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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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曾祺
汪曾祺 192O-1997 現、當代作家。
江蘇高郵人。
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深受教寫作課的沈從文的影響。
1940年開始發表小說。
1943年大學畢業後在昆明、上海任中學國文教員和歷史博物館職員。
1946年起在《文學雜誌》、《文藝復興》和《文藝春秋》上發表《戴車匠》、《復仇》、《綠貓》、《雞鴨名家》等短篇小說,引起文壇注目。
1950年後在北京文聯、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工作,編輯《北京文藝》和《民間文學》等刊物。
1962年調北京京劇團(後改北京京劇院)任編劇。
著有小說集《邂逅集》、《羊捨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晚飯花集》、《寂寞與溫暖》、《茱萸集》,散文集《蒲橋集》、《塔上隨筆》,文學評論集《晚翠文談》,以及《汪曾祺自選集》等。
另有一些京劇劇本。
短篇《受戒》和《大淖記事》是他的獲獎小說。
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介紹到國外。
他以散文筆調寫小說,寫出了家鄉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物人情、習俗民風,富於地方特色。
作品在疏放中透出凝重,於平淡中顯現奇崛,情韻靈動淡遠,風致清逸秀異。
自序
承漓江出版社的好意,約我出一個自選集。
我略加考慮,欣然同意了。
因為,一則我出過的書市面上已經售缺,好些讀者來信問哪裡可以買到,有一個新的選集,可以滿足他們的要求;
二則,把不同體裁的作品集中在一起,對想要較全面地瞭解我的讀者和研究者方便一些,省得到處去搜羅。
自選集包括少量的詩,不多的散文,主要的還是短篇小說。
評論文章未收入,因為前些時剛剛編了一本《晚翠文談》,交給了浙江出版社,手裡沒有存稿。
我年輕時寫過詩,後來很長時間沒有寫。
我對於詩只有一點很簡單的想法。
一個是希望能吸收中國傳統詩歌的影響(新詩本是外來形式,自然要吸收外國的,——西方的影響)。
一個是最好要講一點韻律。
詩的語言總要有一點音樂性,這樣才便於記誦,不能和散文完全一樣。
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
間發議論,也是夾敘夾議。
我寫不了像伏爾泰、叔本華那樣閃爍著智慧的論著,也寫不了蒙田那樣淵博而優美的談論人生哲理的長篇散文。
我也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
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
感情過於洋溢,就像老年人寫情書一樣,自己有點不好意思。
我讀了一些散文,覺得有點感傷主義。
我的散文大概繼承了一點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傳統。
有些篇可以看出張岱和龔定庵的痕跡。
我只寫短篇小說,因為我只會寫短篇小說。
或者說,我只熟悉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思維方式。
我沒有寫過長篇,因為我不知道長篇小說為何物。
長篇小說當然不是篇幅很長的小說,也不是說它有繁複的人和事,有縱深感,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的長卷……這些等等。
我覺得長篇小說是另外一種東西。
什麼時候我摸得著長篇小說是什麼東西,我也許會試試,我沒有寫過中篇(外國沒有「中篇」這個概念)。
我的小說最長的一篇大約是一萬七千字。
有人說,我的某些小說,比如《大淖記事》,稍為抻一抻就是一個中篇。
我很奇怪:為什麼要抻一抻呢?抻一抻,就會失去原來的完整,原來的勻稱,就不是原來那個東西了。
我以為一篇小說未產生前,即已有此小說的天生的形式在,好像宋儒所說的未有此事物,先有此事物的「天理」。
我以為一篇小說是不能隨便抻長或縮短的。
就像一個蘋果,既不能把它壓小一點,也不能把它泡得更大一點。
壓小了,泡大了,都不成其為一個蘋果。
宋玉說東鄰之處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朱則太赤,敷粉則太白,說的雖然絕對了一些,但是每個作者都應當希望自己的作品修短相宜,濃淡適度。
當他寫出了一個作品,自己覺得:嘿,這正是我希望寫成的那樣,他就可以覺得無憾。
一個作家能得到的最大的快感,無非是這點無憾,如莊子所說:「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躇躊滿志」。
否則,一個作家當作家,當個什麼勁兒呢?
我的小說的背景是:我的家鄉高郵,昆明、上海、北京、張家口。
因為我在這幾個地方住過。
我在家鄉生活到十九歲,在昆明住了七年,上海住了一年多,以後一直住在北京,——當中到張家口沙嶺子勞動了四個年頭。
我們以這些不同地方為背景的小說,大都受了一些這些地方的影響,風土人情、語言——包括敘述語言,都有一點這些地方的特點。
但我不專用這一地方的語言寫這一地方的人事。
我不太同意「鄉土文學」的提法。
我不認為我寫的是鄉土文學。
有些同志所主張的鄉土文學,他們心目中的對立面實際上是現代主義,我不排斥現代主義。
我寫的人物大都有原型。
移花接木,把一個人的特點安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這種情況是有的。
也偶爾「雜取種種人」,把幾個人的特點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
但多以一個人為主。
當然不是照搬原型。
把生活裡的某個人原封不動地寫到紙上,這種情況是很少的。
對於我所寫的人,會有我的看法,我的角度,為了表達我的一點什麼「意思」,會有所誇大,有所削減,有所改變,會加入我的假設,我的想像,這就是現在通常所說的主體意識。
但我的主體意識總還是和某一活人的影子相黏附的。
完全從理念出發,虛構出一個或幾個人物來,我還沒有這樣幹過。
重看我的作品時,我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一個人為什麼要成為一個作家呢?這多半是偶然的,不是自己選擇的。
不像是木匠或醫生,一個人拜師學木匠手藝,後來就當木匠;
讀了醫科大學,畢業了就當醫生。
木匠打傢具,蓋房子;
醫生給人看病。
這都是實實在在的事。
作家算幹什麼的呢?我幹了這一行,最初只是對文學有一點愛好,愛讀讀文學作品,——這種人多了去了!後來學著寫了一點作品,發表了,但是我很長時期並不意識到我是一個「作家」。
現在我已經得到社會承認,再說我不是作家,就顯得矯情了。
這樣我就不得不慎重地考慮考慮:作家在社會分工裡是幹什麼的?我覺得作家就是要不斷地拿出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別是感情的那麼一種人。
作家是感情的生產者。
那麼,檢查一下,我的作品所包涵的是什麼樣的感情?我自己覺得:我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憂傷,比如《職業》、《幽冥鐘》;
一部分作品則有一種內在的歡樂,比如《受戒》、《大淖記事》;
一部分作品則由於對命運的無可奈何轉化出一種常有苦味的嘲謔,比如《雲致秋行狀》、《異秉》。
在有些作品裡這三者是混合在一起的,比較複雜。
但是總起來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對於生活,我的樸素的信念是: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
我自覺地想要對讀者產生一點影響的,也正是這點樸素的信念。
我的作品不是悲劇。
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
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
這是一個作家的氣質所決定的,不能勉強。
重看舊作,常常會覺得:我怎麼會寫出這樣一篇作品來的?——現在叫我來寫,寫不出來了。
我的女兒曾經問我:「你還能寫出一篇《受戒》嗎?」我說:「寫不出來了。」一個人寫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內在的各種原因造成的。
我是相信創作是有內部規律的。
我們的評論界過去很不重視創作的內部規律,創作被看作是單純的社會現象,其結果是導致創作缺乏個性。
有人把政治的、社會的因素都看成是內部規律,那麼,還有什麼是外部規律呢?這實際上是抹煞內部規律。
一個人寫成一篇作品,是有一定的機緣的。
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
為了讓人看出我的創作的思想脈絡,各輯的作品的編排,大體仍以寫作(發表)的時間先後為序。
嚴格地說,這個集子很難說是「自選集」。
「自選集」應該是從大量的作品裡選出自己認為比較滿意的。
我不能做到這一點。
一則是我的作品數量本來就少,挑得嚴了,就更會所剩無幾;
二則,我對自己的作品無偏愛。
有一位外國的漢學家發給我一張調查表,其中一欄是:「你認為自己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哪幾篇」,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填。
我的自選集不是選出了多少篇,而是從我的作品裡剔除了一些篇。
這不像農民田間選種,倒有點像老太太擇菜。
老太太擇菜是很寬容的,往往把擇掉的黃葉、枯梗拿起來再看看,覺得湊合著還能吃,於是又擱回到好菜的一堆裡。
常言說:揀到籃裡的都是菜,我的自選集就有一點是這樣。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序於北京蒲黃榆路寓居詩
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
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其餘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
中文系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餘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
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曲、雜劇與傳奇……選什麼,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
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制」)。
一學期我只選兩門課,那不行。
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
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
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
這話有道理。
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麼大學。
他教的學生後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
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
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麼幾個。
問題是由什麼樣的人來教,用什麼方法教。
現在的大學裡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
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
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式的、桔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
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
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
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後。
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
教授先講一套,放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沈先生是不贊成命題作文的,學生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但有時在課堂上也出兩個題目。
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
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麼」,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表了。
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裡的空氣」!我的那一班出過些什麼題目,我倒不記得了。
沈先生為什麼出這樣的題目?他認為: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後才能學組裝。
我覺得先作一些這樣的片段的習作,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煉基本功。
現在有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篇幅很長,而功力不夠,原因就在零件車得少了。
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
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
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並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
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阿里斯多德怎麼說,福樓拜怎麼說、托爾斯泰怎麼說、高爾基怎麼說。
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麼。
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製的。
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譁眾取寵的江湖氣。
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
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裡並未發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
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我這人從來不記筆記)!我們有一個同學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術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
我如果把沈先生講課時的精闢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沈從文論創作》。
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沈先生關於我的習作講過的話我只記得一點了,是關於人物對話的。
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乾淨),有許多對話。
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
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
不要哲理,不要詩意。
這樣才真實。
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
據我的理解,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裡,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
其餘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
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於人物,不能和人物游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
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
什麼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裡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
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
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
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
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我以為沈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沈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後面寫很長的讀後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
