然乐受。
狎昵无所,遂期夜奔。
炳因告以居止。
至夜,果至,极相悦爱。
问其姓名,固不以告。
由此往来不绝。
时炳与妻共榻,美人亦必来与交,妻竟不觉其有人。
炳讶问之。
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
炳大骇,亟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
因循半载,病惫不起。
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能见之。
未几,炳果卒。
美人犹日一至。
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复来何为?”
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愦愦应不至此。
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古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
冤矣哉!
寒月芙蕖
济南道人者,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
冬夏惟着一单帢衣,系黄绦,别无袴襦。
每用半梳梳发,即以齿衔髻际,如冠状。
日赤脚行市上;夜卧街头,离身数尺外,冰雪尽镕。
初来,辄对人作幻剧,市人争贻之。
有井曲无赖子,遗以酒,求传其术,弗许。
遇道人浴于河津,骤抱其衣以胁之。
道人揖曰:“请以赐还,当不吝术。”
无赖者恐其绐,固不肯释。
道人曰:“果不相授耶?”
曰:“然。”
道人默不与语;俄见黄縧化为蛇,围可数握,绕其身六七匝,怒目昂首,吐舌相向。
某大愕,长跪,色青气促,惟言乞命。
道人乃竟取縧。
縧竟非蛇;另有一蛇,蜿蜒入城去。
由是道人之名益着。
缙绅家闻其异,招与游,从此往来乡先生门。
司、道俱耳其名,每宴集,辄以道人从。
一日,道人请于水面亭报诸宪之饮。
至期,各于案头得道人速客函,亦不知所由至。
诸官赴宴所,道人伛偻出迎。
既入,则空亭寂然,榻几未设,咸疑其妄。
道人顾官宰曰:“贫道无僮仆,烦借诸扈从,少代奔走。”
官宰共诺之。
道人于壁上绘双扉,以手挝之。
内有应门者,振管而起。
共趋觇望,则见憧憧者往来于中;屏幔床几,亦复都有。
即有人传送门外。
道人命吏胥辈接列亭中,且嘱勿与内人交语。
两相受授,惟顾而笑。
顷刻,陈设满亭,穷极奢丽。
既而旨酒散馥,热炙腾熏,皆自壁中传递而出。
座客无不骇异。
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
宴时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烟绿。
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可惜无莲花点缀!”
众俱唯唯。
少顷,一青衣吏奔白:“荷叶满塘矣!”
一座尽惊。
推窗眺瞩,果见弥望菁葱,间以菡萏。
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
群以为异。
遣吏人荡舟采莲。
遥见吏人入花深处;少间返棹,白手来见。
官诘之。
吏曰:“小人乘舟去,见花在远际;渐至北岸,又转遥遥在南荡中。”
道人笑曰:“此幻梦之空花耳。”
无何,酒阑,荷亦凋谢;北风骤起,摧折荷盖,无复存矣。
济东观察公甚悦之,携归署,日与狎玩。
一日,公与客饮。
公故有家传良酝,每以一斗为率,不肯供浪饮。
是日,客饮而甘之,固索倾酿。
公坚以既尽为辞。
道人笑谓客曰:“君必欲满老饕,索之贫道而可。”
客请之。
道人以壶入袖中,少刻出,遍斟座上,与公所藏更无殊别。
尽欢始罢。
公疑焉,入视酒瓻,则封固宛然,而空无物矣。
心窃愧怒,执以为妖,笞之。
杖才加,公觉股暴痛;再加,臀肉欲裂。
道人虽声嘶阶下,观察已血殷坐上。
乃止不笞,遂令去。
道人遂离济,不知所往。
后有人遇于金陵,衣装如故。
问之,笑不语。
酒狂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
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
偶适族叔家。
缪为人滑稽善谑,客与语,悦之,遂共酣饮。
缪醉,使酒骂座,忤客。
客怒,一座大哗。
叔以身左右排解。
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
叔无计,奔告其家。
家人来,扶挟以归。
才置床上,四肢尽厥。
抚之,奄然气尽。
缪死,有皂帽人絷去。
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世间无其壮丽。
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
自思我罪伊何,当是客讼斗殴。
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
然自度贡生与人角口,或无大罪。
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者翼日早候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
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缩首立肆檐下。
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日将暮,各去寻眠食,而何往?”
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
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颠骨子!”
缪垂首不敢声。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
缪视之,则其母舅。
舅贾氏,死已数载。
缪见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惧。
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
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舍。”
二人乃入。
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
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
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
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遇令甥颠詈,使我捽得来。”
贾问:“见王未?”
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
又问:“阿甥将得何罪?”
答言:“未可知也。
然大王颇怒此等辈。”
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
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已经醉矣。
即以令甥相付托。
驾归,再容登访。”
乃去。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
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小不合,辄挝门裸骂。
犹谓穉齿。
不意别十余年,甥了不长进。
今且奈何!”
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
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
适饮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
大王日万几,亦未必便能记忆。
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
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非十万不能了也。”
缪谢,锐然自任,诺之。
缪即就舅氏宿。
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
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谐矣。
少顷即复来。
我先罄所有,用压契;余待甥归,从容凑致之。”
缪喜曰:“共得几何?”
曰:“十万。”
曰:“甥何处得如许?”
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
缪喜曰:“此易办耳。”
待将亭午,皂帽人不至。
缪欲出市上,少游瞩。
贾嘱勿远荡,诺而出。
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
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
对门一酒肆,纷纷者往来颇伙。
肆外一带长溪,黑潦涌动,深不见底。
方伫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
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
趋出握手,欢若平生。
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
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釂。
酣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渐絮絮瑕疵翁。
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
缪素厌人道其酒德,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
翁睨之,拂袖竟出。
缪追至溪头,捋翁帽。
翁怒曰:“是真妄人!”
乃推缪颠堕溪中。
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坚难动摇,痛彻骨脑。
黑水半杂溲秽,随吸入喉,更不可过。
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
时方危急,贾忽至。
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尔不可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锧。”
缪大惧,泣言:“知罪矣!”
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汝乃饮荡不归。
渠忙迫不能待。
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余者,以旬尽为期。
子归,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
缪悉应之。
乃促之行。
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累我。”
乃示途令归。
时缪已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气隐隐如悬丝。
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渖数斗,臭不可闻。
吐已,汗湿裀褥,身始凉爽。
告家人以异。
旋觉刺处痛肿,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
十日渐能杖行。
言已,仆地。
视之,气已绝矣。
卷五
阳武侯
阳武侯薛公禄,胶薛家岛人。
父薛公最贫,牧牛乡先生家。
先生有荒田,公牧其处,辄见蛇兔斗草莱中;以为异,因请于主人为宅兆,构茅而居。
后数年,太夫人临蓐,值雨骤至;适二指挥使奉命稽海,出其途,避雨户中。
见舍上鸦鹊群集,竞以翼覆漏处,异之。
既而翁出,指挥问:“适何作?”
因以产告。
又询所产,曰:“男也。”
指挥又益愕,曰:“是必极贵!不然,何以得我两指挥护守门户也?”
咨嗟而去。
侯既长,垢面垂鼻涕,殊不聪颖。
岛中薛姓,故隶军籍。
是年应翁家出一丁口戍辽阳,翁长子深以为忧。
时候十八岁,人以太憨生,无与为婚。
忽自谓兄曰:“大哥啾唧,得无以遣戍无人耶?”
曰:“然。”
笑曰:“若肯以婢子妻我,我当任此役。”
兄喜,即配婢。
侯遂携室赴戍所。
行方数十里,暴雨忽集。
途侧有危崖,夫妻奔避其下。
少间,雨止,始复行。
才及数武,崖石崩坠。
居人遥望两虎跃出,逼附两人而没。
侯自此勇健非常,丰采顿异。
后以军功封阳武侯世爵。
至启、祯间,袭侯某公薨,无子,止有遗腹,因暂以旁支代。
凡世封家进御者,有娠即以上闻,官遣媪伴守之,既产乃已。
年余,夫人生女。
产后,腹犹震动,凡十五年,更数媪,又生男。
应以嫡派赐爵。
旁支噪之,以为非薛产。
官收诸媪,械梏百端,皆无异言。
爵乃定。
赵城虎
赵城妪,年七十余,止一子。
一日,入山,为虎所噬。
妪悲痛,几不欲活,号啼而诉于宰。
宰笑曰:“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
妪愈号咷不能制止。
宰叱之,亦不畏惧。
又怜其老,不忍加威怒,遂诺为捉虎。
妪伏不去,必待勾牒出,乃肯行。
宰无奈之,即问诸役,谁能往者。
一隶名李能,醺醉,诣座下,自言:“能之。”
持牒下,妪始去。
隶醒而悔之;犹谓宰之伪局,姑以解妪扰耳,因亦不甚为意,持牒报缴。
宰怒曰:“固言能之,何容复悔?”
隶窘甚,请牒拘猎户。
宰从之。
隶集诸猎人,日夜伏山谷,冀得一虎,庶可塞责。
月余,受杖数百,冤苦罔控。
遂诣东郭岳庙,跪而祝之,哭失声。
无何,一虎自外来。
隶错愕,恐被咥噬。
虎入,殊不他顾,蹲立门中。
隶祝曰:“如杀某子者尔也,其俯听吾缚。”
遂出缧索挚虎颈,虎帖耳受缚。
牵达县署,宰问虎曰:“某子,尔噬之耶?”
虎颔之。
宰曰:“杀人者死,古之定律。
且妪止一子,而尔杀之,彼残年垂尽,何以生活?倘尔能为若子也,我将赦之。”
虎又颔之。
乃释缚令去。
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迟旦,启扉,则有死鹿;妪货其肉革,用以资度。
自是以为常,时衔金帛掷庭中。
妪从此致丰裕,奉养过于其子。
心窃德虎。
虎来,时卧檐下,竟日不去。
人畜相安,各无猜忌。
数年,妪死,虎来吼于堂中。
妪素所积,绰可营葬,族人共瘗之。
坟垒方成,虎骤奔来,宾客尽逃。
虎直赴冢前,嗥鸣雷动,移时始去。
土人立“义虎祠”于东郊,至今犹存。
螳蜋捕蛇
张姓者,偶行溪谷,闻崖上有声甚厉。
寻途登觇,见巨蛇围如碗,摆扑丛树中,以尾击柳,柳枝崩折。
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捉制之,然审视殊无所见,大疑。
渐近临之,则一螳蜋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
视頞上革肉,已破裂云。
武技
李超,字魁吾,淄之西鄙人。
豪爽,好施。
偶一僧来托钵,李饱啖之。
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
有薄技,请以相授。”
李喜,馆之客舍,丰其给,旦夕从学。
三月,艺颇精,意得甚。
僧问:“汝益乎?”
曰:“益矣。
师所能者,我已尽能之。”
僧笑命李试其技。
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骄人而立。
僧又笑曰:“可矣。
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
李忻然,即各交臂作势。
既而支撑格拒,李时时蹈僧瑕;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余。
僧抚掌曰:“子尚未尽吾能也!”
李以掌致地,惭沮请教。
又数日,僧辞去。
李由此以武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
偶适历下,见一少年尼僧,弄艺于场,观者填溢。
尼告众客曰:“颠倒一身,殊大冷落。
有好事者,不妨下场一扑为戏。”
如是三言。
众相顾,迄无应者。
李在侧,不觉技痒,意气而进。
尼便笑与合掌。
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
即问:“尊师何人?”
李初不言。
固诘之,乃以僧告。
尼拱手曰:“憨和尚汝师耶?若尔,不必较手足,愿拜下风。”
李请之再四,尼不可。
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无妨一戏。
但两相会意可耳。”
李诺之。
然以其文弱故,易之;又少年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
方颉颃间,尼即遽止。
李问其故,但笑不言。
李以为怯,固请再角。
尼乃起。
少间,李腾一踝去。
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
尼笑谢曰:“孟浪迕客,幸勿罪!”
李舁归,月余始愈。
后年余,僧复来,为述往事。
僧惊曰:“汝大卤莽!惹他何为?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股已断矣!”
小人
康熙间,有术人携一榼,榼中藏小人,长尺许。
投以钱,则启榼令出,唱曲而退。
至掖,掖宰索榼入署,细审小人出处。
初不敢言;固诘之,始自述其乡族。
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四体暴缩;彼遂携之,以为戏具。
宰怒,杀术人。
留童子,欲医之,尚未得其方也。
秦生
莱州秦生,制药酒,误投毒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
积年余,夜适思饮,而无所得酒。
忽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溢,肠痒涎流,不可制止。
取琖将尝,妻苦劝谏。
生笑曰:“快饮而死,胜于馋渴而死多矣。”
一琖既尽,倒瓶再斟。
妻覆其瓶,满屋流溢。
生伏地而牛饮之。
少时,腹痛口噤,中夜而卒。
妻号泣,为备棺木,行入殓矣。
次夜,忽有美人入,身长不满三尺,径就灵寝,以瓯水灌之,豁然顿苏。
叩而诘之,曰:“我狐仙也。
适丈夫入陈家窃酒醉死,往救而归,偶过君家,彼怜君子与己同病,故使妾以余药活之也。”
言讫,不见。
余友人丘行素贡士,嗜饮。
一夜思酒,而无可行沽,辗转不可复忍,因思代以醋。
谋诸妇,妇嗤之。
丘固强之,乃煨酰以进。
壶既尽,始解衣甘寝。
次曰,夫人竭壶酒之资,遣仆代沽。
道遇伯弟襄宸,诘知其故,因疑嫂不肯为兄谋酒。
仆言:“夫人云:‘家中蓄醋无多,昨夜已尽其半;恐再一壶,则醋根断矣。
’”闻者皆笑之。
不知酒兴初浓,即毒药犹甘之,况醋乎?亦可以传矣。
鸦头
诸生王文,东昌人。
少诚笃。
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闲步门外。
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
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
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
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
赵具酒馔,话温凉。
王问:“此何处所?”
答云:“此是小勾栏。
余因久客,暂假床寝。”
话间,妮子频来出入。
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
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实神仙也。
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
便问:“丽者何人?”
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
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穉哀免,今尚待聘耳。”
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
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
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
然日向夕,绝不言去。
赵又戏请之。
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
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
王拜谢趋出,罄赀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
媪果少之。
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
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
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
遂诺之,使婢邀王郎。
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
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
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
王泫然悲哽。
女曰:“勿悲。
妾委风尘,实非所愿。
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
请以宵遁。
王喜,遽起;女亦起。
听谯鼓已三下矣。
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
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
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税屋而止。
王惊其异。
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
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
今幸脱苦海。
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
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
女曰:“何为此虑。
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
可鬻驴子作赀本。”
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
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饮膳甚优。
积年余,渐能蓄婢媪。
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
王问之。
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
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
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
居无何,妮子排闼入。
女笑逆之。
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
即出索子絷女颈。
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
妮子益忿,捽女断衿。
家中婢媪皆集。
妮子惧,奔出。
女曰:“姊归,母必自至。
大祸不远,可速作计。”
乃急办装,将更播迁。
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故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
女迎跪哀啼。
媪不言,揪发提去。
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
急诣六河,翼得贿赎。
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
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
悼丧而返。
于是俵散客旅,囊赀东归。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
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
王问:“看儿何说?”
仆笑以对,王亦笑。
细视儿,风度磊落。
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
诘其名,自称王孜。
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
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
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
念必同己姓名者。
心窃喜,甚爱惜之。
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
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
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
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
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
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
惊问所来。
赵惨然请间。
王乃偕归,命酒。
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
既北徙,又欲夺其志。
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
生一男,弃诸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
此君遗体也。”
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
因述本末。
问:“君何落拓至此?”
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
夫何言!”
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
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
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赀,因大亏损。
妮子索取尤奢。
数年,万金荡然。
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
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
赵愤激不可耐,然无奈之。
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
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
赵惧,如梦初醒。
临行,窃往视女。
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
因以此情为王述之。
即出鸦头书。
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
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
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
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
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
王读之,泣不自禁。
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
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
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
孜骤进杀之。
宾客大骇,以为寇。
及视女尸,已化为狐。
孜持刃径入。
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
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
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
母问媪,曰:“已诛之。”
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
命持葬郊野。
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
检媪箱箧,尽卷金赀,奉母而归。
夫妇重谐,悲喜交至。
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
惊问之,出两革以献。
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
号恸自挝,转侧欲死。
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
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
母益怒,啼不止。
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
心德赵,报以巨金。
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
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
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之,终当杀人倾产。”
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
孜醒曰:“我无罪。”
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
孜大叫,转侧不可开。
女以巨针刺踝骨侧,深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
已乃释缚,拍令安卧。
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
父母大喜。
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
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征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酒虫
长山刘氏,体肥嗜饮。
每独酌,辄尽一瓮。
负郭田三百亩,辄半种黍;而家豪富,不以饮为累也。
一番僧见之,谓其身有异疾。
刘答言:“无。”
僧曰:“君饮尝不醉否?”
曰:“有之。”
曰:“此酒虫也。”
刘愕然,便求医疗。
曰:“易耳。”
问:“需何药?”
俱言不须。
但令于日中俯卧,絷手足;去首半尺许,置良酝一器。
移时,燥渴,思饮为极。
酒香入鼻,馋火上炽,而苦不得饮。
忽觉咽中暴痒,哇有物出,直堕酒中。
解缚视之,赤肉长三寸许,蠕动如游鱼,口眼悉备。
刘惊谢。
酬以金,不受,但乞其虫。
问:“将何用?”
曰:“此酒之精,瓮中贮水,入虫搅之,即成佳酿。”
刘使试之,果然。
刘自是恶酒如仇。
体渐瘦,家亦日贫,后饮食至不能给。
异史氏曰:“日尽一石,无损其富;不饮一斗,适以益贫:岂饮啄固有数乎?或言:‘虫是刘之福,非刘之病,僧愚之以成其术。
’然欤否欤?”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言:“在泺口河上,见一人荷竹簏,牵巨犬二。
于簏中出木雕美人,高尺余,手目转动,艳妆如生。
又以小锦鞯被犬身,便令跨坐。
安置已,叱犬疾奔。
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跪拜起立,灵变不讹。
又作昭君出塞:别取一木雕儿,插雉尾,披羊裘,跨犬从之。
昭君频频回顾,羊裘儿扬鞭追逐,真如生者。”
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
少艳美,骚雅尤绝。
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可。
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
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
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
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
悦而好之,转用盼注。
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
答曰:“然。”
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
十一娘亦审里居。
女答言:“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
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
十一娘问:“何无伴侣?”
曰:“父母早世,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
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
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
十一娘固邀之。
答:“俟异日。”
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
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
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
日望其来,怅然遂病。
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
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
呼曰:“接我以力?”
侍儿从之,蓦然遂下。
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
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
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
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
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
十一娘因述病源。
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
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
十一娘诺。
偕归同榻,快与倾怀。
病寻愈。
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
见人来,则隐匿夹幙间。
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
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
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
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白?”
十一娘因达封意。
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
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
夫人去,封乃告别。
十一娘苦留之,乃止。
一夕,自门外匆皇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
惊问之。
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
如此,复何面目!”
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
会告夫人,杖责之。”
封坚辞欲去。
十一娘请待天曙。
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
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踰垣送之。
行半里许,辞谢自去。
婢返,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
婢喜,拜问。
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
婢捉袂曰:“三姑过我。
我家姑姑盼欲死!”
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
归启园门,我自至。”
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
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
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
以才色门地,何患无贵介婿;然纨袴儿敖不足数。
如欲得佳耦,请无以贫富论。”
十一娘然之。
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
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
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
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
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
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
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
十一娘略睨之。
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
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
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
封曰:“娘子何亦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余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
十一娘曰:“且为奈何?”
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
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
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
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
十一娘必不可。
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
所以故,来报前好耳。
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
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
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
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
烛之,识为日中所见。
喜致诘问。
曰:“妾封氏,范氏十一娘之女伴也。”
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
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
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
生愕然不信。
封乃以钗示生。
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若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封遂去。
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
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
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
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
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
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
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
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死不嫁!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
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
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
夫人窃喜。
俄侍女奔白:“小姐自经!”
举宅惊涕,痛悔无所复及。
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
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
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
未几,闻玉葬香埋,懎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
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
歘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
向生曰:“喜姻好可就矣。”
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
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
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
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
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
顾见三娘,问:“此何所?”
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
因告以故,始如梦醒。
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辞去,十一娘泣留作伴,使别院居。
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
封每遇生来,辄走避。
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
计不如效英、皇。”
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
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
封曰:“妾所得非人所知。
世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
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
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远出者。
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
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
今堕奸谋,命耳!”
乃起告辞。
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
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
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
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
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
言已而逝。
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
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
固请之,乃见。
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
公愧怒,疑生儇薄。
生请间,具道情事。
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
阴戒勿宣,惧有祸变。
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十一娘始归宁焉。
狐梦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
貌丰肥,多髭。
士林知名。
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
传言楼中故多狐。
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
因于楼上,摄想凝思。
既而归斋,日已寖暮。
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
睡中有人摇之。
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不惑,而风雅犹存。
毕惊起,问其谁何。
笑曰:“我狐也。
蒙君注念,心窃感纳。”
毕闻而喜,投以嘲谑。
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渐沮。
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
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
言已而去。
至夜,焚香坐伺。
妇果携女至。
态度娴婉,旷世无匹。
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
明旦早归,勿贪睡也。”
毕与握手入帏,款曲备至。
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
未明即去。
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
问:“何所?”
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远也。”
毕果候之。
良久不至,身渐倦惰。
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
乃握手而行。
奄至一处,有大院落。
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
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
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入白:“二娘子至。”
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
新郎颇如意否?”
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
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
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
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
大娘笑曰:“无怪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
顷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欢。
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一二,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
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
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
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酸痛!”
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
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
乃捉置毕怀。
入怀香耎,轻若无人。
毕抱与同杯饮。
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姊夫所笑。”
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
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
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
众如其教。
至毕辄鸣。
毕故豪饮,连举数觥。
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
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煞郎君,恐三姊怨人。”
小女郎乃抱猫去。
大姊见毕善饮,乃摘髻子贮酒以劝。
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
比干视之,则荷盖也。
二娘亦欲相酬。
毕辞不胜洒。
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
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
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勿为奸人所弄。”
置合案上,则一巨钵。
二娘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
毕持杯向口立尽。
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衬饰工绝。
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道足冷冰也!”
遂起,入室易舄。
女约毕离席告别。
女送出村,使毕自归。
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
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
毕言:“方疑是梦。”
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
女每与毕弈,毕辄负。
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平平耳。”
毕求指诲。
女曰:“弈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
居数月,毕觉稍进。
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
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
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
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屡嘱慎密,何尚尔尔!”
怫然欲去。
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寖疏矣。
积年余,一夕来,兀坐相向。
与之弈,不弈;与之寝,不寝。
怅然良久,曰:“君视我孰如青凤?”
曰:“殆过之。”
曰:“我自惭弗如。
然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
毕曰:“夙有此志;曩遵旧嘱,故秘之。”
女曰:“向为是嘱,今已将别,复何讳?”
问:“何往?”
曰:“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不复得来。
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妾与君幸无所累。”
毕求赠言,曰:“盛气平,过自寡。”
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
至里许,洒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无会期也。”
乃去。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
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
遂志之。
布客
长清某,贩布为业,客于泰安。
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诣问休咎。
术人推之曰:“运数大恶,可速归。”
某惧,囊赀北下。
途中遇一短衣人,似是隶胥。
渐渍与语,遂相知悦。
屡市餐饮,呼与共啜。
短衣人甚德之。
某问所干营,答言:“将适长清,有所勾致。”
问为何人。
短衣人出牒,示令自审;第一即己姓名。
骇曰:“何事见勾?”
短衣人曰:“我非生人,乃蒿里山东四司隶役。
想子寿数尽矣。”
某出涕求救。
鬼曰:“不能。
然牒上名多,拘集尚需时日。
子速归,处置后事,我最后相招,此即所以报交好耳。”
无何,至河际,断绝桥梁,行人艰涉。
鬼曰:“子行死矣,一文亦将不去。
请即建桥,利行人;虽颇烦费,然于子未必无小益。”
某然之。
归,告妻子作周身具。
克日鸠工建桥。
久之,鬼竟不至。
心窃疑之。
一日,鬼忽来曰:“我已以建桥事上报城隍,转达冥司矣,谓此一节可延寿命。
今牒名已除,敬以报命。”
某喜感谢。
后再至泰山,不忘鬼德,敬赍楮锭,呼名酹奠。
既出,见短衣人匆遽而来曰:“子几祸我!适司君方莅事,幸不闻知;不然,奈何!”
送之数武,曰:“后勿复来。
倘有事北往,自当迂道过访。”
遂别而去。
农人
有农人芸于山下,妇以陶器为饷。
食已,置器壠畔。
向暮视之,器中余粥尽空。
如是者屡。
心疑之,因睨注以觇之。
有狐来,探首器中。
农人荷锄潜往,力击之。
狐惊窜走。
器囊头,苦不得脱;狐颠蹷,触器碎落,出首,见农人,窜益急,越山而去。
后数年,山南有贵家女,苦狐缠祟,敕勒无灵。
狐谓女曰:“纸上符咒,能奈我何!”
女绐之曰:“汝道术良深,可幸永好。
顾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
狐曰:“我罔所怖。
但十年前在北山时,尝窃食田畔,被一人戴阔笠,持曲项兵,几为所戮,至今犹悸。”
女告父。
父思投其所畏,但不知姓名、居里,无从问讯。
会仆以故至山村,向人偶道。
旁一人惊曰:“此与吾曩年事适相符同,将无向所逐狐,今能为怪耶?”
仆异之,归告主人。
主人喜,即命仆马招农人来,敬白所求。
农人笑曰:“曩所遇诚有之,顾未必即为此物;且既能怪变,岂复畏一农人?”
贵家固强之,使披戴如尔日状,入室以锄卓地,咤曰:“我日觅汝不可得,汝乃逃匿在此耶!今相值,决杀不宥!”
言已,即闻狐鸣于室。
农人益作威怒。
狐即哀言乞命。
农人叱曰:“速去,释汝。”
女见狐奉头鼠窜而去,自是遂安。
章阿端
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
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
生廉其直,购居之。
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废置。
家人夜惊,辄相哗以鬼。
两月余,丧一婢。
无何,生妻以暮至楼亭,既归,得疾,数日寻毙。
家人益惧,劝生他徙。
生不听。
而块然无偶,憭栗自伤。
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
生怒,盛气幞被,独卧荒亭中,留烛以觇其异。
久之无他,亦竟睡去。
忽有人以手探被,反复扪搎。
生醒视之,则一老大婢,挛耳蓬头,臃肿无度。
生知其鬼,捉臂推之,笑曰:“尊范不堪承教!”
婢惭,敛手蹀躞而去。
少顷,一女郎自西北隅出,神情婉妙,闯然至灯下,怒骂:“何处狂生,居然高卧!”
生起笑曰:“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耳。”
遂起,裸而捉之。
女急遁。
生先趋西北隅,阻其归路。
女既穷,便坐床上。
近临之,对烛如仙;渐拥诸怀。
女笑曰:“狂生不畏鬼耶?将祸尔死!”
生强解裙襦,则亦不甚抗拒。
已而自白:“妾章氏,小字阿端。
误适荡子,刚愎不仁,横加折辱,愤悒夭逝,瘗此二十余年矣。
此宅下皆坟冢也。”
问:“老婢何人?”
曰:“亦一故鬼,从妾服役。
上有生人居,则鬼不安于夜室,适令驱君耳。”
问:“扪搎何为?”
笑曰:“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其情可悯;然亦太不自谅矣。
要之: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
听邻钟响断,着衣下床,曰:“如不见猜,夜当复至。”
入夕,果至,绸缪益欢。
生曰:“室人不幸殂谢,感悼不释于怀。
卿能为我致之否?”
女闻之益戚,曰:“妾死二十年,谁一致念忆者!君诚多情,妾当极力。
然闻投生有地矣,不知尚在冥司否。”
逾夕,告生曰:“娘子将生贵人家。
以前生失耳环,挞婢,婢自缢死,此案未结,以故迟留。
今尚寄药王廊下,有监守者。
妾使婢往行贿,或将来也。”
生问:“卿何闲散?”
曰:“凡枉死鬼不自投见,阎摩天子不及知也。”
二鼓向尽,老婢果引生妻而至。
生执手大悲。
妻含涕不能言。
女别去,曰:“两人可话契阔,另夜请相见也。”
生慰问婢死事。
妻曰:“无妨,行结矣。”
上床偎抱,款若平生之欢。
由此遂以为常。
后五日,妻忽泣曰:“明日将赴山东,乖离苦长,奈何!”
生闻言,挥涕流离,哀不自胜。
女劝曰:“妾有一策,可得暂聚。”
共收涕询之。
女请以钱纸十提,焚南堂杏树下,持贿押生者,俾缓时日。
生从之。
至夕,妻至曰:“幸赖端娘,今得十日聚。”
生喜,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
过七八日,生以限期将满,夫妻终夜哭。
问计于女。
女曰:“势难再谋。
然试为之,非冥资百万不可。”
生焚之如数。
女来,喜曰:“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初甚难;既见多金,心始摇。
今已以他鬼代生矣。”
自此白日亦不复去,令生塞户牖,灯烛不绝。
如是年余,女忽病瞀闷,懊憹恍惚,如见鬼状。
妻抚之曰:“此为鬼病。”
生曰:“端娘已鬼,又何鬼之能病?”
妻曰:“不然。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
生欲为聘巫医。
曰:“鬼何可以人疗?邻媪王氏,今行术于冥间,可往召之。
然去此十余里,妾足弱,不能行,烦君焚刍马。”
生从之。
马方爇,即见女婢牵赤骝,授绥庭下,转瞬已杳。
少间,与一老妪迭骑而来,絷马廊柱。
妪入,切女十指。
既而端坐,首??作态。
仆地移时,蹶而起曰:“我黑山大王也。
娘子病大笃,幸遇小神,福泽不浅哉!此业鬼为殃,不妨,不妨!但是病有瘳,须厚我供养,金百铤、钱百贯,盛筵一设,不得少缺。”
妻一一噭应。
妪又仆而苏,向病者呵叱,乃已。
既而欲去。
妻送诸庭外,赠之以马,欣然而去。
入视女郎,似稍清醒。
夫妻大悦,抚问之。
女忽言曰:“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
合目辄见冤鬼,命也!”
因泣下。
越宿,病益沈殆,曲体战栗,妄有所睹。
拉生同卧,以首入怀,似畏扑捉。
生一起,则惊叫不宁。
如此六七日,夫妻无所为计。
会生他出,半日而归,闻妻哭声。
惊问,则端娘已毙床上,委蜕犹存。
启之,白骨俨然。
生大恸,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
一夜,妻梦中呜咽。
摇而问之,答云:“适梦端娘来,言其夫为聻鬼,怒其改节泉下,衔恨索命去,乞我作道场。”
生早起,即将如教。
妻止之曰:“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
乃起去。
逾刻而来,曰:“余已命人邀僧侣。
当先焚钱纸作用度。”
生从之。
日方落,僧众毕集,金铙法鼓,一如人世。
妻每谓其聒耳,生殊不闻。
道场既毕,妻又梦端娘来谢,言:“冤已解矣,将生作城隍之女。
烦为转致。”
居三年,家人初闻而惧,久之渐习。
生不在,则隔窗启禀。
一夜,向生啼曰:“前押生者,今情弊漏泄,按责甚急,恐不能久聚矣。”
数日,果疾,曰:“情之所钟,本愿长死,不乐生也。
今将永诀,得非数乎!”
生皇遽求策。
曰:“是不可为也。”
问:“受责乎?”
曰:“薄有所罚。
然偷生罪大,偷死罪小。”
言讫,不动。
细审之,面庞形质,渐就澌灭矣。
生每独宿亭中,冀有他遇,终亦寂然,人心遂安。
馎饦媪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
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
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
见一媪,可八九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
向女曰:“食馎饦否?”
女惧不敢应。
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
俄闻汤沸。
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
自言曰:“待寻箸来。”
遂出门去。
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
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
女大惧而号。
家人尽醒,媪始去。
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分绝望。
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赐予一子。”
醒以告媪。
媪曰:“此真妄想。
两人皆将就木,何由生子?”
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
花姑子
安幼舆,陕之拔贡生。
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
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
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
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
心大恐。
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
数武中,歘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
安停足,方欲致问。
叟先诘谁何。
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
叟曰:“此非安乐乡。
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
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
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
叟曰:“诺。”
既入,则舍宇湫隘。
叟挑灯促坐,便命随事具食。
又谓妪曰:“此非他,是吾恩主。
婆子不能行步,可唤花姑子来酾酒。”
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
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
叟顾令煨酒。
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
安问:“此公何人?”
答云:“老夫章姓。
七十年止有此女。
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子,幸勿哂也。”
安问:“婿家何里?”
答言:“尚未。”
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
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
叟奔入,则酒沸火腾。
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
回首,见炉傍有薥心插紫姑未竟,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
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
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
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
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
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濇。
安注目情动。
忽闻妪呼,叟便去。
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
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
女抱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
生渐入室。
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
生长跽哀之。
女夺门欲去。
安暴起要遮,狎接臄。
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
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
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
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
魂魄颠倒,丧所怀来。
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
叟设裀褥,阖扉乃出。
安不寐;未曙,呼别。
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
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
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则此姓绝少。
失望而归,并忘食寝。
由此得昏瞀之疾:强啖汤粥,则唾欲吐;溃乱中,辄呼花姑子。
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
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蒙瞳中,觉有人揣而抁之。
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
熟视女郎,潸潸涕堕。
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
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
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
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
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
三日当复相望。”
又于绣祛中出数蒸饼置床头,悄然遂去。
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
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
又以衣覆余饼,懵?酣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
三日,饼尽,精神倍爽。
乃遣散家人。
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
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谢巫耶?”
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
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
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
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
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
生固求永好。
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
安闻言,邑邑而悲。
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
安乃收悲以忻,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
曰:“妾固未归。
东头聋媪我姨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
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
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
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
安益奇之。
女早起言别。
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
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
叟媪欢逆。
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
既而请客安寝。
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
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
浃洽终夜,谓安曰:“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
安惊问之。
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徙。
与君好合,尽此夜耳。”
安不忍释,俯仰悲怆。
依恋之间,夜色渐曙。
叟忽闯然入,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
女失色,草草奔去。
叟亦出,且行且詈。
安惊孱遌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
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
因思夜往,踰墙以观其便。
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当无大谴。
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
大惧。
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闬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
安向门者询章氏之居。
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
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
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
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
入未几,即出邀安。
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寝。”
少间,携手入帏。
安问:“妗家何别无人?”
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
幸与郎遇,岂非夙缘?”
然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
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
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
少时,闷然不觉矣。
安不归,家中逐者穷人迹。
或言暮遇于山径者。
家人入山,则见裸死危崖下。
惊怪莫察其由,舁归。
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
抚尸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
痛哭声嘶,移时乃已。
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
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傲不为礼,含涕径出。
留之不顾;尾其后,转眸已渺。
群疑为神,谨遵所教。
夜又来,哭如昨。
至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
家人尽骇。
女子入,相向呜咽。
安举手,挥众令去。
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
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
因述所遇。
女曰:“此蛇精冒妾也。
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
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勿乃仙乎?”
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
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
曰:“然,其有之。”
曰:“是即妾父也。
前言大德,盖以此故。
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
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
父愿坏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当。
今之邂逅,幸耳。
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
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
女曰:“不难。
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
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
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
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
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
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
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抓无所痛痒。
乃以女言告家人。
家人往,如其言,炽火穴中。
有巨白蛇冲焰而出。
数弩齐发,射杀之。
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臭。
家人归,以蛇血进。
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
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
方欲问讯,瞥不复见。
启襁视之,男也。
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
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
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
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
仙乎,仙乎!”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囊赀赴都,将求铨叙。
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
仆篡金亡去。
石大恚,病益加,资粮断绝。
榜人谋委弃之。
会有女子乘船,夜来临泊,闻之,自愿以舟载石。
榜人悦,扶石登女舟。
石视之,妇四十余,被服粲丽,神采犹都。
呻以感谢。
妇临审曰:“君夙有瘵根,今魂魄已游墟墓。”
石闻之,噭然哀哭。
妇曰:“我有丸药,能起死。
苟病瘳,勿相忘。”
石洒泣矢盟。
妇乃以药饵石;半日,觉少痊。
妇即榻供甘旨,殷勤过于夫妇。
石益德之。
月余,病良已。
石膝行而前,敬之如母。
妇曰:“妾茕独无依,如不以色衰见憎,愿侍巾栉。”
时石三十余,丧偶经年,闻之,喜惬过望,遂相燕好。
妇乃出藏金,使入都营干,相约返与同归。
石赴都夤缘,选得本省司阃;余金市鞍马,冠盖赫奕。
因念妇腊已高,终非良偶,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
心中悚怯,恐妇闻知,遂避德州道,迂途履任。
年余,不通音耗。
有石中表,偶至德州,与妇为邻。
妇知之,诣问石况。
某以实对。
妇大骂,因告以情。
某亦代为不平,慰解曰:“或署中务冗,尚未暇遑。
乞修尺一书,为嫂寄之。”
妇如其言。
某敬以达石,石殊不置意。
又年余,妇自往归石,止于旅舍,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
石令绝之。
一日,方燕饮,闻喧詈声,释杯凝听,则妇已搴帘入矣。
石大骇,面色如土。
妇指骂曰:“薄情郎!安乐耶?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我与汝情分不薄,即欲置婢妾,相谋何害?”
石累足屏气,不能复作声。
久之,长跽自投,诡辞乞宥。
妇气稍平。
石与王氏谋,使以妹礼见妇。
王氏雅不欲;石固哀之,乃往。
王拜,妇亦答拜。
曰:“妹勿惧,我非悍妒者。
曩事,实人情所不堪,即妹亦当不愿有是郎。”
遂为王缅述本末。
王亦愤恨,因与交詈石。
石不能自为地,惟求自赎,遂相安帖。
初,妇之未入也,石戒阍人勿通。
至此,怒阍人,阴诘让之。
阍人固言管钥未发,无入者,不服。
石疑之而不敢问妇,两虽言笑,而终非所好也。
幸妇娴婉,不争夕。
三餐后,掩闼早眠,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
王初犹自危;见其如此,益敬之。
厌旦往朝,如事姑嫜。
妇御下宽和有体,而明察若神。
一日,石失印绶,合署沸腾,屑屑还往,无所为计。
妇笑言:“勿忧,竭井可得。”
石从之,果得之。
叩其故,辄笑不言。
隐约间,似知盗者姓名,然终不肯泄。
居之终岁,察其行多异。
石疑其非人,常于寝后使人瞷听之,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亦不知其何为。
妇与王极相爱怜。
一夕,石以赴臬司未归,妇与王饮,不觉过醉,就卧席间,化而为狐。
王怜之,覆以锦褥。
未几,石入,王告以异。
石欲杀之。
王曰:“即狐,何负于君?”
石不听,急觅佩刀。
而妇已醒,骂曰:“虺蝮之行,而豺狼之心,必不可以久居!曩所啖药,乞赐还也!”
即唾石面。
石觉森寒如浇冰水,喉中习习作痒;呕出,则丸药如故。
妇拾之,忿然径出,追之已杳。
石中夜旧症复作,血嗽不止,半岁而卒。
异史氏曰:“石孝廉,翩翩若书生。
或言其折节能下士,语人如恐伤。
壮年殂谢,士林悼之。
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
西湖主
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
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
泊舟洞庭。
适猪婆龙浮水面,贾射之中背。
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
锁置桅间,奄存气息;而龙吻张翕,似求援拯。
生恻然心动,请于贾而释之。
携有金创药,戏敷患处,纵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没。
后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大风覆舟。
幸扳一竹簏,漂泊终夜,絓木而止。
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则其僮仆。
力引出之,已就毙矣。
惨怛无聊,坐对憩息。
但见小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无可问途。
自迟明以及辰后,怅怅靡之。
忽僮仆肢体微动,喜而扪之。
无何,呕水数斗,醒然顿苏。
相与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着。
而枵肠辘辘,饥不可堪。
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
才至半山,闻鸣镝声。
方疑听所,有二女郎乘骏马来,骋如撒菽。
各以红绡抹额,髻插雉尾;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
度过岭头,则数十骑猎于榛莽,并皆姝丽,装束若一。
生不敢前。
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因就问之。
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也。”
生述所来,且告之馁。
驭卒解裹粮授之。
嘱云:“宜即远避,犯驾当死!”
生惧,疾趋下山。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
近临之,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
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拟于上苑,又疑是贵家园亭。
逡巡而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
过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檐。
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
怡目快心,殆非人世。
穿过小亭,有秋千一架,上与云齐;而罥索沉沉,杳无人迹。
因疑地近闺阁,恇怯未敢深入。
俄闻马腾于门,似有女子笑语。
生与僮潜伏丛花中。
未几,笑声渐近。
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
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几空劳仆马也。”
无何,红装数辈,拥一女郎至亭上坐。
秃袖戎装,年可十四五。
鬟多敛雾,腰细惊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
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如堆锦。
移时,女起,历阶而下。
一女曰:“公主鞍马劳顿,尚能秋千否?”
公主笑诺。
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
公主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
已而扶下。
群曰:“公主真仙人也!”
嘻笑而去。
生睨良久,神志飞扬。
迨人声既寂,出诣秋千下,徘徊凝想。
见篱下有红巾,知为群美所遗,喜内袖中。
登其亭,见案上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应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题已,吟诵而出。
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
踟蹰罔计,返而楼阁亭台,涉历几尽。
一女掩入,惊问:“何得来此?”
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
女问:“拾得红巾否?”
生曰:“有之。
然已玷染,如何?”
因出之。
女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
生失色,哀求脱免。
女曰:“窃窥宫仪,罪已不赦。
念汝儒冠蕴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
遂皇皇持巾去。
生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
迂久,女复来,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冁然无怒容,或当放君去。
宜姑耐守,勿得攀树钻垣,发觉不宥矣。”
日已投暮,凶祥不能自必;而饿焰中烧,忧煎欲死。
无何,女子挑灯至。
一婢提壶榼,出酒食饷生。
生急问消息。
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可恕则放之;不然,饿且死。
’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之?’遂命馈君食。
此非恶耗也。”
生徊徨终夜,危不自安。
辰刻向尽,女子又饷之。
生哀求缓颊。
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
我辈下人,何敢屑屑渎告?”
既而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祸不远矣!”
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
忽闻人语纷挐,女摇手避去。
数人持索,汹汹入户。
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
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
返身急去。
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
生战惕从之。
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
即有美姬揭帘,唱:“陈郎至。”
上一丽者,袍服炫冶。
生伏地稽首,曰:“万里孤臣,幸恕生命。”
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无以有今日。
婢辈无知,致迕佳客,罪何可赎!”
即设华筵,酌以镂杯。
生茫然不解其故。
妃曰:“再造之恩,恨无所报。
息女蒙题巾之爱,当是天缘,今夕即遣奉侍。”
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无着。
日方暮,一婢前曰:“公主已严妆讫。”
遂引生就帐。
忽而笙管敖曹;阶上悉践花罽;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
数十妖姬,扶公主交拜。
麝兰之气,充溢殿庭。
既而相将入帏,两相倾爱。
生曰:“羁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
点污芳巾,得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好,实非所望。”
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
旧岁归宁,偶游湖上,为流矢所中。
蒙君脱免,又赐刀圭之药,一门戴佩,常不去心。
郎勿以非类见疑。
妾从龙君得长生诀,愿与郎共之。”
生乃悟为神人。
因问:“婢子何以相识?”
曰:“尔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鱼衔尾,即此婢也。”
又问:“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脱?”
笑曰:“实怜君才,但不自主。
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也。”
生叹曰:“卿,我鲍叔也。
馈食者谁?”
曰:“阿念,亦妾腹心。”
生曰:“何以报德?”
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
问:“大王何在?”
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
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
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
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
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
七八年间,生子五人。
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穷极丰盛。
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
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
时有美人推窗凭跳。
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迭股其上;傍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
念必楚襄贵官,而驺从殊少。
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
不觉凭栏酣叫。
生闻呼罢棹,出临鹢首,邀梁过舟。
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
生立命撤去。
顷之,美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
梁惊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
笑曰:“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
问:“适共饮何人?”
曰:“山荆耳。”
梁又异之。
问:“携家何往?”
答:“将西渡。”
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
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不复可闻言笑。
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赀,可赠故人。”
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明我非吝惜。”
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
送梁归舟,开缆径去。
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
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
答曰:“无之。”
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
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
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
后八十一岁而终。
迨殡,讶其棺轻;开之,则空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恻隐之一念所通也。
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即又不可解矣。
昔有愿娇妻美妾,贵子贤孙,而兼长生不死者,仅得其半耳。
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耶?”
孝子
青州东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
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昼夜嚬呻。
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
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
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
然此创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
醒而异之。
乃起,以利刃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
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
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
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
周诡对之。
母创寻愈。
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
既痊,有巨痕如掌。
妻诘之,始得其情。
异史氏曰:“刲股为伤生之事,君子不贵。
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之为不孝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已者而已。
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
司风教者,重务良多,无暇彰表,则阐幽明微,赖兹刍荛。”
狮子
暹逻贡狮,每止处,观者如堵。
其形状与世传绣画者迥异,毛黑黄色,长数寸。
或投以鸡,先以爪抟而吹之;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亦理之奇也。
阎王
李久常,临朐人。
壶榼于野,见旋风蓬蓬而来,敬酹奠之。
后以故他适,路傍有广第,殿阁弘丽。
一青衣人自内出,邀李。
李固辞。
青衣要遮甚殷。
李曰:“素不识荆,得无误耶?”
青衣云:“不误。”
便言李姓字。
问:“此谁家?”
答云:“入自知之。”
入,进一层门,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
近视,其嫂也。
大骇。
李有嫂,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
因自念何得至此。
转疑招致意恶,畏沮却步。
青衣促之,乃入。
至殿下,上一人,冠带如王者,气象威猛。
李跪伏,莫敢仰视。
王者命曳起之。
慰之曰:“勿惧。
我以曩昔扰子杯酌,欲一见相谢,无他故也。”
李心始安,然终不知其故。
王者又曰:“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
李顿悟,知其为神。
顿首曰:“适见嫂氏受此严刑,骨肉之情,实怆于怀。
乞王怜宥!”
王者曰:“此甚悍妒,宜得是罚。
三年前,汝兄妾盘肠而产,彼阴以针刺肠上,俾至今脏腑常痛。
此岂有人理者!”
李固哀之。
乃曰:“便以子故宥之。
归当劝悍妇改行。”
李谢而出,则扉上无人矣。
归视嫂,嫂卧榻上,创血殷席。
时以妾拂意故,方致诟骂。
李遽劝曰:“嫂无复尔!今日恶苦,皆平日忌嫉所致。”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任郎君东家眠,西家宿,不敢一作声。
自当是小郎大好干纲,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
李微晒曰:“嫂勿怒。
若言其情,恐欲哭不暇矣。”
曰:“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中怀坦坦,何处可用哭者!”
李小语曰:“针刺人肠,宜何罪?”
嫂勃然色变,问此言之因。
李告之故。
嫂战惕不已,涕泗流离而哀鸣曰:“吾不敢矣!”
啼泪未干,觉痛顿止,旬日而瘥。
由是立改前辙,遂称贤淑。
后妾再产,肠复堕,针宛然在焉。
拔去之,肠痛乃瘳。
异史氏曰:“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
余谓:不然。
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土偶
沂水马姓者,娶妻王氏,琴瑟甚敦。
马早逝。
王父母欲夺其志,王矢不他。
姑怜其少,亦劝之,王不听。
母曰:“汝志良佳;然齿太幼,儿又无出。
每见有勉强于初,而贻羞于后者,固不如早嫁,犹恒情也。”
王正容,以死自誓,母乃任之。
女命塑工肖夫像,每食,酹献如生时。
一夕,将寝,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
骇心愕顾,即已暴长如人,真其夫也。
女惧,呼母。
鬼止之曰:“勿尔。
感卿情好,幽壤酸辛。
一门有忠贞,数世祖宗,皆有光荣。
吾父生有损德,应无嗣,遂至促我茂龄;冥司念尔苦节,故令我归,与汝生一子承祧绪。”
女亦沾衿。
遂燕好如平生。
鸡鸣,即下榻去。
如此月余,觉腹微动。
鬼乃泣曰:“限期已满,从此永诀矣!”
遂绝。
女初不言;即而腹渐大,不能隐,阴以告母。
母疑涉妄;然窥女无他,大惑不解。
十月,果举一男。
向人言之,闻者罔不匿笑;女亦无以自伸。
有里正故与马有郄,告诸邑令。
今拘讯邻人,并无异言。
今曰:“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
抱儿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
又刺儿指血傅土偶上,立入无痕;取他偶涂之,一拭便去。
以此信之。
长数岁,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者。
群疑始解。
长治女子
陈欢乐,潞之长治人。
有女慧美。
有道士行乞,睨之而去。
由是日持钵近廛间。
适一瞽人自陈家出,道士追与同行,问何来。
瞽云:“适过陈家推造命。”
道士曰:“闻其家有女郎,我中表亲。
欲求姻好,但未知其甲子。”
瞽为之述之,道士乃别而去。
居数日,女绣于房,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渐至腰腹;俄而晕然倾仆。
定逾刻,始恍惚能立,将寻告母。
及出门,则见茫茫黑波中,一路如线;骇而却退,门舍居庐,已被黑水渰没。
又视路上,行人绝少,惟道士缓步于前。
遂遥尾之,冀见同乡以相告语。
走数里以来,忽睹里舍,视之,则己家门。
大骇曰:“奔驰如许,固犹在村中。
何向来迷惘若此!”
欣然入门,父母尚未归。
复仍至己房,所绣业履,犹在榻上。
自觉奔波殆极,就榻憩坐。
道士忽入,女大惊,欲遁。
道士捉而捺之。
女欲号,则瘖不能声。
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
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
四顾家舍全非,惟有崩崖若覆。
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迭指诅咒;女觉木人遂与己合。
道士嘱曰:“自兹当听差遣,勿得违误!”
遂佩戴之。
陈氏失女,举家惶惑。
寻至牛头岭,始闻村人传言,岭下一女子剖心而死。
陈奔验,果其女也。
泣以愬宰。
宰拘岭下居人,拷掠几遍,迄无端绪。
姑收群犯,以待覆勘。
道士去数里外,坐路旁柳树下,忽谓女曰:“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中审狱状。
去当隐身暖阁上。
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切记勿忘!限汝辰去巳来。
迟一刻,则以一针刺汝心中,令作急痛;二刻,刺二针;至三针,则使汝魂魄销灭矣。”
女闻之,四体惊悚,飘然遂去。
瞬息至官廨,如言伏阁上。
时岭下人罗跪堂下,尚未讯诘。
适将钤印公牒,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
女觉身躯重耎,纸格似不能胜,嚗然作响。
满堂愕顾。
宰命再举,响如前;三举,翻坠地下。
众悉闻之。
宰起祝曰:“如是冤鬼,当便直陈,为汝昭雪。”
女哽咽而前,历言道士杀己状,遣己状。
宰差役驰去,至柳树下,道士果在。
捉还,一鞫而服。
人犯乃释。
宰问女:“冤雪何归?”
女曰:“将从大人。”
宰曰:“我署中无处可容,不如暂归汝家。”
女良久曰:“官署即吾家,我将入矣。”
宰又问,音响已寂。
退入宅中,则夫人生女矣。
义犬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
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
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
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
从行数十里。
某下骑,趋路侧私焉。
既乃以石投犬,犬始奔去;某既行,则犬歘然复来,囓骡尾足。
某怒鞭之。
犬鸣吠不已。
忽跃在前,愤龁骡首,似欲阻其去路。
某以为不祥,益怒,回骑驰逐之。
视犬已远,乃返辔疾驰;抵郡已暮。
及扪腰橐,金亡其半。
涔涔汗下,魂魄都失。
辗转终夜,顿念犬吠有因。
候关出城,细审来途。
又自计南北冲衢,行人如蚁,遗金宁有存理?逡巡至下骑所,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
提耳起视,则封金俨然。
感其义,买棺葬之,人以为义犬冢云。
鄱阳神
翟湛持,司理饶州,道经鄱阳湖。
湖上有神祠,停盖游瞻。
内雕丁普郎死节臣像,翟姓一神,最居末坐。
翟曰:“吾家宗人,何得在下!”
遂于上易一座。
既而登舟,大风断帆,桅樯倾侧,一家哀号。
俄一小舟破浪而来;既近官舟,急挽翟登小舟,于是家人尽登。
审视其人,与翟姓神无少异。
无何,浪息,寻之已杳。
伍秋月
秦邮王鼎,字仙湖。
为人慷慨有力,广交游。
年十八,未娶,妻殒。
每远游,恒经岁不返。
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
劝弟勿游,将为择偶。
生不听,命舟抵镇江访友。
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
江水澄波,金山在目,心甚快之。
次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
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
颇怪之,亦以为偶。
入夜,又梦之。
如是三四夜。
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
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
见生醒,顿自愧怯。
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真与驰骤。
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
生始诘之。
答云:“妾伍氏秋月。
先父名儒,邃于易数。
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
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令与地平。
亦无冢志,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
’今已三十年,君适至。
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
王亦喜,复求讫事。
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
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
遂起而去。
次日,复至,坐对笑谑,欢若生平。
灭烛登床,无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一夕,明月莹澈,小步庭中。
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
答曰:“等耳。
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
但以夜为昼。”
问:“生人能见之否?”
答云:“亦可。”
生请往观,女诺之。
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
歘至一处,女言:“不远矣。”
王瞻望殊罔所见。
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
顿见雉堞在杳霭中;路上行人,如趋墟市。
俄二皂絷三四人过,末一人怪类其兄。
趋近之,果兄。
骇问:“兄那得来?”
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
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
便请二皂,幸且宽释。
皂不肯,殊大傲睨。
生恚欲与争。
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
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
弟归,宜措置。”
生把兄臂,哭失声。
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蹷。
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
一皂喊嘶,生又决之。
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旛,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
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
归见吊客在门,知兄果死。
闭门下钥,始入。
视兄已渺;入室,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
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
生乃备言其故。
七日启关,去丧旛,人始知其复苏。
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
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
蒙眬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
押役遇之虐。
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
王悲愤,便从妇去。
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
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
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
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坐榻上,掩袖呜泣。
二役在侧,撮颐捉履,引以嘲戏。
女啼益急。
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
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
幸无觉者。
裁至旅舍,蓦然即醒。
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
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
女曰:“真也,非梦也。”
生惊曰:“且为奈何!”
女叹曰:“此有定数。
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
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耳。”
言已,草草欲出。
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
乃索笔疾书两符,曰:“一君自佩,一黏妾背。”
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
侧有小碑,果如女言。
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
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
黏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
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
抱女安置,始告兄嫂。
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
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
日渐温暖。
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
但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
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
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
不然,寿恐不永也。”
生素不佞佛,至此皈依甚虔。
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
’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
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
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
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
岂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字晓晖。
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逡巡惶顾,似欲有言。
生问之。
答云:“相公奉屈。”
“相公何人?”
曰:“近在邻境。”
从之而出。
转过墙屋,导至一处,迭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
觉万户千门,迥非人世。
又见宫人女官,往来甚伙,都向褐衣人问曰:“窦郎来乎?”
褐衣人诺。
俄,一贵官出,迎见甚恭。
既登堂,生启问曰:“素既不叙,遂疏参谒。
过蒙爱接,颇注疑念。”
贵官曰:“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倾风结慕,深愿思晤焉。”
生益骇,问:“王何人?”
答云:“少间自悉。”
无何,二女官至,以双旌导生行。
入重门,见殿上一王者,见生入,降阶而迎,执宾主礼。
礼已,践席,列筵丰盛。
仰视殿上一扁曰“桂府”。
生局蹙不能致辞。
王曰:“忝近芳邻,缘即至深。
便当畅怀,勿致疑畏。”
生唯唯。
酒数行,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
稍间,王忽左右顾曰:“朕一言,烦卿等属对:‘才人登桂府。
’”四座方思,生即应云:“君子爱莲花。”
王大悦曰:“奇哉!莲花乃公主小字,何适合如此?宁非夙分?传语公主,不可不出一晤君子。”
移时,佩环声近,兰麝香浓,则公主至矣。
年十六七,妙好无双。
王命向生展拜,曰:“此即莲花小女也。”
拜已而去。
生睹之,神情摇动,木坐凝思。
王举觞劝饮,目竟罔睹。
王似微察其意,乃曰:“息女宜相匹敌,但自惭不类,如何?”
生怅然若痴,即又不闻。
近坐者蹑之曰:“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
生茫乎若失,?自惭,离席曰:“臣蒙优渥,不觉过醉,仪节失次,幸能垂宥。
然日旰君勤,即告出也。”
王起曰:“既见君子,实惬心好,何仓卒而便言离也?卿既不住,亦无敢于强。
若烦萦念,更当再邀。”
遂命内官导之出。
途中内官语生曰:“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
生顿足而悔,步步追恨,遂已至家。
忽然醒寤,则返照已残。
冥坐观想,历历在目。
晚斋灭烛,冀旧梦可以复寻,而邯郸路渺,悔叹而已。
一夕,与友人共榻,忽见前内官来,传王命相召。
生喜,从去。
见王伏谒。
王曳起,延止隅坐,曰:“别后知劳思眷。
谬以小女子奉裳衣,想不过嫌也。”
生即拜谢。
王命学士大臣,陪侍宴饮。
酒阑,宫人前白:“公主妆竟。”
俄见数十宫女,拥公主出。
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与生交拜成礼。
已而送归馆舍。
洞房温清,穷极芳腻。
生曰:“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忘死。
但恐今日之遭,乃是梦耳。”
公主掩口曰:“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
诘旦方起,戏为公主匀铅黄;已而以带围腰,布指度足。
公主笑问曰:“君颠耶?”
曰:“臣屡为梦误,故细志之。
倘是梦时,亦足动悬想耳。”
调笑未已,一宫女驰入曰:“妖入宫门,王避偏殿,凶祸不远矣!”
生大惊,趋见王。
王执手泣曰:“君子不弃,方图永好。
讵期孽降自天,国祚将覆,且复奈何!”
生惊问何说。
王以案上一章,授生启读。
章云:“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非常妖异,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据黄门报称:自五月初六日,来一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所过宫殿尽成丘墟,等因。
臣奋勇前窥,确见妖蟒:头如山岳,目等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垣尽覆。
真千古未见之凶,万代不遭之祸!社稷宗庙,危在旦夕!乞皇上早率宫眷,速迁乐土”云云。
生览毕,面如灰土。
即有宫人奔奏:“妖物至矣!”
阖殿哀呼,惨无天日。
王仓遽不知所为,但泣顾曰:“小女已累先生。”
生坌息而返。
公主方与左右抱首哀鸣,见生入,牵衿曰:“郎焉置妾?”
生怆恻欲绝,乃捉腕思曰:“小生贫贱,惭无金屋。
有茅庐三数间,姑同窜匿可乎?”
公主含涕曰:“急何能择?乞携速往!”
生乃挽扶而出。
未几,至家。
公主曰:“此大安宅,胜故国多矣。
然妾从君来,父母何依?请别筑一舍,当举国相从。”
生难之。
公主号咷曰:“不能急人之急,安用郎也!”
生略慰解,即已入室。
公主伏床悲啼,不可劝止。
焦思无术,顿然而醒,始知梦也。
而耳畔啼声,嘤嘤未绝。
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
大叫怪事。
友人诘之,乃以梦告。
友人亦诧为异。
共起视蜂,依依裳袂间,拂之不去。
友人劝为营巢。
生如所请,督工构造。
方竖两堵,而群蜂自墙外来,络绎如蝇。
顶尖未合,飞集盈斗。
迹所由来,则邻翁之旧圃也。
圃中蜂一房,三十余年矣,生息颇繁。
或以生事告翁。
翁觇之,蜂户寂然。
发其壁,则蛇据其中,长丈许。
捉而杀之。
乃知巨蟒即此物也。
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无他异。
绿衣女
于生名璟,字小宋,益都人。
读书醴泉寺。
夜方披诵,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于相公勤读哉!”
因念深山何处得女子?方疑思间,女已推扉笑入曰:“勤读哉!”
于惊起视之,绿衣长裙,婉妙无比。
于知非人,固诘里居。
女曰:“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何劳穷问?”
于心好之,遂与寝处。
罗襦既解,腰细殆不盈掬。
更筹方尽,翩然遂去。
由此无夕不至。
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
于曰:“卿声娇细,倘度一曲,必能消魂。”
女笑曰:“不敢度曲,恐消君魂耳。”
于固请之。
曰:“妾非吝惜,恐他人所闻。
君必欲之,请便献丑;但只微声示意可耳”遂以莲钩轻点足床,歌云:“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
不怨绣鞋湿,祗恐郎无伴。”
声细如蝇,裁可辨认。
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
歌已,启门窥曰:“防窗外有人。”
遶屋周视,乃入。
生曰:“卿何疑惧之深?”
笑曰:“谚云:‘偷生鬼子常畏人。
’妾之谓矣。”
既而就寝,惕然不喜,曰:“生平之分,殆止此乎?”
于急问之。
女曰:“妾心动,妾禄尽矣。”
于慰之曰:“心动眼瞤,盖是常也,何遽此云?”
女稍怿,复相绸缪。
更漏既歇,披衣下榻。
方将启关,徘徊复返,曰:“不知何故,惿心怯。
乞送我出门。”
于果起,送诸门外。
女曰:“君伫望我;我踰垣去,君方归。”
于曰:“诺。”
视女转过房廊,寂不复见。
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
于奔往。
四顾无迹,声在檐间。
举首细视,则一蛛大如弹,抟捉一物,哀鸣声嘶。
于破网挑下,去其缚缠,则一绿蜂,奄然将毙矣。
捉归室中,置案头。
停苏移时,始能行步。
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
频展双翼,已乃穿窗而去。
自此遂绝。
黎氏
龙门谢中条者,佻达无行。
三十余丧妻,遗二子一女,晨夕啼号,萦累甚苦。
谋聘继室,低昂未就。
暂雇佣媪抚子女。
一日,翔步山途,忽一妇人出其后。
待以窥觇,是好女子,年二十许。
心悦之,戏曰:“娘子独行,不畏怖耶?”
妇走不对。
又曰:“娘子纤步,山径殊难。”
妇仍不顾。
谢四望无人,近身侧,遽挲其腕,曳入幽谷,将以强合。
妇怒呼曰:“何处强人,横来相侵!”
谢牵挽而行,更不休止。
妇步履跌蹶,困窘无计。
乃曰:“燕婉之求,乃若此耶?缓我,当相就耳。”
谢从之。
偕入静壑,野合既已,遂相欣爱。
妇问其里居姓氏,谢以实告。
既亦问妇。
妇言:“妾黎氏。
不幸早寡,姑又殒殁,块然一身,无所依倚,故常至母家耳。”
谢曰:“我亦鳏也,能相从乎?”
妇问:“君有子女无也?”
谢曰:“实不相欺:若论枕席之事,交好者亦颇不乏。
祗是儿啼女哭,令人不耐。”
妇踌蹰曰:“此大难事!观君衣服袜履款样,亦只平平,我自谓能办。
但继母难作,恐不胜诮让也。”
谢曰:“请毋疑阻。
我自不言,人何干与?”
妇亦微纳。
转而虑曰:“肌肤已沾,有何不从?但有悍伯,每以我为奇货,恐不允谐,将复如何?”
谢亦忧皇,请与逃窜。
妇曰:“我亦思之烂熟。
所虑家人一泄,两非所便。”
谢云:“此即细事。
家中惟一孤媪,立便遣去。”
妇喜,遂与同归。
先匿外舍;即入遣媪讫,扫榻迎妇,倍极欢好。
妇便操作,兼为儿女补缀,辛勤甚至。
谢得妇,嬖爱异常,日惟闭门相对,更不通客。
月余,适以公事出,反关乃去。
及归,则中门严闭,扣之不应。
排阖而入,渺无人迹。
方至寝室,一巨狼冲门跃出,几惊绝!入视子女皆无,鲜血殷地,惟三头存焉。
返身追狼,已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士则无行,报亦惨矣。
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况将于野合逃窜中求贤妇哉!”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湘若,士人也。
秋日巡视田壠,见禾稼茂密处,振摇甚动。
疑之,越陌往觇,则有男女野合。
一笑将返。
即见男子腼然结带,草草径去。
女子亦起。
细审之,雅甚娟好。
心悦之,欲就绸缪,实惭鄙恶。
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乐乎?”
女笑不语。
宗近身启衣,肤腻如脂。
于是挼莎上下几遍。
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
诘其姓氏,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
宗曰:“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猪奴所为,我不习惯。
以卿丽质,即私约亦当自重,何至屑屑如此?”
女闻言,极意嘉纳。
宗言:“荒斋不远,请过留连。”
女曰:“我出已久,恐人所疑,夜分可耳。”
问宗门户物志甚悉,乃趋斜径,疾行而去。
更初,果至宗斋。
殢雨尤云,备极亲爱。
积有月日,密无知者。
会一番僧卓锡村寺,见宗,惊曰:“君身有邪气,曾何所遇?”
答言:“无之。”
过数日,悄然忽病。
女每夕携佳果饵之,殷勤抚问,如夫妻之好。
然卧后必强宗与合。
宗抱病,颇不耐之。
心疑其非人,而亦无术暂绝使去。
因曰:“曩和尚谓我妖惑,今果病,其言验矣。
明日屈之来,便求符咒。”
女惨然色变。
宗益疑之。
次日,遣人以情告僧。
僧曰:“此狐也。
其技尚浅,易就束缚。”
乃书符二道,付嘱曰:“归以净壜一事,置榻前,即以一符贴壜口。
待狐窜入,急覆以盆。
再以一符黏盆上,投釜汤烈火烹煮,少顷毙矣。”
家人归,并如僧教。
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将就榻问讯。
忽壜口飕飗一声,女已吸入。
家人暴起,覆口贴符,方欲就煮。
宗见金橘散满地上,追念情好,怆然感动,遽命释之。
揭符去覆,女子自壜中出,狼狈颇殆。
稽首曰:“大道将成,一旦几为灰土!君,仁人也,誓必相报。”
遂去。
数日,宗益沉绵,若将陨坠。
家人趋市,为购材木。
途中遇一女子,问曰:“汝是宗湘若纪纲否?”
答云:“是。”
女曰:“宗郎是我表兄。
闻病沉笃,将便省视,适有故不得去。
灵药一裹,劳寄致之。”
家人受归。
宗念中表迄无姊妹,知是狐报。
服其药,果大瘳,旬日平复。
心德之,祷诸虚空,愿一再觏。
一夜,闭户独酌,忽闻弹指敲窗。
拔关出视,则狐女也。
大悦,把手称谢,延止共饮。
女曰:“别来耿耿,思无以报高厚。
今为君觅一良匹,聊足塞责否?”
宗问:“何人?”
曰:“非君所知。
明日辰刻,早越南湖,如见有采菱女,着冰縠帔者,当急舟趁之。
苟迷所往,即视堤边有短干莲花隐叶底,便采归,以蜡火爇其蒂,当得美妇,兼致修龄。”
宗谨受教。
既而告别,宗固挽之。
女曰:“自遭厄劫,顿悟大道。
即奈何以衾裯之爱,取人仇怨?”
厉色辞去。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
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
促舟劘逼,忽迷所往。
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
入门,置几上,削蜡于旁,将以爇火。
一回头,化为姝丽。
宗惊喜伏拜。
女曰:“痴生!我是妖狐,将为君崇矣!”
宗不听。
女曰:“谁教子者?”
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待教?”
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
乃携供案上,焚香再拜而祝之。
入夜,杜门塞窦,惟恐其亡。
平旦视之,即又非石,纱帔一袭,遥闻芗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
宗覆衾拥之而卧。
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在枕上。
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
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死!”
乃不复拒。
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
宗不听。
女曰:“如此,我便化去!”
宗惧而罢。
由是两情甚谐。
而金帛常盈箱箧,亦不知所自来。
女见人喏喏,似口不能道辞;生亦讳言其异。
怀孕十余月,计日当产。
入室,嘱宗杜门禁款者,自乃以刀剖脐下,取子出,令宗裂帛束之,过宿而愈。
又六七年,谓宗曰:“夙业偿满,请告别也。”
宗闻泣下,曰:“卿归我时,贫苦不自立,赖卿小阜,何忍遽言离逷?且卿又无邦族,他日儿不知母,亦一恨事。”
女亦怅悒曰:“聚必有散,固是常也。
儿福相,君亦期颐,更何求?妾本何氏。
倘蒙思眷,抱妾旧物而呼曰:‘荷花三娘子!’当有见耳。”
言已解脱,曰:“我去矣。”
惊顾间,飞去已高于顶。
宗跃起,急曳之,捉得履。
履脱及地,化为石燕;色红于丹朱,内外莹澈,若水精然。
拾而藏之。
检视箱中,初来时所著冰縠帔尚在。
每一忆念,抱呼“三娘子”,则宛然女郎,欢容笑黛,并肖生平;但不语耳。
骂鸭
邑西白家庄居民某,盗邻鸭烹之。
至夜,觉肤痒。
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
大惧,无术可医。
夜梦一人告之曰:“汝病乃天罚。
须得失者骂,毛乃可落。”
而邻翁素雅量,生平失物,未尝征于声色。
某诡告翁曰:“鸭乃某甲所盗。
彼深畏骂焉,骂之亦可警将来。”
翁笑曰:“谁有闲气骂恶人。”
卒不骂。
某益窘,因实告邻翁。
翁乃骂,其病良已。
异史氏曰:“甚矣,攘者之可惧也:一攘而鸭毛生!甚矣,骂者之宜戒也:一骂而盗罪减!然为善有术,彼邻翁者,是以骂行其慈者也。”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法内史之主计仆也。
年四十余,生一子,溺爱甚至。
纵任之,惟恐拂。
既长,荡侈逾检,翁囊积为空。
无何,子病。
翁故蓄善骡。
子曰:“骡肥可啖。
杀啖我,我病可愈。”
柳谋杀蹇劣者。
子闻之,即大怒骂,疾益甚。
柳惧,杀骡以进。
子乃喜。
然尝一脔,便弃去。
疾卒不减,寻毙。
柳悼叹欲死。
后三四年,村人以香社登岱。
至山半,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怪似柳子。
比至,果是。
下骡遍揖,各道寒暄。
村人共骇,亦不敢诘其死。
但问:“在此何作?”
答云:“亦无甚事,东西奔驰而已。”
便问逆旅主人姓名,众具告之。
柳子拱手曰:“适有小故,不暇叙间阔。
明日当相谒。”
上骡遂去。
众既归寓,亦谓其未必即来。
厌旦伺之,子果至,系骡厩柱,趋进笑言。
众谓:“尊大人日切思慕,何不一归省侍?”
子讶问:“言者何人?”
众以柳对。
子神色俱变,久之曰:“彼既见思,请归传语: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相候。”
言讫,别去。
众归,以情致翁。
翁大哭,如期而往,自以其故告主人。
主人止之曰:“曩见公子神情冷落,似未必有嘉意。
以我卜也,殆不可见。”
柳涕泣不信。
主人曰:“我非阻君,神鬼无常,恐遭不善。
如必欲见,请伏椟中,待其来,察其词色,可见则出。”
柳如其言。
既而子果至,问:“柳某来否?”
主人答云:“无。”
子盛气骂曰:“老畜产那便不来!”
主人惊曰:“何骂父?”
答曰:“彼是我何父!初与义为客侣,不图包藏祸心,隐我血赀,悍不还。
今愿得而甘心,何父之有!”
言已,出门,曰:“便宜他!”
柳在椟历历闻之,汗流接踵,不敢出气。
主人呼之,乃出,狼狈而归。
异史氏曰:“暴得多金,何如其乐?所难堪者偿耳。
荡费殆尽,尚不忘于夜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上仙
癸亥三月,与高季文赴稷下,同居逆旅。
季文忽病。
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至郡,因谋医药。
闻袁鳞公言:南郭梁氏家有狐仙,善“长桑之术”。
遂共诣之。
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
入其舍,复室中挂红幕。
探幕以窥,壁间悬观音像;又两三轴,跨马操矛,驺从纷沓。
北壁下有案;案头小座,高不盈尺,贴小锦褥,云仙人至,则居此。
众焚香列揖。
妇击磬三,口中隐约有词。
祝已,肃客就外榻坐。
妇立帘下理发支颐与客语,具道仙人灵迹。
久之,日渐曛。
众恐碍夜难归,烦再祝请。
妇乃击盘重祷。
转身复立曰:“上仙最爱夜谈,他时往往不得遇。
昨宵有候试秀才,携肴酒来与上仙饮;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赋诗欢笑。
散时,更漏向尽矣。”
言未已,闻室中细细繁响,如蝙蝠飞鸣。
方凝听间,忽案上若堕巨石,声甚厉。
妇转身曰:“几惊怖煞人!”
便闻案上作叹咤声,似一健叟。
妇以蕉扇隔小座。
座上大言曰:“有缘哉!有缘哉!”
抗声让坐,又似拱手为礼。
已而问客:“何所谕教?”
高振美遵念东先生意,问:“见菩萨否?”
答云:“南海是我熟径,如何不见。”
又:“阎罗亦更代否?”
曰:“与阳世等耳。”
“阎罗何姓?”
曰:“姓曹。”
已乃为季文求药。
曰:“归当夜祀茶水,我于大士处讨药奉赠,何恙不已。”
众各有问,悉为剖决。
乃辞而归。
过宿,季文少愈。
余与振美治装先归,遂不暇造访矣。
侯静山
高少宰念东先生云:“崇祯间,有猴仙,号静山。
托神于河间之叟,与人谈诗文、决休咎,娓娓不倦。
以肴核置案上,啖饮狼藉,但不能见之耳。”
时先生祖寝疾。
或致书云:“侯静山,百年人也,不可不晤。”
遂以仆马往招叟。
叟至经日,仙犹未来。
焚香祠之。
忽闻屋上大声叹赞曰:“好人家!”
众惊顾。
俄檐间又言之。
叟起曰:“大仙至矣。”
群从叟岸帻出迎。
又闻作拱致声。
既入室,遂大笑纵谈。
时少宰兄弟尚诸生,方人闱归。
仙言:“二公闱卷亦佳;但经不熟,再须勤勉,云路亦不远矣。”
二公敬问祖病。
曰:“生死事大,其理难明。”
因共知其不祥。
无何,太先生谢世。
旧有猴人,弄猴于村。
猴断锁而逸,不可追,入山中。
数十年,人犹见之。
其走飘忽,见人则窜。
后渐入村中,窃食果饵,人皆莫之见。
一日,为村人所睹,逐诸野,射而杀之。
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但觉身轻如叶,一息百里。
遂往依河间叟,曰:“汝能奉我,我为汝致富。”
因自号静山云。
长沙有猴,颈系金炼,尝往来士大夫家。
见之者必有庆幸之事。
予之果,亦食。
不知其何来,亦不知其何往也。
有九旬余老人言:“幼时犹见其炼上有牌,有前明藩邸识记。”
想亦仙矣。
钱流
沂水刘宗玉云: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
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
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郭生
郭生,邑之东山人。
少嗜读,但山村无所就正,年二十余,字画多讹。
先是,家中患狐,服食器用,辄多亡失,深患苦之。
一夜读,卷置案头,被狐涂鸦;甚者,狼藉不辨行墨。
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仅得六七十首。
心甚恚愤,而无如何。
又积窗课廿余篇,待质名流。
晨起,见翻摊案上,墨汁浓泚殆尽。
恨甚。
会王生者,以故至山,素与郭善,登门造访。
见污本,问之。
郭具言所苦,且出残课示王。
王谛玩之,其所涂留,似有春秋;又覆视涴卷,类冗杂可删。
讶曰:“狐似有意。
不惟勿患,当即以为师。”
过数月,回视旧作,顿觉所涂良确。
于是改作两题,置案上,以觇其异。
比晓,又涂之。
积年余,不复涂;但以浓墨洒作巨点,淋漓满纸。
郭异之,持以白王。
王阅之曰:“狐真尔师也,佳幅可售矣。”
是岁,果入邑庠。
郭以是德狐,恒置鸡黍,备狐啖饮。
每市房书名稿,不自选择,但决于狐。
由是两试俱列前名,入闱中副车。
时叶、缪诸公稿,风雅艳丽,家传而户诵之。
郭有抄本,爱惜臻至,忽被倾浓墨椀许于上,污荫几无余字;又拟题构作,自觉快意,悉浪涂之:于是渐不信狐。
无何,叶公以正文体被收,又稍稍服其先见。
然每作一文,经营惨淡,辄被涂污。
自以屡拔前茅,心气颇高,以是益疑狐妄。
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狐又尽泚之。
乃笑曰:“是真妄矣!何前是而今非也?”
遂不为狐设馔,取读本锁箱簏中。
旦见封锢俨然,启视,则卷面涂四画,粗于指;第一章画五,二章亦画五,后即无有矣。
自是狐竟寂然。
后郭一次四等,两次五等,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
异史氏曰:“满招损,谦受益,天道也。
名小立,遂自以为是,执叶、缪之余习,狃而不变,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
满之为害如是夫!”
金生色
金生色,晋宁人也。
娶同村木姓女。
生一子,方周岁。
金忽病,自分必死。
谓妻曰:“我死,子必嫁,勿守也!”
妻闻之,甘词厚誓,期以必死。
金摇手呼母曰:“我死,劳看阿保,勿令守也。”
母哭应之。
既而金果死。
木媪来吊,哭已,谓金母曰:“天降凶忧,婿遽遭命。
女太幼弱,将何为计?”
母悲悼中,闻媪言,不胜愤激。
盛气对曰:“必以守!”
媪惭而罢。
夜伴女寝,私谓曰:“人尽夫也。
以儿好手足,何患无良匹?小儿女不早作人家,眈眈守此襁褓物,宁非痴子?倘必令守,不宜以面目好相向。”
金母过,颇闻余语,益恚。
明日,谓媪曰:“亡人有遗嘱,本不教妇守也。
今既急不能待,乃必以守!”
媪怒而去。
母夜梦子来,涕泣相劝,心异之。
使人言于木,约殡后听妇所适。
而询诸术家,本年墓向不利。
妇思自衒以售,缞绖之中,不忘涂泽。
居家犹素妆;一归宁,则崭然新艳。
母知之,心弗善也;以其将为他人妇,亦隐忍之。
于是妇益肆。
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见而好之,以金啖金邻妪,求通殷勤于妇。
夜分,由妪家踰垣以达妇所,因与会合。
往来积有旬日,丑声四塞,所不知者惟母耳。
妇室夜惟一小婢,妇腹心也。
一夕,两情方洽,闻棺木震响,声如爆竹。
婢在外榻,见亡者自幛后出,带剑入寝室去。
俄闻二人骇诧声。
少顷,董裸奔出。
无何,金捽妇发亦出。
妇大嗥。
母惊起,见妇赤体走去,方将启关。
问之不答。
出门追视,寂不闻声,竟迷所往。
入妇室,灯火犹亮。
见男子履,呼婢;婢始战惕而出,具言其异,相与骇怪而已。
董窜过邻家,团伏墙隅。
移时,闻人声渐息,始起。
身无寸缕,苦寒甚战,将假衣于妪。
视院中一室,双扉虚掩,因而暂入。
暗摸榻上,触女子足,知为邻子妇。
顿生淫心,乘其寝,潜就私之。
妇醒,问:“汝来乎?”
应曰:“诺。”
妇竟不疑,狎亵备至。
先是,邻子以故赴北村,嘱妻掩户以待其归。
既返,闻室内有声,疑而审听,音态绝秽。
大怒,操戈入室。
董惧,窜于床下。
子就戮之。
又欲杀妻。
妻泣而告以误,乃释之。
但不解床下何人。
呼母起,共火之,仅能辨认。
视之,奄有气息;诘其所来,犹自供吐。
而刃伤数处,血溢不止,少顷已绝。
妪仓皇失措,谓子曰:“捉奸而单戮之,子且奈何?”
子不得已,遂又杀妻。
是夜,木翁方寝,闻户外拉杂之声;出窥,则火炽于檐,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
翁大呼,家人毕集。
幸火初燃,尚易扑灭。
命人操弓弩,逐搜纵火者。
见一人趫捷如猿,竟越垣去。
垣外乃翁家桃园,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
数人梯登以望,踪迹殊杳;惟墙下块然微动。
问之不应,射之而耎。
启扉往验,则女子白身卧,矢贯胸脑。
细烛之,则翁女而金妇也。
骇告主人。
翁媪惊怛欲绝,不解其故。
女合眸,面色灰败,口气细于属丝。
使人拔脑矢,不可出;足踏顶项而后出之。
女嘤然一呻,血暴注,气亦遂绝。
翁大惧,计无所出。
既曙,以实情白金母,长跽哀乞。
而金母殊不怨怒,但告以故,令自营葬。
金有叔兄生光,怒登翁门,诟数前非。
翁惭沮,赂令罢归。
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名。
俄邻子以执奸自首,既薄责逐释讫;而妇兄马彪素健讼,具词控妹冤。
官拘妪;妪惧,悉供颠末。
又唤金母;母托疾,遣生光代质,具陈底里。
于是前状并发,牵木翁夫妇尽出,一切廉得其情。
木以诲女嫁,坐纵淫,笞;使自赎,家产荡焉。
邻妪导淫,杖之毙。
案乃结。
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谆嘱醮妇,抑何明也!一人不杀,而诸恨并雪,可不谓神乎!邻妪诱人妇,而反淫己妇;木媪爱女,而卒以杀女。
鸣呼!‘欲知后日因,当前作者是’,报更速于来生矣!”
彭海秋
莱州诸生彭好古,读书别业,离家颇远。
中秋未归,岑寂无偶。
念村中无可共语;惟丘生者,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彭常鄙之。
月既上,倍益无聊,不得已,折简邀丘。
饮次,有剥啄者。
斋僮出应门,则一书生,将谒主人。
彭离席,肃客人。
相揖环坐,便询族居。
客曰:“小生广陵人,与君同姓,字海秋。
值此良夜,旅邸倍苦。
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
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流。
彭大喜曰:“是我宗人。
今夕何夕,遘此嘉客!”
即命酌,款若夙好。
察其意,似甚鄙丘;丘仰与攀谈,辄傲不为礼。
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请先以俚歌侑饮。
乃仰天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相与欢笑。
客曰:“仆不能韵,莫报阳春。
倩代者可乎?”
彭言:“如教。”
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
彭答云:“无。”
客默然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入之。”
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
引之入。
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
彭惊绝,掖坐。
衣柳黄帔;香溢四座。
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
女含笑唯唯。
彭异之,便致研诘。
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
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
请再反之。”
女歌云:“薄幸郎,牵马洗春沼。
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
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
眠何处?勿作随风絮。
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
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曲终笛止。
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来,得非仙乎?”
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
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观也,能从游否?”
彭留心欲觇其异,诺言:“幸甚。”
客问:“舟乎,骑乎?”
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
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
乃以手向空招曰:“舡来舡来!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偿也。”
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
众俱登。
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
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
逾刻,舟落水中。
但闻弦管敖曹,鸣声喤聒。
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
榜人罢棹,任其自流。
细视,真西湖也。
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
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
隔窗以窥,中有二三人,围棋喧笑。
客飞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
女饮间,彭依恋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
女斜波送盼。
彭益动,请要后期。
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
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
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
乃扳邻窗,捉女人,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
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
舟即荡去。
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
遂与客言,欲一登岸,略同眺瞩。
才作商榷,舟已自拢。
因而离舟翔步,觉有里余。
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
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
久之不至。
行人已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
丘亦不知何往。
捉马营营,进退无主。
振辔至泊舟所,则人船俱失。
念腰橐空匮,倍益忧皇。
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探之,得白金三四两。
买食凝待,不觉向午。
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丘耗。
比讯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
次日遂行。
马调良,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
举家哀涕,谓其不返。
彭归,系马而入。
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
因念独还乡井,恐丘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
语次,道马所由来。
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
及至,则马顿渺,但有丘生,以草缰絷枥边。
骇极,呼彭出视。
见丘垂首栈下,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
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
灌以汤,稍稍能咽。
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
又少饮啜,始能言。
彭就榻研问之。
丘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
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
伏定少刻,自顾已马。
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
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
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
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因往省视。
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开筵邀饮。
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祗谒。
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
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
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
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
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
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极欲一见之。
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
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
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
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
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
彭问:“‘薄幸郎曲’犹记之否?”