這些讀後感有時評析本文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去,談及有關創作的問題,見解精到,文筆講究。
——一個作家應該不論寫什麼都寫得講究。
這些讀後感也都沒有保存下來,否則是會比《廢郵存底》還有看頭的。
可惜!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後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
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舖裡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
沈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寫的《腐爛》。
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借鑒,是會有長進的。
這些書都是沈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
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裡時總要夾著一大摞書。
沈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
我希望現在的大學裡教創作的老師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
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
多年以來,沈先生就幹著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發表這種事。
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
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
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
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
這當然不大好看。
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沈先生教書,但願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
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雲南竹紙上。
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並不裁斷,抄得了,捲成一卷。
上課時分發給學生。
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
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
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
他寫了那麼多作品,後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於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
他後來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全家移住到呈貢桃園,每星期上課,進城住兩天。
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一間屋子。
他一進城,宿舍裡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
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
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
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裡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
誰借了什麼書,什麼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
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裡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
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並蓄,五花八門。
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
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
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
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
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
有一本書的後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大胖女人為什麼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
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
他曾隨幾位作家到井岡山住了幾天。
這幾位作家成天在賓館裡打撲克,沈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克!」沈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後來不玩這些。
沈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
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
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只三寸。
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
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
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沈先生後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
熟悉沈先生的歷史的人,覺得並不奇怪。
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
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後來又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
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製品。
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
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歎,是對人的驚歎。
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
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
他八十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
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
這種黑紅兩色刮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
沈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
他屋裡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
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誌的封面!」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
有一回,他不知從哪裡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桃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
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於是很快樂。
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沈先生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
談天的範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
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隻貓。
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裡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
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台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台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
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裡和客人談文藝。
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
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
他養了一隻大鬥雞。
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
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
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
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
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麼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
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
「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裡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
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
當中有個小客廳。
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
沈先生常來坐坐。
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
老捨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
金岳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
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
「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
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
他說《紅樓夢》裡的哲學也不是哲學。
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隻跳蚤,甚為得意。
我們問金先生為什麼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
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
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
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閒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裡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
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
一晃,四十多年了!
1986.1.2.上午短篇
七里茶坊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
我很喜歡七里茶坊這個地名。
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里。
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
中國的許多計裡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
如三里河、二里溝,三十里鋪。
七里茶坊大概也是這樣。
遠來的行人到了這裡,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裡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裡,客人就說:「已經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
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
不過現在卻並無一家茶坊。
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
「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裡還能見到。
現在一般都叫「茶館」了。
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
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只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
兩隻烏金釉的酒罈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乾的。
櫃台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
有一個理髮店,兩張椅子,沒有理發的,理發員坐著打瞌睡。
一個郵局。
一個新華書店,只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
路口矗著一面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裡還有個文化館。
快板裡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1,心裡裝著全天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失去熱力。
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
路很寬,是土路。
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牆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
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
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使人產生悲涼的感覺。
除了店舖人家,這裡有幾家車馬大店。
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裡。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
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
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
院裡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
靠院牆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面牆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
院裡照例餵著十多隻雞。
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裡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
有兩間房,是住人的。
都是大炕。
想住單間,可沒有。
誰又會上車馬大店裡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是怎麼住到這種大店裡來的呢?
我在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兩年了。
有一天生產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著他們去。
為什麼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
我是個下放幹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云云。
究竟為什麼,我一直也不太明白。
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我打好行李,挎包是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枝大號的3B煙斗,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了。
我帶去的三個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生局的一位「負責同志」。
他住在一個糞場子裡。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
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志問我:「你帶來的人,咋樣?」
「咋樣?」
「他們,啊,啊,啊……」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
這位負責同志大概不大認識字。
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
他怕萬一我帶來的人會在公共廁所的糞池子裡放一顆定時炸彈。
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
可是他詞不達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
最後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他們的人性咋樣?」
「人性挺好!」
「那好。」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裡,給我指定了橋東區的幾個公廁。
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
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干,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
「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糞還摻假?」
「摻!」
「摻什麼?土?」
「哪能摻土!」
「摻什麼?」
「醬渣子。」
「醬渣子?」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糞是酸的?」
「發了酵。」
我於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干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餘韻悠長的酸味。
據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志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
後來成了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
他現在經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
這人紫棠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眼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幹。
他雖不大長於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
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
天這麼冷,糞池裡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里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
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乾土裡,像和泥似的和好。
一夜工夫,就凍實了。
第二天,運走。
隔三四天,所裡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裡。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
那麼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
走個百八十里,不興掉下一塊。
這才真叫「把式」!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
我心裡是高興的。
我們給所裡做了一點事了。
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
我並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乾土,和糞。
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
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
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干的。
老劉是個使冰□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這活髒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我們住在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櫃的一家人自己住。
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
快到春節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佔據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
老喬歲數大,睡炕頭。
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
我和老劉睡當間。
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
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天一亮,年輕的掌櫃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做飯,——推□面窩窩。
我們帶來一口袋□面,頓頓飯吃□面,而且都是推窩窩。
——□面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
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櫃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
——這麼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掌櫃的熱被窩裡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裡實在有些歉然。
不大一會,□面蒸上了,屋裡瀰漫著白濛濛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
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端到炕上了。
剛出屜的□面,真香!用蒸□面的水,洗洗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那是什麼時候呀?——一九六○年!
我們出工比較晚。
天太冷。
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
八點多了,才趕著單套車到市裡去。
中午不回來。
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
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
老劉在呼呼的風聲裡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裡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干。
四點鐘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一進門,掌櫃的已經拉動風箱,往灶火裡添著塊煤,為我們做晚飯了。
吃了晚飯,各人干各人的事。
老喬看他的《啼笑姻緣》。
他這本《啼笑姻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
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
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
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
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
在所裡我就見過他到生產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幹,就是坐著。
我發現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
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
人,有時需要休息。
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
他們去請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民,對於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
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
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詩》的一冊的封面薰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
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
這煙是農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
榆樹葉子點著了,發出一種焦糊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
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後還難於忘卻。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裡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
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
他在張家口專區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麥。
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
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不活她。
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為女人是個累贅。
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的枕頭,到處漂流。
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勁兒和背行李的姿勢,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
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麼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
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
這兩年他常發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
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
酒!現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淨慕好事!多會兒?」1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
「俺們那陣,有什麼好吃的,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去』住幾天是怎麼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麼大!」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
他是念過高小的。
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生,白費六年工。
想去當教員,學生管我叫老兄。
想去當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裡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