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
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
酒阑,公子命侍客寝。
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
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巵,忽若醉。
蒙眬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
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
后乘舡至西湖,送妾自窗棂归,把手殷殷。
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
彭告以故,相共叹咤。
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
彭曰:“舟中之约,一日未尝去心。
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
诘旦,告公子;又称贷于别驾,千金削其籍,携之以归。
偶至别业,犹能认当年饮处云。
异史氏曰:“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
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堪舆
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舆;即闺阁中亦能读其书,解其理。
宋公卒,两公子各立门户,为父卜兆。
闻有善青乌之术者,不惮千里,争罗致之。
于是两门术士,召致盈百;日日连骑遍郊野,东西分道出入,如两旅。
经月余,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云拜相。
兄弟两不相下,因负气不为谋,并营寿域,锦棚彩幢,两处俱备。
灵舆至歧路,兄弟各率其属以争,自晨至于日昃,不能决。
宾客尽引去。
舁夫凡十易肩,困惫不举,相与委柩路侧。
因止不葬,鸠工构庐,以蔽风雨。
兄建舍于傍,留役居守,弟亦建舍如兄,兄再建之,弟又建之:三年而成村焉。
积多年,兄弟继逝;嫂与娣始合谋,力破前人水火之议,并车入野,视所择两地,并言不佳,遂同修聘贽,请术人另相之。
每得一地,必具图呈闺闼,判其可否。
日进数图,悉疵摘之。
旬余,始卜一域。
嫂览图,喜曰:“可矣。”
示娣。
娣曰:“是地当先发一武孝廉。”
葬后三年,公长孙果以武庠领乡荐。
异史氏曰:“青乌之术,或有其理;而癖而信之,则痴矣。
况负气相争,委柩路侧,其于孝弟之道不讲,奈何冀以地理福儿孙哉!如闺中宛若,真雅而可传者矣。”
窦氏
南三复,晋阳世家也。
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
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
近村人固皆威重南。
少顷,主人出邀,局蹐甚恭。
入其舍斗如。
客既坐,主人始操篲,殷勤泛扫。
既而泼蜜为茶。
命之坐,始敢坐。
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
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
有笄女行炙,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
南心动。
雨歇既归,系念綦切。
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
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
女渐稔,不甚忌避,辄奔走其前。
睨之,则低鬟微笑。
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
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
南捉臂狎之。
女慙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何贵倨凌人也!”
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
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
女促之曰:“桑中之约,不可长也。
日在帡幪之下,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
宜速为计!”
南诺之。
转念农家岂堪匹耦?姑假其词以因循之。
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
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
无何,女临蓐,产一男。
父怒搒女。
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
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却不承。
窦乃弃儿,益扑女。
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
南亦置之。
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
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
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
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内。
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
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
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
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
大家贪南富,卒许之。
既亲迎,匳妆丰盛,新人亦娟好。
然善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洟。
问之,亦不言。
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问故,相将入室。
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
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死。
视之,则窦女。
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
骇极,往报窦。
窦发女冢,棺启尸亡。
前忿未蠲,倍益惨怒,复讼于官。
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
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
而南家自此稍替。
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
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
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
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
问:“何无客?”
曰:“薄有匳妆,相从在后耳。”
妪草草径去。
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
女俛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
心中作恶,第未敢言。
女登榻,引被障首而眠。
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
日敛昏,曹人不至,始疑。
捋被问女,而女已奄然冰绝。
惊怪莫知其故,驰伻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
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
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
启衾一视,四体裸然。
姚怒,质状于官。
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发冢见尸,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惨矣!”
梁彦
徐州梁彦,患鼽嚏,久而不已。
一日,方卧,觉鼻奇痒,遽起大嚏。
有物突出落地,状类屋上瓦狗,约指顶大。
又嚏,又一枚落。
四嚏,凡落四枚。
蠢然而动,相聚互嗅。
俄而强者啮弱者以食;食一枚,则身顿长。
瞬息吞并,止存其一,大于鼫鼠矣。
伸舌周匝,自舐其吻。
梁大愕,踏之。
或言‘此龙肉也’,则霹雳震作,击人而死。”
太史曾食其肉,实不谬也。
卷六
潞令
宋国英,东平人,以教习授潞城令。
贪暴不仁,催科尤酷,毙杖下者,狼藉于庭。
余乡徐白山适过之,见其横,讽曰:“为民父母,威焰固至此乎?”
宋扬扬作得意之词曰:“喏!不敢!官虽小,莅任百日,诛五十八人矣。”
后半年,方据案视事,忽瞪目而起,手足挠乱,似与人撑拒状。
自言曰“我罪当死!我罪当死!”
扶入署中,逾时寻卒。
呜呼!幸有阴曹兼摄阳政;不然,颠越货多,则“卓异”声起矣,流毒安穷哉!
异史氏曰:“潞子故区,其人魂魄毅,故其为鬼雄。
今有一官握篆于上,必有一二鄙流,风承而痔舐之。
其方盛也,则竭攫未尽之膏脂,为之具锦屏;其将败也,则驱诛未尽之肢体,为之乞保留。
官无贪廉,每莅一任,必有此两事。
赫赫者一日未去,则蚩蚩者不敢不从。
积习相传,沿为成规,其亦取笑于潞城之鬼也已!”
马介甫
杨万石,大名诸生也。
生平有“季常之惧”。
妻尹氏,奇悍。
少迕之,辄以鞭挞从事。
杨父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
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
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
万石四十无子,纳妾王,旦夕不敢通一语。
兄弟候试郡中,见一少年,容服都雅。
与语,悦之。
询其姓字,自云:“介甫,姓马。”
由此交日密,焚香为昆季之盟。
既别,约半载,马忽携僮仆过杨。
值杨翁在门外,曝阳扪虱。
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
翁披絮去。
或告马:“此即其翁也。”
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
登堂一揖,便请朝父。
万石辞以偶恙。
促坐笑语,不觉向夕。
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
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酒来。
俄顷引尽。
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
俄瘦奴以馔具出,脱粟失饪,殊不甘旨。
食已,万石草草便去。
万钟幞被来伴客寝。
马责之曰:“曩以伯仲高义,遂同盟好。
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
万钟泫然曰:“在心之情,卒难申致。
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催残。
非沥血之好,此丑不敢扬也。”
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不一目见之。
请假闲舍,就便自炊。”
万钟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
夜深窃馈蔬稻,惟恐妇知。
马会其意,力却之。
且请杨翁与同食寝。
自诣城肆,市布帛,为易袍袴。
父子兄弟皆感泣。
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
马抚之曰:“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
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预人家事。
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
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
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
已,乃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
值马在外,惭懅不前。
又追逼之,始出。
妇亦随出,叉手顿足,观者填溢。
马指妇叱曰:“去,去!”
妇即反奔,若被鬼逐。
袴履俱脱,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
少定,婢进袜履。
着已,噭啕大哭。
家人无敢问者。
马曳万石为解巾帼。
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
而坐立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
探妇哭已,乃敢入,趦趄而前。
妇殊不发一语,遽起,入房自寝。
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
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
妇微有闻,益羞怒,遍挞奴婢。
呼妾,妾创剧不能起。
妇以为伪,就榻搒之,崩注堕胎。
万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
马慰解之。
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归。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
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
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
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
妇骇绝欲号。
巨人以刀刺颈,曰:“号便杀却!”
妇急以金帛赎命。
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悍妇心耳!”
妇益惧,自投败颡。
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如某事,谓可杀否?”
即一画。
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
末乃曰:“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
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妇心肠。
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
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矣。
既已悔过,姑留余生。”
纷然尽散。
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
解而问之,得其故,大骇,窃疑马。
明日,向马述之。
马亦骇。
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
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
既得好合,请暂别也。”
遂去。
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
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觉坐立皆无所可。
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
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
妇遽起,苦致穷诘。
万石自觉失言,而不可悔,遂实告之。
妇勃然大骂。
万石惧,长跽床下。
妇不顾。
哀至漏三下。
妇曰:“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恨始消。”
乃起捉厨刀。
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
犬吠鸡腾,家人尽起。
万钟不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
妇方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
万钟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
万钟曰:“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
遂投井中,救之已死。
移时妇苏,闻万钟死,怒亦遂解。
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
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
遗孤儿,朝夕受鞭楚。
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
积半岁,儿尪羸,仅存气息。
一日,马忽至。
万石嘱家人勿以告妇。
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钟殒谢,顿足悲哀。
儿闻马至,便来依恋,前呼马叔。
马不能识,审顾始辨。
惊曰:“儿何憔悴至此!”
翁乃嗫嚅具道情事。
马忿然谓万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谬。
两人止此一线,杀之,将奈何?”
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
坐语数刻,妇己知之。
不敢自出逐客,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
含涕而出,批痕俨然。
马怒之曰:“兄不能威,独不能断‘出’耶?殴父杀弟,安然忍受,何以为人?”
万石欠伸,似有动容。
马又激之曰:“如渠不去,理须威劫;便杀却勿惧。
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极力,保无亏也。”
万石喏,负气疾行,奔而入。
适与妇遇,叱问:“何为?”
万石遑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
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却步。
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
遂开箧,出刀圭药,合水授万石饮。
曰:“此丈夫再造散。
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
今不得已,暂试之。”
饮下,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中烧,刻不容忍。
直抵闺闼,叫喊雷动。
妇未及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
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
妇体几无完肤,嘲犹詈。
万石于腰中出佩刀。
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
万石不语,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上。
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
万石不听,又割之。
家人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
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
万石余怒未息,屡欲奔寻。
马止之。
少间,药力渐消,嗒焉若丧。
马嘱曰:“兄勿馁。
干纲之振,在此一举。
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譬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
遣万石入探之。
妇股栗心慑,倩婢扶起,将以膝行。
止之,乃已。
出语马生,父子交贺。
马欲去,父子共挽之。
马曰:“我适有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
月余,妇起,宾事良人。
久觉黔驴无技,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全作矣。
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
万石亦不敢寻。
年余,马至,知其状,怫然责数已,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
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
学使案临,以劣行黜名。
又四五年,遭回禄,居室财物,悉为煨烬;延烧邻舍。
村人执以告郡,罚锾烦苛。
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
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
尹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
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偕妻南渡。
至河南界,资斧已绝。
妇不肯从,聒夫再嫁。
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
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
至一朱门,阍人诃拒不听前。
少间,一官人出,万石伏地啜泣。
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
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
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
俄顷,父扶童子出,相对悲哽。
万石始述所遭。
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居。
又延师教读。
十五岁入邑庠,次年领乡荐,始为完婚。
乃别欲去。
祖孙泣留之。
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
道侣相候已久。”
遂去。
孝廉言之,不觉恻楚。
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
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
年余,生一子,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载,狂悖犹昔。
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出。
号极声嘶,邻人始知。
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
以是见屠来,则骨毛皆竖。
后胫创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良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
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
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
一日,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近村农妇,并来参谒。
尹在中怅立不前。
王氏故问:“此伊谁?”
家人进白:“张屠之妻。”
便诃使前,与太夫人稽首。
王笑曰:“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羸瘠乃尔?”
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
屠益恶之。
岁余,屠死。
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縻。
万石碍仆,未通一言。
归告侄,欲谋珠还。
侄固不肯。
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
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
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
异史氏曰:“惧内,天下之通病也。
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余尝作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窃以天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
同甘独苦,劳尔十月呻吟;就湿移干,苦矣三年嚬笑。
此顾宗祧而动念,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瞻井臼而怀思,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
第阴教之旗帜日立,遂干纲之体统无存。
始而不逊之声,或大施而小报;继则如宾之敬,竟有往而无来。
祇缘儿女深情,遂使英雄短气。
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须低眉。
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
秋砧之杵可掬,不捣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
小受大走,直将代孟母投梭;妇唱夫随,翻欲起周婆制礼。
婆娑跳掷,停观满道行人;嘲鸣嘶,扑落一群娇鸟。
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
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
当是时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
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无惧?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可问之处。
岂果脂粉之气,不势而威?胡乃骯脏之身,不寒而栗?犹可解者:魔女翘鬟来月下,何妨俯伏皈依?
最冤枉者:鸠盘蓬首到人间,也要香花供养。
闻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听牝鸡之鸣,则五体投地。
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词怜而成嘲。
设为汾阳之婿,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若赘外黄之家,不免奴役,拜仆仆将何求?彼穷鬼自觉无颜,任其斫树摧花,止求包荒于妒妇;如钱神可云有势,乃亦婴鳞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
岂缚游子之心,惟兹鸟道?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然死同穴,生同衾,何尝教吟“白首”?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
恨煞“池水清”,空按红牙玉板;怜尔妾命薄,独支永夜寒更。
蝉壳鹭滩,喜骊龙之方睡;犊车麈尾,恨驽马之不奔。
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
需之殷者仅俄顷,毒之流者无尽藏。
买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难违;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
酸风凛冽,吹残绮阁之春;醋海汪洋,淹断蓝桥之月。
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且由房出逐客之书;故人疏而不来,遂自我广绝交之论。
甚而雁影分飞,涕空沾于荆树;鸾胶再觅,变遂起于芦花。
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并无室家:古人为此,有隐痛矣。
呜呼!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五两鹿皮,或买剥床之痛。
髯如戟者如是,胆似斗者何人?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娘子军肆其横暴,苦疗妒之无方;胭脂虎噉尽生灵,幸渡迷之有楫。
天香夜爇,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
极乐之境,彩翼双栖;长舌之端,青莲并蒂。
拔苦恼于优婆之国,立道场于爱河之滨。
咦!愿此几章贝叶文,洒为一滴杨枝水!’”
魁星
郓城张济宇,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
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
急起拜叩。
光亦寻灭。
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
后竟落拓无成;家亦雕落,骨肉相继死,惟生一人存焉。
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也?
厍将军
厍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
以武举隶祖述舜麾下。
祖厚遇之,屡蒙拔擢,迁伪周总戎。
后觉大势既去,潜以兵乘祖。
祖格拒伤手,因就缚之,纳款于总督蔡。
至都,梦至冥司,冥王怒其不义,命鬼以沸油浇其足。
既醒,足痛不可忍。
后肿溃,指尽堕。
又益之疟。
辄呼曰:“我诚负义!”
遂死。
异史氏曰:“事伪朝固不足言忠;然国士庸人,因知为报,贤豪之自命宜尔也。
是诚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怀二心者矣。”
绛妃
癸亥岁,余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
公家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得恣游赏。
一日,眺览既归,倦极思寝,解屦登床。
梦二女郎,被服艳丽,近请曰:“有所奉托,敢屈移玉。”
余愕然起,问:“谁相见召?”
曰:“绛妃耳。”
恍惚不解所谓,遽从之去。
俄睹殿阁,高接云汉。
下有石阶,层层而上,约尽百余级,始至颠头。
见朱门洞敞。
又有二三丽者,趋入通客。
无何,诣一殿外,金钩碧箔,光明射眼。
内一女人降阶出,环佩锵然,状若贵嫔。
方思展拜,妃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须首谢。”
呼左右以毯贴地,若将行礼。
余惶悚无以为地,因启曰:“草莽微贱,得辱宠召,已有余荣。
况敢分庭抗礼,益臣之罪,折臣之福!”
妃命撤毯设宴,对筵相向。
酒数行,余辞曰:“臣饮少辄醉,惧有愆仪。
教命云何?幸释疑虑。”
妃不言,但以巨杯促饮。
余屡请命。
乃言:“妾,花神也。
合家细弱,依栖于此,屡被封家婢子,横见摧残。
今欲背城借一,烦君属檄草耳。”
余皇然起奏:“臣学陋不文,恐负重托;但承宠命,敢不竭肝鬲之愚。”
妃喜,即殿上赐笔札。
诸丽者拭案拂座,磨墨濡毫。
又一垂髫人,折纸为范,置腕下。
略写一两句,便二三辈迭背相窥。
余素迟钝,此时觉文思若涌。
少间,稿脱,争持去,启呈绛妃。
妃展阅一过,颇谓不疵,遂复送余归。
醒而忆之,情事宛然。
但檄词强半遗忘,因足而成之:
“谨按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
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
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以解愠;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能称意,惟得彼以称雄。
沛上英雄,云飞而思猛士;茂陵天子,秋高而念佳人。
从此怙宠日恣,因而肆狂无忌。
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淜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
倏向山林丛里,假虎之威;时于滟滪堆中,生江之浪。
且也,帘钩频动,发高阁之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之幽梦。
寻帷下榻,反同入幕之宾;排闼登堂,竟作翻书之客。
不曾于生平识面,直开门户而来;若非是掌上留裙,几掠妃子而去。
吐虹丝于碧落,乃敢因月成阑;翻柳浪于青郊,谬说为花寄信。
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薜荔之衣;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之帽。
篷梗卷兮上下,三秋之羊角抟空;筝声入乎云霄,百尺之鸢丝断系。
不奉太后之诏,欲速花开;未绝座客之缨,竟吹灯灭。
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之屋。
冯夷起而击鼓,少女进而吹笙。
荡漾以来,草皆成偃;吼奔而至,瓦欲为飞。
未施抟水之威,浮水江豚时出拜;陡出障天之势,书天雁字不成行。
助马当之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之翠帐,于意云何?至于海鸟有灵,尚依鲁门以避;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以归。
古有贤豪,乘而破者万里;世无高士,御以行者几人?驾礮车之狂云,遂以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漫以河伯为尊。
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为其蹂躏。
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骚无际。
雨零金谷,缀为藉客之裀;露冷华林,去作沾泥之絮。
埋香瘗玉,残妆卸而翻飞;朱榭雕栏,杂佩纷其零落。
减春光于旦夕,万点正飘愁;觅残红于西东,五更非错恨。
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时也:伤春者有难乎为情之怨,寻胜者作无可奈何之歌。
尔乃趾高气扬,发无端之踔厉;催蒙振落,动不已之瓓珊。
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自落;久矣朱旛不竖,娟娟者霣涕谁怜?堕溷沾篱,毕芳魂于一日;朝荣夕悴,免荼毒以何年?怨罗裳之易开,骂空闻于子夜;讼狂伯之肆虐,章未报于天庭。
诞告芳邻,学作蛾眉之阵;凡属同气,群兴草木之兵。
莫言蒲柳无能,但须藩篱有志。
且看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之仇;请与蝶友蜂交,共发同心之誓。
兰桡桂楫,可教战于昆明;桑盖柳旌,用观兵于上苑。
东篱处士,亦出茅庐;大树将军,应怀义愤。
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之恨!”
河间生
河间某生,场中积麦穰如丘,家人日取为薪,洞之。
有狐居其中,常与主人相见,老翁也。
一日,屈主人饮,拱生入洞。
生难之,强而后入。
入则廊舍华好。
即坐,茶酒香烈。
但日色苍黄,不辨中夕。
筵罢既出,景物俱杳。
翁每夜往夙归,人莫能迹,问之,则言友朋招饮。
生请与俱,翁不可。
固请之,翁始诺。
挽生臂,疾如乘风,可炊黍时,至一城市。
入酒肆,见坐客良多,聚饮颇哗。
乃引生登楼上。
下视饮者,几案柈飱,可以指数。
翁自下楼,任意取案上酒果,抔来供生,筵中人曾莫之禁。
移时,生视一朱衣人前列金橘,命翁取之。
翁曰:“此正人,不可近。”
生默念:狐与我游,必我邪也。
自今以往,我必正!方一注想,觉身不自主,眩堕楼下。
饮者大骇,相哗以妖。
生仰视,竟非楼上,乃梁间耳。
以实告众。
众审其情确,赠而遣之。
问其处,乃鱼台,去河间千里云。
云翠仙
梁有才,故晋人,流寓于济,作小负贩。
无妻子田产。
从村人登岱。
岱,四月交,香侣杂沓。
又有优婆夷、塞,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名曰“跪香”。
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
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足。
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
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
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
才亦起,出履其迹,不知其往。
心无望,怏怏而行。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才趋之。
媪女行且语。
媪云:“汝能参礼娘娘,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
才窃喜,渐渍诘媪。
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
家西山四十里。
才曰:“山路濇,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
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
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
媪以问女,女不应。
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
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
才闻,朴诚自表,切矢皦日。
媪喜,竟诺之。
女不乐,勃然而已。
母又强拍之。
才殷勤,手于橐,觅山兜二,舁媪及女。
己步从,若为仆。
过隘,辄诃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
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
舅出翁,妗出媪也。
云兄之嫂之。
谓:“才吾婿。
日适良,不须别择,便取今夕。”
舅亦喜,出酒肴饵才。
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
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
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
才唯唯听受。
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
才归,扫户闼。
媪果送女至。
入视室中,虚无有。
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
遂去。
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
不饭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温饱,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竞赌,渐盗女郎簪珥佐博。
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匳,如防寇。
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适适惊。
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
才问故。
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
适与子家道不相称。
货为媵,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
──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赀耶?”
才不言,而心然之。
归辄向女欷歔,时时言贫不可度。
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一夕,女沽酒与饮。
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
我又不能御穷,分郎忧,中岂不愧怍?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
才摇首曰:“其直几许!”
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
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直或较婢多。”
才故愕言:“何得至此!”
女固言之,色作庄。
才喜曰:“容再计之。”
遂缘中贵人,货隶乐籍。
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
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事滨就矣。
女曰:“母日以婿家贫,常常萦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
才虑母阻。
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
才从之。
夜将半,始抵母家。
挝阖入,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
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
故为甥馆年余,曾未一临岳家。
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也。
女引才登楼上。
媪惊问夫妻何来。
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
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
母骇问故。
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
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
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终夜恶。
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
母在前,我岂诬耶?”
才垂首,不敢少出气。
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
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我岂不能起楼宇、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
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
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
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
女又盛气曰:“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
言未已,众眦裂,悉以锐簪翦刀股攒刺胁。
才号悲乞命。
女止之曰:“可暂释却。
渠便无仁义,我不忍其觳觫。”
乃率众下楼去。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
忽仰视见星汉,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亦寻灭。
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
俯瞰绝壑,深无底。
骇绝,惧堕。
身稍移,塌然一声,堕石崩坠。
壁半有枯横焉,罥不得堕。
以枯受腹,手足无着。
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
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
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缒而下,取置崖上,奄将溘毙。
舁归其家。
至则门洞敞,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床败案,是己家旧物,零落犹存。
嗒然自卧。
饥时,日一乞食于邻。
既而肿溃为癞。
里党薄其行,悉唾弃之。
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
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
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而杀之,遂被收。
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
凡狭邪子诱人淫博,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
迨于身无襦,妇无袴,千人所指,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于齿;清夜牛衣中,辗转不寐。
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
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
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
听者固当省,言者可勿惧哉!”
跳神
济俗:民间有病者,闺中以神卜。
倩老巫击铁环单面鼓,娑婆作态,名曰“跳神”。
而此俗都中尤盛。
良家少妇,时自为之。
堂中肉于案,酒于盆,甚设几上。
烧巨烛,明于昼。
妇束短幅裙,屈一足,作“商羊舞”。
两人捉臂,左右扶掖之。
妇刺刺琐絮,似歌,又似祝;字多寡参差,无律带腔。
室数鼓乱挝如雷,蓬蓬聒人耳。
妇吻辟翕,杂鼓声,不甚辨了。
既而首垂,目斜睨;立全须人,失扶则仆。
旋忽伸颈巨跃,离地尺有咫。
室中诸女子,凛然愕顾曰:“祖宗来吃食矣。”
便一嘘,吹灯灭,内外冥黑。
人惵息立暗中,无敢交一语;语亦不得闻,鼓声乱也。
食顷,闻妇厉声呼翁姑及夫嫂小字,始共爇烛,伛偻问休咎。
视尊中,盎中,案中,都复空空。
望颜色,察嗔喜。
肃肃罗问之,答若响。
中有腹诽者,神已知,便指某姗笑我,大不敬,将褫汝袴。
诽者自顾,莹然已裸,辄于门外树头觅得之。
满洲妇女,奉事尤虔。
小有疑,必以决。
时严妆,骑假虎假马,执长兵,舞榻上,名曰“跳虎神”。
马虎势作威怒,尸者声伧儜。
或言关、张、玄坛,不一号。
赫气惨凛,尤能畏怖人。
有丈夫穴窗来窥,辄被长兵破窗刺帽,挑入去。
一家媪媳姊若妹,森森蹜蹜,雁行立,无歧念,无懈骨。
铁布衫法
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
骈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
曾在仇公子彭三家,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
又出其势,即石上,以木椎力击之,无少损;但畏刀耳。
大力将军
查伊璜,浙人。
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瓮;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新。
疑之。
俯窥其下,有竹筐受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
使数人抠耳,力掀举之,无少动。
益骇。
乃坐饮以伺其人。
居无何,有乞儿入,携所得糗糒,堆累钟下。
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饵置筐内;往返数四,始尽。
已复合之,乃去。
移时复来,探取食之。
食已复探,轻若启椟。
一座尽骇。
查问:“若男儿胡行乞?”
答以:“啖噉多,无佣者。”
查以其健,劝投行伍。
乞人愀然虑无阶。
查遂携归饵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
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后十余年,查犹子令于闽,有吴将军六一者,忽来通谒。
款谈间,问:“伊璜是君何人?”
答言:“为诸父行。
与将军何处有素?”
曰:“是我师也。
十年之别,颇复忆念。
烦致先生一赐临也。”
漫应之。
自念:叔名贤,何得武弟子?会伊璜至,因告之。
伊璜茫不记忆。
因其问讯之殷,即命仆马,投刺于门。
将军趋出,逆诸大门之外。
视之,殊昧生平。
窃疑将军误,而将军伛偻益恭。
肃客入,深启三四关,忽见女子往来,知为私廨,屏足立。
将军又揖之。
少间登堂,则卷帘者,移座者,并皆少姬。
既坐,方拟展问,将军颐少动,一姬捧朝服至,将军遽起更衣。
查不知其何为。
众妪捉袖整衿讫,先命数人捺查座上不使动,而后朝拜,如觐君父。
查大愕,莫解所以。
拜已,以便服侍坐。
笑曰:“先生不忆举钟之乞人耶?”
查乃悟。
既而华筵高列,家乐作于下。
酒阑,群姬列侍。
将军入室,请衽何趾,乃去。
查醉起迟,将军已于寝门外三问矣。
查不自安,辞欲返。
将军投辖下钥,锢闭之。
见将军日无他作,惟点数姬婢养厮卒,及骡马服用器具,督造记籍,戒无亏漏。
查以将军家政,故未深叩。
一日,执籍谓查曰:“不才得有今日,悉出高厚之赐。
一婢一物,所不敢私,敢以半奉先生。”
查愕然不受,将军不听。
出藏镪数万,亦两置之。
按籍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罗列几满。
查固止之,将军不顾。
稽婢仆姓名已,即命男为治装,女为敛器,且嘱敬事先生。
百声悚应。
又亲视姬婢登舆,厩卒捉马骡,阗咽并发,乃返别查。
后查以修史一案,株连被收,卒得免,皆将军力也。
异史氏曰:“厚施而不问其名,真侠烈古丈夫哉!而将军之报,其慷慨豪爽,尤千古所仅见。
如此胸襟,自不应老于沟渎。
以是知两贤之相遇,非偶然也。”
白莲教
白莲盗首徐鸿儒,得左道之书,能役鬼神。
小试之,观者尽骇。
走门下者如鹜。
于是阴怀不轨。
因出一镜,言能鉴人终身。
悬于庭,令人自照,或幞头,或纱帽,绣衣貂蝉,现形不一。
人益怪愕。
由是道路遥播,踵门求鉴者,挥汗相属。
徐乃宣言:“凡镜中文武贵官,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
各宜努力,勿得退缩。”
因亦对众自照,则冕旒龙衮,俨然王者。
众相视而惊,大众齐伏。
徐乃建旗秉钺,罔不欢跃相从,冀符所照。
不数月,聚党以万计,滕、峄一带,望风而靡。
后大兵进剿,有彭都司者,长山人,艺勇绝伦。
寇出二垂髫女与战。
女俱双刃,利如霜;骑大马,喷嘶甚怒。
飘忽盘旋,自晨达暮,彼不能伤彭,彭亦不能捷也。
如此三日,彭觉筋力俱竭,哮喘而卒。
迨鸿儒既诛,捉贼党械问之,始知刃乃木刀,骑乃木凳也。
假兵马死真将军,亦奇矣!
颜氏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
性钝,年十七,裁能成幅。
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
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
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汭。
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
少惠。
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
十数岁,学父吟咏。
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
钟爱之,期择贵婿。
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
或劝适佳士,女然之而未就也。
适邻妇踰垣来,就与攀谈。
以字纸裹绣线,女启视,则某手翰,寄邻生者。
反复之而好焉。
邻妇窥其意,私语曰:“此翩翩一美少年,孤与卿等,年相若也。
倘能垂意,妾嘱渠侬胹合之。”
女脉脉不语。
妇归,以意授夫。
邻生故与生善,告之,大悦。
有母遗金鸦镮,托委致焉。
刻日成礼,鱼水甚欢。
及睹生文,笑曰:“文与卿似是两人,如此,何日可成?”
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
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听漏三下,乃已。
如是年余,生制艺颇通;而再试再黜,身名蹇落,饔飧不给,抚情寂漠,嗷嗷悲泣。
女诃之曰:“君非丈夫,负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
生方懊丧,闻妻言,睒?而怒曰:“闺中人,身不到场屋,便以功名富贵似汝厨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于顶,恐亦犹人耳!”
女笑曰:“君勿怒。
俟试期,妾请易装相代。
倘落拓如君,当不敢复藐天下士矣。”
生亦笑曰:“卿自不知蘗苦,真宜使请尝试之。
但恐绽露,为乡邻笑耳。”
女曰:“妾非戏语。
君尝言燕有故庐,请男装从君归,伪为弟。
君以襁褓出,谁得辨其非?”
生从之。
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
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
生喜,遍辞里社。
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
又见宵旰攻苦,倍益爱敬。
雇一翦发雏奴,为供给使。
暮后,辄遣去之。
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
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
客或请见,兄辄代辞。
读其文,瞲然骇异。
或排闼而迫之,一揖便亡去。
客睹丰采,又共倾慕。
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
叔兄商之,惟冁然笑。
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不及第,不婚也。”
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
兄又落。
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
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
宾客填门,迄谢不纳。
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
归后,渐置婢。
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
乃谓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
以男子阘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
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
嫂不信。
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
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矣。
而生平不孕,遂出赀购妾。
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
君何福泽,坐享佳丽?”
生曰:“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
相传为笑。
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矣。
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
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
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
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杜翁
杜翁,沂水人。
偶自市中出,坐墙下,以候同游。
觉少倦,忽若梦,见一人持牒摄去。
至一府署,从来所未经。
一人戴瓦壠冠,自内出,则青州张某,其故人也。
见杜惊曰:“杜大哥何至此?”
杜言:“不知何事,但有勾牒。”
张疑其误,将为查验。
乃嘱曰:“谨立此,勿他适。
恐一迷失,将难救挽。”
遂去,久之不出。
惟持牒人来,自认其误,释今归。
杜别而行。
途中遇六七女郎,容色媚好,悦而尾之。
下道,趋小径,行十数步。
闻张在后大呼曰:“杜大哥,汝将何往?”
杜迷恋不已。
俄见诸女入一圭窦,心识为王氏卖酒者之家。
不觉探身门内,略一窥瞻;即见身在苙中,与诸小豭同伏。
豁然自悟,已化豕矣。
而耳中犹闻张呼。
大惧,急以首触壁。
闻人言曰:“小豕颠痫矣。”
还顾,已复为人。
速出门,则张候于途。
责曰:“固嘱勿他往,何不听言?几至坏事!”
遂把手送至市门,乃去。
杜忽醒,则身犹倚壁间。
诣王氏问之,果有一豕自触死云。
小谢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
因徙去。
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
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
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
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
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茆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
部郎以其凶故,却之。
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
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
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
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
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
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
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
生寂不动。
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
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
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
少者益笑。
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
二女骇奔而散。
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
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
夜将半,烛而寝。
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
生不语,假寐以俟之。
俄见少女以纸条捻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
既寝,又穿其耳。
终夜不堪其扰。
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
日既下,恍惚出现。
生遂夜炊,将以达旦。
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
既而掩生卷。
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
生以手按卷读。
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
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
女子即又不惧。
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
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
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
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椀置几上。
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
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酖矣。”
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
啜已,复盛,争为奔走。
生乐之,习以为常。
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
长者云:“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
又研问所由来。
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
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
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
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
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袴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
见生,掷笔睨笑。
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
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
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
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
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
秋容不语。
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
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
秋容乃喜。
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
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
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
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
生奖慰之,颜始霁。
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
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
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
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
与生竞读,常至终夜。
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
年十五六,姿容秀美。
以金如意一钩为贽。
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
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
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
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
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
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
生以告疾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
阴赂学使,诬以行简,淹禁狱中。
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
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
以馔具馈生。
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
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
数语而出,人不之睹。
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
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
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
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
秋容不屈,今亦幽囚。
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
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
出金三两,跛踦而没。
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
异之。
览其状,情词悲恻。
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
生伪为不知。
部院悟其冤,释之。
既归,竟夕无一人。
更阑,小谢始至。
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
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
生忿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
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
秋容飘然忽至。
两人惊喜,急问。
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
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
’”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
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
执不可;然俛颈倾头,情均伉俪。
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途遇生,顾谓“身有鬼气”。
生以其言异,具告之。
道士曰:“此鬼大好,不拟负他。”
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
生拜受,归嘱二女。
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
二女争奔而去。
小谢忙急,忘吞其符。
见有丧轝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
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
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
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
忽开目问陶生。
郝氏研诘之。
答云:“我非汝女也。”
遂以情告。
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
郝乃识婿而去。
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
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
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
近晓始去。
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匳,居然翁婿矣。
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
如此六七夜。
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
生忧思无策。
秋容曰:“道士,仙人也。
再往求,倘得怜救。”
生然之。
迹道士所在,叩伏自陈。
道士力言“无术”。
生哀不已。
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
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
凡十余日,不饮不食。
潜窥之,瞑若睡。
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
微笑曰:“跋履终夜,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
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
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
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
拜而送之。
及返,则女已苏。
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
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
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
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
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
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
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
乃入内,使小谢衣殉装出。
蔡大惊曰:“真吾妹也!”
因而泣下。
生乃具述其本末。
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
遂去。
过数日。
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
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缢鬼
范生者,宿于逆旅。
食后,烛而假寐。
忽一婢来,幞衣置椅上;又有镜匳揥箧,一一列案头,乃去。
俄一少妇自房中出,发箧开匳,对镜栉掠;已而髻,已而簪,顾影徘徊甚久。
前婢来,进匜沃盥。
盥已捧帨,既,持沐汤去。
妇解幞出裙帔,炫然新制,就着之。
掩衿提领,结束周至。
范不语,中心疑怪,谓必奔妇,将严装以就客也。
妇装讫,出长带,垂诸梁而结焉。
讶之。
妇从容跂双弯,引颈受缢。
才一着带,目即含,眉即竖,舌出吻两寸许,颜色惨变如鬼。
大骇奔出,呼告主人,验之已渺。
主人曰:“曩子妇经于是,毋乃此乎?”
吁!异哉!即死犹作其状,此何说也?
异史氏曰:“冤之极而至于自尽,苦矣!然前为人而不知,后为鬼而不觉,所最难堪者,束装结带时耳。
故死后顿忘其它,而独于此际此境,犹历历一作,是其所极不忘者也。”
吴门画工
吴门画工某,忘其名。
喜绘吕祖,每想象而神会之,希幸一遇。
虔结在念,靡刻不存。
一日,值群丐饮郊郭间,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
心忽动,疑为吕祖。
谛视觉愈确,遂捉其臂曰:“君吕祖也。”
丐者大笑。
某坚执为是,伏拜不起。
丐者曰:“我即吕祖,汝将奈何?”
某叩头,但祈指教。
丐者曰:“汝能相识,可谓有缘。
然此处非语所,夜间当相见也。”
再欲遮问,转盼已杳。
骇叹而归。
至夜,果梦吕祖来,曰:“念子志虑端诚,特来一见。
但汝骨气贪吝,不能为仙。
我使子见一人可也。”
即向空一招,遂有一丽人蹑空而下,服饰如贵嫔,容光袍仪,焕映一室。
吕祖曰:“此乃董娘娘,子审志之。”
既而又问:“记得否?”
答:“已记之。”
又曰:“勿忘却。”
俄而丽者去,吕祖亦去。
醒而异之,即梦中所见,肖而藏之,终亦不解所谓。
后数年,偶游于都。
会董妃薨,上念其贤,将为肖像。
诸工群集,口授心拟,终不能似。
某忽触念梦中人,得无是耶?以图呈进。
宫中传览,皆谓神肖。
由是授官中书,辞不受;赐万金。
于是名大噪。
贵戚家争遗重币,乞为先人传影。
但悬空摹写,罔不曲似。
浃辰之间,累数巨万。
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
林氏
济南戚安期,素佻达,喜狎妓。
妻婉戒之,不听。
妻林氏,美而贤。
会北兵入境,被俘去。
暮宿途中,欲相犯。
林伪诺之。
适兵佩刀系床头,急抽刀自刭死;兵举而委诸野。
次日,拔舍去。
有人传林死,戚痛悼而往。
视之,有微息。
负而归,目渐动;稍稍嚬呻;扶其项,以竹管滴沥灌饮,能咽。
戚抚之曰:“卿万一能活,相负者必遭凶折!”
半年,林平复如故;但首为颈痕所牵,常若左顾。
戚不以为丑,爱恋逾于平昔。
曲巷之游,从此绝迹。
林自觉形秽,将为置媵;戚执不可。
居数年,林不育,因劝纳婢。
戚曰:“业誓不二,鬼神宁不闻之?即似续不承,亦吾命耳。
若未应绝,卿岂老不能生者耶?”
林乃托疾,使戚独宿;遣婢海棠,幞被卧其床下。
既久,阴以宵情问婢。
婢言无之。
林不信。
至夜,戒婢勿住,自诣婢所卧。
少间,闻床上睡息已动。
潜起,登床扪之。
戚醒问谁。
林耳语曰:“我海棠也。”
戚却拒曰:“我有盟誓,不敢更也。
若似曩年,尚须汝奔就耶?”
林乃下床出。
戚自是孤眠。
林使婢托己往就之。
戚念妻生平曾未肯作不速之客,疑焉。
摸其项,无痕,知为婢,又咄之。
婢惭而退。
既明,以情告林,使速嫁婢。
林笑云:“君亦不必过执。
倘得一丈夫子,即亦幸甚。”
戚曰:“苟背盟誓,鬼责将及,尚望延宗嗣乎?”
林翼日笑语戚曰:“凡农家者流,苗与秀不可知,播种常例不可违。
晚间耕耨之期至矣。”
戚笑会之。
既夕,林灭烛呼婢,使卧己衾中。
戚入,就榻戏曰:“佃人来矣。
深愧钱镈不利,负此良田。”
婢不语。
既而举事,婢小语曰:“私处小肿,颠猛不任!”
戚体意温恤之。
事已,婢伪起溺,以林易之。
自此时值落红,辄一为之,而戚不知也。
未几,婢腹震。
林每使静坐,不令给役于前。
故谓戚曰:“妾劝内婢,而君弗听。
设尔日冒妾时,君误信之,交而得孕,将复如何?”
戚曰:“留犊鬻母。”
林乃不言。
无何,婢举一子。
林暗买乳媪,抱养母家。
积四五年,又产一子一女。
长子名长生,已七岁,就外祖家读。
林半月辄托归宁,一往看视。
婢年益长,戚时时促遣之。
林辄诺。
婢日思儿女,林从其愿,窃为上鬟,送诣母所。
谓戚曰:“日谓我不嫁海棠,母家有义男,业配之。”
又数年,子女俱长成。
值戚初度,林先期治具,为候宾友。
戚叹曰:“岁月骛过,忽已半世。
幸各强健,家亦不至冻馁。
所阙者,膝下一点。”
林曰:“君执拗,不从妾言,夫谁怨?然欲得男,两亦非难,何况一也?”
戚解颜曰:“既言不难,明日便索两男。”
林言:“易耳,易耳!”
早起,命驾至母家,严妆子女,载与俱归。
入门,令雁行立,呼父叩祝千秋。
拜已而起,相顾嬉笑。
戚骇怪不解。
林曰:“君索两男,妾添一女。”
始为详述本末。
戚喜曰:“何不早告?”
曰:“早告,恐绝其母。
今子已成立,尚可绝乎?”
戚感极,涕不自禁。
乃迎婢归,偕老焉。
古有贤姬,如林者,可谓圣矣!
胡大姑
益都岳于九,家有狐祟,布帛器具,辄被抛掷邻堵。
蓄细葛,将取作服;见捆卷如故,解视,则边实而中虚,悉被翦去。
诸如此类,不堪其苦。
乱诟骂之。
岳戒止云:“恐狐闻。”
狐在梁上曰:“我已闻之矣。”
由是祟益甚。
一日,夫妻卧未起,狐摄衾服去。
各白身蹲床上,望空哀祝之。
忽见好女子自窗入,掷衣床头。
视之,不甚修长;衣绛红,外袭雪花比甲。
岳着衣,揖之曰:“上仙有意垂顾,即勿相扰。
请以为女,如何?狐曰:“我齿较汝长,何得妄自尊?”
又请为姊妹,乃许之。
于是命家人皆呼以胡大姑。
时颜镇张八公子家,有狐居楼上,恒与人语。
岳问:“识之否?”
答云:“是吾家喜姨,何得不识?”
岳曰:“彼喜姨曾不扰人,汝何不效之?”
狐不听,扰如故。
犹不甚祟他人,而专祟其子妇:履袜簪珥,往往弃道上,每食,辄于粥椀中埋死鼠或粪秽。
妇辄掷椀骂骚狐,并不祷免。
岳祝曰:“儿女辈皆呼汝姑,何略无尊长体耶?”
狐曰:“教汝子出若妇,我为汝媳,便相安矣。”
子妇骂曰:“淫狐不自惭,欲与人争汉子耶?”
时妇坐衣笥上,忽见浓烟出尻下,熏热如笼。
启视,藏裳俱烬;剩一二事,皆姑服也。
又使岳子出其妇,子不应。
过数日,又促之,仍不应。
狐怒,以石击之,额破裂,血流几毙。
岳益患之。
西山李成爻,善符水,因币聘之。
李以泥金写红绢作符,三日始成。
又以镜缚梃上,捉作柄,遍照宅中。
使童子随视,有所见,即急告。
至一处,童言墙上若犬伏。
李即戟手书符其处。
既而禹步庭中,咒移时,即见家中犬豕并来,帖耳戢尾,若听教命。
李挥曰:“去!”
即纷然鱼贯而去。
又咒,群鸭即来,又挥去之。
已而鸡至。
李指一鸡,大叱之。
他鸡俱去,此鸡独伏,交翼长鸣,曰:“予不敢矣!”
李曰:“此物是家中所作紫姑也。”
家人并言不曾作。
李曰:“紫姑今尚在。”
因共忆三年前,曾为此戏,怪异即自尔日始也。
遍搜之,见刍偶犹在厩梁上。
李取投火中。
乃出一酒瓻,三咒三叱,鸡起径去。
闻瓻口言曰:“岳四很哉!数年后,当复来。”
岳乞付之汤火;李不可,携去。
或见其壁间挂数十瓶,塞口者皆狐也。
言其以次纵之,出为祟,因此获聘金,居为奇货云。
细侯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
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壳坠肩头。
仰视,一雏姬凭阁上,妖姿要妙,不觉注目发狂。
姬俯哂而入,询之,知为娼楼贾氏女细侯也。
其声价颇高,自顾不能适愿。
归斋冥想,终宵不枕。
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
托故假贷同人,敛金如干,携以赴女,款洽臻至。
即枕上口占一绝赠之云:“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
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
细侯蹙然曰:“妾虽污贱,每愿得同心而事之。
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
生大悦,即叮咛,坚相约。
细侯亦喜曰:“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听观所讥。
倘得相从,幸教妾也。”
因问生家田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
细侯曰:“妾归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
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
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
生曰:“卿身价略可几多?”
曰:“依媪贪志,何能盈也?多不过二百金足矣。
可恨妾齿稚,不知重赀财,得辄归母,所私蓄者区区无多。
君能办百金,过此即非所虑。”
生曰:“小生之落寞,卿所知也,百金何能自致。
有同盟友,令于湖南,屡相见招,仆以道远,故惮于行。
今为卿故,当往谋之。
计三四月,可以复归,幸耐相候。”
细侯诺之。”
生即弃馆南游,至则令已免官,以罣误居民舍,宦囊空虚,不能为礼。
生落魄难返,就邑中授徒焉。
三年,莫能归。
偶笞弟子,弟子自溺死。
东翁痛子而讼其师,因被逮囹圄。
幸有他门人,怜师无过,时致馈遗,以是得无苦。
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
母诘知故,不可夺,亦姑听之。
有富贾某,慕细侯名,托媒于媪,务在必得,不靳直。
细侯不可。
贾以负贩诣湖南,敬侦生耗。
时狱已将解,贾以金赂当事吏,使久锢之。
归告媪云:“生已瘐死。”
细侯疑其信不确。
媪曰:“无论满生已死,纵或不死,与其从穷措大,以椎布终也,何如衣锦而厌粱肉乎?”
细侯曰:“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
且道路之言,何足凭信!”
贾又转嘱他商,假作满生绝命书寄细侯,以绝其望。
细侯得书,惟朝夕哀哭,媪曰:“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
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者,日亦无多。
既不愿隶籍,即又不嫁,何以谋生活?”
细侯不得己,遂嫁贾。
贾衣服簪珥,供给丰侈。
年余,生一子。
无何,生得门人力,昭雪而出,始知贾之锢己也;然念素无郄,反复不得其由。
门人义助资斧以归。
既闻细侯已嫁,心甚激楚,因以所苦,托市媪卖浆者达细侯,细侯大悲。
方悟前此多端,悉贾之诡谋。
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亡归满;凡贾家服饰,一无所取。
贾归,怒质于官。
官原其情,置不问。
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顾杀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
狼三则
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
歘一狼来,瞰担中肉,似甚涎垂;步亦步,尾行数里。
屠惧,示之以刃,则稍却;既走,又从之。
屠无计,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悬诸树而早取之。
遂钩肉,翘足挂树间,示以空空。
狼乃止。
屠即径归。
昧爽往取肉,遥望树上悬巨物,似人缢死状,大骇。
逡巡近之,则死狼也。
仰首审视,见口中含肉,肉钩刺狼腭,如鱼吞饵。
时狼革价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
缘木求鱼,狼则罹之,亦可笑已!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
途中两狼,缀行甚远。
屠惧,投以骨。
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尽,而两狼之并驱如故。
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敌。
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
屠乃奔倚其下,弛担持刀。
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时,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
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数刀毙之。
方欲行,转视积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将隧入以攻其后也。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
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
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一屠暮行,为狼所逼。
道傍有夜耕者所遗行室,奔入伏焉。
狼自苫中探爪入。
屠急捉之,令不可去。
顾无计可以死之。
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
极力吹移时,觉狼不甚动,方缚以带。
出视,则狼胀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张不得合。
遂负之以归。
非屠乌能作此谋也?三事皆出于屠;则屠人之残,杀狼亦可用也。
美人首
诸商寓居京舍。
舍与邻屋相连,中隔板壁;板有松节脱处,穴如琖。
忽女子探首入,挽凤髻,绝美;旋伸一臂,洁白如玉。
众骇其妖,欲捉之,已缩去。
少顷,又至,但隔壁不见其身。
奔之,则又去之。
一商操刀伏壁下。
俄首出,暴决之,应手而落,血溅尘土。
众惊告主人。
主人惧,以其首首焉。
逮诸商鞫之,殊荒唐。
淹系半年,迄无情词,亦未有以人命讼者,乃释商,瘗女首。
刘亮采
闻济南怀利仁言:刘公亮采,狐之后身也。
初,太翁居南山,有叟造其庐,自言胡姓。
问所居,曰:“只在此山中。
闲处人少,惟我两人,可与数晨夕,故来相拜识。”
因与接谈,词旨便利,悦之。
治酒相欢,醺而去。
越日复来,愈益款厚。
刘云:“自蒙下交,分即最深。
但不识家何里,焉所问兴居?”
胡曰:“不敢讳,实山中之老狐也。
与若有夙因,故敢内交门下。
固不能为翁福,亦不敢为翁祸,幸相信勿骇。”
刘亦不疑,更相契重。
即叙年齿,胡作兄,往来如昆季。
有小休咎,亦以告。
时刘乏嗣,叟忽云:“公勿忧,我当为君后。”
刘讶其言怪。
胡曰:“仆算数已尽,投生有期矣。
与其它适,何如生故人家?”
刘曰:“仙寿万年,何遂及此?”
叟摇首云:“非汝所知。”
遂去。
夜果梦叟来,曰:“我今至矣。”
既醒,夫人生男,是为刘公。
公既长,身短,言词敏谐,绝类胡。
少有才名,壬辰成进士。
为人任侠,急人之急,以故秦、楚、燕、赵之客,趾错于门;货酒卖饼者,门前成市焉。
蕙芳
马二混,居青州东门内,以货面为业。
家贫,无妇,与母共作苦。
一日,媪独居,忽有美人来,年可十六七,椎布甚朴,而光华照人。
媪惊顾穷诘。
女笑曰:“我以贤郎诚笃,愿委身母家。”
媪益惊曰:“娘子天人,有此一言,则折我母子数年寿!”
女固请之。
意必为侯门亡人,拒益力。
女乃去。
越三日,复来,留连不去。
问其姓氏,曰:“母肯纳我,我乃言;不然,固无庸问。”
媪曰:“贫贱佣保骨,得妇如此,不称亦不祥。”
女笑坐床头,恋恋殊殷。
媪辞之,言:“娘子宜速去,勿相祸。”
女乃出门,媪视之西去。
又数日,西巷中吕媪来,谓母曰:“邻女董蕙芳,孤而无依,自愿为贤郎妇,胡弗纳?”
母以所疑虑具白之。
吕曰:“乌有此耶?如有乖谬,咎在老身。”
母大喜,诺之。
吕既去,媪扫室布席,将待子归往娶之。
日将暮,女飘然自至。
入室参母,起拜尽礼。
告媪曰:“妾有两婢,未得母命,不敢进也。”
媪曰:“我母子守穷庐,不解役婢仆。
日得蝇头利,仅足自给。
今增新妇一人,娇嫩坐食,尚恐不充饱;益之二婢,岂吸风所能活耶?”
女笑曰:“婢来,亦不费母度支,皆能自得食。”
问:“婢何在?”
女乃呼:“秋月、秋松!”
声未及已,忽如飞鸟堕,二婢已立于前。
即令伏地叩母。
既而马归,母迎告之。
马喜。
入室,见翠栋雕梁,侔于宫殿;中之几屏帘幙,光耀夺视。
惊极,不敢入。
女下床迎笑,睹之若仙。
益骇,却退。
女挽之,坐与温语。
马喜出非分,形神若不相属。
即起,欲出行沽。
女止曰:“勿须。”
因命二婢治具。
秋月出一革袋,执向扉后,格格撼摆之。
已而以手探入,壶盛酒,柈盛炙,触类熏腾。
饮已而寝,则花罽锦裀,温腻非常。
天明出门,则茅庐依旧。
母子共奇之。
媪诣吕所,将迹所由。
入门,先谢其媒合之德。
吕讶云:“久不拜访,何邻女之曾托乎?”
媪益疑,具言端委。
吕大骇,即同媪来视新妇。
女笑逆之,极道作合之义。
吕见其惠丽,愕眙良久,即亦不辨,唯唯而已。
女赠白木搔具一事,曰:“无以报德,姑奉此为姥姥爬背耳。”
吕受以归,审视则化为白金。
马自得妇,顿更旧业,门户一新。
笥中貂锦无数,任马取着;而出室门,则为布素,但轻暖耳。
女所自衣亦然。
积四五年,忽曰:“我谪降人间十余载,因与子有缘,遂暂留止。
今别矣。”
马苦留之。
女曰:“请别择良偶,以承庐墓。
我岁月当一至焉。”
忽不见。
马乃娶秦氏。
后三年,七夕,夫妻方共语,女忽入,笑曰:“新偶良欢,不念故人耶?”
马惊起,怆然曳坐,便道衷曲。
女曰:“我适送织女渡河,乘间一相望耳。”
两相依依,语无休止。
忽空际有人呼“蕙芳”,女急起作别。
马问其谁。
曰:“余适同双成姊来,彼不耐久伺矣。”
马送之。
女曰:“子寿八旬,至期,我来收尔骨。”
言已,遂逝。
今马六十余矣。
其人但朴讷,无他长。
异史氏曰:“马生其名混,其业亵,蕙芳奚取哉?于此见仙人之贵朴讷诚笃也。
余尝谓友人:若我与尔,鬼狐且弃之矣。
所差不愧于仙人者,惟‘混’耳。”
山神
益都李会斗,偶山行,值数人籍地饮。
见李至,讙然并起,曳入座,竞觞之。
视其柈馔,杂陈珍错。
移时,饮甚欢;但酒味薄濇。
忽遥有一人来,面狭长,可二三尺许;冠之高细称是。
众惊曰:“山神至矣!”
即都纷纷四去。
李亦伏匿坎窞中。
既而起视,则肴酒一无所有,惟有破陶器贮溲浡,瓦片上盛晰蜴数枚而已。
萧七
徐继长,临淄人,居城东之磨房庄。
业儒未成,去而为吏。
偶适姻家,道出于氏殡宫。
薄暮醉归,过其处,见楼阁繁丽,一叟当户坐。
徐酒渴思饮,揖叟求浆。
叟起,邀客人,升堂授饮。
饮已,叟曰:“曛暮难行,姑留宿,早旦而发如何也?”
徐亦疲殆,乐遵所请。
叟命家人具酒奉客。
即谓徐曰:“老夫一言,勿嫌孟浪:郎君清门令望,可附婚姻。
有幼女未字,欲充下陈,幸垂援拾。”
徐踧踖不知所对。
叟即遣伻告其亲族,又传语令女郎妆束。
顷之,峩冠博带者四五辈,先后并至。
女郎亦炫妆出,姿容绝俗。
于是交坐宴会。
徐神魂眩乱,但欲速寝。
酒数行,坚辞不任。
乃使小鬟引夫妇入帏,馆同爰止。
徐问其族姓,女自言:“萧姓,行七。”
又复细审门阀。
女曰:“身虽贱陋,配吏胥当不辱寞,何苦研穷?”
徐溺其色,款昵备至,不复他疑。
女曰:“此处不可为家。
审知汝家姊姊甚平善,或不拗阻,归除一舍,行将自至耳。”
徐应之。
既而加臂于身,奄忽就寐。
既觉,则抱中已空。
天色大明,松阴翳晓,身下籍黍穰尺许厚。
骇叹而归,告妻。
妻戏为除馆,设榻其中,阖门出,曰:“新娘子今夜至矣。”
因与共笑。
日既暮,妻戏曳徐启门,曰:“新人得无已在室耶?”
既入,则美人华妆坐榻上。
见二人入,桥起逆之。
夫妻大愕。
女掩口局局而笑,参拜恭谨。
妻乃治具,为之合欢。
女早起操作,不待驱使。
一日谓徐:“姊姨辈俱欲来吾家一望。”
徐虑仓卒无以应客。
女曰:“都知吾家不饶,将先赍馔具来,但烦吾家姊姊烹饪而已。”
徐告妻,妻诺之。
晨炊后,果有人荷酒胾来,释担而去。
妻为职庖人之役。
晡后,六七女郎至,长者不过四十以来,围坐并饮,喧笑盈室。
徐妻伏窗以窥,惟见夫及七姐相向坐,他客皆不可睹。
北斗挂屋角,讙然始去。
女送客未返。
妻入视案上,杯柈俱空。
笑曰:“诸婢想俱饿,遂如狗舐砧。”
少间,女还,殷殷相劳,夺器自涤,促嫡安眠。
妻曰:“客临吾家,使自备饮馔,亦大笑话。
明日合另邀致。”
逾数日,徐从妻言,使女复召客。
客至,恣意饮噉;惟留四簋,不加匕箸。
徐问之。
群笑曰:“夫人谓吾辈恶,故留以待调人。”
座间一女,年十八九,素舄缟裳,云是新寡,──女呼为六姊──情态妖艳,善笑能口。
与徐渐洽,辄以谐语相嘲。
行觞政,徐为录事,禁笑谑。
六姊频犯,连引十余爵,酡然径醉。
芳体娇懒,荏弱难持。
无何,亡去。
徐烛而觅之,则酣寝暗帏中。
近接其吻,亦不觉。
以手探袴,私处坟起。
心旌方摇,席中纷唤徐郎,乃急理其衣,见袖中有绫巾,窃之而出。
迨于夜央,众客离席,六姊未醒。
七姐入,摇之,始呵欠而起,系裙理发从众去。
徐拳拳怀念,不释于心。
将于空处展玩遗巾,而觅之已渺。
疑送客时遗落途间,执灯细照阶除,都复乌有。
意顼顼不自得。
女问之,徐漫应之。
女笑曰:“勿诳语,巾子人已将去,徒劳心目。”
徐惊,以实告,且言怀思。
女曰:“彼与君无宿分,缘止此耳。”
问其故。
曰:“彼前身曲中女;君为士人,见而悦之,为两亲所阻,志不得遂,感疾阽危。
使人语之曰:‘我已不起。
但得若来,获一扪其肌肤,死无憾!’彼感此意,诺如所请。
适以冗羁,未遽往;过夕而至,则病者已殒;是前世与君有一扪之缘也。
过此即非所望。”
后设筵再招诸女,惟六姊不至。
徐疑女妒,颇有怨怼。
女一日谓徐曰:“君以六姊之故,妄相见罪。
彼实不肯至,于我何尤?今八年之好,行将别矢,请为君极力一谋,用解从前之惑。
彼虽不来,宁禁我不往?登门就之,或人定胜天,不可知。”
徐喜,从之。
女握手,飘若履虚,顷刻至其家。
黄甓广堂,门户曲折,与初见时无少异。
岳父母并出,曰:“拙女久蒙温煦。
老身以残年衰慵,有疏省问,或当不怪耶?”
即张筵作会。
女便问诸姊妹。
母云:“各归其家,惟六姊在耳。”
即唤婢请六娘子来,久之不出。
女入曳之以至。
俯首简嘿,不似前此之谐。
少时,叟媪辞去。
女谓六姊曰:“姐姐高自重,使人怨我!”
六姊微晒曰:“轻薄郎何宜相近!”
女执两人残卮,强使易饮,曰:“吻已接矣,作态何为?”
少时,七姐亡去,室中止余二人。
徐遽起相逼,六姊宛转撑拒。
徐牵衣长跽而哀之,色渐和,相携入室。
裁缓襦结,忽闻喊嘶动地,火光射闼。
六姊大惊,推徐起曰:“祸事忽临,奈何!”
徐忙迫不知所为,而女郎已窜避无迹矣。
徐怅然少坐,屋宇并失。
猎者十余人,按鹰操刃而至,惊问:“何人夜伏于此?”
徐托言迷途,因告姓字。
一人曰:“适逐一狐,见之否?”
答云:“不见。”
细认其处,乃于氏殡宫也。
怏怏而归。
犹冀七姊复至,晨占雀喜,夕卜灯花,而竟无消息矣。
董玉玹谈。
乱离二则
学师刘芳辉,京都人。
有妹许聘戴生,出合有日矣。
值北兵入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妆送戴家。
修饰未竟,乱兵纷入,父子分窜。
女为牛彔俘去。
从之数日,殊不少狎。
夜则卧之别榻,饮食供奉甚殷。
又掠一少年来,年与女相上下,仪采都雅。
牛彔谓之曰:“我无子,将以汝继统绪,肯否?”
少年唯唯。
又指女谓曰:“如肯,即以此为汝妇。”
少年喜,愿从所命。
牛彔乃使同榻,浃洽甚乐。
既而枕上各道姓氏,则少年即戴生也。
陕西某公,任盐秩,家累不从。
值姜瓖之变,故里陷为盗薮,音信隔绝。
后乱平,遣人探问,则百里绝烟,无处可询消息。
会以复命入都,有老班役丧偶,贫不能娶,公赉数金使买妇。
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标市上,如卖牛马。
遂携金就择之。
自分金少,不敢问少艾。
中一媪甚整洁,遂赎以归。
媪坐床上,细认曰:“汝非某班投耶?”
问所自知。
曰:“汝从我儿服役,胡不识!”
班役大骇,急告公。
公视之,果母也。
因而痛哭,倍偿之。
班役以金多,不屑谋媪。
见一妇年三十余,风范超脱,因赎之。
即行,妇且走且顾,曰:“汝非某班役耶?”
又惊问之。
曰:“汝从我夫服役,如何不识!”
班役益骇,导见公。
公视之,真其夫人。
又悲失声。
一日而母妻重聚,喜不可已。
乃以百金为班役娶美妇焉。
意必公有大德,所以鬼神为之感应。
惜言者忘其姓字,秦中或有能道之者。
异史氏曰:“炎崐之祸,玉石不分,诚然哉!若公一门,是以聚而传者也。
董思白之后,仅有一孙,今亦不得奉其祭祀,亦朝士之责也。
悲夫!”
豢蛇
泗水山中,旧有禅院,四无村落,人迹罕及,有道士栖止其中。
或言内多大蛇,故游人益远之。
一少年入山罗鹰。
入既深,无所归宿;遥见兰若,趋投之。
道士惊曰:“居士何来?幸不为儿辈所见!”
即命坐,具饘粥。
食未已,一巨蛇入,粗十余围,昂首向客,怒目电瞛。
客大惧。
道士以掌击其额,呵曰:去!”
蛇乃俯首入东室。
蜿蜒移时,其躯始尽,盘伏其中,一室尽满。
客大惧,摇战。
道士曰:“此平时所豢养。
有我在,不妨;所患者,客自遇之耳。”
客甫坐,又一蛇入,较前略小,约可五六围。
见客遽止,睒闪吐舌如前状。
道士又叱之,亦入室去。
室无卧处,半遶梁间,壁上土摇落有声。
客益惧,终夜不寝。
早起欲归,道士送之。
出屋门,见墙上阶下,大如盎琖者,行卧不一。
见生人,皆有吞噬状。
客惧,依道士肘腋而行,使送出谷口,乃归。
余乡有客中州者,寄宿蛇佛寺。
寺僧具晚餐,肉汤甚美,而段段皆圆,类鸡项。
疑问寺僧:“杀鸡几何,遂得多项?”
僧曰:“此蛇段耳。”
客大惊,有出门而哇者。
既寝,觉胸上蠕蠕。
摸之,则蛇也,顿起骇呼。
僧起曰:“此常事,乌足骇!”
因以火照壁间,大小满墙,榻上下皆是也。
次日,僧引入佛殿。
佛座下有巨井,井中蛇粗如巨瓮,探首井边而不出。
爇火下视,则蛇子蛇孙以数百万计,族居其中。
僧云:“昔蛇出为害,佛坐其上以镇之,其患始平”云。
雷公
亳州民王从简,其母坐室中,值小雨冥晦,见雷公持锤,振翼而入。
大骇,急以器中便溺倾注之。
雷公沾秽,若中刀斧,反身疾逃;极力展腾,不得去。
颠倒庭际,嗥声如牛。
天上云渐低,渐与檐齐。
云中萧萧如马鸣,与雷公相应。
少时,雨暴澍,身上恶浊尽洗,乃作霹雳而去。
菱角
胡大成,楚人。
其母素奉佛。
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母嘱过必入叩。
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邀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
时成年十四,心好之。
问其姓氏。
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
问将何为?”
成又问:“有婿家无?”
女酡然曰:“无也。”
成言:“我为若婿,好否?”
女惭云:“我不能自主。”
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属焉。
成乃出。
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
成曰:“诺。”
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
归,向母实白心愿。
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
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
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
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
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
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
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已。
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回村中,日昃不去。
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
或问其价。
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
闻者皆笑。
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触于怀而大悲。
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
媪喜,便为炊饭织屦,劬劳若母。
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
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
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
三两日,当为儿娶之。”
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
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
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
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
遂出门去。
三更既尽,媪不返。
心大疑。
俄闻门外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篷首啜泣。
惊问:“何人?”
亦不语。
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
成大惊,不知其故。
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湖北去,音信断绝。
父母强以我归汝家。
身可致,志不可夺也!”
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
卿菱角耶?”
女收涕而骇,不信。
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
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
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
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
女泣不盥栉,家中强置车中。
至途次,女颠坠车下。
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
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
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
乃去。
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人也。
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
母自戎马戒严,同俦人妇奔伏涧谷。
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
有童子以骑授母。
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遫,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
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
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
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
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
母子抱哭。
妇亦惊起,一门欢慰。
疑媪为大士现身。
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
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饿鬼
马永,齐人。
为人贪,无赖,家卒屡空,乡人戏而名之“饿鬼”。
年三十余,日益窭,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
人尽弃之,不以齿。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操业不雅。
暮岁归其乡,大为士类所口;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
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
怜之,代给其直。
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
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
无何,赀复匮,仍蹈旧辙。
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
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煨其板。
学官知之,怒欲加刑。
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
学官喜,纵之去。
马探某生殷富,登门强索赀,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诬而控诸学。
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
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
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
既寤,妾举子。
叟知为马,名以马儿。
少不慧,喜其能读。
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泮。
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
入场,适是其题,录之,得优等,食饩焉。
六十余,补临邑训导。
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
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
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
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
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
而年近七旬,臃肿聋瞶,每向人物色黑须药。
有狂生某,剉茜根绐之。
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
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
以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
抱病经日,见一秀才入,伏谒床下,谦抑尽礼。
已而请生少步,把臂长语,刺刺且行,数里外犹不言别。
生伫足,拱手致辞。
秀才云:“更烦移趾,仆有一事相求。”
生问之。
答云:“吾辈悉属考弊司辖。
司主名虚肚鬼王。
初见之,例应割髀肉,浼君一缓颊耳。”
生惊问:“何罪而至于此?”
曰:“不必有罪,此是旧例。
若丰于贿者,可赎也。
然而我贫。”
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
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听从。”
言次,已入城郭。
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厂,惟一堂高广,堂下两碣东西立,绿书大于栲栳,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礼义廉耻”。
躇阶而进,见堂上一扁,大书“考弊司”。
楹间,板雕翠字一联云:“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游览未已,官已出,鬈发鲐背,若数百年人;而鼻孔撩天,唇外倾,不承其齿。
从一主簿吏,虎首人身。
又十余人列侍,半狞恶若山精。
秀才曰:“此鬼王也。”
生骇极,欲却退。
鬼王已睹,降阶揖生上,便问兴居。
生但诺。
又问:“何事见临?”
生以秀才意具白之。
鬼王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
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词。
生不敢言,骤起告别;鬼王侧行送之,至门外始返。
生不归,潜入以观其变。
至堂下,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交臂历指,俨然在徽纆中。
一狞人持刀来,裸其股,割片肉,可骈三指许。
秀才大嗥欲嗄。
生少年负义,愤不自持,大呼曰:“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鬼王惊起,暂命止割,蹻履逆生。
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将控上帝。
或笑曰:“迂哉!蓝蔚苍苍,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此辈惟与阎罗近,呼之或可应耳。”
乃示之途。
趋而往,果见殿陛威赫,阎罗方坐;伏阶号屈。
王召讯已,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
少顷,鬼王及秀才并至。
审其情确,大怒曰:“怜尔夙世攻苦,暂委此任,候生贵家;今乃敢尔!其去若善筋,增若恶骨,罚今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
鬼乃棰之,仆地,颠落一齿;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丝。
鬼王呼痛,声类斩豕。
手足并抽讫,有二鬼押去。
生稽首而出。
秀才从其后,感荷殷殷。
挽送过市,见一户,垂朱帘,帘内一女子,露半面,容妆绝美。
生问:“谁家?”
秀才曰:“此曲巷也。”
既过,生低徊不能舍,遂坚止秀才。
秀才曰:“君为仆来,而今踽踽以去,心何忍。”
生固辞,乃去。
生望秀才去远,急趋入帘内。
女接见,喜形于色。
入室促坐,相道姓名。
女自言:“柳氏,小字秋华。”
一妪出,为具肴酒。
酒阑,入帷,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
既曙,妪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赀,奈何!”
生顿念腰橐空虚,惶愧无声。
久之,曰:“我实不曾携得一文,宜署券保,归即奉酬。”
妪变色曰:“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
秋华嚬蹙,不作一语。
生暂解衣为质。
妪持笑曰:“此尚不能偿酒直耳!”
呶呶不满志,与女俱入。
生慙。
移时,犹冀女出展别,再订前约;久久无音,潜入窥之,见妪与秋华,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
大惧,趋出;欲归,则百道歧出,莫知所从。
问之市人,并无知其村名者。
徘徊廛肆之间,历两昏晓,凄意含酸,响肠鸣饿,进退无以自决。
忽秀才过,望见之,惊曰:“何尚未归,而简亵若此?”
生腼颜莫对。
秀才曰:“有之矣!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
遂盛气而往,曰:“秋华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
去少时,即以衣来付生,曰:“淫婢无礼,已叱骂之矣。”
送生至家,乃别而去。
生暴绝,三日而苏,言之历历。
阎罗
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
州有马生亦然。
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
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
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
大人
长山李孝廉质君诣青州,途中遇六七人,语音类燕。
审视两颊,俱有瘢,大如钱。
异之,因问何病之同。
客曰:旧岁客云南,日暮失道,入大山中,绝壑巉岩,不可得出。
谷中有大树一章,条数尺,绵绵下垂,荫广亩余。
诸客计无所之,因共系马解装,旁树栖止。
夜深,虎豹鸮鸱,次第嗥动,诸客抱膝相向,不能寐。
忽见一大人来,高以丈计。
客团伏,莫敢息。
大人至,以手攫马而食,六七匹顷刻都尽。
既而折树上长条,捉人首穿腮,如贯鱼状。
贯讫,提行数步,条毳折有声。
大人似恐坠落,乃屈条之两端,压以巨石而去。
客觉其去远,出佩刀,自断贯条,负痛疾走。
未数武,见大人又导一人俱来。
客惧,伏丛莽中。
见后来者更巨,至树下,往来巡视,似有所求而不得。
已乃声啁啾,似巨鸟鸣,意甚怒,盖怒大人之绐己也。
因以掌批其颊。
大人伛偻顺受,无敢少争。
俄而俱去。
诸客始仓皇出。
荒窜良久,遥见岭头有灯火,群趋之。
至则一男子居石室中。
客入环拜,兼告所苦。
男子曳令坐,曰:“此物殊可恨,然我亦不能箝制。
待舍妹归,可与谋也。”
无何,一女子荷两虎自外入,问客何来。
诸客叩伏而告以故。
女子曰:“久知两个为孽,不图凶顽若此!当即除之。”
于石室中出铜锤,重三四百觔,出门遂逝。
男子煮虎肉飨客。
肉未熟,女子已返,曰:“彼见我欲遁,追之数十里,断其一指而还。”
因以指掷地,大于胫骨焉。
众骇极,问其姓氏,不答。
少间,肉熟,客创痛不食。
女以药屑遍糁之,痛顿止。
天明,女子送客至树下,行李俱在。
各负装行十余里,经昨夜斗处,女子指示之,石洼中残血尚存盆许。
出山,女子始别而返。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
与庶兄晟,友于最敦。
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
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
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
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
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
母诺之,以意达晟。
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赀聘波斯以归。
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
晟不服,遂嗾从人折棰苔之,垂毙,乃去。
杲闻奔视,则兄已死。
不胜哀愤。
具造赴郡。
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
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
久之,机渐泄。
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
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
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
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
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
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
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
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
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
道士已失所在。
心中惊恨。
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
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
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龁其首,咽之。
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蹷然遂毙。
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
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
杲但卧,蹇涩不能语。
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
杲乃自言:“虎即我也。”
遂述其异。
由此传播。
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杲。
官以其事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
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
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董公子
青州董尚书可畏,家庭严肃,内外男女,不敢通一语。
一日,有婢仆调笑于中门之外,公子见而怒叱之,各奔去。
及夜,公子偕僮卧斋中。
时方盛暑,室门洞敞。
更深时,僮闻床上有声甚厉,惊醒。
月影中,见前仆提一物出门去。
以其家人故,弗深怪,遂复寐。
忽闻靴声訇然,一伟丈夫赤面修髯,似寿亭侯像,捉一人头入。
僮惧,蛇行入床下。
闻床上支支格格,如振衣,如摩腹,移时始罢。
靴声又响,乃去。
僮伸颈渐出,见窗棂上有晓色。
以手扪床上,着手沾湿,嗅之血腥。
大呼公子,公子方醒。
告而火之,血盈枕席。
大骇,不知其故。
忽有官役叩门。
公子出见,役愕然,但言怪事。
诘之,告曰:“适衙前一人神色迷罔,大声曰:‘我杀主人矣!’众见其衣有血污,执而白之官。
审知为公子家人。
渠言已杀公子,埋首于关庙之侧。
往验之,穴土犹新,而首则并无。”
公子骇异,趋赴公庭,见其人即前狎婢者也。
因述其异。
官甚惶惑,重责而释之。
公子不欲结怨于小人,以前婢配之,令去。
积数日,其邻堵者,夜闻仆房中一声震响若崩裂,急起呼之,不应。
排闼入视,见夫妇及寝床,皆截然断而为两,木肉上俱有削痕,似一刀所断者。
关公之灵迹最多,未有奇于此者也。
周三
泰安张太华,富吏也。
家有狐扰,遣制罔效。
陈其状于州尹,尹亦不能为力。
时州之东亦有狐居村民家,人共见为一白发叟。
叟与居人通吊问,如世人礼。
自云行二,都呼为胡二爷。
适有诸生谒尹,间道其异。
尹为吏策,使往问叟。
时东村人有作隶者,吏访之,果不诬,因与俱往。
即隶家设筵招胡。
胡至,揖让酬酢,无异常人。
吏告所求。
胡曰:“我固悉之,但不能为君效力。
仆友人周三,侨居岳庙,宜可降伏,当代求之。”
吏喜,申谢。
胡临别与吏约,明日张筵于岳庙之东。
吏领教。
胡果导周至。
周虬髯铁面,服袴褶。
饮数行,向吏曰:“适胡二弟致尊意,事已尽悉。
但此辈实繁有徒,不可善谕,难免用武。
请即假馆君家,微劳所不敢辞。”
吏转念:去一狐,得一狐,是以暴易暴也。
游移不敢即应。
周已知之,曰:“无畏,我非他比,且与君有喜缘,请勿疑。”
吏诺之。
周又嘱明日偕家人阖户坐室中,幸勿哗。
吏归,悉遵所教。
俄闻庭中攻击刺斗之声,逾时始定。
启关出视,血点点盈阶上。
墀中有小狐首数枚,大如椀琖焉。
又视所除舍,则周危坐其中,拱手笑曰:“蒙重托,妖类已荡灭矣。”
自是馆于其家,相见如主客焉。
鸽异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蜨,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也。
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
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
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
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
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
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
问之。
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
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
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
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尽养鸽之能事矣。
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
张喜,从少年去。
月色冥漠,野圹萧条,心窃疑惧。
少年指曰:“请勉行,寓屋不远矣。”
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
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
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
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檐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觔斗。
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
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
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
鸣愈急,声变如磬,两两相和,间杂中节。
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
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
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
又固求之。
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
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
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
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
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
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
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焉。
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
试使飞,驯异如初。
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
于是爱惜臻至。
积二年,育雌雄各三。
虽戚好求之,不得也。
有父执某公,为贵官。
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
公子唯唯以退。
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
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
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
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
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
答云:“亦肥美。”
张惊曰:“烹之乎?”
曰:“然。”
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
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
张叹恨而返。
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
何乃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
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
天明视之,果俱亡矣。
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
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
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
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
及门,倾水出鱼,索柈而进之。
及达主所,鱼已枯毙。
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
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
答曰:“欢甚。”
问:“何以知?”
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
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
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
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筲斗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
主人骂而遣之。
灵隐寺僧某,以茶得名,铛臼皆精。
然所蓄茶有数等,恒视客之贵贱以为烹献;其最上者,非贵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
一日,有贵官至,僧伏谒甚恭,出佳茶,手自烹进,冀得称誉。
贵官默然。
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进之。
饮已将尽,并无赞语。
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
贵官执琖一拱曰:“甚热。”
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聂政
怀庆潞王,有昏德。
时行民间,窥有好女子,辄夺之。
有王生妻,为王所睹,遣舆马直入其家。
女子号泣不伏,强舁而出。
王亡去,隐身聂政之墓,冀妻经过,得一遥诀。
无何,妻至,望见夫,大哭投地。
王恻动心怀,不觉失声。
从人知其王生,执之,将加搒掠。
忽墓中一丈夫出,手握白刃,气象威猛,厉声曰:“我聂政也!良家子岂容强占!念汝辈不能自由,姑且宥恕。
寄语无道王:若不改行,不日将抉其首!”
众大骇,弃车而走;丈夫亦入墓中而没。
夫妻叩墓归,犹惧王命复临。
过十余日,竟无消息,心始安。
王自是淫威亦少杀云。
异史氏曰:“余读刺客传,而独服膺于轵深井里也。
其锐身而报知己也,有豫之义;白昼而屠卿相,有鱄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
至于荆轲,力不足以谋无道秦,遂使绝裾而去,自取灭亡。
轻借樊将军之头,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
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
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
冷生
平城冷生,少最钝,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经。
忽有狐来,与之燕处。
每闻其终夜语,即兄弟诘之,亦不肯泄。
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题为文,则闭门枯坐;少时,哗然大笑。
窥之,则手不停草,而一艺成矣。
脱稿又文思精妙。
是年入泮,明年食饩。
每逢场作笑,响彻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
幸学使退休,不闻。
后值某学使规矩严肃,终日危坐堂上。
忽闻笑声,怒执之,将以加责。
执事官代白其颠。
学使怒稍息,释之而黜其名。
从此佯狂诗酒。
着有“颠草”四卷,超拔可诵。
异史氏曰:“闭门一笑,与佛家顿悟时何殊间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宁非悠悠!”
学师孙景夏,往访友人。
至其窗外,不闻人语,但闻笑声嗤然,顷刻数作。
意其与人戏耳。
入视,则居之独也。
怪之。
始大笑曰:“适无事,默温笑谈耳。”
邑宫生,家畜一驴,性蹇劣。
每途中逢徒步客,拱手谢曰:“适忙,不遑下骑,勿罪!”
言未已,驴已蹶然伏道上,屡试不爽。
宫大惭恨,因与妻谋,使伪作客。
己乃跨驴周于庭,向妻拱手,作遇客语。
驴果伏。
便以利锥毒刺之。
适有友人相访,方欲款关,闻宫言于内曰:“不遑下骑,勿罪!”
少顷,又言之。
心大怪异,叩扉问其故,以实告,相与捧腹。
此二则,可附冷生之笑并传矣。
狐惩淫
某生购新第,常患狐。
一切服物,多为所毁,且时以尘土置汤饼中。
一日,有友过访,值生出,至暮不归。
生妻备馔供客,已而偕婢啜食余饵。
生素不羁,好蓄媚药,不知何时狐以药置粥中,妇食之,觉有脑麝气。
问婢,婢云不知。
食讫,觉欲焰上炽,不可暂忍;强自按抑,燥渴愈急。
筹思家中无可奔者,惟有客在,遂往叩斋。
客问其谁,实告之。
问何作,不答。
客谢曰:“我与若夫道义交,不敢为此兽行。”
妇尚流连。
客叱骂曰:“某兄文章品行,被汝丧尽矣!”
隔窗唾之。
妇大惭,乃退。
因自念:我何为若此?忽忆椀中香,得毋媚药也?检包中药,果狼藉满案,盎琖中皆是也。
稔知冷水可解,因就饮之。
顷刻心下清醒,愧耻无以自容。
展转既久,更漏已残。
愈恐天晓难以见人,乃解带自经。
婢觉救之,气已渐绝。
辰后,始有微息。
客夜间已遁。
生晡后方归,见妻卧,问之,不语,但含清涕。
婢以状告。
大惊,苦诘之。
妻遣婢去,始以实告。
生叹曰:“此我之淫报也,于卿何尤?幸有良友;不然,何以为人!”
遂从此痛改往行,狐亦遂绝。
异史氏曰:“居家者相戒勿蓄砒鸩,从无有戒不蓄媚药者,亦犹之人畏兵刃而狎床笫也。
宁知其毒有甚于砒鸩者哉!顾蓄之不过以媚内耳,乃至见嫉于鬼神;况人之纵淫,有过于蓄药者乎?”
某生赴试,自郡中归,日已暮,携有莲实菱藕,入室,并置几上。
又有藤津伪器一事,水浸盎中。
诸邻人以生新归,携酒登堂,生仓卒置床下而出,令内子经营供馔,与客薄饮。
饮已,入内,急烛床下,盎水已空。
问妇。
妇曰:“适与菱藕并出供客,何尚寻也?”
生忆肴中有黑条杂错,举座不知何物。
乃失笑曰:“痴婆子!此何物事,可供客耶?”
妇亦疑曰:“我尚怨子不言烹法,其状可丑,又不知何名,只得胡涂脔切耳。”
生乃告之,相与大笑。
今某生贵矣,相狎者犹以为戏。
山市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
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
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江城
临江高蕃,少慧,仪容秀美。
十四岁入邑庠。
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
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
初,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
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
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
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
从以小鬟,仅六七岁。
不敢倾顾,但斜睨之。
女停睇,若欲有言。
细视之,江城也。
顿大惊喜。
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
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
小鬟拾之,喜以授女。
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
小鬟果追付生。
生得巾大喜。
归见母,请与论婚。
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
生言:“我自欲之,固当无悔。”
母不能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
生闻之闷闷,嗌不容粒。
母忧之,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无赖者比。
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偶,当亦无害。”
高曰:“诺。”
母托烧香黑帝祠,诣之。
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爱悦。
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
樊媪谦抑而后受盟。
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
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
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常聒于耳。
生以爱故,悉含忍之。
翁媪闻之,心弗善也,潜责其子。
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
生稍稍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
生??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
女从此视若仇。
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
翁姑薄让之,女抵牾不可言状。
翁姑忿怒,逼令大归。
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仲鸿不许。
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
妆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恻楚。
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
日暮,坚止留宿,扫别榻,使夫妇并寝。
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
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
樊一日自诣仲鸿。
初不见,迫而后见之。
樊膝行而请。
高不承,诿诸其子。
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
高惊问:“何时寄宿?”
樊具以告。
高赧谢曰:“我固不知。
彼爱之,我独何仇乎?”
樊既去,高呼子而骂。
生但俛首,不少出气。
言间,樊已送女至。
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爨之盟。”
樊劝之,不听。
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给役焉。
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
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
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驱者。
翁媪方怪问,女已横梃追入,竟即翁侧捉而棰之。
翁姑涕噪,略不顾赡,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
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
尔固乐此,又焉逃乎?”
生被逐,徙倚无所归。
母恐其折挫行死,今独居而给之食。
又召樊来,使教其女。
樊入室,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
樊拂衣去,誓相绝。
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
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
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
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
久之,女微闻之,诣斋嫚骂。
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
自此日伺生隙。
李妪自斋中出,适相遇,急呼之;妪神色变异,女愈疑。
谓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犹隐秘,撮毛尽矣!”
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
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爱其双翘,嘱奴招致之。
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
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
媪欲行,又强止之。
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
媪如其言。
女即遽入。
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
女默不语。
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容,介介独恋是耳。”
女终不语。
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
躬自捉火一照,则江城也。
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兵在颈。
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
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
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
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女有两姊,俱适诸生。
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
二姊适葛氏。
为人狡黠善辨,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
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
以故二人最善。
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
一日,饮葛所。
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
生笑曰:“天下事颇多不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
葛大惭,不能对。
婢闻,以告二姊。
二姊怒,操杖遽出。
生见其凶,跴屣欲走。
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
误中颅,血流如渖。
二姊去,蹒跚而归。
妻惊问之。
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
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
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
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
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袴而痛楚焉。
齿落唇缺,遗失溲便。
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愬于高。
生趋出,极意温恤。
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
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
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
疾呼觅杖。
葛大窘,夺门窜去。
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
饮间,以闺阁相谑,颇涉狎亵。
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
未几,吐利不可堪,奄存气息。
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
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
则菉豆汤已储待矣。
饮之乃止。
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
生托文社,禀白而往。
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
众大悦。
惟生离席,兴辞。
群曳之曰:“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
因相矢缄口。
生乃复坐。
少间,妓果出。
年十七八,玉佩丁冬,云鬟掠削。
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
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
而芳兰尤属意生,屡以色授。
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
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字。
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
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臙脂虎,亦并忘之。
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
众窃议其高雅。
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
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
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
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
生从至家,伏受鞭扑。
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
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
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
已而缚生及婢,以绣翦翦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
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
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
如是种种。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归而痛哭欲死。
夜梦一叟告之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
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
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
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
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
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
闻门外钲鼓,辄握发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
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
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
僧吹鼓上革作牛鸣。
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
众目集视,女如弗觉。
逾时,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
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
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
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
僧亦遂去。
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
中夜忽唤生醒。
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
女却之。
暗把生臂,曳入衾。
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
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
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
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
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
清水一洒,若更腑肺。
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
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妻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
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
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簏,躬幞被,促生前往叩扉。
母出骇问,告以意。
母尚迟回,女已偕婢入。
母从入。
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
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儿何遽如此?”