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並不羨慕。
老喬,所裡多數人稱之為喬師傅。
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於世故的工人。
他是懷來人。
年輕時在天津學修理汽車。
抗日戰爭時跑到大後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了司機,跑仰光、臘戌。
抗戰勝利後,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常跑壩上各縣。
後來歲數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裡新調來一輛拖拉機,他就來開拖拉機,順便修修農業機械。
他工資高,沒負擔。
農科所附近一個小鎮上有一家飯館,他是常客。
什麼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
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
飯館外面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
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裡。
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面;
樹蔭在西,他睡在西面,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
現在,他也很少喝了。
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
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呆過七八年,因此他老願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
他是個技工,掏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願報了名。
冬天,沒什麼事,他要來玩兩天。
來就來吧。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吃了□面,看了一會書,坐了一會,想了一會心事,照例聊天。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
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雲南的酒。
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裡。
這酒是碧綠的。」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不像。
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過了一會,又說:「有點像……」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
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麼名菜,說得非常詳細。
他說到金錢片腿、牛乾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
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
往雞湯裡一推,就熟了。」
「那就能熟了?」
「熟了!」
他又談起汽鍋雞。
描述了汽鍋是什麼樣子,鍋裡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麼嫩,湯怎麼鮮……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麼也想像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後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土從1,把雞土從誇讚了又誇讚。
「雞土從?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各是各的味兒。」
老喬百刂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
忽然,他問我: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民自己的工資數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
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
過了好一會,他看著房頂說: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你就掙那麼多?」他並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沉默了一會。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1。
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麼這兩天老是發呆,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小王,你收到一封什麼信,拿出來我看看!」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水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裡的信。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
這對像搞得稍微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
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
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
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
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
後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科所來,兩人當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
農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裡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
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
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裡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
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麼要求,只希望要一枚金星牌鋼筆。
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
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老喬看完信,說: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裡就摸出一張十圓的新票子。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於是接著瞎聊。
從雲南的雞土從聊到內蒙的口蘑。
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
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
一天能撿一車!」
不知怎麼又說到獨石口。
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風吧。
一看,涵洞裡白糊糊的,都是羊。
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裡的,擠在涵洞裡,全凍死了。
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面,比白面還白。
壩上是個好地方。」
話題轉到了壩上。
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
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麥,吃不完。
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勢賣藝,不收錢。
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面,「給!」一給就是一海碗。
說壩上沒果子。
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裡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面。
壩上人都豪爽,大方。
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
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麼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幾根油菜,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
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
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麼女人都長得白白淨淨?那麼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
他說他在崇孔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
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
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
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
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
他們也不每天去撿。
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
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
山上沒石頭。
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
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
還有一座芍葯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葯花……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芍葯山,滿山開了芍葯花,這是一種什麼景象?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醃醃,明天蘸□面吃吧。」小王說。
「見你的鬼!這會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
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櫃的領進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
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
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
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彷彿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
——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
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掌櫃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帶著哩。」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
——他把面口袋繫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窩窩?」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櫃的:「不吃□面!一天吃□面。
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吃1。
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
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
——沒酒?」
「沒。」
「沒鹹菜?」
「沒。」
「那就甜吃!」2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
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
是趕牲口的,——趕牛的。
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口格起來:「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是。
——這天氣!」
「就你們仨?」
「還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裡了。
他們仨在往上弄。
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裡等他們。」「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
「沒法子。
快過年了。
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不大一會,掌櫃的搞了粑粑頭來了,還弄了幾個醃蔓菁來。
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裡燒了一會,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我們的醬碗裡還有一點醬,老喬就給他們送過去。
「你們那裡今年年景咋樣?」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
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過了!那還不過!」
老喬知道他話裡有話,就問:「也是假的?」
「不假。
搞了『標準田』。」
「啥叫『標準田』?」
「把幾塊地裡打的糧算在一起。」
「其餘的地?」
「不算產量。」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麼『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的個河吧?」老喬向我解釋:「老劉說的是對的上的土層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頭。
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面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痘疤臉說:「就是!俺們和公社的書記說,這產量是虛的。
他人家說:有了虛的,就會帶來實的。」
後生說:「還說這是:以虛帶實。」
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以虛帶實」是這樣的解釋的。
高個兒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年月!當官的都說謊!」老劉接口說:「當官的說謊,老百姓遭罪!」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牲畜不錯?」
「不錯!也經不起胡糟踐。
頭二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夜戰,把牛牽到地裡,殺了,在地頭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煮爛,大夥兒,吃!那會吃了個痛快;
這會,想去吧!——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
高個兒說著把解開的老羊皮襖又繫緊了。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
你啦1就甭去了。」
「去!」
他們和掌櫃的借了兩根木槓,把我們車上的纜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聽見後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他們真辛苦!」
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地說:「咱們也很辛苦。」
老喬一面鑽被窩,一面說:「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小王已經睡著了。
「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心裡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
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
「牛弄上來了?」
高個兒輕輕地說:
「弄上來了。
把你吵醒了!睡吧!」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
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走了。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寫成
早春
(五首)《彩旗》
當風的彩旗,像一片被縛住的波浪。
《杏花》
杏花翻著碎碎的瓣子……彷彿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散在樹上。
《早春》
(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杪,完全不像是葉子……)遠樹的綠色的呼吸。
《黃昏》
青灰色的黃昏,
下班的時候。
暗綠的道旁的柏樹,銀紅的騎車女郎的帽子,橘黃色的電車燈。
忽然路燈亮了,
(像是輕輕地拍了拍手……)
空氣裡擴散著早春的濕潤。
《火車》
火車開過來了。
鮮潔,明亮,刷洗得清清爽爽,好像聞得到車廂裡甘涼的空氣。
這是餐車,窗紗整齊地挽著,每個窗口放著一盆鮮花。
火車是空的。
火車正在調進車站,去接納去往各地的旅客。
火車開過去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火車噴出來的氣是灰藍色的,藍得那樣深,簡直走不過一個人去;
但是,很快,在它經過你的面前的時候,它映出早已是眼睛看不出來的夕陽的餘光,變成極其柔和的淺紅色;
終於撕成一片白色的碎片,像正常的蒸汽的顏色,翻捲著,疾速地消滅在高空。
於是,天色暗下來了。
復仇
復仇者不折鏌干。
雖有忮心,不怨飄瓦。
——莊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
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
蜜在罐裡,他坐在榻上。
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
他嗓子裡並不泛出酸味。
他的胃口很好。
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
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麼?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
誰都說:「我這一生……」。
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
他的眼睛瞇了瞇,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
他笑了一下:他心裡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
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後面隱了「一生」兩個字。
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麼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
我呢?他會稱呼我什麼?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
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一路聽見蜜蜂叫。
是的,有蜜蜂。
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動了起來)。
現在,殘餘的聲音還在他的耳朵裡。
從這裡開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從這裡接連下去。
人生真是說不清。
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裡。
從聲音裡他感到一身輕爽。
不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了一個「秋」。
他想像和尚去找蜂蜜。
一大片山花。
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實在是好看極了,和尚摘花。
大殿上的銅缽裡有花,開得真好,冉冉的,像是從缽裡升起一蓬霧。
他喜歡這個和尚。
和尚出去了。
單舉著一隻手,後退了幾步,既不拘禮,又似有情。
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無數次這樣的禮了。
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宇偏僻,沒有什麼可以招待;
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
和尚不說,他也聽見。
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
他盡著看這和尚。
他起身為禮,和尚飄然而去。
雙袖飄飄,像一隻大蝴蝶。
他在心裡畫不出和尚的樣子。
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頭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髮。
一頭亮亮的白髮在他的心裡閃耀著。
白髮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發的母親。
山裡的夜來得真快!日入群動息,真是靜極了。
他一路走來,就覺得一片安靜。
可是山裡和路上迥然不同。
他走進小山村,小蒙捨裡有孩子讀書聲,馬的鈴鐺,連枷敲在豆秸上。
小路上的新牛糞發散著熱氣,白雲從草垛邊緩緩移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銀紅色的衫子……可是原來描寫著靜的,現在全表示著動。
他甚至想過自己作一個貨郎來給這個山村添加一點聲音的,這一會可不能在這萬山之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撥浪鼓在小石橋前搖,那是他的家。
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
而投在母親的線條裡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
他真願意有這麼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個山村裡剛才見到的。
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
青石的井欄。
井邊一架小紅花。
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
你在那兒,我記得!」她可以給旅行人指路:「山上有個廟,廟裡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
他們走了一會,井欄上的余滴還丁丁咚咚地落回井裡。
村邊的大烏柏樹黑黑的。
夜開始向它合過來。
磨麥子的石碾呼呼的聲音停止在一點上。
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
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
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
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親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髮。
多少年來這一頭白髮在他心裡亮。
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在,母親的過去。
母親在時間裡停留。
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
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他在相似的風景裡做了不同的人物。
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現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裡的一座小廟裡,許多小廟裡的一個小小的禪房裡。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
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
他爬的山太多了。
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
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
他彷彿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
低頭,又抬頭。
看看天,又看看路。
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
雲過來,他在影子裡;
雲過去,他亮了。
他的衣裙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
有時一開眼,一隻鷹橫掠過他的視野。
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亙古不變。
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只能一個勁地這樣走。
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
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
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