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
喜,唤厮仆为除旧舍。
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
见人,则如新妇。
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
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
生是岁乡捷。
女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
生以不受荼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
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
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
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
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
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
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
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盂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孙生
孙生,娶故家女辛氏。
初入门,为穷袴,多其带,浑身纠缠甚密,拒男子不与共榻。
床头常设锥簪之器以自卫。
孙屡被刺剟,因就别榻眠。
月余,不敢问鼎。
即白昼相逢,女未尝假以言笑。
同窗某知之,私谓孙曰:“夫人能饮否?”
答云:“少饮。”
某戏之曰:“仆有调停之法,善而可行。”
问:“何法?”
曰:“以迷药入酒,给使饮焉,则惟君所为矣。”
孙笑之,而阴服其策良。
询之医家,敬以酒煮乌头,置案上。
入夜,孙酾别酒,独酌数觥而寝。
如此三夕,妻终不饮。
一夜,孙卧移时,视妻犹寂坐,孙故作齁声;妻乃下榻,取酒煨炉上。
孙窃喜。
既而满饮一杯;又复酌,约尽半杯许,以其余仍内壶中,拂榻遂寝。
久之无声,而灯惶煌尚未灭也。
疑其尚醒,故大呼:“锡檠镕化矣!”
妻不应,再呼仍不应。
白身往视,则醉睡如泥。
启衾潜入,层层断其缚结。
妻固觉之,不能动,亦不能言,任其轻薄而去。
既醒,恶之,投缳自缢。
孙梦中闻喘吼声,起而奔视,舌已出两寸许。
大惊,断索,扶榻上,逾时始苏。
孙自此殊厌恨之,夫妻避道而行,相逢则各俯其首。
积四五年,不交一语。
妻或在室中,与他人嬉笑;见夫至,色则立变,凛如霜雪。
孙尝寄宿斋中,经岁不归;即强之归,亦面壁移时,默然就枕而已。
父母甚忧之。
一日,有老尼至其家,见妇,亟加赞誉。
母不言,但有浩叹。
尼诘其故,具以情告。
尼曰:“此易事耳。”
母喜曰:“倘能回妇意,当不靳酬也。”
尼窥室无人,耳语曰:“购春宫一帧,三日后,为若厌之。”
尼去,母即购以待之。
三日,尼果来。
嘱曰:“此须甚密,勿令夫妇知。”
乃翦下图中人,又针三枚、艾一撮,并以素纸包固,外绘数画如蚓状,使母赚妇出,窃取其枕,开其缝而投之;已而仍合之,返归故处。
尼乃去。
至晚,母强子归宿。
媪往窃听。
二更将残,闻妇呼孙小字,孙不答。
少间,妇复语,孙厌气作恶声。
质明,母入其室,见夫妇面首相背,知尼之术诬也。
呼子于无人处,委谕之。
孙闻妻名,便怒,切齿。
母怒骂之,不顾而去。
越日,尼来,告之罔效。
尼大疑。
媪因述所听。
尼笑曰:“前言妇憎夫,故偏厌之。
今妇意已转,所未转者男耳。
请作两制之法,必有验。”
母从之,索子枕如前缄置讫,又呼令归寝。
更余,犹闻两榻上皆有转侧声,时作咳,都若不能寐。
久之,闻两人在一床上唧唧语,但隐约不可辨。
将曙,犹闻嬉笑,吃吃不绝。
媪以告母。
母喜,尼来,厚馈之。
孙由是琴瑟和好。
生一男两女,十余年从无角口之事。
同人私问其故。
笑曰:“前此顾影生怒,后此闻声而喜,自亦不解其何心也。”
异史氏曰:“移憎而爱,术亦神矣。
然能令人喜者,亦能令人怒,术人之神,正术人之可畏也。
先哲云:‘六婆不入门。
’有见矣夫!”
八大王
临洮冯生,盖贵介裔而陵夷矣。
有渔鳖者,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
一日,献巨鳖,额有白点。
生以其状异,放之。
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跛而至。
遥见生,便问:“何人?”
生漫应:“行道者。”
醉人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
生驰驱心急,置不答,径过之。
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
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
问:“汝何名?”
呓然而对曰:“我南都旧令尹也。
将何为?”
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将无杀尽途人耶?”
醉人怒甚,势将用武。
生大言曰:“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
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蹡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
起唤从人,先归治具。
生辞之不得。
握手行数里,见一小村。
既入,则廊舍华好,似贵人家。
醉人酲稍解,生始询其姓字。
曰:“言之勿惊,我洮水八大王也。
适西山青童招饮,不觉过醉,有犯尊颜,实切愧悚。”
生知其妖,以其情辞殷渥,遂不畏怖。
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
八大王最豪,连举数觥。
生恐其复醉,再作萦扰,伪醉求寝。
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无畏我狂耶?但请勿惧。
凡醉人无行,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
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
仆虽不齿于侪偶,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何遂见拒如此?”
生乃复坐,正容而谏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
八大王曰:“老夫为令尹时,沈湎尤过于今日。
自触帝怒,谪归岛屿,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
今老将就木,潦倒不能横飞,故态复作,我自不解耳。
兹敬闻命矣。”
倾谈间,远钟已动。
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
蓄有一物,聊报厚德。
此不可以久佩,如愿后,当见还也。”
口中吐一小人,仅寸余。
因以爪掐生臂,痛若肤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释手已入革里,甲痕尚在,而漫漫坟起,类痰核状。
惊问之,笑而不答。
但曰:“君宜行矣。”
送生出,八大王自返。
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没。
错愕久之。
自念所获,必鳖宝也。
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
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
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
由此与王公埒富矣。
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
得一镜,背有凤纽,环水云湘妃之图,光射里余,须眉皆可数。
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
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雅慕其名。
会主游崆峒,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舆,照之而归,设寘案头。
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
喜而藏之。
年余,为妻所泄,闻之肃府。
大怒,收之。
追镜去,拟斩。
生大贿中贵人,使言于王曰:“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
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
王欲籍其家而徙之。
三公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
王不许。
公主闭户不食。
妃子大忧,力言于王。
王乃释生囚,命中贵以意示生。
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死不敢承命。
王如听臣自赎,倾家可也。”
王怒,复逮之。
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
既见,妻以珊瑚镜台纳妃,辞意温恻。
妃悦之,使参公主。
公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
生告妻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
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迨千人。
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
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
公主仍怀镜归。
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
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损人寿命。”
生诺之,即留宴饮。
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戒杯中物已三年矣。”
乃以口囓生臂,痛极而醒。
视之,则核块消矣。
后此遂如常人。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
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鳖矣。
古人有龟鉴,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
赋曰:‘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
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
故曲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
糟邱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
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
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
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锸之伯伦,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巾。
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
井底卧乘舩之士,槽边缚珥玉之臣。
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批薄抹,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
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
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
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
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起讙哗,呶呶成阵。
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渖碎觥,拂灯灭烬。
绿醑葡萄,狼籍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禁。
如此情怀,不如弗饮。
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吶吶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
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背,跃双趺。
尘蒙蒙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
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
舌底生莲者,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不能为之图。
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
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
婉言以警,倍益眩瞑。
此名“酒凶”,不可救拯。
惟有一术,可以解酩。
厥术维何?祇须一梃。
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
粱干自经,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者戒。
卷七
罗祖
罗祖,即墨人也。
少贫。
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往。
罗居边数年,生一子。
驻防守备雅厚遇之。
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俱去。
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
自此三年不得反。
适参将欲致书北塞,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
参将从之。
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
然床下有男子遗舄,心疑之。
即而诣,李申谢。
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胜。
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
出门跨马去。
匿身近处,更定却归。
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
二人惧,膝行乞死。
罗抽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之污吾刀耳!与汝约: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械器具在。
我逝矣!”
遂去。
乡人共闻于官。
官笞李,李以实告。
而事无验见,莫可质凭,远近搜罗,则绝匿名迹。
官疑其因奸致杀,益械李及妻;逾年,并桎梏以死。
乃驿送其子归即墨。
后石匣营有樵人入山,见一道人坐洞中,未尝求食。
众以为异,赍粮供之。
或有识者,盖即罗也。
馈遗满洞,罗终不食,意似厌嚣,以故来者渐寡。
积数年,洞外蓬蒿成林。
或潜窥之,则坐处不曾少移。
又久之,见其出游山上,就之已杳;往瞰洞中,则衣上尘蒙如故。
益奇之。
更数日而往,则玉柱下垂,坐化已久。
土人为之建庙;每三月间,香楮相属于道。
其子往,人皆呼以小罗祖,香税悉归之;今其后人,犹岁一往,收税金焉。
沂水刘宗玉向予言之甚详。
予笑曰:“今世诸檀越,不求为圣贤,但望成佛祖。
请遍告之:若要立地成佛,须放下刀子去。”
刘姓
邑刘姓,虎而冠者也。
后去淄居沂,习气不除,乡人咸畏恶之。
有田数亩,与苗某连壠。
苗勤,田畔多种桃。
桃初实,子往攀摘;刘怒驱之,指为己有。
子啼而告诸父。
父方骇怪,刘已诟骂在门,且言将讼。
苗笑慰之。
怒不解,忿而去。
时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于沂,刘持状入城,适与之遇。
以同乡故相熟,问:“作何干?”
刘以告。
李笑曰:“子声望众所共知;我素识苗,甚平善,何敢占骗。
将毋反言之也!”
乃碎其词纸,曳入肆,将与调停。
刘恨恨不已,窃肆中笔,复造状,藏怀中,期以必告。
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为之解免。
言:“我农人,半世不见官长。
但得罢讼,数株桃,何敢执为己有。”
李呼刘出,告以退让之意。
刘又指天画地,叱骂不休;苗惟和色卑词,无敢少辩。
既罢,逾四五日,见其村中人,传刘已死,李为惊叹。
异日他适,见杖而来者,俨然刘也。
比至,殷殷问讯,且请顾临。
李逡巡问曰:“日前忽闻凶讣,一何妄也?”
刘不答,但挽入村,至其家,罗浆酒焉。
乃言:“前日之传非妄也。
曩出门,见二人来,捉见官府。
问何事,但言不知。
自思出入衙门数十年,非怯见官长者,亦不为怖。
从去,至公廨,见南面者有怒容,曰:“汝即某耶?罪恶贯盈,不自悛悔;又以他人之物,占为己有。
此等横暴,合置铛鼎!’一人稽簿曰:‘此人有一善,合不死。
’南面者阅簿,其色稍霁。
便云:‘暂送他去。
’数十人齐声呵逐。
余曰:‘因何事勾我来?又因何事遣我去?还祈明示。
’吏持簿下,指一条示之。
上记:崇祯十三年,用钱三百,救一人夫妇完聚。
吏曰:‘非此,则今日命当绝,宜堕畜生道。
’骇极,乃从二人出。
二人索贿。
怒告曰:‘不知刘某出入公门二十年,端勒人财者,何得向老虎讨肉吃耶!’二人乃不复言。
送至村,拱手曰:‘此役不曾噉得一掬水。
’二人既去,入门遂苏,时气绝已隔日矣。”
李闻而异之,因诘其善行颠末。
初,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
刘时在淄,为主捕隶。
适见男女哭甚哀,问之,答云:“夫妇聚裁年余,今岁荒,不能两全,故悲耳。”
少时,油肆前复见之,似有所争。
近诘之。
肆主马姓者便云:“伊夫妇饿将死,日向我讨麻酱以为活。
今又欲卖妇于我。
我家中已买十余口矣。
此何要紧?贱则售之,否则已耳。
如此可笑,生来缠人!”
男子因言:“今粟贵如珠,自度非得三百数,不足供逃亡之费。
本欲两生,若卖妻而不免于死,何敢焉?非敢言直,但求作阴骘行之耳。”
刘怜之,便问马出几何。
马言:“今日妇口,止直百许耳。”
刘请勿短其数,且愿助以半价之资。
马执不可。
刘少负气,便谓男子:“彼鄙琐不足道,我请如数相赠。
若能逃荒,又全夫妇,不更佳耶?”
遂发囊与之。
夫妻泣拜而去。
刘述此事,李大加奖叹。
刘自此前行顿改,今七旬犹健。
去年,李诣周村,遇刘与人争,众围劝不能解。
李笑呼曰:“汝又欲讼桃树耶?”
刘芒然改容,吶吶敛手而退。
异史氏曰:“李翠石兄弟,皆称素封。
然翠石又醇谨,喜为善,未尝以富自豪,抑然诚笃君子也。
观其解纷劝善,其生平可知矣。
古云:‘为富不二。
’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后富者耶?抑先富而后仁者耶?”
邵女
柴廷宾,太平人。
妻金氏,不育,又奇妒。
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经岁而死。
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
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
柴不忍拒,始通言笑。
金设筵内寝,招柴。
柴辞以醉。
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琖而别。”
柴乃入,酌酒话言。
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
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
柴益喜,烛尽见跋,遂止宿焉。
由此敬爱如初。
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
如是年余。
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
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
然林固燕产,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
金曰:“我家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
于是授美锦,使学制,若严师诲弟子。
初犹呵骂,继而鞭楚。
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
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往往自为汝束,匀铅黄焉。
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林不堪其虐,自经死。
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
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
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
阴于别业修房闼,思购丽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
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
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
询诸人,知为邵氏。
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
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
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
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
又翼其家贫,或可利动。
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
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
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否,所勿责也。
万一可图,千金不惜。”
媪利其有,诺之。
登门,故与邵妻絮语。
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
又问:“婿家阿谁?”
邵妻答:“尚未。”
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候作贵客也!”
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
我家小孽冤,翻复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
媪曰:“夫人勿须烦怨。
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莹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
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
邵妻微笑不答。
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
邵妻复笑不言。
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矣。
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酒;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阍者呵叱及之矣。”
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
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
但恐为儒林笑也!”
媪曰:“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
言已,告以别居之谋。
邵益喜,唤女曰:“试同贾姥言之。
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
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则养有济矣。
况自顾命薄,若得嘉耦,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
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
媪大喜,奔告。
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
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也。
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乎?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
柴虑摧残。
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
我苟无过,怒何由起?”
柴曰:“不然。
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动者。”
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
不然,买日为活,何可长也?”
柴以为是,终踌蹰而不敢决。
一日,柴他往。
女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幞从之,竟诣嫡所,伏地而陈。
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见容饰兼卑,气亦稍平。
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
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使我横被口语。
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行,有以激之。
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
女曰:“细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
谚云:“大者不伏小。
’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庶之于嫡也。
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
妻云:“彼自不来,我何与焉?”
即命婢媪为之除舍。
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
疾奔而至,见家中寂然,心始稳贴。
女迎门而劝,令诣嫡所。
柴有难色。
女泣下,柴意少纳。
女往见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
妻不肯行。
女曰:“妾已言: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
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
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何归为?”
柴俛不对。
女肘之,柴始强颜笑。
妻色稍霁,将返。
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
自是夫妻复和。
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执婢礼甚恭。
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
妻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
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诃谴,女惟顺受。
一夜,夫妇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
女捧镜,镜堕,破之。
妻益恚,握发裂眦。
女惧,长跪哀免。
怒不解,鞭之至数十。
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击之。
柴怒,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
由此夫妻若仇。
柴禁女无往。
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
妻搥床怒骂,叱去不听前。
日夜切齿,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
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
妻无如何,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
自夫妻绝好,女亦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
妻闻之,意亦稍安。
有大婢素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
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骂。
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无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
柴如其言,招之来,诈问:“何作?”
婢惊惧无所措词。
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
婢无言,惟伏地乞死。
柴欲挞之。
女止之曰:“恐夫人所闻,此婢必无生理。
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
柴然之。
会有买妾者,急货之。
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
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
前此杀却,乌有今日。”
言已而走。
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亦不言。
心益闷怒,捉裾浪骂。
柴乃返,以实告。
妻大惊,向女温语;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
柴以为嫌郄尽释,不复作防。
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汝纵之何心?”
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
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
婢媪皆为之不平。
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
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
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
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
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
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
遂以药糁患处,数日寻愈。
忽揽镜喜曰:“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
朝夕事嫡,一如往日。
金前见众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
月余,忽病逆,害饮食。
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
数日,腹胀如鼓,日夜寖困。
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
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
金为人持家严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
柴躬自纪理,劬劳甚苦,而家中米盐,不食自尽。
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聘医药之。
金对人辄自言为“气蛊”,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
凡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
又将烹药。
女进曰:“此等药,百裹无益,祗增剧耳。”
金不信。
女暗撮别剂易之。
药下,食顷三遗,病若失。
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华陀,今如何也!”
女及群婢皆笑。
金问故,始实告之。
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
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
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
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榻。
自此,事必商,食必偕,姊妹无其和也。
无何,女产一男。
产后多病,金亲调视,若奉老母。
后金患心痗,痛起,则面目皆青,但欲觅死。
女急市银针数枚,──比至,则气息濒尽──按穴刺之,画然痛止。
十余日复发,复刺;过六七日又发。
虽应手奏效,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复萌。
夜梦至一处,似庙宇,殿中鬼神皆动。
神问:“汝金氏耶?汝罪过多端,寿数合尽;念汝改悔,故仅降灾,以示微谴。
前杀两姬,此其宿报。
至邵氏何罪而惨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报,可以相准;所欠一烙二十三针,今三次,止偿零数,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当作矣!”
醒而大惧,犹冀为妖梦之诬。
食后果病,其痛倍切。
女至,刺之,随手而瘥。
疑曰:“技止此矣,病本何以不拔?请再灼之。
此非烂烧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
金忆梦中语,以故无难色。
然呻吟忍受之际,默思欠此十九针,不知作何变症,不如一朝受尽,庶免后苦。
炷尽,求女再针。
女笑曰:“针岂可以泛常施用耶?’金曰:“不必论穴,但烦十九刺。”
女笑不可。
金请益坚,起跪榻上。
女终不忍。
实以梦告。
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
自此平复,果不复病。
弥自忏悔,临下亦无戾色。
子名曰俊,秀惠绝伦。
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
八岁有神童之目;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
是时柴夫妇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
舆马归宁,乡里荣之。
邵翁自鬻女后,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至是,始有通往来者。
异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
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
呜呼!祸所由来矣。
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岂梃刃所能加乎?乃至于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
呜呼!岂人也哉!如数以偿,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
顾以仁术作恶报,不亦傎乎!每见愚夫妇抱痾终日,即招无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心尝怪之,至此始悟。”
闽人有纳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伪解屦作登榻状。
妻曰:“去休!勿作态!”
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尔尔。”
夫乃去。
妻独卧,辗转不得寐,遂起,往伏门外潜听之。
但闻妾声隐约,不甚了了,惟“郎罢”二字,略可辨识。
郎罢,闽人呼父也。
妻听逾刻,痰厥而踣,首触扉作声。
夫惊起,启户,尸倒入。
呼妾火之,则其妻也。
急扶灌之。
目略开,即呻曰:“谁家郎罢被汝呼!”
妒情可哂。
巩仙
巩道人,无名字,亦不知何里人。
尝求见鲁王,阍人不为通。
有中贵人出,揖求之。
中贵见其鄙陋,逐去之;已而复来。
中贵怒,且逐且扑。
至无人处,道人笑出黄金二百两,烦逐者覆中贵:“为言我亦不要见王;但闻后苑花木楼台,极人间佳胜,若能导我一游,生平足矣。”
又以白金赂逐者。
其人喜,反命。
中贵亦喜,引道人自后宰门入,诸景俱历。
又从登楼上。
中贵方凭窗,道人一推,但觉身堕楼外,有细葛绷腰,悬于空际;下视,则高深晕目,葛隐隐作断声。
惧极,大号。
无何,数监至,骇极。
见其去地绝远,登楼共视,则葛端系棂上;欲解援之,则葛细不堪用力。
遍索道人已杳矣。
束手无计,奏之鲁王。
王诣视,大奇之,命楼下藉茅铺絮,将因而断之。
甫毕,葛崩然自绝,去地乃不咫耳。
相与失笑。
王命访道士所在。
闻馆于尚秀才家,往问之,则出游未复。
既,遇于途,遂引见王。
王赐宴坐,便请作剧。
道士曰:“臣草野之夫,无他庸能。
既承优宠,敢献女乐为大王寿。”
遂探袖中出美人,置地上,向王稽拜已。
道士命扮“瑶池宴”本,祝王万年。
女子吊场数语。
道士又出一人,自白“王母”。
少间,董双成、许飞琼……一切仙姬,次第俱出。
末有织女来谒,献天衣一袭,金彩绚烂,光映一室。
王意其伪,索观之。
道士急言:“不可!”
王不听,卒观之,果无缝之衣,非人工所能制也。
道士不乐曰:“臣竭诚以奉大王,暂而假诸天孙,今为浊气所染,何以还故主乎?”
王又意歌者必仙姬,思欲留其一二;细视之,则皆宫中乐妓耳。
转疑此曲,非所夙谙,问之,果茫然不自知。
道士以衣置火烧之,然后纳诸袖中,再搜之,则已无矣。
王于是深重道士,留居府内。
道士曰:“野人之性,视宫殿如藩笼,不如秀才家得自由也。”
每至中夜,必还其所;时而坚留,亦遂宿止。
辄于筵间颠倒四时花木为戏。
王问曰:“闻仙人亦不能忘情,果否?”
对曰:“或仙人然耳;臣非仙人,故心如枯木矣。”
一夜,宿府中,王遣少妓往试之。
入其室,数呼不应;烛之,则瞑坐榻上。
摇之,目一闪即复合;再摇之,齁声作矣。
推之,则遂手而倒,酣卧如雷;弹其额,逆指作铁釜声。
返以白王。
王使刺以针,针弗入。
推之,重不可摇;加十余人举掷床下,若千斤石堕地者。
旦而窥之,仍眠地上。
醒而笑曰:“一场恶睡,堕床下不觉耶!”
后女子辈每于其坐卧时,按之为戏:初按犹软,再按则铁石矣。
道士舍秀才家,恒中夜不归。
尚锁其户,及旦启扉,道士已卧室中。
初,尚与曲妓惠哥善,矢志嫁娶。
惠雅善歌,弦索倾一时。
鲁王闻其名,召入供奉,遂绝情好。
每系念之,苦无由通。
一夕,问道士:“见惠哥否?”
答言:“诸姬皆见,但不知其惠哥为谁。”
尚述其貌,道其年,道士乃忆之。
尚求转寄一语。
道士笑曰:“我世外人,不能为君塞鸿。”
尚哀之不已。
道士展其袖曰:“必欲一见,请人此。”
尚窥之,中大如屋。
伏身入,则光明洞彻,宽若厅堂,几案床榻,无物不有。
居其内,殊无闷苦。
道士入府,与王对弈。
望惠哥至,阳以袍袖拂尘,惠哥已纳袖中,而他人不之睹也。
尚方独坐凝想时,忽有美人自檐间堕,视之,惠哥也。
两相惊喜,绸缪臻至。
尚曰:“今日奇缘,不可不志。
请与卿联之。”
书壁上曰:“候门似海久无踪。”
惠续云:“谁识萧郎今又逢。”
尚曰:“袖里乾坤真个大。”
惠曰:“离人思妇尽包容。”
书甫毕,忽有五人入,八角冠,淡红衣,认之,都与无素。
默然不言,捉惠哥去。
尚惊骇,不知所由。
道士既归,呼之出,问其情事,隐讳不以尽言。
道士微笑,解衣反袂示之。
尚审视,隐隐有字迹,细裁如虮,盖即所题句也。
后十数日,又求一人。
前后凡三入。
惠哥谓尚曰:“腹中震动,妾甚忧之,常以紧帛束腰际。
府中耳目较多,倘一朝临蓐,何处可容儿啼?烦与巩仙谋,见妾三叉腰时,便一拯救。”
尚诺之。
归见道士,伏地不起。
道士曳之曰:“所言,予已了了。
但请勿忧。
君宗祧赖此一线,何敢不竭绵薄。
但自此不必复入。
我所以报君者,原不在情私也。”
后数月,道士自外入,笑曰:“携得公子至矣。
可速把襁褓来!”
尚妻最贤,年近三十,数胎而存一子;适生女,盈月而殇。
闻尚言,惊喜自出。
道士探袖出婴儿,酣然若寐,脐梗犹未断也。
尚妻接抱,始呱呱而泣。
道士解衣曰:“产血溅衣,道家最忌。
今为君故,二十年故物,一旦弃之。”
尚为易衣。
道士嘱曰:“旧物勿弃却,烧钱许,可疗难产,堕死胎。”
尚从其言。
居之又久,忽告尚曰:“所藏旧衲,当留少许自用,我死后亦勿忘也。”
尚谓其言不祥。
道士不言而去。
入见王曰:“臣欲死!”
王惊问之,曰:“此有定数,亦复何言。”
王不信,强留之。
手谈一局,急起;王又止之。
请就外舍,从之。
道士趋卧,视之已死。
王具棺木以礼葬之。
尚临哭尽哀,始悟曩言盖先告之也。
遗衲用催生,应如响,求者踵接于门。
始犹以污袖与之;既而翦领衿,罔不效。
及闻所嘱,疑妻必有产厄,断血布如掌,珍藏之。
会鲁王有爱妃,临盆三日不下,医穷于术。
或有以尚生告者,立召入,一剂而产。
王大喜,赠白金、彩缎良厚,尚悉辞不受。
王问所欲,曰:“臣不敢言。”
再请之,顿首曰:“如推天惠,但赐旧妓惠哥足矣。”
王召之来,问其年,曰:“妾十八入府,今十四年矣。”
王以其齿加长,命遍呼群妓,任尚自择;尚一无所好。
王笑曰:“痴哉书生!十年前订婚嫁耶?”
尚以实对。
乃盛备舆马,仍以所辞彩缎,为惠哥作妆,送之出。
惠所生子,名之秀生。
──秀者袖也,是时年十一矣。
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则上其暮。
有久客川中者,逢道人于途,出书一卷曰:“此府中物,来时仓猝,未暇璧返,烦寄去。”
客归,闻道人已死,不敢达王;尚代奏之。
王展视,果道士所借。
疑之,发其冢,空棺耳。
后尚子少殇,赖秀生承继,益服巩之先知云。
异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岂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无催科之苦,人事之烦,则袖中虮虱,何殊桃源鸡犬哉!设容人常住,老于是乡可耳。”
二商
莒人商姓者,兄富而弟贫,邻垣而居。
康熙间,岁大凶,弟朝夕不自给。
一日,日向午,尚未举火,枵腹蹀踱,无以为计。
妻令往告兄,商曰:“无益。
脱兄怜我贫也,当早有以处此矣。”
妻固强之,商便使其子往。
少顷,空手而返。
商曰:“何如哉!”
妻详问阿伯云何。
子曰:“伯踌蹰目视伯母,伯母告我曰:‘兄弟析居,有饭各食,谁复能相顾也。
’”夫妻无言,暂以残盎败榻,少易糠粃而生。
里中三四恶少,窥大商饶足,夜踰坦入。
夫妻惊寤,鸣盥器而号。
邻人共嫉之,无援者。
不得已,疾呼二商。
商闻嫂鸣,欲趋救,妻止之,大声对嫂曰:“兄弟析居,有祸各受,谁复能相顾也!”
俄,盗破扉,执大商及妇,炮烙之,呼声綦惨。
二商曰:“彼固无情,焉有坐视兄死而不救者!”
率子越垣,大声疾呼。
二商父子故武勇,人所畏惧,又恐惊致他援,盗乃去。
视兄嫂,两股焦灼,扶榻上,招集婢仆,乃归。
大商虽被创,而金帛无所亡失。
谓妻曰:“今所遗留,悉出弟赐,宜分给之。”
妻曰:“汝有好兄弟,不受此苦矣!”
商乃不言。
二商家绝食,谓兄必有一报;久之,寂不闻。
妇不能待,使子捉囊往从贷,得斗粟而返。
妇怒其少,欲反之;二商止之。
逾两月,贫馁愈不可支。
二商曰:“今无术可以谋生,不如鬻宅于兄。
兄恐我他去,或不受券而恤焉,未可知;纵或不然,得十余金,亦可存活。”
妻以为然,遣子操券诣大商。
大商告之妇,且曰:“弟即不仁,我手足也。
彼去则我孤立,不如反其券而周之。”
妻曰:“不然。
彼言去,挟我也;果尔,则适堕其谋。
世间无兄弟者,便都死却耶?我高葺墙垣,亦足自固。
不如受其券,从所适,亦可以广吾宅。”
计定,令二商押署券尾,付直而去。
二商于是徙居邻村。
乡中不逞之徒,闻二商去,又攻之。
复执大商,搒楚并兼,梏毒惨至,所有金赀,悉以赎命。
盗临去,开廪呼村中贫者,恣所取,顷刻都尽。
次日,二商始闻,及奔视,则兄已昏愦不能语;开目见弟,但以手抓床席而已。
少顷遂死。
二商忿诉邑宰。
盗首逃窜,莫可缉获。
盗粟者百余人,皆里中贫民,州守亦莫如何。
大商遗幼子,才五岁,家既贫,往往自投叔所,数日不归;送之归,则啼不止。
二商妇颇不加青眼。
二商曰:“渠父不义,其子何罪?”
因市蒸饼数枚,自送之。
过数日,又避妻子,阴负斗粟于嫂,使养儿。
如此以为常。
又数年,大商卖其田宅,母得直,足自给,二商乃不复至。
后岁大饥,道殣相望,二商食指益繁,不能他顾。
侄年十五,荏弱不能操业,使携篮从兄货胡饼。
一夜,梦兄至,颜色惨戚曰:“余惑于妇言,遂失手足之义。
弟不念前嫌,增我汗羞。
所卖故宅,今尚空闲,宜僦居之。
屋后篷颗下,藏有窖金,发之,可以小阜。
使丑儿相从;长舌妇余甚恨之,勿顾也。”
既醒,异之。
以重直啖第主,始得就,果发得五百金。
从此弃贱业,使兄弟设肆廛间。
侄颇慧,记算无讹;又诚悫,凡出入,一锱铢必告。
二商益爱之。
一日,泣为母请粟。
商妻欲勿与;二商念其孝,按月廪给之。
数年家益富。
大商妇病死,二商亦老,乃析侄,家赀割半与之。
异史氏曰:“闻大商一介不轻取与,亦猖洁自好者也。
然妇言是听,愦愦不置一词,恝情骨肉,卒以吝死。
呜呼!亦何怪哉!二商以贫始,以素封终。
为人何所长?但不甚遵阃教耳。
呜呼!一行不同,而人品遂异。”
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
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榻,相将坐,衣耎无声。
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词。
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
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
秀才扪金,则乌有矣。
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狐子可儿,雅态可想。
友人言此,并思不可耐事,附志之:对酸俗客。
市井人作文语。
富贵态状。
秀才装名士。
旁观谄态。
信口谎言不倦。
揖坐苦让上下。
歪诗文强人观听。
财奴哭穷。
醉人歪缠。
作满洲调。
体气若逼人语。
市井恶谑。
任憨儿登筵抓肴果。
假人余威装模样。
歪科甲谈诗文。
语次频称贵戚。
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
偶至郡,昼卧寓屋。
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颇有所思。
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
念必意想所致。
而久之不动,亦不灭,异之。
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
惊顾未已,冉冉欲下。
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
语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极力。”
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
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
诺之,遂灭。
呼主人来,问所见。
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
典史受盗钱三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
女闻自经。
后梅夫妻相继卒,宅归于余。
客往往见怪异,而无术可以靖之。”
封以鬼言告主人。
计毁舍易楹,费不赀,故难之;封乃协力助作。
既就而复居之。
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
封爱悦之,欲与为欢。
瞒然而惭曰:“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
会合有时,今日尚未。”
问:“何时?”
但笑不言。
封问:“饮乎?”
答曰:“不饮。”
封曰:“对佳人,闷眼相看,亦复何味?”
女曰:“妾生平戏技,惟谙打马。
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
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戏。”
封从之。
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
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也。”
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更阑颇怠,强使就寝,曰:“我阴人不寐,请自休。
妾少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
封从其请。
女迭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
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
及醒,日已向午,觉骨节轻和,殊于往日。
心益爱慕,绕屋而呼之,并无响应。
日夕,女始至。
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
曰:“鬼无常所,要在地下。”
问:“地下有隙,可容身乎?”
曰:“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
封握腕曰:“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
女笑曰:“无须破产。”
戏至半夜,封苦逼之。
女曰:“君勿缠我。
有浙娼爱卿者,新寓北邻,颇极风致。
明夕,招与俱来,聊以自代,若何?”
封允之。
次夕,果与一少妇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隐含荡意。
三人狎坐,打马为戏。
局终,女起曰:“嘉会方殷,我且去。”
封欲挽之,飘然已逝。
两人登榻,于飞甚乐。
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
但曰:“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
三呼不应,可知不暇,勿更招也。”
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
次日,女来。
封问爱卿。
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来。”
因而翦烛共话。
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终不肯言,欷歔而已。
封强与作戏,四漏始去。
自此二女频来,笑声常彻宵旦,因而城社悉闻。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仆被黜。
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殀殂,心甚悼之。
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封。
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
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
日及曛,叩壁而呼,三声未已,爱卿即入。
举头见客,色变欲走。
封以身横阻之。
某审视,大怒,投以巨椀,溘然而灭。
封大惊,不解其故,方将致诘。
俄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曰:“贪鄙贼!坏我家钱树子!三十贯索要偿也!”
以杖击某,中颅。
某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
少年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
于姥乎何与?”
妪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
言已又击,某宛转哀鸣。
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
封惊极,以身障客。
女愤不已,封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
请少存投鼠之忌。”
女乃曳妪曰:“暂假余息,为我顾封郎也。”
某张皇鼠窜而去。
至署,患脑痛,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恶气出矣!”
问:“何仇怨?”
女曰:“曩已言之:受贿诬奸,衔恨已久。
每欲浼君,一为昭雪,自愧无纤毫之德,故将言而辄止。
适闻纷拏,窃以伺听,不意其仇人也。”
封讶曰:“此即诬卿者耶?”
曰:“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
问:“妪为谁?”
曰:“老娼也。”
又问爱卿,曰:“卧病耳。”
因冁然曰:“妾昔谓会合有期,今真不远矣。
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
封曰:“今日犹此心也。”
女曰:“实告君:妾殁日,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
徒以大怨未伸,故迁延于是。
请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计必允谐。”
封虑势分悬殊,恐将不遂。
女曰:“但去无忧。”
封从其言。
女嘱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
封诺之。
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类犬喘日。
年十六岁,无问名者。
父母忧念成痗。
封到门投刺,具通族阀。
既退,托媒。
展喜,赘封于家。
女痴绝,不知为礼,使两婢扶曳归室。
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
封覆囊呼之。
女停眸审顾,似有疑思。
封笑曰:“卿不识小生耶?”
举之囊而示之。
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
诘旦,封入谒岳。
展慰之曰:“痴女无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赠。”
封力辨其不痴。
展疑之。
无何,女至,举止皆佳,因大惊异。
女但掩口微笑。
展细诘之,女进退而惭于言;封为略述梗概。
展大喜,爱悦逾于平时。
使子大成与婿同学,供给丰备。
年余,大成渐厌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厮仆亦刻疵其短。
展惑于浸润,礼稍懈。
女觉之,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阘茸也。
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
封然之,告展。
展欲留女,女不可。
父兄尽怒,不给舆马。
女自出妆赀贳马归。
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往。
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
夺嘉耦,入青楼,卒用暴死。
吁!可畏哉!”
康熙甲子,贝丘典史最贪诈,民咸怨之。
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
或代悬招状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
身无余物,止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阙坏。”
亦风流之小报也。
郭秀才
东粤士人郭某,暮自友人归,入山迷路,窜榛莽中。
更许,闻山头笑语,急趋之。
见十余人,藉地饮。
望见郭,哄然曰:“坐中正欠一客,大佳,大佳!”
郭既坐,见诸客半儒巾,便请指迷。
一人笑曰:“君真酸腐!舍此明月不赏,何求道路?”
即飞一觥来。
郭饮之,芳香射鼻,一引遂尽。
又一人持壶倾注。
郭故善饮,又复奔驰吻燥,一举十觞。
众人大赞曰:“豪哉!真吾友也!”
郭放达喜谑,能学禽语,无不酷肖。
离坐起溲,窃作燕子鸣。
众疑曰:“半夜何得此耶?”
又效杜鹃,众益疑。
郭坐,但笑不言。
方纷议问,郭回首为鹦鹉鸣曰:“郭秀才醉矣,送他归也!”
众惊听,寂不复闻。
少顷,又作之。
既而悟其为郭,始大笑。
皆撮口从学,无一能者。
一人曰:“可惜青娘子未至。”
又一人曰:“中秋还集于此,郭先生不可不来。”
郭敬诺。
一人起曰:“客有绝技;我等亦献踏肩之戏,若何?”
于是哗然并起。
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飞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人,高不可登;继至者,攀肩踏臂,如缘梯状:十余人,顷刻都尽,望之可接霄汉。
方惊顾间,挺然倒地,化为修道一线。
郭骇立良久,遵道得归。
翼日,腹大痛;溺绿色,似铜青,着物能染,亦无溺气,三日乃已。
往验故处,则肴骨狼藉,四围丛莽,并无道路。
至中秋,郭欲赴约,朋友谏止之。
设斗胆再往一会青娘子,必更有异。
惜乎其见之摇也!
死僧
某道士,云游日暮,投止野寺。
见僧房扃闭,遂藉蒲团,趺坐廊下。
夜既静,闻启阖声,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
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
及明,视室,门扃如故。
怪之,入村道所见。
众如寺,发扃验之,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
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刓之,内藏三十余金。
遂用以葬之。
异史氏曰:“谚有之:‘财连于命’。
不虚哉!夫人俭啬封殖,以予所不知谁何之人,亦已痴矣;况僧并不知谁何之人而无之哉!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
佛云:‘一文将不去,惟有业随身。
’其僧之谓夫!”
阿英
甘玉,字璧人,庐陵人。
父母早丧。
遗弟珏,字双壁。
始五岁,从兄鞠养;玉性友爱,抚弟如子。
后珏渐长,丰姿秀出,又惠能文。
玉益爱之。
每曰:“吾弟表表,不可以无良匹。”
然简拔过刻,姻卒不就。
适读书匡山僧寺,夜初就枕,闻窗外有女子声。
窥之,见三四女郎席地坐,数婢陈肴酒,皆殊色也。
一女曰:“秦娘子,阿英何不来?”
下座者曰:“昨自函谷来,被恶人伤右臂,不能同游,方用恨恨。”
一女曰:“前宵一梦大恶,今犹汗悸。”
下座者摇手曰:“莫道莫道!今宵姊妹欢会,言之吓人不快。”
女笑曰:“婢子何胆怯尔尔!便有虎狼衔去耶?若要勿言,须歌一曲,为娘行侑酒。”
女低吟曰:“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
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吟罢,一座无不叹赏。
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人,鹘睛荧荧,其貌狞丑。
众啼曰:“妖至矣!”
仓卒哄然,殆如鸟散。
惟歌者婀娜不前,被执哀啼,强与支撑。
丈夫吼怒,龁手断指,就便嚼食。
女郎踣地若死。
玉怜恻不可复忍,乃急袖剑拔关出,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
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
裂帛代裹之。
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
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
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
当别为贤仲图之。”
诘其姓氏,答言:“秦氏。”
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幞被他所。
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
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
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
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
曰:“然。”
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
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
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
珏以未禀兄命为辞。
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
三日内,当候玉音。”
乃别而去。
珏归,述诸兄嫂。
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
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
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
嫂笑曰:“想是佳人。”
玉曰:“童子何辨妍媸?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
珏默而退。
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
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
使仆诘焉。
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徙,遂绝耗问。
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背弃前盟。
往问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
玉惊喜曰“甘璧人,即我是也。
先人曩约,实所不知。
去家不远,请即归谋。”
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
女自言:“小字阿英。
家无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
始悟丽者即其人也。
玉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
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
久之,女殊矜庄,又娇婉善言。
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
珏意怅惘。
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
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
女但笑,卒不复去。
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夜来相对,何尔怏怏?”
女微哂之。
珏觉有异,质对参差。
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
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家世积德,曾无怨雠。
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
女腆然曰:“妾本非人,祇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
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
今既见疑,请从此诀。”
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
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
父戏曰:“将以为汝妇。”
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
家人亦皆以此为戏。
后断锁亡去。
始悟旧约云即此也。
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尤切,旦夕啜泣。
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
有表兄为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归。
适上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
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
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
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
珏喜极,捉臂不释。
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
既至,嫂望见悲哽。
女慰劝再三。
又谓:“此非乐土。”
因劝令归。
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
乃相将俱归。
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
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
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
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
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
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
欲购一妾,姑未遑暇。
不知婢辈可涂泽否?”
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
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
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
如是三日,面赤渐黄;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
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
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
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
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岩穴者,悉被杀掳。
遂益德女,目之以神。
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
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可笑人也。
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
嫂问:“行人无恙乎?”
曰:“近中有大难。
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妨。”
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
玉自东粤归,闻乱,兼程进。
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
一秦吉了飞集棘上,展翼覆之。
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
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
二人气不敢息。
盗既散,鸟始翔去。
既归,各道所见。
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
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
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
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
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
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
少留有余,时作一面之会,如何?”
珏不听,卒与狎。
天明,诣嫂。
嫂怪之。
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
数语趋出。
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
嫂骇绝,固疑是英。
时方沐,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
左翼沾血,奄存余息。
抱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
自以喙理其翼。
少选,飞绕室中,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
振翼遂去,不复来。
橘树
陕西刘公,为兴化令。
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摈弗受。
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
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
乃受之。
女一见,不胜爱悦,寘诸闺闼,朝夕护之惟恐伤。
刘任满,橘盈把矣。
是年初结实。
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
女抱树娇啼。
家人绐之曰:“暂去,且将复来。”
女信之,涕始止。
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归,受庄氏聘。
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
夫人大喜。
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则橘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
问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
更奇之。
庄任三年,繁实不懈;第四年,憔悴无少华。
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
至秋,果解任。
异史氏曰:“橘其有夙缘于女与?何遇之巧也。
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伤离。
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
赤字
顺治乙未冬夜,天上赤字如火。
其文云:“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
娶郑氏,生子女各一。
牛三十三岁病死。
子名忠,时方十二;女八九岁而已。
母不能贞,货产入囊,改醮而去。
遗两孤,难以存济。
有牛从嫂,年已六袠,贫寡无归,送与居处。
数年,妪死,家益替。
而忠渐长,思继父业而苦无赀。
妹适毛姓,毛富贾也。
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
兄从人适金陵,途中遇寇,资斧尽丧,飘荡不能归。
偶趋典肆,见主肆者绝类其父;出而潜察之,姓字皆符。
骇异不谕其故。
惟日流连其傍,以窥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顾问。
如此三日,觇其言笑举止,真父无讹。
即又不敢拜识;乃自陈于群小,求以同乡之故,进身为佣。
立券已,主人视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动,问所从来。
忠泣诉父名,主人怅然若失。
久之,问:“而母无恙乎?”
忠又不敢谓父死,婉应曰:“我父六年前,经商不返,母醮而去。
幸有伯母抚育,不然,葬沟渎久矣。”
主人惨然曰:“我即是汝父也。”
于是握手悲哀。
又导入参其后母。
后母姬,年三十余,无出,得忠喜,设宴寝门。
牛终欷歔不乐,即欲一归故里。
妻虑肆中乏人,故止之。
牛乃率子纪理肆务;居之三月,乃以诸籍委子,取装西归。
既别,忠实以父死告母。
姬乃大惊,言:“彼负贩于此,曩所与交好者,留作当商;娶我已六年矣。
何言死耶?”
忠又细述之。
相与疑念,不喻其由。
逾一昼夜,而牛已返。
携一妇人,头如蓬葆。
忠视之,则其所生母也。
牛摘耳顿骂:“何弃吾儿!”
妇慑伏不敢少动。
牛以口龁其项。
妇呼忠曰:“儿救吾!儿救吾!”
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间。
牛犹忿怒,妇已不见。
众大惊,相哗以鬼。
旋视牛,颜色惨变,委衣于地,化为黑气,亦寻灭矣。
母子骇叹,举衣冠而瘗之。
忠席父业,富有万金。
后归家问之,则嫁母于是日死,一家皆见牛成章云。
青娥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
父官县尉,早卒。
遗生最幼,聪惠绝人。
十一岁,以神童入泮。
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
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
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
父既隐,立志不嫁。
母无奈之。
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
童子虽无知,祗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
母知其不可,故难之。
生郁郁不自得。
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
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
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
答云:“此斸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
生未深信。
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
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
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
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
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
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
更定,踰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
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
少顷,烛灭,寂无声。
穿墉入,女已熟眠。
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诃逐,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
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
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
大骇,急起,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
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
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
众指为贼,恐呵之。
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
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
生出镵以言异。
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
将共告诸夫人。
女俛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
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
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
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
女不答。
众乃促生行。
生索镵。
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
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
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
女不言亦不怒。
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绝也。”
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
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
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
媪悦,托媒往。
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
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
媒惧窜归,具述其状。
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
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
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
女闻,愧欲死。
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
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
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谋,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
一日,问生:“婚乎?”
答言:“未。”
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
问:“犹愿之否?”
生腼然不言。
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
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
夫人喜,婚乃定。
逾岁,娶女归。
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
生笑曰:“勿忘媒妁。”
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
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
年余,生一子孟仙。
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
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
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
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
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
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
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
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
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赀独往,昼夜无停趾。
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跛踦,步不能咫。
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
生唯唯。
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
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
感极申谢。
叟问:“何事汲汲?”
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
叟问:“何不另娶?”
答云:“未得佳者。”
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
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
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
生归,烹鱼献母。
母略进,数日寻瘳。
乃命仆马往寻叟。
至旧处,迷村所在。
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
乃与仆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
蹀躞四望,更无村落。
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
荒窜间,冥堕绝壁。
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
惧极不敢少动。
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
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
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
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
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釭烛,而光明若昼。
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
见生,惊曰:“郎何能来?”
生不暇陈,抱祛呜恻。
女劝止之。
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
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
女曰:“非也,此乃仙府。
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
郎今来,仙缘有分也。”
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坐堂上;生趋拜。
女曰:“霍郎来。”
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素。
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
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
翁曰:“我亦知之。
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
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
生既退,约女同榻寝。
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
生捉臂不舍。
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
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
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随。”
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
回首峭壁巉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罔所归适。
视天上斜月高揭,星斗已稀。
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
愤极,腰中出镵,凿石攻进,且攻且骂。
瞬息洞入三四尺许。
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
生奋力凿益急。
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
壁即复合。
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
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辩;但忧路险难归。
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化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
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
母遣人穷搜山谷,并无踪绪。
正忧惶所,闻子自归,欢喜承迎。
举首见妇,几骇绝。
生略述之,母益忻慰。
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
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
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
后母寿终。
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抱八卵,其地可葬。
汝父子扶榇归窆。
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无庸复来。”
生从其言,葬后自返。
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
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
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
后以拔贡入北闱,遇同号生,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
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
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
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
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
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
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
仲仙疑年齿之不类。
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
因述往迹,仲仙始信。
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
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
两人大惊。
仲仙入而询诸妇。
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
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
’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
兄弟闻之,顿足悲哀。
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
是科仲领乡荐。
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
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
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镜听
益都郑氏兄弟,皆文学士。
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至不齿礼:冷暖相形,颇存芥蒂。
次妇每谓二郑:“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
遂摈弗与同宿。
于是二郑感愤,勤心锐思,亦遂知名。
父母稍稍优顾之,然终杀于兄。
次妇望夫綦切,是岁大比,窃于除夜以镜听卜。
有二人初起,相推为戏,云:“汝也凉凉去!”
妇归,凶吉不可解,亦置之。
闱后,兄弟皆归。
时暑气犹盛,两妇在厨下炊饭饷耕,其热正苦。
忽有报骑登门,报大郑捷。
母入厨唤大妇曰:“大男中式矣!汝可凉凉去。”
次妇忿恻,泣且炊。
俄又有报二郑捷者。
次妇力掷饼杖而起,曰:“侬也凉凉去!”
此时中情所激,不觉出之于口;既而思之,始知镜听之验也。
异史氏曰:“贫穷则父母不子,有以也哉!庭帏之中,固非愤激之地;然二郑妇激发男儿,亦与怨望无赖者殊不同科。
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
牛癀
陈华封,蒙山人。
以盛暑烦热,枕藉野树下。
忽一人奔波而来,首着围领,疾趋树阴,掬石而座,挥扇不停,汗下如流沈。
陈起座,笑曰:“若除围领,不扇可凉。”
客曰:“脱之易,再着难也。”
就与倾谈,颇极蕴藉。
既而曰:“此时无他想,但得冰浸良酝,一道冷芳,度下十二重楼,暑气可消一半。”
陈笑曰:“此愿易遂,仆当为君偿之。”
因握手曰:“寒舍伊迩,请即迂步。”
客笑而从之。
至家,出藏酒于石洞,其凉震齿。
客大悦,一举十觥。
日已就暮,大忽雨,于是张灯于室,客乃解除领巾,相与磅礴。
语次,见客脑后时漏灯光,疑之。
无何,客酩酊眠榻上。
陈移灯窃窥之,见耳后有巨穴如盏大,数道厚膜间鬲如棂;棂外软革垂蔽,中似空空。
骇极,潜抽髻簪,拨膜觇之,有一物状类小牛,随手飞出,破窗而去。
益骇不敢复拨。
方欲转步,而客已醒。
惊曰:“子窥见吾隐矣!放牛癀出,将为奈何?”
陈拜诘其故,客曰:“今已若此,尚复何讳。
实相告:我六畜瘟神耳。
适所纵者牛癀,恐百里内牛无种矣。”
陈故以养牛为业,闻之大恐,拜求术解。
客曰:“余且不免于罪,其何术之能解?惟苦参散最效,其广传此方,勿存私念可也。”
言已谢别出门,又掬土堆壁龛中,曰:“每用一合亦效。”
拱不复见。
居无何,牛果病,瘟疫大作。
陈欲专利,秘其方不肯传,惟传其弟。
弟试之神验。
而陈自锉啖牛,殊罔所效。
有牛两百蹄陵,倒毙殆尽;遗老牡牛四五头,亦逡巡就死。
中心懊恼,无所用力。
忽忆龛中掬土,念未必效,姑妄投之,经夜牛乃尽起。
始悟药之不灵,乃神罚其私也。
后数年,牝牛繁育,渐复其故。
金姑夫
会稽有梅姑祠。
神故马姓,族居东莞,未嫁而夫早死,遂矢志不醮,三旬而卒。
族人祠之,谓之梅姑。
丙申,上虞金生,赴试经此,入庙徘徊,颇涉冥想。
至夜,梦青衣来,传梅姑命招之。
从去。
入祠,梅姑立候檐下,笑曰:“蒙君宠顾,实切依恋。
不嫌陋拙,愿以身为姬侍。”
金唯唯。
梅姑送之曰:“君且去。
设座成,当相迓耳。”
醒而恶之。
是夜,居人梦梅姑曰:“上虞金生,今为吾婿,宜塑其像。”
诘旦,村人语梦悉同。
族长恐玷其贞,以故不从。
未几,一家俱病。
大惧,为肖像于左。
既成,金生告妻子曰:“梅姑迎我矣。”
衣冠而死。
妻痛恨,诣祠指女像秽骂;又升座批颊数四,乃去。
今马氏呼为金姑夫。
异史氏曰:“不嫁而守,不可谓不贞矣。
为鬼数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无耻也?大抵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庙貌有灵,惊世而骇俗者,皆鬼狐凭之耳。”
梓潼令
常进士大忠,太原人。
候选在都。
前一夜,梦文昌投刺。
拔签,得梓潼令,奇之。
后丁艰归,服阕候补,又梦如前。
默思岂复任梓潼乎?已而果然。
鬼津
李某昼卧,见一妇人自墙中出,蓬首如筐,发垂蔽面;至床前,始以手自分,露面出,肥黑绝丑。
某大惧,欲奔。
妇猝然登床,力抱其首,便与接唇,以舌度津,冷如冰块,浸浸入喉。
欲不咽而气不得息,咽之稠粘塞喉。
才一呼吸,而口中又满,气急复咽之。
如此良久,气闭不可复忍。
闻门外有人行声,妇始释手去。
由此腹胀喘满,数十日不食。
或教以参芦汤探吐之,吐出物如卵清,病乃瘥。
仙人岛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
有才思,屡冠文场,心气颇高,善诮骂,多所凌折。
偶遇一道士,视之曰:“子相极贵,然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
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
王嗤曰:“福泽诚不可知,然世上岂有仙人!”
道士曰:“子何见之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
王乃益笑其诬。
道士曰:“我何足异。
能从我去,真仙数十,可立见之。”
问:“在何处?”
曰:“咫尺耳。”
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
嘱合眼,呵曰:“起!”
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
骇惧,不敢复动。
移时,又呵曰:“止!”
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楼延阁,类帝王居。
有台高丈余,台上殿十一楹,弘丽无比。
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设筵招宾。
殿上列数十筵,铺张炫目。
道士易盛服以伺。
少顷,诸客自空中来,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
又各携乐器。
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
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样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以来,非琴非瑟,不知其名。
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
王默然寂坐,惟目注丽者,然心爱其人,而又欲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
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会,自宜尽欢。
请以器之同者,共队为曲。”
于是各合配旅。
丝竹之声,响彻云汉。
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
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上。
女乃舒玉腕,如搊筝状,其亮数倍于琴,烈足开胸,柔可荡魄。
弹半炊许,合殿寂然,无有欬者。
既阕,铿尔一声,如击清磬。
共赞曰:“云和夫人绝技哉!”
大众皆起告别,鹤唳龙吟,一时并散。
道士设宝榻锦衾,备生寝处。
王初睹丽人,心情已动;闻乐之后,涉想尤劳。
念己才调,自合芥拾青紫,富贵后何求弗得。
顷刻百绪,乱如蓬麻。
道士似已知之,谓曰:“子前身与我同学,后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
仆不自他于君,实欲拔出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可提悟。
今当送君行。
未必无复见之期,然作天仙须再劫矣。”
遂指阶下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
已,乃以鞭驱石。
石飞起,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
忽念下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开一线,则见大海茫茫,浑无边际。
大惧,即复合,而身已随石俱堕,砰然一声,汨没若鸥。
幸夙近海,略诸泅浮。
闻人鼓掌曰:“美哉跌乎!”
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
视之,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
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
女子言:“从我至家,当为处置。
苟适意,勿相忘。”
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狈,过此图以身报,何但不忘!”
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风雨,俄已近岸。
于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去。
半里许入村,见朱户南开,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
少间,一丈夫出,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为王更衣。
既,询邦族。
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
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天阙。
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栖隐。”
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
文若,姓桓。
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
因而殷懃置酒。
又从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祗今未遭良匹。
欲以奉侍高人,如何?”
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
桓命于邻党中,招二三齿德来。
顾左右,立唤女郎。
无何,异香浓射,美姝十于辈,拥芳云出,光艳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
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
酒数行,一垂髫女自内出,仅十余龄,而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动。
桓曰:“女子不在闺中,出作何务?”
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
颇惠,能记典、坟矣。”
因令对客吟诗。
遂诵竹枝词三章,娇婉可听。
便令傍姊隅坐。
桓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
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
邻叟再三诵之。
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
一座抚掌。
桓请其它。
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忽忘下句。
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咕咕耳语,遂掩口而笑。
绿云告父曰:“渠为姊夫续下句矣。
云:‘狗腚响弸巴。
’”合席粲然。
王有慙色。
桓顾芳云,怒之以目。
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
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
王闻之,意兴索然。
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论文耳。”
王乃复诵。
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
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
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
’”众都不解。
桓恐其语嫚,不敢研诘。
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
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
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当是四挝。
’”众又不解。
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
众大疑,互有猜论。
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
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
众大笑。
桓怒诃之。
因而自起泛卮,谢过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
桓谀而慰之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对焉:‘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
’”众未措想,绿云应声曰:“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
芳云失笑,呵手扭胁肉数四。
绿云解脱而走,回顾曰:“何预汝事!汝骂之频频,不以为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
桓咄之,始笑而去。
邻叟辞别。
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
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
略致问难,响应无穷。
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
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
屡受诮辱,自恐不见重于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而房帏之内,犹相爱好。
王安居无事,辄复吟哦。
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
问:“何言?”
曰:“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
王大惭,遂绝笔。
久之,与明珰渐狎。
告芳云曰:“明珰与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辞色。”
芳云乃即许之。
每作房中之戏,招与共事,两情益笃,时色授而手语之。
芳云微觉,责词重迭;王惟喋喋,强自解免。
一夕,对酌,王以为寂,劝招明珰。
芳云不许。
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
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
句读尚不知耶?‘独要,乃乐于人要;间乐,孰要乎?曰:不。
’”一笑而罢。
适芳云姊妹赴邻女之约,王得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
当晚,觉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阴尽肿。
大惧,以告芳云。
云笑曰:“必明珰之恩报矣!”
王不敢隐,实供之。
芳云曰:“自作之殃,实无可以方略。
既非痛痒,听之可矣。”
数日不瘳,优闷寡欢。
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
王曰:“卿所谓‘胸中正,则眸子瞭焉’。”
芳云笑曰:“卿所谓‘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
盖“没有”之“没”,俗读似“眸”,故以此戏之也。
王失笑,哀求方剂。
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为妒意。
不知此婢原不可近。
曩实相爱,而君若东风之吹马耳,故唾弃不相怜。
无已,为若治之。
然医师必审患处。”
乃探衣而咒曰:“‘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不觉大笑,笑已而瘳。
逾数月,王以亲老子幼,每切怀忆。
以意告女。
女曰:“归即不难,但会合无日耳。”
王涕下交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之。
桓翁张筵祖饯。
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可持赠。
恐至海南,无以为家,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
芳云拜而受之。
近而审谛,则用细草制为楼阁,大如橼,小如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历历可数;其中供帐床榻,类麻粒焉。
王儿戏视之,而心窃叹其工。
芳云曰:“实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
因有夙分,遂得陪从。
本不欲践红尘,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违。
待父天年,须复还也。”
王敬诺。
桓乃问:“陆耶?舟耶?”
王以风涛险,愿陆。
出则车马已候于门。
谢别而迈,行踪骛驶。
俄至海岸,王心虑其无途。
芳云出素练一疋,望南抛去,化为长堤,其阔盈丈。
瞬息驰过,堤亦渐收。
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
芳云止勿行,下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如法,转眼化为巨第。
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然。
时已昏暮,因止宿焉。
早旦,命王迎养。
王命骑趋诣故里,至则居宅已属他姓。
问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
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可栖止,暂僦居于西村。
王初归时,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怀;及闻此况,沉痛大悲,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
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怜。
相见,各哭失声。
问不肖子,则出赌未归。
王乃载父而还。
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进以锦裳,寝以香舍。
又遥致故老与谈咽,享奉过于世家。
子一日寻至其处,王绝之,不听入,但予以廿金,使人传语曰:“可持此买妇,以图生业。
再来,则鞭打立毙矣!”
子泣而去。
王自归,不甚与人通礼;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盘桓,撝抑过于平日。
独有黄子介,夙与同门学,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时与秘语,赂遗甚厚。
居三四年,王翁卒,王万钱卜兆,营葬尽礼。
时子已娶妇,妇束男子严,子赌亦少间矣;是日临丧,始得拜识姑嫜。
芳云一见,许其能家,赐三百金为田产之费。
翼日,黄及子同往省视,则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异史氏曰:“佳丽所在,人且于地狱中求之,况享受无穷乎?地仙许携姝丽,恐帝阙下虚无人矣。
轻薄减其禄籍,理固宜然,岂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妇之口,抑何其虐也!”
阎罗薨
巡抚某公父,先为南服总督,殂谢已久。
公一夜梦父来,颜色惨栗,告曰:“我生平无多孽愆,祇有镇师一旅,不应调而误调之,途逢海寇,全军尽覆;今讼于阎君,刑狱酷毒,实可畏凛。
阎罗非他,明日有经历解粮至,魏姓者是也。
当代哀之,勿忘!”
醒而异之,意未深信。
既寐,又梦父让之曰:“父罹厄难,尚弗镂心,犹妖梦置之耶?”
公大异之。
明日,留心审阅,果有魏经历,转运初至,即刻传入,使两人捺坐,而后起拜,如朝参礼。
拜已,长跽涟洏而告以故。
魏不自任,公伏地不起。
魏乃云:“然,其有之。
但阴曹之法,非若阳世懜懜,可以上下其手,即恐不能为力。”
公哀之益切。
魏不得已,诺之。
公又求其速理。
魏筹回虑无静所。
公请为粪除宾廨,许之。
公乃起。
又求一往窥听,魏不可。
强之再四,嘱曰:“去即勿声。
且冥刑虽惨,与世不同,暂置若死,其实非死。
如有所见,无庸骇怪。”
至夜,潜伏廨侧,见阶下囚人,断头折臂者,纷杂无数。
墀中置火铛油镬,数人炽薪其下。
俄见魏冠带出,升座,气象威猛,迥与曩殊。
群鬼一时都伏,齐鸣冤苦。
魏曰:“汝等命戕于寇,冤自有主,何得妄告官长?”
众鬼哗言曰:“例不应调,乃被妄檄前来,遂遭凶害,谁贻之冤?”
魏又曲为解脱,众鬼嗥冤,其声訩动。
魏乃唤鬼役:“可将某官赴油鼎,略入一煠,于理亦当。”
察其意,似欲借此以泄众忿。
即有牛首阿旁,执公父至,即以利叉刺入油鼎。
公见之,中心惨怛,痛不可忍,不觉失声一号,庭中寂然,万形俱灭矣。
公叹咤而归。
及明,视魏,则已死于廨中。
松江张禹定言之。
以非佳名,故讳其人。
颠道人
颠道人,不知姓名,寓蒙山寺。
歌哭不常,人莫之测,或见其煮石为饭者。
会重阳,有邑贵载酒登临,舆盖而往,宴毕过寺,甫及门,则道人赤足着破衲,自张黄盖,作警跸声而出,意近玩弄。
邑贵乃惭怒,挥仆辈逐骂之。
道人笑而却走。
逐急弃盖;共毁裂之,片片化为鹰隼,四散群飞。
众始骇,盖柄转成巨蟒,赤鳞耀目。
众哗欲奔,有同游者止之曰:“此不过翳眼之幻术耳,乌能噬人!”
遂操刃直前。
蟒张吻怒逆,吞客咽之。
众骇,拥贵人急奔,息于三里之外。
使数人逡巡往探,渐入寺,则人蟒俱无。
方将返报,闻老槐内喘急如驴,骇甚。
初不敢前;潜踪移近之,见树朽中空,有窍如盘。
试一攀窥,则斗蟒者倒植其中,而孔大仅容两手,无术可以出之。
急以刀劈树,比树开而人已死。
逾时少苏,舁归。
道人不知所之矣。
异史氏曰:“张盖游山,厌气浃于骨髓。
仙人游戏三昧,一何可笑!予乡殷生文屏,毕司农之妹夫也,为人玩世不恭。
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贱起家,出必驾肩而行。
亦与司农有瓜葛之旧。
值太夫人寿,殷料其必来,先候于道,着猪皮靴,公服持手本。
俟周舆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员,接章丘生员!”
周惭,下舆;略致数语而别。
少间,同聚于司农之堂,冠裳满座,视其服色,无不窃笑;殷傲睨自若。
既而筵终出门,各命舆马。
殷亦大声呼:“殷老爷独龙车何在?”
有二健仆,横扁杖于前,腾身跨之。
致声拜谢,飞驰而去。
殷亦仙人之亚也。”
胡四娘
程孝思,剑南人。
少惠能文。
父母俱早丧,家赤贫,无衣食业,求佣为胡银台司笔札。
胡公试使文,大悦之,曰:“此不长贫,可妻也。”
银台有三子四女,皆褓中论亲于大家;止有少女四娘,孽出,母早亡,笄年未字,遂赘程。
或非笑之,以为惛髦之乱命,而公弗之顾也。
除馆馆生,供备丰隆。
群公子鄙不与同食,仆婢咸揶揄焉。
生默默不较短长,研读甚苦。
众从旁厌讥之,程读弗辍;群又以鸣钲锽聒其侧,程携卷去,读于闺中。
初,四娘之未字也,有神巫知人贵贱,遍观之,都无谀词;惟四娘至,乃曰:“此真贵人也!”
及赘程,诸姊妹皆呼之“贵人”以嘲笑之;而四娘端重寡言,若罔闻之。
渐至婢媪,亦率相呼。
四娘有婢名桂儿,意颇不平,大言曰:“何知吾家郎君,便不作贵官耶?”
二姊闻而嗤之曰:“程郎如作贵官,当抉我眸子去!”
桂儿怒而言曰:“到尔时,恐不舍得眸子也!”
二姊婢春香曰:“二娘食言,我以两睛代之。”
桂儿益恚,击掌为誓曰:“管教两丁盲也!”
二姊忿其语侵,立批之。
桂儿号哗。
夫人闻知,即亦无所可否,但微哂焉。
桂儿噪诉四娘;四娘方绩,不怒亦不言,绩自若。
会公初度,诸婿皆至,寿仪充庭。
大妇嘲四娘曰:“汝家祝仪何物?”
二妇曰:“两肩荷一口!”
四娘坦然,殊无惭怍。
人见其事事类痴,愈益狎之。
独有公爱妾李氏,三姊所自出也,恒礼重四娘,往往相顾恤。
每谓三娘曰:“四娘内慧外朴,聪明浑而不露,诸婢子皆在其包罗中而不自知。
况程郎昼夜攻苦,夫岂久为人下者?汝勿效尤,宜善之,他日好相见也。”
故三娘每归宁,辄加意相欢。
是年,程以公力得入邑庠。
明年,学使科试士,而公适薨,程缞哀如子,未得与试。
既离苫块,四娘赠以金,使趋入“遗才”籍。
嘱曰:“曩久居,所不被呵逐者,徒以有老父在;今万分不可矣!倘能吐气,庶回时尚有家耳。”
临别,李氏、三娘赂遗优厚。
程入闱,砥志研思,以求必售。
无何,发榜,竟被黜。
愿乖气结,难于旋里,幸囊资小泰,携卷入都。
时妻党多任京秩,恐见诮讪,乃易旧名,诡托里居,求潜身于大人之门。
东海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火,为之纳贡,使应顺天举;连战皆捷,授庶吉士。
自乃实言其故。
李公假千金,先使纪纲赴剑南,为之治第。
时胡大郎以父亡空匮,货其沃墅,因购焉。
既成,然后贷舆马往迎四娘。
先是,程擢第后,有邮报者,举宅皆恶闻之;又审其名字不符,叱去之。
适三郎完婚,戚眷登堂为餪,姊妹诸姑咸在,独四娘不见招于兄嫂,忽一人驰入,呈程寄四娘函信;兄弟发视,相顾失色。
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
姊妹惴惴,惟恐四娘衔恨不至。
无何,翩然竟来。
申贺者,捉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
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
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就安帖,于是争把琖酌四娘。
方宴笑间,门外啼号甚急。
群致怪问。
俄见春香奔入,面血沾染。
共诘之,哭不能对。
二娘诃之,始泣曰:“桂儿逼索眼睛,非解脱,几抉去矣!”
二娘大惭,汗粉交下。
四娘漠然;合坐寂无一语,各始告别。
四娘盛妆,独拜李夫人及三姊,出门登车而去。
众始知买墅者即程也。
四娘初至墅,什物多阙。
夫人及诸郎各以婢仆器具相赠遗,四娘一无所受;惟李夫人赠一婢,受之。
居无何,程假归展墓,车马扈从如云。
诣岳家,礼公柩,次参李夫人。
诸郎衣冠既竟,已升舆矣。
胡公殁,群公子日竞赀财,柩弗顾。
数年,灵寝漏败,渐将以华屋作山丘矣。
程睹之悲,竟不谋于诸郎,刻期营葬,事事尽礼。
殡日,冠盖相属,里中咸嘉叹焉。
程十余年历秩清显,凡遇乡党厄急,罔不极力。
二郎适以人命被逮,直指巡方者,为程同谱,风规甚烈。
大郎浼妇翁王观察函致之,殊无裁答,益惧。
欲往求妹,而自觉无颜,乃持李夫人手书往。
至都,不敢遽进。
觑程入朝,而后诣之。
冀四娘念手足之义,而忘睚疃之嫌。
阍人既通,即有旧媪出,导入厅事,具酒馔,亦颇草草。
食毕,四娘出,颜温霁,问:“大哥人事大忙,万里何暇枉顾?”
大郎五体投地,泣述所来。
四娘扶而笑曰:“大哥好男子,此何大事,直复尔尔?妹子一女流,几曾见呜呜向人?”
大郎乃出李夫人书。
四娘曰:“诸兄家娘子,都是天人,各求父兄,即可了矣,何至奔波到此?”
大郎无词,但顾哀之。
四娘作色曰:“我以为跋涉来省妹子,乃以大讼求贵人耶!”
拂袖径入。
大郎惭愤而出。
归家详述,大小无不诟詈;李夫人亦谓其忍。
逾数日,二郎释放宁家,众大喜,方笑四娘之徒取怨谤也。
俄而四娘遣价候李夫人。
唤入,仆陈金币,言:“夫人为二舅事,遣发甚急,未遑字覆。
聊寄微仪,以代函信。”
众始知二郎之归,乃程力也。
后三娘家渐贫,程施报逾于常格。
又以李夫人无子,迎养若母焉。
僧术
黄生,故家子,才情颇赡,夙志高骞。
村外兰若,有居僧某,素与分深。
既而僧云游,去十余年复归。
见黄,叹曰:“谓君腾达已久,今尚白纻耶?想福命固薄耳。
请为君贿冥中主者。
能置十千否?”
答言:“不能。”
僧曰:“请勉办其半,余当代假之。
三日为约。”
黄诺之。
竭力典质如数。
三日,僧果以五千来付黄。
黄家旧有汲水井,深不竭,云通河海。
僧命束置井边,戒曰:“约我到寺,即推堕井中。
候半炊时,有一钱泛起,当拜之。”
乃去。
黄不解何术,转念效否未定,而十千可惜。
乃匿其九,而以一千投之。
少间,巨泡突起,铿然而破,即有一钱浮出,大如车轮。
黄大骇。
既拜,又取四千投焉。
落下,击触有声,为大钱所隔,不得沉。
日暮,僧至,谯让之曰:“胡不尽投?”
黄云:“已尽投矣。”
僧曰:“冥中使者止将一千去,何乃妄言?”
黄实告之。
僧叹曰:“鄙吝者必非大器。
此子之命合以明经终;不然,甲科立致矣。”
黄大悔,求再禳之,僧固辞而去。
黄视井中钱犹浮,以绠钓上,大钱乃沉。
是岁,黄以副榜准贡,卒如僧言。
异史氏曰:“岂冥中亦开捐纳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
然一千准贡,犹昂贵耳。
明经不第,何值一钱!”
禄数
某显者多为不道;夫人每以果报劝谏之,殊不听信。
适有方士,能知人禄数,诣之。
方士熟视曰:“君再食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天禄乃终。”
归语夫人。
计一人终年仅食面二石,尚有二十余年天禄,岂不善所能绝耶?横如故。
逾年,忽病“除中”,食甚多而旋饥,一昼夜十余餐。
未及周岁,死矣。
柳生
周生,顺天宦裔也。
与柳生善。
柳得异人之传,精袁许之术。
尝谓周曰:“子功名无分;万锺之赀,尚可以人谋。
然尊阃薄相,恐不能佐君成业。”
未几,妇果亡。
家室萧条,不可聊赖。
因诣柳,将以卜姻。
入客舍,坐良久,柳归内不出。
呼之再三,始出,曰:“我日为君物色佳偶,今始得之。
适在内作小术,求月老系赤绳耳。”
周喜问之。
答曰:“甫有一人携囊出,遇之否?”
曰:“遇之。
褴褛若丐。”
曰:“此君岳翁,宜敬礼之。”
周曰:“缘相交好,遂谋隐密,何相戏之甚也!仆即式微,犹是世裔,何至下昏于市侩?”
柳曰:“不然。
犁牛尚有子,何害?”
周问:“曾见其女耶?”
答曰:“未也。
我素与无旧,姓名亦问讯知之。”
周笑曰:“尚未知犁牛,何知其子?”
柳曰:“我以数信之。
其人凶而贱,然当生厚福之女。
但强合之必有大厄,容复禳之。”
周既归,未肯以其言为信,诸方觅之,迄无一成。
一日,柳生忽至,曰:“有一客,我已代折简矣。”
问:“为谁?”
曰:“且勿问,宜速作黍。”
周不喻其故,如命治具。
俄客至,盖傅姓营卒也。
心内不合,阳浮道与之;而柳生承应甚恭。
少间,酒肴既陈,杂恶草具进。
柳起告客:“公子向慕已久,每托某代访,曩夕始得晤。
又闻不日远征,立刻相邀,可谓仓卒主人矣。”
饮间,傅忧马病,不可骑。
柳亦俛首为之筹思。
既而客去,柳让周曰:“千金不能买此友,何乃视之漠漠?”
借马骑归,因假周命,登门持赠傅。
周既知,稍稍不快,已无如何。
过岁,将如江西,投臬司幕。
诣柳问卜。
柳言:“大吉!”
周笑曰:“我意无他,但薄有所猎,当购佳妇,几幸前言之不验也,能否?”
柳云:“并如君愿。”
及至江西,值大寇叛乱,三年不得归。
后稍平,选日遵路,中途为土寇所掠,同难七八人,皆劫其金赀,释令去;惟周被掳至巢。
盗首诘其家世,因曰:“我有息女,欲奉箕帚,当即无辞。”
周不答,盗怒,立命枭斩。
周惧,思不如暂从其请,因从容而弃之。
遂告曰:“小生所以踟蹰者,以文弱不能从戎,恐益为丈人累耳。
如使夫妇得相将俱去,恩莫厚焉。”
盗曰:“我方忧女子累人,此何不可从也。”
引入内,妆女出见,年可十八九,盖天人也。
当夕合卺,深过所望。
细审姓氏,乃知其父,即当年荷囊人也。
因述柳言,为之感叹。
过三四日,将送之行,忽大军掩至,全家皆就执缚。
有将官三员监视,已将妇翁斩讫,寻次及周。
周自分已无生理,一员审视曰:“此非周某耶?”
盖傅卒已以军功授副将军矣。
谓僚曰:“此吾乡世家名士,安得为贼。”
解其缚,问所从来。
周诡曰:“适从江臬娶妇而归,不意途陷盗窟,幸蒙拯救,德戴二天!但室人离散,求借洪威,更赐瓦全。”
傅命列诸俘,令其自认,得之。
饷以酒食,助以资斧,曰:“曩受解骖之惠,旦夕不忘。
但抢攘间不遑修礼,请以马二匹、金五十两,助君北旋。”
又遣二骑持信矢护送之。
途中,女告周曰:“痴父不听忠告,母氏死之。
知有今日久矣;所以偷生旦暮者,以少时曾为相者所许,冀他日能收亲骨耳。
某所窖藏巨金,可以发赎父骨;余者携归,尚足谋生产。”
嘱骑者候于路,两人至旧处,庐舍已烬,于灰火中,取佩刀掘尺许,果得金;尽装入橐,乃返。
以百金赂骑者,使瘗翁尸;又引拜母冢,始行。
至直隶界,厚赐骑者而去。
周久不归,家人谓其已死,恣意侵冒,粟帛器具,荡无存者。
及闻主人归,大惧,哄然尽逃;祇有一妪,一婢,一老奴在焉。
周以出死得生,不复追问。
及访柳,则不知所适矣。
女持家逾于男子,择醇笃者授以赀本,而均其息。
每诸商会计于檐下,女垂帘听之;盘中误下一珠,辄指其讹。
内外无敢欺。
数年,伙商盈百,家数十巨万矣。
乃遣人移亲骨,厚葬之。
异史氏曰:“月老可以贿嘱,无怪媒妁之同于牙侩矣。
乃盗也有是女耶?培塿无松柏,此鄙人之论耳。
妇人女子犹失之,况以相天下士哉!”
冤狱
朱生,阳谷人。
少年佻达,喜诙谑。
因丧偶,往求媒媪。
遇其邻人之妻,睨之美。
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若为我求凰,渠可也。”
媪亦戏曰:“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
朱笑曰:“诺。”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
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惟媒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
捕至,百口不承。
令又疑邻妇与私,搒掠之,五毒参至,妇不能堪,诬伏。
又讯朱。
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
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皆我之为,妇实不知之也。”
问:“何凭?”
答言:“血衣可证。”
及使人搜诸其家,竟不可得。
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
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自取之。”
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不如其速也。”
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
令审其迹确,拟斩。
再驳再审,无异词。
经年余,决有日矣。
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努目视令而大骂曰:“如此愦愦,何足临民!”
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
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
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便诛却!”
令战惧悚听。
其人曰:“杀人者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
言已,倒地,气若绝。
少顷而醒,面无人色。
及问其人,则宫标也。
搒之,尽服其罪。
盖宫素不逞,知其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
闻朱诬服,窃自幸。
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
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
唤其母鞫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
令亦愕然。
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赎羁留而死。
年余,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
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
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
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
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祇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
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
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
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
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而在良民株累,亦复何堪?况且无辜之干连,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民。
何以故?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
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
自入公门,如蹈汤火。
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顾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饱,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虽非酷暴,而其实厥罪维均矣。
尝见一词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其余皆无辜之赤子,妄被罗织者也。
或平昔以睚疃开嫌,或当前以怀璧致罪,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案,而以其余毒复小仇。
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肤之痛。
人跪亦跪,状若乌集;人出亦出,还同猱系。
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至,其实一无所用,祇足以破产倾家,饱蠹役之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而已。
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略一审诘:当逐逐之,不当逐芟之。
不过一濡毫、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
从政者曾不一念及于此,又何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
鬼令
教谕展先生,洒脱有名士风。
然酒狂,不持仪节。
每醉归,辄驰马殿阶。
阶上多古柏。
一日,纵马入,触树头裂,自言:“子路怒我无礼,击脑破矣!”
中夜遂卒。
邑中某乙者,负贩其乡,夜宿古剎。
更静人稀,忽见四五人携酒入饮,展亦在焉。
酒数行,或以字为令曰:“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
一人曰:“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
一人曰:“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锺。”
又一人曰:“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锺。”
末至展,凝思不得。
众笑曰:“既不能令,须当受命。”
飞一觥来。
展云:“我得之矣: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众又笑曰:“推作何物?”
展吸尽曰:“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
相与大笑,未几出门去。
某不知展死,窃疑其罢官归也。
及归问之,则展死已久,始悟所遇者鬼耳。
甄后
洛城刘仲堪,少钝而淫于典籍,恒杜门攻苦,不与世通。
一日,方读,忽闻异香满室;少间,佩声甚繁。
惊顾之,有美人入,簪珥光采;从者皆宫妆。
刘惊伏地下。
美人扶之曰:“子何前倨而后恭也?”
刘益惶恐曰:“何处天仙,未曾拜识。
前此几时有侮?”
美人笑曰:“相别几何,遂尔懜懜!危坐磨砖者,非子耶?”
乃展锦荐,设瑶浆,捉坐对饮,与论古今事,博洽非常。
刘茫茫不知所对。
美人曰:“我止赴瑶池一回宴耳;子历几生,聪明顿尽矣!”
遂命侍者以汤沃水晶膏进之。
刘受饮讫,忽觉心神澄彻。
既而曛黑,从者尽去,息烛解襦,曲尽欢好。
未曙,诸姬已复集。
美人起,妆容如故,鬓发修整,不再理也。
刘依依苦诘姓字。
答曰:“告郎不妨,恐益君疑耳。
妾,甄氏;君,公干后身。
当日以妾故罹罪,心实不忍,今日之会,亦聊以报情痴也。”
问:“魏文安在?”
曰:“丕,不过贼父之庸子耳。
妾偶从游嬉富贵者数载,过即不复置念。
彼曩以阿瞒故,久滞幽冥,今未闻知。
反是陈思为帝典籍,时一见之。”
旋见龙舆止于庭中,乃以玉脂合赠刘,作别登车,云推而去。
刘自是文思大进。
然追念美人,凝思若痴,历数月,渐近羸殆。
母不知其故,忧之。
家一老妪,忽谓刘曰:“郎君意颇有思否?”
刘以言隐中情,告之。
妪曰:“郎试作尺一书,我能邮致之。”
刘惊喜曰:“子有异术,向日昧于物色。
果能之,不敢忘也。”
乃折柬为函,付妪便去。
半夜而返曰:“幸不悞事。
初至门,门者以我为妖,欲加缚絷。
我遂出郎君书,乃将去。
少顷唤入,夫人亦欷歔,自言不能复会。
便欲裁答。
我言:‘郎君羸惫,非一字所能瘳。
’夫人沉思久,乃释笔云:‘烦先报刘郎,当即送一佳妇去。
’濒行,又嘱:‘适所言,乃百年计;但无泄,便可永久矣。
’”刘喜伺之。
明日,果一老姥率女郎,诣母所,容色绝世。
自言:“陈氏;女其所出,名司香,愿求作妇。”
母爱之;议聘,更不索赀,坐待成礼而去。
惟刘心知其异。
阴问女:“系夫人何人?”
答云:“妾铜雀故妓也。”
刘疑为鬼。
女曰:“非也。
妾与夫人,俱隶仙籍,偶以罪过谪人间。
夫人已复旧位;妾谪限未满,夫人请之天曹,暂使给役,去留皆在夫人,故得长侍床箦耳。”
一日,有瞽媪牵黄犬丐食其家,拍板俚歌。
女出窥,立未定,犬断索咋女,女骇走,罗衿断。
刘急以杖击犬。
犬犹怒,龁断幅,顷刻碎如麻。
瞽媪捉领毛,缚以去。
刘入视女,惊颜未定。
曰:“卿仙人,何乃畏犬?”
女曰:“君自不知:犬乃老瞒所化,盖怒妾不守分香戒也。”
刘欲买犬杖毙。
女不可,曰:“上帝所罚,何得擅诛?”
居二年,见者皆惊其艳,而审所从来,殊恍惚,于是共疑为妖。
母诘刘,刘亦微道其异。
母大惧,戒使绝之。
刘不听。
母阴觅术士来,作法于庭。
方规地为坛,女惨然曰:“本期白首;今老母见疑,分义绝矣。
要我去,亦复非难,但恐非禁咒所能遣耳!”
乃束薪爇火,抛阶下。
瞬息烟蔽房屋,对面相失。
有声震如雷,既而烟灭,见术士七窍流血死矣。
入室,女已渺。
呼妪问之,妪亦不知所去。
刘始告母:“妪盖狐也。”
异史氏曰:“始于袁,终于曹,而后注意于公干,仙人不应若是。
然平心而论:奸瞒之篡子,何必有贞妇哉?犬睹故妓,应大悟分香卖履之痴,固犹然妒之耶?呜呼!奸雄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已!”
宦娘
温如春,秦之世家也。
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
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暂憩止。
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
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也?”
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
遂脱囊授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
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
温乃竭尽所长。
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
温以其言夸,转请之。
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
温惊极,拜请受业。
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
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
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程,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
路傍有小村,趋之。
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
登其堂,阒无人。
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
举首见客,惊而走入。
温时未耦,系情殊深。
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
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蓁。”
少旋,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
问其姓氏,答云:“赵姓。”
又问:“女郎何人?”
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
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
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
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
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
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
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
盖公有一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
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
然女自闻琴以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
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余春》词云: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
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
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
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女吟咏数四,心悦好之。
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
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
临邑刘方伯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
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
葛大悦,款延优渥。
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
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
公子亟辩其诬;葛弗听,卒绝之。
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
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
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余春词,反复披读,不知其所自至。
以“春”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嫚。
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
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
葛仅读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
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良工所赠。
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
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有取实。
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
葛然之,遥致温。
温喜极。
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
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
温自诣之,果不妄。
其声梗涩,似将效己而未能者。
爇火暴入,杳无所见。
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
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师,夜夜潜伏听之。
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
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之,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
温未深信。
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
翊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
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
大骇,穷诘之。
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
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
乃囊镜。
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
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
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
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
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
夫妻咸拜谢之。
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
请为妾再鼓之。”
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
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
乃起辞欲去。
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一披聆。
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
良工击节,转请受业。
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
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
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
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
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
出门遂没。
阿绣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
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
潜至其肆,托言买扇。
女子便呼父。
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
遥睹其父他往,又诣之。
女将觅父。
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
女如言,故昂之。
刘不忍争,脱贯竟去。
明日复往,又如之。
行数武,女追呼曰:“返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
因以半价返之。
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由是日熟。
女问:“郎居何所?”