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
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
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
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
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
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裡。
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
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捲走了。
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
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
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裡,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
再見,乾草的鬆軟;
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
老和尚敲磐。
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麼時候滅了。
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裡。
老和尚敲著磐。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
山裡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
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的高,看也看不盡的高呀。
他轉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
再轉,一樣。
再轉,一樣。
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
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
「你軟一點,圓一點嘛!」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
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裡。
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遊。
丁——,蓮花上出現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
餘光靄靄,歸於寂無。
丁——,又一聲。
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磐。
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
漸漸的,和尚那裡敲一聲,他心裡也敲一聲,不前不後,自然應節。
「這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磐,我也是一個和尚。」佛殿上一盞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
冉冉的,缽裡的花。
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
可是香氣透入了一切,無往不在。
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
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
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
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屬於你的。
和尚,你敲磐,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裡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裡過了我的一夜。
我過了各色的夜。
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裡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
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
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裡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隻鳥,僅僅一隻。
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
又轉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裡,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慾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稜角。
也許——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
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
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
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
你經過了哪裡,將去到哪裡?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
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裡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這座廟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不安。
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
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
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卷也有兩份。
而他現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牆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
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
不可移動,不可更改。
這件東西是黑的。
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
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
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黃,轉褐,最後就成了黑的。
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
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
什麼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
他走出禪房。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
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裡,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
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
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激情。
他沉酣於他的舞弄之中。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
舞得好劍。」
是和尚!和尚離得好近。
我差點沒殺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貫注到指尖。
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裡有沒有譏刺。
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
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並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
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
父親被仇人殺了,抬回家來,只剩一口氣。
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
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
劍在旅行人手裡。
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
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塗了藍。
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
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父親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麼樣子。
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裡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
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只有一劍把他殺了。
他說不出一句話。
他跟他說什麼呢?想不出,只有不說。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有時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
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麼?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你們知道這個人麼?」
「不知道。」
「聽說過麼?」
「沒有。」
「但是我一定是要報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
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
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
他感覺到他的劍。
劍在背上,很重。
而從絕壁的裡面,從地心裡,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
好黑。
半天,他什麼也看不見。
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裡。
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
他站了一會,調勻了呼吸。
丁,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
丁,又一個。
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
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
嚥了一口唾沫。
他往裡走。
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當,不踉蹌。
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
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
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髮。
長頭髮蓋著一個人。
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錘,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
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開鑿。
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
一個又一個火花。
他的手舉起,舉起。
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
他的披到腰下的長髮搖動著。
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
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
旅行人後退了一步。
和尚回了一下頭。
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髮後面閃了出來。