以实对。
转诘之,自言:“姚氏。”
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黏之。
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
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
意惓惓不自得。
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捡一过,触类凝思。
次年,复至盖,装甫解,即趋女所;至则肆宇阖焉,失望而返。
犹意偶出未返,早又诣之,阖如故。
问诸邻,始知姚原广宁人,以贸易无重息,故暂归去;又不审何时可复来。
神志乖丧。
居数日,怏怏而归。
母为议婚,屡梗之,母怪且怒。
仆私以曩事告母,母益防闲之,盖之途由是绝。
刘忽忽遂减眠食。
母忧思无计,念不如从其志。
于是刻日办装,使如盖,转寄语舅,媒合之。
舅即承命诣姚。
逾时而返,谓刘曰:“事不谐矣!阿绣已字广宁人。”
刘低头丧气,心灰绝望。
既归,捧箧啜泣,而徘徊顾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适媒来,艳称复州黄氏女。
刘恐不确,命驾至复。
入西门,见北向一家,两扉半开,内一女郎,怪似阿绣。
再属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无讹。
刘大动,因僦其东邻居,细诘知为李氏。
反复凝念:天下宁有如此相似者耶?居数日,莫可夤缘,惟日眈眈伺候其门,以冀女或复出。
一日,日方西,女果出。
忽见刘,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后;又复掌及额,乃入。
刘喜极,但不能解。
凝思移时,信步诣舍后,见荒园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
豁然顿悟,遂蹲伏露草中。
久之,有人自墙上露其首,小语曰:“来乎?”
刘诺而起。
细视,真阿绣也。
因大恫,涕堕如绠。
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深慰之。
刘曰:“百计不遂,自谓今生已矣,何期复有今夕?顾卿何以至此?”
曰:“李氏,妾表叔也。”
刘请踰垣。
女曰:“君先归,遣从人他宿,妾当自至。”
刘如言,坐伺之。
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袴犹昔。
刘挽坐,备道艰苦。
因问:“卿已字,何未醮也?”
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
家君以道里赊远,不愿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诡词,以绝君望耳。”
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
四更遽起,过墙而去。
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
旅居忘返,经月不归。
一夜,仆起饲马,见室中灯犹明;窥之,见阿绣,大骇。
顾不敢言主人,旦起,访市肆,始返而诘刘曰:“夜与还往者,何人也?”
刘初讳之。
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薮,公子宜自爱。
彼姚家女郎,何为而至此?”
刘始腆然曰:“西邻是其表叔,有何疑沮?”
仆言:“我已访之审:东邻止一孤媪,西家一子尚幼,别无密戚。
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
刘反复思,乃大惧曰:“然且奈何?”
仆谋伺其来,操兵入共击之。
至暮,女至,谓刘曰:“知君见疑,然妾亦无他,不过了夙分耳。”
言未已,仆排闼入。
女呵之曰:“可弃兵!速具酒来,当与若主别。”
仆便自投,若或夺焉。
刘益恐,强设酒馔。
女谈笑如常,举手向刘曰:“悉君心事,方将图效绵薄,何竟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君视之犹昔否耶?”
刘毛发俱竖,噤不语。
女听漏三下,把琖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新妇较优劣也。”
转身遂杳。
刘信狐言,径如盖。
怨舅之诳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
姚妻乃言:“小郎为觅婿广宁,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
须旋日,方可计校。”
刘闻之,彷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
逾十余日,忽闻兵警,犹疑讹传;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
中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掠。
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
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
刘驰过之。
女遽呼曰:“马上人非刘郎乎?”
刘停鞭审顾,则阿绣也。
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
女问:“何为出此言?”
刘述所遇。
女曰:“妾真阿绣也。
父携妾自广宁归,遇兵被俘,授马屡堕。
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者。
女子健步若飞隼,苦不能从,百步而屦屡褪焉。
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
’”刘知其狐,感之。
因述其留盖之故。
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适作。
刘始知舅言非妄。
携女马上,迭骑归。
入门则老母无恙,大喜。
系马入,具道所以。
母亦喜,为之盥濯,竟妆,容光焕发。
母抚掌曰:“无怪痴儿魂梦不置也!”
遂设裀褥,使从己宿。
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
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吉成礼乃去。
刘出藏箧,封识俨然。
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
刘异之。
女掩口曰:“数年之盗,今始发觉矣。
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审真伪,故以此相戏耳。”
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否?”
刘视之,又一阿绣也。
急呼母。
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
刘回眸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
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杳。
夫妇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
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
刘挽问:“何之?”
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
刘笑捧其颊。
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
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
已而合扉相狎。
俄有叩门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
刘不解。
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
始悟适与语者狐也。
暗中又闻笑声。
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
狐曰:“我不愿见阿绣。”
问:“何不另化一貌?”
曰:“我不能。”
问:“何故不能?”
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
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
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
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
我感汝两人诚意,故时复一至,今去矣。”
遂不复言。
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
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不去,家人皆惧避之。
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长数寸,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悔无及!”
天明,果于某所获之。
三年后,绝不复来。
偶失金帛,阿绣效其装,吓家人,亦屡效焉。
杨疤眼
一猎人,夜伏山中,见一小人,长二尺已来,踽踽行涧底。
少间,又一人来,高亦如之。
适相值,交问何之。
前者曰:“我将往望杨疤眼。
前见其气色晦黯,多罹不吉。”
后人曰:“我亦为此,汝言不谬。”
猎者知其非人,厉声大叱,二人并无有矣。
夜获一狐,左目上有瘢痕,大如钱。
小翠
王太常,越人。
总角时,昼卧榻上。
忽阴晦,巨霆暴作。
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
移时晴霁,物即径出。
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
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
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党无与为婚。
王忧之。
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
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
喜问姓名。
自言:“虞氏。
女小翠,年二八矣。”
与议聘金。
曰:“是从我糠核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
夫人大悦,优厚之。
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
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
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
遂出门去。
小翠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
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
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
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
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
王公夫妇,宠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
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
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给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
一日,王偶过,圆然来,直中面目。
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
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
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俛首微笑,以手刓床。
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
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
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
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
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
夫人怒顿解,释杖去。
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
公子乃收涕以忻。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
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
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翦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
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
回辔而归。
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
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
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
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
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
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
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
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阴谋。
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
公疑其相讥,慙颜唯唯,不甚响答。
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交欢公。
公探知其情,窃喜,而阴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
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
给谏自诣公所。
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
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
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
公急出,则客去远。
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
与夫人操杖往。
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
公怒,斧其门。
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
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
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
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
上怒其诬。
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
乃下之法司。
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
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
王由是奇女。
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
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
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
五十余,每患无孙。
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
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
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
婢妪无不粲然。
夫人呵拍令去。
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
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入之。
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
女不听,以衾蒙之。
少时,无声,启视,已绝。
女坦笑不惊,曳置床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
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
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
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
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
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浃裀褥。
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
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
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
大喜,如获异宝。
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
公子入室,尽遣婢去。
早窥之,则榻虚设。
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罣误。
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
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慙而自投。
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
女奋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
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
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
盛气而出,追之已杳。
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悴。
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
惟求良工画翠小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
云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
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
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
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
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
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
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
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
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
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
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
公子遣仆奔白夫人。
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
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
女峻辞不可。
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
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
夫人悉如其言。
托公子养痾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
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
大怪之。
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
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则似不如。”
女曰:“意妾老矣!”
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
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
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
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
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
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齐送母所。
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
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
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
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
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
父无赖,以数百钱鬻于五莲山寺。
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
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
饮羊、登垄,计最工。
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
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
遶里膏田千百亩。
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
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
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梲,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幙,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褶迭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
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
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揜口语,侧耳以听。
客仓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
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
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
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
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与贵公子等。
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
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
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
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
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
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
延儒师,教帖括业。
儿聪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
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
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
无何,太公僧薨。
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
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
殡日,棚阁云连,旛幢翳日。
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
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
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
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
祭品象物,多难指名。
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
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
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
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
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
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赀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
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犹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
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
金也者,‘尚’耶?‘样’耶?‘撞’耶?‘唱’耶?抑地狱之‘幛’耶?”
龙戏蛛
徐公为齐东令。
署中有楼,用藏肴饵,往往被物窃食,狼藉于地。
家人屡受谯责,因伏伺之。
见一蜘蛛,大如斗。
骇走白公。
公以为异,日遣婢辈投饵焉。
蛛益驯,饥辄出依人,饱而后去。
积年余,公偶阅案牍,蛛忽来伏几上。
疑其饥,方呼家人取饵;旋见两蛇夹蛛卧,细裁如箸,蛛爪蜷腹缩,若不胜惧。
转瞬间,蛇暴长,粗于卵。
大骇,欲走。
巨霆大作,合家震毙。
移时,公苏;夫人及婢仆击死者七人。
公病月余,寻卒。
公为人廉正爱民,柩发之日,民敛钱以送,哭声满野。
异史氏曰:“龙戏蛛,每意是里巷之讹言耳,乃真有之乎?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天公之愦愦,不已多乎!”
商妇
天津商人某,将贾远方,从富人贷赀数百。
为偷儿所窥,及夕,预匿室中以俟其归。
而商以是日良,负赀竟发。
偷儿伏久,但闻商人妇转侧床上,似不成眠。
既而壁上一小门开,一室尽亮。
门内有女子出,容齿少好,手引长带一条,近榻授妇,妇以手却之。
女固授之;妇乃受带,起悬梁上,引颈自缢。
女遂去,壁扉亦阖。
偷儿大惊,拔关遁去。
既明,家人见妇死,质诸官。
官拘邻人而锻炼之,诬服成狱,不日就决。
偷儿愤其冤,自首于堂,告以是夜所见。
鞫之情真,邻人遂免。
问其里人,言宅之故主曾有少妇经死,年齿容貌,与盗言悉符,固知是其鬼也。
欲传暴死者必求代替,其然欤?
阎罗宴
静海邵生,家贫。
值母初度,备牲酒祀于庭;拜已而起,则案上肴馔皆空。
甚骇,以情告母。
母疑其困乏不能为寿,故诡言之,邵默然无以自白。
无何,学使案临,苦无资斧,薄贷而往。
途遇一人,伏候道左,邀请甚殷。
从去。
见殿阁楼台,弥亘街路。
既入,一王者坐殿上。
邵伏拜。
王者霁颜命坐,即赐宴饮。
因曰:“前过华居,厮仆辈道路饥渴,有叨盛馔。”
邵愕然不解。
王者曰:“我忤官王也。
不记尊堂设帨之辰乎?”
筵终,出白镪一裹,曰:“豚蹄之扰,聊以相报。”
受之而出,则宫殿人物,一时都渺;惟有大树数章,萧然道侧。
视所赠,则真金,秤之得五两。
考终,止耗其半,犹怀归以奉母焉。
役鬼
山西杨医,善针灸之术,又能役鬼。
一出门,则捉骡操鞭者,皆鬼物也。
尝夜自他归,与友人同行。
途中见二人来,修伟异常。
友人大骇。
杨便问:“何人?”
答云:“长脚王”大头李,敬迓主人”杨曰:“为我前驱。”
二人旋踵而行,蹇缓则立候之,若奴隶然。
细柳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
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
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
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
阅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
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
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
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
既醮,夫妇甚得。
生前室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
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
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
生问名字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
女于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东南,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
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
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
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遣奴慰之,弗去。
乃趣僮召生归。
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
女闻之,俯首而哭。
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
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
晨兴夜寐,经纪弥勤。
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
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
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
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
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赀赎诸其门。
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
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荧荧欲涕。
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
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
于是同人咸戏谤之。
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
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
里中始共服细娘智。
福年十岁,始学为文。
父既殁,娇情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
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
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可更若衣,便与僮仆共操作。
不然,鞭挞勿悔!”
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
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
母返身向壁,置不闻。
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
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
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
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
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
积数月,乞食无所依,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求邻媪往白母。
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
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
母问:“今知改悔乎?”
曰:“悔矣。”
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
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
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
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同师。
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
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
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
母令弃卷而农。
怙游闲惮于作苦。
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
立杖之。
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
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
农工既毕,母出赀使学负贩。
怙淫赌,入手丧败,诡托盗贼运数,以欺其母。
母觉之,杖责濒死。
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
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
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
一日,请母,将从诸贾入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
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
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
临行又嘱之。
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
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
凡十余夕,散金渐尽。
自以巨金在囊,初不意空匮在虑;及取而斫之,则伪金耳。
大骇,失色。
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
怙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翼姬念夙好,不即绝之。
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絷项领。
惊惧不知所为。
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
至官,不能置辞,梏掠几死。
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苛延余息。
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曰:“记取廿日后,当遣汝之洛。
我事烦,恐忽忘之。”
福请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
过二十日而问之。
叹曰:“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
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
因泣下。
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
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缧绁中矣。
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
福立刻而发;比入洛,则弟被逮三日矣。
即狱中而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见兄涕不可仰。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意欲自请而不敢,以意
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
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
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
卷八
画马
临清崔生,家窭贫。
围垣不修。
每晨起,辄见一马卧露草间,黑质白章;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断者。
逐去,夜又复来,不知所自。
崔有好友,官于晋,欲往就之,苦无健步,遂捉马施勒乘去。
嘱属家人曰:“倘有寻马者,当如晋以告。”
既就途,马骛驶,瞬息百里。
夜不甚餤刍豆,意其病。
次日紧衔不令驰;而马蹄嘶喷沫,健怒如昨。
复纵之,午已达晋。
时骑入市廛,观者无不称叹。
晋王闻之,以重直购之。
崔恐为失者所寻,不敢售。
居半年,无耗,遂以八百金货于晋邸,乃自市健骡以归。
后王以急务,遣校尉骑赴临清。
马逸,追至崔之东邻,入门,不见。
索诸主人。
主曾姓,实莫之睹。
及入室,见壁间挂子昂画马一帧,内一匹毛色浑似,尾处为香炷所烧,始知马,画妖也。
校尉难复王命,因讼曾。
时崔得马赀,居积盈万,自愿以直贷曾,付校尉去。
曾甚德之,不知崔即当年之售主也。
局诈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
渐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之。
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
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所托何人也?”
答曰:“无之。”
王曰:“此所谓惜小费而忘大祸者也。”
家人曰:“何托而可?”
王曰:“公主待人以礼,能覆翼人。
某侍郎系仆阶进。
倘不惜千金贽,见公主当亦不难。”
家人喜,问其居止。
便指其门户曰:“日同巷不知耶?”
家人归告侍御。
侍御喜,即张盛筵,使家人往邀王。
王欣然来。
筵间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琐事甚悉。
且言:“非同巷之谊,即赐百金赏,不肯效牛马。”
御史益佩戴之。
临别订约。
王曰:“公但备物,仆乘间言之,旦晚当有报命。”
越数日始至,骑骏马甚都。
谓侍御曰:“可速治装行。
公主事大烦,投谒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间。
今得少隙,宜急往,误则相见无期矣。”
侍御乃出兼金重币,从之去。
曲折十余里,始至公主第,下骑祗候。
王先持贽入。
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
即有数人接递传呼。
侍御伛偻而入,见高堂上坐丽人,姿貌如仙,服饰炳耀;侍姬皆着锦绣,罗列成行。
侍御伏谒尽礼。
传命赐坐檐下,金椀进茗。
主略致温旨,侍御肃而退。
自内传赐缎靴、貂帽。
既归,深德王,持刺谒谢,则门阖无人。
疑其侍主未归。
三日三诣,终不复见。
使人询诸贵主之门,则高扉扃锢。
访之居人,并言:“此间曾无贵主。
前有数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
使反命,主仆丧气而已。
副将军某,负赀入都,将图握篆,苦无阶。
一日,有裘马者谒之,自言:“内兄为天子近侍。”
茶已,请间云:“目下有某处将军缺,倘不吝重金,仆嘱内兄游扬圣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夺也。”
某疑其妄。
其人曰:“此无须踟蹰。
某不过欲抽小数于内兄,于将军锱铢无所望。
言定如干数,署券为信。
待召见后,方求实给;不效,则汝金尚在,谁从怀中而攫之耶?”
某乃喜,诺之。
次日,复来引某去,见其内兄,云:“姓田。”
暄赫如侯家。
某参谒,殊傲睨不甚为礼。
其人持券向某曰:“适与内兄议,率非万金不可,请即署尾。”
某从之。
田曰:“人心叵测,事后虑有翻覆。”
其人笑曰:“兄虑之过矣。
既能予之,宁不能夺之耶?且朝中将相,有愿纳交而不可得者,将军前程方远,应不丧心至此。”
某亦力矢而去。
其人送之,曰:“三日即覆公命。”
逾两日,日方西,数人吼奔而入,曰:“圣上坐待矣!”
某惊甚,疾趋入朝。
见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
某拜舞已。
上命赐坐,慰问殷勤。
顾左右曰:“闻某武烈非常,今见之,真将军才也!”
因曰:“某处险要地,今以委卿,勿负朕意,侯封有日耳。”
某拜恩出。
即有前日裘马者从至客邸,依券兑付而去。
于是高枕待绶,日夸荣于亲友。
过数日,探访之,则前缺已有人矣。
大怒,忿争于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简,何得授之他人?”
司马怪之。
及述宠遇,半如梦境。
司马怒,执下廷尉。
始供其引见者之姓名,则朝中并无此人。
又耗万金,始得革职而去。
异哉!武弁虽騃,岂朝门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术存焉,所谓“大盗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
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
拭之有异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
喜极,若获拱璧,贮以锦囊,藏之密室,虽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莅任,投刺谒李。
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报之。
过数日,又招饮,固请乃往。
程为人风雅绝伦,议论潇洒,李悦焉。
越日,折柬酬之,欢笑益洽。
从此月夕花晨,未尝不相共也。
年余,偶于丞廨中,见绣囊裹琴置几上。
李便展玩。
程问:“亦谙此否?”
李曰:“生平最好。”
程讶曰:“知交非一日,绝技胡不一闻?”
拨炉爇沉香,请为小奏。
李敬如教。
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
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有绝世出尘之意。
李更倾倒,愿师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
年余,尽传其技。
然程每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
一夕,薄醉。
丞曰:“某新肄一曲,无亦愿闻之乎?”
为秦《湘妃》,幽怨若泣。
李亟赞之。
丞曰:“所恨无良琴;若得良琴,音调益胜。”
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颇异凡品。
今遇锺期,何敢终密?”
乃启椟负囊而出。
程以袍袂拂尘,凭几再鼓,刚柔应节,工妙入神。
李击节不置。
丞曰:“区区拙技,负此良琴。
若得荆人一奏,当有一两声可听者。”
李惊曰:“公闺中亦精之耶?”
丞笑曰:“适此操乃传自细君者。”
李曰:“恨在闺阁,小生不得闻耳。”
丞曰:“我辈通家,原不以形迹相限。
明日,请携琴去,当使隔帘为君奏之。”
李悦。
次日,抱琴而往。
程即治具欢饮。
少间,将琴入,旋出即坐。
俄见帘内隐隐有丽妆,顷之,香流户外。
又少时,弦声细作;听之不知何曲,但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
曲终便来窥帘,竟二十余绝代之姝也。
丞以巨白劝釂,内复改弦为《闲情之赋》,李形神益惑。
倾饮过醉,离席兴辞,索琴。
丞曰:“醉后防有磋跌。
明日复临,当今闺人尽其所长。”
李归。
次日诣之,则廨舍寂然,惟一老隶应门。
问之,云:“五更携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复可三日耳。”
如期往伺之,日暮,并无音耗。
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窥其室,室尽空,惟几榻犹存耳。
达之上台,并不测其何故。
李丧琴,寝食俱废,不远数千里访诸其家。
──程故楚产,三年前,捐赀受嘉祥。
──执其姓名,询其居里,楚中并无其人。
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传其有点金术。
三年前,忽去不复见。”
疑即其人。
又细审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谬。
乃知道士之纳官,皆为琴也。
知交年余,并不言及音律;渐而出琴,渐而献技,又渐而惑以佳丽;浸渍三年,得琴而去。
道士之癖,更甚于李生也。
天下之
骗机多端,若道士,犹骗中之风雅者也。
放蝶
长山王进士嵙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
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
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
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
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
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
由是罚蝶之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诞。
为司理时,元夕以火花爆竹缚驴上,首尾并满,牵登太守之门,击柝而请,自白:“某献火驴,幸出一览。”
时太守有爱子患痘,心绪方恶,辞之。
于固请之。
太守不得已,使阍人启钥。
门甫辟,开火发机,推驴入。
爆震驴惊,踶趹狂奔;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
驴穿堂入室,破瓯毁甑,火触成尘,窗纱都烬。
家人大哗。
痘儿惊陷,终夜而死。
太守痛恨,将揭劾之。
于浼诸司道,登堂负荆,乃免。
男生子
福建总兵杨辅,有娈童,腹震动。
十月既满,梦神人剖其两胁去之。
及醒,两男夹左右啼。
起视胁下,剖痕俨然。
儿名之天舍、地舍云。
异史氏曰:“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
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
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
杨不听。
妻涕而送之。
归则传齐诸将,披坚执锐,以待消息。
少间,闻夫被诛,遂反攻蔡。
蔡仓皇不知所为。
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
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噪。
人传为笑焉。
后数年,盗乃就抚。
未几,蔡暴亡。
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亦皆见之。
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矣!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锺生
锺庆余,辽东名士。
应济南乡试。
闻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
二场后,至趵突泉,适相值。
年六十余,须长过胸,一皤然道人也。
集问灾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词授之。
于众中见生,忻然握手,曰:“君心术德行,可敬也!”
挽登阁上,屏人语,因问:“莫欲知将来否?”
曰:“然。”
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乡举可望。
但荣归后,恐不复见尊堂矣。”
生至孝,闻之泣下,遂欲不试而归。
道士曰:“若过此已往,一榜亦不可得矣。”
生云:“母死不见,且不可复为人,贵为卿相,何加焉?”
道士曰:“某夙世与君有缘,今日必合尽力。”
乃以一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将去,服之可延七日。
场毕而行,母子犹及见也。”
生藏之,匆匆而出,神志丧失。
因计终天有期,早归一日,则多得一日之奉养,携仆贳驴,即刻东迈。
驱里许,驴忽返奔,下之不驯,控之则蹶。
生无计,躁汗如雨。
仆劝止之,生不听。
又贳他驴,亦如之。
日已衔山,莫知为计。
仆又劝曰:“明日即完场矣,何争此一朝夕乎?请即先主而行,计亦良得。”
不得已,从之。
次日,草草竣事,立时遂发,不遑啜息,星驰而归。
则母病绵惙,下丹药,渐就痊可。
入视之,就榻泫泣。
母摇首止之,执手喜曰:“适梦之阴司,见王者颜色和霁。
谓稽尔生平,无大罪恶;今念汝子纯孝,赐寿一纪。”
生亦喜。
历数日,果平健如故。
未几,闻捷,辞母如济。
因赂内监,致意道士。
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谒。
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寿数,此皆盛德所致。
道人何力焉!”
生又讶其先知,因而拜问终身。
道士云:“君无大贵,但得耄耋足矣。
君前身与我为僧侣,以石投犬,误毙一蛙,今已投生为驴。
论前定数,君当横折;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入命,固当无恙。
但夫人前世为妇不贞,数应少寡。
今君以德延寿,非其所耦,恐岁后瑶台倾也。”
生恻然良久,问继室所在。
曰:“在中州,今十四岁矣。”
临别嘱曰:“倘遇危急,宜奔东南。”
后年余,妻病果死。
锺舅令于西江,母遣往省,以便途过中州,将应继室之谶。
偶适一村。
值临河优戏,士女甚杂。
方欲整辔趋过,有一失勒牡驴,随之而行,致骡蹄趹。
生回首,以鞭击驴耳;驴惊,大奔。
时有王世子方六七岁,乳媪抱坐堤上;驴冲过,扈从皆不及防,挤堕河中。
众大哗,欲执之。
生纵骡绝驰。
顿忆道士言,极力趋东南。
约二十余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门,下骑揖之。
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诘所来。
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
请即寄居此间,当使徼者去。”
至晚得耗,始知为世子,叟大骇曰:
“他家可以为力,此真爱莫能助矣!”
生哀不已。
叟筹思曰:“不可为也。
请过一宵,听其缓急,倘可再谋。”
生愁怖,终夜不枕。
次日侦听,则已行牒讥察,收藏者弃市。
叟有难色,无言而入。
生疑惧,无以自安。
中夜,叟来,入坐,便问:“夫人年几何矣?”
生以鳏对。
叟喜曰:“吾谋济矣。”
问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锡南山;姊又谢世。
遗有孤女,从仆鞠养,亦颇慧。
以奉箕帚如何?”
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亲戚密迩,可以得其周谋,曰:“小生诚幸矣。
但远方罪人,深恐贻累丈人。”
叟曰:“此为君谋也。
姊夫道术颇神,但久不与人事矣。
合卺后,自与甥女筹之,必合有计。”
生喜极,赘焉。
女十六岁,艳绝无双。
生每对之欷歔。
女云:“妾即陋,何遂遽见嫌恶?”
生谢曰:“娘子仙人,相耦为幸。
但有祸患,恐致乖违。”
因以实告。
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弥天之祸,不可为谋,乃不明言,而陷我于坎窞!”
生长跪曰:“是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穷于术,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
某诚不足称好逑,然家门幸不辱寞。
倘得再生,香花供养有日耳。”
女叹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辞?然父自削发招提,儿女之爱已绝。
无已,同往哀之,恐担挫辱不浅也。”
乃一夜不寐,以毡绵厚作蔽膝,各以隐着衣底;然后唤肩舆,入南山十余里。
山径拗折绝险,不复可乘。
下舆,女跬步甚艰,生挽臂拽扶之,竭蹶始得上达。
不远,即见山门,共坐少憩。
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
生见之,情不可忍,曰:“为某故,遂使卿罹此苦!”
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苦!”
困少苏,相将入兰若,礼佛而进。
曲折入禅堂,见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执拂侍之。
方丈中,扫除光洁;而坐前悉布沙砾,密如星宿。
女不敢择,入跪其上;生亦从诸其后。
僧开目一瞻,即复合去。
女参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来。”
僧久之,启视曰:“妮子大累人!”
即不复言。
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将压入骨,痛不可支。
又移时,乃言曰:“将骡来未?”
女答曰:“未。”
曰:“夫妻即去,可速将来。”
二人拜而起,狼狈而行。
既归,如命,不解其意,但伏听之。
过数日,相传罪人已得,伏诛讫。
夫妻相庆。
无何,山中遣僮来,以断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
便嘱瘗葬致祭,以解竹木之冤。
生视之,断处有血痕焉。
乃祝而葬之。
夫妻不敢久居,星夜归辽阳。
鬼妻
泰安聂鹏云,与妻某,鱼水甚谐。
妻遘疾卒,聂坐卧悲思,忽忽若失。
一夕独坐,妻忽排扉入。
聂惊问:“何来?”
笑云:“妾已鬼矣。
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与作幽会。”
聂喜,携就床寝,一切无异于常。
从此星离月会,积有年余。
聂亦不复言娶。
伯叔兄弟惧堕宗主,私劝聂鸾续;聂从之,聘于良家。
然恐妻不乐,秘之。
未几,吉期逼迩,鬼知其情,责之曰:“我以君义,故冒幽冥之谴;今乃质盟不卒,钟情者固如是乎?”
聂述宗党之意。
鬼终不悦,谢绝而去。
聂虽怜之,而计亦得也。
迨合卺之夕,夫妇俱寝,鬼忽至,就床上挝新妇,大骂:“何得占我床寝!”
新妇起,方与挡拒。
聂惕然赤蹲,并无敢左右袒。
无何,鸡鸣,鬼乃去。
新妇疑聂妻故并未死,谓其赚己,投缳欲自缢。
聂为之缅述,新妇始知为鬼。
日夕复来。
新妇惧避之。
鬼亦不与聂寝,但以指掐肤肉;已乃对烛目怒相视,默默不语。
如是数夕。
聂患之。
近村有良于术者,削桃为杙,钉墓四隅,其怪始绝。
黄将军
黄靖南得功微时,与二孝廉赴都,途遇响寇。
孝廉惧,长跪献资。
黄怒甚,手无寸铁,即以两手握骡足,举而投之。
寇不及防,马倒人堕。
黄拳之臂断,搜橐而归孝廉。
孝廉服其勇,资劝从军。
后屡建奇勋,遂腰蟒玉。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
曾降流寇,世论非之。
老归林下,享堂落成,数人直宿其中。
天明,见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
一联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
不知何时所悬。
怪之,不解其义。
或测之云:“首句隐亡八,次句隐无耻也。”
洪经略南征,凯旋。
至金陵,醮荐阵亡将士。
有旧门人谒见,拜已,即呈文艺。
洪久厌文事,辞以昏眊,其人云:但烦坐听,容某颂达上闻。”
遂探袖出文,抗声朗读,乃故明思宗御制祭洪辽阳死难文也。
读毕,大哭而去。
医术
张氏者,沂之贫民。
途中遇一道士,善风鉴,相之曰:“子当以术业富。”
张曰:“宜何从?”
又顾之,曰:“医可也。”
张曰:“我仅识之无耳,乌能是?”
道士笑曰:“迂哉!名医何必多识字乎?但行之耳。”
既归,贫无业,乃摭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设鱼牙蜂房,谋升斗于口舌之间,而人亦未之奇也。
会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属征医。
沂故山僻,少医工;而令惧无以塞责,又责里中使自报。
于是共举张。
令立召之。
张方痰喘,不能自疗,闻命大惧,固辞。
令弗听,卒邮送之去。
路经深山,渴极,咳愈甚。
入村求水,而出中水价与玉液等,遍乞之,无与者。
见一妇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浓浊如涎。
张燥急难堪,便乞余渖饮之。
少间,渴解,嗽亦顿止。
阴念:殆良方也。
比至郡,诸邑医工,已先施治,并未痊减。
张入,求密所,伪作药目,传示内外;复遣人于民间索诸藜藿,如法淘汰讫,以汁进太守。
一服,病良已。
太守大悦,赐赉甚厚,旌以金匾。
由此名大噪,门常如市,应手无不悉效。
有病伤寒者,言症求方。
张适醉,误以疟剂予之。
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
三日后,有盛仪造门而谢者,问之,则伤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
此类甚多。
张由此称素封,益以声价自重,聘者非重赀安舆不至焉。
益都韩翁,名医也。
其未着时,货药于四方。
暮无所宿,投止一家,则其子伤寒将死,因请施治。
韩思不治则去此莫适,而治之诚无术。
往复跮踱,以手搓体,而污成片,捻之如丸。
顿思以此绐之,当亦无所害。
晓而不愈,已赚得寝食安饱矣。
遂付之。
中夜,主人挝门甚急。
意其子死,恐被侵辱,惊起,踰垣疾遁。
主人追之数里,韩无所逃,始止。
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
挽回,款宴丰隆;临行,厚赠之。
藏虱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
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
发而验之,虱薄如麸。
置掌中审顾之。
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
置之而归。
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梦狼
白翁,直隶人。
长子甲,筮仕南服,三年无耗。
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
丁素走无常。
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
从之去,入一城阙。
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
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
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
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坐堂上,戟幢行列,无人可通。
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
翁诺。
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
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
丁又曰:“入之。”
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
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
丁乃以身翼翁而进。
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
少坐,唤侍者治肴蔌。
忽一巨狼,衔死人入。
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
甲曰:“聊充庖厨。”
翁急止之。
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
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
错愕不解其故。
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
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
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
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
虎大吼,声震山岳。
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
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
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
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则醉中坠马所折。
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
益骇。
出父书。
甲读之变色,为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
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故不以妖梦为意。
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
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
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
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
弟知不可劝止,遂归。
告父。
翁闻之大哭。
无可如何,惟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
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惟欷歔,伏枕托疾不出。
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
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佑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
因焚香而报谢之。
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惟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
──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
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端为此哉!”
遂决其首。
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
──司故甲之腹心,助桀为虐者。
──家人共指之。
贼亦杀之。
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
──并搜决讫,始分赀入囊,骛驰而去。
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
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
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
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领可也。”
遂去。
移时复苏。
妻子往收其尸,见有余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
但寄旅邸,贫不能归。
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
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
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
──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
常有富民为人罗织,门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
富民惧,诺备半数。
役摇手不可。
富民苦哀之。
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
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
少间,公按是事。
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
李摇其首。
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
富民信之,惧,许如数。
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
李颔之。
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
既而审结,富民其获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谢金。
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
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
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夜明
有贾客泛于南海。
三更时,舟中大亮似晓。
起视,见一巨物,半身出水上,俨若山岳;目如两日初升,光四射,大地皆明。
骇问舟人,并无知者。
共伏瞻之。
移时,渐缩入水,乃复晦。
后至闽中,俱言某夜明而复昏,相传为异。
计其时,则舟中见怪之夜也。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苏州大雪。
百姓皇骇,共祷诸大王之庙。
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称老爷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为小,消不得一大字耶?”
众悚然,齐呼“大老爷”,雪立止。
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
异史氏曰:“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
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
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
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
即有君子,亦素谄媚行乎谄媚,莫敢有异词也。
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
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之见也。
唐时,上欲加张说大学士。
说辞曰:‘学士从无大名,臣不敢称。
’今之大,谁大之?初由于小人之谄,而因得贵倨者之悦,居之不疑,而纷纷者遂遍天下矣。
窃意数年以后,称爷者必进而老,称老者必进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称?匪夷所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归德府大雪尺余,禾皆冻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术也。
悲夫!
化男
苏州木渎镇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陨中颅,仆地而死。
其父母老而无子,止此女,哀呼急救。
移时始苏,笑曰:“我今为男子矣!”
验之,果然。
其家不以为妖,而窃喜其暴得丈夫也。
奇已。
亦丁亥间事。
禽侠
天津某寺,鹳鸟巢于鸱尾。
殿承尘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鹳雏团翼时,辄出吞食净尽。
鹳悲鸣数日乃去。
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复至,而次岁巢如故。
约雏长成,即径去,三日始还。
入巢哑哑,哺子如初。
蛇又蜿蜒而上。
甫近巢,两鹳惊,飞鸣哀急,直上青冥。
俄闻风声蓬蓬,一瞬间,天地似晦。
众骇异,共视一大鸟,翼蔽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堕,连催殿角数尺许,振翼而去。
鹳从其后,若将送之。
巢既倾,两雏俱堕,一生一死。
僧取生者置钟楼上。
少顷,鹳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异史氏曰:“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移,则报仇之计已决;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
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飙然而来,一击而去,妙手空空儿何以加此?”
济南有营卒,见鹳鸟过,射之,应弦而落。
喙中衔鱼,将哺子也。
或劝拔矢放之,卒不听。
少顷,带矢飞去。
后往来郭间,两年余,贯矢如故。
一日,卒坐辕门下,鹳过,矢坠地。
卒拾视曰:“矢固无恙耶?”
耳适痒,因以矢搔耳。
忽大风催门,门骤阖,触矢贯脑而死。
鸿
天津弋人得一鸿。
其雄者随至其家,哀鸣翱翔,抵暮始去。
次日,弋人早出,则鸿已至,飞号从之;既而集其足下。
弋人将并捉之。
见其伸颈俛仰,吐出黄金半铤。
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将以赎妇也。”
遂释雌。
两鸿徘徊,若有悲喜,遂双飞而去。
弋人称金,得二两六钱强。
噫!禽鸟何知,而钟情若此!悲莫悲于生别离,物亦然耶?
象
粤中有猎兽者,挟矢如山。
偶卧憩息,不觉沉睡,被象来鼻摄而去。
自分必遭残害。
未几,释置树下,顿首一鸣,群象纷至,四面旋绕,若有所求。
前象伏树下,仰视树而俯视人,似欲其登。
猎者会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
虽至树巅,亦不知其意向所存。
少时,有狻猊来,众象皆伏。
狻猊择一肥者,意将搏噬。
象战栗,无敢逃者,惟共仰树上,似求怜拯。
猎者会意,因望狻猊发一弩,狻猊立殪。
诸象瞻空,意若拜舞。
猎者乃下。
象复伏,以鼻牵衣,似欲其乘。
猎者随跨身其上,象乃行。
至一处,以蹄穴地,得脱牙无算。
猎人下,束治置象背。
象乃负送出山,始返。
负尸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归,忽觉杖头如有重负。
回顾,见一无头人悬系其上。
大惊,脱杖乱击之,遂不复见。
骇奔,至一村。
时已昏暮,有数人爇火照地,似有所寻。
近问讯,盖众适聚坐,忽空中堕一人头,须发蓬然,倏忽已渺。
樵人亦言所见,合之适成一人,究不解其何来。
后有人荷篮而行,忽见其中有人头,人讶诘之,始大惊,倾诸地上,宛转而没。
紫花和尚
诸城丁生,野鹤公之孙也。
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复苏,曰:“我悟道矣。”
时有僧善参玄,因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讲“楞严”。
生每听一节,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证道何难。
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请之。”
盖邑有某生者,精岐黄而不以术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药,病愈。
既归,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书府中侍儿也。
紫花和尚与妾有夙冤,今得追报,君又活之耶?再往,祸将及。”
言已,遂没。
某惧,辞丁。
丁病复作,固要之,乃以实告。
丁叹曰:“孽自前生,死吾分耳。”
寻卒。
后寻诸人,果曾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书夫人尝供养家中;亦无有知其冤之所自结者。
周克昌
淮上贡士周天仪,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爱昵之。
至十三四岁,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读,辄逃塾,从群儿戏,恒终日不返。
周亦听之。
一日,既暮不归,始寻之,殊竟乌有。
夫妻号咷,几不欲生。
年余,昌忽自至。
言:“为道士迷去,幸不见害。
值其它出,得逃而归。”
周喜极,亦不追问。
及教以读,慧悟倍于畴曩。
逾年,文思大进,既入郡庠试,遂知名。
世族争婚,昌颇不愿。
赵进士女有姿,周强为娶之。
既入门,夫妻调笑甚欢;而昌恒独宿,若无所私。
逾年,秋战而捷。
周益慰。
然年渐暮,日望抱孙,故尝隐讽昌。
昌漠若不解。
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语。
昌变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舍者,顾复之情耳。
实不能探讨房帷,以慰所望。
请仍去,彼顺志者且复来矣。”
媪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蜕。
大骇,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
悲叹而已。
次日,昌忽仆马而至,举家惶骇。
近诘之,亦言:为恶人略卖于富商之家;商无子,子焉。
得昌后,忽生一子。
昌思家,遂送之归。
问所学,则顽钝如昔。
乃知此为昌;其入泮乡捷者,鬼之假也。
然窃喜其事未泄,即使袭孝廉之名。
入房,妇甚狎熟;而昌腼然有愧色,似新婚者。
甫周年,生子矣。
异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间具有少庸,而后福随之;其精光陆离者,鬼所弃也。
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闱而通,佳丽可以不亲迎而致;而况少有凭借,益之以钻窥者乎!”
嫦娥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
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
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
有女在旁,殊色也。
翁亟赞之。
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
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
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
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
问其小字,则名嫦娥。
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
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
心灼热,隐以白母。
翁闻而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
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
逾年,翁媪并卒。
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
妪初不承。
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
妪乃云:“曩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
但无成言,遂都忘却。
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
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
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
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
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
一夕,踰垣乞火。
宗喜挽之,遂相燕好。
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
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
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
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
女以背约让宗。
宗述其故。
便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
宗不受,辞曰:“自分永与卿绝,遂他有所约。
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
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
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
其速行,媪将至矣。”
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
隔夜,告之颠当。
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
宗不语;愿下之,宗乃悦。
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
入门后,悉述颠当言。
嫦娥微笑,阳怂恿之。
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
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
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
及解衿狎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
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
宗屈意挽解,不听,径去。
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
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
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
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
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
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
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既而审注,恍然始笑。
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
女急起,惊言:“盗入!”
宗初醒,即欲鸣呼。
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
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
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
宗大悲,恇然失图,无复情地。
告官追捕,殊无音息。
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
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
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儴如丐。
停趾相之,乃颠当也。
骇曰:“卿何憔悴至此?”
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
宗泣下,问:“可赎否?”
曰:“难矣。
耗费烦多,不能为力。”
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
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
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
宗曰:“诺。”
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袿衣鲜明,大非前状。
惊问之,笑曰:“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
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
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燕。
宗约与俱归。
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
嫦娥消息,固颇闻之。”
宗急询其何所。
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
西山有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
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径。
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
见客至,漫不为礼。
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
因告姓氏,即白所求。
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何处知佳人消息?”
宗固求之。
乃曰:“我实不知。
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
汝明夕可来。”
宗乃出。
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
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
宗喜极,突起,急揽其祛。
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
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觉恻楚。
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
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
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
宗不听,垂首陨涕。
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
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杳。
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
恍惚觉魂已出舍,怅怅靡适。
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
忽若梦醒。
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
下山赁舆而归。
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而出西城,诣谢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
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
宗愕然不能答。
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
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
嫦娥迭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
颠当叩头,但求赊死。
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
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
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
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
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
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
买舆待之。
次日,果来,遂俱归。
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
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
颠当慧绝,工媚。
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
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
使婢窃听之。
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
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
女哂而退。
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
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
颠当顿首,但言知罪。
女曰:“愈矣。”
遂起,失笑而去。
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
宗不信,因戏相赌。
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
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
宗笑之。
嫦娥开目问之。
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
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
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
嫦娥解颐,坐而蹴之。
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
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
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
颠当惧,释口投地。
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
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
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
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
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
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
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
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
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
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
大众惧,急白主人。
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
往验之,不可救。
使人告其父。
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
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
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
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
嫦娥曰:“勿哗。
纵不活,自有官在。”
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随手而起。
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
甲无词,长跪哀免。
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
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
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
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
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
答曰:“无恙。”
乃付之去。
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
又呼颠当,为之厉禁。
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轻。
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
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
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
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
宗敬听之。
颠当泣求拔脱。
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
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
婢至其家,无疾暴死。
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
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
宗常患无子。
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
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
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
’我不复能笑之也。”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
妻死,弃家而去。
后数年,道服荷蒲团至。
经宿欲去,戚族强留其衣杖。
鞠托闲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褚生
顺天陈孝廉,十六七岁时,尝从塾师读于僧寺,徒侣甚繁。
内有褚生,自言山东人,攻苦讲求,略不暇息;且寄宿斋中,未尝一见其归。
陈与最善,因诘之。
答曰:“仆家贫,办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阴,而加以夜半,则我之二日,可当人三日。”
陈感其言,欲携榻来与共寝。
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视先生,学非吾师也。
阜城门有吕先生,年虽耄,可师,请与俱迁之。”
──盖都中设帐者多以月计,月终束金完,任其留止。
于是两生同诣吕。
吕,越之宿儒,落魄不能归,因授童蒙,实非其志也。
得两生甚喜;而褚又甚惠,过目辄了,故尤器重之。
两人情好款密,昼同几,夜亦同榻。
月既终,褚忽假归,十余日不复至。
共疑之。
一日,陈以故至天宁寺,遇褚廊下,劈檾淬硫,作火具焉。
见陈,忸怩不安。
陈问:“何遽废读?”
褚握手请间,戚然曰:“贫无以遗先生,必半月贩,始能一月读。”
陈感慨良久,曰:“但往读,自合极力。”
命从人收其业,同归塾。
戒陈勿泄,但托故以告先生。
陈父固肆贾,居物致富,陈辄窃父金,代褚遗师。
父以亡金责陈,陈实告之。
父以为痴,遂使废学。
褚大惭,别师欲去。
吕知其故,让之曰:“子既贫,胡不早告?”
乃悉以金返陈父,止褚读如故,与共饔飧,若子焉。
陈虽不入馆,每邀褚过酒家饮。
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陈要之弥坚,往往泣下,褚不忍绝,遂与往来无间。
逾二年,陈父死,复求受业。
吕感其诚,纳之;而废学既久,较褚悬绝矣。
居半年,吕长子自越来,丐食寻父。
门人辈敛金助装,褚惟洒涕依恋而已。
吕临别,嘱陈师事褚。
陈从之,馆褚于家。
未几,入邑庠,以“遗才”应试。
陈虑不能终幅,褚请代之。
至期,褚偕一人来,云是表兄刘天若,嘱陈暂从去。
陈方出,褚忽自后曳之,身欲踣,刘急挽之而去。
览眺一过,相携宿于其家。
家无妇女,即馆客于内舍。
居数日,忽已中秋。
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伙,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
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
但见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
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
酒数行,苦寂。
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
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
李,都中名妓,工诗善歌,陈曾与友人饮其家,故识之。
相见,略道温凉。
姬戚戚有忧容。
刘命之歌,为歌“蒿里”。
陈不悦,曰:“主客即不当卿意,何至对生人歌死曲?”
姬起谢,强颜欢笑,乃歌艳曲。
陈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纱’读之数过,今并忘之。”
姬吟曰:“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
弓鞋。
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
陈反复数四。
已而泊舟,过长廊,见壁上题咏甚多,即命笔记词其上。
日已薄暮,刘曰:“闱中人将出矣。”
遂送陈归。
入门,即别去。
陈见室暗无人,俄延间,褚已入门;细审之,却非褚生。
方疑,客遽近身而仆。
家人曰:“公子惫矣!”
共扶拽之。
转觉仆者非他,即己也。
既起,见褚生在旁,惚惚若梦。
屏人而研究之。
褚曰:“告之勿惊:我实鬼也。
久当投生,所以因循于此者,高谊所不能忘,故附君体,以代捉刀;三场毕,此愿了矣。”
陈复求赴春闱。
曰:“君先世福薄,悭吝之骨,诰赠所不堪也。”
问:“将何适?”
曰:“吕先生与仆有父子之分,系念常不能置。
表兄为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当有说。”
遂别而去。
陈异之。
天明,访李姬,将问以泛舟之事;则姬死数日矣。
又至皇亲园,见题句犹存,而淡墨依稀,若将磨灭。
始悟题者为魂,作者为鬼。
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谋幸成,敬与君别。”
遂伸两掌,命陈书褚字于上以志之。
陈将置酒为饯,摇首曰:“勿须。
君如不忘旧好,发榜后,勿惮修阻。”
陈挥涕送之。
见一人伺候于门;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顶,随手而匾,掬入囊,负之而去。
过数日,陈果捷。
于是治装如越。
吕妻断育几十年,五旬余,忽生一子,两手握固不可开。
陈至,请相见,便谓掌中当有文曰“褚”。
吕不深信。
儿见陈,十指自开,视之果然。
惊问其故,具告之。
共相欢异。
陈厚贻之,乃返。
后吕以岁贡,廷试入都,舍于陈;则儿十三岁,入泮矣。
异史氏曰:“吕老教门人,而不知自教其子。
呜呼!作善于人,而降祥于己,一间也哉!褚生者,未以身报师,先以魂报友,其志其行,可贯日月,岂以其鬼故奇之与!”
盗户
顺治间,滕、峄之区,十人而七盗,官不敢捕。
后受抚,邑宰别之为“盗户”。
凡值与良民争,则曲意左袒之,盖恐其复叛也。
后讼者辄冒称盗户,而怨家则力攻其伪;每两造具陈,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盗之真伪,反复相苦,烦有司稽籍焉。
适官署多狐,宰有女为所惑,聘术士来,符捉入瓶,将炽以火。
狐在瓶内大呼曰:“我盗户也!”
闻者无不匿笑。
异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为盗而以为奸;踰墙行淫者,每不自认奸而自认盗:世局又一变矣。
设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盗’无疑也。”
章丘漕粮徭役,以及征收火耗,小民常数倍于绅衿,故有田者争求托焉。
虽于国课无伤,而实于官橐有损。
邑令锺,牒请厘弊,得可。
初使自首;既而奸民以此要上,数十年鬻去之产,皆诬托诡挂,以讼售主。
令悉左袒之,故良懦者多丧其产。
有李生为某甲所讼,同赴质审。
甲呼之“秀才”;李厉声争辩,不居秀才之名。
喧不已。
令诘左右,共指为真秀才。
令问:“何故不承?”
李曰:“秀才且置高阁,待争地后,再作之未晚也。”
噫!以盗之名,则争冒之;以秀才之名,则争辞之:变异矣哉!有人投匿名状云:告状人原壤,为抗法吞产事:身以年老不能当差,有负郭田五十亩,于隐公元年,暂挂恶衿颜渊名下。
今功令森严,理合自首。
讵恶久假不归,霸为己有。
身往理说,被伊师率恶党七十二人,毒杖交加,伤残胫肢;又将身锁置陋巷,日给簟食瓢饮,囚饿几死。
互乡地证,叩乞革顶严究,俾血产归主,上告。”
此可以继柳跖之告夷、齐矣。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
其妻深以为惧,屡劝止之;乙遂翻然自改。
居二三年,贫窭不能自堪,思欲一作冯妇而后已。
乃托贸易,就善卜者问何往之善。
术者占曰:“东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
兆隐与心合,窃喜。
遂南行,抵苏、松间,日游村郭,凡数月。
偶入一寺,见墙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异,亦以一石投之。
径趋龛后卧。
日既暮,寺中聚语,似有十余人。
忽一人数石,讶其多,因共搜龛后,得乙,问:“投石者汝耶?”
乙诺。
诘里居、姓名,乙诡对之。
乃授以兵,率与共去。
至一巨第,出耎梯,争踰垣入。
以乙远至,径不熟,俾伏墙外,司传递、守囊橐焉。
少顷,掷一裹下;又少顷,缒一箧下。
乙举箧知有物,乃破箧,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纳一囊,负之疾走,竟取道归。
由此建楼阁、买良田,为子纳粟。
邑令扁其门曰“善士”。
后大案发,群寇悉获;惟乙无名籍,莫可查诘,得免。
事寝既久,乙醉后时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赀归,肆然安寝。
有二三小盗,踰垣入,捉之,索金。
某不与;棰灼并施,罄所有,乃去。
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
遂深恨盗,投充马捕,捕邑寇殆尽。
获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霍女
朱大兴,彰德人。
家富有而吝啬已甚,非儿女婚嫁,坐无宾、厨无肉。
然佻达喜渔色,色所在,冗费不惜。
每夜,踰垣过村,从荡妇眠。
一夜,遇少妇独行,知为亡者,强胁之,引与俱归。
烛之,美绝。
自言“霍氏”。
细致研诘。
女不悦曰:“既加收齿,何必复盘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
朱不敢问,留与寝处。
顾女不能安粗粝,又厌见肉臛,必燕窝或鸡心、鱼肚白作羹汤,始能餍饱。
朱无奈,竭力奉之。
又善病,日须参汤一碗。
朱初不肯。
女呻吟垂绝,不得已,投之,病若失。
遂以为常。
女衣必锦绣,数日,即厌其故。
如是月余,计费不赀,朱渐不供。
女啜泣不食,求去。
朱惧,又委曲承顺之。
每苦闷,辄令十数日一招优伶为戏;戏时,朱设凳帘外,抱儿坐观之。
女亦无喜容,数相诮骂,朱亦不甚分解。
居二年,家渐落。
向女婉言,求少减;女许之,用度皆损其半。
久之,仍不给,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渐而不珍亦御矣。
朱窃喜。
忽一夜,启后扉亡去。
朱怊怅若失;遍访之,乃知在邻村何氏家。
何大姓,世冑也,豪纵好客,灯火达旦。
忽有丽人,半夜人闺闼。
诘之,则朱家之逃妾也。
朱为人,何素藐之;又悦女美,竟纳焉。
绸缪数日,益惑之,穷极奢欲,供奉一如朱。
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为意。
朱质于官。
官以其姓名来历不明,置不理。
朱货产行赇,乃准拘质。
女谓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礼媒定者,胡畏之?”
何喜,将与质成。
座客顾生谏曰:“收纳逋逃,已干国纪;况此女入门,日费无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
何大悟,罢讼,以女归朱。
过一二日,女又逃。
有黄生者,故贫士,无偶。
女叩扉入,自言所来。
黄见艳丽忽投,惊惧不知所为。
黄素怀刑,固却之。
女不去。
应对间,娇婉无那。
黄心动,留之;而虑其不能安贫。
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劳过旧室。
黄为人蕴藉潇洒,工于内媚,因恨相得之晚。
止恐风声漏泄,为欢不久。
而朱自讼后,家益贫;又度女终不能安,遂置不究。
女从黄数岁,亲爱甚笃。
一日,忽欲归宁,要黄御送之。
黄曰:“向言无家,何前后之舛?”
曰:“曩漫言之。
妾镇江人。
昔从荡子,流落江湖,遂至于此。
妾家颇裕,君竭赀而往,必无相亏。”
黄从其言,赁舆同去。
至扬州境,泊舟江际。
女适凭窗,有巨商子过,惊其艳,反舟缀之,而黄不知也。
女忽曰:“君家綦贫,今有一疗贫之法,不知能从否?”
黄诘之。
女曰:“妾相从数年,未能为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
妾虽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赠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庐皆备焉。
此计如何?”
黄失色,不知何故。
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谁肯以千金买妾者。
其戏言于外,以觇其有无。
卖不卖,固自在君耳。”
黄不肯。
女自与榜人妇言之,妇目黄,黄漫应焉。
妇去无几,返言:“邻舟有商人子,愿出八百。”
黄故摇首以难之。
未几,复来,便言如命,即请过船交兑。
黄微哂。
女曰:“教渠姑待,我嘱黄郎,即令去。”
女谓黄曰:“妾日以千金之躯事君,今始知耶?”
黄问:“以何词遣之?”
女曰:“请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
黄不可。
女逼促之,黄不得已,诣焉。
立刻兑付。
黄令封志之,曰:“遂以贫故,竟果如此,遽相割舍。
倘室人必不肯从,仍以原金璧赵。”
方运金至舟,女已从榜人妇从船尾登商舟,遥顾作别,并无凄恋。
黄惊魂离舍,嗌不能言。
俄商舟解缆,去如箭激。
黄大号,欲追傍之,榜人不从,开舟南渡矣。
瞬息达镇江,运赀上岸。
榜人急解舟去。
黄守装闷坐,无所适归,望江水之滔滔,如万镝之丛体。
方掩泣间,忽闻姣声呼“黄郎”。
愕然四顾,则女已在前途。
喜极,负装从之。
问:“卿何遽得来?”
女笑曰:“再迟数刻,则君有疑心矣。”
黄乃疑其非常,固诘其情。
女笑曰:“妾生平于吝者则破之,于邪者则诳之也。
若实与君谋,君必不肯,何处可致千金者?错囊充牣,而合浦珠还,君幸足矣,穷问何为?”
乃雇役荷囊,相将俱去。
至水门内,一宅南向,径入。
俄而翁媪男妇,纷出相迎,皆曰:“黄郎来也!”
黄入参公姥。
有两少年,揖坐与语,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
筵间味无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满。
鸡蟹鹅鱼,皆脔切为个。
少年以巨椀行酒,谈吐豪放。
已而导入别院,俾夫妇同处。
衾枕滑耎,而床则以熟革代棕藤焉。
日有婢媪馈致三餐,女或时竟日不出。
黄独居闷苦,屡言归,女固止之。
一日,谓黄曰:“今为君谋:请买一人,为子嗣计。
然买婢媵则价奢;当伪为妾也兄者,使父与论婚,良家子不难致。”
黄不可,女弗听。
有张贡士之女新寡,议聘金百缗,女强为娶之。
新妇小名阿美,颇婉妙。
女嫂呼之;黄瑟踧不安,而女殊坦坦。
他日,谓黄曰:“妾将与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余可返,请夫妇安居。”
遂去。
夫妻独居一院,按时给饮食,亦甚隆备。
然自入门后,曾无一人复至其室。
每晨,阿美人觐媪,一两言辄退。
娣姒在旁,惟相视一笑。
既流连久坐,亦不款曲,黄见翁,亦如之。
偶值诸郎聚语,黄至,既都寂然。
黄疑闷莫可告语。
阿美觉之,诘曰:“君既与诸郎伯仲,何以月来都如生客?”
黄仓猝不能对,吃吃而言曰:“我十年于外,今始归耳。”
美又细审翁姑阀阅,及妯娌里
居。
黄大窘,不能复隐,底里尽露。
女泣曰:“妾家虽贫,无作贱媵者,无怪诸宛若鄙不齿数矣!”
黄惶怖莫知筹计,惟长跪一听女命。
美收涕挽之,转请所处。
黄曰:“仆何敢他谋,计惟孑身自去耳。”
女曰:“既嫁复归,于情何忍?渠虽先从,私也;妾虽后至,公也。
不如姑俟其归,问彼既出此谋,将何以置妾也?”
居数月,女竟不返。
一夜,闻客舍喧饮,黄潜往窥之,见二客戎装上坐:一人裹豹皮巾,凛若天神;东首一人,以虎头革作兜牟,虎口衔额,鼻耳悉具焉。
惊异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测霍父子何人。
夫妻疑惧,谋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
黄曰:“实告卿:即南海人还,折证已定,仆亦不能家此也。
今欲携卿去,又恐尊大人别有异言。
不如姑别,二年中当复至。
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适,亦自任也。”
阿美欲告父母而从之,黄不可。
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别而归。
黄入辞翁姑。
时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归,黄不听而行。
登舟凄然,形神丧失。
至瓜州,忽回首见片帆来,驶如飞;渐近,则船头按剑而坐者,霍大郎也。
遥谓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谋?遗夫人去,二三年,谁能相待也?”
言次,舟已逼近。
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黄舟,跳身径去。
先是,阿美既归,方向父母泣诉,忽大郎将舆登门,按剑相胁,逼女风走。
一家慑息,莫敢遮问。
女述其状,黄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开舟遂发。
至家,出赀营业,颇称富有。
阿美常悬念父母,欲黄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来,嫡庶复有参差。
居无何,张翁访至,见屋宇修整,心颇慰。
谓女曰:“汝出门后,遂诣霍家探问,见门户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无消息。
汝母日夜零涕,谓被奸人赚去,不知流离何所。
今幸无恙耶?”
黄实告以情,因相猜为神。
后阿美生子,取名仙赐。
至十余岁,母遣诣镇江,至扬州界,休于旅舍,从者皆出。
有女子来,挽儿入他室,下帘,抱诸膝上,笑问何名。
儿告之。
问:“取名何义?”
答云:“不知。”
女曰:“归问汝父当自知。”
乃为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钏束腕上。
又以黄金内袖,曰:“将去买书读。”
儿问其谁,曰:“儿不知更有一母耶?归告汝父:朱大兴死无棺木,当助之,勿忘也。”
老仆归舍,失少主;寻至他室,闻与人语,窥之,则故主母。
帘外微嗽,将有咨白。
女推儿榻上,恍惚已杳。
问之舍主,并无知者。
数日,自镇江归,语黄,又出所赠。
黄感叹不已。
及询朱,则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异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为贞;然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女非无心者也。
然破之则不必其怜之矣,贪淫鄙吝之骨,沟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阳王平子,赴试北闱,赁居报国寺。
寺中有余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
生不之答。
朝夕遇之,多无状。
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绝。
一日,有少年游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
近与接谈,言语谐妙。
心爱敬之。
展问邦族,云:“登州宋姓。”
因命苍头设座,相对噱谈。
余杭生适过,共起逊坐。
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
卒然问宋:“尔亦入闱者耶?”
答曰:“非也。
驽骀之才,无志腾骧久矣。”
又问:“何省?”
宋告之。
生曰:“竟不进取,足知高明。
山左、右并无一字通者。”
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
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
生惭忿,轩眉攘腕而大言曰:“敢当前命题,一校文艺乎?”
宋他顾而哂曰:“有何不敢!”
便趋寓所,出经授王。
王随手一翻,指曰:“‘阙党童子将命。
’”生起,求笔札。
宋曳之曰:“口占可也。
我破已成:‘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
’”王捧腹大笑。
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骂,何以为人!”
王力为排难,请另命佳题。
又翻曰:“‘殷有三仁焉。
’”宋立应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
夫一者何也?曰:仁也。
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生遂不作,起曰:“其为人也小有才。”
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
邀入寓室,款言移晷,尽出所作质宋。
宋浏览绝疾,逾刻已尽百首。
曰:“君亦沉深于此道者;然命笔时,无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
遂取阅过者一一诠说。
王大悦,师事之。
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
宋啖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烦异日更一作也。”
由此相得甚欢。
宋三五日辄一至,王必为之设水角焉。
余杭生时一遇之,虽不甚倾谈,而傲睨之气顿减。
一日,以窗艺示宋。
宋见诸友圈赞已浓,目一过,推置案头,不作一语。
生疑其未阅,复请之。
答已览竟。
生又疑其不解。
宋曰:“有何难解?但不佳耳!”
生曰:“一览丹黄,何知不佳?”
宋便诵其文,如夙读者,且诵且訾。
生局蹐汗流,不言而去。
移时,宋去,生入,坚请王作。
王拒之。
生强搜得,见文多圈点,笑曰:“此大似水角子!”
王故朴讷,腼然而已。
次日,宋至,王具以告。
宋怒曰:“我谓‘南人不复反矣’,伧楚何敢乃尔!必当有以报之!”
王力陈轻薄之戒以劝之,宋深感佩。
既而场后,以文示宋,宋颇相许。
偶与涉历殿阁,见一瞽僧坐廊下,设药卖医。
宋讶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请教。”
因命归寓取文。
遇余杭生,遂与俱来。
王呼师而参之。
僧疑其问医者,便诘症候。
王具白请教之意。
僧笑曰:“是谁多口?无目何以论文?”
王请以耳代目。
僧曰:“三作两千余言,谁耐久听!不如焚之,我视以鼻可也。”
王从之。
每焚一作,僧嗅而颔之曰:“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
我适受之以脾。”
问:“可中否?”
曰:“亦中得。”
余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
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
生大骇,始焚己作。
僧曰:“适领一艺,未窥全豹,何忽另易一人来也?”
生托言:“朋友之作,止彼一首;此乃小生作也。”
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
生惭而退。
数日榜放,生竟领荐;王下第。
生与王走告僧。
僧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
俄余杭生至,意气发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
僧曰:“我所论者文耳,不谋与君论命。
君试寻诸试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为尔师。”
生与王并搜之,止得八九人。
生曰:“如有舛错,以何为罚?”
僧愤曰:“剜我盲瞳去!”
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呕,下气如雷。
众皆粲然。
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见,勿悔!勿悔!”
越二三日,竟不至;视之,已移去矣。
──乃知即某门生也。
宋慰王曰:“凡吾辈读书人,不当尤人,但当克己:不尤人则德益弘,能克己则学益进。
当前踧落,固是数之不偶;平心而论,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砺,天下自有不盲之人。”
王肃然起敬。
又闻次年再行乡试,遂不归,止而受教。
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忧资斧。
舍后有窖镪,可以发用。”
即示之处。
王谢曰:“昔窦、范贫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给,敢自污乎?”
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窃发之。
王忽觉,闻舍后有声;窥出,则金堆地上。
情见事露,并相慑伏。
方诃责间,见有金爵,类多镌款,审视,皆大父字讳。
──盖王祖曾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遗也。
王乃喜,称得金八百余两。
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与瓜分,固辞乃已。
以百金往赠瞽僧,僧已去。
积数月,敦习益苦。
及试,宋曰:“此战不捷,始真是命矣!”
俄以犯规被黜。
王尚无言;宋大哭,不能止。
王反慰解之。
宋曰:“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又累及良友。
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王曰:“万事固有数在。
如先生乃无志进取,非命也。”
宋拭泪曰:“久欲有言,恐相惊怪。
某非生人,乃飘泊之游魂也。
少负才名,不
得志于场屋。
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传诸著作。
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
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
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
王亦感泣。
问:“何淹滞?”
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圣及阎罗王核查劫鬼,上者备诸曹任用,余者即俾转轮。
贱名已录,所未投到者,欲一见飞黄之快耳,今请别矣。”
王问:“所考何职?”
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
万一幸得此秩,当使圣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愿遂矣!宣圣命作‘性道论’,视之色喜,谓可司文。
阎罗穆簿,欲以‘口孽’见弃。
宣圣争之,乃得就。
某伏谢已。
又呼近案下,嘱云:‘今以怜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职,勿蹈前愆。
’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学也。
君必修行未至,但积善勿懈可耳。”
王曰:“果尔,余杭其德行何在?”
曰:“不知。
要冥司赏罚,皆无少爽。
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
以生前抛弃字纸过多,罚作瞽。
彼自欲医人疾苦,以赎前愆,故托游廛肆耳。”
王命置酒。
宋曰:“无须;终岁之扰,尽此一刻,再为我设水角足矣。”
王悲怆不食。
坐令自噉,顷刻,已过三盛。
捧腹曰:“此餐可饱三日,吾以志君德耳。
向所食,都在舍后,已成菌矣。
藏作药饵,可益儿慧。”
王问后会,曰:“既有官责,当引嫌也。”
又问:“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达否?”
曰:“此都无益。
九天甚远,但洁身力行,自有地司牒报,则某必与知之。”
言已,作别而没。
王视舍后,果生紫菌,采而藏之。
旁有新土坟起,则水角宛然在焉。
王归,弥自刻厉。
一夜,梦宋舆盖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误杀一婢,削去禄籍;今笃行已折除矣。
然命薄不足任仕进也。”
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
遂不复仕。
生二子,其一绝钝,啖以菌,遂大慧。
后以故诣金陵,遇余杭生于旅次,极道契阔,深自降抑,然鬓毛斑矣。
异史氏曰:“余杭生公然自诩,意其为文,未必尽无可观;而骄诈之意态颜色,遂使人顷刻不可复忍。
天人之厌弃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
脱能增修厥德,则帘内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仅也。”
丑狐
穆生,长沙人。
家清贫,冬无絮衣。
一夕枯坐,有女子入,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
笑曰:“得毋寒乎?”
生惊问之。
曰:“我狐仙也。
怜君枯寂,聊与共温冷榻耳。”
生惧其狐,而厌其丑,大号。
女以元宝置几上,曰:“若相谐好,以此相赠。”
生悦而从之。
床无裀褥,女代以袍。
将晓,起而嘱曰:“所赠,可急市软帛作卧具;余者絮衣作馔,足矣。
倘得永好,勿忧贫也。”
遂去。
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为之缝纫。
女夜至,见卧具一新,喜曰:“君家娘子劬劳哉!”
留金以酬之。
从此至无虚夕。
每去,必有所遗。
年余,屋庐修洁,内外皆衣文锦绣,居然素封。
女赂遗渐少,生由此心厌之,聘术士至,画符于门。
女来,啮折而弃之。
入指生曰:“背德负心,至君已极!然此奈何我!若相厌薄,我自去耳。
但情义既绝,受于我者,须要偿也!”
忿然而去。
生惧,告术士。
术士作坛,陈设未已,忽颠地下,血流满颊;视之,割去一耳。
众大惧,奔散;术士亦掩耳窜去。
室中掷石如盆,门窗釜甑,无复全者。
生伏床下,蓄缩汗耸。
俄见女抱一物入,猫首猧尾,置床前,嗾之曰:“嘻嘻!可嚼奸人足。”
物即龁履,齿利于刃。
生大惧,将屈藏之,四肢不能动。
物嚼指,爽脆有声。
生痛极,哀祝。
女曰:“所有金珠,尽出勿隐。”
生应之。
女曰:“呵呵!”
物乃止。
生不能起,但告以处。
女自往搜括,珠钿衣服之外,止得二百余金。
女少之,又曰:“嘻嘻!”
物复嚼。
生哀鸣求恕。
女限十日,偿金六百。
生诺之,女乃抱物去。
久之,家人渐聚,从床下曳生出,足血淋漓,丧其二指。
视室中,财物尽空,惟当年破被存焉。
遂以覆生,令卧。
又惧十日复来,乃货婢鬻衣,以足其数。
至期,女果至;急付之,无言而去。
自此遂绝。
生足创,医药半年始愈,而家清贫如初矣。
狐适近村于氏。
于业农,家不中赀;三年间,援例纳粟,夏屋连蔓,所衣华服,半生家物。
生见之,亦不敢问。
偶适野,遇女于途,长跪道左。
女无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遥掷生,反身径去。
后于氏早卒,女犹时至其家,家中金帛辄亡去。
于子睹其来,拜参之,遥祝曰:“父即去世,儿辈皆若子,纵不抚恤,何忍坐令贫也?”
女去,遂不复至。
异史氏曰:“邪物之来,杀之亦壮;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负也。
既贵而杀赵孟,则贤豪非之矣。
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万锺何动焉。
观其见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丧身辱行而不惜者欤?伤哉贪人,卒取残败!”
吕无病
洛阳孙公子,名麒,娶蒋太守女,甚相得。
二十夭殂,悲不自胜。
离家,居山中别业。
适阴雨,昼卧,室无人。
忽见复室帘下,露妇人足,疑而问之。
有女子褰帘入,年约十八九,衣服朴洁,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
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须宜白家人,何得轻入!”
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东,吕姓。
父文学士。
妾小字无病。
从父客迁,早离顾复。
慕公子世家名士,愿为康成文婢。”
孙笑曰:“卿意良佳。
然仆辈杂居,实所不便,容旋里后,当舆聘之。”
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敌体?聊备案前驱使,当不至倒捧册卷。”
孙曰:“纳婢亦须吉日。”
乃指架上,使取通书第四卷,──盖试之也。
女翻检得之。
先自涉览,而后进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
孙意少动,留匿室中。
女闲居无事,为之拂几整书,焚香拭鼎,满室光洁,孙悦之。
至夕,遣仆他宿。
女俛眉承睫,殷勤臻至。
命之寝,始持烛去。
中夜睡醒,则床头似有卧人;以手探之,知为女。
捉而撼焉。
女惊起立榻下。
孙曰:“何不别寝,床头岂汝卧处也?”
女曰:“妾善惧。”
孙怜之,俾施枕床内。
忽闻气息之来,清如莲蕊,异之;呼与共枕,不觉心荡;渐与同衾,大悦之。
念避匿非策,又恐同归招议。
孙有母姨,近隔十余门,谋令遁诸其家,而后再致之。
女称善,便言:“阿姨,妾熟识之,无容先达,请即去。”
孙送之,踰垣而去。
孙母姨,寡媪也。
凌晨起户,女掩入。
媪诘之。
答云:“若甥遣问阿姨。
公子欲归,路赊乏骑,留奴暂寄此耳。”
媪信之,遂止焉。
孙归,矫谓姨家有婢,欲相赠,遣人舁之而还,坐卧皆以从。
久益嬖之,纳为妾。
世家论昏,皆勿许,殆有终焉之志。
女知之,苦劝令娶;乃娶于许,而终嬖爱无病。
许甚贤,略不争夕;无病事许益恭:以此嫡庶偕好。
许举一子阿坚,无病爱抱如己出。
儿甫三岁,辄离乳媪,从无病宿;许唤之,不去。
无何,许病卒。
临诀,嘱孙曰:“无病最爱儿,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
既葬,孙将践其言。
告诸宗党,佥谓不可;女亦固辞,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来求婚。
孙雅不欲娶,王再请之。
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势,共怂恿之。
孙惑焉,又娶之。
色果艳,而骄已甚,衣服器用,多厌嫌,辄加毁弃。
孙以爱敬故,不忍有所拂。
入门数月,擅宠专房,而无病至前,笑啼皆罪。
时怒迁夫婿,数相闹斗。
孙患苦之,以故多独宿。
妇又怒。
孙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
妇以远游咎无病。
无病鞠躬屏气,承望颜色;而妇终不快。
夜使直宿床下,儿奔与俱。
每唤起给使,儿辄啼。
妇厌
骂之。
无病急呼乳媪来抱之,不去;强之,益号。
妇怒起,毒挞无算,始从乳媪去。
儿以是病悸,不食。
妇禁无病不令见之。
儿终日啼,妇叱媪,使弃诸地。
儿气竭声嘶,呼而求饮;妇戒勿与。
日既暮,无病窥妇不在,潜饮儿。
儿见之,弃水捉衿,号咷不止。
妇闻之,意气汹汹而出。
儿闻声辍涕,一跃遂绝。
无病大哭。
妇怒曰:“贱婢丑态!岂以儿死胁我耶!无论孙家襁褓物;即杀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
无病乃抽息忍涕,请为葬具。
妇不许,立命弃之。
妇去,窃抚儿,四体犹温。
隐语媪曰:“可速将去,少待于野,我当继至。
其死也,共弃之;活也,共抚之。”
媪曰:“诺。”
无病入室,携簪珥出,追及之。
共视儿,已苏。
二人喜,谋趋别业,往依姨。
媪虑其纤步为累,无病乃先趋以俟之,疾若飘风,媪力奔始能及。
约二更许,儿病危,不复可前。
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门待晓,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赀,巫医并致,病卒不瘳。
女掩泣曰:“媪好视儿,我往寻其父也。”
媪方惊其谬妄,而女已杳矣。
骇诧不已。
是日,孙在都,方憩息床上,女悄然入。
孙惊起曰:“才眠已入梦耶!”
女握手哽咽,顿足不能出声。
久之久之,方失声而言曰:“妾历千辛万苦,与儿逃于杨──”句未终,纵声大哭,倒地而灭。
孙骇绝,犹疑为梦。
唤从人共视之,衣履宛然。
大异不解。
即刻趣装,星驰而归。
既闻儿死妾遁,抚膺大悲。
语侵妇,妇反唇相稽。
孙忿,出白刃;婢妪遮救,不得近,遥掷之。
刀脊中额,额破血流,披发嗥叫而出,将以奔告其家。
孙捉还,杖挞无数,衣皆若缕,伤痛不可转侧。
孙命舁诸房中护养之,将待其瘥而后出之。
妇兄弟闻之,怒,率多骑登门;孙亦集健仆械御之。
两相叫骂,竟日始散。
王未快意,讼之。
孙捍卫入城,自诣质审,诉妇恶状。
宰不能屈,送广文惩戒以悦王。
广文朱先生,世家子,刚正不阿。
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为天下之龌龊教官,勒索伤天害理之钱,以吮人痈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
竟不受命,孙公然归。
王无奈之,乃示意朋好,为之调停,欲生谢过其家。
孙不肯,十反不能决。
妇创渐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伤心,思得乳媪,一问其情。
因忆无病言“逃于杨”,近村有杨家疃,疑其在是;往问之,并无知者。
或言五十里外有杨谷,遣骑诣讯,果得之。
儿渐平复;相见各喜,载与俱归。
儿望见父,噭然大啼,孙亦泪下。
妇闻儿尚存,盛气奔出,将致诮骂。
儿方啼,开目见妇,惊投父怀,若求藏匿。
抱而视之,气已绝矣。
急呼之,移时始苏。
孙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儿至此!”
乃立离婚书,送妇归。
王果不受,又舁还孙。
孙不得已,父子别居一院,不与妇通。
乳媪乃备述无病情状,孙始悟其为鬼。
感其义,葬其衣履,题碑曰“鬼妻吕无病之墓”。
无何,妇产一男,交手于项而死之。
孙益忿,复出妇;王又舁还之。
孙乃具状控诸上台,皆以天官故,置不理。
后天官卒,孙控不已,乃判令大归。
孙由此不复娶,纳婢焉。
妇既归,悍名噪甚,居三四年,无问名者。
妇顿悔,而已不可复挽。
有孙家旧媪,适至其家。
妇优待之,对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
媪归告孙,孙笑置之。
又年余,妇母又卒,孤无所依,诸娣如颇厌嫉之;妇益失所,日辄涕零。
一贫士丧偶,兄议厚其奁妆而遣之,妇不肯。
每阴托往来者致意孙,泣告以悔,孙不听。
一日,妇率一婢,窃驴跨之,竟奔孙。
孙方自内出,迎跪阶下,泣不可止。
孙欲去之。
妇牵衣复跪之。
孙固辞曰:“如复相聚,常无间言则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离逷,岂可复得!”
妇曰:“妾窃奔而来,万无还理。
留则留之,否则死之!且妾自二十一岁从君,二十三岁被出,诚有十分恶,宁无一分情?”
乃脱一腕钏,并两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时香火之誓,君宁不忆之耶?”
孙乃荧眦欲泪,使人挽扶入室;而犹疑王氏诈谖,欲得其兄弟一言为证据。
妇曰:“妾私出,何颜复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请断指以自明。”
遂于腰间出利刃,就床边伸左手一指断之,血溢如涌。
孙大骇,急为束裹。
妇容色痛变,而更不呻吟。
笑曰:“妾今日黄梁之梦已醒,特借斗室为出家计,何用相猜?”
孙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来于两间。
又日求良药医指创,月余寻愈。
妇由此不茹荤酒,闭户诵佛而已。
居久,见家政废弛,谓孙曰:“妾此来,本欲置他事于不问,今见如此用度,恐子孙有饿莩者矣。
无已,再腆颜一经纪之。”
乃集婢媪,按日责其绩织。
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窃相诮讪,妇若不闻知。
既而课工,惰者鞭挞不贷,众始惧之。
又垂帘课主计仆,综理微密。
孙乃大喜,使儿及妾皆朝见之。
阿坚已九岁,妇加意温恤,朝入塾,常留甘饵以待其归;儿亦渐亲爱之。
一日,儿以石投雀,妇适过,中颅而仆,逾刻不语。
孙大怒,挞儿。
妇苏,力止之。
且喜曰:“妾昔虐儿,心中每不自释,今幸消一罪案矣。”
孙益嬖爱之,妇每拒,使就妾宿。
居数年,屡产屡殇,曰:“此昔日杀儿之报也。”
阿坚既娶,遂以外事委儿,内事委媳。
一日曰:“妾某日当死。”
孙不信。
妇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
颜色如生,异香满室;既殓,香始渐灭。
异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
毛嫱、西施,焉知非自爱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贤不彰,几令人与嗜痂者并笑矣。
至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证菩提;若地狱道中,皆富贵而不经艰难者也。”
钱卜巫
夏商,河间人。
其父东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辄弃其角,狼藉满地。
人以其肥重,呼之“丢角太尉”。
暮年,家綦贫,日不给餐;两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庄僧”,──谓其挂袋也。
临终谓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冻饿以死。
汝当惜福力行,以盖父愆。”
商恪遵治命,诚朴无二,躬耕自给。
乡人咸爱敬之。
富人某翁哀其贫,假以赀,使学负贩,辄亏其母。
愧无以偿,请为佣。
翁不肯。
商瞿然不自安,尽货其田宅,往酬翁。
翁诘得情,益怜之,强为赎还旧业;又益贷以重金,俾作贾。
商辞曰:“十数金尚不能偿,奈何结来生驴马债耶?”
翁乃招他贾与偕。
数月而返,仅能不亏;翁不收其息,使复之。
年余,贷赀盈辇,归至江,遭飓,舟几覆,物半丧失。
归计所有,略可偿主。
遂语贾曰:“天之所贫,谁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
乃稽簿付贾,奉身而退。
翁再强之,必不可,躬耕如故。
每自叹曰:“人生世上,皆有数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
会有外来巫,以钱卜,悉知人运数。
敬诣之。
巫,老妪也。
寓室精洁,中设神座,香气常熏。
商人朝拜讫,便索眦。
商授百钱,巫尽内木筩中,执跪座下,摇响如祈签状。
已而起,倾钱入手,而后于案上次第摆之。
其法以字为否,幕为亨;数至五十八皆字,以后则尽幕矣。
遂问:“庚甲几何?”
答:“二十八岁。”
巫摇首曰:“早矣!官人现行者先人运,非本身运。
五十八岁,方交本身运,始无盘错也。”
问:“何谓先人运?”
曰:“先人有善,其福未尽,则后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祸未尽,则后人亦受之。”
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齿已老耄,行就木矣。”
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润,略可营谋;然仅免寒饿耳。
五十八之年,当有巨金自来,不须力求。
官人生无过行,再世享之不尽也。”
别巫而返,疑信半焉。
然安贫自守,不敢妄求。
后至五十三岁,留意验之。
时方东作,病痁不能耕。
既痊,天大旱,早禾尽枯。
近秋方雨,家无别种,田数亩悉以种谷。
既而又旱,荞菽半死,惟谷无恙;后得雨勃发,其丰倍焉。
来春大饥,得以无馁。
商以此信巫,从翁贷赀,小权子母,辄小获;或劝作大贾,商不肯。
迨五十七岁,偶葺墙垣,掘地得铁釜;揭之,白气如絮,惧不敢发。
移时,气尽,白镪满瓮。
夫妻共运之,称计一千三百二十五两。
窃议巫术小舛。
邻人妻入商家,窥见之,归告夫。
夫忌焉,潜告邑宰。
宰最贪,拘商索金。
妻欲隐其半。
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贾祸。”
尽献之。
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贮器,以金实之,满焉,乃释商。
居无何,宰迁南昌
同知。
逾岁,商以懋迁至南昌,则宰已死。
妻子将归,货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篓,商以直贱,买之以归。
既抵家,器有渗漏,泻注他器,则内有白金二铤;遍探皆然。
兑之,适得前掘镪之数。
商由此暴富,益赡贫穷,慷慨不吝。
妻劝积遗子孙,商曰:“此即所以遗子孙也。”
邻人赤贫至为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
商闻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时数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败之,于汝何尤?”
遂周给之。
邻人感泣。
后商寿八十,子孙承继,数世不衰。
异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况庶人乎!生暴天物,死无饭含,可哀矣哉!幸而鸟死鸣哀,子能干蛊,穷败七十年,卒以中兴;不然,父孽累子,子复累孙,不至乞丐相传不止矣。
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鸣呼!怪哉!”
姚安
姚安,临洮人,美丰标。
同里宫姓,有女子字绿娥,艳而知书,择偶不嫁。
母语人曰:“门族风采,必如姚某始字之。”
姚闻,给妻窥井,挤堕之,遂娶绿娥。
雅甚亲爱。
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
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耶!”
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
姚见大怒,问所自来。
女愤言:“不知!”
姚愈疑,伺察弥严。
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其响,悄然掩入。
见一男子貂冠卧床上。
忿怒,取刀奔入,力斩之。
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上。
大骇,顿足自悔。
宫翁忿质官。
官收姚,褫衿苦械。
姚破产,以具金赂上下,得不死。
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
适独坐,见女与髯丈夫,狎亵榻上,恶之,操刃而往,则没矣;反坐,又见之。
怒甚,以刀击榻,席褥断裂。
愤然执刃,近榻以伺之,见女立面前,视之而笑。
遽砍之,立断其首;既坐,女不移处,而笑如故。
夜间灭烛,则闻淫溺之声,亵不可言。
日日如是,不复可忍,于是鬻其田宅,将卜居他所。
至夜,偷儿穴壁入,劫金而去。
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
里人藁葬之。
异史氏曰:“爱新而杀其旧,忍乎哉!人止知新鬼为厉,而不知故鬼之夺其魄也。
呜呼!截指而适其屡,不亡何待!”
采薇翁
明鼎革,干戈蠭起。
于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将南渡。
忽一肥男子诣栅门,敞衣露腹,请见兵主。
刘延入与语,大悦之。
问其姓字,自号采薇翁。
刘留参帷幄,赠以刃。
翁言:“我自有利兵,无须矛戟。”
问兵所在。
翁乃捋衣露腹,脐大可容鸡子;忍气鼓之,忽脐中塞肤,嗤然突出剑跗;握而抽之,白刃如霜。
刘大惊,问:“止此乎?”
笑指腹曰:“此武库也,何所不有。”
命取弓矢,又如前状,出雕弓一;略一闭息,则一矢飞堕,其出不穷。
已而剑插脐中,既都不见。
刘神之,与同寝处,敬礼甚备。
时营中号令虽严,而乌合之群,时出剽掠。
翁曰:“兵贵纪律;今统数万之众,而不能镇慑人心,此败亡之道也。”
刘喜之,于是纠察卒伍,有掠取妇女财物者,枭以示众。
军中稍肃,而终不能绝。
翁不时乘马出,遨游部伍之间,而军中悍将骄卒,辄首自堕地,不知其何因。
因共疑翁。
前进严饬之策,兵士已畏恶之;至此益相憾怨。
诸部领谮于刘曰:“采薇翁,妖术也。
自古名将,止闻以智,不闻以术。
浮云、白雀之徒,终致灭亡。
今无辜将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汹惧;将军与处,亦危道也,不如图之。”
刘从其言,谋俟其寝,诛之。
使觇翁,翁坦腹方卧,息如雷。
众大喜,以兵绕舍,两人持刀入,断其头;及举刀,头已复合,息如故,大惊。
又斫其腹;腹裂无血,其中戈矛森聚,尽露其颖。
众益骇,不敢近;遥拨以矟,而铁弩大发,射中数人。
众惊散,白刘。
刘急诣之,已杳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
性刚毅,幼在塾中,诸童稍有所犯,辄奋拳殴击,师屡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赐也。
至十六七,强武绝伦。
又能持长竿跃登夏屋。
喜雪不平,以是乡人共服之,求诉禀白者盈阶满室。
崔抑强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体为残。
每盛怒,无敢劝者。
惟事母孝,母至则解。
母谴责备至,崔唯唯听命,出门辄忘。
比邻有悍妇,日虐其姑。
姑饿濒死,子窃啖之;妇知,诟厉万端,声闻四院。
崔怒,逾垣而过,鼻耳唇舌尽割之,立毙。
母闻大骇,呼邻子,极意温恤,配以少婢,事乃寝。
母愤泣不食。
崔惧,跪请受杖,且告以悔。
母泣不顾。
崔妻周,亦与并跪。
母乃杖子,而又针刺其臂,作十字纹,朱涂之,俾勿灭。
崔并受之,母乃食。
母喜饭僧道,往往餍饱之。
适一道士在门,崔过之。
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横之气,恐难保其令终。
积善之家,不宜有此。”
崔新受母戒,闻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见不平,苦不自禁。
力改之,或可免否?”
道士笑曰:“姑勿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
但当痛自抑;如有万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术。”
崔生平不信厌禳,笑而不言。
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
但我所言,不类巫觋,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无妨碍。”
崔请教,乃曰:“适门外一后生,宜厚结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
呼崔出,指示其人。
盖赵氏儿,名僧哥。
赵,南昌人,以岁祲饥,侨寓建昌。
崔由是深相结,请赵馆于其家,供给优厚。
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约为弟昆。
逾岁东作,赵携家去,音问遂绝。
崔母自邻妇死,戒子益切,有赴诉者,辄摈斥之。
一日,崔母弟卒,从母往吊。
途遇数人,絷一男子,呵骂促步,加以捶扑。
观者塞途,舆不得进。
崔问之。
识崔者竞相拥告。
先是,有巨绅子某甲者,豪横一乡,窥李申妻有色,欲夺之,道无由。
因命家人诱与博赌,贷以赀而重其息,要使署妻于券,赀尽复给。
终夜,负债数千;积半年,计子母三十余千。
申不能偿,强以多人篡取其妻。
申哭诸其门。
某怒,拉系树上,榜笞刺剟,逼立“无悔状”。
崔闻之,气涌如山,鞭马前向,意将用武。
母搴帘而呼曰:“唶!又欲尔耶!”
崔乃止。
既吊而归,不语亦不食,兀坐直视,若有所嗔。
妻诘之,不答。
至夜,和衣卧榻上,辗转达旦,次夜复然。
忽启户出,辄又还卧。
如此三四,妻不敢诘,惟慑息以听之。
既而迟久乃反,掩扉熟寝矣。
是夜,有人杀某甲于床上,刳腹流肠;申妻亦裸尸床下。
官疑申,捕治之。
横被残梏,踝骨皆见,卒无词。
积年余,不堪刑,诬服,论辟。
会崔母死,既殡,告妻曰:“杀甲者,实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
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将赴有司死耳!”
妻惊挽之,绝裾而去,自首于庭。
官愕然,械送狱,释申。
申不可,坚以自承。
官不能决,两收之。
戚属皆诮让申。
申曰:“公子所为,是我欲为而不能者也。
彼代我为之,而忍坐视其死乎?今日即谓公子未出也可。”
执不异词,固与崔争。
久之,衙门皆知其故,强出之,以崔抵罪,濒就决矣。
会恤刑官赵部郎,案临阅囚,至崔名,屏人而唤之。
崔入,仰视堂上,僧哥也。
悲喜实诉。
赵徘徊良久,仍令下狱,嘱狱卒善视之。
寻以自首减等,充云南军,申为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归:皆赵力也。
既归,申终从不去,代为纪理生业。
予之赀,不受。
缘橦技击之术,颇以关怀。
崔厚遇之,买妇授田焉。
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抚臂上刺痕,泫然流涕。
以故乡邻有事,申辄矫命排解,不相禀白。
有王监生者,家豪富,四方无赖不仁之辈,出入其门。
邑中殷实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辄遣盗杀诸途。
子亦淫暴。
王有寡婶,父子俱烝之。
妻仇氏,屡沮王,王缢杀之。
仇兄弟质诸官,王赇嘱,以告者坐诬。
兄弟冤愤莫伸,诣崔求诉。
申绝之使去。
过数日,客至,适无仆,使申瀹茗。
申默然出,告人曰:“我与崔猛朋友耳,从徙万里,不可谓不至矣;曾无廪给,而役同厮养,所不甘也!”
遂忿而去。
或以告崔。
崔讶其改节,而亦未之奇也。
申忽讼于官,谓崔三年不给佣值。
崔大异之,亲与对状,申忿相争。
官不直之,责逐而去。
又数日,申忽夜入王家,将其父子婶妇并杀之,黏纸于壁,自书姓名;及追捕之,则亡命无迹。
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
崔始悟前此之讼,盖恐杀人之累己也。
关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
会闯贼犯顺,其事遂寝。
及明鼎革,申携家归,仍与崔善如初。
时土寇啸聚,王有从子得仁,集叔所招无赖,据山为盗,焚掠村疃。
一夜,倾巢而至,以报仇为名。
崔适他出;申破扉始觉,越墙伏暗中。
贼搜崔、李不得,据崔妻,括财物而去。
申归,止有一仆,忿极,乃断绳数十段,以短者付仆,长者自怀之。
嘱仆越贼巢,登半山,以火爇绳,散挂荆棘,即反勿顾。
仆应而去。
申窥贼皆腰束红带,帽系红绢,遂效其装。
有老牝马初生驹,贼弃诸门外。
申乃缚驹跨马,衔枚而出,直至贼穴。
贼据一大村,申絷马村外,踰垣入。
见贼众纷纭,操戈未释。
申窃问诸贼,知崔妻在王某所。
俄闻传令,俾各休息,轰然噭应。
忽一人报东山有火,众贼共望之;初犹一二点,既而多类星宿。
申坌息急呼东山有警。
王大惊,束装率众而出。
申乘间漏出其右,反身入内。
见两贼守帐,绐之曰:“王将军遗佩刀。”
两贼竞觅。
申自后斫之,一贼踣;其一回顾,申又斩之。
竟负崔妻越垣而出。
解马授辔,曰:“娘子不知途,纵马可也。”
马恋驹奔驶,申从之。
出一隘口,申灼火于绳,遍悬之,乃归。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
申谏止之。
集村人共谋,众恇怯莫敢应。
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
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
众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
脱其倾队而来,阖村不保矣!”
申曰:“吾正欲其来也。”
执匿盗者诛之。
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
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
又至谷东口,伐树置崖上。
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
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襁属不绝。
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
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
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
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
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
乃遣人絷送以归。
乘胜直抵其巢。
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
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
曰:“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
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火惊退。
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
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
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
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细民,遂能济美。
缘橦飞入,翦禽兽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妖魔于隘谷。
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贩笔为业,行贾未归。
四月间,妻贺氏独居,夜为盗所杀。
是夜微雨,泥中遗诗扇一柄,乃王晟之赠吴蜚卿者。
晟,不知何人;吴,益都之素封,与范同里,平日颇有佻达之行,故里党共信之。
郡县拘质,坚不伏,惨被械梏,诬以成案;驳解往复,历十余官,更无异议。
吴亦自分必死,嘱其妻罄竭所有,以济茕独。
有向其门诵佛千者,给以絮袴;至万者絮袄:于是乞丐如市,佛号声闻十余里。
因而家骤贫,惟日货田产,以给资斧。
阴赂监者使市鸩。
夜梦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边凶’,目下‘里边吉’矣。”
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无何,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录囚至吴,若有所思。
因问:“吴某杀人,有何确据?”
范以扇对。
先生熟视扇,便问:“王晟何人?”
并云不知。
又将爰书细阅一过,立命脱其死械,自监移之仓。
范力争之。
怒曰:“尔欲妄杀一人便了却耶?抑将得仇人而甘心耶?”
众疑先生私吴,俱莫敢言。
先生标朱签,立拘南郭某肆主人。
主人惧,莫知所以。
至则问曰:“肆壁有东莞李秀诗,何时题耶?”
答云:“旧岁提学按临,有日照二三秀才,饮醉留题,不知所居何里。”
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
数日,秀至。
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谋杀人?”
秀顿首错愕,曰:“无之!”
先生掷扇下,令其自视,曰:“明系尔作,何诡托王晟?”
秀审视曰:“诗真某作,字实非某书。”
曰:“既知汝诗,当即汝友。
谁书者?”
秀曰:“迹似沂州王佐。”
乃遣役关拘王佐。
佐至,呵之如秀状。
佐供:“此益都铁商张成索某书者,云晟其表兄也。”
先生曰:“盗在此矣。”
执成至,一讯遂伏。
先是,成窥贺美,欲挑之,恐不谐。
念托于吴,必人所共信,故伪为吴扇,执而往。
谐则自认,不谐则嫁名于吴,而实不期至于杀也。
踰垣入,逼妇。
妇因独居,常以刀自卫。
既觉,捉成衣,操刀而起。
成惧,夺其刀。
妇力挽,令不得脱,且号。
成益窘,遂杀之,委扇而去。
三年冤狱,一朝而雪,无不诵神明者。
吴始语“里边吉”乃“周”字也。
然终莫解其故。
后邑绅乘间请之。
笑曰:“此最易知。
细阅爰书,贺被杀在四月上旬;是夜阴雨,天气犹寒,扇乃不急之物,岂有忙迫之时,反携此以增累者,其嫁祸可知。
向避雨南郭,见题壁诗与箑头之作,口角相类,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盗。”
闻者叹服。
异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当其无有有之用。
词赋文章,华国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称孙阳焉。
岂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谓相士之道,移于折狱。
易曰:‘知几其神。
’先生有之矣。”
鹿衔草
关外山中多鹿。
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
然牡少而牝多。
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
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
急鸣金施铳,群鹿惊走。
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梦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载竹笥赁舟者,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
某醒,不信。
既寐,复梦,且书“、、”三字于壁,嘱云:“倘渠吝价,当即书此示之。”
某异之。
但不识其字,亦不解何意。
次日,留心行旅。
日向西,果有一人驱骡载笥来,问舟。
某如梦索价。
其人笑之。
反复良久,某牵其手,以指书前字。
其人大愕,即刻而灭。
搜其装载,则小棺数万余,每具仅长指许,各贮滴血而已。
某以三字传示遐迩,并无知者。
未几,吴逆叛谋既露,党羽尽诛,陈尸几如棺数焉。
徐白山说。
邢子仪
滕有杨某,从白莲教党,得左道之术。
徐鸿儒诛后,杨幸漏脱,遂挟术以遨。
家中田园楼阁,颇称富有。
至泗上某绅家,幻法为戏,妇女出窥。
杨睨其女美,归谋摄取之。
其继室朱氏,亦风韵,饰以华妆,伪作仙姬;又授木鸟,教之作用;乃自楼头推堕之。
朱觉身轻如叶,飘飘然凌云而行。
无何,至一处,云止不前,知已至矣。
是夜,月明清洁,俯视甚了。
取木鸟投之。
鸟振翼飞去,直达女室。
女见彩禽翔入,唤婢扑之;鸟已冲帘出。
女追之,鸟堕地作鼓翼声;近逼之,扑入裙底,展转间,负女飞腾,直冲霄汉。
婢大号。
朱在云中言曰:“下界人勿须惊怖,我月府姮娥也。
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谪尘世。
王母日切怀念,暂招去一相会聚,即送还耳。”
遂与结襟而行。
方及泗水之界,适有放飞爆者,斜触鸟翼;鸟惊堕,牵朱亦堕,落一秀才家。
秀才邢子仪,家赤贫而性方鲠。
曾有邻妇夜奔,拒不纳。
妇衔愤去,谮诸其夫,诬以挑引。
夫固无赖,晨夕登门诟辱之。
邢因货产僦居别村。
有相者顾某善决人福寿,刑踵门叩之。
顾望见笑曰:“君富足千锺,何着败絮见人?岂谓某无瞳耶?”
邢嗤妄之。
顾细审曰:“是矣。
固虽然金穴不远矣。”
邢又妄之。
顾曰:“不惟暴富,且得丽人。”
邢终不以为信。
顾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验后方索谢耳。”
是夜,独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视之,皆丽姝。
诧为妖,诘问之,初不肯言。
邢将号召乡里,朱惧,始以实告,且嘱勿泄,愿终从焉。
邢思世家女不与妖人妇等,遂遣人告其家。
其父母自女飞升,零涕惶惑;忽得报书,惊喜过望,立刻命舆马星驰而去。
报邢百金,携女归。
邢得艳妻,方忧四壁,得金甚慰。
往谢顾。
顾又审曰:“尚未尚未。
泰运已交,百金何足言!”
遂不受谢。
先是,绅归,请于上官捕杨。
杨预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发牒追朱。
朱惧,牵邢饮泣。
邢亦计窘,始赂承牒者,赁车骑携朱诣绅,哀求解脱。
绅感其义,为竭力营谋,得赎免;留夫妻于别馆,欢如戚好。
绅女幼受刘聘;刘,显秩也,闻女奇邢家信宿,以为辱,反婚书,与女绝姻。
绅将议姻他族;女告父母,誓从邢。
邢闻之喜;朱亦喜,自愿下之。
绅忧邢无家,时杨居宅从官货,因代购之。
夫妻遂归,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仆,旬日耗费已尽。
但冀女来,当复得其资助。
一夕,朱谓邢曰:“孽夫杨某,曾以千金埋楼下,惟妾知之。
适视其处,砖石依然,或窖藏无恙。”
往共发之,果得金。
因信顾术之神,厚报之。
后女于归,妆赀丰盛,不数年,富甲一郡矣。
异史氏曰:“白莲歼灭而杨独不死,又附益之,几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
孰知天留之,盖为邢也。
不然,邢即否极而泰,亦恶能仓卒起楼阁、累巨金哉?不爱一色,而天报之以两。
呜呼!造物无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
村外里余,有兰若,筑精舍三楹,趺坐其中。
游食缁黄,往来寄宿,辄与倾谈,供给不厌。
一日,大雪严寒,有老僧担囊借榻,其词玄妙。
信宿将行,固挽之,留数日。
适生以他故归,僧嘱早至,意将别生。
鸡鸣而往,扣关不应。
踰垣入,见室中灯火荧荧,疑其有作,潜窥之。
僧趣装矣,一瘦驴絷灯檠上。
细审,不类真驴,颇似殉葬物;然耳尾时动,气咻咻然。
俄而装成,启户牵出。
生潜尾之。
门外原有大池,僧系驴池树,裸入水中,遍体掬濯已。
着衣牵驴入,亦濯之。
既而加装超乘,行绝驶。
生始呼之。
僧但遥拱致谢,语不及闻,去已远矣。
王梅屋言:李其友人。
曾至其家,见堂上额书“待死堂”,亦达士也。
陆押官
赵公,湖广武陵人,官宫詹,致仕归。
有少年伺门下,求司笔札。
公召入,见其人秀雅。
诘其姓名,自言陆押官。
不索佣值。
公留之,慧过凡仆。
往来笺奏,任意裁答,无不工妙。
主人与客弈,陆睨之,指点辄胜。
赵益优宠之。
诸僚仆见其得主人青目,戏索作筵。
押官许之。
问:“僚属几何?”
会别业主计者皆至,约三十余人,众悉告之数以难之。
押官曰:“此大易。
但客多,仓卒不能遽办,肆中可也。”
遂遍邀诸侣赴临街店。
皆坐。
酒甫行,有按壶起者曰:“诸君姑勿酌。
请问今日谁作东道主?宜先出赀为质,始可放情饮噉;不然,一举数千,哄然都散,向何取偿也?”
众目押官。
押官笑曰:“得无谓我无钱耶?我固有钱。”
乃起向盆中捻湿面如拳,碎掐置几上;随掷,遂化为鼠,窜动满案。
押官任捉一头,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
顷刻鼠尽,碎金满前,乃告众曰:“是不足供饮耶?”
众异之,乃共恣饮。
既毕,会直三两余。
众秤金,适符其数。
众索一枚怀归,白其异于主人。
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
反质肆主,则偿赀悉化蒺藜。
还白赵,赵诘之。
押官曰:“朋辈逼索酒食,囊空无赀。
少年学作小剧,故试之耳。”
众复责偿。
押官曰:“我非赚酒食者,某村麦穰中,再一簸扬,可得麦二石,足偿酒价有余也。”
因浼一人同去。
某村主计者将归,遂与偕往。
至则净麦数斛,已堆场中矣。
众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赵赴友筵,堂中有盆兰甚茂,爱之。
归犹赞叹之。
押官曰:“诚爱此兰,无难致者。”
赵犹未信。
凌晨至斋,忽闻异香蓬勃,则有兰花一盆,箭叶多寡,宛如所见。
因疑其窃,审之。
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须窃焉?”
赵不信。
适某友至,见兰惊曰:“何酷肖寒家物!”
赵曰:“余适购之,亦不识所自来。
但君出门时,见兰花尚在否?”
某曰:“我实不曾至斋,有无固不可知。
然何以至此?”
赵视押官。
押官曰:“此无难辨:公家盆破,有补缀处;此盆无也。”
验之始信。
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颇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观。
但诸人皆不可从,惟阿鸭无害。”
──鸭,宫詹僮也。
遂如所请。
公出,已有四人荷肩舆,伏候道左。
赵乘之,疾于奔马。
俄顷入山,但闻奇香沁骨。
至一洞府,见舍宇华耀,迥异人间;随处皆设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兰一种,约有数十余盆,无不茂盛。
观已,如前命驾归。
押官从赵十余年。
后赵无疾卒,遂与阿鸭俱出,不知所往。
蒋太史
蒋太史超,记前世为峨嵋僧,数梦至故居庵前潭边濯足。
为人笃嗜内典,一意台宗,虽早登禁林,尝有出世之想。
假归江南,抵秦邮,不欲归。
子哭挽之,弗听。
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
自书偈云:“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
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
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
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邵士梅
邵进士,名士梅,济宁人。
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睹其名,似甚熟识;凝思良久,忽悟前身。
便问斋夫:“某生居某村否?”
又言其丰范,一一合。
俄两生入,执手倾语,欢若平生。
谈次,问高东海况。
二生曰:“狱死二十余年矣,今一子尚存。
此乡中细民,何以见知?”
邵笑云:“我旧戚也。”
先是,高东海素无赖;然性豪爽,轻财好义。
有负租而鬻女者,倾囊代赎之。
私一媪,媪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
官知之,收高,备极搒掠,终不服,寻死狱中。
其死之日,即邵生辰。
后邵至某村,恤其妻子,远近皆知其异。
此高少宰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顾生
江南顾生,客稷下,眼暴肿,昼夜呻吟,罔所医药。
十余日,痛少减。
乃合眼时辄睹巨宅,凡四五进,门皆洞辟;最深处有人往来,但遥睹不可细认。
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觉身入宅中,三历门户,绝无人迹。
有南北厅事,内以红毡贴地。
略窥之,见满屋婴儿,坐者、卧者、膝行者,不可数计。
愕疑间,一人自舍后出,见之曰:“小王子谓有远客在门,果然。”
便邀之。
顾不敢入,强之乃入。
问:“此何所?”
曰:“九王世子居。
世子疟疾新瘥,今日亲宾作贺,先生有缘也。”
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
俄至一处,雕榭朱栏,一殿北向,凡九楹。
历阶而升,则客已满座,见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
满堂尽起。
王子曳顾东向坐。
酒既行,鼓乐暴作,诸妓升堂,演“华封祝”。
才过三折,逆旅主人及仆唤进午餐,就床头频呼之。
耳闻甚真,心恐王子知,遂托更衣而出。
仰视日中夕,则见仆立床前,始悟未离旅邸。
心欲急反,因遣仆阖扉去。
甫交睫,见宫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
路经前婴儿处,并无婴儿,有数十媪蓬首驼背,坐卧其中。
望见顾,出恶声曰:“谁家无赖子,来此窥伺!”
顾惊惧,不敢置辨,疾趋后庭,升殿即坐。
见王子颔下添髭尺余矣。
见顾,笑问:“何往?剧本过七折矣。”
因以巨觥示罚。
移时曲终,又呈出目。
顾点“鼓祖娶妇”。
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许。
顾离席辞曰:“臣目疾,不敢过醉。”
王子曰:“君患目,有太医在此,便合诊视。”
东座一客,即离坐来,两指启双眦,以玉簪点白膏如脂,嘱合目少睡。
王子命侍儿导入复室,令卧;卧片时,觉床帐香软,因而熟眠。
居无何,忽闻鸣钲锽聒,即复惊醒。
疑是优戏未毕;开目视之,则旅舍中狗舐油铛也。
然目疾若失。
再闭眼,一无所睹矣。
陈锡九
陈锡九,邳人。
父子言,邑名士。
富室周某,仰其声望,订为婚姻。
陈累举不第,家业萧索,游学于秦,数年无信。
周阴有悔心。
以少女适王孝廉为继室;王聘仪丰盛,仆马甚都。
以此愈憎锡九贫,坚意绝婚;问女,女不从。
怒,以恶服饰遣归锡九。
日不举火,周全不顾恤。
一日,使佣媪以馌饷女,入门向母曰:“主人使某视小姑姑饿死否。”
女恐母惭,强笑以乱其词。
因出榼中肴饵,列母前。
媪止之曰:“无须尔!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换出一杯温凉水?吾家物,料姥姥亦无颜啖噉得。”
母大恚,声色俱变。
媪不服,恶语相侵。
纷纭间,锡九自外入,讯知大怒,撮毛批颊,挞逐出门而去。
次日,周来逆女,女不肯归;明日又来,增其人数,众口呶呶,如将寻斗。
母强劝女去。
女潸然拜母,登车而去。
过数日,又使人来,逼索离婚书,母强锡九与之。
惟望子言归,以图别处。
周家有人自西安来,知子言已死,陈母哀愤成疾而卒。
锡九哀迫中,尚望妻归;久而渺然,悲愤益切。
薄田数亩,鬻治葬具。
葬毕,乞食赴秦,以求父骨。
至西安,遍访居人,或言数年前有书生死于逆旅,葬之东郊,今冢已没。
锡九无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
会晚经丛葬处,有数人遮道,逼索饭价。
锡九曰:“我异乡人,乞食城郭,何处少人饭价?”
共怒,捽之仆地,以埋儿败絮塞其口。
力尽声嘶,渐就危殆。
忽共惊曰:“何处官府至矣!”
释手寂然。
俄有车马至,便问:“卧者何人?”
即有数人扶至车下。
车中人曰:“是吾儿也。
孽鬼何敢尔!可悉缚来,勿致漏脱。”
锡九觉有人去其塞,少定,细认,真其父也。
大哭曰:“儿为父骨良苦。
今固尚在人间耶!”
父曰:“我非人,太行总管也。
此来亦为吾儿。”
锡九哭益哀。
父慰谕之。
锡九泣述岳家离婚。
父曰:“无忧,今新妇亦在母所。
母念儿甚,可暂一往。”
遂与同车,驰如风雨。
移时,至一官署,下车入重门,则母在焉。
锡九痛欲绝,父止之。
锡九啜泣听命。
见妻在母侧,问母曰:“儿妇在此,得毋亦泉下耶?”
母曰:“非也,是汝父接来,待汝归家,当便送去。”
锡九曰:“儿侍父母,不愿归矣。”
母曰:“辛苦跋涉而来,为父骨耳。
汝不归,初志为何也?况汝孝行已达天帝,赐汝金万斤,夫妻享受正远,何言不归?”
锡九垂泣。
父数数促行,锡九哭失声。
父怒曰:“汝不行耶!”
锡九惧,收声,始询葬所。
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丛葬处百余步,有子母白榆是也。”
挽之甚急,竟不遑别母。
门外有健仆,捉马待之。
既超乘,父嘱曰:“日所宿处,有少资斧,可速办装归,向岳索妇;不得妇,勿休也。”
锡九诺而行。
马绝驶,鸡鸣至西安。
仆扶下,方将拜致父母,而人马已杳。
寻至旧宿处,倚壁假寐,以待天明。
坐处有拳石碍股;晓而视之,白金也。
市棺赁舆,寻双榆下,得父骨而归。
合厝既毕,家徒四壁。
幸里中怜其孝,共饭之。
将往索妇,自度不能用武,与族兄十九往。
及门,门者绝之。
十九素无赖,出语秽亵。
周使人劝锡九归,愿即送女去,锡九乃还。
初,女之归也,周对之骂婿及母,女不语,但向壁零涕。
陈母死,亦不使闻。
得离书,掷向女曰:“陈家出汝矣!”
女曰:“我不曾悍逆,何为出我?”
欲归质其故,又禁闭之。
后锡九如西安,遂造凶讣,以绝女志。
此信一播,遂有杜中翰来议姻,竟许之。
亲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韬面,气如游丝。
周正无法,忽闻锡九至,发语不逊,意料女必死,遂舁归锡九,意将待女死以泄其愤。
锡九归,而送女者已至;犹恐锡九见其病而不内,甫入门,委之而去。
邻里代忧,共谋舁还;锡九不听,扶置榻上,而气已绝。
始大恐。
正遑迫间,周子率数人持械入,门窗尽毁。
锡九逃匿,苦搜之。
乡人尽为不平;十九纠十余人锐身急难,周子兄弟皆被夷伤,始鼠窜而去。
周益怒,讼于官,捕锡九、十九等。
锡九将行,以女尸嘱邻媪,忽闻榻上若息,近视之,秋波微动矣;少时,已能转侧。
大喜,诣官自陈。
宰怒周讼诬。
周惧,啖以重赂,始得免。
锡九归,夫妻相见,悲喜交并。
先是,女绝食奄卧,自矢必死。
忽有人捉起曰:“我陈家人也,速从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无及矣!”
不觉身已出门,两人扶登肩舆,顷刻至官廨,见公姑俱在。
问:“此何所?”
母曰:“不必问,容当送汝归。”
一日,见锡九至,甚喜。
一见遽别,心颇疑怪。
公不知何事,恒数日不归。
昨夕忽归,曰:“我在武夷,迟归二日,难为保儿矣。
可速送儿归去。”
遂以舆马送女。
忽见家门,遂如梦醒。
女与锡九共述曩事,相与惊喜。
由此夫妻相聚,但朝夕无以自给。
锡九于村中设童蒙帐,兼自攻苦。
每私语曰:“父言天赐黄金,今四堵空空,岂训读所能发迹耶?”
一日,自塾中归,遇二人,问之曰:“君陈某耶?”
锡九曰:“然。”
二人即出铁索絷之,锡九不解其故。
少间,村人毕集,共诘之,始知郡盗所牵。
众怜其冤,醵钱赂役,途中得无苦。
至郡见太守,历述家世。
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温文尔雅,乌能作贼!”
命脱缧绁,取盗严梏之,始供为周某贿嘱。
锡九又诉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
即延锡九至署,与论世好,盖太守旧邳宰韩公之子,即子言受业门人也。
赠灯火之费以百金;又以二骡代步,使不时趋郡,以课文艺。
转于各上官游扬其孝,自总制而下,皆有馈遗。
锡九乘骡而归,夫妻慰甚。
一日,妻母哭至,见女伏地不起。
女骇问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狱矣。
女哀哭自咎,但欲觅死。
锡九不得已,诣郡为之缓颊。
太守释令自赎,罚谷一百石,批赐孝子陈锡九。
放归,出仓粟,杂糠粃而辇运之。
锡九谓女曰:“尔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
乌知我必受之,而琐琐杂糠核耶?”
因笑却之。
锡九家虽小有,而垣墙陋蔽。
一夜,群盗入。
仆觉,大号,止窃两骡而去。
后半年余,锡九夜读,闻挝门声,问之寂然。
呼仆起视,则门一启,两骡跃入,乃向所亡也。
直奔枥下,咻咻汗喘。
烛之,各负革囊;解视,则白镪满中。
大异,不知其所自来。
后闻是夜大盗劫周,盈装出,适防兵追急,委其捆载而去。
骡认故主,径奔至家。
使为尚德之达人也者,即终贫,犹将取之,乌论后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娇女,付诸颁白之叟,而扬扬曰:‘某贵官,吾东床也。
’呜呼!宛宛婴婴者如故,而金龟婿以谕葬归,其惨已甚矣;而况以少妇从军乎?”
卷九
邵临淄
临淄某翁之女,太学李生妻也。
未嫁时,有术士推其造,决其必受官刑。
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于此!无论世家女必不至公庭,岂一监生不能庇一妇乎?”
既嫁,悍甚,指骂夫婿以为常。
李不堪其虐,忿鸣于官。
邑宰邵公准其词,签役立勾。
翁闻之,大骇,率子弟登堂,哀求寝息。
弗许。
李亦自悔,求罢。
公怒曰:“公门内岂作辍尽由尔耶?必拘审!”
既到,略诘一二言,便曰:“真悍妇!”
杖责三十,臀肉尽脱。
异史氏曰:“公岂有伤心于闺闼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贤宰,里无悍妇矣。
志之,以补‘循吏传’之所不及者。”
于去恶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
顺治间,赴乡试,寓居郊郭。
偶出户,见一人负笈行囊,似卜居未就者。
略诘之,遂释负于道,相与倾语,言论有名士风。
陶大说之,请与同居。
客喜,携囊入,遂同栖止。
客自言:“顺天人,姓于,字去恶。”
以陶差长,兄之。
于性不喜游瞩,常独坐一室,而案头无书卷。
陶不与谈,则默卧而已。
陶疑之,搜其囊箧,则笔研之外,更无长物。
怪而问之。
笑曰:“吾辈读书,岂临渴始掘井耶?”
一日,就陶借书去,闭户抄甚疾,终日五十余纸,亦不见其折迭成卷。
窃窥之,则每一稿脱,辄烧灰吞之。
愈益怪焉,诘其故。
曰:“我以此代读耳。”
便诵所抄书,顷刻数篇,一字无讹。
陶悦,欲传其术,于以为不可。
陶疑其吝,词涉诮让,于曰:“兄诚不谅我之深矣。
欲不言,则此心无以自剖;骤言之,又恐惊为异怪。
奈何?”
陶固谓:“不妨。”
于曰:“我非人,是鬼耳。
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诏考帘官,十五日士子入闱,月尽榜放矣。”
陶问:“考帘官为何?”
曰:“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
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
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今也。
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
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来,有忧色,叹曰:“仆生而贫贱,自谓死后可免;不谓迍邅先生相从地下!”
陶请其故。
曰:“文昌奉命都罗国封王,帘官之考遂罢。
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文,吾辈宁有望耶?”
陶问:“此辈皆谁何人?”
曰:“即言之,君亦不识。
略举一二人,大概可知: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是也。
仆自念命不可凭,文不可恃,不如休耳。”
言已怏怏,遂将治任。
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谓陶曰:“我将入闱。
烦于昧爽时,持香炷于东野。
三呼去恶,我便至。”
乃出门去。
陶沽酒烹鲜以待之。
东方既白,敬如所嘱。
无何,于偕一少年来。
问其姓字。
于曰:“此方子晋,是我良友。
适于场中相邂逅。
闻兄盛名,深欲拜识。”
同至寓,秉烛为礼。
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谦婉,陶甚爱之。
便问:“子晋佳作,当大快意?”
于曰:“言之可笑!闱中七则,作过半矣;细审主司姓名,裹具径出。
奇人也!”
陶扇炉进酒,因问:“闱中何题?去恶魁解否?”
于曰:“书艺、经论各一,夫人而能之。
策问:‘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风至今日,奸情丑态,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狱所不得尽,抑非十八狱所能容。
是果何术而可?
或谓宜量加一二狱,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
其宜增与、否与,或别有道以清其源,尔多十士其悉言勿隐。
’弟策虽不佳,颇为痛快。
表:‘拟天魔殄灭,赐群臣龙马天衣有差。
’次则‘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
此三种,自谓场中无两矣!”
言已鼓掌。
方笑曰:“此时快心,放兄独步矣;数辰后,不痛哭始为男子也。”
天明,方欲辞去。
陶留与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
三日,竟不复来。
陶使于往寻之。
于曰:“无须。
子晋拳拳,非无意者。”
日既西,方果来。
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约。
敬录旧艺百余作,求一品题。”
陶捧读大喜,一句一赞,略尽一二首,遂藏诸笥。
谈至更深,方遂留,与于共榻寝。
自此为常;方无夕不至,陶亦无方不欢也。
一夕,仓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
于方卧,闻言惊起,泫然流涕。
二人极意慰藉,涕始止。
然相对默默,殊不可堪。
方曰:“适闻大巡环张桓候将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场尚有翻覆。”
于闻之,色喜。
陶询其故。
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阴曹,三十五年一巡阳世,两间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
乃起,拉方俱去。
两夜始返,方喜谓陶曰:“君不贺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
遍阅遗卷,得五兄甚喜,荐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舆马可到。”
陶大喜,置酒称贺。
酒数行,于问陶曰:“君家有闲舍否?”
问:“将何为?”
曰:“子晋孤无乡土,又不忍恝然于兄。
弟意欲假馆相依。”
陶喜曰:“如此,为幸多矣。
即无多屋宇,同榻何碍。
但有严君,须先关白。”
于曰:“审知尊大人慈厚可依。
兄场闱有日,子晋如不能待,先归何如?”
陶留伴逆旅,以待同归。
次日,方暮,有车马至门,接于莅任。
于起握手曰:“从此别矣。
一言欲告,又恐阻锐进之志。”
问:“何言?”
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时。
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候临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
陶闻,欲中止。
于曰:“不然,此皆天数。
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艰苦,亦要历尽耳。”
又顾方曰:“勿淹滞,今朝年、月、日、时皆良,即以舆盖送君归。
仆驰马自去。”
方忻然拜别。
陶中心迷乱,不知所嘱,但挥涕送之。
见舆马分途,顷刻都散。
始悔子晋北旋,未致一字,而已无及矣。
三场毕,不甚满志,奔波而归。
入门问子晋,家中并无知者。
因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则客至久矣。”
先是陶翁昼卧,梦舆盖止于其门,一美少年自车中出,登堂展拜。
讶问所来。
答云:“大哥许假一舍,以入闱不得偕来。
我先至矣。”
言已,请入拜母。
翁方谦却,适家媪入曰:“夫人产公子矣。”
恍然而醒,大奇之。
是日陶言,适与梦符,乃知儿即子晋后身也。
父子各喜,名之小晋。
儿初生,善夜啼,母苦之。
陶曰:“倘是子晋,我见之,啼当止。”
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见。
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
陶呜之曰:“子晋勿尔!我来矣!”
儿啼正急,闻声辍止,停睇不瞬,如审顾状。
陶摩顶而去。
自是竟不复啼。
数月后,陶不敢见之;一见,则折腰索抱,走去,则啼不可止。
陶亦狎爱之。
四岁离母,辄就兄眠;兄他出,则假寐以俟其归。
兄于枕上教毛诗,诵声呢喃,夜尽四十余行。
以子晋遗文授之,欣然乐读,过口成诵;试之他文,不能也。
八九岁,眉目朗彻,宛然一子晋矣。
陶两入闱,皆不第。
丁酉,文场事发,帘官多遭诛遣,贡举之途一肃,乃张巡环力也。
陶下科中副车,寻贡。
遂灰志前途,隐居教弟。
常语人曰:“吾有此乐,翰苑不易也。”
异史氏曰:“余每至张夫子庙堂,瞻其须眉,凛凛有生气。
又其生平喑哑如霹雳声,矛马所至,无不大快,出人意表。
世以将军好武,遂置与绛、灌伍;宁知文昌事繁,须侯固多哉!呜呼!三十五年,来何暮也!”
狂生
刘学师言:“济宁有狂生某,善饮;家无儋石,而得钱辄沽,殊不以穷厄为意。
值新刺史莅任,善饮无对。
闻生名,招与饮而悦之,时共谈宴。
生恃其狎,凡有小讼求直者,辄受薄贿,为之缓颊;刺史每可其请。
生习为常,刺史心厌之。
一日早衙,持刺登堂。
刺史览之微笑。
生厉声曰:‘公如所请,可之;不如所请,否之。
何笑也!闻之:士可杀而不可辱。
他固不能相报,岂一笑不能报耶?’言已,大笑,声震堂壁。
刺史怒曰:‘何敢无礼!宁不闻灭门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声曰:“生员无门之可灭!”
刺史益怒,执之。
访其家居,则并无田宅,惟携妻在城堞上住。
刺史闻而释之,但逐不令居城垣。
朋友怜其狂,为买数尺地,购斗室焉。
入而居之,叹曰:‘今而后畏令尹矣!’”
异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礼,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犹得而加者,徒以有门在耳;夫至无门可灭,则怒者更无以加之矣。
噫嘻!此所谓‘贫贱骄人’者耶!独是君子虽贫,不轻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
虽然,其狂不可及。”
澄俗
澄人多化物类,出院求食。
有客寓旅邸时,见群鼠入米盎,驱之即遁。
客伺其入,骤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顷之尽毙。
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
讼官,官原而宥之。
凤仙
刘赤水,平乐人,少颖秀。
十五入郡庠。
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
家不中赀,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
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
酒数行,始忆之,急返。
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榻上。
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
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
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
遗紫纨袴一,带上系针囊。
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
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
刘笑要偿。
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
婢笑而去。
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耦为报。”
刘问:“伊谁?”
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三姑凤仙,较两姑尤美,自无不当意者。”
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
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
刘付之。
过数日,渺无信息。
薄暮,自外归。
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
笑置榻上而去。
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頳颜醉态,倾绝人寰。
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
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
刘狎抱之。
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
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
遂相欢爱。
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袴耶!必小报之!”
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
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
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
刘出夸示亲宾。
求观者皆以赀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
女夜来,作别语。
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
刘惧,愿还之。
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
刘问:“何不独留?”
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
从此不复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
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老仆鞚之,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丰姿艳绝。
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
刘亟赞之。
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
刘惶愧谢过。
少年曰:“何妨。
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区区者又何足道!”
刘疑其言。
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
刘始悟为胡。
叙僚婿之谊,嘲谑甚欢。
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
刘喜,从入萦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难之宅──女下马入。
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
入门谒见翁妪。
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
翁曰:“此富川丁婿。”
并揖就坐。
少时,酒灸纷纶,谈笑颇洽。
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
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
俄,姊妹俱出。
翁命设坐,各傍其婿。
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
于是履舄交错,兰麝熏人,饮酒乐甚。
刘视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
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不取。
八仙曰:“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
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
翁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
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金玉其音,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
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知其何名。
翁曰:“此自真腊携来,所谓‘田婆罗’也。”
因掬数枚送丁前。
凤仙不悦曰:“婿岂以贫富为爱憎耶?”
翁微哂不言。
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
若论长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
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窰”一折,声泪俱下;既阕,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
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
乃追之,不知所往。
刘无颜,亦辞而归。
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
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
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剌破复履矣。
所赠物,在身边否?”
刘出之。
女取而易之。
刘乞其敝者。
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
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
言已,不见。
怊怅而归。
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
因念所嘱,谢客下帷。
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
无人时,辄以共对。
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
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
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
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
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
如此二年,一举而捷。
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
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
爱极,停睇不已。
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今之谓矣。”
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
握手问翁媪起居。
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
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窥。
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
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
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
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
言:“岳父母近又他徙。
内人归宁,将复。
当寄信往,并诣申贺。”
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
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
女请附骥以行。
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
棂隙可入,始知为狐。
女言:“郎无见疑。
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
丁嬖之。
竟不复娶。
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洒扫光洁。
而苦无供帐;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
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填溢堦巷。
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凤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
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
──钏履犹存否?”
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
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
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
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
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
遂以灰捻柈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柈,悉如故款。
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
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
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
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因谋劫诸途。
侦其离村,尾之而去。
相隔不盈一矢,马极奔,不能及。
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
下马启帘,则老妪坐焉。
方疑误掠其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顷已被缚。
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
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而絷之。
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
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
明春,刘及第。
凤仙以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
刘亦更不他娶。
及为郎官,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
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
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昏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
好击剑,每慷慨自负。
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
与之语,谈吐豪迈。
诘其姓字,云:“辽阳佟姓。”
问:“何往?”
曰:“余出门二十年,适自海外归耳。”
董曰:“君遨游四海,阅人綦多,曾见异人否?佟曰:“异人何等?”
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异人之传。
佟曰:“异人何地无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传其术也。”
董又毅然自许;即出佩剑,弹之而歌;又斩路侧小树,以矜其利。
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观。
董授之。
展玩一过,曰:“此甲铁所铸,为汗臭所蒸,最为下品。
仆虽未闻剑术,然有一剑,颇可用。”
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许,以削董剑,脆如瓜瓠,应手斜断,如马蹄。
董骇极,亦请过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
邀佟至家,坚留信宿。
叩以剑法,谢不知。
董按膝雄谈,惟敬听而已。
更既深,忽闻隔院纷拏。
隔院为生父居,心惊疑。
近壁凝听,但闻人作怒声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
少顷,似加搒掠,呻吟不绝者,真其父也。
生捉戈欲往。
佟止之曰:“此去恐无生理,宜审万全。”
生皇然请教。
佟曰:“盗坐名相索,必将甘心焉。
君无他骨肉,宜嘱后事于妻子;我启户,为君警厮仆。”
生诺,入告其妻。
妻牵衣泣。
生壮念顿消,遂共登楼上,寻弓觅矢,以备盗攻。
仓皇未已,闻佟在楼檐上笑曰:“贼幸去矣。”
烛之已杳。
逡巡出,则见翁赴邻饮,笼烛方归;惟庭前多编菅遗灰焉。
乃知佟异人也。
异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来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岂遂无提戈壮往时哉,要皆一转念误之耳。
昔解缙与方孝孺相约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约归后,不听床头人呜泣哉?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
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
妻不服。
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
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
妻请妆服而死,许之。
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
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
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
’遂为夫妇如初。
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辽阳军
沂水某,明季充辽阳军。
会辽城陷,为乱兵所杀;头虽断,犹不甚死。
至夜,一人执簿来,按点诸鬼。
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
遂共取头按项上,群扶之,风声簌簌,行移时,置之而去。
视其地,则故里也。
沂令闻之,疑其窃逃。
拘讯而得其情,颇不信;又审其颈无少断痕,将刑之。
某曰:“言无可凭信,但请寄狱中。
断头可假,陷城不可假。
设辽城无恙,然后受刑未晚也。”
令从之。
数日,辽信至,时日一如所言,遂释之。
张贡士
安丘张贡士,寝疾,仰卧床头。
忽见心头有小人出,长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优状。
唱昆山曲,音调清彻,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同;所唱节末,皆其生平所遭。
四折既毕,吟诗而没。
张犹记其梗概,为人述之。
高西园晤杞园先生,曾细询之,犹述其曲文,惜不能全忆。
高西园云:“向读渔洋先生‘池北偶谈’,见有记心头小人者,为安丘张某事。
余素善安丘张卯君,意必其宗属也。
一日,晤间问及,始知即卯君事。
询其本末,云当病起时,所记昆山曲者,无一字遗,皆手录成册,后其嫂夫人以为不祥语,焚弃之。
每从酒边茶余,犹能记其尾声,常举以诵客。
今并识之,以广异闻。
其词云:‘诗云子曰都休讲,不过是都都平丈(相传一邨塾师训童子读论语,字多讹谬。
其尤堪笑者,读“郁郁乎文哉”为“都都平丈我”)。
全凭着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训蒙要书,名“庄农杂学”。
其开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庄农打头强,最为鄙俚)。
’玩其语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为农家作塾师,主人慢之,而为是曲。
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汉隶篆印。”
爱奴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
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
明岁授教何所?”
答曰:“仍旧。”
叟曰:“敬业姓施。
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
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
徐以成约为辞。
叟曰:“信行君子也。
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
徐可之。
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
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
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宛然世家。
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
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
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
得先生一月善诱。
当胜十年。”
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
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
席既终。
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
天未明,儿出就学。
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
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
徐问:“何无僮仆?”
婢笑不言,布衾径去。
次夕复至。
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
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
妾名爱奴。
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
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
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
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
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
言已,遂去。
徐甚德之。
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
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
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
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
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
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
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
婢言:“无他,恐废学耳。
如必欲出,但请以夜。”
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
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
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
徐觉门户偪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
大骇。
然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
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
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
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
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
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
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
言已,泣下。
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
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
徐唯唯。
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
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
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
徐诺而别,与婢共骑。
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
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
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
又善巫,一挼挲而痾立愈。
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
徐嘱代谢夫人。
曰:“诺。”
遂没。
数日反,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
终岁往还,如此为常。
欲携同归,执不可。
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
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
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夭殂瘗此。
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
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
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
肤虽未朽,而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
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
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
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
徐惊喜慰问。
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
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
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
徐问:“古人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
叹曰:“此有定数。
世传灵迹,半涉幻妄。
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
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
探其怀,则冷若冰雪。
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
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
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
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敛。
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余气耳。
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
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
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
年余,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
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刚鲠,设帐于某贡士家。
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
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
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
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
一何可笑!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
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覆算不少校。
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
马辞以故。
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
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
岁杪,携珠盘至。
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
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西,生不受,拨珠归东。
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单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继娶少妇。
二子恐其复育,乘父醉,潜割睪丸而药糁之。
父觉,托病不言。
久之,创渐平。
忽入室,刀缝绽裂,血溢不止,寻毙。
妻知其故,讼于官。
官械其子,果伏。
骇曰:“余今为‘单父宰’矣!”
并诛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
妻父讼之。
时淄宰辛公,问王何故出妻。
答云:“不可说。”
固诘之。
曰:“以其不能产育耳。”
公曰:“妄哉!月余新妇,何知不产?”
忸怩久之,告曰:“其阴甚偏。”
公笑曰:“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
此可与“单父宰”并传一笑。
孙必振
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
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
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
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
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乡人,素无赖。
一日,晨起,有二人摄之去。
至市头,见屠人以半猪悬架上,二人便极力推挤之,忽觉身与肉合,二人亦径去。
少间,屠人卖肉,操刀断割,遂觉一刀一痛,彻于骨髓。
后有邻翁来市肉,苦争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惨。
肉尽,乃寻途归;归时,日已向辰。
家人谓其晏起,乃细述所遭。
呼邻问之,则市肉方归,言其片数、斤数,毫发不爽。
崇朝之间,已受凌迟一度,不亦奇哉!
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巉岩,常有元宝嵌石上。
崖下波涌,舟不可泊。
或荡桨近摘之,则牢不可动;若其人数应得此,则一摘即落,回首已复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间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测,湖水出入其中。
尝秉烛泛舟而入,见两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软;出刀割之,如切硬腐。
随意制为研。
既出,见风则坚凝过于他石。
试之墨,大佳。
估舟游楫,往来甚众,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赖好奇者之品题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沈香玉块焉。
太守闻之,督数百人作云梯,将造顶以觇其异,三年始成。
太守登之,将及巅,见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捣衣杵,大声曰:“不下,将堕矣!”
大惊,疾下。
才至地,则架木朽折,崩坠无遗。
大鼠
万历间,宫中有鼠,大与猫等,为害甚剧。
遍求民间佳猫捕制之,辄被噉食。
适异国来贡狮猫,毛白如雪。
抱投鼠屋,阖其扉,潜窥之。
猫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见猫,怒奔之。
猫避登几上,鼠亦登,猫则跃下。
如此往复,不啻百次。
众咸谓猫怯,以为是无能为者。
既而鼠跳掷渐迟,硕腹似喘,蹲地上少休。
猫即疾下,爪掬顶毛,口龁首领,辗转争持,猫声呜呜,鼠声啾啾。
启扉急视,则鼠首已嚼碎矣。
然后知猫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
彼出则归,彼归则复,用此智耳。
噫!匹夫按剑,何异鼠乎!
张不量
贾人某,至直隶界,忽大雨雹,伏禾中。
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
贾私意张氏既云“不良”,何反佑护。
雹止,入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
盖张素封,积粟甚富。
每春间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
众趋田中,见稞穗摧折如麻,独张氏诸田无恙。
牧竖
两牧竖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谋分捉之。
各登一树,相去数十步。
少顷,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仓皇。
竖于树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闻声仰视,怒奔树下,号且爬抓。
其一竖又在彼树致小狼鸣急;狼辍声四顾,始望见之,乃舍此趋彼,跑号如前状。
前树又鸣,又转奔之。
口无停声,足无停趾,数十往复,奔渐迟,声渐弱;既而奄奄僵卧,久之不动。
竖下视之,气已绝矣。
今有豪强子,怒目按剑,若将搏噬;为所怒者,乃阖扇去。
豪力尽声嘶,更无敌者,岂不畅然自雄?不知此禽兽之威,人故弄之以为戏耳。
富翁
富翁某,商贾多贷其赀。
一日出,有少年从马后,问之,亦假本者。
翁诺之。
至家,适几上有钱数十,少年即以手迭钱,高下堆垒之。
翁谢去,竟不与赀。
或问故。
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觉形于手足矣。”
访之果然。
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霁宇镇北边时,常使匠人铸一大杆刀,阔盈尺,重百钧。
每按边,辄使四人扛之。
卤簿所止,则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动。
司马阴以桐木依样为刀,宽狭大小无异,贴以银箔,时于马上舞动。
诸部落望见,无不震悚。
又于边外埋苇薄为界,横斜十余里,状若藩篱,扬言曰:“此吾长城也。”
北兵至,悉拔而火之。
司马又置之。
既而三火,乃以礮石伏机其下,北兵焚薄,药石尽发,死伤甚众。
既遁去,司马设薄如前。
北兵遥望皆却走,以故帖服若神。
后司马乞骸归,塞上复警。
召再起;司马时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辞。
上慰之曰:“但烦卿卧治耳。”
于是司马复至边。
每止处,辄卧幛中。
北人闻司马至,皆不信,因假议和,将验真伪。
启帘,见司马坦卧,皆望榻伏拜,挢舌而退。
岳神
扬州提同知,夜梦岳神召之,词色愤怒。
仰见一人侍神侧,少为缓颊。
醒而恶之。
早诣岳庙,默作祈禳。
既出,见药肆一人,绝肖所见。
问之,知为医生。
既归,暴病,特遣人聘之。
至则出方为剂,暮服之,中夜而卒。
或言: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
用药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阴王慕贞,世家子也。
偶游江浙,见媪哭于途,诘之。
言:“先夫止遗一子,今犯死刑,谁有能出之者?”
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中金为之斡旋,竟释其罪。
其人出,闻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访诣旅邸,感泣谢问。
王曰:“无他,怜汝母老耳。”
其人大骇曰:“母故已久。”
王亦异之。
抵暮,媪来申谢,王咎其谬诬。
媪曰:“实相告:我东山老狐也。
二十年前曾与儿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馁也。”
王悚然起敬,再欲诘之,已杳。
先是,王妻贤而好佛,不茹荤酒;治洁室,悬观音像,以无子,日日焚祷其中。
而神又最灵,辄示梦,教人趋避,以故家中事皆取决焉。
后有疾,綦笃,移榻其中;又别设锦裀于内室而扃其户,若有所伺。
王以为惑,而以其疾势昏瞀,不忍伤之。
卧病二年,恶嚣,常屏人独寝。
潜听之,似与人语;启门视之,又寂然。
病中他无所虑,有女十四岁,惟日催治装遣嫁。
既醮,呼王至榻前,执手曰:“今诀矣!初病时,菩萨告我,命当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赐少药,俾延息以待。
去岁,菩萨将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为妾服役。
今将死,薄命人又无所出。
保儿,妾所怜爱,恐娶悍怒之妇,令其子母失所。
小梅姿容秀美,又温淑,即以为继室可也。”
盖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儿。
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亵乎?”
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
问:“小梅何处?”
曰:“室中非耶?”
方欲再诘,闭目已逝。
王夜守灵帏,闻室中隐隐啜泣,大骇,疑为鬼。
唤诸婢妾启钥视之,则二八丽者,缞服在室。
众以为神,共罗拜之。
女敛涕扶掖。
王凝注之,俛首而已。
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请即上堂,受儿女朝谒;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过。”
女腆然出,竟登北堂。
王使婢为设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长幼卑贱,以次伏叩,女庄容坐受;惟妾至,则挽之。
自夫人卧病,婢惰奴偷,家久替。
众参已,肃肃列侍。
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羁留人间,又以大事相委,汝辈宜各洗心,为主效力,从前愆尤,悉不计校;不然,莫谓室无人也!”
共视座上,真如悬观音图像,时被微风吹动。
闻言悚惕,哄然并诺。
女乃排拨丧务,一切井井,由是大小无敢懈者。
女终日经纪内外,王将有作,亦禀白而行;然虽一夕数见,并不交一私语。
既殡,王欲申前约,不敢径告,嘱妾微示意。
女曰:“妾受夫人谆嘱,义不容辞;但匹配大礼,不得草草。
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晋之盟,则惟命是听。”
时沂水黄太仆,致仕闲居,于王为父执,往来最善。
王即亲诣,以实告。
黄奇之,即与同来。
女闻,即出展拜。
黄一见,惊为天人,逊谢不敢当礼;既而助妆优厚,成礼乃去。
女馈遗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亲。
合卺后,王终以神故,亵中带肃,时研诘菩萨起居。
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尘世者?”
王力审所自。
女曰:“不必研穷,既以为神,朝夕供养,自无殃咎。”
女御下常宽,非笑不语;然婢贱戏狎时,遥见之,则默默无声。
女笑谕曰:“岂尔辈尚以我为神耶?我何神哉!实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见思,阴使南村王姥招我来。
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为神道,闭内室中,其实何神。”
众犹不信;而日侍边傍,见其举动,不少异于常人,浮言渐息。
然即顽奴钝婢,王素挞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无不乐于奉命。
皆云:“并不自知。
实非畏之,但睹其貌,则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
以此百废具举。
数年中,田地连阡,仓廪万石矣。
又数年,妾产一女。
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点,因字小红。
弥月,女使王盛筵招黄。
黄贺仪丰渥,但辞以耄,不能远涉;女遣两媪,强邀之,黄始至。
抱儿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
又再三问其吉凶。
黄笑曰:“此喜红也,可增一字,名喜红。”
女大悦,更出展叩。
是日,鼓乐充庭,贵戚如市。
黄留三日始去。
忽门外有舆马来,逆女归宁。
向十余年,并无瓜葛,共议之,而女若不闻。
理妆竟,抱子于怀,要王相送,王从之。
至二三十里许,寂无行人,女停舆,呼王下骑,屏人与语,曰:“王郎王郎,会短离长,谓可悲否?”
王惊问故。
女曰:“君谓妾何人也?”
答曰:“不知。”
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
曰:“有。”
曰:“哭于路者吾母也,感义而思所报,乃因夫人好佛,附为神道,实将以妾报君也。
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
妾视君晦运将来,此儿在家,恐不能育,故借归宁,解儿厄难。
君记取家有死口时,当于晨鸡初唱,诣西河柳堤上,见有挑葵花灯来者,遮道苦求,可免灾难。”
王曰:“诺。”
因讯归期。
女云:“不可预定。
要当牢记吾言,后会亦不远也。”
临别,执手怆然交涕。
俄登舆,疾若风。
王望之不见,始返。
经六七年,绝无音问。
忽四乡瘟疫流行,死者甚众,一婢病三日死。
王念曩嘱,颇以关心。
是日与客饮,大醉而睡。
既醒,闻鸡鸣,急起至堤头,见灯光闪烁,适已过去。
急追之,止隔百步许,愈追愈远,渐不可见,懊恨而返。
数日暴病,寻卒。
王族多无赖,共凭陵其孤寡,田禾树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
逾岁,保儿又殇,一家更无所主。
族人益横,割裂田产,厩中牛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
以妾居故,遂将数人来,强夺鬻之。
妾恋幼女,母子环泣,惨动邻里。
方危难间,俄闻门外有肩舆入,共觇,则女引小郎自车中出。
四顾人纷如市,问:“此何人?”
妾哭诉其由。
女颜色惨变,便唤从来仆役,关门下钥。
众欲抗拒,而手中若痿。
女令一一收缚,系诸廊柱,日与薄粥三瓯。
即遣老仆奔告黄公,然后入室哀泣。
泣已,谓妾曰:“此天数也。
已期前月来,适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
不谓转盼间已成邱墟!”
问旧时婢媪,则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
越日,婢仆闻女至,皆自遁归,相见无不流涕。
所絷族人,共噪儿非慕贞体胤,女亦不置辨。
既而黄公至,女引儿出迎。
黄握儿臂,便捋左袂,见朱记宛然,因袒示众人,以证其确。
乃细审失物,登簿记名,亲诣邑令。
令拘无赖辈,各笞四十,械禁严追;不数日,田地马牛,悉归故主。
黄将归,女引儿泣拜曰:“妾非世间人,叔父所知也。
今以此子委叔父矣。”
黄曰:“老夫一息尚在,无不为区处。”
黄去,女盘查就绪,托儿于妾,乃具馔为夫祭扫,半日不返。
视之,则杯馔犹陈,而人杳矣。
异史氏曰:“不绝人嗣者,人亦不绝其嗣,此人也而实天也。
至座有良朋,车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则车中人望望然去之矣。
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报,独何人哉!狐乎!倘尔多财,吾为尔宰。”
药僧
济宁某,偶于野寺外,见一游僧,向阳扪虱;杖挂葫芦,似卖药者。
因戏曰:“和尚亦卖房中丹否?”
僧曰:“有。
弱者可强,微者可巨,立刻见效,不俟经宿。”
某喜求之。
僧解衲角,出药一丸,如黍大,令吞之。
约半炊时,下部暴长;逾刻自扪,增于旧者三之一。
心犹未足,窥僧起遗,窃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
俄觉肤若裂,筋若抽,项缩腰橐,而阴长不已。
大惧,无法。
僧返,见其状,惊曰:“子必窃吾药矣!”
急与一丸,始觉休止。
解衣自视,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
缩颈蹒跚而归。
父母皆不能识。
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龙,按部至高邮。
适巨绅家将嫁女,妆匳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
刺史无术。
公令诸门尽闭,止留一门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严搜装载。
又出示谕阖城户口,各归第宅,候次日查点搜掘,务得赃物所在。
乃阴嘱吏目:设有城门中出入至再者,捉之。
过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无行装。
公曰:“此真盗也。”
二人诡辨不已。
公令解衣搜之,见袍服内着女衣二袭,皆匳中物也。
──盖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难携,故密着而屡出之也。
又公为宰时,至邻邑。
早旦,经郭外,见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发,发上簪凤钗一股,侧眠床上。
有三四健男夹随之,时更番以手拥被,令压身底,似恐风入。
少顷,息肩路侧,又使二人更相为荷。
于公过,遣隶回问之,云是妹子垂危,将送归夫家。
公行二三里,又遣隶回,视其所入何村。
隶尾之,至一村舍,两男子迎之而入。
还以白公。
公谓其邑宰:“城中得无有劫寇否?”
宰曰:“无之。”
时功令严,上下讳盗,故即被盗贼劫杀,亦隐忍而不敢言。
公就馆舍,嘱家人细访之,果有富室被强寇入家,炮烙而死。
公唤其子来,诘其状,子固不承。
公曰:“我已代捕大盗在此,非有他也。”
子乃顿首哀泣,求为死者雪恨。
公叩关往见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
诘其病妇何人。
盗供:“是夜同在勾栏,故与妓女合谋,置金床上,令抱卧至窝处始瓜分耳。”
共服于公之神。
或问所以能知之故。
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关心耳。
岂有少妇在床,而容入手衾底者。
且易肩而行,其势甚重,交手护之,则知其中必有物矣。
若病妇昏愦而至,必有妇人倚门而迎;止见男子,并不惊问一言,是以确知其为盗也。”
皂隶
万历间,历城令梦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隶八人书姓名于牒,焚庙中;至夜,八人皆死。
庙东有酒肆,肆主故与一隶有素。
会夜来沽酒,问:“款何客?”
答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叙姓名耳。”
质明,见他役,始知其人已死。
入庙启扉,则瓶在焉,贮酒如故。
归视所与钱,皆纸灰也。
令肖八像于庙。
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谴。
绩女
绍兴有寡媪夜绩,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
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
媪惊问:“何来?”
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
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
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
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
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
女竟升床代绩。
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
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
媪出,果得衣一裹。
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
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
罗衿甫解,异香满室
。
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
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
媪曰:“无之。”
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
媪愈知为狐,大惧。
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
媪益恐,股战摇床。
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
但须谨言,衣食自足。”
媪早起,拜于床下。
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
媪心动,复涉遐想。
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
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
由是两心浃洽,日同操作。
视所绩,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
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者,辄于他室应之。
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
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
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
媪涕泣自陈。
女曰:“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
媪复哀恳,始许之。
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于道。
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
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
媪诺,为之请。
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
媪伏地自投。
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
然而缘分尽矣。”
媪又伏叩。
女约以明日。
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
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
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祗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
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
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
生意眩神驰,不觉倾拜。
拜已而起,则厚幙沉沉,闻声不见矣。
悒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
生又拜。
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惰矣!”
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
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题毕而去。
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
媪伏地请罪。
女曰:“罪不尽在汝。
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
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
遂幞被出。
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红毛毡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
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
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矣。”
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
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
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抽肠
莱阳民某昼卧,见一男子与妇人握手入。
妇黄肿,腰粗欲仰,意象愁苦。
男子促之曰:“来,来!”
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窥所为。
既入,似不见榻上有人。
又促曰:“速之!”
妇便自坦胸怀,露其腹,腹大如鼓。
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从心下直剖至脐,蚩蚩有声。
某大惧,不敢喘息。
而妇人攒眉忍受,未尝少呻。
男子口衔刀,入手于腹,捉肠挂肘际;且挂且抽,顷刻满臂。
乃以刀断之,举置几上,还复抽之。
几既满,悬椅上;椅又满,乃肘数十盘,如渔人举网状,望某首边一掷。
觉一阵热腥,面目喉鬲覆压无缝。
某不能复忍,以手推肠,大号起奔。
肠堕榻前,两足被絷,冥然而倒。
家人趋视,但见身绕猪脏;既入审顾,则初无所有。
众各自谓目眩,未尝骇异。
及某述所见,始共奇之。
而室中并无痕迹,惟数日血腥不散。
张鸿渐
张鸿渐,永平人。
年十八,为郡名士。
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
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
张许之。
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
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
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
质审一过,无所可否。
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
张惧,亡去。
至凤翔界,资斧断绝。
日既暮,踟躇旷野,无所归宿。
歘睹小村,趋之。
老媪方出阖扉,见生,问所欲为,张以实告。
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
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
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
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
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
及门,见草荐,诘妪;妪实告之。
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
即问:“其人焉往?”
张惧,出伏阶下。
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
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
命妪引客入舍。
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
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
妪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
适所见,长姑舜华也。”
妪去。
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
张释卷,搜觅冠履。
女即榻捺坐曰:“无须,无须!”
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
得不相遐弃否?”
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
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
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
言已,欲去。
张探身挽之,女亦遂留。
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来。
恐傍人所窥。”
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
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
方徘徊间,闻媪云:“来何早也!”
一转盼间,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
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
如必见怪,请即别。”
张恋其美,亦安之。
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
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
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
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
’后日归念卿时,亦犹今日之念彼也。
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
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
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咫尺耳!”
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
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
君归,妾且去。”
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
踰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
近以两指弹扉。
内问为谁,张具道所来。
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
两相惊喜,握手入帷。
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
夫妇依倚,恍如梦寐。
张历述所遭。
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
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耦,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
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
方曰:“君以我何人也!”
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
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
大惭无语。
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恋人,终无意味。
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
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
移时,寻落。
女曰:“从此别矣。”
方将订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
踰垣叩户,宛若前状。
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
既相见,涕不可仰。
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
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
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
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歔,具言其详。
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
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
盖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踰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入。
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
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
方讳言:“无之。”
甲言:“窃听已久,敬将以执奸耳。”
方不得已,以实告。
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
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
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
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死。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
君速逃,妾请任其辜。”
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瞑矣。”
天明,赴县自首。
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
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
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
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
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
张略述之。
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
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
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
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
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
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
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
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
日渐暮,二役径醉矣。
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龙。
少时,促下,曰:“君止此。
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
张问:“后会何时?”
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
遂至郡,赁屋授徒焉。
托名宫子迁。
居十年,访知捕亡寖怠,乃复逡巡东向。
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
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
久之,妻始出问。
张低语之。
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
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
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
问:“儿安在?”
曰:“赴郡大比未归。”
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
话末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
张喜慰过望。
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
大惧,并起。
闻人言曰:“有后门否?”
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夜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也。
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
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
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
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
见一高门,有报条黏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
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
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
因诘所往。
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
翁留诲其少子。
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
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
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
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
不觉泪下。
共惊问之。
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
备言其由。
张孝廉抱父大哭。
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
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告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
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
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
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医
万历间,孙评事少孤,母十九岁守节。
孙举进士,而母已死。
尝语人曰:“我必博诰命以光泉壤,始不负萱堂苦节。”
忽得暴病,綦笃。
素与太医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门,而疾益剧。
张目曰:“生不能扬名显亲,何以见老母地下乎!”
遂卒,目不瞑。
无何,太医至,闻哭声,即入临吊。
见其状,异之。
家人告以故。
太医曰:“欲得诰赠,即亦不难。
今皇后旦晚临盆矣,但活十余日,诰命可得。”
立命取艾,灸尸一十八处。
炷将尽,床上已呻;急灌以药,居然复生。
嘱曰:“切记勿食熊虎肉。”
共志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颇不关意。
既而三日平复,仍从朝贺。
过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赐群臣宴。
中使出异品,遍赐文武,白片朱丝,甘美无比。
孙啖之,不知何物。
次日,访诸同僚,曰:“熊膰也。”
大惊,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飞
邑人某,购一牛,颇健。
夜梦牛生两翼飞去,以为不祥,疑有丧失。
牵入市损价售之。
以巾裹金,缠臂上。
归至半途,见有鹰食残兔,近之甚驯。
遂以巾头絷股,臂之。
鹰屡摆扑,把捉稍懈,带巾腾去。
此虽定数,然不疑梦,不贪拾遗,则走者何遽能飞哉?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名士,困于场屋。
入闱后,期望甚切。
近发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
忽有人白:“报马来。”
王踉跄起曰:“赏钱十千!”
家人因其醉,诳而安之曰:“但请睡,已赏矣。”
王乃眠。
俄又有入者曰:“汝中进士矣!”
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
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场毕矣。”
王大喜,起而呼曰:“赏钱十千!”
家人又诳之如前。
又移时,一人急入曰“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
果见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洁。
王呼赐酒食,家人又绐之,暗笑其醉而已。
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
大呼长班,凡数十呼,无应者。
家人笑曰:“暂卧候,寻他去。”
又久之,长班果复来。
王搥床顿足,大骂:“钝奴焉往!”
长班怒曰:“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
王怒,骤起扑之,落其帽。
王亦倾跌。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
王曰:“长班可恶,我故惩之,何醉也?”
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
何处长班,伺汝穷骨?”
子女皆笑。
王醉亦稍解,忽如梦醒,始知前此之妄。
然犹记长班帽落;寻至门后,得一缨帽如盏大,共疑之。
自笑曰:“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异史氏曰:“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
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
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
其出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
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
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
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
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
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
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
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
王子安方寸之中,顷刻万绪,想鬼狐窃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
床头人醒,宁不哑然失笑哉?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两三须臾耳,子安一朝而尽尝之,则狐之恩与荐师等。”
刁姓
有刁姓者,家无生产,每出卖许负之术,──实无术也。
数月一归,则金帛盈橐。
共异之。
会里人有客于外者,遥见高门内一人,冠华阳巾,言语啁嗻,众妇丛绕之。
近视,则刁也。
因微窥所为。
见有问者曰:“吾等众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
──盖有一贵妇微服其中,将以验其术也。
里人代为刁窘。
刁从容望空横指曰:“此何难辨。
试观贵人顶上,自有云气环遶。”
众目不觉集视一人,觇其云气。
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贵人!”
众惊以为神。
里人归述其诈慧。
乃知虽小道,亦必有过人之才;不然,乌能欺耳目、赚金钱,无本而殖哉!
农妇
邑西磁窰坞有农人妇,勇健如男子,辄为乡中排难解纷。
与夫异县而居。
夫家高苑,距淄百余里;偶一来,信宿便去。
妇自赴颜山,贩陶器为业。
有赢余,则施丐者。
一夕与邻妇语,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离身也。”
遂去。
天明往探之,则见其肩荷酿酒巨瓮二,方将入门。
随至其室,则有婴儿绷卧。
骇问之,盖娩后已负重百里矣。
故与北庵尼善,订为姊妹。
后闻尼有秽行,忿然操杖,将往挞楚,众苦劝乃止。
一日,遇尼于途,遽批之。
问:“何罪?”
亦不答。
拳石交施,至不能号,乃释而去。
异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犹自知非丈夫也,妇并忘其为巾帼矣。
其豪爽自快,与古剑仙无殊,毋亦其夫亦磨镜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卖酒人某乙,每酿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饮者,不过数盏,便醉如泥。
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见一狐醉卧槽边,缚其四肢。
方将觅刃,狐已醒,哀曰:“勿见害,诸如所求。”
遂释之,辗转已化为人。
时巷中孙氏,其长妇患狐为祟,因问之,答云:“是即我也。”
乙窥妇娣尤美,求狐携往。
狐难之。
乙固求之。
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遗,着之当可去。”
既服而归,家人皆不之见;袭常衣而出,始见之。
大喜,与狐同诣孙氏家。
见墙上贴巨符,画蜿蜒如龙。
狐惧曰:“和尚大恶,我不往矣!”
遂去。
乙逡巡近之,则真龙盘壁上,昂首欲飞。
大惧亦出。
盖孙觅一异域僧,为之厌胜,授符先归,僧犹未至也。
次日,僧来,设坛作法。
邻人共观之,乙亦杂处其中。
忽变色急奔,状如被捉;至门外,踣地化为狐,四体犹着人衣。
将杀之。
妻子叩请。
僧命牵去,日给饮食,数月寻毙。
郭安
孙五粒,有僮仆独宿一室,恍惚被人摄去。
至一宫殿,见阎罗在上,视之曰:“悞矣,此非是。”
因遣送还。
既归,大惧,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见榻空闲,因就寝焉。
又一仆李禄,与僮有夙怨,久将甘心,是夜操刀入,扪之,以为僮也,竟杀之。
郭父鸣于官。
时陈其善为邑宰,殊不苦之。
郭哀号,言:“半生止此子,今将何以聊生!”
陈即以李禄为之子。
郭含冤而退。
此不奇于僮之见鬼,而奇于陈之折狱也。
济之西邑有杀人者,其妇讼之。
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曰:“人家好好夫妇,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
遂判合之。
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
而陈亦尔尔,何途无才!
折狱
邑之西崖庄,有贾某被人杀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经死。
贾弟鸣于官。
时浙江费公祎祉令淄,亲诣验之。
见布袱裹银五钱余,尚在腰中,知非为财也者。
拘两村邻保审质一过,殊少端绪,并未搒掠,释散归农;但命地约细察,十日一关白而已。
逾半年,事渐懈。
贾弟怨公仁柔,上堂屡聒。
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
呵逐而出。
贾弟无所伸诉,愤葬兄嫂。
一日,以逋赋故,逮数人至。
内一人周成,惧责,上言钱粮措办已足,即于腰中出银袱,禀公验视。
公验已,便问:“汝家何里?”
答云:“某村。”
又问:“去西崖几里?”
答云:“五六里。”
“去年被杀贾某,系汝何人?”
答云:“不识其人。”
公勃然曰:“汝杀之,尚云不识耶!”
周力辨,不听;严梏之,果伏其罪。
先是,贾妻王氏,将诣姻家,惭无钗饰,聒夫使假于邻。
夫不肯;妻自假之,颇甚珍重。
归途,卸而裹诸袱,内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
不敢告夫,又无力偿邻,懊恼欲死。
是日,周适拾之,知为贾妻所遗,窥贾他出,半夜踰墙,将执以求合。
时溽暑,王氏卧庭中,周潜就淫之。
王氏觉,大号。
周急止之,留袱纳钗。
事已,妇嘱曰:“后勿来,吾家男子恶,犯恐俱死!”
周怒曰:“我挟勾栏数宿之赀,宁一度可偿耶?”
妇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从容以待其死。”
周乃去,于是杀贾,夜诣妇曰:“今某已被人杀,请如所约。”
妇闻大哭,周惧而逃,天明则妇死矣。
公廉得情,以周抵罪。
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
公曰:“事无难办,要在随处留心耳。
初验尸时,见银袱刺万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
及诘之,又云无旧,词貌诡变,是以确知其真凶也。”
异史氏曰:“世之折狱者,非悠悠置之,则缧系数十人而狼藉之耳。
堂上肉鼓吹,喧阗旁午,遂嚬蹙曰:‘我劳心民事也。
’云板三敲,则声色并进,难决之词,不复置念;端待升堂时,祸桑树以烹老龟耳。
呜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则必智;盖用心苦则机关出也。
’‘随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与冯安同里,世有却。
胡父子强,冯屈意交欢,胡终猜之。
一日,共饮薄醉,颇倾肝胆。
胡大言:“勿忧贫,百金之产不难致也。”
冯以其家不丰,故嗤之。
胡正色曰:“实相告:昨途遇大商,载厚装来,我颠越于南山眢井中矣。
冯又笑之。
时胡有妹夫郑伦,托为说合田产,寄数百金于胡家,遂尽出以炫冯。
冯信之。
既散,阴以状报邑。
公拘胡对勘,胡言其实,问郑及产主皆不讹。
乃共验诸眢井。
一役缒下,则果有无首之尸在焉。
胡大骇,莫可置辨,但称冤苦。
公怒,击喙数十,曰:“确有证据,尚叫屈耶!”
以死囚具禁制之。
尸戒勿出,惟晓示诸村,使尸主投状。
逾日,有妇人抱状,自言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数百金出作贸易,被胡杀死。”
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
妇执言甚坚。
公乃命出尸于井,视之,果不妄。
妇不敢近,却立而号。
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躯未全。
汝暂归,待得死者首,即招报令其抵偿。”
遂自狱中唤胡出,呵曰:“明日不将头至,当械折股!”
押去终日而返,诘之,但有号泣。
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势,却又不刑,曰:“想汝当夜扛尸忙迫,不知坠落何处,奈何不细寻之?”
胡哀祈容急觅。
公乃问妇:“子女几何?”
答曰:“无。”
问:“甲有何戚属?”
“但有堂叔一人。”
慨然曰:“少年丧夫,伶仃如此,其何以为生矣!”
妇乃哭,叩求怜悯。
公曰:“杀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结;结案后,速醮可也。
汝少妇,勿复出入公门。”
妇感泣,叩头而下。
公即票示里人,代觅其首。
经宿,即有同村王五,报称已获。
问验既明,赏以千钱。
唤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积岁不能成结。
侄既无出,少妇亦难存活,早令适人。
此后亦无他务,但有上台检驳,止须汝应身耳。”
甲叔不肯,飞两签下;再辩,又一签下。
甲叔惧,应之而出。
妇闻,诣谢公恩。
公极意慰谕之。
又谕:“有买妇者,当堂关白。”
既下,即有投婚状者,盖即报人头之王五也。
公唤妇上,曰:“杀人之真犯,汝知之乎?”
答曰:“胡成。”
公曰:“非也。
汝与王五乃真犯耳。”
二人大骇,力辨冤枉。
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迟迟而发者,恐有万一之屈耳。
尸未出井,何以确信为汝夫?盖先知其死矣。
且甲死犹衣败絮,数百金何所自来?”
又谓王五曰:“头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
两人惊颜如土,不能强置一词。
并械之,果吐其实。
盖王五与妇私已久,谋杀其夫,而适值胡成之戏也。
乃释胡。
冯以诬告,重笞,徒三年。
事结,并未妄刑一人。
异史氏曰:“我夫子有仁爱名,即此一事,亦以见仁人之用心苦矣。
方宰淄时,松裁弱冠,过蒙器许,而驽钝不才,竟以不舞之鹤为羊公辱。
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则松实贻之也。
悲夫!”
义犬
周村有贾某,贸易芜湖,获重赀。
赁舟将归,见堤上有屠人缚犬,倍价赎之,养豢舟上。
舟上固积寇也,窥客装,荡舟入莽,操刀欲杀。
贾哀赐以全尸,盗乃以毡裹置江中。
犬见之,哀嗥投水,口衔裹具,与共浮沉。
流荡不知几里,达浅搁乃止。
犬泅出,至有人处,狺狺哀吠。
或以为异,从之而往,见毡束水中,引出断其绳。
客固未死,始言其情。
复哀舟人,载还芜湖,将以伺盗船之归。
登舟失犬,心甚悼焉。
抵关三四日,估楫如林,而盗船不见。
适有同乡估客将携俱归,忽犬自来,望客大嗥,唤之却走。
客下舟趁之。
犬奔上一舟,啮人胫股,挞之不解。
客近呵之,则所啮即前盗也。
衣服与舟皆易,故不得而认之矣。
缚而搜之,则裹金犹在。
呜呼!一犬也,而报恩如是。
世无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杨大洪
大洪杨先生涟,微时为楚名儒,自命不凡。
科试后,闻报优等者,时方食,含哺出问:“有杨某否?”
答云:“无。”
不觉嗒然自丧,咽食入鬲,遂成病块,噎阻甚苦。
众劝令录遗才;公患无赀,众醵十金送之行,乃强就道。
夜梦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
临去,赠以诗,有“江边柳下三弄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之句。
明日途次,果见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请。
道士笑曰:“子悞矣,我何能疗病?请为三弄可也。”
因出笛吹之。
公触所梦,拜求益切,且倾囊献之。
道士接金,掷诸江流。
公以所来不易,哑然惊惜。
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边,请自取之。”
公诣视果然。
又益奇之,呼为仙。
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处仙人来矣。”
赚公回顾,力拍其项曰:“俗哉!”
公受拍,张吻作声,喉中呕出一物,堕地堛然,俯而破之,赤丝中裹饭犹存,病若失。
回视道士已杳。
异史氏曰:“公生为河岳,没为日星,何必长生乃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为公悼惜;余谓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贤,解者必不议予说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数尺许。
北壁有洞门,伏而引领望见之。
会近村数辈,九日登临,饮其处,共谋入探之。
三人受灯,缒而下。
洞高敞与夏屋等;入数武,稍狭,即忽见底。
底际一窦,蛇行可入。
烛之,漆漆然暗深不测。
两人馁而却退;一人夺火而嗤之,锐身塞而进。
幸隘处仅厚于堵,即又顿高顿阔,乃立,乃行。
顶上石参差危耸,将坠不坠。
两壁嶙嶙峋峋然,类寺庙中塑,都成鸟兽人鬼形:鸟若飞,兽若走,人若坐若立,鬼罔两示现忿怒;奇奇怪怪,类多丑少妍。
心凛然作怖畏。
喜径夷,无少陂。
逡巡几百步,西壁开石室,门左一怪石鬼,面人而立,目努,口箕张,齿舌狞恶;左手作拳,触腰际;右手叉五指,欲扑人。
心大恐,毛森森以立。
遥望门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胆乃稍壮,强入之。
见地上列椀琖,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窰也。
旁置锡壶四,心利之,解带缚项系腰间。
即又旁瞩,一尸卧西隅,两肱及股四布以横。
骇极。
渐审之,足蹑锐履,梅花刻底犹存,知是少妇。
人不知何里,毙不知何年。
衣色黯败,莫辨青红;发蓬蓬,似筐许乱丝,黏着髑髅上;目、鼻孔各二;瓠犀两行,白巉巉,意是口也。
有想首颠当有金珠饰,以火近脑,似有口气嘘灯,灯摇摇无定,焰纁黄,衣动掀掀。
复大惧,手摇颤。
灯顿灭。
忆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触鬼者物也。
头触石,仆,即复起;冷湿浸颔颊,知是血,不觉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窦,方将伏,似有人捉发住,晕然遂绝。
众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缒二人下。
探身入窦,见发罥石上,血淫淫已殭。
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叹。
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进,曳之以出。
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缕缕。
所恨未穷其底;极穷之,必更有佳境。
后章令闻之,以丸泥封窦,不可复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之南石崖崩,现洞口;望之,钟乳林林如密笋。
然深险,无人敢入。
忽有道士至,自称钟离弟子,言:“师遣先至,粪除洞府。”
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携之而下,坠石笋上,贯腹而死。
报令,令封其洞。
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无回音耳。
安期岛
长山刘中堂鸿训,同武弁某使朝鲜。
闻安期岛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
国中臣僚佥谓不可,令待小张。
──盖安期不与世通,惟有弟子小张,岁辄一两至。
欲至岛者,须先自白。
如以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
逾一二日,国王召见。
入朝,见一人,佩剑,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许,仪容修洁。
问之,即小张也。
刘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张许之。
但言:“副使不可行。”
又出,遍视从人,惟二人可以从游。
遂命舟导刘俱往。
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
时方严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
导人洞府,见三叟趺坐。
东西者见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为礼。
既坐,呼茶。
有僮将盘去。
洞外石壁上有铁锥,锐没石中;僮拔锥,水即溢射,以琖承之;满,复塞之。
既而托至,其色淡碧。
试之,其凉震齿。
刘畏寒不饮。
叟顾僮颐示之。
僮取琖去,呷其残者;仍于故处拔锥,溢取而返,则芳烈蒸腾,如初出于鼎。
窃异之。
问以休咎,笑曰:“世外人岁月不知,何解人事?”
问以却老术,曰:“此非富贵人所能为者。”
刘兴辞,小张仍送之归。
既至朝鲜,备述其异。
国王叹曰:“惜未饮其冷者。
此先天之玉液,一琖可延百龄。”
刘将归,王赠一物,纸帛重裹,嘱近海勿开视。
既离海,急取拆视,去尽数百重,始见一镜;审之,则蛟宫龙族,历历在目。
方凝注间,忽见潮头高于楼阁,汹汹已近。
大骇,极驰;潮从之,疾若风雨。
大惧,以镜投之,潮乃顿落。
沅俗
李季霖摄篆沅江,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
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也。”
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
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
忽一舆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
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
怒诃之,役不听,疾奔而去。
遣人尾之。
役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
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
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见皮内坟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
乃奔而返。
后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窃取财物。
设被主觉,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不用矣。
云萝公主
安大业,卢龙人。
生而能言,母饮以犬血,始止。
既长,韶秀,顾影无俦;慧而能读。
世家争婚之。
母梦曰:“儿当尚主。”
信之。
至十五六,迄无验,亦渐自悔。
一日,安独坐,忽闻异香。
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
即以长毡贴地,自门外直至榻前。
方骇疑间,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
婢即以绣垫设榻上,扶女郎坐。
安仓皇不知所为,鞠躬便问:“何处神仙,劳降玉趾?”
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
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萝公主也。
圣后属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来相宅。”
安惊喜,不知置词;女亦俯首:相对寂然。
安故好棋,楸枰尝置坐侧。
一婢以红巾拂尘,移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与粉侯孰胜?”
安移坐近案,主笑从之。
甫三十余着,婢竟乱之,曰:“驸马负矣!”
敛子入盒,曰:“驸马当是俗间高手,主仅能让六子。”
乃以六黑子实局中,主亦从之。
主坐次,辄使婢伏坐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
又两小鬟夹侍之;每值安凝思时,辄曲一肘伏肩上。
局阑未结,小鬟笑云:“驸马负一子。”
进曰:“主惰,宜且退。”
女乃倾身与婢耳语。
婢出,少顷而还,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适主言居宅湫隘,烦以此少致修饰,落成相会也。”
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后吉。”
女起;生遮止,闭门。
婢出一物,状类皮排,就地鼓之;云气突出,俄顷四合,冥不见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为妖。
而生神驰梦想,不能复舍。
急于落成,无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滦州生袁大用,侨寓邻坊,投刺于门;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窥其亡而报之。
后月余,门外适相值,二十许少年也。
宫绢单衣,丝带乌履,意甚都雅。
略与顷谈,颇甚温谨。
悦之,揖而入。
请与对弈,互有赢亏。
已而设酒留连,谈笑大欢。
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杂进,相待殷渥。
有小童十二三许,拍板清歌,又跳掷作剧。
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负之。
生以其纤弱,恐不胜。
袁强之。
僮绰有余力,荷送而归。
生奇之。
次日,犒以金,再辞乃受。
由此交情款密,三数日辄一过从。
袁为人简默,而慷慨好施。
市有负债鬻女者,解囊代赎,无吝色。
生以此益重之。
过数日,诣生作别,赠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兴作。
生反金受物,报以束帛。
后月余,乐亭有仕宦而归者,橐赀充牣。
盗夜入,执主人,烧铁钳灼,劫掠一空。
家人识袁,行牒追捕。
邻院屠氏,与生家积不相能,因其土木大兴,阴怀疑忌。
适有小仆窃象箸,卖诸其家,知袁所赠,因报大尹。
尹以兵绕舍,值生主仆他出,执母而去。
母衰迈受惊,仅存气息,二三日不复饮食。
尹释之。
生闻母耗,急奔而归,则母病已笃,越宿遂卒。
收殓甫毕,为捕役执去。
尹见其年少温文,窃疑诬枉,故恐喝之。
生实述其交往之由。
尹问:“何以暴富?”