旅行人木然。
舉起,舉起,火花,火花。
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塗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個字。
一筆一畫,他在心裡描了那三個字。
丁,一個火花。
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
時間在洞外飛逝。
一卷白雲掠過洞口。
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
他縮小,縮小,以至於沒有了。
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
劍!他拔劍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裡。
第一朵銹。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跡。
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他俯身,拾起錘鏨。
和尚稍微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兩滴眼淚閃在廟裡白髮的和尚的眼睛裡。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裡。
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約一九四四年寫在昆明黃土坡
雞毛
西南聯大有一個文嫂。
她不是西南聯大的人。
她不屬於教職員工,更不是學生。
西南聯大的各種名冊上都沒有「文嫂」這個名字。
她只是在西南聯大裡住著,是一個住在聯大裡的校外的人。
然而她又的的確確是「西南聯大」的一個組成部分。
她住在西南聯大的新校舍。
西南聯大有許多部分:新校舍、昆中南院、昆中北院、昆華師範、工學院……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新校舍是新建的,也是聯大的主要部分。
圖書館、大部分教室、各系的辦公室、男生宿舍……都在新校舍。
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門外,原是一片荒地。
有很多墳,幾戶零零落落的人家。
墳多無主。
有的墳主大概已經絕了後,不難處理,有一個很大的墳頭,一直還留著,四面環水,如一小島,春夏之交,開滿了野玫瑰,香氣襲人,成了一處風景。
其餘的,都平了。
墳前的墓碑,有的相當高大,都搭在幾條水溝上,成了小橋。
碑上顯考顯妣的姓名分明可見,全郁平躺著了。
每天有許多名師大儒、莘莘學子從上面走過。
住戶呢,由學校出幾個錢,都搬遷了。
文嫂也是這裡的住戶。
她不搬。
說什麼也不搬。
她說她在這裡住慣了。
聯大的當局是很講人道主義的,人家不願搬,不能逼人家走。
可是她這兩間破破爛爛的草屋,不當不間地戳在那裡,實在也不成個樣子。
新校舍建築雖然極其簡陋,但是是經過土木工程系的名教授設計過的,房屋安排疏密有致,空間利用十分合理,那怎麼辦呢?主其事者跟文嫂商量,把她兩間草房拆了,另外給她蓋一間,質料比她原來的要好一些。
她同意了,只要求再給她蓋一個雞窩。
那好辦。
她這間小屋,土牆草頂,有兩個窗戶(沒有窗扇,只有一個窗洞,有幾根直立著的帶皮的樹棍),一扇板門。
緊靠西面圍牆,離二十五號宿舍不遠。
宿舍旁邊住著這樣一戶人家,學生們倒也沒有人覺得奇怪。
學生叫她文嫂。
她管這些學生叫「先生」。
時間長了,也能分得出張先生,李先生,金先生、朱先生……但是,相處這些年了,竟沒有一個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只知道她是一個寡婦,有一個女兒。
人很老實。
雖然沒有知識,但是潔身自好,不貪小便宜。
除非你給她,她從不伸手要東西。
學生丟了牙膏肥皂、小東小西,從來不會懷疑是她順手牽羊拿了去。
學生洗了襯衫,晾在外面,被風吹跑了,她必為撿了,等學生回來時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除了下雨,她一天都是在屋外呆著。
她的屋門也都是敞開著的。
她的所作所為,都在天日之下,人人可以看到。
她靠給學生洗衣服、拆被窩維持生活。
每天大盆大盆地洗。
她在門前的兩棵半大榆樹之間拴了兩根棕繩,擰成了麻花。
洗得的衣服。
夾緊在兩繩之間。
風把這些衣服吹得來回擺動,霍霍作響。
大太陽的天氣,常常看見她坐在草地上(昆明的草多豐茸齊整而極乾淨)做被窩,一針一針,專心致志。
衣服被窩洗好做得了,為了避免嫌疑,她從不送到學生宿舍裡去,只是叫女兒隔著窗戶喊:「張先生,來取衣服,」——「李先生,取被窩。」
她的女兒能幫上忙了,能到井邊去提水,踮著腳往繩子上晾衣服,在床上把衣服抹煞平整了,疊起來。
文嫂養了二十來隻雞(也許她原是靠喂雞過日子的)。
聯大到處是青草,草裡有昆蟲蚱蜢種種活食,這些雞都長得極肥大,很肯下蛋。
隔多半個月,文嫂就挎了半籃雞蛋,領著女兒,上市去賣。
蛋大,也紅潤好看,賣得很快。
回來時,帶了鹽巴、辣子,有時還用馬蘭草提著一塊夠一個貓吃的肉。
每天一早,文嫂打開雞窩門,這些雞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來,散到草叢中去,不停地啄食。
有時又抬起頭來,把一個小腦袋很有節奏地轉來轉去,顧盼自若,——雞轉頭不是一下子轉過來,都是一頓一頓地那麼轉動。
到覺得肚子裡那個蛋快要墜下時,就趕緊跑回來,紅著臉把一個蛋下在雞窩裡。
隨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來:「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兒伸手到雞窩裡取出一顆熱烘烘的蛋,順手賞了母雞一塊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這雞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著,很不平地走到草叢裡去了。
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著,一面「咕咕」叫著,這些母雞就都即足足地回來了。
它們把碎米啄盡,就魚貫進入雞窩。
進窩時還故意把腦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雞教。
雞窩門有一道小坎,這些雞還都一定兩腳並齊,站在門坎上,然後向前一跳。
這種禮節,其實大可不必。
進窩以後,咕咕囔囔一會,就寂然了。
於是夜色就降臨抗戰時期最高學府之一,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新校舍了,阿門。
文嫂雖然生活在大學的環境裡,但是大學是什麼,這有什麼用,為什麼要辦它,這些,她可一點都不知道。
只知道有許多「先生」,還有許多小姐,或按昆明當時的說法,有很多「摩登」,來來去去;
或在一個洋鐵皮房頂的屋子(她知道那叫「教室」)裡,坐在木椅子上,呆呆地聽一個「老倌」講話。
這些「老倌」講話的神氣有點像耶穌堂賣福音書的教士(她見過這種教士)。
但是她隱隱約約地知道,先生們將來都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
先生們現在可沒有賺大錢,做大事,而且越來越窮,找文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來越少了。
大部分先生非到萬不得已,不拆被子,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
有的先生雖然看起來衣冠齊楚,西服皮鞋,但是皮鞋底下有洞。
有一位先生還為此制了一則謎語:「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他們的襪子沒有後跟,穿的時候就把襪尖往前拽拽,窩在腳心裡,這樣後跟的破洞就露不出來了。
他們的襯衫穿髒了,脫下來換一件。
過兩天新換的又髒了,看看還是原先脫下的一件乾淨些,於是又換回來。
有時要去參加Party1,沒有一件潔白的襯衫,靈機一動:有了!把襯衫反過來穿!打一條領帶,把紐扣遮住,這樣就看不出反正了。
就這樣,還很優美地跳著《藍色的多瑙河》。
有一些,就完全不修邊幅,衣衫襤褸,囚首垢面,跟一個叫花子差不多了。
他們的褲子破了,就用一根麻繩把破處繫緊。
文嫂看到這些先生,常常跟女兒說:「可憐!」
來找文嫂洗衣的少了,她還有雞,而且她的女兒已經大了。
女兒經人介紹,嫁了一個司機。
這司機是下江人,除了他學著說雲南話:「為哪樣」、「咋個整」,其餘的話,她聽不懂,但她覺得這女婿人很好。
他來看過老丈母,穿了麂皮夾克,大皮鞋,頭上抹了發蠟。
女兒按月給媽送錢。
女婿跑仰光、臘戌,也跑貴州、重慶。
每趟回來,還給文嫂帶點曲靖韭菜花,貴州鹽酸菜,甚至宣威火腿。
有一次還帶了一盒遵義板橋的化風丹,她不知道這有什麼用。
他還帶來一些奇形怪狀的果子。
有一種果子,香得她的頭都疼。
下江人女婿答應養她一輩子。
文嫂胖了。
男生宿舍全都一樣,是一個窄長的大屋子,土墼牆,房頂鋪著木板,木板都沒有刨過,留著鋸齒的痕跡,上蓋稻草;
兩面的牆上開著一列像文嫂的窗洞一樣的窗洞。
每間宿舍裡擺著二十張雙層木床。
這些床很笨重結實,一個大學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地睡四年,一直睡到畢業,無須修理。
床本來都是規規矩矩地靠牆排列著的,一邊十張。
可是這些大學生需要自己的單獨的環境,於是把它們重新調動了一下,有的兩張床擺成一個曲尺形,有的三張床擺成一個凹字形,就成了一個一個小天地。
按規定,每一間住四十人,實際都住不滿。
有人佔了一個舖位,或由別人替他佔了一個舖位而根本不來住;
也有不是鋪主卻長期睡在這張鋪上的;
有根本不是聯大學生,卻在新校舍住了好幾年的。
這些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單元裡,大都只有兩三個人。
個別的,只有一個,一間宿舍住的學生,各系的都有。
有一些互相熟悉,白天一同進出,晚上聯床夜話;
也有些老死不相往來,連貴姓都不打聽。
二十五號南頭一張雙層床上住著一個歷史系學生,一個中文系學生,一個上鋪,一個下鋪,兩個人合住了一年,彼此連面都沒有見過:因為這二位的作息時間完全不同。
中文系學生是個夜貓子,每晚在系圖書館夜讀,天亮才回來;
而歷史系學生卻是個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
因此,上鋪的鋪主睡覺時,下鋪是空的;
下鋪在酣睡時,上鋪沒有人。
聯大的人都有點怪。
「正常」在聯大不是一個褒詞。
一個人很正常,就會被其餘的怪人認為「很怪」。
即以二十五號宿舍而論,如果把這些先生的事情寫下來,將會是一部很長的小說。
如今且說一個人。
此人姓金,名昌煥,是經濟系的。
他獨佔北邊的一個凹字形的單元。
他不歡迎別人來住,別人也不想和他搭伙。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木板,把雙層床的一邊都釘了木板,就成了一間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統天下。
凹字形的當中,摞著幾個裝肥皂的木箱——昆明這種木箱很多,到處有得賣,這就是他的書桌。
他是相當正常的。
一二年級時,按時聽講,從不缺課。
聯大的學生大都很狂,譏彈時事,品藻人物,語帶酸鹹,辭鋒很銳。
金先生全不這樣。
他不發狂論。
事實上他很少跟人說話。
其特異處有以下幾點:一是他所有的東西都掛著,二是從不買紙,三是每天吃一塊肉。
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幾根鐵絲,什麼都掛在這些鐵絲上,領帶、襪子、針線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這些丁丁噹噹的東西的下面。
學生離不開紙。
怎麼窮的學生,也得買一點紙。
聯大的學生時興用一種灰綠色布制的夾子,裡面夾著一疊白片艷紙,用來記筆記,做習題。
金先生從不花這個錢。
為什麼要花錢買呢?紙有的是!聯大大門兩側牆上貼了許多壁報、學術演講的通告、尋找失物、出讓衣鞋的啟事,形形色色、琳琅滿目。
這些啟事、告白總不是頂天立地滿滿寫著字,總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帶子一把剪刀,把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來。
他還把這些紙片,按大小紙質、顏色,分門別類,裁剪整齊,留作不同用處。
他大概是相當笨的,因此,每晚都開夜車。
開夜車傷神,需要補一補。
他按期買了豬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塊,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還給人家了),在學校茶水爐上燉熟了,密封在一個有蓋的瓷壇裡。
每夜用完了功,就打開壇蓋,用一隻一頭削尖了的筷子,瞅準了,扎出一塊,閉目而食之。
然後,躺在丁丁噹噹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這樣過了三年。
到了四年級,他在聚興誠銀行裡兼了職,當會計。
其時他已經學了簿記、普通會計、成本會計、銀行會計、統計……這些學問當一個銀行職員,已是足用的了。
至於經濟思想史、經濟地理……這些空空洞洞的課程,他覺得沒有什麼用處,只要能混上學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讀,可以缺課。
他上午還在學校聽課,下午上班。
晚上仍是開夜車,搜羅紙片,吃肉。
自從當了會計,他添了兩樣毛病。
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陽傘進出,無論冬夏,天天如此。
二是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穿好了襯衫,打好領帶;
又加一件襯衫,再打一條領帶。
這是幹什麼呢?若說是顯示他有不止一件襯衫、一條領帶吧,裡面的襯衫和領帶別人又看不見;
再說這鼓鼓囊囊的,舒服嗎?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遊神送給他一個外號,這外號很長:「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金先生很快就要畢業了。
畢業以前,他想到要做兩件事。
一件是加入國民黨,這已經著手辦了;
一件是追求一個女同學,這可難。
他在學校裡進進出出,一向像馬二先生逛西湖: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誰知天緣湊巧,金昌煥先生竟有了一段風流韻事。
一天,他正提著陽傘到聚興誠去上班,前面走著兩個女同學,她們交頭接耳地談著話。