生曰:“母有藏镪,因欲亲迎,故治昏室耳。”
尹信之,具牒解郡。
邻人知其无事,以重金赂监者,使杀诸途。
路经深山,被曳近削壁,将推堕之。
计逼情危,时方急难,忽一虎自丛莽中出,囓二役皆死,衔生去。
至一处,重楼迭阁,虎入,置之。
见云萝扶婢出,凄然慰吊:“妾欲留君,但母丧未卜窀穸。
可怀牒去,到郡自投,保无恙也。”
因取生胸前带,连结十余扣,嘱云:“见官时,拈此结而解之,可以弭祸。”
生如其教,诣郡自投。
太守喜其诚信,又稽牒知其冤,销名令归。
至中途,遇袁,下骑执手,备言情况。
袁愤然作色,默不一语。
生曰:“以君风采,何自污也?”
袁曰:“某所杀皆不义之人,所取皆非义之财。
不然,即遗于路者,不拾也。
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邻,岂可留在人间耶!”
言已,超乘而去。
生归,殡母已,柴门谢客。
忽一夜,盗入邻家,父子十余口,尽行杀戮,止留一婢。
席卷赀物,与僮分携之。
临去,执灯谓婢:汝认之:杀人者我也,与人无涉。”
并不启关,飞檐越壁而去。
明日,告官。
疑生知情,又捉生去。
邑宰词色甚厉。
生上堂握带,且辨且解,宰不能诘,又释之。
既归,益自韬晦,读书不出,一跛妪执炊而已。
服既阕,日扫阶庭,以待好音。
一日,异香满院。
登阁视之,内外陈设焕然矣。
悄揭画帘,则公主凝妆坐。
急拜之。
女挽手曰:“君不信数,遂使土木为灾;又以苫块之戚,迟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缓,天下事大抵然也。”
生将出赀治具。
女曰:“勿复须。”
婢探椟,肴羹热如新出于鼎,酒亦芳冽。
酌移时,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渐都亡去。
女四肢娇惰,足股屈伸,似无所著。
生狎抱之。
女曰:“君暂释手。
今有两道,请君择之。”
生揽项问故。
曰:“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耳。
君焉取?”
生曰:“六年后再商之。”
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数也。”
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爨纺织,以作生计。
北院中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
户常阖,生推之则自开,他人不得入也。
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辄知之,每使生往谴责,无不具服。
女无繁言,无响笑,与有所谈,但俯首微哂。
每骈肩坐,喜斜倚人。
生举而加诸膝,轻如抱婴。
生曰:“卿轻若此,可作掌上舞。”
曰:“此何难!但婢子之为,所不屑耳。
飞燕原九姊侍儿,屡以轻佻获罪,怒谪尘间,又不守女子之贞;今已幽之。”
阁上以锦布满,冬未尝寒,夏未尝热。
女严冬皆着轻縠;生为制鲜衣,强使着之。
逾时解去,曰:“尘浊之物,几于压骨成劳!”
一日,抱诸膝上,忽觉沉倍曩昔,异之。
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种矣。”
过数日,颦黛不食,曰:“近病恶阻,颇思烟火之味。”
生乃为具甘旨。
从此饮食遂不异于常人。
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
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
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
少顷,闻儿啼。
启扉视之,男也。
喜曰:“此儿福相,大器也!”
因名大器。
绷纳生怀,俾付乳媪,养诸南院。
女自免身,腰细如初,不食烟火矣。
忽辞生,欲暂归宁。
问返期,答以“三日”。
鼓皮排如前状,遂不见。
至期不来;积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绝望。
生键户下帏,遂领乡荐。
终不肯娶;每独宿北院,沐其余芳。
一夜,辗转在榻,忽见灯火射窗,门亦自辟,群婢拥公主入。
生喜,起问爽约之罪。
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
生得意自诩,告以秋捷,意主必喜。
女愀然曰:“乌用是傥来者为!无足荣辱,止折人寿数耳。
三日不见,入俗幛又深一层矣。”
生由是不复进取。
过数月,又欲归宁。
生殊凄恋。
女曰:“此去定早还,无烦穿望。
且人生合离,皆有定数,撙节之则长,恣纵之则短也。”
既去,月余即返。
从此一年半步岁辄一行,往往数月始还,生习为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
女举之曰:“豺狼也!”
立命弃之。
生不忍而止,名曰可弃。
甫周岁,急为卜婚。
诸媒接踵,问其甲子,皆谓不合。
曰:“吾欲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当今倾败六七年,亦数也。”
嘱生曰:“记取四年后,侯氏生女,左胁有小赘疣,乃此儿妇。
当婚之,勿较其门地也。”
即令书而志之。
后又归宁,竟不复返。
生每以所嘱告亲友。
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赘,侯贱而行恶,众咸不齿,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岁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
父钟爱之。
可弃渐长,不喜读,辄偷与无赖博赌,恒盗物偿戏债。
父怒,挞之,卒不改。
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
遂夜出,小为穿窬。
为主所觉,缚送邑宰。
宰审其姓氏,以名刺送之归。
父兄共絷之,楚掠惨棘,几于绝气。
兄代哀免,始释之。
父忿恚得疾,食锐减。
乃为二子立析产书,楼阁沃田,尽归大器。
可弃怨怒,夜持刀入室,将杀兄,悞中嫂。
先是,主有遗袴,绝轻耎,云拾作寝衣。
可弃斫之,火星四射,大惧,奔出。
父知,病益剧,数月寻卒。
可弃闻父死,始归。
兄善视之,而可弃益肆。
年余,所分田产略尽,赴郡讼兄。
官审知其人,斥逐之。
兄弟之好遂绝。
又逾年,可弃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
兄忆母言,欲急为完婚。
召至家,除佳宅与居;迎妇入门,以父遗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数顷薄产,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
吾弟无行,寸草与之,皆弃也。
此后成败,在于新妇:能令改行,无忧冻饿;不然,兄亦不能填无底壑也。”
侯虽小家女,然固慧丽,可弃雅畏爱之,所言无敢违。
每出,限以晷刻,过期,则诟厉不与饮食,可弃以此少敛。
年余,生一子。
妇曰:“我以后无求于人矣。
膏腴数顷,母子何患不温饱?无夫焉,亦可也。”
会可弃盗粟出赌,妇知之,弯弓于门以拒之。
大惧,避去。
窥妇入,逡巡亦入。
妇操刀起。
可弃反奔,妇逐斫之,断幅伤臀,血沾袜履。
忿极,往诉兄,兄不礼焉,冤惭而去。
过宿复至,跪嫂哀泣,求先容于妇,妇决绝不纳。
可弃怒,将往杀妇,兄不语。
可弃忿起,操戈直出。
嫂愕然,欲止之。
兄目禁之。
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态,实不敢归也。”
使人觇之,已入家门。
兄始色动,将奔赴之,而可弃已坌息入。
盖可弃入家,妇方弄儿,望见之,掷儿床上,觅得厨刀;可弃惧,曳戈反走,妇逐出门外始返。
兄已得其情,故诘之。
可弃不言,惟向隅泣,目尽肿。
兄怜之,亲率之去,妇乃纳之。
俟兄出,罚使长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赐之食。
自此改行为善。
妇持筹握算,日致丰盈,可弃仰成而已。
后年七旬,子孙满前,妇犹时捋白须,使膝行焉。
异史氏曰:“悍妻妒妇,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岂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参、苓所能及矣。
而非仙人洞见脏腑,又乌敢以毒药贻子孙哉!”
章丘李孝廉善迁,少倜傥不泥,丝竹词曲之属皆精之。
两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脱。
娶夫人谢,稍稍禁制之。
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觅不得。
后得之临清句阑中。
家人入,见其南向坐,少姬十数左右侍,盖皆学音艺而拜门墙者也。
临行,积衣累笥,悉诸姬所贻。
既归,夫人闭置一室,投书满案。
以长绳系榻足,引其端自棂内出,贯以巨铃,系诸厨下。
凡有所需,则蹑绳;绳动铃响,则应之。
夫人躬设典肆,垂帘纳物而估其直;左持筹,右握管;老仆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积致富。
每耻不及诸姒贵。
锢闭三年,而孝廉捷。
喜曰:“三卵两成,吾以汝为毈矣,今亦尔耶?”
又耿进士崧生,亦章丘人。
夫人每以绩火佐读:绩者不辍,读者不敢息也。
或朋旧相诣,辄窃听之:论文则瀹茗作黍;若恣谐谑,则恶声逐客矣。
每试得平等,不敢入室门;超等,始笑迎之。
设帐得金,悉内献,丝毫不敢隐匿。
故东主馈遗,恒面较锱铢。
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销算良难也。
后为妇翁延教内弟。
是年游泮,翁谢仪十金。
耿受榼返金。
夫人知之曰:“彼虽周亲,然舌耕谓何也?”
追之返而受之。
耿不敢争,而心终歉焉,思暗偿之。
于是每岁馆金,皆短其数以报夫人。
积二年余,得如干数。
忽梦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数即满。”
次日,试一临眺,果拾遗金,恰符缺数,遂偿岳。
后成进士,夫人犹诃谴之。
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复尔?”
夫人曰:“谚云:‘水长则船亦高。
’即为宰相,宁便大耶?”
鸟语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乡村。
食已,闻鹂鸣,因告主人使慎火。
问故,答曰:“鸟云:‘大火难救,可怕!’”众笑之,竟不备。
明日,果火,延烧数家,始惊其神。
好事者追及之,称为仙。
道士曰:“我不过知鸟语耳,何仙也!”
适有皂花雀鸣树上,众问何语。
曰:“雀言:‘初六养之,初六养之;十四、十六殇之。
’想此家双生矣。
今日为初十,不出五六日,当俱死也。”
询之,果生二子;无何,并死,其日悉符。
邑令闻其奇,招之,延为客。
时群鸭过,因问之。
对曰:“明公内室,必相争也。
鸭曰:‘罢罢!偏向他!偏向他!’”
令大服,盖妻妾反唇,令适被喧聒而出也。
因留居署中,优礼之。
时辨鸟言,多奇中。
而道士朴野,肆言辄无所忌。
令最贪,一切供用诸物,皆折为钱以入之。
一日,方坐,群鸭复来,令又诘之。
答曰:“今日所言,不与前同,乃为明公会计耳。”
问:“何计?”
曰:“彼云:‘蜡烛一百八,银朱一千八。
’”令惭,疑其相讥。
道士求去,令不许。
逾数日,宴客,忽闻杜宇。
客问之。
答曰:“鸟云:‘丢官而去。
’”众愕然失色。
令大怒,立逐而出。
未几,令果以墨败。
呜呼!此仙人儆戒之,而惜乎危厉熏心者,不之悟也。
齐俗呼蝉曰“稍迁”,其绿色者曰“都了”。
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将赴岁试,忽有蝉集襟上。
父喜曰:“稍迁,吉兆也。”
一僮视之,曰:“何物稍迁,都了而已。”
父子不悦。
已而果皆被黜。
天宫
郭生,京都人。
年二十余,仪容修美。
一日,薄暮,有老妪贻尊酒。
怪其无因。
妪笑曰:“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
遂径去。
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饮之。
忽大醉,冥然罔觉。
及醒,则与一人并枕卧。
抚之,肤腻如脂,麝兰喷溢,盖女子也。
问之,不答。
遂与交。
交已,以手扪壁,壁皆石,阴阴有土气,酷类坟冢。
大惊,疑为鬼迷。
因问女子:“卿何神也?”
女曰:“我非神,乃仙耳。
此是洞府。
与有夙缘,勿相讶,但耐居之。
再入一重门,有漏光处,可以溲便。”
既而女起,闭户而去。
久之,腹馁,遂有女僮来,饷以面饼、鸭臛,使扪啖之。
黑漆不知昏晓。
无何,女子来寝,始知夜矣。
郭曰:“昼无天日,夜无灯火,食炙不知口处;常常如此,则姮娥何殊于罗剎,天堂何别于地狱哉!”
女笑曰:“为尔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见。
且暗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
居数日,幽闷异常,屡请暂归。
女曰:“来夕与君一游天宫,便即为别。”
次日,忽有小鬟笼灯入,曰:“娘子伺郎久矣。”
从之出。
星斗光中,但见楼阁无数。
经几曲画廓,始至一处,堂上垂珠帘,烧巨烛如昼。
入,则美人华妆南向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眩目;头上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诚天人也。
郭迷乱失次,不觉屈膝。
女令婢扶曳入坐。
俄顷,八珍罗列。
女行酒曰:“饮此以送君行。”
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所惶悔;如容自赎,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
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
室中流苏绣帐,衾褥香软。
使郭就榻坐。
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妨。”
更尽一筹,郭不言别。
女唤婢笼烛送之。
郭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
女使诸婢扶裸之。
一婢排私处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
举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寝,郭乃转侧。
女问:“醉乎?”
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倒耳。”
女曰:“此是天宫。
未明,宜早去。
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
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闻香扪干,而苦无灯烛,此情何以能堪?”
女笑,允给灯火。
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之。
入洞,见丹垩精工,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
郭解履拥衾,婢徘徊不去。
郭凝视之,风致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
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复多言。”
视履端嵌珠如巨菽。
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
郭问:“年几何矣?”
笑答云:“十七。”
问:“处子亦知情否?”
曰:“妾非处子,然荒疏已三年矣。”
郭研诘仙人姓氏,及其清贯、尊行。
婢曰:“勿问!即非天上,亦异人间。
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矣。”
郭遂不敢复问。
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
一夜,女入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
请以卮酒为别。”
郭泣下,请得脂泽为爱。
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
三琖既尽,忽已昏醉。
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
极力转侧,晕堕床下。
出手摸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
起坐凝思,略见床棂,始知为己斋中。
时离家已三月,家人谓其已死。
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
窃间以告知交,莫有测其故者。
被置床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因珍藏焉。
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之故智也。
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事亦宜慎秘,泄之,族矣!”
有巫尝出入贵家,言其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
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
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淫纵,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顾淫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
空床伤意,暗烛销魂。
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
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温柔乡中,人疑仙子。
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乔女
平原乔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
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
邑有穆生,四十余,妻死,贫不能续,因聘焉。
三年,生一子。
未几,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则乞怜其母。
母颇不耐之。
女亦愤不复返,惟以纺织自给。
有孟生丧偶,遗一子乌头,裁周岁,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数言,辄不当意。
忽见女,大悦之,阴使人风示女。
女辞焉,曰:“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夫宁不愿?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
孟益贤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币,而说其母。
母悦,自诣女所,固要之;女志终不夺。
母惭,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
居无何,孟暴疾卒,女往临哭尽哀。
孟故无戚党,死后,村中无赖,悉凭陵之,家具携取一空。
方谋瓜分其田产。
家人亦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
女问得故,大不平。
闻林生与孟善,乃踵门而告曰:“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
妾以奇丑,为世不齿,独孟生能知我;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
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
然存孤易,御侮难,若无兄弟父母,遂坐视其子死家灭而不一救,则五伦中可以无朋友矣。
妾无所多须于君,但以片纸告邑宰;抚孤,则妾不敢辞。”
林曰:“诺!”
女别而归。
林将如其所教;无赖辈怒,咸欲以白刃相仇。
林大惧,闭户不敢复行。
女听之数日寂无音;及问之,则孟氏田产已尽矣。
女忿甚,锐身自诣官。
官诘女属孟何人。
女曰:“公宰一邑,所凭者理耳。
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
官怒其言戆,诃逐而出。
女冤愤无以自伸,哭诉于搢绅之门。
某先生闻而义之,代剖于宰。
宰按之,果真,穷治诸无赖,尽返所取。
或议留女居孟第,抚其孤;女不肯。
扃其户,使媪抱乌头,从与俱归,另舍之。
凡乌头日用所需,辄同妪启户出粟,为之营辨;己锱铢无所沾染,抱子食贫,一如曩日。
积数年,乌头渐长,为延师教读;己子则使学操作。
妪劝使并读。
女曰:“乌头之费,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
又数年,为乌头积粟数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归。
乌头泣要同居,女乃从之;然纺绩如故。
乌头夫妇夺其具。
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
遂早暮为之纪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为佣然。
乌头夫妻有小过,辄斥谴不少贷;稍不悛,则怫然欲去。
夫妻跪道悔词,始止。
未几,乌头入泮,又辞欲归。
乌头不可,捐聘币,为穆子完婚。
女乃析子令归。
乌头留之不得,阴使人于近村为市恒产百亩而后遗之。
后女疾求归。
乌头不听。
病益笃,嘱曰:“必以我归葬!”
乌头诺。
既卒,阴以金啖穆子,俾合葬于孟。
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举。
穆子忽仆,七窍血出,自言曰:“不肖儿,何得遂卖汝母!”
乌头惧,拜祝之,始愈。
乃复停数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异史氏曰:“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为也。
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之矣。”
蛤
东海有蛤,饥时浮岸边,两壳开张;中有小蟹出,赤线系之,离壳数尺,猎食既饱,乃归,壳始合。
或潜断其线,两物皆死。
亦物理之奇也。
刘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
少笃学;然早孤,家綦贫。
一日他出,暮归失途。
入一村,有媪来谓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
生方皇惧,更不暇问其谁何,便求假榻。
媪引去,入一大第。
有双鬟笼灯,导一妇人出,年四十余,举止大家。
媪迎曰:“廉公子至。”
生趋拜。
妇喜曰:“公子秀发,何但作富家翁乎!”
即设筵,妇侧坐,劝酹甚殷,而自己举杯未尝饮,举箸亦未尝食。
生惶惑,屡审阀阅。
笑曰:“再尽三爵告君知。”
生如命已。
妇曰:“亡夫刘氏,客江右,遭变遽殒。
未亡人独居荒僻,日就零落。
虽有两孙,非鸱鸮,即驽骀耳。
公子虽异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纯笃,故遂腆然相见。
无他烦,薄藏数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赢余,亦胜案头萤枯死也。”
生辞以少年书痴,恐负重托。
妇曰:“读书之计,先于谋生。
公子聪明,何之不可?”
遣婢运赀出,交兑八百余两。
生惶恐固辞。
妇曰:“妾亦知公子未惯懋迁,但试为之,当无不利。”
生虑重金非一人可任,谋合商侣。
妇曰:“勿须。
但觅一朴悫谙练之仆,为公子服役足矣。”
遂轮纤指一卜之曰:“伍姓者吉。”
命仆马囊金送生出,曰:“腊尽涤琖,候洗宝装矣。”
又顾仆曰:“此马调良,可以乘御,即赠公子,勿须将回。”
生归,夜才四鼓,仆系马自去。
明日,多方觅役,果得伍姓,因厚价招之。
伍老于行旅,又为人戆拙不苟,赀财悉倚付之。
往涉荆襄,岁杪始得归,计利三倍。
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馈赏,谋同飞洒,不令主知。
甫抵家,妇已遣人将迎,遂与俱去。
见堂上华筵已设;妇出,备极慰劳。
生纳赀讫,即呈簿籍;妇置不顾。
少顷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赐筵外舍,尽醉方归。
因生无家室,留守新岁。
次日,又求稽盘。
妇笑曰:“后无须尔,妾会计久矣。”
乃出册示生,登志甚悉,并给仆者,亦载其上。
生愕然曰:“夫人真神人也!”
过数日,馆谷丰盛,待若子侄。
一日,堂上设席,一东面,一南面;堂下一筵向西。
谓生曰:“明日财星临照,宜可远行。
今为主价粗设祖帐,以壮行色。”
少间,伍亦呼至,赐坐堂下。
一时鼓钲鸣聒。
女优进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富”。
妇笑曰:“此先兆也,当得西施作内助矣。”
宴罢,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岁月计,非获巨万勿归也。
妾与公子,所凭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劳计算,远方之盈绌,妾自知之。”
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进身为鹾贾,逾年,利又数倍。
然生嗜读,操筹不忘书卷;所与游,皆文士,所获既盈,隐思止足,渐谢任于伍。
桃源薛生与最善;适过访之,薛一门俱适别业,昏暮无所复之。
阍人延生入,扫榻作炊。
细诘主人起居,盖是时方讹传朝廷欲选良家女,犒边庭,民间骚动。
闻有少年无妇者,不通媒约,竟以女送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两妇者。
薛亦新婚于大姓,犹恐舆马喧动,为大令所闻,故暂迁于乡。
初更向尽,方将扫榻就寝,忽闻数人排闼入。
阍人不知何语,但闻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烛者何人?”
阍人答:“是廉公子,远客也。”
俄而问者已入,袍帽光洁,略一举手,即诘邦族。
生告之。
喜曰:“吾同乡也。
岳家谁氏?”
答云:“无之。”
益喜,趋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与为礼。
卒然曰:“实告公子:某慕姓。
今夕此来,将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无益。
进退维谷之际,适逢公子,宁非数乎!”
生以未悉其人,故踌躇不敢应。
慕竟不听其致词,急呼送女者。
少间,二媪扶女郎入,坐生榻上。
睨之,年十五六,佳妙无双。
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谢;又嘱阍人行沽,略尽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
闻外祖遗有两孙,不知家况何似。”
生问:“伊谁?”
曰:“外祖刘,字晖若,闻在郡北三十里。”
生曰:“仆郡城东南人,去北里颇远;年又最少,无多交知。
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刘荆卿,亦文学士,未审是否,然贫矣。”
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两榇归葬故里,以资斧未办,姑犹迟迟。
今妹子从去,归计益决矣。”
生闻之,锐然自任。
二慕俱喜。
酒数行,辞去。
生却仆移灯,琴瑟之爱,不可胜言。
次日,薛已知之,趋入城,除别院馆生。
生诣淮,交盘已,留伍居肆,装赀返桃源,同二慕启岳父母骸骨,两家细小,载与俱归。
入门安置已,囊金诣主。
前仆已候于途。
从去,妇逆见,色喜曰:“陶朱公载得西子来矣!前日为客,今日吾甥婿也。”
置酒迎尘,倍益亲爱。
生服其先知,因问:“夫人与岳母远近?”
妇云:“勿问,久自知之。”
乃堆金案上,瓜分为五;自取其二曰:“吾无用处,聊贻长孙。”
生以过多,辞不受。
凄然曰:“吾家零落,宅中乔木,被人伐作薪;孙子去此颇远,门户萧条,烦公子一营办之。”
生诺,而金止受其半。
妇强纳之。
送生出,挥涕而返。
生疑怪间,回视第宅,则为墟墓。
始悟妇即妻之外祖母也。
既归,赎墓田一顷,封植伟丽。
刘有二孙,长即荆卿;次玉卿,饮博无赖,皆贫。
兄弟诣生申谢,生悉厚赠之。
由此往来最稔。
生颇道其经商之由,玉卿窃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数辈,发墓搜之,剖棺露胔,竟无少获,失望而散。
生知墓被发,以告荆卿。
荆卿诣生同验之,入圹,见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
荆卿欲与生共取之。
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
荆卿乃囊运而归,告诸邑宰,访缉甚严。
后一人卖坟中玉簪,获之,穷讯其党,始知玉卿为首。
宰将治以极刑;荆卿代哀,仅得赊死。
墓内外两家并力营缮,较前益坚美。
由此廉、刘皆富,惟玉卿如故。
生及荆卿常河润之,而终不足供其赌博。
一夜,盗入生家,执索金赀。
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为个,发示之。
盗取其二,止有鬼马在厩,用以运之而去。
使生送诸野,乃释之。
村众望盗火未远,噪逐之;贼惊遁。
共至其处,则金委路侧,马已倒为灰烬。
始知马亦鬼也。
是夜止失金钏一枚而已。
先是,盗执生妻,悦其美,将就淫之。
一盗带面具,力呵止之,声似玉卿。
盗释生妻,但脱腕钏而去。
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窃德之。
后盗以钏质赌,为捕役所获,诘其党,果有玉卿。
宰怒,备极五毒。
兄与生谋,欲为贿脱之,谋未成而玉卿已死。
生犹时恤其妻子。
生后登贤书,数世皆素封焉。
呜呼!“贪”字之点画形象,甚近乎“贫”。
如玉卿者,可以鉴矣!
太史念其通灵,不忍杀;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
乃数其罪而放之,怪遂绝。
卷十
王货郎
济南业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齐河索贳价。
出西门,见兄阿大。
──时大死已久。
二惊问:“哥那得来?”
答云:“冥府一疑案,须弟一证之。”
二作色怨讪。
大指后一人如皂状者,曰:“官役在此,我岂自由耶!”
但引手招之,不觉从去,尽夜狂奔,至太山下。
忽见官衙,方将并入,见群众纷出。
皂拱问:“事何如矣?”
一人曰:“勿须复入,结矣。”
皂乃释令归。
大忧弟无资斧。
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
嘱云:“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货郎言之矣。”
遂去。
二冥然而僵。
既晓,第主出,见人死门外,大骇。
守移时,微苏;扶入饵之,始言里居,即求资送。
主人难之。
二如皂言。
主人惊绝,急赁骑送之归。
偿之,不受;问其故,亦不言,别而去。
疲龙
胶州王侍御,出使琉球。
舟行海中,忽自云际堕一巨龙,激水高数丈。
龙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颔;睛半含,嗒然若丧。
阖舟大恐,停桡不敢少动。
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龙也。”
王悬敕于上。
焚香共祝之。
移时,悠然遂逝。
舟方行,又一龙堕,如前状。
日凡三四。
又逾日,舟人命多备白米,戒曰:“去清水潭不远矣。
如有所见,但糁米于水,寂无哗。”
俄至一处,水清澈底。
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
有蜿蜒者,鳞鬣爪牙,历历可数。
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不敢窥,并不能动。
惟舟人握米自撒。
久之见海波深黑,始有呻者。
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
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真生
长安士人贾子龙,偶过邻巷,见一客,风度洒如。
问之,则真生,咸阳僦寓者也。
心慕之。
明日,往投刺,适值其亡;凡三谒,皆不遇。
乃阴使人窥其在舍而后过之,真走避不出;贾搜之始出。
促膝倾谈,大相知悦。
贾就逆旅,遣僮行沽。
真又善饮,能雅谑,乐甚。
酒欲尽,真搜箧出饮器,玉卮无当,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满;以小琖挹取入壶,并无少减。
贾异之,坚求其术。
真曰:“我不愿相见者,君无他短,但贪心未净耳。
此乃仙家隐术,何能相授。”
贾曰:“冤哉!我何贪,间萌奢想者,徒以贫耳。”
一笑而散。
由是往来无间,形骸尽忘。
每值乏窘,真辄出黑石一块,吹咒其上,以磨瓦砾,立刻化为白金,便以赠生;仅足所用,未尝赢余。
贾每求益。
真曰:“我言君贪,如何,如何!”
贾思明告必不可得,将乘其醉睡,窃石而要之。
一日,饮既卧,贾潜起,搜诸衣底。
真觉之曰:“子真丧心,不可处也!”
遂辞别,移居而去。
后年余,贾游河干,见一石莹洁,绝类真生物。
拾之,珍藏若宝。
过数日,真忽至,然若有所失。
贾慰问之。
真曰:“君前所见,乃仙人点金石也。
曩从抱真子游,彼怜我介,以此相贻。
醉后失去,隐卜当在君所。
如有还带之恩,不敢忘报。”
贾笑曰:“仆生平不敢欺友朋,诚如所卜。
但知管仲之贫者,莫如鲍叔,君且奈何?”
真请以百金为赠。
贾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诀,一亲试之,无憾矣。”
真恐其寡信。
贾曰:“君自仙人,岂不知贾某宁失信于朋友者哉!”
直授其诀。
贾顾砌上有巨石,将试之。
真掣其肘,不听前。
贾乃俯掬半砖,置砧上曰:“若此者,非多耶?”
真乃听之。
贾不磨砖而磨砧;真变色欲与争,而砧已化为浑金。
反石于真。
真叹曰:“业如此,复何言。
然妄以福禄加人,必遭天谴。
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领,肯之乎?”
贾曰:“仆所以欲得钱者,原非欲窖藏之也。
君尚视我为守钱卤耶?”
真喜而去。
贾得金,且施且贾;不三年,施数已满。
真忽至,握手曰:“君信义人也!别后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以功德消罪。
愿勉之,勿替也。”
贾问真系天上何曹。
曰:“我乃有道之狐耳。
出身綦微。
不堪孽累,故生平自爱,一毫不敢妄作。”
贾为设酒,遂与欢饮如初。
贾至九十余,狐犹时至其家。
长山某,卖解信药,即垂危,灌之无不活;然秘其方,即戚好不传也。
一日,以株累被逮。
妻弟饷食狱中,隐置信焉。
坐待食已而后告之。
不信。
少顷,腹中溃动,始大惊,骂曰:“畜产速行!家中虽有药末,恐道远难俟;急于城中物色薜荔为为末,清水一琖,速将来!”
妻弟如其教。
迨觅至,某已呕泻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
其方自此逐传。
此亦犹狐之秘其石也。
彭二挣
禹城韩公甫自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
但闻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
近视囊内累然,虽则偏重,亦不得堕。
欲出之,则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即出,问何以人,亦茫不自知。
盖其家有狐为祟,事如此类甚多云。”
何仙
长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
乩神自称何仙,为纯阳弟子,或谓是吕祖所跨鹤云。
每降,辄与人论文作诗。
李太史质君师事之,丹黄课艺,理绪明切;太史揣摩成,赖何仙力居多焉,因之文学士多皈依之。
然为人决疑难事,多凭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岁,朱文宗案临济南,试后,诸友请决等第。
何仙索试艺,悉月旦之。
座中有与乐陵李忭相善者,李固好学深思之士,众属望之,因出其文,代为之请。
乩注云:“一等。”
少间,又书云:“适评李生,据文为断。
然此生运气大晦,应犯夏楚。
异哉!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诸公少待,试一往探之。”
少顷,又书云:“我适至提学署中,见文宗公事旁午,所焦虑者殊不在文也。
一切置付幕客六七人,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世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
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
中有一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耳。”
众问挽回之术。
书云:“其术至实,人所共晓,何必问?”
众会其意,以告李。
李惧,以文质孙太史子未,且诉以兆。
太史赞其文,因解其惑。
李以太史海内宗匠,心益壮,乩语不复置怀。
后案发,竟居四等。
太史大骇,取其文复阅之,殊无疵摘。
评云:“石门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谬至此。
是必幕中醉汉,不识句读者所为。”
于是众益服何仙之神,共焚香祝谢之。
乩书曰:“李生勿以暂时之屈,遂怀惭怍。
当多写试卷,益暴之,明岁可得优等。”
李如其教。
久之署中颇闻,悬牌特慰之。
次岁果列前名,其灵应如此。
异史氏曰:“幕中多此辈客,无怪京都丑妇巷中,至夕无闲床也。
鸣呼!”
牛同人
(上缺)牛过父室,则翁卧床上未醒,以此知为狐。
怒曰:“狐可忍也,胡败我伦!关圣号为‘伏魔’,今何在,而任此类横行!”
因作表上玉帝,内微诉关帝之不职。
久之,关帝忽闻空中喊嘶声,则关帝也。
怒叱曰:“书生何得无礼!我岂端掌为汝家驱狐耶?若禀诉不行,咎怨何辞矣。”
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几脱。
少间,有黑面将军缚一狐至,牵之而去,其怪遂绝。
后三年,济南游击女为狐所惑,百术不能遣。
狐语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
游击亦不知牛何里,无可物色。
适提学按临,牛赴试,在省偶被营兵迕辱,忿愬游击之门。
游击一闻其名,不胜惊喜,伛偻甚恭。
立捉兵至,捆责尽法。
已,乃实告以情。
牛不得已,为之呈告关帝。
俄顷,见金甲神降于其家。
狐方在室,颜猝变,现形如犬,遶屋嗥窜。
旋出自投阶下。
神言:“前帝不忍诛,今再犯不赦矣!”
絷系马颈而去。
神女
米生者,闽人,传者忘其名字、郡邑。
偶入郡,醉过市廛,闻高门中箫鼓如雷。
问之居人,云是开寿筵者,然门庭亦殊清寂。
听之,笙歌繁响。
醉中雅爱乐之,并不问其何家,即街头市祝仪,投晚生刺焉。
或见其衣冠朴陋,便问:“君系此翁何亲?”
答言:“无之。”
或言:“此流寓者,侨居于此,不审何官,甚贵倨也。
既非亲属,将何求?”
生闻而悔之,而刺已入矣。
无何,两少年出逆客,华裳眩目,丰采都雅,揖生入。
见一叟南向坐,东西列数筵,客六七人,皆似贵冑;见生至,尽起为礼,叟亦杖而起。
生久立,待与周旋,而叟殊不离席。
两少年致词曰:“家君衰迈,起拜良艰,予兄弟代谢高贤之见枉也。”
生逊谢而罢。
遂增一筵于上,与叟接席。
未几,女乐作于下。
座后设琉璃屏,以幛内眷。
鼓吹大作,座客不复可以倾谈。
筵将终,两少年起,各以巨杯劝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难色;然见客受,亦受。
顷刻四顾,主客尽釂;生不得已,亦强尽之。
少年复斟。
生觉惫甚,起而告退。
少年强挽其裾。
生大醉逿地,但觉有人以冷水洒面,恍然若寤。
起视,宾客尽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别而归。
后再过其门,则已迁去矣。
自郡归,偶适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饮。
视之,不识;姑从之入,则座上先有里人鲍庄在焉。
问其人,乃诸姓,市中磨镜者也。
问:“何相识?”
曰:“前日上寿者,君识之否?”
生言:“不识。”
诸言:“予出入其门最稔。
翁,傅姓,但不知何省何官。
先生上寿时,我方在墀下,故识之也。”
日暮,饮散。
鲍庄夜死于途。
鲍父不识诸,执名讼生。
检得鲍庄体有重伤,生以谋杀论死,备历械梏;以诸未获,罪无申证,颂系之。
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
家中田产荡尽,而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复,于是携囊入郡。
日将暮,步履颇殆,休于路侧。
遥见小车来,二青衣夹随之。
既过,忽命停舆。
车中不知何言。
俄一青衣问生:“君非米姓乎?”
生惊起诺之。
问:“何贫窭若此?”
生告以故。
又问:“安之?”
又告之。
青衣去,向车中语;俄复返,请生至车前。
车中以纤手搴帘,微睨之,绝代佳人也。
谓生曰:“君不幸得无妄之祸,闻之太息。
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无可解赠,……”乃于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请缄藏之。”
生下拜,欲问官阀,车行甚疾,其去已远,不解何人。
执花悬想,上缀明珠,非凡物也。
珍藏而行。
至郡,投状,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视,不忍置去,遂归。
归而无家,依于兄嫂。
幸兄贤,为之经纪,贫不废读。
过岁,赴郡应童子试,误入深山。
会清明节,游人甚众。
有数女骑来,内一女郎,即曩年车中人也。
见生停骖,问其所往。
生具以对。
女惊曰:“君衣顶尚未复耶?”
生惨然于衣下出珠花,曰:“不忍弃此,故犹童子也。”
女郎晕红上颊。
既,嘱坐待路隅,款段而去。
久之,一婢驰马来,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
生辞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难,重金所不敢受。
但告以姓名,绘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
婢不顾,委地下而去。
生由此用度颇充,然终不屑夤缘。
后入邑庠第一。
以金授兄;兄善居积,三年,旧业尽复。
适闽中巡抚为生祖门人,优恤甚厚,兄弟称巨家矣。
然生素清鲠,虽属大僚通家,而未尝有所干谒。
一日,有客裘马至门,都无识者。
出视,则傅公子也。
揖而入,各道间阔。
治具相款。
客辞以冗,然亦不竟言去。
已而肴酒既陈,公子起而请闲,相将入内,拜伏于地。
生惊问:“何事?”
怆然曰:“家君适罹大祸,欲有求于抚台,非兄不可。”
生辞曰:“渠虽世谊,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为也。”
公子伏地哀泣。
生厉色曰:“小生与公子,一饮之知交耳,何遂以丧节强人!”
公子大惭,起而别去。
越日,方独坐,有青衣人入,视之,即山中赠金者。
生方惊起,青衣曰:“君忘珠花否?”
生曰:“唯唯,不敢忘!”
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
生闻之,窃喜,伪曰:“此难相信。
若得娘子亲见一言,则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
青衣出,驰马而去。
更尽复返,扣扉入曰:“娘子来矣!”
言未已,女郎惨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语。
生拜曰:“小生非卿,无以有今日。
但有驱策,敢不惟命!”
女曰:“受人求者常骄人,求人者常畏人。
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祇以畏人故耳,亦复何言!”
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诺者,恐过此一见为难耳。
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
因挽其祛。
隐抑搔之。
女怒曰:“子诚敝人也!不念畴昔之义,而欲乘人之厄。
予过矣!予过矣!”
忿然而出,登车欲去。
生追出谢过,长跪而要遮之。
青衣亦为缓颊。
女意稍解,就车中谓生曰:“实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
家君为南岳都理司,偶失礼于地官,将达帝听;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
君如不忘旧义,以黄纸一幅,为妾求之。”
言已,车发遂去。
生归,悚惧不已。
乃假驱祟,言于巡抚。
巡抚谓其事近巫蛊,不许。
生以厚金赂其心腹,诺之,而未得其便也。
既归,青衣候门,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
生追送之曰:“归语娘子:如事不谐,我以身命殉之!”
既归,终夜辗转,不知计之所出。
适院署有宠姬购珠,乃以珠花献之。
姬大悦,窃印为生嵌之。
怀归,青衣适至。
笑曰:“幸不辱命。
然数年来贫贱乞食所不忍鬻者,今还为主人弃之矣!”
因告以情;且曰:“黄金抛置,我都不惜;寄语娘子:珠花须要偿也!”
逾数日,傅公子登堂申谢,纳黄金百两。
生作色曰:“所以然者,为令妹之惠我无私耳;不然,即万金岂足以易名节哉!”
再强之,声色益厉。
公子惭而去,曰:“此事殊未了!”
翼日,青衣奉女郎命,进明珠百颗,曰:“此足以偿珠花否耶?”
生曰:“重花者,非贵珠也。
设当日赠我万镒之宝,直须卖作富家翁耳,什袭而甘贫贱,何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报洪恩于万一,死无憾矣!”
青衣置珠案间,生朝拜而后却之。
越数日,公子又至。
生命治肴酒。
公子使从人入厨下,自行烹调,相对纵饮,欢若一家。
有客馈苦糯,公子饮而美之,引尽百琖,面颊微赪。
乃谓生曰:“君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钗多矣。
家君感大德,无以相报,欲以妹子附为婚姻,恐以幽明见嫌也。”
生喜惧非常,不知所对。
公子辞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钩辰,天孙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备青庐。”
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无异常人。
三日后,女自兄嫂以及婢仆,大小皆有馈赏。
又最贤,事嫂如姑。
数年不育,劝纳副室,生不肯。
适兄贾于江淮,为买少姬而归。
姬,顾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妇皆喜。
见髻上插珠花,甚似当年故物;摘视,果然。
异而诘之。
答云:“昔有巡抚爱妾死,其婢盗出鬻于市,先人廉其直,买而归。
妾爱之。
先人无子,生妾一人,故所求无不得。
后父死家落,妾寄养于顾媪之家;顾,妾姨行,见珠,屡欲售去,妾投井觅死,故至今犹存也。”
夫妇叹曰:“十年之物,复归故主,岂非数哉!”
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无偶矣!”
因并赐之,亲为簪于髻上。
姬退,问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讳言之。
阴语生曰:“妾视娘子,非人间人也;其眉目间有神气。
昨簪花时,得近视,其美丽出于肌里,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见长耳。”
生笑之。
姬曰:“君勿言,妾将试之:如其神,但有所须,无人处焚香以求,彼当自知。”
女郎绣袜精工,博士爱之,而未敢言,乃即闺中焚香祝之。
女早起,忽检箧中,出袜,遣婢赠博士。
生见之而笑。
女问故,以实告。
女曰:“黠哉婢乎!”
因其慧,益怜爱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时,必熏沐以朝。
后博士一举两男,两人分字之。
生年八十,女貌犹如处子。
生抱病,女鸠匠为材,令宽大倍于寻常。
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适,则女已入材中死矣。
因并葬之。
至今传为“大材冢”云。
异史氏曰:“女则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术欤?乃知人之慧固有灵于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
与兄伯同居,友爱敦笃。
伯三十而卒,无嗣;妻亦继亡。
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则以一子为兄后。
甫举一男,而仲妻又死。
仲恐继室不恤其子,将购一妾。
邻村有货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称意,情绪无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归。
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过其家。
醉中忘其已死,从之而去。
入其门,并非旧第,疑而问之。
曰:“新移此耳。”
入而谋酒,则家酿已竭,嘱仲坐待,挈瓶往沽。
仲出立门外以俟之。
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
心恻然动,急委缀之。
便问童子何姓。
答言:“姓晏。”
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
答言:“不知。”
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入。
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
童诺而入。
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
讶叔何来。
仲大悲,随之而入。
见庐落亦复整顿。
因问:“兄何在?”
曰:“责负未归。”
问:“跨驴者何人?”
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
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
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
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
嫂温酒治具。
仲急欲见兄,促阿小觅之。
良久,哭而归曰:“李家负欠不还,反与父闹。”
仲闻之,与阿小奔去。
见有两人方捽兄地上。
仲怒,奋拳直入,当者尽踣。
急救兄起,敌已俱奔。
追捉一人,捶楚无算,始起。
执兄手,顿足哀泣;兄亦泣。
既归,举家慰问,乃具酒食,兄弟相庆。
居无何,一少年入,年约十六七。
伯呼阿大,令拜叔。
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两男子,而坟墓不扫;弟又子少而鳏,奈何?”
伯亦凄恻。
嫂谓伯曰:“遣阿小从叔去,亦得。”
阿小闻言,依叔肘下,眷恋不去。
仲抚之,倍益酸辛。
问:“汝乐从否?”
答云:“乐从。”
仲念鬼虽非人,慰情亦胜无也,因为解颜。
伯曰:“从去,但勿娇惯,宣啖以血肉,驱向日中曝之,午过乃已。
六七岁儿,历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寿耳。”
言间,门外有少女窥听,意致温婉。
仲疑为兄女,便以问兄。
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
孤而无归,寄养十年矣。”
问:“已字否?”
伯云:“尚未。
近有媒议东村田家。”
女在窗外小语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
仲颇有动于中,而未便明言。
既而伯起,设榻于斋,止弟宿。
仲雅不欲留,而意恋湘裙,将设法以窥兄意,遂别兄就榻。
时方初春,天气候犹寒,斋中夙无烟火,森然起粟。
对烛冷坐,思得小饮。
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
仲喜极,问谁之为。
答云:“湘姨。”
酒将尽,又以灰覆盆火,掷床下。
仲问:“爹娘寝乎?”
曰:
“睡已久矣。”
“汝寝何所?”
曰:“与湘姨共榻耳。”
阿小俟叔眠,乃掩门去。
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爱慕之;又以其能抚阿小,欲得之心益坚。
辗转床头,终夜不寐。
早起,告兄曰:“弟孑然无偶,烦大哥留意也。”
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担者,物色当自有人。
地下即有佳丽,恐于弟无所利益。”
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
伯似会意,便言:“湘裙亦佳。
但以巨针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为生人妻,何得草草。”
仲曰:“得湘裙抚阿小,亦得。”
伯但摇首。
仲求之不已。
嫂曰:“试捉湘裙强刺验之,不可乃已。”
遂握针出。
门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则血痕犹湿,盖闻伯言时,早自试之矣。
嫂释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乔才久矣,尚为之代虑耶?”
妾闻之怒,趋近湘裙,以指刺眶而骂曰:“淫婢不羞!欲从阿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愿!”
湘裙愧愤,哭欲觅死,举家腾沸。
仲乃大惭,别兄嫂,率阿小而出。
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复来,恐损其生气也。”
仲诺之。
既归,伪增其年,托言兄卖婢之遗腹子。
众以其貌酷类,亦信为伯遗体。
仲教之读,辄遣抱一卷就日中诵之。
初以为苦,久而渐安。
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儿戏且读,殊无少怨。
儿甚惠,日尽半卷,夜与叔抵足,恒背诵之。
仲甚慰。
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复作“燕楼”想矣。
一日,双媒来为阿小议婚,中馈无人,心甚躁急。
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
缘婢子不识羞,我故挫辱之。
叔如此表表,而不相从,更欲从何人者?”
见湘裙立其后,心甚欢悦。
肃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趋出。
少间复入,则甘氏已去。
湘裙卸妆入厨下,刀砧盈耳矣。
俄而肴胾罗列,烹饪得宜。
客去,仲入,见湘裙凝妆坐室中,遂与交拜成礼。
至晚,女仍欲与阿小共宿。
仲曰:“我欲以阳气温之,不可离也。”
因置女别室,惟晚间杯酒一往欢会而已。
湘裙抚前子如己出,仲益贤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戏问:“阴世有佳人否?”
女思良久,答曰:“未见。
惟邻女葳灵仙,群以为美;顾貌亦犹人,要善修饰耳。
与妾往还最久,心中窃鄙其荡也。
如欲见之,顷刻可致。
但此等人,未可招惹。”
仲急欲一见。
女把笔似欲作书,既而掷管曰:“不可,不可!”
强之再四,乃曰:“勿为所惑。”
仲诺之。
遂裂纸作数画若符,于门外焚之。
少时,帘动钩鸣,吃吃作笑声。
女起曳入,高髻云翘,殆类画图。
扶坐床头,酌酒相叙间阔。
初见仲,犹以红袖掩口,不甚纵谈;数琖后,嬉狎无忌,渐伸一足压仲衣。
仲心迷乱,不知魂之所舍。
目前唯碍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顷刻不离于侧。
葳灵仙忽起,搴帘而出;湘裙从之,仲亦从之。
葳灵仙握仲,趋入他室。
湘裙甚恨,而无可如何,愤然归室,听其所为而已。
既而仲入,湘裙责之曰:“不听我言,后恐却之不得耳。”
仲疑其妒,不乐而散。
次夕,葳灵仙不召自来。
湘裙甚厌见之,傲不为礼;仙竟与仲相将而去。
如此数夕。
女望其来,则诟辱之,而亦不能却也。
月余,仲病不起,始大悔,唤湘裙与共寝处,冀可避之;昼夜防稍懈,则人鬼已在阳台。
湘裙操杖逐之,鬼忿与争,湘裙荏弱,手足皆为所伤。
仲寖以沉困。
湘裙泣曰:“吾何以见吾姊乎!”
又数日,仲冥然遂死。
初见二隶执牒入,不觉从去。
至途患无资斧,邀隶便道过兄所。
兄见之,惊骇失色,问:“弟近何作?”
仲曰:“无他,但有鬼病耳。”
实告之。
兄曰:“是矣。”
乃出白金一裹,谓隶曰:“姑笑纳之。
吾弟罪不应死,请释归,我使豚子从去,或无不谐。”
便唤阿大陪隶饮。
反身入家,遍告以故。
乃令甘氏隔壁唤葳灵仙。
俄至,见仲欲遁。
伯揪返骂曰:“淫婢!生为荡妇,死为贱鬼,不齿群众久矣;又祟吾弟耶!”
立批之,云鬓蓬飞,妖容顿减。
久之,一妪来,伏地哀恳。
伯又责妪纵女宣淫,词詈移时,始令与女俱去。
伯乃送仲出,飘忽间已抵家门,直抵卧室,豁然若寤,始知适间之已死也。
伯责湘裙曰:“我与若姊,谓汝贤能,故使从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设非名分之嫌,便当挞楚!”
湘裙惭惧啜泣,望伯伏谢。
伯顾阿小喜曰:“儿居然生人矣!”
湘裙欲出作黍,伯辞曰:“弟事未办,我不遑暇。”
阿小年十三,渐知恋父;见父出,零涕从之。
父曰:“从叔最乐,我行复来耳。”
转身逐逝,自此不复通闻问矣。
后阿小娶妇,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
仲抚其孤,如侄生时。
仲年八十,其子二十余矣,乃析之。
湘裙无所出。
一日,谓仲曰:“我先驱狐狸于地下可乎?”
盛妆上床而殁。
仲亦不哀,半年亦殁。
异史氏曰:“天下之友爱如仲,几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
阳绝阴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诚心所格;在人无此理,在天宁有此数乎?地下生子,愿承前业者,想亦不少;恐承绝产之贤兄贤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记前生三世。
一世为令尹,闱场入帘。
有名士兴于唐被黜落,愤懑而卒,至阴司执卷讼之。
此状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万计,推兴为首,聚散成群。
某被摄去,相与对质。
阎罗便问:“某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进凡庸?”
某辨言:“上有总裁,某不过奉行之耳。”
阎罗即发一签,往拘主司。
久之,勾至。
阎罗即述某言。
主司曰:“某不过总其大成;虽有佳章,而房官不荐,吾何由而见之也?”
阎罗曰:“此不得相诿,其失职均也,例合笞。”
方将施刑,兴不满志,戛然大号;两墀诸鬼,万声鸣和。
阎罗问故,兴抗言曰:“笞罪太轻,是必掘其双睛,以为不识文字之报。”
阎罗不肯,众呼益厉。
阎罗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见鄙耳。”
众又请剖其心。
阎罗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两人沥血鸣嘶。
众始大快,皆曰:“吾辈抑郁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气者;今得兴先生,怨气都消矣。”
哄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陕西为庶人子。
年二十余,值土寇大作,陷入贼中。
有兵巡道往平贼,俘掳甚众,某亦在中。
心犹自揣非贼,冀可辩释。
及见堂上官,亦年二十余,细视,则兴生也。
惊曰:“吾合尽矣!”
既而俘者尽释,惟某后至,不容置辨,竟斩之。
某至阴司投状讼兴。
阎罗不即拘,待其禄尽,迟之三十年,兴始至,面质之。
兴以草菅人命,罚作畜。
稽某所为,曾挞其父母,其罪维均。
某恐来生再报,请为大畜。
阎罗判为大犬,兴为小犬。
某生于北顺天府市肆中。
一日,卧街头,有客自南中来,携金毛犬,大如狸。
某视之,兴也。
心易其小,龁之。
小犬齩其喉下,系缀如铃。
大犬摆扑嗥窜,市人解之不得。
俄顷,俱毙。
并至冥司,互有争论。
阎罗曰:“冤冤相报,何时可已。
今为若解之。”
乃判兴来世为某婿。
某生庆云,二十八举于乡。
生一女,娴静娟好,世族争委禽焉。
某皆弗许。
偶过临郡,值学使发落诸生,其第一卷李姓,实兴也。
遂挽至旅舍,优厚之。
问其家,适无偶,遂订姻好。
人皆谓某怜才,而不知有夙因也。
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欢。
然婿恃才辄侮翁,恒隔岁不一至其门。
翁亦耐之。
后婿中岁偃蹇,苦不得售,翁百计为之营谋,始得志于名场。
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异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阎罗之调停固善;然墀下千万众,如此纷纷,勿亦天下之爱婿,皆冥中之悲鸣号动者耶?”
长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
有道士遇之,赏其慧,纳为弟子。
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
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观王赤城也。”
留数日,尽传其诀。
石由此精于符箓,委贽者踵接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
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
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
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婢以钩挂帐。
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
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
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
石乃出,因诘病状。
叟言:“日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
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
叟云:“必非必非。”
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
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
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
曰:“我鬼也。
翁家尽狐。
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
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
敬留全壁,以待高贤。
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
石诺之。
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
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
石焚旧符,乃坐诊之。
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
诊已,索水洒幛。
女郎急以椀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
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
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
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
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
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
叟拜已,问故。
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
叟问:“何久不续?”
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
叟默而出。
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
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
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
石喜,顿首于地。
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
立刻出门,并骑而去。
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
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
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
石朝拜之。
已,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
惟长亭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
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
石欲起辞,叟挽止殷恳。
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
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
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
言已,径返身去。
石战惧无色,越垣急窜。
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
喜。
待猎毕,乃与俱归。
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城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
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
媪促两人庭拜讫。
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
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
登车遂去。
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
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
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
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
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
石料其不返,禁止之。
女自此时一涕零。
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
然儿善啼,夜必归母。
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
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
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
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
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
既而石父又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
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入。
视之,则缞绖者长亭也。
石大悲,一恸遂绝。
婢惊呼,女始啜泣,抚之良久,始渐苏。
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
女曰:“非也。
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
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
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
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
言间,儿投怀中。
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
儿亦噭啕,一室掩泣。
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
而病久,急切不能起。
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
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
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
夫挽儿号,隐忍而止。
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
石许之。
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洟出门而去。
去后,数年不返。
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入。
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
细诘之,女欲言复止。
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
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搢绅之第。
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
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
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
公子忿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
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
石闻之,笑不自禁。
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
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
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词组相慰藉,何不义也!”
拂袖而出。
石追谢之,亦已渺矣。
怅然自悔,拚已决绝。
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
母女俱伏。
惊而询之,母子俱哭。
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却求人,复何颜矣!”
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
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
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
石曰:“果尔,亦大易。
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
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
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玄帝观,则赤城归未久。
入而参之。
便问:“何来?”
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
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
赤城诘之,曰:“是吾岳也。”
因以实告。
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
固请,乃许之。
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入灶,似有惭状。
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
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
狐痛极,齿龈龈然。
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
狐睛睒闪,似有愠色。
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
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
石至,女逆而伏。
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
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
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
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
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
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
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
女次日去,二日即返。
问:“何速?”
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
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吊庆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
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
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
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
其父名廉,性戆拙。
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郄,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
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
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
少选,入城。
其父已收狱中。
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
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
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
遂出,抽笔为词。
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
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
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
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
迟之半月,始得质理。
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覆案。
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
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
役至门辞去。
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
冥王立拘质对。
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
席不听。
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
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
俄有皂衣人唤入。
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
席厉声问:“小人何罪?”
冥王漠若不闻。
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
冥王益怒,命置火床。
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
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
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
约一时许,鬼曰:“可矣。”
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
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
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
必讼!”
又问:“讼何词?”
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
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
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
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
冥王又问:“尚敢讼否?”
答云:“必讼!”
冥王命捉去速解。
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
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
闻鬼曰:“壮哉此汉!”
锯隆隆然寻至胸下。
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
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
俄顷,半身辟矣。
板解,两身俱仆。
鬼上堂大声以报。
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
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
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
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
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
遂升堂而伏。
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
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
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
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
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
捽回复见冥王。
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
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
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
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
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
席谢而下。
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
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
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
乃返奔。
二鬼惧,温语劝回。
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
鬼含怒不敢复言。
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
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
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
愤啼不乳,三日遂殇。
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旛戟横路。
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
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
问席:“何人?”
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
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
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
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为之剖决。”
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
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
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
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
三官战栗,状若伏鼠。
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
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
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
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
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
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
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
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
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
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
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
祇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
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
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
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
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
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
宜籍羊氏之家,以赏席生之孝。
即押赴东岳施行。”
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
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
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
及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日益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
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
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归席。
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素秋
俞慎,字谨庵,顺天旧家子。
赴试入都,舍于郊郭。
时见对户一少年,美如冠玉。
心好之,渐近与语,风雅尤绝。
大悦,捉臂邀至寓,便相款宴。
审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
公子闻与同姓,又益亲洽,因订为昆仲;少年遂以名减字为忱。
明日,过其家,书舍光洁;然门庭踧落,更无厮仆。
引公子入内,呼妹出拜,年十三四以来,肌肤莹澈,粉玉无其白也。
少顷,托茗献客,似家中亦无婢媪。
公子异之,数语遂出。
由是友爱如胞。
恂九无日不来寓所;或留共宿,则以弱妹无伴为辞。
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无应门之僮,兄妹纤弱,何以为生矣?计不如从我去,有斗舍可共栖止,如何?”
恂九喜,约以闱后。
试毕,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
竟挽入内。
素秋出,略道温凉,便入复室,下帘治具。
少间,自出行炙。
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
素秋笑入。
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
公子讶曰:“此辈何来?不早从事,而烦妹子?”
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
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公子不解其故。
既而筵终,婢媪彻器,公子适嗽,悞堕婢衣;婢随唾而倒,碎椀流炙。
视婢,则帛剪小人,仅四寸许。
恂九大笑。
素秋笑出,拾之而去。
俄而婢复出,奔走如故,公子大异之。
恂九曰:“此不过妹子幼时,卜紫姑之小技耳。”
公子因问:“弟妹都已长成,何未婚姻?”
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无定所,故此迟迟。”
遂与商定行期,鬻宅,携妹与公子俱西。
既归,除舍舍之;又遣一婢为之服役。
公子妻,韩侍郎之犹女也,尤怜爱素秋,饮食共之。
公子与恂九亦然。
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试作一艺,老宿不能及之。
公子劝赴童子试。
恂九曰:“姑为此业者,聊与君分苦耳。
自审福薄,不堪仕进;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为也。”
居三年,公子又下第。
恂九大为扼腕,奋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艰难若此!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故宁寂寂耳;今见大哥不能自发舒,不觉中热,十九岁老童,当效驹驰也。”
公子喜,试期,送入场,邑、郡、道皆第一。
益与公子下帷攻苦。
逾年科试,并为郡、邑冠军。
恂九名大噪,远近争婚之,恂九悉却去。
公子力劝之,乃以场后为解。
无何,试毕,倾慕者争录其文,相与传诵;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
榜既放,兄弟皆黜。
时方对酌,公子尚强作噱;恂九失色,酒琖倾堕,身仆案下。
扶置榻上,病已困殆。
急呼妹至,张目谓公子曰:“吾两人情虽如胞,实非同族。
弟自分已登鬼箓。
衔恩无可相报,素秋已长成,既蒙嫂氏抚爱,媵之可也。”
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乱命矣!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
恂九泣下。
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
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嘱妹曰:“我没后,急阖棺,无令一人开视。”
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
公
子哀伤,如丧手足。
然窃疑其嘱异,俟素秋他出,启而视之,则冠巾袍服如蜕;揭之,有蠹鱼径尺,僵卧其中。
骇异间,素秋促入,惨然曰:“兄弟何所隔阂?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传布飞扬,妾亦不能久居耳。”
公子曰:“礼缘情制;情之所在,异族何殊焉?妹宁不知我心乎?即中馈当无漏言,请勿虑。”
遂速卜吉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恂九不欲。
既没,公子商素秋,素秋不应。
公子曰:“妹年已二十矣,长而不嫁,人其谓我何?”
对曰:“若然,但惟兄命。
然自顾无福相,不愿入侯门,寒士而可。”
公子曰:“诺。”
不数日,冰媒相属,卒无所可。
先是,公子之妻弟韩荃来吊,得窥素秋,心爱悦之,欲购作小妻。
谋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
韩去,终不能释,托媒风示公子,许为买乡场关节。
公子闻之,大怒,诟骂,将致意者批逐出门,自此交往遂绝。
适有故尚书之孙某甲,将娶而妇忽卒,亦遣冰来。
其甲第云连,公子之所素识;然欲一见其人,因与媒约,使甲躬谒。
及期,垂帘于内,令素秋自相之。
甲至,裘马驺从,炫耀闾里。
又视其人,秀雅如处女。
公子大悦,见者咸赞美之,而素秋殊不乐。
公子不听,竟许之。
盛备匳装。
计费不赀。
素秋固止之,但讨一老大婢,供给使而已。
公子亦不之听,卒厚赠焉。
既嫁,琴瑟甚敦。
然兄嫂系念之,每月辄一归宁。
来时,匳中珠绣,必携数事,付嫂收贮。
嫂未知其意,亦姑从之。
甲少孤,止有寡母,溺爱过于寻常,日近匪人,渐诱淫赌,家传书画鼎彝,皆以鬻还戏债。
而韩荃与有瓜葛,因招饮而窃探之,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
甲初不肯;韩固求之,甲意似摇,恐公子不甘。
韩曰:“我与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则彼亦无如何;万一有他,我身任之。
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谨庵哉!”
遂盛妆两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约,此即君家人矣。”
甲惑之,约期而去。
至日,虑韩诈谖,夜候于途,果有舆来,启帘照验不虚,乃导去,姑置斋中。
韩仆以五百金交兑俱明。
甲奔入,伪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
素秋未遑理妆,草草遂出。
舆既发,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远,殊不可到。
忽有二巨烛来,众窃喜其可以问途。
无何,至前,则巨蟒两目如灯。
众大骇,人马俱窜,委舆路侧;将曙复集,则空舆存焉。
意必葬于蛇腹,归告主人,垂首丧气而已。
数日后,公子遣人诣妹,始知为恶人赚去,初不疑其婿之伪也。
取婢归,细诘情迹,微窥其变,忿甚,遍愬都邑。
某甲惧,求救于韩。
韩以金妾两亡,正复懊丧,斥绝不为力。
甲呆憨无所复计,各处勾牒至,但以赂嘱免行。
月余,金珠服饰,典货一空。
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严令,甲知不能复匿,始出,至公堂实情尽吐。
蒙宪票拘韩对质。
韩惧,以情告父。
父时休致,怒其所为不法,执付隶。
及见诸官府,言及遇蟒之变,悉谓其词枝;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屡被敲楚。
幸母日鬻田产,上下营救,刑轻得不死,而韩仆已瘐毙矣。
韩久困囹圄,愿助甲赂公子千金,哀求罢讼。
公子不许。
甲母又请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寻访;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许之。
甲家綦贫,货宅办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来,乞其延缓。
逾数日,公子夜坐斋头,素秋偕一媪,蓦然忽入。
公子骇问:“妹固无恙耶?”
笑曰:“蟒变乃妹之小术耳。
当夜窜入一秀才家,依于其母。
彼自言识兄,今在门外,请入之也。”
公子倒屣而出,烛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素以声气相善。
把臂入斋,款洽臻至。
倾谈既久,始知颠末。
初,素秋昧爽款生门,母纳入,诘之,知为公子妹,便欲驰报。
素秋止之,因与母居。
慧能解意,母悦之,以子无妇,窃属意素秋,微言之。
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
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无媒之合,但频频侦听。
知讼事已有关说,素秋乃告母欲归。
母遣生率一媪送之,即嘱媪媒焉。
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窃有心而未言也;及闻媪言,大喜,即与生面订为好。
先是,素秋夜归,将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愤无所泄,故索金以败之耳。
今复见妹,万金何能易哉!”
即遣人告诸两家,顿罢之。
又念生家故不甚丰,道赊远,亲迎殊艰,因移生母来,居以恂九旧第;生亦备币帛鼓乐,婚嫁成礼。
一日,嫂戏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爱,犹忆之否?”
素秋微笑,因顾婢曰:“忆之否?”
嫂不解,研问之,盖三年床第,皆以婢代。
每夕,以笔画其两眉,驱之去,即对烛而坐,婿亦不之辨也。
益奇之,求其术,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生将与公子偕往。
素秋以为不必,公子强挽之而去。
是科,公子荐于乡,生落第归。
隐有退志。
逾岁,母卒,遂不复言进取矣。
一日,素秋告嫂曰:“向问我术,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
今远别行有日矣,请秘授之,亦可以避兵燹。”
惊而问之。
答云:“三年后,此处当无人烟。
妾荏弱不堪惊恐,将蹈海滨而隐。
大哥富贵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别也。”
乃以术悉授嫂。
数日,又告公子。
留之不得,至于泣下。
问:“往何所?”
即亦不言。
鸡鸣早起,携一白须奴,控双卫而去。
公子阴使人委送之,至胶莱之界,尘雾幛天,既晴,已迷所往。
三年后,闯寇犯顺,村舍为墟。
韩夫人剪帛置门内,寇至,见云绕韦驮高丈余,遂骇走,以是得无恙焉。
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遇一叟甚似老奴,而髭发尽黑,猝不能认。
叟停足而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语:秋姑亦甚安乐。”
问其居何里,曰:“远矣,远矣!”
匆匆遂去。
公子闻之,使人于所在遍访之,竟无踪迹。
异史氏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其来旧矣。
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坚。
宁如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贾奉雉
贾奉雉,平凉人。
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
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风格洒然,谈言微中。
因邀俱归,出课艺就正。
郎读罢,不甚称许,曰:“足下文,小试取第一则有余,闱场取榜尾则不足。”
贾曰:“奈何?”
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须鄙人言哉!”
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为标准,大率贾所鄙弃而不屑道者。
闻之,笑曰:“学者立言,贵乎不朽,即味列八珍,当使天下不以为泰耳。
如此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贱也。”
郎曰:“不然。
文章虽美,贱则弗传。
君欲抱卷以终也则已;不然,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
贾终嘿然。
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气哉!”
遂别而去。
是秋入闱复落,邑邑不得志,颇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强读之。
未至终篇,昏昏欲睡,心惶惑无以自主。
又三年,闱场将近,郎忽至,相见甚欢。
因出所拟七题,使贾作文。
越日,索文而阅,不以为可,又令复作;作已,又訾之。
贾戏于落卷中,集其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俟其来而示之。
郎喜曰:“得之矣!”
因使熟记,坚嘱勿忘。
贾笑曰:“实相告:此言不由中,转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复忆之也。”
郎坐案头,强令自诵一过;因使袒背,以笔写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阁群书矣。”
验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
至场中,七题无一遗者。
回思诸作,茫不记忆,惟戏缀之文,历历在心。
然把笔终以为羞;欲少窜易,而颠倒苦思,竟不能复更一字。
日已西坠,直录而出。
郎候之已久,问:“何暮也?”
贾以实告,即求拭符;视之,已漫灭矣。
再忆场中文,遂如隔世。
大奇之。
因问:“何不自谋?”
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读此等文也。”
遂约明日过诸其寓。
贾诺之。
郎既去,贾取文稿自阅之,大非本怀,怏怏不自得,不复访郎,嗒丧而归。
未几,榜发,竟中经魁。
阅旧稿,一读一汗。
读竟,重衣尽湿。
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见天下士矣!”
方惭怍间,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闷也?”
曰:“仆适自念,以金盆玉椀贮狗矢,真无颜出见同人。
行将遁迹山丘,与世长绝矣。”
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
果能之,仆引见一人,长生可得,并千载之名,亦不足恋,况傥来之富贵乎!”
贾悦,留与共宿,曰:“容某思之。”
天明,谓郎曰:“予志决矣!”
不告妻子,飘然遂去。
渐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别有天地。
有叟坐堂上,郎使参之,呼以师。
叟曰:“来何早也?”
郎白:“此人道念已坚,望加收齿。”
叟曰:“汝既来,须将此身并置度外,始得。”
贾唯唯听命。
郎送至一院,安其寝处,又投以饵,始去。”
房亦精洁;但户无扉,窗无棂,内惟一几一榻。
贾解履登榻,月明穿射矣。
觉微饥,取饵啖之,甘而易饱。
窃意郎当复来,坐久寂然,杳无声响。
但觉清香满室,脏腑空明,脉络皆可指数。
忽闻有声甚厉,似猫抓痒,自牖睨之,则虎蹲檐下。
乍见,甚惊;因忆师言,即复收神凝坐。
虎似知其有人,寻入近榻,气咻咻,遍嗅足股。
少顷,闻庭中嗥动,如鸡受缚,虎即趋出。
又坐少时,一美人入,兰麝扑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来矣。”
一言之间,口脂散馥。
贾瞑然不少动。
又低声曰:“睡乎?”
声音颇类其妻,心微动。
又念曰:“此皆师相试之幻术也。”
瞑如故。
美人笑曰:“鼠子动矣!”
初,夫妻与婢同室,押亵惟恐婢闻,私约一谜曰:“鼠子动,则相欢好。”
忽闻是语,不觉大动,开目凝视,真其妻也。
问:“何能来?”
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归,遣一妪导我来。”
言次,因贾出门不相告语,偎傍之际,颇有怨怼。
贾慰藉良久,始得嬉笑为欢。
既毕,夜已向晨,闻叟谯诃声,渐近庭院。
妻急起,无地自匿,遂越短墙而去。
俄顷,郎从叟入。
叟对贾杖郎,便令逐客。
郎亦引贾自短墙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进;不图情缘未断,累受扑责。
从此暂去,相见行有日也。”
指示归途,拱手遂别。
贾俯视故村,故在目中。
意妻弱步,必滞途间。
疾趋里余,已至家门,但见房垣零落,旧景全非,村中老幼,竟无一相识者,心始骇异。
忽念刘、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
不敢入门,于对户憩坐。
良久,有老翁曳杖出。
贾揖之,问:“贾某家何所?”
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
得无欲闻奇事耶?仆悉知之。
相传此公闻捷即遁;遁时,其子才七八岁。
后至十四五岁,母忽大睡不醒。
子在时,寒暑为之易衣;迨殁,两孙穷踧,房舍拆毁,惟以木架苫覆蔽之。
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余年矣。
远近闻其异,皆来访视,近日稍稀矣。”
贾豁然顿悟,曰:“翁不知贾奉雉即某是也。”
翁大骇,走报其家。
时长孙已死;次孙祥,至五十余矣。
以贾年少,疑有诈伪。
少间,夫人出,始识之。
双涕霪霪,呼与俱去。
苦无屋宇,暂入孙舍。
大小男妇,奔入盈侧,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
长孙妇吴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妇,与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
贾入舍,烟埃儿溺,杂气熏人。
居数日,懊惋殊不可耐。
两孙家分供餐饮,调饪尤乖。
里中以贾新归,日日招饮;而夫人恒不得一饱。
吴氏故士人女,颇娴闺训,承顺不衰。
祥家给奉渐疏,或嘑尔与之。
贾怒,携夫人去,设帐东里。
每谓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无及矣。
不得已,复理旧业,若心无愧耻,富贵不难致也。”
居年余,吴氏犹时馈饷,而祥父子绝迹矣。
是岁,试入邑庠。
邑令重其文,厚赠之,由此家稍裕。
祥稍稍来近就之。
贾唤入,计曩所耗费,出金偿之,斥绝令去。
遂买新第,移吴氏共居之。
吴二子,长者留守旧业;次杲颇慧,使与门人辈共笔砚。
贾自山中归,心思益明澈。
无何,连捷登进士第。
又数年,以侍御出巡两浙,声名赫奕,歌舞楼台,一时称盛。
贾为人鲠峭,不避权贵,朝中大僚,思中伤之。
贾屡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几而祸作矣。
先是,祥六子皆无赖,贾虽摈斥不齿,然皆窃余势以作威福,横占田宅,乡人共患之。
有某乙娶新妇,祥次子篡取为妾。
乙故狙诈,乡人敛金助讼,以此闻于都。
于是当道者交章攻贾。
贾殊无以自剖,被收经年。
祥及次子皆瘐死。
贾奉旨充辽阳军。
时杲入泮已久,为人颇仁厚,有贤声。
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嘱杲,夫妻携一仆一媪而去。
贾曰:“十余年富贵,曾不如一梦之久。
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悔比刘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数日,抵海岸,遥见巨舟来,鼓乐殷作,虞候皆如天神。
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请侍御过舟少憩。
贾见惊喜,踊身而过,押隶不敢禁。
夫人急欲相从,而相去已远,遂愤投海中。
漂泊数步,见一人垂练于水,引救而去。
隶命篙师荡舟,且追且号,但闻鼓声如雷,与轰涛相间,瞬间遂杳。
仆识其人,盖郎生也。
异史氏曰:“世传陈大士在闱中,书艺既成,吟诵数四,叹曰:‘亦复谁人识得!’遂弃而更作,以故闱墨不及诸稿。
贾生羞而遁去,此处有仙骨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贬,贫贱之中人甚矣哉!”
臙脂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臙脂,才姿惠丽。
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所以及笄未字。
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
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
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
少年俯其首,趋而去。
去既远,女犹凝眺。
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
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
王问:“识得此郎否?”
答云:“不识。”
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
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
今衣素,以妻服未阕也。
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
女无语,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
邑邑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
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
答言:“自亦不知。
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
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
芳体违和,非为此否?”
女赪颜良久。
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
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
但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
王颔之,遂去。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
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
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机可乘也。
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
次夜,踰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
内问:“谁何?”
答以:“鄂生。”
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
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
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
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
宿遽入,即抱求欢。
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
宿急曳之。
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
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
女以亲迎为期。
宿以为远,又请之。
女厌纠缠,约待病愈。
宿求信物,女不许。
宿捉足解绣履而去。
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致贻污谤。
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
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
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竟已乌有。
急起篝灯,振衣冥索。
诘之,不应。
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
宿不能隐,实以情告。
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
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
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
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
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
方至窗下,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
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身而出。
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
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
心忿怒,操刀直出。
毛大骇,反走。
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
女稍痊,闻喧始起。
共烛之,翁脑裂不复能言,俄顷已绝。
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臙脂物也。
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
天明,讼于邑。
邑宰拘鄂。
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
被执,骇绝。
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
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
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
即解郡,敲扑如邑。
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
往来覆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
时吴公南岱守济南,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尽得其词。
公以是益知鄂生冤。
筹思数日,始鞫之。
先问臙脂:“订约后,有知者否?”
答:“无之。”
“遇鄂生时,别有人否?”
亦答:“无之。”
乃唤生上,温语慰之。
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
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
欲刑之。
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
公罢质,命拘王氏。
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
王对:“不知。”
公诈之曰:“臙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
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
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
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
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
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
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
王供:“无之。”
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
王供:“丈夫久客未归。”
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
命梏十指。
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
公于是释鄂拘宿。
宿至,自供:“不知。”
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
严械之。
宿自供:“赚女是真。
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
公怒曰:“踰墙者何所不至!”
又械之。
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
招成报上,无不称吴公之神。
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
闻学使施公愚山能称最,且又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
公乃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
拍案曰:“此生冤也!”
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
问宿生:“鞋遗何所?”
供曰:“忘之。
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
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
供言:“无有。”
公曰:“淫辞之人,岂得专私一个?”
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
因使指其人以实之。
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
公曰:“何忽贞白如此?”
命搒之。
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
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
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
公悉籍其名,并拘之。
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
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
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
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
同声言无杀人之事。
公以三木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齐鸣冤苦。
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
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
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
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
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
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
施以毒刑,尽吐其实。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
祗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
将仲子而踰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
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
而释么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蜨过墙,隔窗有耳;莲花卸瓣,堕地无踪。
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
彼踰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
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
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
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
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
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
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
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
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
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
臙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
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睢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
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
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臙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
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
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
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
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
堂下相遇,腆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
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
判牒既下,意始安贴。
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
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
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被放衙,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
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
方见知时,余犹童子。
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
真宣圣之护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
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
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焉”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
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
山头盖起水晶殿。
瑚长峰尖,珠结树颠。
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
先生阅文至此,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
樵夫漫说渔翁话。
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
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渰杀?”
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阿纤
奚山者,高密人。
贸贩为业,往往客蒙沂之间。
一日,途中阻雨,及至所常宿处,而夜已深,遍叩肆门。
无有应者。
徘徊庑下。
忽二扉豁开,一叟出,便纳客入,山喜从之。
絷蹇登客,堂上迄无几榻。
叟曰:“我怜客无归,故相容纳。
我实非卖食沽饮者。
家中无多手指,惟有老荆弱女,眠熟矣。
虽有宿肴,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
言已,便入。
少顷,以足床来,置地上,促客坐;又入,携一短足几至:拔来报往,蹀躞甚劳。
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暂息。
少间,一女郎出行酒。
叟顾曰:“我家阿纤兴矣。”
视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嫣然。
山有少弟未婚,窃属意焉。
因询叟清贯尊阀,答云:“士虚,姓古。
子孙皆夭折,剩有此女。
适不忍搅其酣睡,想老荆唤起矣。”
问:“婿家阿谁?”
答言:“未字。”
山窃喜。
既而品味杂陈,似所宿具。
食已,致恭而言曰:“萍水之人,遂蒙宠惠,没齿所不敢忘。
缘翁盛德,乃敢遽陈朴鲁:仆有幼弟三郎,十七岁矣。
读书肆业,颇不顽冥。
欲求援系,不嫌寒贱否?”
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侨寓。
倘得相托,便假一庐,移家而往,庶免悬念。”
山都应之,遂起展谢。
叟殷勤安置而去。
鸡既鸣,叟已出,呼客盥沐。
束装已,酬以饭金。
固辞曰:“客留一饭,万无受金之理;矧附为婚姻乎?”
既别,客月余,乃返。
去村里余,遇老媪率一女郎,冠服尽素。
既近,疑似阿纤。
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何辞。
媪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耶?”
山唯唯。
媪惨然曰:“不幸老翁压于败堵,今将上墓。
家虚无人,请少待路侧,行即还也。”
遂入林去,移时始来。
途已昏冥,遂与偕行。
道其孤弱,不觉哀啼;山亦酸恻。
媪曰:“此处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难以过度。
阿纤既为君家妇,过此恐迟时日,不如早夜同归。”
山可之。
既至家,媪挑灯供客已,谓山曰:“意君将至,储粟都已粜去;尚存廿余石,远莫致之。
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门,有谈二泉者,是吾售主。
君勿惮劳,先以尊乘运一囊去,叩门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数石粟,粜作路用,烦驱蹄躈一致之也。”
即以囊粟付山。
山策蹇去,叩户,一硕腹男子出,告以故,倾囊先归。
俄有两夫以五骡至。
媪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
山下为操量执概,母放女收,顷刻盈装,付之以去。
凡四返而粟始尽。
既而以金授媪。
媪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东。
行二十里,天始曙。
至一市,市头赁骑,谈仆乃返。
既归,山以情告父母。
相见甚喜,即以别第馆媪,卜吉为三郎完婚。
媪治匳妆甚备。
阿纤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以是上下悉怜悦之。
嘱三郎曰:“寄语大伯: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
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旧邻,偶及曩年无归,投宿翁媪之事。
主人曰:“客悞矣。
东邻为阿伯别第,三年前,居者辄睹怪异,故空废甚久,有何翁媪相留?”
山甚讶之,而未深言。
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无敢入者。
一日,第后墙倾,伯往视之,则石压巨鼠如猫,尾在外犹摇。
急归,呼众共往,则已渺矣。
群疑是物为妖。
后十余日,复入试,寂无形声;又年余,始有居人。”
山益奇之。
归家私语,窃疑新妇非人,阴为三郎虑;而三郎笃爱如常。
久之,家中人纷相猜议。
女微察之,夜中语三郎曰:“妾从君数载,未尝少失妇德;今置之不以人齿。
请赐离婚书,听君自择良耦。”
因泣下。
三郎曰:“区区寸心,宜所夙知。
自卿入门,家日益丰,咸以福泽归卿,乌得有异言?”
女曰:“君无二心,妾岂不知;但众口纷纭,恐不免秋扇之捐。”
三郎再四慰解,乃已。
山终不释,日求善扑之猫,以觇其意。
女虽不惧,然蹙蹙不快。
一夕,谓媪小恙,辞三郎省侍之。
天明,三郎往讯。
则室已空。
骇极,使人于四途踪迹之,并无消息。
中心营营,寝食都废。
而父兄皆以为幸,交慰藉之,将为续婚;而三郎殊不怿。
俟又年余,音问已绝;父兄辄相诮责,不得已,以重金买妾,然思阿纤不衰。
又数年,奚家日渐贫,由是咸忆阿纤。
有叔弟岚以故至胶,迂道宿表戚陆生家。
夜闻邻哭甚哀,未遑诘问。
既返,复闻之,因问主人。
答云:“数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于是。
月前姥死,女独处,无一线之亲,是以哀耳。”
问:“何姓?”
曰:“姓古。
尝闭户不与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
岚惊曰:“是吾嫂也!”
因往款扉。
有人挥涕出,隔扉应曰:“客何人?我家故无男子。”
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
便曰:“嫂启关,我是叔家阿遂。”
女闻之,拔关纳入,诉其孤苦,意凄惨悲怀。
岚曰:“三兄忆念颇苦。
夫妻即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
即欲赁舆同归。
女怆然曰:“我以人不齿数故,遂与母偕隐;今又返而依人,谁不加白眼?如欲复还,当与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药求死耳!”
岚既归,以告三郎。
三郎星夜驰去。
夫妻相见,各有涕洟。
次日,告其屋主。
屋主谢监生,窥女美,阴欲图致为妾,数年不取其值;频风示媪,媪绝之。
媪死,窃幸可媒,而三郎忽至。
通计房租以留难之。
三郎家故不丰,闻金多,颇有忧色。
女言:“不妨。”
引三郎视仓储,约粟三十余石,偿租有余。
三郎喜,以告谢。
谢不受粟,故索金。
女叹曰:“此皆妾身之恶幛也!
”遂以其情告三郎。
三郎怒,将诉于邑。
陆氏止之,为散粟于里党,敛资偿谢,以车送两人归。
三郎实告父母,与兄析居。
阿纤出私金,日建仓廪,而家中尚无儋石,共奇之。
年余验视,则仓中盈矣。
不数年,家大富;而山苦贫。
女移翁姑自养之;辄以金粟周兄,狃以为常。
三郎喜曰:“聊可云不念旧恶矣。”
女曰:“彼自爱弟耳。
且非渠,妾何缘识三郎哉?”
后亦无甚怪异。
瑞云
瑞云,杭之名妓,色艺无双。
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
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
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媪曰:“诺。”
乃定价十五金,逐日见客。
客求见者必以贽:贽厚者,接一弈,酬一画;薄者,留一茶而已。
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日接于门。
余杭贺生,才名夙着,而家仅中赀。
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
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
坐语良久,眉目含情。
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生仓猝遂别。
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
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
瑞云接见良欢。
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
生曰:“穷踧之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
一丝之贽,已竭绵薄。
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
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
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
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
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
遂去。
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
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
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
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
瑞云又荏弱,不任驱使,日益憔悴。
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
起首见生,面壁自隐。
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
媪许之。
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
入门,牵衣揽涕,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
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遂不复娶。
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
贺以:“适人”对。
又问:“何人?”
曰:“其人率与仆等。”
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
不知价几何许?”
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
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
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
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
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
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
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
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
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
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
遂与同返。
既至,贺将命酒。
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
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曰:“濯之当愈。
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
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
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欤?
仇大娘
仇仲,晋人,忘其邵邑。
值大乱,为寇俘去。
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能温饱。
而岁屡祲,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
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而邵氏矢志不摇。
廉阴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
里人魏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
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
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
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
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
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称贤能,百事赖以经纪。
由此用渐裕,乃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腹心交。
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
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
福归,谋诸妇;妇咄之。
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
母怒,诟骂之。
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之物也者而委弃之。
魏乘机诱与博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
既至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
母愤怒而无如何,遂析之。
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
福既析,益无顾忌,大肆淫赌。
数月间,田产悉偿戏债,而母与妻皆不及知。
福赀既罄,无所为计,因券妻代赀,而苦无受者。
邑人赵阎罗,原漏网之巨盗,武断一乡,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赀。
福持去,数日复空。
意踟蹰,将背券盟。
赵横目相加。
福大惧,赚妻付之。
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
姜怒,讼兴。
福惧甚,亡去。
姜女至赵家,始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
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益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
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
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
明日,拘牒已至,赵行行殊不置意。
官验女伤重,命笞之,隶相顾无敢用刑。
官久闻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
姜遂舁女归。
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
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以自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又因道远,遂数载不一存问。
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
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语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
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
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惨淡,不觉怆恻。
因问弟福,禄备告之。
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
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共啖之。
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徒。
众惧,敛金赂大娘。
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
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
大娘愤不已,率子赴郡。
郡守最恶博者。
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
守为之动,判令邑宰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
既归,邑宰奉令敲比,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时已久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
大娘由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有条。
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
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刃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
居年余,田产日增。
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
又见禄渐长成,频嘱媒为之觅姻。
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
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
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
或不知而悞入之,值公子私宴,怒执为盗,杖几死。
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游遨,遂至园所。
魏故与园丁有旧,放令入,周历亭榭。
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槛,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
魏绐之曰:“君请先入,我适欲私焉。”
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
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
禄始骇奔。
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
禄大窘,自投溪中。
公子反怒为笑,命诸仆引出。
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其姓氏。
蔼容温语,意甚亲昵。
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
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
公子强曳入之,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
既坐,则群婢行酒。
禄辞曰:“童子无知,悞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
但愿释令早归,受恩非浅。”
公子不听。
俄顷,肴炙纷纭。
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
禄唯唯请教。
公子云:“拍名‘浑不似’。”
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
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
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耦。
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
问:“何在?”
曰:“明日落水矣。”
早告父母,共以为异。
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辈共觇之也。
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
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
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
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圉人负湿衣,送之以马。
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
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
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
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
未几,禄赘入公子家。
年余游泮,才名籍甚。
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
母已杖而能行。
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亦颇完好。
新妇既归,婢仆如云,宛然大家有风焉。
魏又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赀。
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
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
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如干顷,悉罣福名,母女始得安居。
禄自分不返,遂书离婚字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
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近致讯诘,果兄。
禄因自述,兄弟悲惨。
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
福泣受而别。
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
因禄文弱,俾主支籍,与诸仆同栖止。
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
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
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
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首悲哀,一室为之酸辛。
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
因泣告将军。
将军即命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
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
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
仲返,父子各喜。
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
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也。
禄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归,蒲伏自投。
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噉饭之所,请仍去。”
福涕泣伏地,愿受笞。
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
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
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氏何人,而相告耶!”
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
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
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
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
母意其不可复挽。
大娘曰:“不然。
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
遂率弟躬往负荆。
岳父母诮让良切。
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
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
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
姜母始曳令起。
大娘请问归期。
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
大娘代白其悔,为翼日之约而别。
次朝,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
女伏地大哭。
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
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
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无何,昭雪之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
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术可以复施。
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
未几禄至,相见悲喜。
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
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
父从其志,不复强。
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
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
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
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
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冑。
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
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以去。
禄乃迎蕙娘归。
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
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
父既归,坚辞欲去。
兄弟不忍。
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
大娘固辞。
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
大娘乃安之。
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
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
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
福、禄闻之皆流涕。
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
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
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
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
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见之而未顾也。
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
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百物俱空矣。
兄弟皆谓其物不祥。
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
却之不得,系羊庭树。
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
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
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
后魏老,贫而作丐,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
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曹操冢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
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
转相惊怪。
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
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
去轮攻入,有小碑,字皆汉篆。
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
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
’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耳!”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
一日,自他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
醉后昏眊,亦忘其死,问:“向在何所?”
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
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
问:“冥间何作?”
答云:“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
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
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烦,非甚关切,不能尽记耳。
三日前偶稽册,尚赌君名。”
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狱中。”
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
季曰:“此非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
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
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准,今已晚矣。
但从此砥行,则地狱中或有出时。”
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
悒悒而归。
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知而不肯发,思掩执之。
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
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绐窥眢井,因而堕之。
井深数丈,计必死。
而戴中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
邻人恐其复生,过宿往听之;闻其声,急投石。
戴移闭洞中,不敢复作声。
邻人知其不死,斸土填井,几满之。
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少异者。
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
蒲伏渐入,则三步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故处。
初觉腹馁,久竟忘之。
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长宣佛号而已。
既见磷火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闻青磷悉为冤鬼;我虽暂生,固亦难返,如可共话,亦慰寂寞。”
但见诸磷渐浮水来;磷中皆有一人,高约人身之半。
诘所自来。
答云:“此古煤井。
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
我等皆其鬼也。”
问:“相公何人?”
曰:“不知也。
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
彼亦怜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
要我辈冷水浸骨,超拔无日。
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惠及泉下者多矣。”
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即何难。
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
因教诸鬼使念佛,捻块代珠,记其藏数。
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
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
邀戴同往。
戴虑水沮,众强扶曳以行,飘若履虚。
曲折半里许,至一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之阶。
阶尽,睹房廊,堂上烧明烛一枝,大如臂。
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
上坐一叟,儒服儒巾。
戴辍步不敢前。
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
戴上,伏地自陈。
叟曰:“我耳孙也。”
因令起,赐之坐。
自言:“戴潜,字龙飞。
曩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没之。
今其后续如何矣?”
盖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长。
初,邑中大姓赂堂,攻煤于其祖茔之侧。
诸弟畏其强,莫敢争。
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
诸死者家,群兴大讼,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
戴乃堂弟裔也。
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
翁曰:“此等不肖,其后乌得昌!汝既来此,当毋废读。”
因饷以酒馔,遂置卷案头,皆成、洪制艺,迫使研读。
又命题课文,如师教徒。
堂上烛常明,不翦亦不灭。
倦时辄眠,莫辨晨夕。
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
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无苦。
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首四千余遍矣。
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合还人世。
余冢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
戴敬诺。
翁乃唤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
群鬼罗拜再嘱。
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并少踪绪。
积三四年,官离任,缉察亦弛。
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
会里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未死。
大骇,报诸其家。
舁归经日,始能言其底里。
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妇,为妇翁所讼,驳审年余,仅存皮骨而归。
闻戴复生,大惧,亡去。
宗人议究治之,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何与焉。
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巡而归。
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俾各为具,市棺设地,葬丛冢焉。
又稽宗谱名潜,字龙飞,先设品物,祭诸其冢。
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优等入闱,遂捷于乡。
既归,营兆东原,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衰。
异史氏曰:“余乡有攻煤者,洞没于水,十余人沉溺其中。
竭水求尸,两月余始得涸,而十余人并无死者。
盖水大至时,共泅高处,得不溺。
缒而上之,见风始绝,一昼夜乃渐苏。
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鸟之蛰,急切未能死也。
然未有至数年者。
苟非至善,三年地狱中,乌复有生人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庆人。
父孝廉,早卒。
弟二成,幼。
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娴淑。
而生母沈,悍谬不仁,遇之虐,珊瑚无怨色。
每早旦,靓妆往朝。
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
珊瑚退,毁妆以进。
母益怒,投颡自挝。
生素孝,鞭妇,母始少解。
自此益憎妇。
妇虽奉事惟谨,终不与交一语。
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与妇绝。
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意怭在珊瑚。
生曰:“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为!”
遂出珊瑚,使老妪送诸其家。
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
袖中出翦刀刺喉。
急救之,血溢沾衿。
扶归生族婶家。
婶王氏,寡居无耦,遂止焉。
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
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
王召之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
无何,王率珊瑚出,见生,便问:“珊瑚何罪?”
生责其不能事母。
珊瑚脉脉不作一言,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
又数日,母已闻之,怒诣王,恶言诮让。
王傲不相下,反数其恶;且言:“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事!”
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意气謑詾詾,惭沮大哭而返。
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
先是,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
年六十余,子死,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
遂辞王往投媪。
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
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嘱勿言,于是与于媪居,类姑妇焉。
珊瑚有两兄,闻而怜之,欲移之归而嫁之。
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
生自出妇,母多方为子谋婚,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耦。
积三四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
二成妻臧姑,骄悍戾沓,尤倍于母。
母或怒以色,则臧姑怒以声。
二成又懦,不敢为左右袒。
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臧姑欢。
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汛扫之事皆与焉。
母子恒于无人处,相对饮泣。
无何,母以郁积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赤。
呼弟代役,甫入门,臧姑辄唤去之。
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
入门,泣且诉。
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
生大惭,禁声欲出。
珊瑚以两手叉扉。
生窘急,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
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
由此媪家无日不以人来,来辄以甘旨饷媪。
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饿,后勿复尔。”
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
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进病者。
母病亦渐瘥。
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疾。
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
媪曰:
“妹以去妇何如人?”
曰:“嘻!诚不至夫己氏之甚也!然乌如甥妇贤!”
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
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
答云:“不知,请访之。”
又数日,病良已。
媪欲别。
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
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
二成告臧姑。
臧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
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臧姑乃喜。
立析产书已,媪始去。
明日,以车乘来迎沈。
沈至其家,先求见甥妇,极道甥妇德。
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
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
沈曰:“鸣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
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
曰:“骂之耳。”
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
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骂也。”
媪曰:“当怨者不怨,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
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非予妇也,而妇也。”
沈惊曰:“如何?”
曰:“珊瑚寄此久矣。
向之所供,皆渠夜绩之所贻也。”
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吾妇矣!”
媪乃呼珊瑚。
瑚瑚含涕而出,伏地下。
母惭痛自挝,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余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妇以针耨。
二成称饶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
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
兄弟隔院居。
臧姑时有凌虐,一家尽掩其耳。
臧姑无所用虐,虐夫及婢。
婢一日自经死。
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仍坐拘臧姑。
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
臧姑械十指,肉尽脱。
官贪暴,索望良奢。
二成质田贷赀,如数纳入,始释归。
而债家责负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
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
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
任某何人,敢市吾业!”
又顾生曰:“冥间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
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
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
生曰:“母子仅自存活,安得多金?”
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
欲再问之,翁已不语;少时而醒,茫不自知。
生归告母,亦未深信。
臧姑已率数人往发窖,坎地四五尺,止见砖石,并无所谓金者,失意而去。
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
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
珊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呼生往验之,果然。
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
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归。
二成与臧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
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
因实告兄,生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
二成乃喜,往酬债讫,甚德兄。
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诈。
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
二成疑信半之。
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
夫妻皆失色。
臧姑曰:“如何哉!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
二成惧,往哀债主,主怒不释。
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
细视之,见断金二铤,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铜耳。
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余仍返诸兄以觇之。
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实所不忍。
薄留二铤,以见推施之义。
所存物产,尚与兄等。
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
生不知其意,固让之。
二成辞甚决,生乃受。
称之,少五两余。
命珊瑚质匳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
主疑似旧金,以翦刀断验之,纹色俱足,无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
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既闻旧业已赎,大奇之。
臧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忿诣兄所,责数诟厉。
生乃悟返金之故。
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
使生出券付之。
二成一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
醒告臧姑,欲以田归兄。
臧姑嗤其愚。
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
无何,长男病痘死。
臧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生不受。
未几,次男又死。
臧姑益惧,自以券置嫂所。
春将尽,田芜秽不耕,生不得已,种治之。
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
未半年而母病卒。
臧姑哭之恸,至勺饮不入口。
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
产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为子。
夫妻皆寿终。
生三子,皆举进士。
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情哉。
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
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
生于忧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
然北方狐祟,尚百计驱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
有赵弘者,吴之典商也。
妻阎氏,颇风格。
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剑四顾,婢媪尽奔。
阎欲出,丈夫横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
我爱汝,不为汝祸。”
因抱腰举之,如举婴儿,置床上,裙带自脱,遂狎之。
而伟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绝。
四郎亦怜惜不尽其器。
既而下床,曰:“我五日当复来。”
乃去。
弘于门外设典肆,是夜婢奔告之。
弘知其五通,不敢问。
质明,视妻惫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
妇三四日始就平复,而惧其复至。
婢媪不敢宿内室,悉避外舍;惟妇对烛含愁以伺之。
无何,四郎偕两人入,皆少年蕴藉。
有僮列肴酒,与妇共饮。
妇羞缩低头,强之饮亦不饮;心惕惕然,恐更番为淫,则命合尽矣。
三人互相劝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
饮至中夜,上坐二客并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见招,会当邀二郎、五郎醵酒为贺。”
遂辞而去。
四郎挽妇入帏,妇哀免;四郎强合之,血液流离,昏不知人,四郎始去。
妇奄卧床榻,不胜羞愤。
思欲自尽,而投缳则带自绝,屡试皆然,苦不得死。
幸四郎不常至,约妇痊可始一来。
积两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会稽万生者,赵之表弟,刚猛善射。
一日,过赵,时已暮,赵以客舍为家人所集,遂导客宿内院。
万久不寐,闻庭中有人行声,伏窗窥之,见一男子入妇室。
疑之,捉刀而潜视之,见男子与阎氏并肩坐,肴陈几上矣。
忿火中腾,奔而入。
男子惊起,急觅剑;刀已中颅,颅裂而踣。
视之,则一小马,大如驴。
愕问妇,妇具道之,且曰:“诸神将至,为之奈何!”
万摇手,禁勿声。
灭烛取弓矢,伏暗中。
未几,有四五人自空飞堕。
万急发一矢,首者殪。
三人吼怒,拔剑搜射者。
万握刃倚扉后,寂不少动。
一人入,剁颈亦殪。
仍倚扉后,久之无声,乃出,叩关告赵。
赵大惊,共烛之,一马两豕死室中。
举家相庆。
犹恐二物复仇,留万于家,炰豕烹马而供之;味美,异于常馐。
万生之名,由是大噪。
居月余,其怪竟绝,乃辞欲去。
有木商某苦要之。
先是,某有女未嫁,忽五通昼降,是二十余美丈夫,言将聘作妇,委金百两,约吉期而去。
计期已迫,合家惶惧。
闻万生名,坚请过诸其家。
恐万有难词,隐其情不以告。
盛筵既罢,妆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
万错愕不解其故,离坐伛偻,某捺坐而实告之。
万初闻而惊;而生平意气自豪,故亦不辞。
至日,某仍悬采于门,使万坐室中。
日昃不至,窃意新郎已在诛数。
未几,见檐间忽如鸟坠,则一少年盛服入,见万,返身而奔。
万追出,但见黑气欲飞,以刀跃挥之,断其一足,大嗥而去。
俯视,则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寻其血迹,入于江中。
某大喜。
闻万无耦,是夕即以所备床寝,使与女合卺焉。
于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请一宿其家。
居年余,始携妻而去。
自是吴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为害矣。
异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乱,无人敢私议一语。
万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又
金生,字王孙,苏州人。
设帐于淮,馆搢绅园中。
园中屋宇无多,花木丛杂。
夜既深,僮仆散尽,孤影彷徨,意绪良苦。
一夜,三漏将残,忽有人以指弹扉。
急问之,对以“乞火”,音类馆童。
启户纳之,则二八丽者,一婢从诸其后。
生意妖魅,穷诘甚悉。
女曰:“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与遣此良宵。
恐言其故,妾不敢来,君亦不敢纳也。”
生又疑为邻之奔女,惧丧行检,敬谢之。
女横波一顾,生觉魂魂都迷,忽颠倒不能自主。
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
女颔之。
既而呵曰:“去则去耳,甚得云耶、霞耶!”
婢既去,女笑曰:“适室中无人,遂偕婢从来。
无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闻矣。”
生曰:“卿深细如此,故仆惧有祸机。”
女曰:“久当自知,保不败君行止,勿忧也。”
上榻缓其装束。
见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
生益骇,终莫测其所自至。
事甫毕,婢来叩窗;女起,以钏照径,入丛树而去。
自此无夕不至。
生于女去时遥尾之;女似已觉,遽蔽其光,树浓茂,昏不见掌而返。
一日,生诣河北,笠带断绝,风吹欲落,辄于马上以手自按。
至河,坐扁舟上,飘风堕笠,随波竟去。
意颇自失。
既渡,见大风飘笠,团转空际,渐落;以手承之,则带已续矣。
异之。
归斋向女缅述;女不言,但微哂之。
生疑女所为,曰:“卿果神人,当相明告,以祛烦惑。”
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
纵令妾能为此,亦相爱耳,苦致诘难,欲见绝耶?”
生不敢复言。
先是,生养甥女,既嫁,为五通所惑,心忧之而未以告人。
缘与女狎昵既久,肺鬲无不倾吐。
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驱除之。
顾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诸严君?”
生苦哀求计。
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须亲往。
若辈皆我家奴隶,若令一指得着肌肤,则此耻西江不能濯也。”
生哀求无已,女曰:“当即图之。”
次夕至,告曰:“妾为君遣婢南下矣。
婢子弱,恐不能便诛却耳。”
次夜方寝,婢来叩户。
生急起纳入。
女问:“如何?”
答云:“力不能擒,已宫之矣。”
笑问其状。
曰:“初以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
比至婿家,灯火已张,入见娘子坐灯下,隐几若寐。
我敛魂覆瓿中。
少时,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审视无他,乃复入。
我阳若迷。
彼启衾入,又惊曰:“何得有兵气!’本不欲以秽物污指,奈恐缓而生变,遂急捉而阉之。
物惊嗥遁去。
乃起启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
生喜谢之,女与俱去。
后半月余,绝不复至,亦已绝望。
岁暮,解馆欲归,女忽至。
生喜逆之,曰:
“卿久见弃,念必有获罪;幸不终绝耶?”
女曰:“终岁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终属缺事。
闻君卷帐,故窃来一告别耳。”
生请偕归。
女叹曰:“难言之矣!今将别,情不忍昧:妾实金龙大王之女,缘与君有宿分,故来相就。
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传,言妾为君阉割五通。
家君闻之,以为大辱,忿欲赐死。
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数。
妾一跬步,皆以保母从之,投隙一至,不能尽此衷曲,奈何!”
言已,欲别。
生挽之而泣。
女曰:“君勿尔,后三十年可复相聚。”
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颜复见?”
女曰:“不然,龙宫无白臾也。
且人生寿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驻颜,固亦大易。”
乃书一方于卷头而去。
生旋里,甥女始言其异,云:“当晚若梦,觉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则血殷床褥,而怪绝矣。”
生曰:“我曩祷河伯耳。”
群疑始解。
后生六十余,貌犹类三十许人。
一日,渡河,遥见上流浮莲叶,大如席,一丽人坐其上,近视,则神女也。
跃从之,人随荷叶俱小,渐渐如钱而灭。
此事与赵弘一则,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后。
若在万生用武之后,则吴下仅遗半通,宜其不足为害也。
申氏
泾河之侧,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窭贫,竟日恒不举火。
夫妻相对,无以为计。
妻曰:“无已,子其盗乎!”
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
妻忿曰:“子欲活而恶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两途:汝既不能盗,我无宁娼耳!”
申怒,与妻语相侵。
妻含愤而眠。
申念:为男子不能谋两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潜起,投缳庭树间。
但见父来,惊曰:“痴儿,何至于此!”
断其绳,嘱曰:“盗可以为,须择禾黍深处伏之。
此行可富,无庸再矣。”
妻闻堕地声,惊寤;呼夫不应;爇火觅之,见树上缳绝,申死其下。
大骇。
抚捺之,移时而苏,扶卧床上。
妻忿气少平。
既明,托夫病,乞邻得稀饵申。
申啜已,出而去。
至午,负一囊米至。
妻问所从来。
曰:“余父执皆世家,向以摇尾为羞,故不屑以相求也。
古人云:‘不遭者可无不为。
’今且将作盗,何顾焉!可速炊,我将从卿言,往行劫。”
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
因淅米作糜。
申饱食讫,急寻坚木,斧作梃,持之欲出。
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
申曰:“子教我为,事败相累,当无悔!”
绝裾而去。
日暮,抵邻村,违村里许伏焉。
忽暴雨,上下淋湿。
遥望浓树,将以投止。
而电光一照,已近村垣。
远处似有行人,恐为所窥,见垣下禾黍蒙密,疾趋而入,蹲避其中。
无何,一男子来,躯甚壮伟,亦投禾中。
申惧,不敢少动。
幸男子斜行去。
微窥之,入于垣中。
默意垣内为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俟其重获而出,当合有分。
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
自度力不敌,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
计已定,伏伺良端。
直将鸡鸣,始越垣出。
足未至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倾跌,则一巨龟,喙张如盆。
大惊,又连击之,遂毙。
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父母皆怜爱之。
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为欢。
欲号,则舌已入口,昏不知人,听其所为而去。
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媪,严扃门户而已。
夜既寝,更不知扉何自而开;入室,则群众皆迷,婢媪遍淫之。
于是相告各骇,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室中人烛而坐。
约近夜半,内外人一时都瞑,忽若梦醒,见女白身卧,状类痴,良久始寤。
翁甚恨之,而无如何。
积数月,女柴瘠颇殆。
每语人:“有能驱遣者,谢金三百。”
申平时亦悉闻之。
是夜得龟,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
遂叩门求赏。
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
留申过夜,其怪果绝。
乃如数赠之,负金而归。
妻以其隔宿不还,方切忧盼;见申入,急问之。
申不言,以金置榻上。
妻开视,几骇绝,曰:“子真为盗耶!”
申曰:“汝逼我为此,又作是言!”
妻泣曰:“前特以相戏耳。
今犯断头之罪,我不能受贼人累也!请先死!”
乃奔。
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实告,妻乃喜。
自此谋生产,称素封焉。
异史氏曰:“人不患贫,患无行耳。
其行端者,虽饿不死;不为人怜,亦有鬼佑也。
世之贫者,利所在忘义,食所在忘耻,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
邑有贫民某乙,残腊向尽,身无完衣。
自念:何以卒岁?不敢与妻言,暗操白梃,出伏墓中,冀有孤身而过者,劫其所有。
悬望甚苦,渺无人迹;而松风刺骨,不复可耐。
意濒绝矣,忽见一人伛偻来。
心窃喜,持梃遽出。
则一臾负囊道左,哀曰:“一身实无长物。
家绝食,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
乙夺米,复欲褫其絮袄,叟苦哀求。
乙怜其老,释之,负米而归。
妻诘其自,诡以“赌债”对。
阴念此策良佳。
次夜复往。
居无几时,见一人荷梃来,亦投墓中,蹲居眺望,意似同道。
乙乃逡巡自冢后出。
其人惊问:“谁何?”
答云:“行道者。”
问:“何不行?”
曰:“待君耳。”
其人失笑。
各以意会,并道饥寒之苦。
夜既深,无所猎获。
乙欲归。
其人曰:“子虽作此道,然犹雏也。
前村有嫁女者,营办中夜,举家必殆。
从我去,得当均之。”
乙喜,从之。
至一门,隔壁闻炊饼声,知未寝,伏伺之。
无何,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二人乘间掩入。
见灯辉北舍,他屋皆暗黑。
闻一媪曰:“大姐,可向东舍一瞩,汝匳妆悉在椟中,忘扃鐍未也。”
闻少女作娇惰声。
二人窃喜,潜趋东舍,暗中摸索得卧椟;启覆探之,深不见底。
其人谓乙曰:“入之!”
乙果入,得一裹,传递而出。
其人问:“尽矣乎?”
曰:“尽矣。”
又绐之曰:“再索之。”
乃闭椟加锁而去。
乙在其中,窘急无计。
未几,灯火亮入,先照椟。
闻媪云:“谁已扃矣。”
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
乙急甚,乃作鼠啮物声。
女曰:“椟中有鼠!”
媪曰:“勿坏而衣。
我疲顿已极,汝宜自觇之。”
女振衣起,发肩启椟。
乙突出,女惊仆。
乙拔关奔去,虽无所得,而窃幸得免。
嫁女家被盗,四方流播。
或议乙。
乙惧,东遁百里,为逆旅主人赁作佣。
年余,浮言稍息,始取妻同居,不业白梃矣。
此其自述,因类申氏,故附之。
恒娘
洪大业,都中人。
妻朱氏,姿致颇佳,两相爱悦。
后洪纳婢宝带为妾,貌远逊朱,而洪嬖之。
朱不平,辄以此反目。
洪虽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宝带,疏朱。
后徙其居,与帛商狄姓者为邻。
狄妻恒娘,先过院谒朱。
恒娘三十许,姿仅中人,而言词轻倩。
朱悦之。
次日,答其拜,见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以来,甚娟好。
邻居几半年,并不闻其诟谇一语;而狄独钟爱恒娘,副室则虚员而已。
朱一日见恒娘而问之曰:“余向谓良人之爱妾,为其为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
今乃知不然。
夫人何术?如可授,愿北面为弟子。”
恒娘曰:“嘻!子则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为丛驱雀,其离滋甚耳!其归益纵之,即男子自来,勿纳也。
一月后,当再为子谋之。”
朱从其言,益饰宝带,使从丈夫寝。
洪一饮食,亦使宝带共之。
洪时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于是共称朱氏贤。
如是月余,朱往见恒娘。
恒娘喜曰:“得之矣!子归毁若妆,勿华服,勿脂泽,垢面敝履,杂家人操作。
一月后,可复来。”
朱从之:衣敝补衣,故为不洁清,而纺绩外无他问。
洪怜之,使宝带分其劳;朱不受,辄叱去之。
如是者一月,又往见恒娘。
恒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后日为上巳节,欲招子踏春园。
子当尽去敝衣,袍袴袜履,崭然一新,早过我。”
朱曰:“诺。”
至日,揽镜细匀铅黄,一一如恒娘教。
妆竟,过恒娘,恒娘喜曰:“可矣!”
又代换凤髻,光可鉴影;袍袖不合时制,拆其线,更作之;谓其履样拙,更于笥中出业履,共成之,讫,即令易着。
……临别,饮以酒,嘱曰:“归去一见男子,即早闭户寝,渠来叩关,勿听也。
三度呼,可一度纳。
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
半月后,当复来。”
朱归,炫妆见洪,洪上下凝睇之,欢笑异于平时。
朱少话游览,便支颐作惰态;日未昏,即起入房,阖扉眠矣。
未几,洪果来款关;朱坚卧不起,洪始去。
次夕复然。
明日,洪让之。
朱曰:“独眠习惯,不堪复扰。”
日既西,洪入闺坐守之。
灭烛登床,如调新妇,绸缪甚欢。
更为次夜之约;朱不可长,与洪约,以三日为率。
半月许,复诣恒娘。
恒娘阖门与语曰:“从此可以擅专房矣。
然子虽美,不媚也。
子之姿,一媚可夺西施之宠,况下者乎!”
于是试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眦。”
试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颐。”
乃以秋波送娇,又冁然瓠犀微露,使朱效之。
凡数十作,始略得其彷佛。
恒娘曰:“子归矣!揽镜而娴习之,术无余矣。
至余床第之间,随机而动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传者也。”
朱归,一如恒娘教。
洪大悦,形神俱惑,唯恐见拒。
日将暮,则相对调笑,跬步不离闺闼,日以为常,竟不能推之使去。
朱益善遇宝带,每房中之宴,辄呼与共榻坐;而洪视宝带益丑,不终席,遣去之。
朱赚夫入宝带房,扃闭之,洪终夜无所沾染。
于是宝带恨洪,对人辄怨谤。
洪益厌怒之,渐施鞭楚。
宝带忿,不自修,拖敝垢履,头类蓬葆,更不复可言人矣。
恒媳一日谓朱曰:“我之术如何?”
朱曰:“道则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终不能知之也。
纵之,何也?”
曰:“子不闻乎: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丈夫之爱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获,而幸其所难遘也。
纵而饱之,则珍错亦厌,况藜羹乎!”
“毁之而复炫之,何也?”
曰:“置不留目,则似久别;忽睹艳妆,则如新至,譬贫人骤得梁肉,则视脱粟非味矣。
而又不易与之,则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难,此即子易妻为妾之法也。”
朱大悦,遂为闺中之密友。
积数年,忽谓朱曰:“我两人情若一体,自当不昧生平。
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别,敢以实告:妾乃狐也。
幼遭继母之变,鬻妾都中。
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绝,恋恋以至于今。
明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觐,不复还矣。”
朱把手唏嘘。
早旦往视,则举家惶骇,恒娘已杳。
异史氏曰:“买珠者不贵珠而贵椟:新旧难易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变憎为爱之术,遂得以行乎其间矣。
古佞臣事君,勿令见人,勿使窥书。
乃知容身固宠,皆有心传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
癖好牡丹。
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
适以他事如曹,因假搢绅之园居焉。
而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
作怀牡丹诗百绝。
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
一日,凌晨趋花所,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
疑是贵家宅眷,亦遂遄返。
暮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
微窥之,宫妆艳绝。
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急返身而搜之,骤过假山,适与媪遇。
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
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
生长跪曰:“娘子必是神仙!”
妪咄之曰:“如此妄言,自当絷送令尹!”
生大惧,女郎微笑曰:“去之!”
过山而去。
生返,不能徒步。
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之来。
偃卧空斋,自悔孟浪。
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
悔惧交集,终夜而病。
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
而回忆声容,转惧为想。
如是三日,憔悴欲死。
秉烛夜分,仆已熟眠。
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
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既为娘子手调,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
遂引而尽之。
妪笑,接瓯而去。
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
俄觉肺鬲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
既醒,红日满窗。
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仙。
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彷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
一日,行去,忽于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
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
正欲有言,老妪忽至。
女令隐身石后,南指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
匆匆遂去。
生怅然,魂魄飞散,莫能知其所往。
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
室中闻敲棋声,伫立不敢复前,姑踰垣归。
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衣美人相对着,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
又返。
凡三往复,三漏已催。
生伏梯上,闻妪出云:“梯也,谁置此?”
呼婢共移去之。
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
次夕,复往,梯先设矣。
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
见生惊起,斜立含羞。
生揖曰:“自谓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耶!”
遂狎抱之。
纤腰盈掬,吹气如兰,撑拒曰:“何遽尔!”
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
言未及已,遥闻人语。
女急曰:“玉版妹子来矣!君可姑伏床下。”
生从之。
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尚可复言战否?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
女郎辞以困惰。
玉版固请之,女郎坚坐不行。
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
强拉之,出门而去。
生膝行而出。
恨绝,遂搜枕簟。
冀一得其遗物。
而室内并无香匳,祇床头有水精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爱。
怀之,越垣归。
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
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也,而不知寇盗也,”生曰:“良有之。
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
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
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
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
幸蒙垂盼,缘在三生。
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
女笑曰:“君虑亦过。
妾不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
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
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
女曰:“既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
问:“妪何人?”
曰:“此桑姥。
妾少时受其露覆,故不与婢辈同。”
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
临别,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
问:“玉版为谁?”
曰:“妾叔妹也。”
付钩乃去。
去后,衾枕皆染异香。
由此三两夜辄一至。
生惑之,不复思归。
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泻囊质衣,情所不忍。
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妾有私蓄,卿可助装。”
生辞曰:“感卿情好,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矣!”
女固强之,曰:“姑假君。”
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
生从之。
又拔头上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
生又从之。
则瓮口已见。
女探入,出白镪近五十两许;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十余铤,生强反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
生惊曰:“且为奈何!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自主矣。
一惟卿命,刀锯斧钺,亦所不遑顾耳!”
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
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逆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
登堂朝家人,四邻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
生窃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当无如长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
完婚有期,妻忽夭殒。
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夫妇可称嘉耦。”
生闻之而笑,戏请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难”喜问:“何术?”
曰:“妹与妾最相善。
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
生惧前情俱发,不敢从其谋;女固言:“不害。”
即命车,遣桑媪去。
数日,至曹。
将近里门,媪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乘夜入里。
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
昏暮即宿车中,五更复行。
女郎计其时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
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
由此兄弟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数十骑,突入第。
生知有变,举家登楼。
寇入,围楼。
生俯问:“有仇否?”
答言:“无仇。
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
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
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志,欲焚楼,家人大恐。
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
炫妆而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
寇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
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
女闻之,反身伫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
诸寇相顾,默无一言。
姊妹从容上楼而去。
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姊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
生疑曹无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问?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
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访,世族并无魏姓。
于是仍假馆旧主人。
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主人。
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
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
卷十一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改创故藩邸为部院衙署。
时方鸠工,有木作匠冯明寰直宿其中。
夜方就寝,忽见纹窗半开,月明如昼。
遥望短垣上,立一红鸡;注目间,鸡已飞抢至地。
俄一少女露半身来相窥。
冯疑为同辈所私;静听之,众已熟眠。
私心怔忡,窃望其悞投也。
少间,女果越窗过,径已入怀。
冯喜,默不一言。
欢毕,女亦遂去。
自此夜夜至。
初犹自隐,后遂明告。
女曰:“我非悞就,敬相投耳。”
两人情日密。
既而工满,冯欲归,女已候于旷野。
冯所居村,离郡固不甚远,女遂从去。
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冯始知其非人。
迨数月,精神渐减,心益惧,延师镇驱,卒无少验。
一夜,女艳妆来,向冯曰:“世缘俱有定数:当来推不去,当去亦挽不住。
今与子别矣。”
遂去。
黄英
马子才,顺天人。
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
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
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
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
渐近与语。
少年自言:“陶姓。”
谈言骚雅。
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
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
因与论艺菊之法。
马大悦,问:“将何往?”
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
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
不嫌荒陋,无烦他适。”
陶趋车前,向姊咨禀。
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
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
马代诺之,遂与俱归。
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
日过北院,为马治菊。
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
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食饮,而察其家似不举火。
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
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
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
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
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
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
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
马不语,陶起而出。
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
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
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
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
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
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本,遂款其扉,将就消让。
陶出,握手曳入。
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
斸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
陶入屋,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赀,颇足供醉。”
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
俄献佳肴,烹饪良精。
因问:“贵姊胡以不字?”
答云:“时未至。”
问:“何时?”
曰:“四十三月。”
又诘:“何说?”
但笑不言,尽欢始散。
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
大奇之,苦求其术。
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
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
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
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
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
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
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
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
而马妻病卒。
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
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
年余,陶竟不至。
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
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
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
考其寄书之日,即妻死之日;回忆园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
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
英辞不受采。
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
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
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
而家所须,黄英辄取诸南第。
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
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
未浃旬,又杂之。
凡数更,马不胜烦。
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
马慙,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
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
经数月,楼舍连互,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
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
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
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
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
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
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
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
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
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
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
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
马安之。
然过数日,苦念黄英。
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
隔宿辄至,以为常。
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
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
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烦,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
少间,主人出,果陶也。
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
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
积有薄赀,烦寄吾姊。
我岁杪当暂去。”
马不听,请之益苦。
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
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
逼促囊装,赁舟遂北。
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
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
为之择婚,辞不愿。
姊遣两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
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
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
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
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
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
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于拳。
马骇绝,告黄英。
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
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
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
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爱敬之。
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
值花朝,曾来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
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
马潜以一瓻续入之,二人又尽之。
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
陶卧地,又化为菊。
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
久之,叶益憔悴。
大惧,始告黄英。
英闻骇曰:“杀吾弟矣!”
奔视之,根株已枯。
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
马悔恨欲绝,甚怨曾。
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
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
后女长成,嫁于世家。
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
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
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
父在时,曾书“劝学篇”黏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
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
昼夜研读,无间寒暑。
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
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
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
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
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锺”之说不妄,读益力。
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
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
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
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
或劝郎献辇为佛龛。
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
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
然行年已三十矣。
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
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
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
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
郎知其戏,置不辩。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翦美人夹藏其中。
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
心怅然自失。
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
大异之。
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
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
郎惊绝,伏拜案下。
既起,已盈尺矣。
益骇,又叩之。
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
拜问:“何神?”
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
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
郎喜,遂与寝处。
然枕席间亲爱倍至,而不知为人。
每读,必使女坐其侧。
女戒勿读,不听。
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
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
郎暂从之。
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
逾刻,索女,不知所在。
神志丧失,嘱而祷之,殊无影迹。
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
呼之不动,伏以哀祝。
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
因使治棋枰、摴蒱之具,日与遨戏。
而郎意殊不属。
觑女不在,则窃卷浏览。
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溷他所以迷之。
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
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叶数不爽。
因再拜祝,矢不复读。
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
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
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
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
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
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着。
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
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
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
郎惊问:“何工夫?”
女笑不言。
少间,潜迎就之。
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
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
女知而责之。
郎曰:“钻穴踰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
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
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
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
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
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
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
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
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
史,闽人,少年进士。
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乃女。
女闻知,遁匿无迹。
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备加,务得女所自往。
郎垂死,无一言。
械其婢,略能道其彷佛。
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
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瞑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入书,得从辨复。
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
而衔恨切于骨髓。
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
后果以直指巡闽。
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
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
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
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
呜呼!何怪哉!”
齐天大圣
许盛,兖人。
从兄成贾于闽,货未居积。
客言大圣灵著,将祷诸祠。
盛未知大圣何神,与兄俱往。
至则殿阁连蔓,穷极弘丽。
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盖齐天大圣孙悟空云。
诸客肃然起敬,无敢有惰容。
盛素刚直,窃笑世俗之陋。
众焚奠叩祝,盛潜去之。
既归,兄责其慢。
盛曰:“孙悟空乃丘翁之寓言,何遂诚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
逆旅主人闻呼大圣名,皆摇手失色,若恐大圣闻。
盛见其状,益哗辨之,听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头痛大作。
或劝诣祠谢,盛不听。
未几头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连足尽肿,寝食俱废。
兄代祷迄无验;或言:神谴须自祝,盛卒不信。
月余疮渐敛,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
医来,以刀割腐肉,血溢盈碗;恐人神其词,故忍而不呻。
又月余始就平复。
而兄又大病。
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复如是,足征余之疾非由悟空也。”
兄闻其言,益恚,谓神迁怒,责弟不为代祷。
盛曰:“兄弟犹手足。
前日支体糜烂而不之祷;今岂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
但为延医锉药,而不从其祷。
药下,兄暴毙。
盛惨痛结于心腹,买棺殓兄已,投祠指神而数之曰:“兄病,谓汝迁怒,使我不能自白。
倘尔有神,当今死者复生。
余即北面称弟子,不敢有异词;不然,当以汝处三清之法,还处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
至夜梦一人招之去,入大圣祠,仰见大圣有怒色,责之曰:“因汝无状,以菩萨刀穿汝胫股;犹不自悔,啧有烦言。
本宜送拔舌狱,念汝一念刚鲠,姑置宥赦。
汝兄病,乃汝以庸医夭其寿数,与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为口实。”
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
青衣曰:“三日后鬼籍已报天庭,恐难为力。”
神取方版,命笔不知何词,使青衣执之而去。
良久乃返。
成与俱来,并跪堂上。
神问:“何迟?”
青衣曰:“阎魔不敢擅专,又持大圣旨上咨斗宿,是以来迟。”
盛趋上拜谢神恩。
神曰:“可速与兄俱去。
若能向善,当为汝福。”
兄弟悲喜,相将俱归。
醒而异之。
急起,启材视之,兄果已苏,扶出,极感大圣力。
盛由此诚服信奉,更倍于流俗。
而兄弟资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对长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忧也?”
盛方苦无所诉,因而备述其遭。
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暂往瞻瞩,亦足破闷。”
问:“何所?”
但云:“不远。”
从之。
出郭半里许,褐衣人曰:“予有小术,顷刻可到。”
因命以两手抱腰,略一点头,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不知几百由旬。
盛大惧,闭目不敢少启。
顷之曰:“至矣。”
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讶问:“何处?”
曰:“天宫也。”
信步而行,上上益高。
遥见一臾,喜曰:“适遇此老,子之福也!”
举手相揖。
臾邀过诣其所,烹茗献客;止两盏,殊不及盛。
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贾,敬造仙署,求少赠馈。”
臾命僮出白石一柈,状类雀卵,莹澈如冰,使盛自取之。
盛念携归可作酒枚,遂取其六。
褐衣人以为过廉,代取六枚付盛并裹之。
嘱纳腰橐,拱手曰:“足矣。”
辞臾出,仍令附体而下,俄顷及地。
盛稽首请示仙号,笑曰:“适即所谓斤斗云也。”
盛恍然悟为大圣,又求祐护。
曰:“适所会财星,赐利十二分,何须多求。”
盛又拜之,起视已渺。
既归,喜而告兄。
解取共视,则融入腰橐矣。
后辇货而归,其利倍蓰。
自此屡至闽必祷大圣。
他人之祷时不甚验,盛所求无不应者。
异史氏曰:“昔士人过寺,画琵琶于壁而去;比返,则其灵大著,香火相属焉。
天下事固不必实有其人,人灵之则既灵焉矣。
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托焉耳。
若盛之方鲠,固宜得神明之祐,岂真耳内绣针,毫毛能变,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为邪惑,亦其见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汉之间,俗事蛙神最虔。
祠中蛙不知几百千万,有大如笼者。
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缘滑壁不得堕,其状不一,此家当凶。
人则大恐,斩牲禳祷之,神喜则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惠,美姿容。
六七岁时,有青衣媪至其家,自称神使,坐致神意,愿以女下嫁昆生。
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辞以儿幼。
虽故却之,而亦未敢议婚他姓。
迟数年,昆生渐长,委禽于姜氏。
神告姜曰:“薛昆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脔!”
姜惧,反其仪。
薛翁忧之,洁牲往祷,自言:“不敢与神相匹偶。”
祝已,见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扰动;倾弃,谢罪而归。
心益惧,亦姑听之。
一日,昆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
不得已,从与俱往。
入一朱门,楼阁华好。
有叟坐堂上,类七八十岁人。
昆生伏谒,叟命曳起之,赐坐案旁。
少间,婢媪集视,纷纭满侧。
叟顾曰:“人言薛郎至矣。”
数婢奔去。
移时,一媪率女郎出,年十六七,丽绝无俦。
叟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谓与君可称佳偶;君家尊乃以异类见拒。
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
昆生目注十娘,心爱好之,默然不言。
媪曰:“我固知郎意良佳。
请先归,当即送十娘往也。”
昆生曰:“诺。”
趋归告翁。
翁仓遽无所为计,乃授之词,使返谢之,昆生不肯行。
方消让间,舆已在门,青衣成群,而十娘入矣。
上堂朝拜,翁姑见之皆喜。
即夕合卺,琴瑟甚谐。
由此神翁神媪,时降其家。
视其衣,赤为喜,白为财,必见,以故家日兴。
自婚于神,门堂藩溷皆蛙,人无敢诟蹴之。
惟昆生少年任性,喜则忌,怒则践毙,不甚爱惜。
十娘虽谦驯,但善怒,颇不善昆生所为;而昆生不以十娘故敛抑之。
十娘语侵昆生。
昆生怒曰:“岂以汝家翁媪能祸人耶?丈夫何畏蛙也!”
十娘甚讳言“蛙”,闻之恚甚,曰:“自妾入门,为汝家田增粟、贾益价,亦复不少。
今老幼皆已温饱,遂如鸮鸟生翼,欲啄母睛耶!”
昆生益愤曰:“吾正嫌所增污秽,不堪贻子孙。
请不如早别。”
遂逐十娘。
翁媪既闻之,十娘已去。
呵昆生,使急往追复之。
昆生盛气不屈。
至夜,母子俱病,郁冒不食。
翁惧,负荆于祠,词义殷切。
过三日,病寻愈。
十娘亦自至,夫妻欢好如初。
十娘日辄凝妆坐,不操女红,昆生衣履,一委诸母。
母一日忿曰:“儿既娶,仍累媪!人家妇事姑,吾家姑事妇!”
十娘适闻之,负气登堂曰:“儿妇朝侍食,暮问寝,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佣钱,自作苦耳。”
母无言,惭沮自哭。
昆生入,见母涕痕,诘得故,怒责十娘。
十娘执辨不相屈。
昆生曰:“娶妻不能承欢,不如勿有!便触老蛙怒,不过横灾死耳!”
复出十娘。
十娘亦怒,出门径去。
次日,居舍灾,延烧数屋,几案床榻,悉为煨烬。
昆生怒,诣祠责数曰:“养女不能奉翁姑,略无庭训,而曲护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妇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为,无所涉于父母。
刀锯斧钺,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报。”
言已,负薪殿下,爇火欲举。
居人集而哀之,始愤而归。
父母闻之,大惧失色。
至夜,神示梦于近村,使为婿家营宅。
及明,赍材鸠工,共为昆生建造,辞之不此;日数百人相属于道,不数日,第舍一新,床幕器具悉备焉。
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谢过,言词温婉。
转身向昆生展笑,举家变怨为喜。
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无间言。
十娘最恶蛇,昆生戏函小蛇,绐使启之。
十娘变色,诟昆生。
昆生亦转笑生嗔,恶相抵。
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请从此绝!”
遂出门去。
薛翁大恐,杖昆生,请罪于神。
幸不祸之,亦寂无音。
积有年余,昆生怀念十娘,颇自悔,窃诣神所哀十娘,迄无声应。
未几,闻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历相数家,并无如十娘者,于是益思十娘。
往探袁氏,则已垩壁涤庭,候鱼轩矣。
心愧愤不能自已,废食成疾。
父母忧皇,不知所处。
忽昏愦中有人抚之曰:“大丈夫频欲断绝,又作此态!”
开目,则十娘也。
喜极,跃起曰:“卿何来?”
十娘曰:“以轻薄人相待之礼,止宜从父命,另醮而去。
固久受袁家采币,妾千思万思而不忍也。
卜吉已在今夕,父又无颜反璧,妾亲携而置之矣。
适出门,父走送曰:‘痴婢!不听吾言,后受薛家凌虐,纵死亦勿归也!’”昆生感其义,为之流涕。
家人皆喜,奔告翁媪。
媪闻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执手呜泣。
由此昆生亦老成,不作恶谑,于是情好益笃。
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敢留孽根于人世;今已靡他,妾将生子。”
居无何,神翁神媪着朱袍,降临其家。
次日,十娘临蓐,一举两男。
由此往来无间。
居民或犯神怒,辄先求昆生;乃使妇女辈盛妆入闺,朝拜十娘,十娘笑则解。
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
近人不敢呼,远人呼之。
又
青蛙神,往往托诸巫以为言。
巫能察神嗔喜:告诸信士曰“喜矣”,神则至;“怒矣”,妇子坐愁叹,有废餐者。
流俗然哉?抑神实灵,非尽妄也?有富贾周某,性吝啬。
会居人敛金修关圣祠,贫富皆与有力;独周一毛所不肯拔。
久之,工不就,首事者无所为谋。
适众赛蛙神,巫忽言:“周将军仓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来。”
众从之。
巫曰:“已捐者,不复强;未捐者,量力自注。”
众唯唯敬听,各注已。
巫视曰:“周某在此否?”
周方混迹其后,惟恐神知,闻之失色,次且而前。
巫指籍曰:“注金百。”
周益窘。
巫怒曰:“淫债尚酬二百,况好事耶!”
盖周私一妇,为夫掩执,以金二百自赎,故讦之也。
周益惭惧,不得已,如命注之。
既归,告妻。
妻曰:“此巫之诈耳。”
巫屡索,卒不与。
一日,方昼寝,忽闻门外如牛喘。
视之,则一巨蛙,室门仅容其身,步履蹇缓,塞两扉而入。
既入,转身卧,以阈承颔,举家尽惊。
周曰:“必讨募金也。”
焚香而祝,愿先纳三十,其余以次赍送,蛙不动;请纳五十,身忽一缩,小尺许;又加二十,益缩如斗;请全纳,缩如拳,从容出,入墙罅而去。
周急以五十金送监造所,人皆异之,周亦不言其故。
积数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并?”
周闻之,惧,又送十金,意将以此完结。
一日,夫妇方食,蛙又至,如前状,目作怒。
少间,登其床,床摇撼欲倾;加喙于枕而眠,腹隆起如卧牛,四隅皆满。
周惧,即完百数与之。
验之,仍不少动。
半日间,小蛙渐集,次日益多,穴仓登榻,无处不至;大于椀者,升灶啜蝇,糜烂釜中,以致秽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无隙处。
一家皇骇,不知计之所出。
不得已,请教于巫。
巫曰:“此必少之也。”
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举;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尽起,下床出门,狼犺数步,复返身卧门内。
周惧,问巫。
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
周无奈何,如数付巫,蛙乃行,数步外,身暴缩,杂众蛙中,不可辨认,纷纷然亦渐散矣。
祠既成,开光祭赛,更有所需。
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数。”
共十五人,止遗二人。
众祝曰:“吾等与某某,已同捐过。”
巫曰:“我不以贫富为有无,但以汝等所侵渔之数为多寡。
此等金钱,不可自肥,恐有横灾飞祸。
念汝等首事勤劳,故代汝消之也。
除某某廉正无所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为众倡。”
即奔入家,搜括箱椟。
妻问之,亦不答,尽卷囊蓄而出。
告众曰:“某私克银八两,今使倾橐。”
与众共衡之,秤得六两余,使人志其欠数。
众愕然,不敢置辩,悉如数纳入。
巫过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慙,质衣以盈之。
惟二人亏其数,事既毕,一人病月余,一人患疔瘇,医药之费,浮于所欠,人以为私克之报云。
异史氏曰:“老蛙司募,无不可与为善之人,其胜刺钉拖索者,不既多乎?又发监守之盗,而消其灾,则其现威猛,正其行慈悲也。”
任秀
任建之,鱼台人。
贩毡裘为业,竭资赴陕。
途中逢一人。
自言:“申竹亭,宿迁人。”
话言投契,盟为昆弟,行止与俱。
至陕,任病不起,申善视之,积十余日,疾大渐。
谓申曰:“吾家故无恒产,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
今不幸殂谢异域。
君,我手足也,两千里外,更有谁何!囊金二百余金,一半君自取之,为我小备殓具,剩者可助资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辇吾榇而归。
如肯携残骸旋故里,刚装资勿计矣。”
乃扶枕为书付申,至夕而卒。
申以五六金为市薄材,殓已。
主人催其移槥,申托寻寺观,竟遁不返。
任家年余方得确耗。
任子秀,年十七,方从师读,由此废学,欲往寻父柩。
母怜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资治任,俾老仆佐之行,半年始还。
殡后家贫如洗。
幸秀聪颖,释服,入鱼台泮。
而佻达喜博,母教戒綦严,卒不改。
一日文宗案临,试居四等。
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
于是闭户年余,遂以优等食饩。
母劝令设帐,而人终以其荡无检幅,咸诮薄之。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
秀喜从之。
至临清,泊舟关外。
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
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
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
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囊中自备千文,思欲过舟一戏。
潜起解囊,捉钱踟蹰,回思母训,即复束置。
既睡,心怔冲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
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
至邻舟,则见两人对赌,钱注丰美。
置钱几上,即求入局。
二人喜,即与共掷。
秀大胜。
一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
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入局共博。
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
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
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
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尽空。
客欲赌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博以难之。
张在侧,又促逼令归。
三客燥急。
舟主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
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
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
三客已去。
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耳。
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里居、姓名,知为建之之子,缩颈羞汗而退。
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
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此鬼已报之,故不复追其前郄矣。
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
遂援例入监。
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
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
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
下临江水,险危欲堕。
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
吴门则载美姬,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
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
至金山下堕水死。
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
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
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坐。
两人曰:“此龙窝君也。”
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
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
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
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
坐令献技。
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
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
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
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
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
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大如盆,着地消灭。
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
按毕,俱退立西墀下。
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
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
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
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
无何,唤“柳条部”。
龙窝君特试阿端。
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
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裤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
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
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
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
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
诸部按毕,鱼贯而出。
“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
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
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
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
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
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
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
王欲强夺晚霞。
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
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
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
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
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
聪惠喜读。
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
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
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
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
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
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
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
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
望见生,急避去。
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
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
生惊问之。
答云:“妾白姓。
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
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
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
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
媪不实信,务要盟约。
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
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
遂去。
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
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
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
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赀,于是留子自归。
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
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
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
遂去。
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
略致讯诘,嫣然微笑。
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
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
探手于怀,接为戏。
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
生从其言。
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
再读,则娇颤相和。
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
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
未几,媪果至。
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
邀女去,女俛首不语。
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
于是生始研问居止。
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友,婚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
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
女曰:“阿翁行且至。
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
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
女乃稍欢。
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
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
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
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
无何,慕果至。
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
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诃乃已。
一夕,翁不
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
女曰:“低昂有数,且图目前。
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
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
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
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赀祷湖神之庙。
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
慕忧之,巫医并进。
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唯有秋练至耳。”
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如楚,泊舟故处。
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
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
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
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沈痼。
媪以婚无成约,弗许。
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望。
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
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
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
生亦喜。
女亦吟王建前作。
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
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
女从之。
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连十顷陂。
’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
女又从之。
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
遂相狎抱,沈痾若失。
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
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
因曰:“女子良佳。
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
生不语。
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
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距。
当使意自转,反相求。”
生问计。
女曰:“凡商贾之志在利耳。
妾有术知物价。
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
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
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
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
生以所言物价告父。
父颇不信,姑以余赀半从其教。
既归,所自置货,赀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
以是服秋练之神。
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
翁于是益揭赀而南。
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
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
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
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
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
翁三月而返。
物至楚,价已倍蓗。
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酰酱焉。
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后三四年,举一子。
一日,涕泣思归。
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
至湖,不知媪之所在。
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
促生沿湖问讯。
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
生近
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
奇之,归以告女。
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
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
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
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
既返,不见女。
搜之不得,更尽始至。
问:“何往?”
曰:“适至母所。”
问:“母何在?”
腆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
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
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
妾母实奏之。
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
今难虽免,而罚未释。
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
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
妾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
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
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
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
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
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
生如言候之。
果有道士蹩躠而至,生伏拜之。
道士急走,生从其后。
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
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
又拜之,道士问:“何求?”
生出罗求书。
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
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
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
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
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
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
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
湖水既罄,久待不至。
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
候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
喘息数日,奄然遂毙。
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
自是每思南旋。
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王者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
途中被雨,日暮愆程,无所投宿,远见古剎,因诣栖止。
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
众骇怪,莫可取咎。
回白抚公,公以为妾,将置之法。
及诘众役,并无异词。
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
因求卜筮。
瞽曰:“是为失金者。”
州佐曰:“然。
因诉前苦。
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
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
瞽曰:“东”。
东之。
瞽曰:“北。”
北之。
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
入城,走移时,瞽曰:“止。”
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
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
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
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
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
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
老松翳日,细草如毡。
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
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
自分留鞹异域,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
州佐唯唯。
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
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
衣冠者下马,导入。
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南面坐。
州佐趋上,伏谒。
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
州佐诺。
王者曰:“银俱在此。
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
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
王者曰:“此即不难。”
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
又遣力士送之。
州佐慑息,不敢辨,受函而返。
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
既出山,送者乃去。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
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綥。
州佐解幞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
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
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
数日,公疾,寻卒。
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
阖署惊怪,莫测其由。
盖函中即其发也。
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极人臣。
赇赂贪婪,不可悉数。
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
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
解官无罪,不得加谴责。
前取姬发,略示微警。
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
姬发附还,以作明信。”
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
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
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
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某甲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
阅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
一少年贼,持刀入甲家。
甲视之,酷类死仆。
自叹曰:“吾今休矣!”
倾囊赎命。
迄不顾,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
甲头未断,寇去少苏,犹能言之。
三日寻毙。
呜呼!果报不爽,可畏也哉!
衢州三怪
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
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
人骇而奔,鬼亦遂去。
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
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疋,如匹练横地。
过者拾之,即卷入水。
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拆楼人
何冏卿,平阴人。
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
后仕至铨司,家赀富饶。
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
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
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
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
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
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数第连亘,死后,再过已墟。
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
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大蝎
明彭将军宏,征寇入蜀。
至深山中,有大禅院,云已百年无僧。
询之土人,则曰:“寺中有妖,入者辄死。”
彭恐伏寇,率兵斩茅而入。
前殿中,有皂雕夺门飞去;中殿无异;又进之,则佛阁,周视亦无所见,但入者皆头痛不能禁。
彭亲入亦然。
少顷,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军惊走,彭遂火其寺。
陈云栖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
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
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
父母共以为笑。
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
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论。”
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
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
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洁。
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
女以手支颐,但他顾。
诸道士觅盏烹茶。
生乘间问姓字。
答云:“云栖,姓陈。”
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
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
少间,瀹茗,进佳果。
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以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
而云栖不至。
生殊怅惘,因问之。
白曰:“此婢惧生人。”
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
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
生归,思恋綦切。
次日,又诣之。
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
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
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
既问:“云栖何在?”
答云:“自至。”
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
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
生乃止。
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
酒数行,生辞已醉。
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
生果饮如数。
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琖告辞。
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
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
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
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
终夜不堪其扰。
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往,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
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
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
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
因问云栖。
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
但见室门閛然而合。
盛笑曰:“闭扉矣。”
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
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
频来,身命殆矣。
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
生乃以白头相约。
云栖曰:“妾师抚养。
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金赎妾身。
妾候君三年。
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
生诺之。
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
中心怊怅,思欲委曲夤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
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赀,日积之。
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
母不听。
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
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
夫人许之。
乃携所积而去。
至黄,诣庵中,则院宇荒凉,大异畴昔。
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
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
问:“何之?”
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
生闻之悲叹。
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迹。
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
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
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谋,而未以闻也。
幸舅出,莫从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
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
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词旨悲恻。
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其暂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
令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
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
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
未明早别,殷殷再嘱。
夫人既归,向生言及。
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
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
生垂头,不敢出词。
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
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
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
相便邀入。
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
夫人每思得一佳妇,俾子不怼,心动,因诘生平。
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
怙恃俱失,暂寄此耳。”
问:“婿家谁?”
曰:“无之。”
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己意告妹。
妹曰:“良佳。
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
容商之。”
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
夫人悦,请同归荆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还。
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
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
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
得此佳丽,心怀颇慰。
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
母乃招两人相拜见。
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
女微笑曰:“妾已知之。
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
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
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
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
但前在五祖山时,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
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
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
女问:“何在?”
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
女问:“何如?”
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
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
母问其“何复姓王”。
答云:“妾本姓王。
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
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
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
道成居隘,云眠遂去之汉口。
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
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冠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
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厌嫌之。
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
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
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欻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
云眠独与女善。
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
问:“将何之?”
盛云:“久切悬念。
远至栖鹤观。
则闻依京舅矣。
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
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
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已矣!”
因而欷歔。
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耦。
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
举止大家;谈笑间,练达世故。
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
盛早起,代母劬劳,不自作客。
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
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
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
新妇若大姊者,吾不忧也。”
不知女存心久,但惧母嗔。
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何如?”
母不言,亦冁然笑。
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
乃另洁一室,告盛曰:“昔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
’犹忆之否?”
盛不觉双眦荧荧,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
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
女告母。
母今姊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
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
生犹未信。
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
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腆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
借此一度,挂名君籍,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
三日后,幞被从母,遣之不去。
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
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为之。
自得盛,经理井井,昼日无事,辄与女弈。
挑灯瀹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
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
盛司出纳,每记籍报母。
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谁教之?”
女笑以实告。
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
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
生再试不第。
夫人曰:“吾家虽不丰,簿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
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
生从之。
后云眠生男女各一;云栖女一男三。
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
司札吏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
最讳某小字,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又讳败曰胜,安为放。
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
一日,司札吏白事,悞犯;大怒,以研击之,立毙。
三日后,醉卧,见吏持刺入。
问:“何为?”
曰:“‘马子安’来拜。”
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挥之。
吏微笑,掷刺几上,泯然而没。
取刺视之,书云:“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
暴谬之夫,为鬼挪揄,可笑甚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铁汉,又名铁屎。
有诗四十首,见者无不绝倒。
自镂印章二:一曰“混帐行子”,一曰“老实泼皮”。
秀水王司直梓其诗,名曰:牛山四十屁。
款云:“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
不必读其诗。
标名已足解颐。
蚰蜓
学使朱矞三家门限下有蚰蜒,长数尺。
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然。
按蚰蜒形若蜈蚣,昼不能见,夜则出。
闻腥辄集。
或云:蜈蚣无目而多贪也。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
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
积五六年,狐别而去。
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
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
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
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
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
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
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
某茫然不解。
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
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
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
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
一座匿笑。
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
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
由是得免。
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
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
若闻人笑声,顿止。
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
一日,独坐,忽手足自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
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
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
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
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
顿足拊膺,叹恨欲死。”
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黑鬼
胶州李总镇,买二黑鬼,其黑如漆。
足革粗厚,立刃为途,往来其上,毫无所损,总镇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戏之,谓非其种。
黑鬼亦疑,因杀其子,检骨尽黑,始悔焉。
公每令两鬼对舞,神情亦可观也。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
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
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
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
笙乐忽作。
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
俄有人捽生。
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
少间,鼓吹鸣聒。
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
心知其异,目若瞑。
少间,传呼织成。
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舄,细瘦如指。
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
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踣。
上问之,因白其故。
在上者怒,命即行诛。
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
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
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
生诺。
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
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
上诮让曰:“名士何得尔?”
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
王者笑听之。
自辰至午,稿始脱。
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
遂赐以酒。
顷刻,异馔纷纶。
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
问:“人数几何?”
曰:“一百二十八人。”
问:“签差何人矣?”
答云:“毛、南二尉。”
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
忽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
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
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
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
各舟商人俱伏。
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
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
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
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
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
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
生异之,怀界方而往。
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返身入帏。
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
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厘。
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
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
生不得已,留之。
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
遍问居人,迄无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
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
视之,则崔媪。
喜问:“何之?”
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
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
生邀回车,媪必不可。
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
见生入,含笑承迎。
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
心异之,徘徊凝注。
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
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
女掩口微哂。
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
女曰:“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
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
妾之来,从妃命也。”
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
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
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
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
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赐也。
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
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
后逊位于毅。
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
毅览镜自惭。
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
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
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
许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
真君怒,执毅付郡狱。
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
一夕,毅示梦郡伯,哀求拔救。
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
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
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
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
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
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
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
王曰:“可。”
即授黑衣。
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
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
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
群于空中接食之。
因亦尤效,须臾果腹。
翔栖树杪,意亦甚得。
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
雅相爱乐。
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
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
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
群乌怒,鼓翼搧波,波涌起,舟尽覆。
竹青仍投饵哺鱼。
鱼伤甚,终日而毙。
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
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
至是,讯知其由,敛赀送归。
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
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
食已,并飞去。
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
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
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
鱼惊问之。
曰:“君不识竹青耶?”
鱼喜,诘所来。
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
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
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
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
寝初醒,则女已起。
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
惊起,问:“此何所?”
女笑曰:“此汉阳也。
妾家即君家,何必南!”
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
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
鱼问:“仆何在?”
答:“在舟上。”
生虑舟人不能久待。
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
于是日夜谈燕,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
仆访主人,杳无音信。
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
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
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
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
生恨道远,不能时至。
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
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
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
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
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
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幞,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
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赀充牣焉。
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
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
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
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
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
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
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
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
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
生喜,名之“汉产”。
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
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
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
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
女曰:“此皆妾辈。
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佩’,即其人也。”
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
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
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
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
生以情告女。
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
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
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
生乃诣汉告女。
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
女曰:“君久负约。
妾思儿,故招之也。”
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
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
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佩”。
生遂携汉产归。
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
汉产十二岁入郡庠。
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
妇名“巵娘”,亦神女产也。
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
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佩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
四十无子。
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
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
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征声色。
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
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
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
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
于是气息渐舒。
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
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
夫妻失望。
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竞自取去。
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
无所为计,朝夕呜哭。
段病益剧,寻死。
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
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
但留沃墅一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
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
日不决,惟忿哭自挝。
忽有客入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
哀已,便就苫次。
众诘为谁。
客曰:“亡者吾父也。”
众益骇。
客从容自陈。
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栾抚之等诸男。
十八岁入泮。
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诸栾齿。
怀问母,始知其故。
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
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
言之凿凿,确可信据。
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
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
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
诸段不平,共谋逐怀。
怀知之,曰:“栾不以为栾,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
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
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
怀劝置之。
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
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
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
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吐陈泉涌。
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
既归,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招之来,以所追物,尽散给之。
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婿纳妾。
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
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
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
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
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
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
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脃,问曰:“肯来吾家乎?”
儿亦应之。
兄私嘱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
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
’”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
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
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
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
及夫归,时有卖婢者,其价昂,倾赀不能取盈,势将难成。
其兄恐迟而变悔,遂暗以金付媪,伪称为媪转贷而玉成之。
毛大喜,遂买婢归。
毛以情告夫,夫怒,与兄绝。
年余,妾生子。
夫妻大喜。
毛曰:“媪不知假贷何人,年余竟不置问,此德不可忘。
今子已生,尚不偿母价也!”
稼乃囊金诣媪。
媪笑曰:“当大谢大官人。
老身一贫如洗,谁敢贷一金者。”
具以实告。
稼感悟,归告其妻,相为感泣。
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妇皆膝行,出金偿兄,兄不受,尽欢而散。
后稼生三子。
狐女
伊衮,九江人。
夜有女来,相与寝处。
心知为狐,而爱其美,秘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
久而形体支离。
父母穷诘,始实告之。
父母大忧,使人更代伴寝,兼施敕勒,卒不能禁。
翁自与同衾,则狐不至;易人,则又至。
伊问狐。
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
然俱有伦理,岂有对翁行淫者!”
翁闻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绝。
后值叛寇横恣,村人尽窜,一家相失。
伊奔入昆仑山,四顾荒凉。
日既暮,心恐甚。
忽见一女子来,近视之,则狐女也。
离乱之中,相见欣慰。
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
我相佳地,暂创一室,以避虎狼。”
乃北行数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
少刻返,拉伊南去,约十余步,又曳之回。
忽见大木千章,绕一高亭,铜墙铁柱,顶类金箔;近视,则墙可及肩,四围并无门户,而墙上密排坎窞,女以足踏之而过,伊亦从之。
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问所自来。
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赠。
金铁各千万,计半生吃着不尽矣。”
既而告别。
伊苦留之,乃止。
曰:“被人厌弃,已拚永绝;今又不能自坚矣。”
及醒,狐女不知何时已去。
天明,踰垣而出。
回视卧处,并无亭屋,惟四针插指环内,覆脂合其上;大树,则丛荆老棘也。
张氏妇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盗贼:盖盗贼人犹得而仇之,兵则人所不敢仇也。
其少异于盗者,特不敢轻于杀人耳。
甲寅岁,三藩作反,南征之士,养马衮郡,鸡犬庐舍一空,妇女皆被淫污。
时遭霪雨,田中潴水为湖,民无所匿,遂乘垣入高粱丛中。
兵知之,裸体乘马,入水搜淫,鲜有遗脱。
惟张氏妇不伏,公然在家。
有厨舍一所,夜与夫掘坎深数尺,积茅焉;覆以薄,加席其上,若可寝处。
自炊灶下。
有兵至,则出门应给之。
二蒙古兵强与淫。
妇曰:“此等事,岂可对人行者?”
其一微笑,啁嗻而出。
妇与入室,指席使先登。
薄折,兵陷。
妇又另取席及薄覆其上,故立坎边,以诱来者。
少间,其一复入。
闻坎中号,不知何处,妇以手笑招之曰:“在此处。”
兵踏席,又陷。
妇乃益投以薪,掷火其中。
火大炽,屋焚。
妇乃呼救。
火既熄,燔尸焦臭。
人问之。
妇曰:“两猪恐害于兵,故纳坎中耳。”
由此离村数里,于大道旁并无树木处,携女红往坐烈日中。
村去郡远,兵来率乘马,顷刻数至。
笑语啁嗻,虽多不解,大约调弄之语。
然去道不远,无一物可以蔽身,辄去,数日无患。
一日,一兵至,甚无耻,就烈日中欲淫妇。
妇含笑不甚拒。
隐以针刺其马,马辄喷嘶,兵遂絷马股际,然后拥妇。
妇出巨锥猛刺马项,马负痛奔骇。
缰系股不得脱,曳驰数十里,同伍始代捉之。
首躯不知处,缰上一股,俨然在焉。
异史氏曰:“巧计六出,不失身于悍兵。
贤哉妇乎,慧而能贞!”
于子游
海滨人说:“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骇。
一秀才寄宿渔舟,沾酒独酌。
夜阑,一少年人,儒服儒冠,自称:‘于子游。
’言词风雅。
秀才悦,便与欢饮。
饮至中夜,离席言别。
秀才曰:‘君家何处?玄夜茫茫,亦太自苦。
’答云:‘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将随大王上墓。
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发矣。
宜归,早治任也。
’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
送至鹢首,跃身入水,拨刺而去,乃知为鱼妖也。
次日,见山峰浮动,顷刻已没。
始知山为大鱼,即所云大王也。”
俗传清明前,海中大鱼携儿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莱郡潮出大鱼,鸣号数日,其声如牛。
既死,荷担割肉者,一道相属。
鱼大盈亩,翅尾皆具;独无目珠。
眶深如井,水满之。
割肉者误堕其中,辄溺死。
或云:“海中贬大鱼,则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相数家,悉不当意。
惟一媪寄居卖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又善诸艺。
大悦,以重价购之。
至夜,入衾,肤腻如脂。
喜扪私处,则男子也。
骇极,方致穷诘。
盖买好僮,加意修饰,设局以骗人耳。
黎明,遣家人寻媪,则已遁去无踪。
中心懊丧,进退莫决。
适浙中同年某来访,因为告诉。
某便索观,一见大悦,以原价赎之而去。
异史氏白:“苟遇知音,即予以南威不易。
何事无知婆子,多作一伪境哉!”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能记三生:一世为秀才,读书僧寺。
僧有牝马产骡驹,爱而夺之。
后死,冥王稽籍,怒其贪暴,罚使为骡偿寺僧。
既生,僧爱护之,欲死无间。
稍长,辄思投身涧谷,又恐负豢养之恩,冥罚益甚,遂安之。
数年,孽满自毙,生一农人家。
堕蓐能言,父母以为怪,杀之,乃生汪秀才家。
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
汪生而了了;但忆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
至三四岁,人皆以为哑。
一日,父方为文,适有友人过访,投笔出应客。
汪入见父作,不觉技痒,代成之。
父返见之,问:“何人来?”
家人曰:“无之。”
父大疑。
次日,故书一题置几上,旋出;少间即返,翳行悄步而入。
则见儿伏案间,稿已数行,忽睹父至,不觉出声,跪求免死。
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门之幸也,何自匿为?”
由是益教之读。
少年成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牛犊
楚中一农人赴市归,暂休于途。
有术人后至,止与倾谈。
忽瞻农人曰:“子气色不祥,三日内当退财,受官刑。”
农人曰:“某官税已完,生平不解争斗,刑何从至?”
术人曰:“仆亦不知。
但气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
农人颇不深信,拱别而归。
次日,牧犊于野,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
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之,使偿其马。
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触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
昼卧,忽见昔年博友王大、冯九来,邀与敖戏,李亦忘其为鬼,欣然从之。
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冯乃导李先行,入村东庙中。
少顷,周果同王至。
冯出叶子,约与撩零。
李曰:“仓卒无博赀,辜负盛邀,奈何?”
周亦云然。
王云:“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同往贷之,宜必诺允。”
于是四人并去。
飘忽间,至一大村。
村中甲第连垣,王指一门,曰:“此黄公子家。”
内一老仆出,王告以意。
仆即入白。
旋出,奉公子命,请王、李相会。
入见公子,年十八九,笑语蔼然。
便以大钱一提付李,曰:“知君悫直,无妨假贷。
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
王委曲代为请。
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
王从旁怂恿之,李乃诺。
亦授一千而出。
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偿。
出谷,见一妇人来,则村中赵氏妻,素喜争善骂。
冯曰:“此处无人,悍妇宜小祟之。”
遂与王捉返入谷。
妇大号。
冯掬土塞其口。
周赞曰:“此等妇,只宜椓杙阴中!”
冯乃捋襟,以长石强纳之,妇若死。
众乃散去,复入庙,相与博赌。
自午至夜分,李大胜,冯、周赀皆空。
李因以厚赀增息悉付王,使代偿黄公子;王又分给周、冯,局复合。
居无何,闻人声纷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爷亲捉博者,今至矣!”
众失色。
李舍钱踰垣而逃。
众顾赀,皆被缚。
既出,果见一神人坐马上,马后絷博徒二十余人。
天未明,已至邑城,门启而入。
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唤人犯上,执籍呼名。
呼已,并令以利斧斫去将指,乃以墨朱各涂两目,游市三周讫。
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众皆赂之。
独周不肯,辞以囊空;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亦不许。
押者指之曰:“汝真铁豆,炒之不能爆也!”
遂拱手去。
周出城,以唾湿袖,且行且拭。
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坚不可下,悔恨而归。
先是,赵氏妇以故至母家,日暮不归。
夫往迎之。
至谷口,见妇卧道周。
睹状,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负之而归。
渐醒能言,始知阴中有物,宛转抽拔而出。
乃述其遭。
赵怒,遽赴邑宰,讼李及周。
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状类死。
宰以其诬控,笞赵械妇,夫妻皆无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变一赤一黑,大呼指痛。
视之,筋骨已断,惟皮连之,数日寻堕。
目上墨朱,深入肌理。
见者无不掩笑。
一日,见王大来索负。
周厉声但言无钱,王忿而去。
家人问之,始知其故。
共以神鬼无情,劝偿之。
周龈龈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阴阳应无二理,况赌债耶!”
次日,有二鬼来,谓黄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质审;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二人一时并死。
至村外相见,王、冯俱在。
李谓周曰:“君尚带赤墨眼,敢见官耶?”
周仍以前言告。
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请见黄八官人,为汝还之。”
遂共诣公子所。
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负欠者谁,而取偿于子?”
出以告周,因谋出赀,假周进之。
周益忿,语侵公子。
鬼乃拘与俱行。
无何,至邑,入见城隍。
城隍呵曰:“无赖贼!涂眼犹在,又赖债耶!”
周曰:“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遂被惩创。”
城隍唤黄家仆上,怒曰:“汝主人开场诱赌,尚讨债耶?”
仆曰:“取赀时,公子不知其赌。
公子家燕子谷,捉获博徒在观音庙,相去十余里。
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
城隍顾周曰:“取赀悍不还,反被捏造!人之无良,至汝而极!”
欲笞之。
周又诉其息重。
城隍曰:“偿几分矣?”
答云:“实尚未有所偿。”
城隍怒曰:“本赀尚欠,而论息耶?”
笞三十,立押偿主。
二鬼押至家,索贿,不令即活,缚诸厕内,令示梦家人。
家人焚楮锭二十提,火既灭,化为金二两、钱二千。
周乃以金酬债,以钱赂押者,遂释令归。
既苏,臀创坟起,脓血崩溃,数月始痊。
后赵氏妇不敢复骂;而周以四指带赤墨眼,赌如故。
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异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
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折夺良家子女,人无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
故昔之民社官,皆为势家役耳。
迨后贤者鉴其弊,又悉举而大反之。
有举人重赀作巨商者,衣锦厌粱肉,家中起楼阁、买良沃。
而竟忘所自来。
一取偿,则怒目相向。
质诸官,官则曰:‘我不为人役也。
’是何异懒残和尚,无工夫为俗人拭涕哉!余尝谓昔之官谄,今之官谬;谄者固可诛,谬者亦可恨也。
放赀而薄其息,何尝专有益于富人乎?”
张石年宰淄川,最恶博。
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堕指,而赌以绝。
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
方簿书旁午时,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齿、家口、生业,无不絮絮问。
问已,始劝勉令去,有一人完税一缴单,自分无事,呈单欲下。
公止之。
细问一过,曰:“汝何博也?”
其人力辨生平不解博。
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
搜之,果然。
人以为神,而并不知其何术。
乐仲
乐仲,西安人。
父早丧,遗腹生仲。
母好佛,不茹荤酒。
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
后母病,弥留,苦思肉。
仲急无所得肉,刲左股献之。
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
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
心念母苦节,又恸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
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
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
遂去妻。
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
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
诸无行者知其性,咸朝夕骗赚之。
或以赌博无赀,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其子。
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登门,自始典质营办。
以故,家日益落。
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凡有任其取携,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
仲旷达,不为意。
值母忌辰,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
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萦怀抱。
因而病益剧。
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
惊问:“何来?”
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
问:“母向居何所?”
母曰:“南海。”
抚摩既已,遍体生凉。
开目四顾,渺无一人,病瘥。
既起,思朝南海。
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赀求偕。
社人嫌其不洁,共摈绝之。
乃随从同行。
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
仲即独行。
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
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以行。
仲喜,即待趣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
既至南海,社中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
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任其先拜而后拜之。
众拜时,恨无现示。
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
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
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
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
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
望海大哭,声震岛屿。
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剎,命舟北渡。
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
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
心怜之。
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
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
母顾氏。
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
余本乐姓。”
仲大惊。
自疑生平一度,不应有子。
因问乐居何乡。
答云:“不知。
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
仲急索书。
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
惊曰:“真吾儿也!”
审其年月良确,颜慰心愿。
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
惊问:“何来?”
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
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
遂解装代儿炊。
仲良喜。
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
儿母之,琼华亦善抚儿。
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
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
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马牛,日益繁盛。
仲每谓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
华笑诺之。
一日,大醉,急唤琼华。
华艳妆出。
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
顿醒。
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
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
琼华茹素,以茶茗侍。
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
奇之。
仲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
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
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
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
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往见父。
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
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
即复瞑。
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
视其股上,莲花大放。
试之,气已绝。
急以两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
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
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
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
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
于是言笑如初。
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
忽谓仲曰:“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
遂命工治双槥。
辛骇问之。
答云:“非汝所知。”
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
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
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
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汝父,我无功焉。
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
遂登木自入。
再呼之,双目已含。
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
号恸欲绝。
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
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
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
棺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
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
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
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
告官。
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
穷觅不得。
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
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
顾诺。
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
甥方有难,宜急往。”
顾欲详诘,舆已去远。
顾乃受赂入西安。
至,则讼方沸腾。
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
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
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
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
六十余,生一子,辛顾恤之。
异史氏曰:“断荤戒酒,佛之似也。
烂熳天真,佛之真也。
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
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香玉
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
胶州黄生,舍读其中。
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
心疑观中焉得此。
趋出,已遁去。
自此屡见之。
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
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
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
生暴起。
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
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咤利,何处觅无双?”
归斋冥想。
女郎忽入,惊喜承迎。
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使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
生略叩生平。
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
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
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
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
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
问:“红衣者谁?”
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
遂相狎。
及醒,曙色已红。
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
着衣易履,且曰:“妾酧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
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
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
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
女诺之。
由此夙夜必偕。
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
女曰:“绛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
当从容对驾,不必过急。”
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
问:“何之?”
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
昔日佳作,今成谶语矣。
‘佳人已属沙咤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
诘之,不言,但有呜咽。
竟夜不眠,早旦而去。
生怪之。
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官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
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
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
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
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
从容近就,女亦不避。
生因把袂,相向汍澜。
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
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
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
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
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
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
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
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
言已,告别。
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
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
女乃止,过宿而去。
数日不复至。
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
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诗成自吟。
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
听之,绛雪也。
启户内之。
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
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
生欲与狎。
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
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
至则宴饮唱酧,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
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
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
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
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
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壮丹下,辄问:“此是卿否?”
女不言,掩口笑之。
旋生以腊归过岁。
至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
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
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
生急止之。
入夜,绛雪来谢。
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艾炷相炙。”
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
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
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
二人乃往,临穴洒涕。
更余,绛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
生问:“何时?”
答曰:“不知,约不远耳。”
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
女笑诺。
两夜不至。
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
乃返,对灯团艾,将往灼树。
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
生笑拥之。
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
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
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
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
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
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
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
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彷佛一身就影。
生悒悒不乐。
香玉亦俯仰自恨。
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
别去。
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
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
香玉来,感激倍至。
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
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
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
生恨绛雪不至。
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
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
俄见绛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
牵挽并入。
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
从此遂以为常。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
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
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
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
遂入室。
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
遂相谈咽。
至中夜,绛雪乃去。
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遂入山,不复归。
是时,牡丹已大如臂。
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
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
其子至,对之而哀。
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
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
遂不复言。
子舆之归家。
即卒。
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
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
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
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
白牡丹亦憔悴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
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
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
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一士人赴试金陵,经宿迁,遇三秀才,谈论超旷,遂与沽酒款洽。
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
纵饮甚乐,不觉日暮。
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不当。
茅茨不远,可便下榻。”
常、麻并起捉裾,唤仆相将俱去。
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遶清流。
既入,舍宇清洁。
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
麻曰:“昔日以文会友,今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
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
众从之。
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
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
秀才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
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釂,不觉醺醉。
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
客醉不暇解履,和衣而卧。
及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主仆卧山谷中。
大骇。
见傍有一洞,水涓涓流,自讶迷惘。
视怀中,则三作俱存。
下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
盖洞中有蟹、蛇、虾蟆三物,最灵,时出游,往往见之。
士人入闱,三题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隶
历城县二隶,奉邑令韩承宣命,营干他郡,岁暮方归。
途遇二人,装饰亦类公役,同行话言。
二人自称郡役。
隶曰:“济城快皂,相识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
二人云:“实相告:我城隍鬼隶也。
今将以公文投东岳。”
隶问“公文何事?”
答云:“济南大劫,所报者,杀人之名数也。”
惊问其数。
曰:“亦不甚悉,约近百万。”
隶问其期,答以“正朔”。
二隶惊顾,计到郡正值岁除,恐罹于难;迟留恐贻遣责。
鬼曰:“违悞限期罪小,入遭劫数祸大。
宜他避,姑勿归。”
隶从之。
未几,北兵大至,屠济南,扛尸百万。
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负盐于博兴。
夜为二人所获。
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缚。
哀之。
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
十惧,乞一至家,别妻子。
不许,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过暂役耳。”
十问:“何事?”
曰:“冥中新阎王到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坑厕俱满,故捉三种人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
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罗在上,方稽名籍。
鬼禀曰:“捉一私贩王十至。”
阎罗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
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为私盐者,皆天下之良民。
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
罚二鬼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
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
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襁续如蚁。
又视河水浑赤,臭不可闻。
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
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
惰者辄以骨朵攻背股。
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
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
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
经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
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苏。
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
使人遍觅之,则死途中。
舁之而归,奄有微息,不解其故。
及醒,始言之。
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
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
十故诣之。
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
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迁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其私者也。
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
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
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
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网。
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
彼此互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
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
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
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
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
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旧例以若干石盐赀,岁奉本县,名曰:“食盐”。
又逢节序,具厚仪。
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
送盐贩至,重惩不遑。
张公石年令淄川,肆商来见,循旧规,但揖不拜。
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礼乎!”
捋袴将笞。
商叩头谢过,乃释之。
后肆中获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到官。
公问:“贩者二人,其一焉往?”
贩者曰:“逃去矣。”
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
曰:“能奔。”
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
其人奔数步欲止。
公曰:“奔勿止!”
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
见者皆笑。
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邑人犹乐诵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
有一妻一妾。
妾何氏,小字昭容。
妻早没,继娶申氏,性妒妒,虐遇何,因并及奚;终日哓聒,恒不聊生。
奚怒,亡去。
去后,何生一子大男。
奚去不返,申摈何不与同炊,计日授粟。
大男渐长,用不给,何纺绩佐食。
大男见塾中诸儿吟诵,亦欲读。
母以其太穉,姑送诣读。
大男慧,所读倍诸儿。
师奇之,愿不索束修。
何乃使从师,薄相酬。
积二三年,经书全通。
一日归,谓母曰:“塾中五六人,皆从父乞钱买饼,我何独无?”
母曰:“待汝长,告汝知。”
大男曰:“今方七八岁,何时长也?”
母曰:“汝往塾,路经关帝庙,当拜之,佑汝速长。”
大男信之,每过必入拜。
母知之,问曰:“汝所祝何词?”
笑云:“但祝明年便使我十六七岁。”
母笑之。
然大男学与躯长并速:至十岁,便如十三四岁者;其所为文竟成章。
一日,谓母曰:“昔谓我壮大,当告父处,今可矣。”
母曰:“尚未,尚未。”
又年余,居然成人,研诘益频,母乃缅述之。
大男悲不自胜,欲往寻父。
母曰:“儿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寻?”
大男无言而去,至午不归。
往塾问师,则辰餐未复。
母大惊,出赀佣役,到处冥搜,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循途奔去,茫然不知何往。
适遇一人将如夔州,言姓钱。
大男丐食相从。
钱病其缓,为赁代步,资斧耗竭。
至夔,同食,钱阴投毒食中,大男瞑不觉。
钱载至大剎,托为己子,偶病绝赀,卖诸僧。
僧见其丰姿秀异,争购之。
钱得金竟去。
僧饮之,略醒。
长老知而诣视,奇其相,研诘,始得颠末。
甚怜之,赠赀使去。
有泸州蒋秀才,下第归,途中问得故,嘉其孝,携与同行。
至泸,主其家。
月余,遍加谘访。
或言闽商有奚姓者,乃辞蒋,欲之闽。
蒋赠以衣履,里党皆敛赀助之。
途遇二布客,欲往福清,邀与同侣。
行数程,客窥囊金,引至空所,挚其手足,解夺而去。
适有永福陈翁过其地,脱其缚,载归其家。
翁豪富,诸路商贾,多出其门,翁嘱南北客代访奚耗。
留大男伴诸儿读。
大男遂住翁家,不复游。
然去家愈远,音益梗矣。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减其费,抑勒令嫁。
何志不摇。
申强卖于重庆贾,贾劫取而去。
至夜,以刀自劙。
贾不敢逼,俟创瘥,又转鬻于盐亭贾。
至盐亭,自刺心头,洞见脏腑。
贾大惧,敷以药,创平,求为尼。
贾曰:“我有商侣,身无淫具,每欲得一人主缝纫。
此与作尼无异,亦可少偿吾值。”
何诺。
贾舆送去。
入门,主人趋出,则奚生也。
盖奚已弃懦为商,贾以其无妇,故赠之也。
相见悲骇,各述苦况,始知有儿寻父未归。
奚乃嘱诸客旅,侦察大男。
而昭容遂以妾为妻矣。
然自历艰苦,痾痛多疾,不能操作,劝奚纳妾。
奚鉴前祸,不从所请。
何曰:“妾如争床第者,数年来固已从人生子,尚得与君有今日耶?且人加我者,隐痛在心,岂及诸身而自蹈之?”
奚乃嘱客侣,为买三十余老妾。
逾半年,客果为买妾归,入门,则妻申氏。
各相骇异。
先是,申独居年余,兄苞劝令再适。
申从之。
惟田产为子侄所阻,不得售。
鬻诸所有,积数百金,携归兄家。
有保宁贾,闻其富有匳资,以多金啖苞,赚娶之。
而贾老废不能人。
申怨兄,不安于室,悬梁投井,不堪其扰。
贾怒,搜括其赀,将卖作妾。
闻者皆嫌其老。
贾将适夔,乃载与俱去。
遇奚同肆,适中其意,遂货之而去。
既见奚,慙惧不出一语。
奚问同肆商,略知梗概。
因曰:“使遇健男,则在保宁,无再见之期,此亦数也。
然今日我买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礼。”
申耻之。
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
何劝止之。
奚不可,操杖临偪。
申不得已,拜之。
然终不屑承奉,但操作别室。
何悉优容之,亦不忍课其勤惰。
奚每与昭容谈咽,辄使役使其侧;何更代以婢,不听前。
会陈公嗣宗宰盐亭。
奚与里人有小争,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讼奚。
公不准理,叱逐之。
奚喜,方与何窃颂公德。
一漏既尽,僮呼叩扉,入报曰:“邑令公至。”
奚骇极,急觅衣履,则公已至寝门;益骇,不知所为。
何审之,急出曰:“是吾儿也!”
遂哭。
公乃伏地悲哽。
盖大男从陈翁姓,业为官矣。
初,公至自都,迂道过故里,始知两母皆醮,伏膺哀痛。
族人知大男已贵,反其田庐。
公留仆营造,冀父复还。
既而授任盐亭,又欲弃官寻父,陈翁苦劝止之。
会有卜者,使筮焉。
卜者曰:“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为官吉。”
公乃之任。
为不得亲,居官不茹荤酒。
是日,得里人状,睹奚姓名,疑之。
阴遣内使细访,果父。
乘夜微行而出。
见母,益信卜者之神。
临去,嘱勿播,出金二百,启父办装归里。
父抵家,门户一新,广畜仆马,居然大家矣。
申见大男贵盛,益自敛。
兄苞不愤,告官,为妹争嫡。
官廉得其情,怒曰:“贪赀劝嫁,已更二夫,尚何颜争昔年嫡庶耶!”
重笞苞。
由此名分益定。
而申妹何,何姊之。
衣服饮食,悉不自私。
申初惧其复仇,今益愧悔。
奚亦忘其旧恶,俾内外皆呼以太母,但诰命不及耳。
异史氏曰:“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何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于妻妾之间,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贤母,乌能有此奇合,坐享富贵以终身哉!”
外国人
己巳秋,岭南从外洋飘一巨艘来。
上有十一人,衣鸟羽,文采璀璨。
自言:“吕宋国人。
遇风覆舟,数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飘至大岛得免。
凡五年,日攫鸟虫而食;夜伏石洞中,织羽为帆。
忽又飘一舟至,橹帆皆无,盖亦海中碎于风者,于是附之将返。
又被大风引至澳门。”
巡抚题疏,送之还国。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
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
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无不至。
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
叔亦名宦,休致归,怒其行,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
公子夜伺师寝,踰垣归,迟明而返。
以为常。
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
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药之。
及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挞如前。
然公子最慧,读常过程。
数年,中乡榜。
欲自败约,公箝制之。
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
故数年无过行。
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
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
一日,过西安,见优僮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
夜留缱绻,赠贻丰隆。
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私示意惠卿。
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
留数日,眷爱臻至。
谋与俱归。
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父存。
某原非罗姓。
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
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
公子惊问母姓。
曰:“姓吕。”
生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
生无言。
时天已明,厚赠之,劝令改业。
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去。
后令苏州,有乐妓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
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
答曰:“非也。
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
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
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
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
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
公子闻言,愧恨无以自容。
默移时,顿生一策。
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杯中。
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
众集视,则已毙矣。
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
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
生惧,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归家年才三十八,颇悔前行。
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
欲继公孙;公以门无内行,恐儿染习气,虽许过嗣,但待其老而后归之。
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止。
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
公闻而叹曰:“是殆将死矣!”
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
月余果死。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
然以己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
乃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
尚不自剖其心,自断其首,而徒流汗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
好石,见佳石,不惜重直。
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迭秀。
喜极,如获异珍。
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
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求观。
既见,举付健仆,策马径去。
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
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
豪怒,鞭仆。
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
乃悬金署约而去。
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
后邢至落石处,临流于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
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
携归,不敢设诸厅所,洁治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
邢托言石失已久。
叟笑曰:“客舍非耶?”
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及入,则石果陈几上。
愕不能言。
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
既见之,请即赐还。”
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
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
邢不能答。
叟曰:“仆则故识之。
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
’”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如粟米,竭目力裁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
邢无以对,但执不与。
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
拱手而出。
邢送至门外;既还,已失石所在。
邢急追叟,则叟缓步未远。
奔牵其袂而哀之。
叟曰:“奇哉!经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
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
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
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
叟曰:“既然,石固在是。”
入室,则石已在故处。
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
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
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
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
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乃可与君相终始。
君愿之乎?”
曰:“愿。”
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
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
作别欲去。
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贼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
邢归,悼丧欲死。
访察购求,全无踪迹。
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则故物也,将便认取。
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
官问:“何所质验?”
卖石者能言窍数。
邢问其它,则茫然矣。
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
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
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
邢曰:“虽万金不易也。”
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
邢被收,典质田产。
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
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
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
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家人觉救,得不死。
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
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
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
邢得梦,喜,谨志其日。
其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
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
邢如期至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售,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
及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
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
子知之,莫可追诘。
越二三日,同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望空投拜,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
遂絷送到官,一讯即伏。
问石,则鬻宫氏。
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
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
皆失色。
官乃重械两盗论死。
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
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
’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
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渖,有子六,莫解所以。
次子悌,字友于,邑名士,以为不祥,戒诸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
娶继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
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
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连结忠、信为党。
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为礼。
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
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
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
孝愤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
周告官。
官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
友于惧,见宰自投。
友于品行,素为宰重,诸兄弟以是得无苦。
友于乃诣周所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止。
孝归,终不德友于。
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不为服,宴饮如故。
仁、义益忿。
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
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
友于乃瘗母隧道中。
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同往奔丧。
二人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
再劝之,哄然散去。
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
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
友于操杖先从。
入其家,仁觉先逃。
义方踰垣,友于自后击仆之。
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
友于横身障阻之。
孝怒,让友于。
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
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
如怒不解,身代之。”
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震里党,群集劝解,乃散去。
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
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
而义创甚,不复食饮。
仁代具词讼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
官签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
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寝息,宰遂销案。
义亦寻愈。
由是仇怨益深。
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
怨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
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
因苦劝之,卒不听。
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
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尚稍有顾忌;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
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刃。
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
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
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
往告友于。
友于喜,归,共出田宅居成。
诸兄怒其市惠,登门窘辱。
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大怒曰:“我归,更无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
是欲逐我耶!”
以石投孝,孝仆。
仁、义各以杖出,捉忠、信,挞无数。
成乃讼宰,宰又使人请教友于。
友于诣宰,俛首不言,但有流涕。
宰问之,曰:“惟求公断。”
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
自此仁、义与成倍加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
成恚曰:“如此不仁,真禽兽也!”
遂欲启圹,更为改葬。
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
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
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
众唯唯。
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
自此兄弟相安。
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于孝尤甚。
惟重友于,虽盛怒,友于至,一言即解。
孝有所行,成辄不平之,故孝无一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
友于婉谏,卒不纳。
友于不堪其扰,又迁居三泊,去家益远,音迹遂疏。
又二年,诸弟皆畏成,久而相习。
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嫡出;次继功,四继绩,庶出;又婢生继祖。
皆成立。
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
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皆得而诟厉之。
岳家近三泊,会诣岳,迂道诣叔。
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弦诵怡怡,乐之,久居不言归。
叔促之,哀求寄居。
叔曰:“汝父母皆不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
乃归。
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
告父曰:“儿此行不归矣。”
父诘之,因吐微隐。
父虑与叔有夙隙,计难久居。
祖曰:“父虑过矣。
二叔,圣贤也。”
遂去,携妻之三泊。
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
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云南郡庠。
与善闭户研读,祖又讽诵最苦。
友于甚爱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
一日,微反唇,业诟辱庶母。
功怒,刺杀业。
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
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
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
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死。
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妻,裸挞道上以辱之。
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
吼奔而出。
诸曾从之,诸冯尽靡。
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
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
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
惟冯子犹卧道周。
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
遂呼绩诣官自首。
冯状亦至。
于是诸曾被收。
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
适友于率一子一侄乡试归,见忠,惊曰:“弟何来?”
忠未语先泪,长跪道左。
友于握手曳入,诘得其情,大惊曰:“似此奈何!然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我何以窜迹至此。
但我离家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蒲伏而往,徒取辱耳。
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则此祸或可少解。”
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
忠颇感愧。
居十余日,见其叔侄如父子,兄弟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从前非人也。”
友于喜其悔悟,相对酸恻。
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
大喜。
不赴鹿鸣,先归展墓。
明季科甲最重,诸冯皆为敛息。
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
举家泣感友于,求其复归。
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
祖从叔不却归其家。
孝乃谓友于曰:“我不德,不应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俾姑为汝子。
有寸进时,可赐还也。”
友于从之。
又三年,祖果举于乡。
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
不数日,祖有子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继善室,不肯返;捉去辄逃。
孝乃令祖异居,与友于邻。
祖开户通叔家。
两间定省如一焉。
时成渐老,家事皆取决于友于。
从此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渍子孙者,直入骨髓。
古云:其父盗,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
孝虽不仁,其报亦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
──若论果报犹迂也。”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风仪秀美。
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
偶过许娼之门,见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
女微笑点首,公子近就与语。
女问:“寓居何处?”
具告之。
问:“寓中有人否?”
曰:“无。”
女云:“妾晚间奉访,勿使人知。”
公子归,及暮,屏去僮仆。
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
且云:“妾慕公子风流,故背媪而来。
区区之意,愿奉终身。”
公子亦喜。
自此三两夜辄一至。
一夕,冒雨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又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
遂上床以被自覆。
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
女曰:“妾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
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
求公子续之。
公子辞以不解。
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矣!”
因劝肄习,公子诺之。
往来既频,仆辈皆知。
公子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
公子言之,女必不可。
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
急排闼,女起,踰垣而去。
宋向往甚殷,乃修贽见许媪,指名求之。
媪曰:“果有温姬,但死已久。”
宋愕然退,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
至夜,因以宋言告女。
女曰:“诚然。
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
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
公子以为然。
试毕而归,女亦从之。
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
至家,寄诸斋中。
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
女归宁,始隐以告母,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
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之不能去。
一日,公子有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
女见之,书其后:“何事‘可浪’?‘花菽生江。
’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曰:“卖古淫器。”
讹窰为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
崔卢之子孙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礼,云南人,善针灸之术。
遇寇乱,窜入深山。
日既暮,村舍尚远,惧遭虎狼。
遥见前途有两人,疾趁之。
既至,两人问客何来,殷乃自陈族贯。
两人拱敬曰:“是良医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
殷转诘之。
二人自言班姓,一为班爪,一为班牙。
便谓:“先生,余亦避难石室,幸可栖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
殷喜从之。
俄至一处,室傍岩谷。
爇柴代烛,始见二班容躯威猛,似非良善。
计无所之,亦即听之。
又闻榻上呻吟,细审,则一老妪僵卧,似有所苦。
问:“何恙?”
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
乃束火照榻,请客逼视。
见鼻下口角有两赘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触,妨碍饮食。”
殷曰:“易耳。”
出艾团之,为灸数十壮,曰:“隔夜愈矣。”
二班喜,烧鹿饷客;并无酒饭,惟肉一品。
爪曰:“仓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亵为怪。”
殷饱餐而眠,枕以石块。
二班虽诚朴,而粗莽可惧,殷转侧不敢熟眠。
天未明,便呼妪,问所患。
妪初醒,自扪,则瘤破为创。
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药屑,曰:“愈矣。”
拱手遂别。
班又以烧鹿一肘赠之。
后三年无耗。
殷适以故入山,遇二狼当道,阻不得行。
日既西,狼又群至,前后受敌。
狼扑之,仆;数狼争囓,衣尽碎。
自分必死。
忽两虎骤至,诸狼四散。
虎怒,大吼,狼惧尽伏。
虎悉扑杀之,竟去。
殷狼狈而行,惧无投止。
遇一媪来,睹其状,曰:“殷先生吃苦矣!”
殷戚然诉状,问何见识。
媪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妪也。”
殷始恍然,便求寄宿。
媪引去,入一院落,灯火已张,曰:“老身伺先生久矣。”
遂出袍袴,易其敝败。
罗浆具酒,酬劝谆切。
媪亦以陶椀自酌,谈饮俱豪,不类巾帼。
殷问:“前日两男子,系老姥何人?胡以不见?”
媪曰:“两儿遣逆先生,尚未归复,必迷途矣。”
殷感其义,纵饮不觉沉醉,酣眠座间。
既醒,已曙,四顾竟无庐,孤坐岩上。
闻岩下喘息如牛,近视,则老虎方睡未醒。
喙间有二瘢痕,皆大如拳。
骇极,惟恐其觉,潜踪而遁。
始悟两虎即二班也。
车夫
有车夫载重登坡,方极力时,一狼来啮其臀。
欲释手,则货敝身压,忍痛推之。
既上,则狼已龁片肉而去。
乘其不能为力之际,窃尝一脔,亦黠而可笑也。
乩仙
章丘米步云,善以乩卜。
每同人雅集,辄召仙相与赓和。
一日,友人见天上微云,得句,请以属对,曰:“羊脂白玉天。”
乩批云:“问城南老董。”
众疑其妄。
后以故偶适城南,至一处,土如丹砂,异之。
见一叟牧豕其侧,因问之。
叟曰:“此猪血红泥地也。”
忽忆乩词,大骇。
问其姓,答云:“我老董也。”
属对不奇,而预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苗生
龚生,岷州人。
赴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自酌。
一伟丈夫入,坐与语。
生举卮劝饮,客亦不辞。
自言苗姓,言噱粗豪。
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
酒尽,不复沽。
苗曰:“措大饮酒,使人闷损!”
起向垆头沽,提巨瓻而入。
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釂,臂痛欲折。
生不得已,为尽数觞。
苗以羹椀自吸,笑曰:“仆不善劝客,行止惟君所便。”
生即治装行。
约数里,马病,卧于途,坐待路侧。
行李重累,正无方计,苗寻至。
诘知其故,遂谢装付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释马就枥。
移时,生主仆方至。
生乃惊为神人,相待优渥,沽酒市饭,与共餐饮。
苗曰:“仆善饭,非君所能饱,饫饮可也。”
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不能待,行矣。”
遂去。
后生场事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藉地作筵。
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掷地曰:“闻诸君登临,敬附骥尾。”
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
众欲联句。
苗争曰:“纵饮甚乐,何苦愁思!”
众不听,设“金谷之罚”。
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
众笑曰:“罪不至此。”
苗曰:“如不见诛,仆武夫亦能之也。”
首座靳生曰:“绝巘凭临眼界空。”
苗信口续曰:“唾壶击缺剑光红。”
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
移时,以次属句,渐涉鄙俚。
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
众弗听。
苗不可复忍,遽效作龙吟,山谷响应;又起俛仰作狮子舞。
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再酌。
时已半酣,客又互诵闱中作,迭相赞赏。
苗不欲听,牵生豁拳。
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
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
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厌也!”
众有惭色,更恶其粗莽,遂益高吟。
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
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领荐。
后三年,再经华阴,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者。
大恐欲驰,靳捉鞚使不得行。
靳乃下马,问其何为。
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从役良苦。
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
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
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谋也。”
靳不敢辨,敬诺而别。
至寓,筹思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背约,以听鬼责。
适有表戚蒋生来,靳述其异。
蒋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上,窃怀忌嫉。
闻靳言,阴欲陷之。
折简邀尤,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
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臻至。
会郡守登岭上,与蒋为通家,闻蒋在下,遣人召之。
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
交着未完,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强人听闻;闻者欠伸屡作,欲睡欲遁,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
知交者亦当从旁肘之蹑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
然嫉忌者易服而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
故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蝎客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收买甚多。
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
一岁,商复来,寓客邸。
忽觉心动,毛发森悚,急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虿鬼,将杀我矣!急垂拯救!”
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
移时,一人奔入,黄发狞丑。
问主人:“南客安在?”
答曰:“他出。”
其人入室四顾,鼻作嗅声者三,遂出门去。
主人曰:“可幸无恙矣。”
及启瓮视客,已化为血水。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
母双盲。
杜事之孝,家虽贫,甘旨无缺。
一日,将他适,市肉付妻,令作馎饦。
妻最忤逆,切肉时,杂蜣蜋其中。
母觉臭恶不可食,藏以待子。
杜归,问:“馎饦美乎?”
母摇首,出示子。
杜裂视,见蜣蜋,怒甚。
入室,欲挞妻,又恐母闻。
上榻筹思,妻问之,不语。
妻自馁,彷徨榻下。
久之,喘息有声。
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
亦竟寂然。
起而烛之,但见一豕,细视,则两足犹人,始知为妻所化。
邑令闻之,絷去,使游四门,以戒众人。
谭薇臣曾亲见之。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疡医也。
一日,行术归,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
毛拾视,则布裹金饰数事。
方怪异间,狼前欢跃,略曳袍服,即去。
毛行,又曳之。
察其意不恶,因从之去。
未几,至穴,见一狼病卧,视顶上有巨疮,溃腐生蛆。
毛悟其意,拨剔净尽,敷药如法,乃行。
日既晚,狼遥送之。
行三四里,又遇数狼,咆哮相侵,惧甚。
前狼急入其群,若相告语,众狼悉散去。
毛乃归。
先是,邑有银商宁泰,被盗杀于途,莫可追诘。
会毛货金饰,为宁所认,执赴公庭。
毛诉所从来,官不信,械之。
毛冤极不能自伸,惟求宽释,请问诸狼。
官遣两役押入山,直抵狼穴。
值狼未归,及暮不至,三人遂反。
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疮痕犹在,毛识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馈赠,今遂以此被屈。
君不为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
狼见毛被絷,怒奔隶。
隶拔刀相向。
狼以喙拄地大嗥;嗥两三声,山中百狼群集,围旋隶。
隶大窘。
狼竞前囓絷索,隶悟其意,解毛缚,狼乃俱去。
归述其状,官异之,未遽释毛。
后数日,官出行,一狼衔敝履,委道上。
官过之,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
官命收履,狼乃去。
官归,阴遣人访履主。
或传某村有丛薪者,被二狼迫逐,衔其履而去。
拘来认之,果其履也。
遂疑杀宁者必薪,鞫之果然。
盖薪杀宁,取其巨金,衣底藏饰,未遑搜括,被狼衔去也。
昔一稳婆出归,遇一狼阻道,牵衣若欲召之。
乃从去,见雌狼方娩不下。
妪为用力按捺,产下放归。
明日,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
可知此事从来多有。
雹神
唐太史济武,适日照会安氏葬。
道经雹神李左车祠,入游眺。
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
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见人不惊。
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
道士急止勿击。
问其故,言:“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
太史笑其附会之诬,竟掷之。
既而升车东行,则有黑云如盖,随之以行。
簌簌雹落,大如绵子。
又行里余,始霁。
太史弟凉武在后,追及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
问之前行者亦云。
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
犹未深异。
安村外有关圣祠,适有稗贩客,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
曰:“我李左车也。
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敬先告主人。”
数语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识唐为何人。
安氏闻之,大惧。
村去祠四十余里,敬修楮帛祭具,诣祠哀祷,但求怜悯,不敢枉驾。
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
主人曰:“雹神灵迹最着,常托生人以为言,应验无虚语。
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则明日风雹立至矣。”
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亦老谋壮事者流也。
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
然业已神矣,何必翘然自异哉!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
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
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
月生觖望。
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
过数日,翁益弥留。
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即床头秘讯之。
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
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
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故云。
月生固哀之。
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
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
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
无何,翁大渐,寻卒。
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
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
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
逾数年,家渐落。
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
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
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
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
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
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
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
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
问:“何在?”
曰:“明日畀汝。”
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
次日,发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
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
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
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
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
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
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
抑何其神哉!”
老龙舡户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
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
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迨投状既多,竟置不问。
公莅任,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其千里无主者,更不知凡几。
公骇异恻怛,筹思废寝。
遍访僚属,迄少方略。
于是洁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
已而斋寝,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
问:“何官?”
答云:“城隍刘某。”
“将何言?”
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
言已而退。
既醒,隐谜不解。
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也;水上木为舡;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舡户’耶!”
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津,以达南海,岭外巨商,每由此入粤。
公遣武弁,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余名,皆不械而服。
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或烧闷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
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谣颂成集焉。
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何其异哉!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积于中者至耳。
彼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舡户哉!”
青城妇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
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
既而以故西归,年余复返。
夫妻一聚,而商暴卒。
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
横加酷掠,卒无词。
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
后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医,适相言及。
医闻之,遽曰:“妇尖嘴否?”
问:“何说?”
初不言,诘再三,始曰:“此处绕青城山有数村落,其中妇女多为蛇交,则生女尖喙,阴中有物类蛇舌。
至淫纵时,则舌或出,一入阴管,男子阳脱立死。”
高闻之骇,尚未深信。
医曰:“此处有巫媪能内药使妇意荡,舌自出,是否可以验见。”
高即如言,使媪治之,舌果出,疑始解。
牒报郡。
上官皆如法验之,乃释妇罪。
鸮鸟
长山杨令,性奇贪。
康熙乙亥间,西塞用兵,市民间骡马运粮。
杨假此搜括,地方头畜一空。
周村为商贾所集,趁墟者车马辐辏。
杨率健丁悉篡夺之,不下数百余头。
四方估客,无处控告。
时诸令皆以公务在省。
适益都令董、莱芜令范、新城令孙,会集旅舍。
有山西二商,迎门号愬,盖有健骡四头,俱被抢掠,道远失业,不能归,哀求诸公为缓颊也。
三公怜其情,许之。
遂共诣杨。
杨治具相款。
酒既行,众言来意。
杨不听。
众言之益切。
杨举酒促釂以乱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罚。
须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问所执何物,口道何词,随问答之。”
便倡云:“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
左问所执何物,答云:‘手执酒杯。
’右问口道何词,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须提。
’”范公云:“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干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
手执钓鱼竿,道是‘愿者上钩’。”
孙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
手执一本大清律,道是‘赃官赃吏’。”
杨有惭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
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
手执一帚,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众相视腆然。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华整,举手作礼。
共挽坐,酌以大斗。
少年笑曰:“酒且勿饮。
闻诸公雅令,愿献刍荛。”
众请之。
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
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
众大笑。
杨恚骂曰:“何处狂生敢尔!”
命隶执之。
少年跃登几上,化为鸮,冲帘飞出,集庭树间,四顾室中,作笑声。
主人击之,且飞且笑而去。
异史氏曰:“市马之役,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为群,作骡马贾者,长山外不数数见也。
圣明天子爱惜民力,取一物必偿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鸮所至,人最厌其笑,儿女共唾之,以为不祥。
此一笑,则何异于凤鸣哉!”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缒入淘之。
掘尺余,得髑髅。
误破之,口含黄金,喜纳腰橐。
复掘,又得髑髅六七枚。
悉破之,无金。
其旁有磁瓶二、铜器一。
器大可合抱,重数十斤,侧有双环,不知何用,斑驳陆离。
瓶亦古,非近款。
既出井,甲、乙皆死。
移时乙苏,曰:“我乃汉人。
遭新莽之乱,全家投井中。
适有少金,因内口中,实非含敛之物,人人都有也。
奈何遍碎头颅?情殊可恨!”
众香楮共祝之,许为殡葬,乙乃愈;甲则不能复生矣。
颜镇孙生闻其异,购铜器而去。
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验阴晴:见有一点润处,初如粟米,渐阔渐满,未几雨至;润退,则云开天霁。
其一入张秀才家,可志朔望:朔则黑点起如豆,与日俱长;望则一瓶遍满;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则复其初。
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黏口上,刷剔不可下。
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
浸花其中,落花结实,与在树者无异云。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为诸生时,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师,而殊无名刺。
问其家阀,含糊对之。
束帛缄贽,仪礼优渥。
先生许之,约期而去。
至日,果以舆来。
迤逦而往,道路皆所未经。
忽睹殿阁,下车入,气象类藩邸。
既就馆,酒炙纷罗,劝客自进,并无主人。
筵既撤,则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异。
展礼罢,趋就他舍,请业始至师所。
公子甚慧,闻义辄通。
先生以不知家世,颇怀疑闷。
馆有二僮给役,私诘之,皆不对。
问:“主人何在?”
答以事忙。
先生求导窥之,僮不可。
屡求之,乃导至一处,闻拷楚声。
自门隟目注之,见一王者坐殿上,阶下剑树刀山,皆冥中事。
大骇。
方将却步,内已知之,因罢政,叱退诸鬼,疾呼僮。
僮变色曰:“我为先生,祸及身矣!”
战惕奔入。
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窥!”
即以巨鞭重笞讫。
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见者,以幽明异路。
今已知之,势难再聚。”
因赠束金使行。
曰:“君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尽耳。”
使青衣捉骑送之。
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得便尔!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间,非冥中物也。”
既归,坎坷数年,中会、状,其言皆验。
薛慰娘
丰玉桂,聊城儒生也。
贫无生业。
万历间,岁大祲,孑然南遁。
及归,至沂而病。
力疾行数里,至城南丛葬处,益惫,因傍冢卧。
忽如梦,至一村,有叟自门中出,邀生入。
屋两楹,亦殊草草。
室内一女子,年十六七,仪容慧雅。
叟使瀹柏枝汤,以陶器供客。
因诘生里居、年齿,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阳族。
流寓此间,今三十二年矣。
君志此门户,余家子孙如见探访,即烦指示之。
老夫不敢忘义。
义女慰娘,颇不丑,可配君子。
三豚儿到日,即遣主盟。”
生喜,拜曰:“犬马齿二十有二,尚少良配。
惠以眷好,固佳;但何处得翁之家人而告诉也?”
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余,自有来者,止求不惮烦耳。”
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实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后日不如所望,中道之弃,人所难堪。
即无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诺,即何妨质言之也?”
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贫。
此订非专为君,慰娘孤而无依,相托已久,不忍听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
何见疑!”
即捉臂送生出,拱手阖扉而去。
生觉,则身卧冢边,日已将午。
渐起,次且入村。
村人见之皆惊,谓其已死道旁经日矣。
顿悟叟即冢中人也,隐而不言,但求寄寓。
村人恐其复死,莫敢留。
村有秀才与同姓,闻之,趋诘家世,盖生缌服叔也。
喜导至家,饵治之,数日寻愈。
因述所遇,叔亦惊异,遂坐待以觇其变。
居无何,果有官人至村,访父墓址,自言平阳进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与同乡某甲行贾,死于沂,某因瘗诸丛葬处。
既归,某亦死。
是时翁三子皆幼。
长伯仁,举进士,令淮南。
数遣人寻父墓,迄无知者。
次仲道,举孝廉。
叔向最少,亦登第。
于是亲求父骨,至沂遍访。
是日至,村人皆莫识。
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
叔向未敢信,生为具陈所遇,叔向奇之。
审视两坟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于此。
叔向恐误发他冢,生遂以所卧处示之。
叔向命舁材其侧,始发冢。
冢开,则见女尸,服妆黯败,而粉黛如生。
叔向知其误,骇极,莫知所为。
而女已顿起,四顾曰:“三哥来耶?”
叔向惊,就问之,则慰娘也。
乃解衣蔽覆,舁归逆旅。
急发旁冢,冀父复活。
既发,则肤革犹存,抚之僵燥,悲哀不已。
装敛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缞绖若女。
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黄金二锭,曾分一为妾作匳。
妾以孤弱无藏所,仅以丝线絷腰,而未将去,兄得之否?”
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诸圹,果得之,一如女言。
叔向仍以线志者分赠慰娘。
暇乃审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无子,止生慰娘,甚钟爱之。
女一日自金陵舅氏归,将媪问渡。
操舟者乃金陵媒也。
适有宦者,任满赴都,遣觅美妾,凡历数家,无当意者,将为扁舟诣广陵。
忽遇女,隐生诡谋,急招附渡。
媪素识之,遂与共济。
中途,投毒食中,女、妪皆迷。
推妪堕江;载女而返,以重金卖诸宦者。
入门,嫡始知,怒甚。
女又惘然,莫知为礼,遂挞楚而囚禁之。
北渡三日,女方醒。
婢言始末,女大泣。
一夜,宿于沂,自经死,乃瘗诸乱冢中。
女在墓,为群鬼所凌,李翁时呵护之,女乃父事翁。
翁曰:“汝命合不死,当为择一快婿。”
前生既见而出,反谓女曰:“此生品谊可托。
待汝三兄至,为汝主婚。”
一日曰:“汝可归候,汝三兄将来矣。”
盖即发墓之日也。
女于丧次,为叔向缅述之。
叔向叹息良久,乃以慰娘为妹,俾从李姓。
略买衣妆,遣归生。
曰:“资斧无多,不能为妹子办妆。
意将偕归,以慰母心,如何?”
女亦欣然。
于是夫妻从叔向,辇柩并发。
及归,母诘得其故,爱逾所生,馆诸别院。
丧次,女哀悼过于儿孙。
母益怜之,不令东归,嘱诸子为之买宅。
适有冯氏卖宅,直六百金。
仓猝未能取盈,暂收契券,约日交兑。
及期,冯早至;适女亦从别院入省母,突见之,绝似当年操舟人。
冯见亦惊。
女趋过之。
两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
女问:“厅前跮踱者为谁?”
仲道曰:“几忘却,此必前日卖宅者也。”
即起欲出。
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诘难之。
仲道诺而出,则冯已去,而巷南塾师薛先生在焉。
因问:“何来?”
曰:“昨夕冯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
适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暂归便返,使仆坐以待之。”
少间,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谈。
慰娘以冯故,潜来屏后窥客,细视之,则其父也。
突出,持抱大哭。
翁惊涕曰:“吾儿何来!”
众始知薛即寅侯也。
仲道虽于街头常遇,初未悉其名字。
至是共喜,为述前因,设酒相庆。
因留信宿,自道行踪。
盖失女后,妻以悲死,鳏居无依,故游学至此也。
生约买宅后,迎与同居。
翁次日往探,冯则举家遁去,乃知杀媪卖女者,即其人也。
冯初至平阳,贸易成家;比年赌博,日就消乏,故货居宅,卖女之资,亦濒尽矣。
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择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
李母馈遗不绝,一切日用皆供给之。
生遂家于平阳,但归试甚苦。
幸是科举孝廉。
慰娘富贵,每念媪为己死,思报其子。
媪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贫无立锥。
一日,博局争注,殴杀人命,亡归平阳,远投慰娘。
生遂留之门下。
研诘所杀姓名,盖即操舟冯某也。
骇叹久之,因为道破,乃知冯即杀母仇人也。
益喜,遂役生家。
薛寅侯就养于婿,婿为买妇,生子女各一焉。
田子成
江宁田子成,过洞庭,舟覆而没。
子良耜,明季进士,时在抱中。
妻杜氏,闻讣,仰药而死。
良耜受庶祖母抚养成立,筮仕湖北。
年余,奉宪命营务湖南。
至洞庭,痛哭而返。
自告才力不及,降县丞,隶汉阳,辞不就。
院司强督促之乃就。
辄放荡江湖间,不以官职自守。
一夕,舣舟江岸,闻洞箫声,抑扬可听。
乘月步去,约半里许,见旷野中,茅屋数椽,荧荧灯火;近窗窥之,有三人对酌其中。
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许;下座一叟;侧座吹箫者,年最少。
吹竟,叟击节赞佳。
秀才面壁吟思,若罔闻。
叟曰:“卢十兄必有佳作,请长吟,俾得共赏之。”
秀才乃吟曰:“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
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
吟声怆恻。
叟笑曰:“卢十兄故态作矣!”
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属和,请歌以侑酒。”
乃歌“兰陵美酒”之什。
歌已,一座解颐。
少年起曰:“我视月斜何度矣。”
突出见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态尽露也!”
遂挽客入,共一举手。
叟使与少年相对坐。
试其杯皆冷酒,辞不饮。
少年起以苇炬燎壶而进之。
良耜亦命从者出钱行沽,叟固止之。
因讯邦族,良耜具道生平。
叟致敬曰:“吾乡父母也。
少君姓江,此间土著。”
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
又指秀才:“此卢十兄,与公同乡。”
卢自见良耜,殊偃蹇不甚为礼。
良耜因问:“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闻。”
答曰:“流寓已久,亲族恒不相识,可叹人也!”
言之哀楚。
叟摇手乱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觞政,聒絮如此,厌人听闻!”
遂把杯自饮,曰:“一令请共行之,不能者罚。
每掷三色,以相逢为率,须一古典相合。”
乃掷得么二三,唱曰:“三加么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
次少年,掷得双二单四,曰:“不读书人,但见俚典,勿以为笑。
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
卢得双么单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
良耜掷,复与卢同,曰:“二加双么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
令毕,良耜兴辞。
卢始起曰:“故乡之谊,未遑倾吐,何别之遽?将有所问,愿少留也。”
良耜复坐,问:“何言?”
曰:“仆有老友某,没于洞庭,与君同族否?”
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识?”
曰:“少时相善。
没日,惟仆见之,因收其骨,葬江边耳。”
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
卢曰:“明日来此,当指示之。
要亦易辨,去此数武,但见坟上有丛芦十茎者是也。”
良耜洒涕,与众拱别。
至舟,终夜不寝,念卢情词似皆有因。
昧爽而往,则舍宇全无,益骇。
因遵所指处寻墓,果得之。
丛芦其上,数之,适符其数。
恍然悟卢十兄之称,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
细问土人,则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数坟在焉。
遂发冢负骨,弃官而返。
归告祖母,质其状貌皆确。
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于江;后其父流寓江西。
又悟杜夫人殁后,葬竹桥之西,故诗中忆之也。
但不知叟何人耳。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
适南游。
泊舟江岸。
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
王窥既久,女若不觉。
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
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俛首绣如故。
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金落岸边。
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
无何,榜人自他归。
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
榜人解缆,径去。
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
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
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
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
不得已,返舟而南。
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
抵家,寝食皆萦念之。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
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
居半年,赀罄而归。
行思坐想,不能少置。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
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
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
过数武,苇笆光洁。
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
南有小舍,红蕉蔽窗。
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
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
景物历历,如在目前。
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
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
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彷佛平生所历。
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
骇极,投鞭而入。
种种物色,与梦无别。
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
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
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
王逡巡间,犹疑是梦。
女见步趋甚近,閛然扃户。
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
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
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
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
王曰:“非以卿故,昏娶固已久矣!”
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
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
金钏犹在,料钟情者必有耗问耳。
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
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
王仓卒欲出。
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
父字江蓠。”
王记而出。
罢筵早返,谒江蓠。
江迎入,设坐篱下。
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
翁曰:“息女已字矣。”
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
翁曰:“适间所说,不敢为诳。”
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
当夜辗转,无人可媒。
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
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
王始吐隐情。
太仆疑曰:“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
乃遣子大郎诣孟。
孟曰:“仆虽空匮,非卖昏者。
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
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
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也。”
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
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
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
当日泛舟何之?”
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
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
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赀动人。
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
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
妾怜才心切否?”
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
女问:“何事?”
王止而不言。
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
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
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以实之。
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
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蒙,惟有满江星点而已。
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
邑邑而归,忧痛交集。
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归。
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
儿见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
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
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
儿啼曰:“阿爹去矣!”
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
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
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
王乃知为己子。
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
芸娘始反怒为悲。
相向涕零。
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
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
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
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
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
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
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
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
居数日,始举家归。
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
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
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寄生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
父母以其襁褓认父,谓有夙惠,钟爱之。
长益秀美,八九岁能文,十四入郡庠。
每自择偶。
父桂庵有妹二娘,适郑秀才子侨,生女闺秀,慧艳绝伦。
王孙见之,心切爱慕。
积久,寝食俱废。
父母大忧,苦研诘之,遂以实告。
父遣冰于郑;郑性方谨,以中表为嫌,却之。
王孙愈病。
母计无所出,阴婉致二娘,但求闺秀一临存之。
郑闻,益怒,出恶声焉。
父母既绝望,听之而已。
郡有大姓张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诸姊,择婿未字。
一日,上墓,途遇王孙,自舆中窥见,归以白母。
母沈知其意,见媒媪于氏,微示之。
媪遂诣王所。
时王孙方病,讯知,笑曰:“此病老身能医之。”
芸娘问故。
媪述张氏意,极道五可之美。
芸娘喜,使媪往候王孙。
媪入,抚王孙而告之。
王孙摇首曰:“医不对症,奈何!”
媪笑曰:“但问医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缓至,可矣;执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痴乎?”
王孙欷歔曰:“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
媪曰:“何见之不广也?”
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写而手状之。
王孙又摇首曰:“媪休矣!此余愿所不及也。”
反身向壁,不复听矣。
媪见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孙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
喜极,跃然而起。
急出舍,则丽人已在庭中。
细认之,却非闺秀,着松花色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神仙不啻也。
拜问姓名,答曰:“妾,五可也。
君深于情者,而独锺闺秀,使人不平。”
王孙谢曰:“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
今知罪矣!”
遂与要誓。
方握手殷殷,适母来抚摩,蘧然而觉,则一梦也。
回思声容笑貌,宛在目中。
阴念:五可果如所梦,何必求所难遘。
因而以梦告母。
母喜其念少夺,急欲媒之。
王孙恐梦见不的,托邻妪素识张氏者,伪以他故诣之,嘱其潜相五可。
妪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颐,婀娜之态,倾绝一世。
近问:“何恙?”
女默然弄带,不作一语。
母代答曰:“非病也。
连日与爹娘负气耳!”
妪问故。
曰:“诸家问名,皆不愿,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
是为母者劝之急,遂作意不食数日矣。”
妪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双也。
渠若见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归,即令倩冰,如何?”
五可止之曰:“姥勿尔!恐其不谐,益增笑耳!”
妪锐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
妪归,复命,一如媒媪言。
王孙详问衣履,亦与梦合,大悦。
意虽稍舒,然终不以人言为信。
过数日,渐瘳,秘招于媪来,谋以亲见五可。
媪难之,姑应而去。
久之,不至。
方欲觅问,媪忽忻然来曰:“机幸可图。
五娘向有小恙,日令婢辈将扶,移过对院。
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缓涩,委曲可以尽睹矣。”
王孙喜,明日,命驾早往,媪先在焉。
即令絷马村树,引入临路舍,设座掩扉而去。
少间,五可果扶婢出。
王孙自门隟目注之。
女从门外过,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王孙窥觇尽悉,意颤不能自持。
未几,媪至,曰:“可以代闺秀否?”
王孙申谢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
及妁往,则五可已别字矣。
王孙失意,悔闷欲死,即刻复病。
父母忧甚,责其自误。
王孙无词,惟日饮米汁一合。
积数日,鸡骨支床,较前尤甚。
媪忽至,惊曰:“何惫之甚?”
王孙涕下,以情告。
媪笑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来,而故却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虽然,尚可为力。
早与老身谋,即许京都皇子,能夺还也。”
王孙大悦,求策。
媪命函启遣伻,约次日候于张所。
桂庵恐以唐突见拒。
媪曰:“前与张公业有成言,延数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无函信。
谚云:‘先炊者先餐。
’何疑也!”
桂庵从之。
次日,二仆往,并无异词,厚犒而归。
王孙病顿起。
由此闺秀之想遂绝。
初,郑子侨却聘,闺秀颇不怿;及闻张氏婚成,心愈抑郁,遂病,日就支离。
父母诘之,不肯言。
婢窥其意,隐以告母。
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
二娘怼曰:“吾侄亦殊不恶,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
郑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
以此夫妻反目。
二娘故与女言,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
女俛首不言,意若甚愿。
二娘商郑,郑更怒,一付二娘,置女度外,不复预闻。
二娘爱女切,欲实其言。
女乃喜,病渐瘥。
窃探王孙,亲迎有日矣。
及期,以侄完婚,伪欲归宁,昧旦,使人求仆舆于兄。
兄最友爱,又以居村邻近,遂以所备亲迎车马,先迎二娘。
既至,则妆女入车,使两仆两媪护送之。
到门,以毡贴地而入。
时鼓乐已集,从仆叱令吹擂,一时人声沸聒。
王孙奔视,则女子以红帕蒙首,骇极,欲奔;郑仆夹扶,便令交拜。
王孙不知何由,即便拜讫。
二媪扶女,径坐青庐,始知其闺秀也。
举家皇乱,莫知所为。
时渐濒暮,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
桂庵遣仆以情告张;张怒,遂欲断绝。
五可不肯,曰:“彼虽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亲迎。”
父纳其言,以对来使。
使归,桂庵终不敢从。
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
张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因另设青帐于别室。
而王孙周旋两间,蹀踱无以自处。
母乃调停于中,使序行以齿,二女皆诺。
及五可闻闺秀差长,称“姊”有难色。
母甚虑之。
比三朝公会,五可见闺秀风致宜人,不觉右之,自是始定。
然父母恐其积久不相能,而二女却无间言,衣履易着,相爱如姊妹焉。
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
笑曰:“无他,聊报君之却于媪耳。
尚未见妾,意中止有闺秀;即见妾,亦略靳之,以觇君之视妾,较闺秀何如也。
使君为伊病,而不为妾病,则亦不必强求容矣。”
王孙笑曰:“报亦惨矣!然非于媪,何得一觐芳容。”
五可曰:“是妾自欲见君,媪何能为。
过舍门时,岂不知眈眈者在内耶。
梦中业相要,何尚未知信耶?”
王孙惊问:“何知?”
曰:“妾病中梦至君家,以为妄;后闻君亦梦,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
王孙异之,遂述所梦,时日悉符。
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亦奇情也。
故并志之。
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
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与?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
周生
周主者,淄邑之幕客。
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愿,以道远故,将遣仆赍仪代往。
使周为祝文。
周作骈词,历叙平生,颇涉狎谑。
中有云:“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
此诉夫人所愤也,类此甚多。
脱稿,示同幕凌生。
凌以为亵,戒勿用。
弗听,付仆而去。
未几,周主卒于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产后,亦病卒。
人犹未之异也。
周生子自都来迎父榇,夜与凌生同宿。
梦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听凌君言,遂以亵词,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贻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恐冥罚尤不免也!”
醒而告凌,凌亦梦同,因述其文。
周子为之惕然。
异史氏曰:“恣情纵笔,辄洒洒自快,此文客之常也。
然淫嫚之词,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无知,冥谴其所应尔。
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骈死而不知其罪,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者,殊多愦愦耶?冤已!”
褚遂良
长山赵某,税屋大姓。
病症结,又孤贫,奄然就毙。
一日,力疾就凉,移卧檐下。
既醒,见绝代丽人坐其傍。
因诘问之。
女曰:“我特来为汝作妇。”
某惊曰:“无论贫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妇何为!”
女曰:“我能治之。”
某曰:“我病非仓猝可除;纵有良方,其如无赀买药何!”
女曰:“我医疾不用药也。”
遂以手按赵腹,力摩之。
觉其掌热如火。
移时,腹中痞块,隐隐作解拆声。
又少时,欲登厕。
急起,走数武,解衣大下,胶液流离,结块尽出,觉通体爽快。
返卧故处,谓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
答云:“我狐仙也。
君乃唐朝褚遂良,曾有恩于妾家,每铭心欲一图报。
日相寻觅,今始得见,夙愿可酬矣。”
某自惭形秽,又虑茅屋灶煤,玷染华裳。
女但请行。
赵乃导入家,土莝无席,灶冷无烟,曰:“无论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请视瓮底空空,又何以养妻子?”
女但言:“无虑。”
言次,一回头,见榻上毡席衾褥已设;方将致诘,又转瞬,见满室皆银光纸裱贴如镜,诸物已悉变易,几案精洁,肴酒并陈矣。
遂相欢饮。
日暮,与同狎寝,如夫妇。
主人闻其异,请一见之,女即出见。
无难色。
由此四方传播,造门者甚伙。
女并不拒绝。
或设筵招之,女必与夫俱。
一日,座中一孝廉,阴萌淫念。
女已知之,忽加诮让。
即以手推其首;首过棂外,而身犹在室,出入转侧,皆所不能。
因共哀免,方曳出之。
积年余,造请者日益烦,女颇厌之。
被拒者辄骂赵。
值端阳,饮酒高会,忽一白兔跃入。
女起曰:“春药翁来见召矣!”
谓兔曰:“请先行。”
兔趋出,径去。
女命赵取梯。
赵于舍后负长梯来,高数丈。
庭有大树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于树杪。
女先登,赵亦随之。
女回首曰:“亲宾有愿从者,当即移步。”
众相视不敢登。
惟主人一僮,踊跃从其后。
上上益高,梯尽云接,不可见矣。
共视其梯,则多年破扉,去其白板耳。
群入其室,灰壁败灶依然,他无一物。
犹意僮返可问,竟终杳已。
刘全
邹平牛医侯某,荷饭饷耕者。
至野,有风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浆祝奠之。
尽数杓,风始去。
一日适城隍庙,闲步廊下,见内塑刘全献瓜像,被鸟雀遗粪,糊蔽目睛。
侯曰:“刘大哥何遂受此玷污!”
因以爪甲为除去之。
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
至官衙前,逼索财贿甚苦。
侯方无所为计,忽自内一绿衣人出,见之讶曰:“侯翁何来?”
侯便告诉。
绿衣人责二皂曰:“此汝侯大爷,何得无礼!”
二皂喏喏,逊谢不知。
俄闻鼓声如雷。
绿衣人曰:“早衙矣。”
遂与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为汝问之。”
遂上堂点手,招一吏人下,略道数语。
吏人见侯拱手曰:“侯大哥来耶?汝亦无甚大事,有一马相讼,一质便可复返。”
遂别而去。
少间,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马亦跪。
官问侯:“马言被汝药死,有诸?”
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
既药不瘳,隔日而死,与某何涉?”
马作人言,两相苦。
官命稽籍,籍注马寿若干,应死于某年月日,数确符。
因诃曰:“此汝天数已尽,何得妄控!”
叱之而去。
因谓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
仍命二皂送回。
前二人亦与俱出,又嘱途中善相视。
侯曰:“今日虽蒙覆庇,生平实未识荆。
乞示姓字,以图衔报。”
绿衣人曰:“三年前,仆从泰山来,焦渴欲死。
经君村外,蒙以杓浆见饮,至今不忘。”
吏人曰:“某即刘全。
曩被雀粪之污,闷不可耐,君手为涤除,是以耿耿。
奈冥间酒馔,不可以奉宾客,请即别矣。”
侯始悟,乃归。
既至家,款留二皂。
皂并不敢饮其杯水。
侯苏,盖死已逾两日矣。
从此益修善。
每逢节序,必以浆酒酧刘全。
年八旬,尚强健,能超乘驰走。
一日,途间见刘全骑马来,若将远行。
拱手道温凉毕,刘曰:“君数已尽,勾牒出矣。
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须。
君可归治后事,三日后,我来同君行。
地下代买小缺,亦无苦也。”
遂去。
侯归告妻子,招别戚友,棺衾俱备。
第四日日暮,对众曰:“刘大哥来矣。”
入棺遂殁。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
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
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鸟使
苑城史乌程家居,忽有鸟集屋上,香色类鸦。
史见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鸟使召我矣。
急备后事,某日当死。”
至日果卒。
殡日,鸦复至,随槥缓飞,由苑之新。
及殡,鸦始不见。
长山吴木欣目睹之。
姬生
南阳鄂氏,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
迕之,祟益甚。
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亦不应。
众笑之。
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
我固将引之,俾入正果。”
数日辄一往祝之。
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
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
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
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
殊寂无声。
一夜,门自开。
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
却又寂然。
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
生至夜,增以数百。
中宵,闻布幄铿然。
生曰:“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
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
若缓急有需,无妨质言,何必盗窃?”
少间,视钱,脱去二百。
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
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
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
鄂家祟如故。
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之。
仆备有不腆之物,夜当凭汝自取。”
乃以钱十千、酒一罇,两鸡皆聂切,陈几上。
生卧其傍,终夜无声,钱物如故。
狐怪从此亦绝。
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燂鸡盈盘,钱四百,以赤绳贯之,即前日所失物也。
知狐之报。
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醇。
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
便启户出。
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
墙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
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
归置床头,始就枕眠。
天明,携入内室。
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有喜色。
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
生恬然不为怪,因述狐之有情。
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
因念丹砂可以却邪,遂研入酒,饮生。
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
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
又闻富室被盗,噪传里党。
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
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
生从之。
富室复得故物,事亦遂寝。
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应受倍赏。
及发落之期,道署梁上黏一帖云:“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
梁最高,非跋足可黏。
文宗疑之,执帖问生。
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为也。”
遂缅述无讳,文宗赏礼有加焉。
生每自念:无所取罪于狐,所以屡陷之者,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
异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为邪惑。
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之耳。
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吁!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
有窃盗,已刺字讫,例应逐释。
令嫌‘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
盗口占一绝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
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
’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
冀得赀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
’”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
狐授姬生以进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一笑。
果报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术。
其为人邪荡不检,每有钻穴踰隙之行,则卜之。
一日,忽病,药之,不愈。
曰:“吾实有所见。
冥中怒我狎亵天数,将重谴矣,药何能为!”
亡何,目暴瞽,两手无故自折。
某甲者,伯无嗣。
甲利其有,愿为之后。
伯既死,田产悉为所有,遂背前盟。
又有叔,家颇裕,亦无子。
甲又父之。
死,又背之。
于是并三家之产,富甲一乡。
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
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掷地。
又曰:“汝绝人后,尚欲有后耶!”
剖腹流肠,遂毙。
未几,子亦死,产业归人矣。
果报如此,可畏也夫!
公孙夏
保定有国学生某,将入都纳赀,谋得县尹。
方趣装而病,月余不起。
忽有僮入曰:“客至。”
某亦忘其疾,趋出逆客。
客华服类贵者。
三揖入舍,叩所自来。
客曰:“仆,公孙夏,十一皇子坐客也。
闻治装将图县尹,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
某逊谢,但言:“赀薄,不敢有奢愿。”
客请效力,俾出半赀,约于任所取盈。
某喜求策,客曰:“督、抚皆某最契之交,暂得五千缗,其事济矣。
目前真定缺员,便可急图。”
某讶其本省。
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问吴、越桑梓耶?”
某终踌蹰,疑其不经。
客曰:“无须疑惑。
实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
君寿尽,已注死籍。
乘此营办,尚可以致冥贵。”
即起告别,曰:“君且自谋,三日当复会。”
遂出门跨马去,某忽开眸,与妻子永诀。
命出藏镪,市楮锭万提,郡中是物为空。
堆积庭中,杂刍灵鬼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
某出赀交兑,客即导至部署,见贵官坐殿上,某便伏拜。
贵官略审姓名,便勉以“清廉谨慎”等语。
乃取凭文,唤至案前与之。
某稽首出署。
自念监生卑贱,非车服炫耀,不足震慑曹属。
于是益市舆马;又遣鬼役以彩舆迓其美妾。
区画方已,真定卤簿已至。
途百里余,一道相属,意甚得。
忽前导者钲息旗靡。
惊疑间,见骑者尽下,悉伏道周;人小径尺,马大如狸。
车前者骇曰:“关帝至矣!”
某惧,下车亦伏,遥见帝君从四五骑,缓辔而至。
须多绕颊,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长几近耳际。
马上问:“此何官?”
从者答:“真定守。”
帝君曰:“区区一郡,何直得如此张皇!”
某闻之,洒然毛悚;身暴缩,自顾如六七岁儿。
帝君令起,使随马踪行。
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笔札,俾自书乡贯姓名。
某书已,呈进。
帝君视之,怒曰:“字讹误不成形象!此市侩耳,何足以任民社!”
又命稽其德籍。
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词。
帝君厉声曰:“干进罪小,卖爵罪重!”
旋见金甲神绾锁去。
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几脱,逐出门外。
四顾车马尽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间。
细认其处,离家尚不甚远。
幸身轻如叶,一昼夜始抵家。
豁若梦醒,床上呻吟。
家人集问,但言股痛。
盖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
便问:“阿怜何不来。”
──盖妾小字也。
先是,阿怜方坐谈,忽曰:“彼为真定太守,差役来接我矣。”
乃入室丽妆,妆竟而卒,才隔夜耳。
家人述其异。
某悔恨椎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复还。
数日杳然,乃葬之。
某病渐瘳,但股疮大剧,半年始起。
每自曰:“官赀尽耗,而横被冥刑,此尚可忍;但爱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难堪耳。”
异史氏曰:“嗟乎!市侩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线索,恐夫子马踪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胜诛耳。
吾乡郭华野先生传有一事,与此颇类,亦人中之神也。
先生以清鲠受主知,再起总制荆楚。
行李萧然,惟四五人从之,衣履皆敝陋。
途中人皆不知为贵官也。
适有新令赴任,道与相值。
驼车二十余乘,前驱数十骑,驺从以百计。
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时先之,时后之,时以数骑杂其伍。
彼前马者怒其扰,辄诃却之。
先生亦不顾瞻。
亡何,至一巨镇,两俱休止。
乃使人潜访之,则一国学生,加纳赴任湖南者也。
乃遣一价召之使来。
令闻呼骇疑;及诘官阀,始知为先生,悚惧无以为地。
冠带蒲伏而前。
先生问:‘汝即某县县尹耶?’答曰:‘然。
’先生曰:‘蕞尔一邑,何能养如许驺从?履任,则一方涂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归,勿前矣。
’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凭。”
先生即令取凭,审验已,曰:‘此亦细事,代若缴之可耳。
’令伏拜而出,归途不知何以为情,而先生行矣。
世有未莅任而已受考成者,实所创闻。
盖先生奇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韩方
明季,济郡以北数州县,邪疫大作,比户皆然。
齐东农民韩方,性至孝。
父母皆病,因具楮帛,哭祷于孤石大夫之庙。
归途零涕。
遇一人,衣冠清洁,问:“何悲?”
韩具以告。
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于此,祷之何益?仆有小术,可以一试。”
韩喜,诘其姓字。
其人曰:“我不求报,何必通乡贯乎?”
韩敦请临其家。
其人曰:“无须。
但归,以黄纸置床上,厉声言:‘我明日赴都,告诸岳帝!’病当已。”
韩恐不验,坚求移趾。
其人曰:“实告子:我非人也。
巡环使者以我诚笃,俾为南乡土地。
感君孝,指授此术。
目前岳帝举枉死之鬼,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
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杀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赂,以谋口食耳。
言告岳帝,则彼必惧,故当已。”
韩悚然起敬,伏地叩谢。
及起,其人已渺。
惊叹而归。
遵其教,父母皆愈。
以传邻村,无不验者。
异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与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类此。
犹忆甲戌、乙亥之间,当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谓民乐输。
于是各州县如数取盈,甚费敲扑。
时郡北七邑被水,岁祲,催办尤难。
唐太史偶至利津,见系逮者十余人。
因问:‘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乐输耳。
’农民不知‘乐输’二字作何解,遂以为徭役敲比之名,岂不可叹而可笑哉!”
纫针
虞小思,东昌人。
居积为业。
妻夏,归宁返,见门外一妪,偕少女哭甚哀。
夏诘之,妪挥泪相告。
乃知其夫王心斋,亦宦裔也。
家中落,无衣食业,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作贾。
中途遭寇,丧赀,幸不死。
至家,黄索偿,计子母不下三十金,实无可准抵。
黄窥其女纫针美,将谋作妾。
使中保质告之:如肯可,折债外,仍以廿金压券。
王谋诸妻。
妻泣曰:“我虽贫,固簪缨之冑。
彼以执鞭发迹,何敢遂媵吾女!况纫针固自有婿,汝乌得擅作主!”
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与王投契,生男阿卯,与褓中论婚。
后孝廉官于闽,年余余而卒。
妻子不能归,音耗俱绝。
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
妻言及此,遂无词,但谋所以为计。
妻曰:“不得已,其试谋诸两弟。”
──盖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职,两孙田产尚多也。
次日,妻携女归告两弟,两弟任其涕泪,并无一词肯为设处。
范乃号啼而归。
适逢夏诘,且诉且哭。
夏怜之。
视其女,绰约可爱,益为哀楚。
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
慰之曰:“母子勿戚,妾当竭力。”
范未遑谢,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
筹思曰:“虽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复大难。
当典质相付。”
母子拜谢。
夏以三日为约。
别后,百计为之营谋,亦未敢告诸其夫。
三日,未满其数;又使人假诸其母。
范母女已至,因以实告。
又订次日。
抵暮,假金至,合裹并置床头。
至夜,有盗穴壁,以火入。
夏觉,睨之,见一人臂跨短刀,状貌凶恶。
大惧,不敢作声,伪为睡者。
盗近箱,意将发扃。
回顾夏枕边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灯解视;乃入腰橐,不复胠箧而去。
夏乃起呼。
家中惟一小婢,隔墙呼邻,邻人集而盗已远。
夏乃对灯啜泣。
见婢睡熟,乃引带自经于棂间。
天曙婢觉,呼人解救,四肢冰冷。
虞闻奔至,诘婢始得其由,惊涕营葬。
时方夏,尸不僵,亦不腐。
过七日,乃殓之。
既葬。
纫针潜出,哭于其墓。
暴雨忽集,霹雳大作,发墓,纫针震死。
虞闻,奔验,则棺木已启,妻呻嘶其中,抱出之。
见女尸,不知为谁。
夏审视,始辨之。
方相骇怪。
未几,范至,见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闻夫人自缢,日夜不绝声。
今夜语我,欲哭于殡宫,我未之应也。”
夏感其义,遂与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
范拜谢。
虞负妻归,范亦归告其夫。
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贼。”
俄闻邻妇哭声,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
村人白于官,拘妇械鞫,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对人感泣,马大赌博无赖,闻之而盗心遂生也。
官押妇搜赃,则止存二十数;又检马尸得四数。
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
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偿债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电以风,坟复发,女亦顿活。
不归其家,往扣夏氏之门,盖认其墓,疑其复生也。
夏惊起,隔扉问之。
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纫针耳。”
夏骇为鬼,呼邻媪诘之,知其复活,喜内入室。
女自言:“愿从夫人服役,不复归矣。”
夏曰:“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汝葬后,债已代偿,可勿见猜。”
女益感泣,愿以母事。
夏不允。
女曰:“儿能操作,亦不坐食。”
天明,告范。
范喜,急至。
亦从女意,即以属夏。
范去,夏强送女归。
女啼思夏。
王心斋自负女来,委诸门内而去。
夏见,惊问,始知其故,遂亦安之。
女见虞至,急下拜,呼以父。
虞固无子女,又见女依依怜人,颇以为欢。
女纺绩缝纫,勤劳臻至。
夏偶病剧,女昼夜给役。
见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时有啼痕。
向人曰:“母有万一,我誓不复生!”
夏少瘳,始解颜为欢。
夏闻流涕,曰:“我四十无子,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
夏从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为行善之报。
居二年,女益长。
虞与王谋,不能坚守旧盟。
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
女十七,惠美无双。
此言出,问名者趾错于门,夫妻为拣。
富室黄某亦遣媒来。
虞恶其为富不仁,力却之。
为择于冯氏。
冯,邑名士,子慧而能文。
将告于王;王出负贩未归,遂径诺之。
黄以不得于虞,亦托作贾,迹王所在,设馔相邀,更复助以资本,渐渍习洽。
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
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与订盟。
既归,诣虞,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婿书。
闻王所言,不悦,呼女出,告以情。
女佛然曰:“债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
王无颜,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
黄怒曰:“女姓王,不姓虞。
我约在先,彼约在后,何得背盟!”
遂控于邑宰,宰意以先约判归黄。
冯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复预闻,且某有定婚书,彼不过杯酒之谈耳。”
宰不能断,将惟女愿从之。
黄又以金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余不决。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交车过东昌,使人问王心斋。
适问于虞,虞转诘之,盖孝廉姓傅,即阿卯也。
入闽籍,十八已乡荐矣。
以前约未婚。
其母嘱令便道访王,问女曾否另字也。
虞大喜,邀傅至家,历述所遭。
然婿远来数千里,患无凭据。
傅启箧出王当日允婚书。
虞招王至,验之果真,乃共喜。
是日当官覆审,傅投刺谒宰,其案始销。
涓吉约期乃去。
会试后,市币帛而还,居其旧第,行亲迎礼。
进士报已到闽,又报至东,傅又捷南宫。
复入都观政而返。
女不乐南渡,傅亦以庐墓在,遂独往扶父柩,载母俱归。
又数年,虞卒,子才七八岁,女抚之过于其弟。
使读书,得入邑庠,家称素封,皆傅力也。
异史氏曰:“神龙中亦有游侠耶?彰善瘅恶,生死皆以雷霆,此‘钱塘破阵舞’也。
轰轰屡击,皆为一人,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
桓侯
荆州彭好士,友家饮归。
下马溲便,马龁草路傍。
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
彭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
超乘复行。
马骛驶绝驰,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
忽见夕阳近山,始将旋辔。
但望乱山丛沓,并不知其何所。
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代为捉衔,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
彭问:“此属何地?”
曰:“阆中也。”
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
因问:“主人为谁?”
曰:“到彼自知。”
又问:“何在?”
曰:“咫尺耳。”
遂代鞚疾行,人马若飞。
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宇重迭,杂以屏幔,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
彭至下马,相向拱敬。
俄,主人出,气象刚猛,巾服都异人世。
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
因揖彭,请先行。
彭谦谢,不肯遽先。
主人捉臂行之。
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复争,遂行。
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
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
彭暗问接坐者:“主人何人?”
答云:“此张桓侯也。”
彭愕然,不敢复咳。
合座寂然。
酒既行,桓侯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
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
仆窃妄有干求,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
彭起问:“何物?”
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
欲市马相易,如何?”
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
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
彭离席伏谢。
桓侯命人曳起之。
俄倾,酒馔纷纶。
日落,命烛。
众起辞,彭亦告别。
桓侯曰:“君远来焉归?”
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
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
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
即命僮出方授彭。
彭又拜谢。
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之。
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
众唯唯。
觞尽,谢别而出。
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翚。
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
众客陪彭并至刘所,始述其异。
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斩牲优戏,以为成规,刘其首善者也。
三日前,赛社方毕。
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
问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疑。
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
使者曰:“姑集此,邀一远客行至矣。”
盖即彭也。
众述之惊怪。
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肤肉青黑。
彭自视亦然。
众散,刘即幞被供寝。
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
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拚苟就之。
又入市,见一马,骨相似佳;骑试之,神骏无比。
径骑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人已去。
遂别村人欲归。
村人各馈金赀,遂归。
马一日行五百里。
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
香草久枯,恰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
遂敬诣故处,独祀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
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
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其争甚苦。
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
力猛肘脱,李适立其后,肘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
众愕然,其争乃息。”
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粉蝶
阳曰旦,琼州土人也。
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
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
回视则同舟尽没。
风愈狂,暝然任其所吹。
亡何,风定。
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
把棹近岸,直抵村门。
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
见一门北向,松竹掩蔼。
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
心爱悦之,逡巡遂入。
遥闻琴声,步少停。
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
睹阳,返身遽入。
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
阳具告之。
转诘邦族,阳又告之。
少年喜曰:“我姻亲也。”
遂揖请入院。
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
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
见客入,推琴欲逝。
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
因代溯所由。
少妇曰:“是吾侄也。”
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
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人耳。
侄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
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
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
阳问:“姑丈何族?”
少年曰:“海屿姓晏。
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
十娘趋入,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
饭已,因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
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
阳喜曰:“此乃仙乡。
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
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
晏乃抚弦捻柱。
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侄鼓之。”
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
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
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
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
十娘曰:“可。”
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
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
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
欲何学?”
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
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
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
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
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得妙悟,不觉起舞。
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
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
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
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
阳益惑之,遽起挽颈。
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
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
婢作色曰:“殆矣!”
急奔而去。
阳潜往听之。
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
今如何矣?宜鞭三百!”
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遗之。”
阳甚惭惧,返斋灭烛自寝。
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
心惴惴恐见谴逐。
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
阳为一鼓。
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
阳复求别传。
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
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
娴此两曲,琴中无梗调矣。”
阳颇忆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抚养甚乐;顾家中悬念。
离家三千里,何日可能还也!”
十娘曰:“此即不难。
故舟尚在,当助尔一帆风。
子无家室,我已遣粉蝶矣。”
乃赠以琴。
又授以药,曰:“归医祖母,不惟却病,亦可延年。”
遂送至海岸,俾登舟。
阳觅楫,十娘曰:“无须此物。”
因解裙作帆,为之萦系。
阳虑迷途,十娘曰:“勿忧,但听帆漾耳。”
系已,下舟。
阳凄然,方欲拜别,而南风竞起,离岸已远矣。
视舟中糗粮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
腹馁不敢多食,惟恐遽尽,但啖胡饼一枚,觉表里甘芳。
余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复饥矣。
俄见夕阳欲下,方悔来时未索膏烛。
瞬息,遥见人烟;细审,则琼州也。
喜极。
旋已近岸,解裙裹饼而归。
入门,举家惊喜,盖离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
视祖母老病益惫;出药投之,沉痾立除。
共怪问之,因述所见。
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
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许字晏氏。
婿十六岁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余,忽无疾自殂,葬已三十余年。
闻旦言,共疑其未死。
出其裙,则犹在家所素着也。
饼分啖之,一枚终日不饥,而精神倍生。
老夫人命发冢验视,则空棺存焉。
旦初聘吴氏女未娶,旦数年不还,遂他适。
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余无音,始议他图。
临邑钱秀才,有女名荷生,艳名远播。
年十六,未嫁而三丧其婿。
遂媒定之,涓吉成礼。
既入门,光艳绝代,旦视之,则粉蝶也。
惊问曩事,女茫乎不知。
盖被逐时,即降生之辰也。
每为之鼓“天女谪降”之操,辄支颐凝想,若有所会。
李檀斯
长山李檀斯,国学生也。
其村中有媪走无常,谓人曰:“今夜与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庄一新门中,身躯重赘,几被压死。”
时李方与客欢饮,悉以媪言为妄。
至夜,无疾而卒。
天明,如所言往问之,则其家夜生女矣。
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为族。
家清贫;然风标修洁,洒然裙履少年也。
富翁兰氏,见而悦之,妻以女,许为起屋治产。
娶未几而翁死。
妻兄弟鄙不齿数,妇尤骄倨,常佣奴其夫;自享馐馔,生至则脱粟瓢饮,折稀为匕置其前。
王悉隐忍之。
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
自郡中归,妇适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啖之。
妇入不语,移釜去。
生大惭,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
妇恚,问死期,即授索为自经之具。
生忿投羹碗败妇颡。
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
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灭,土壁亦无绽痕。
固知妖异,然欲觅死,故无畏怖,释带坐觇之。
少间复露半面,一窥即缩去。
念此鬼物,从之必有死乐,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欢,乃求死者。”
久之无声。
王又言之,内云:“求死请姑退,可以夜来。”
音声清锐,细如游蜂。
生曰:“诺。”
遂退以待夕。
未几星宿已繁,崖间忽成高第,静敞双扉。
生拾级而入。
才数武,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
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不知其深几许。
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
热透重衣,肤痛欲糜,幸浮不沉。
泅没良久,热渐可忍,极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伤。
行次,遥见厦屋中有灯火,趋之。
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
摸石以投,犬稍却。
又有群犬要吠,皆大如犊。
危急间婢出叱退,曰:“求死郎来耶?吾家娘子悯君厄穷,使妾送君入安乐窝,从此无灾矣。”
挑灯导之。
启后门,黯然行去。
入一家,明烛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
生入室四瞻,盖已入己家矣。
反奔而出,遇妇所役老媪曰:“终日相觅,又焉往!”
反曳入。
妇帕裹伤处,下床笑逆,曰:“夫妻年余,狎谑顾不识耶?我知罪矣。
君受虚诮,我被实伤,怒亦可以少解。”
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曰:“以后衣食,一惟君命可乎?”
生不语,抛金夺门而奔,仍将入壑,以叩高第之门。
既至野,则婢行缓弱,挑灯尤遥望之。
生急奔且呼,灯乃止。
既至,婢曰:“君又来,可以代妾苦矣。”
即赐以锦裳珠饰。
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欢。
久之,曰:“我醉欲眠。”
生亦解履登床,妾始出;入房则生卧榻上;异而反窥之,烛已灭矣。
生无夜不宿妾室。
一夜妾起,潜窥女所,则生及女方共笑语。
大怪之。
急反告生,则床上无人矣。
天明阴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觉时留女所、时寄妾宿耳。
生嘱隐其异。
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
婢忽临蓐难产,但呼“娘子”。
女入,胎即下;举之,男也。
为断脐置婢怀,笑曰:“婢子勿复尔!业多,则割爱难矣。”
自此,婢不复产。
妾出五男二女。
居三十年,女时返其家,往来皆以夜。
一日携婢去,不复来。
生年八十,忽携老仆夜出,亦不返。
太原狱
太原有民家,姑妇皆寡。
姑中年,不能自洁,村无赖频频就之。
妇不善其行,阴于门户墙垣阻拒之。
姑惭,借端出妇;妇不去,颇有勃溪。
姑益恚,反相诬,告诸官。
官问奸夫姓名。
媪曰:“夜来宵去,实不知其阿谁,鞫妇自知。”
因唤妇。
妇果知之,而以奸情归媪,苦相抵。
拘无赖至,又哗辨:“两无所私。
彼姑妇不相能,故妄言相诋毁耳。”
官曰:“一村百人,何独诬汝?”
重笞之。
无赖叩乞免责,自认与妇通。
械妇,妇终不承。
逐去之。
妇忿告宪院,仍如前,久不决。
时淄邑孙进士柳下令临晋,推折狱才,遂下其案于临晋。
人犯到,公略讯一过,寄监讫,便命隶人备砖石刀锥,质明听用。
共疑曰:“严刑自有桎梏,何将以非刑折狱耶?”
不解其意,姑备之。
明日,升堂,问知诸具已备,命悉置堂上。
乃唤犯者,又一一略鞫之。
乃谓姑妇:“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
淫妇虽未定,而奸夫则确。
汝家本清门,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罪全在某。
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击杀之。”
姑妇趑趄,恐邂逅抵偿。
公曰:“无虑,有我在。”
于是媪妇并起,掇石交投。
妇衔恨已久,两手举巨石,恨不即立毙之;媪惟以小石击臀腿而已。
又命用刀。
妇把刀贯胸膺,媪犹逡巡未下。
公止之曰:“淫妇我知之矣。”
命执媪严梏之,遂得其情。
笞无赖三十,其案始结。
附记: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户他出,妇应之。
役不得贿,拘妇至。
公怒曰:“男子自有归时,何得扰人家室!”
遂笞役,遣妇去。
乃命匠多备手械,以备敲比。
明日,合邑传颂公仁。
欠赋者闻之,皆使妻出应,公尽拘而械之。
余尝谓:孙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则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郑讼
长山石进士宗玉,为新郑令。
适有远客张某,经商于外,因病思归,不能骑步,赁手车一辆,携赀五千,两夫挽载以行。
至新郑,两夫往市饮食,张守赀独卧车中。
有某甲过,睨之,见旁无人,夺赀去。
张不能御,力疾起,遥尾缀之,入一村中;又从之,入一门内。
张不敢入,但自短垣窥觇之。
甲释所负,回首见窥者,怒执为贼,缚见石公,因言情状。
问张,备述其冤。
公以无质实,叱去之。
二人下,皆以官无皂白。
公置若不闻。
颇忆甲久有逋赋,遣役严追之。
逾日,即以银三两投纳。
石公问金所自来。
甲云:“质衣鬻物。”
皆指名以实之。
石公遣役令视纳税人,有与甲同村者否。
适甲邻人在,唤入问之:“汝既为某甲近邻,金所从来。
尔当知之。”
邻曰:“不知。”
公曰:“邻家不知,其来暧昧。”
甲惧,顾邻曰:“我质某物、鬻某器,汝岂不知?”
邻急曰:“然,固有之矣。”
公怒曰:“尔必与甲同盗,非刑询不可!”
命取梏械。
邻人惧曰:“吾以邻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讳乎。
彼实劫张某钱所市也。”
遂释之。
时张以丧赀未归,乃责甲押偿之。
此亦见石之能实心为政也。
异史氏曰:“石公为诸生时,恂恂雅饬,意其人翰苑则优,簿书则诎。
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噪于河朔。
谁谓文章无经济哉!故志之以风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寿光之闻人也。
前世为某寺执爨僧,无疾而化。
魂出栖坊上,下见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颠上,盖体中阳气也。
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诸舍暗黑,不知所之。
唯一家灯火犹明,飘赴之。
及门,则身已婴儿。
母乳之。
见乳恐惧;腹不胜饥,闭目强吮。
逾三月余,即不复乳;乳之,则惊惧而啼。
母以米渖间枣栗哺之,得长成。
是为象先。
儿时至某寺,见寺僧,皆能呼其名。
至老犹畏乳。
异史氏曰:“象先学问渊博,海岱清士。
子早贵,身仅以文学终,此佛家所谓福业未修者耶?弟亦名士。
生有隐疾,数月始一动;动时急起,不顾宾客,自外呼而入,于是婢媪尽避;使及门复痿,则不入室而反。
兄弟皆奇人也。”
房文淑
开封邓成德,游学至兖,寓败寺中,佣为造齿籍者缮写。
岁暮,僚役各归家,邓独炊庙中。
黎明,有少妇叩门而入,艳绝,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
次日又如之。
至夜邓起挑灯,适有所作,女至益早。
邓曰:“来何早也?”
女曰:“明则人杂,故不如夜。
太早,又恐扰君清睡。
适望见灯光,知君已起,故至耳。”
生戏曰:“寺中无人,寄宿可免奔波。”
女哂曰:“寺中无人,君是鬼耶?”
邓见其可狎,俟拜毕,曳坐求欢。
女曰:“佛前岂可作此。
身无片椽,尚作妄想!”
邓固求不已。
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师未就。
君往访李前川,可以得之。
托言携有家室,令别给一舍,妾便为君执炊,此长策也。”
邓虑事发获罪,女曰:“无妨。
妾房氏,小名文淑,并无亲属,恒终岁寄居舅家,有谁知?”
邓喜。
既别女,即至某村,谒见李前川,谋果遂。
约岁前即携家至。
既反,告女。
女约候于途中。
邓告别同党,借骑而去。
女果待于半途,乃下骑以辔授女,御之而行。
至斋,相得甚欢。
积六七年,居然琴瑟,并无追捕逃者。
女忽生一子。
邓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兖生。”
女曰:“伪配终难作真。
妾将辞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为!”
邓曰:“命好,倘得余钱,拟与卿遁归乡里,何出此言?”
女曰:“多谢,多谢!我不能胁肩谄笑,仰大妇眉睫,为人作乳媪,呱呱者难堪也!”
邓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月余邓解馆,谋与前川子同出经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设帐,必无富有之期。
今学负贩,庶有归时。”
女亦不答。
至夜,女忽抱子起。
邓问:“何作?”
女曰:“妾欲去。”
邓急起追问之,门未启,而女已杳。
骇极,始悟其非人也。
邓以形迹可疑,故亦不敢告人,托之归宁而已。
初,邓离家与妻娄约,年终必返;既而数年无音,传其已死。
兄以其无子,欲改醮之。
娄更以三年为期,日惟以纺绩自给。
一日既暮,往扃外户,一女子掩入,怀中绷儿,曰:“自母家归,适晚。
知姊独居,故求寄宿。”
娄内之。
至房中,视之,二十余丽者也。
喜与共榻,同弄其儿,儿白如瓠。
叹曰:“未亡人遂无此物!”
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为姊后,何如?”
娄曰:“无论娘子不忍割爱;即忍之,妒亦无乳能活之也。”
女曰:“不难。
当儿生时,患无乳,服药半剂而效。
今余药尚存,即以奉赠。”
遂出一裹,置窗间。
娄漫应之,未遽怪也。
既寝,及醒呼之,则儿在而女已启门去矣。
骇极。
日向辰,儿啼饥,娄不得已,饲其药,移时湩流,遂哺儿。
积年余,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爱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绝。
但早起抱儿,不能操作谋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
娄恐其索儿,先问其不谋而去之罪,后叙其鞠养之苦。
女笑曰:“姊告诉艰难,我遂置儿不索耶?”
遂招儿。
儿啼入娄怀,女曰:“犊子不认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将金来,署立券保。”
娄以为真,颜作赪,女笑曰:“姊勿惧,妾来正为儿也。
别后虑姊无豢养之资,因多方措十余金来。”
乃出金授娄。
娄恐受其金,索儿有词,坚却之。
女置床上,出门径去。
抱子追之,其去已远,呼亦不顾。
疑其意恶。
然得金,少权子母,家以饶足。
又三年邓贾有赢余,治装归。
方共慰藉,睹儿问谁氏子。
妻告以故,问:“何名?”
曰:“渠母呼之兖生。”
邓惊曰:“此真吾子也!”
问其时日,即夜别之日。
邓乃历叙与房文淑离合之情,益共欣慰。
犹望女至。
而终渺矣。
秦桧
青州冯中堂家,杀一豕,燖去毛鬣,肉内有字云:“秦桧七世身。”
烹而啖之,其肉臭恶,因投诸犬。
呜呼!桧之肉,恐犬亦不当食之矣!
闻益都人说:“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为桧所害,故生平最敬岳武穆。
于青州城北通衢傍建岳王殿,秦桧、万俟卨伏跪地下。
往来行人瞻礼岳王,则投石桧、卨,香火不绝。
后大兵征于七之年,冯氏子孙毁岳王像。
数里外,有俗祠“子孙娘娘”,因舁桧、卨其中,使朝跪焉。
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须之悞,甚可笑也。
又青州城内,旧有澹台子羽祠。
当魏珰烜赫时,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毁冠去须,改作魏监。
此亦骇人听闻者也。
浙东生
浙东生房某,客于陕,教授生徒。
尝以胆力自诩。
一夜,裸卧,忽有毛物从空堕下,击胸有声;觉大如犬,气咻咻然,四足挠动。
大惧,欲起;物以两足扑倒之,恐极而死。
经一时许,觉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苏。
见室中灯火荧荧,床边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胆气固如此耶!”
生知为狐,益惧。
女渐与戏,胆始放,遂共狎昵。
积半年,如琴瑟之好。
一日,女卧床头,生潜以猎网蒙之。
女醒,不敢动,但哀乞。
生笑不前。
女忽化白气,从床下出,恚曰:“终非好相识!可送我去。”
以手曳之,身不觉自行。
出门,凌空翕飞。
食顷,女释手,生晕然坠落。
适世家园中有虎阱,揉木为圈,结绳作网,以覆其口。
生坠网上,网为之侧;以腹受网,身半倒悬。
下视,虎蹲阱中,仰见卧人,跃上,近不盈尺,心胆俱碎。
园丁来饲虎,见而怪之。
扶上,已死;移时,始渐苏,备言其故。
其地乃浙界,离家止四百余里矣。
主人赠以赀遣归。
归告人:“虽得两次死,然非狐则贫不能归也。”
博兴女
博兴民王某,有女及笄。
势豪某窥其姿,伺女出,掠去,无知者。
至家逼淫,女号嘶撑拒,某缢杀之。
门外故有深渊,遂以石系尸,沉其中。
王觅女不得,计无所施。
天忽雨,雷电绕豪家,霹雳一声,龙下攫豪首去。
天晴,渊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头,审视,则豪头也。
官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
龙其女之所化与?不然,何以能尔也?奇哉!
一员官
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
时有陋规,凡贪墨者,亏空犯赃罪,上官辄庇之,以赃分摊属僚,无敢梗者。
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
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受君命。
可以参处,不可以骂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
上官乃改颜温慰之。
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会高苑有穆情怀者,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座上,但不见其人。
适至郡,宾客谈次,或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
应声答曰:“一员。”
共笑之。
复诘其故,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
是时泰安知州张公,人以其木强,号之“橛子”。
凡贵官大僚登岱者,夫马兜舆之类,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
公一切罢之。
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
大僚亦无奈之。
公自远宦,别妻子者十二年。
初莅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
逾六七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何老誖不念子孙耶?”
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
公子覆母号泣,求代。
公横施挞楚,乃已。
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矢曰:“渠即死于是,吾亦不复来矣!”
逾年,公卒。
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
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于床笫,事更奇于鬼神矣。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
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
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
脓血狼籍,臭不可近。
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
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
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
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蔬食。
数日,丐者索汤饼,仆怒诃之。
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
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
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
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故假咿嘎作呻楚状。”
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肉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
仆伪诺之而竟不与。
且与诸曹喁语,共笑主人痴。
次日。
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
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
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
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
高起视,舍已烬。
叹曰:“丐者休矣!”
督众救灭。
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
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
群始惊其异。
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
问其姓名,自言:“陈九。”
居数日,容益光泽。
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
高与对局辄败。
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
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
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
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
高大奇之。
每求作剧,辄辞不知。
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
高曰:“相得甚欢,何遽决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
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
高曰:“何处?”
答云:“园中。”
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
乃从至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旬。
又至亭中,见异鸟成群,乱弄清咮,仿佛暮春景象。
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
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勾輈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
高愕然良久。
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
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
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
鸜鹆又呼曰:“酒来!”
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
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
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
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
忽见日边闪闪,有巨蝶撄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
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
陈唤曰:“蝶子劝酒!”
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蹁跹,前席进酒。
陈曰:“不可无以佐觞。”
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
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
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余音袅袅,不啻绕梁。
高大喜,拉与同饮。
陈命之坐,亦饮之酒。
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言状。
高惊释手,伏几战栗。
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
随击而化叉为蝴蝶,飘然飏去。
高惊定,辞出。
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佳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
陈曰:“可。”
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
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
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
下一女子,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
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
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
辄以杵投之,中其背。
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
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
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
高欲挽之,返身竟去。
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
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
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
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
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
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
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
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
何时出此窟耶?”
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
有三老方对奕,见高至,亦不顾问,奕不辍。
高蹲而观焉。
局终,敛子入盒。
方问:“客何得至此?”
高言:“迷堕失路。”
老者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
乃导至窟下。
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
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
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
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
高曰:“异哉,才顷刻耳。”
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
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
尔即官差,何得入人闺闼?’二人乃出。
且行且语曰‘怪事怪事’而去。”
高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遇者鬼也。
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香,非麝非兰,著汗弥盛云。
人妖
马生万宝者,东昌人,疏狂不羁。
妻田氏亦放诞风流。
伉俪甚敦。
有女子来,寄居邻人某媪家,言为翁姑所虐,暂出亡。
其缝纫绝巧,便为媪操作。
媪喜而留之。
逾数日,自言能于宵分按摩,愈女子瘵盅。
媪常至生家游扬其术,田亦未尝着意。
生一日于墙隙窥见女,年十八九已来,颇风格。
心窃好之,私与妻谋,托疾以招之。
媪先来,就榻抚问已,言:“蒙娘子招,便将来。
但渠畏见男子,请勿以郎君入。”
妻曰:“家中无广舍,渠侬时复出入,可复奈何?”
已又沉思曰:“晚间西村阿舅家招渠饮,即嘱令勿归,亦大易。”
媪诺而去。
妻与生用拔赵帜易汉帜计,笑而行之。
日曛黑,媪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
田曰:“不回矣。”
女子喜曰:“如此方好。”
数语,媪别去。
田便燃烛展衾,让女先上床,己亦脱衣隐烛。
忽曰:“几忘却厨舍门未关,防狗子偷吃也。”
便下床启门易生。
生窸窣入,上床与女共枕卧。
女颤声曰:“我为娘子医清恙也。”
间以昵词,生不语。
女即抚生腹,渐至脐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触腕崩腾。
女惊怖之状,不啻误捉蛇蝎,急起欲遁。
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际。
则擂垂盈掬,亦伟器也。
大骇呼火。
生妻谓事决裂,急燃灯至,欲为调停,则见女赤身投地乞命。
妻羞惧趋出。
生诘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
以兄大喜为桑冲门人,因得转传其术。
又问:“玷几人矣?”
曰:“身出行道不久,只得十六人耳。”
生以其行可诛,思欲告郡;而怜其美,遂反接而宫之。
血溢陨绝,食顷复苏。
卧之榻,覆之衾,而嘱曰:“我以药医汝,创痏平,从我终焉可也?不然,事发不赦!”
王诺之。
明日媪来,生约之曰:“伊是我表侄女王二姐也。
以天阉为夫家所逐,夜为我家言其由,始知之。
忽小不康,将为市药饵,兼请诸其家,留与荆人作伴。”
媪入室视王,见其面色败如尘土。
即榻问之。
曰:“隐所暴肿,恐是恶疽。”
媪信之去。
生饵以汤,糁以散,日就平复。
夜辄引与狎处;早起,则为田提汲补缀,洒扫执炊,如媵婢然。
居无何,桑冲伏诛,同恶者七人并弃市;惟二喜漏网,檄各属严缉。
村人窃共疑之,集村媪隔裳而探其隐,群疑乃释。
王自是德生,遂从马以终焉。
后卒,即葬府西马氏墓侧,今依稀在焉。
异史氏曰:“马万宝可云善于用人者矣。
儿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钳,因断其钳而畜之。
呜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蛰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
书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靠山石壁,壁上多杂草蓁莽。
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
郭责之。
则曰:“予在厕中腾云。”
郭疑之。
童子入厕,从旁睨之,见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坠;移时不动。
郭进而细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
遂遍告庄人共视之。
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
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
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晋人
晋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术,而搏技家当之尽靡。
过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师,群谋设席相邀,将以困之。
既至,先陈茗果。
胡桃连壳,坚不可食。
某取就案边,伸食指敲之,应手而碎。
寺众大骇,优礼而散。
龙
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
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
归家子之,灵通非常。
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踪。
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
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袖钵而去。
爱才
仕宦中有妹养宫中而字贵人者,有将官某代作启,中警句云:“令弟从长,奕世近龙光,貂珥曾参于画室;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遂灿于朝霞。
寒砧之杵可掬,不捣夜月之霜;御沟之水可托,无劳云英之咏。”
当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阶换武阶,后至通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