一個告訴另一個:這人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而且介紹他有一個很長的外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聽話的那個不禁回頭看了金昌煥一眼,嫣然一笑。
金昌煥誤會了:誰知一段姻緣卻落在這裡。
當晚,他給這女同學寫了一封情書。
開頭寫道:「××女士芳鑒,逕啟者……」接著說了很多仰慕的話,最後直截了當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訂白首之約,不勝榮幸之至。
隨函附贈金戒指一枚,務祈笑納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邊還加了一個括弧,括弧裡註明:「重一錢五」。
這封情書把金先生累得夠嗆,到他套起鋼筆,吃下一塊肉時,文嫂的雞都已經即即足足地發出聲音了。
這封情書是當面遞交的。
這位女同學很對得起金昌煥。
她把這封信公佈在校長辦公室外面的佈告欄裡,把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頭針釘在佈告欄的墨綠色的絨布上。
於是金昌煥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煥倒不在乎。
他當著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來,收回了。
你們愛談論,談論去吧!愛當笑話說,說去吧!於金昌煥何有哉!金昌煥已經在重慶找好了事,過兩天就要離開西南聯大,上任去了。
文嫂丟了三隻雞,一隻筍殼雞,一隻黑母雞,一隻蘆花雞。
這三隻雞不是一次丟的,而是隔一個多星期丟一隻。
不知怎麼丟的。
早上開雞窩放雞時還在,晚上回窩時就少了。
文嫂到處找,也找不著。
她又不能像王婆罵雞那樣坐在門口罵——她知道這種潑辣做法在一個大學裡很不合適,只是一個人叨叨:「我口乃(的)雞呢?我口乃雞呢?……」
文嫂的女兒回來了。
文嫂嚇了一跳:女兒戴得一頭重孝。
她明白出了大事了。
她的女婿從重慶回來,車過貴州的十八盤,翻到山溝裡了。
女婿的同事帶了信來。
母女倆顧不上抱頭痛哭,女兒還得趕緊搭便車到十八盤去收屍。
女兒走了,文嫂失魂落魄,有點傻了。
但是她還得活下去,還得過日子,還得吃飯,還得每天把雞放出去,關雞窩。
還得洗衣服,做被子。
有很多先生都畢業了,要離開昆明,臨走總得乾淨乾淨,來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這幾天文嫂常上先生們的宿舍裡去。
有的先生要走了。
行李收拾好了,總還有一些帶不了的破舊衣物,一件魚網似的毛衣,一個壓扁了的臉盆,幾隻配不成對的皮鞋——那有洞的鞋底至少掌鞋還有用……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來,隨她自己去挑揀。
挑完了,文嫂必讓先生看一看,然後就替他們把曲尺形或凹字形的單元打掃一下。
因為洗衣服、揀破爛,文嫂還能岔乎岔乎,心裡不至太亂。
不過她明顯地瘦了。
金昌煥不聲不響地走了。
二十五號的朱先生叫文嫂也來看看,這位「怪現狀」是不是也留下一些還值得一揀的東西。
什麼都沒有。
金先生把一根布絲都帶走了。
他的凹形王國裡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個跟文嫂借用的鼎罐。
文嫂毫無所得,然而她也照樣替金先生打掃了一下。
她的笤帚掃到床下,失聲驚叫了起來:床底下有三堆雞毛,一堆筍殼色的,一堆黑的,一堆蘆花的!
文嫂把三堆雞毛抱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來。
「啊呀天吶,這是我口乃雞呀!我口乃筍殼雞呀!我口乃黑母雞,我口乃蘆花雞呀!……」
「我寡婦失業幾十年哪,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我風裡來雨裡去呀,我的命多苦,多艱難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我口乃女婿死在貴州十八盤,連屍都還沒有收呀,你咋個要偷我口乃雞呀!……」
她哭得很傷心,很悲痛。
她好像要把一輩子所受的委曲、不幸、孤單和無告全都哭了出來。
這金昌煥真是缺德,偷了文嫂的雞,還借了文嫂的鼎罐來燉了。
至於他怎麼偷的雞,怎麼宰了,怎樣退的雞毛,誰都無從想像。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九八一年六月六日
旅途
(八首)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覺得草原太單調,
他越走越遠。
他越走越遠,
穿一件白色的襯衫。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覺得草原太寂寞,
他越走越遠。
他越走越遠,
穿一件藍色的襯衫。
有一個長頭髮的青年,他要離開草原。
他驀然回頭一望,
草原一望無邊。
他站著一動不動,
穿一件大紅的襯衫。
三月十七日夢中作,醒來寫定
賽裡木
野蘋果花開得像雪,賽裡木湖多麼藍喲!
塔松裡飛出了白雲,
賽裡木湖多麼藍喲!
牛羊在綠山上吃草,
賽裡木湖多麼藍喲!
賽裡木湖多麼藍喲,
你好嗎?賽裡木,賽裡木1!
吐魯番的聯想
異國守城的士兵,一箭射穿了玄奘的水袋。
於是有了坎兒井。
有人在戈壁灘上,
撿到岑參的一紙馬料帳2。
什麼時候咱們逛一逛紐約的唐人街。
安西都護一天比一天老了,他的酒量一天比一天小了。
飛機上載的是無核葡萄乾。
廣州的孩子沒見過下雪,吐魯番的孩子沒見過下雨。
廣州、吐魯番都有郵局。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
大雁飛在天上,影子留在地上。
巴特爾要離開家鄉,
心裡充滿了憂傷。
巴特兒躺在圈兒河旁3,聞著草原的清香。
圈兒河流了一前晌,
還沒有流出家鄉。
玉淵潭正月
汽車開過湖邊,帶起一群落葉。
落葉追著汽車,
一直追得很遠。
終於沒有勁了,
又紛紛地停下了。
「你神氣什麼,
還嘀嘀地叫!」
「甭理它,咱們講故事:秋天,
早晨的露水……」
泊萬縣
岸上疏燈如倦眼,中天月色似懷人。
臥聽舷邊東逝水,
江濤先我下夔門。
壩上
風梳著□麥沙沙地響,山藥花翻滾著雪浪。
走半天看不到一個人,這就是俺們的壩上。
歌聲
他很少回他的家鄉,他的家鄉是四川綿陽。
他每年收到家鄉寄來的包裹,包裹裡寄的是干辣椒,豆瓣醬。
他用四川話和我們交談,藏話說得很流暢。
他寫的歌子很好聽,
藏族的歌手都愛唱。
聽說他已經死了,
收音機裡有時還播他寫的歌子,歌聲還是那樣悠揚,那樣明朗。
紀念一位入藏三十年的作曲家1賽裡木湖在新疆,離伊犁不遠。
「賽裡木」是突厥語,意為平安。
旅人到了賽裡木湖,都要俯首說一聲:「賽裡木!」
2岑參馬料帳現藏烏魯木齊新疆博物館。
3呼倫貝爾草原有一條河,叫圈兒河。
圈兒河很奇怪,它不是徑直地流去,而是不停地轉著圈。
牧民說,這河捨不得離開草原。
落魄
他為什麼要到「內地」來?不大可解,也沒有人問過他。
自然,你現在要是問我究竟為什麼大老遠的跑到昆明過那麼幾年,我也答不上來。
為了抗戰?除了下鄉演演《放下你的鞭子》,我沒有為抗戰做過多少事。
為了讀書,大學都「內遷」了。
有那麼一點浪漫主義,年紀輕,總希望向遠處跑,嚮往大後方。
總而言之,是大勢所趨。
有那麼一股潮流,把我一帶,就帶過了千山萬水。
這個人呢?那個潮流似乎不大可能涉及到他。
我們那裡的人都安土重遷,出門十五里就要寫家書的。
我們小時聽老人經常告誡的兩件事,一是「萬惡的社會」,另一件就是行旅的艱難。
行船走馬三分險,到處都是扒手、騙子,出了門就是丟了一半性命。
他是四十邊上的人了,又是站櫃台「做店」的。
做店的人,在附近三五個縣城跑跑,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對於各地的茶館、澡堂子、妓院、書場、鎮水的銅牛、肉身菩薩、大廟、大蛇、大火災……就夠他向人聊一輩子,見多識廣,社會地位高於旁人,他卻當真走了幾千里,幹什麼?是在家鄉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或慪了氣,一跺腳,要到一個親戚朋友耳目所不及的地方來創一番事業,將來衣錦榮歸,好向家中妻子兒女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們」?看他不像是個會咬牙發狠的人。
他走路說話全表示他是個慢性子,是女人們稱之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角色。
也許是有個親戚要到內地來做事,需要一個能寫字算帳的身邊人。
機緣湊巧,他就決定跟著來「玩玩」了?不知道。
反正,他就是來了。
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種人。
到我們認識他時,他開了個小館子,在我們學校附近。
大學生都是消化能力很強的人。
初到昆明時,大家的口袋裡還帶著三個月至半年的用度,有時還能接到一筆匯款,稍有借口,或誰過生日,或失物復得,或接到一封字跡娟秀的信,或什麼理由都沒有,大家「通過」一下,就可以派一個人做東請客。
在某個限度內還可以挑一挑地方。
有人說,開了個揚州館子,那就怎麼也得巧立名目去吃他一頓。
學校附近還像從前學校附近一樣,開了許多小館子,開館子的多是外鄉人,山東、河北、江西、湖南的,都有。
在昆明,只要不說本地話,任何外鄉口音的,都可認作大同鄉。
一種同在天涯之感把掌櫃、夥計和學生連接起來。
學生來吃飯,掌櫃的、夥計(如果他們閒著),就坐在一邊談天說地;
學生也喜歡到鍋灶旁站著,一邊聽新聞故事,一邊欣賞炒菜藝術。
這位揚州人老闆,一看就和別的掌櫃的不一樣。
他穿了一身鐵機紡綢褂褲在那兒炒菜。
盤花紐扣,紐絆拖出一截銀表鏈。
雪白的細麻紗襪,淺口千層底禮服呢布鞋。
細細軟軟的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亂。
左手無名指上還套了個韭菜葉式的金戒指。
週身上下,斯斯文文。
除了他那點流利合拍的翻鍋執鏟的動作,他無處像一個大師傅,像吃這一行飯的。
這個館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個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擺筷子倒茶。
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木架上還放了兩盆花。
就是足球隊員、跳高選手來,看看牆上菜單上那一筆成親王體的字,也不好意思過於囂張放肆了。
有時,過了熱市,吃飯的只有幾個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會捧了一把細瓷茶壺出來,客氣幾句:「菜炒得不好,這裡的醬油不行」,「黃芹菜叫孩子切壞了,誰讓他切的!——不能橫切,要切直絲。」有時也談談時事,說點故鄉消息,問問這裡的名勝特產,聲音低緩,慢條斯理。
我們已經學會了坐茶館。
有時在茶館裡也可以碰到他,獨自看一張報紙或支頤眺望街上行人。
他還給我們付過幾回茶錢,請我們抽煙。
他抽煙也是那麼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品嚐,彷彿有無窮滋味。
有時,他去遛彎,兩手反背在後面,一種說不出的悠徐閒散。
出門稍遠,則穿了灰色熟羅長衫,還帶了把湘妃竹折扇。
想來從前他一定喜歡養鳥,聽王少堂說書,常上富春1坐坐的。
他說他原在轅門橋一家大綢緞莊做事,看樣子極像。
然而怎麼會到這兒來開一個小飯館呢?這當中必有一段故事。
他自己不談,我們也不便問。
這飯館常備的只有幾個菜:過油肉、炒假螃蟹、雞絲雪裡蕻,卻都精緻有特點。
有時跟他商量商量,還可請他表演幾個道地揚州菜:獅子頭、煮乾絲、芙蓉鯽魚……他不惜工本,做得非常到家。
這位綢緞莊的「同事」想必在家很講究吃食,學會了烹調,想不到竟改行作了紅案師傅。
照常情,這是降低身份了,不過,生意好,進帳不錯,他倒像不在意,高高興興的。
半年以後,店門關了幾天,貼出了條子:修理爐灶,停業數天。
重新開張後,飯鋪氣像一新,一早上就坐滿了人,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揚州人聽從有人的建議,請了個南京的白案師傅來做包子下面,帶賣早晚市了。
我一去,學著揚州話,給他道了喜:
「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鬧著玩的!」
揚州人完全明白我向他道喜的雙重意義。
恭喜他擴充了營業;
同時我一眼就看到後面天井裡有一個年輕女人坐著揀菜,穿得一身新,髮髻上戴著一朵雙喜字大紅絨花。
這揚州人在家鄉肯定是有個家的。
這女人的歲數也比他小得多。
因此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誰給說的媒。
這女人我們認得,是這條街上一個鴉片煙鬼的女兒。
(這條街有一個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街名,叫做「鳳翥街」。
)我們常看見她蓬著頭出來買鹹菜,買壁虱(即臭蟲)藥,買蚊煙香,臉色黃巴巴的,不怎麼好看。
可是因為年紀還輕,攏光了頭髮,搽了脂粉,就像換了一個人,以前看不出的好看處全露出來了。
揚州人看樣子很疼愛這位新娘子,不時回頭看看,走過去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幾句話;
或讓她偏了頭,為她拈去頭髮上的一片草屑塵絲。
他那個手勢就比一首情詩還值得一看。
揚州人自己也像年輕了許多。
白案上,那位南京師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
他彷彿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全力以赴,揉面,摘面蒂,刮餡子,捏褶子,收嘴子,動作的節奏感很強。
他很忙,顧不上想什麼。
但是今天是新開張,他一定覺得很興奮。
他的腦袋裡升騰著希望,就像那蒸籠裡冒出來的一陣一陣的熱氣。
聽他用力抽打著麵團,聲音鈍鈍的,手掌一定很厚,而且手指很短!他的腦袋剃得光光的,後腦勺擠成了三四疊,一用力,腦後的褶紋不停地扭動。
他穿著一身老藍布的衣褲,繫著一條洋面口袋改成的圍裙。
週身上下,無一處不像一個當行的白案師傅,跟揚州人的那種「票友」風度恰成對比。
不知道什麼道理,那一頓早點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
豬肝面,加了一點菠菜、西紅柿,淡而無味。
我看了看牆上釘著的一個橫幅,寫了幾個美術字:「綠楊飯店」(不知是哪位大學生的大作),心想:三個月以後,這幾個字一定會浸透了油氣,活該!——我對豬肝和美術字一向都沒有好感。
半年過去,很多人的家鄉在不斷「轉進」(報紙上諱言敗退,創造了一個新奇的名詞)的戰爭中失去了。
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下江」郵匯不通,大學生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很多學生在外面兼了差,教中學的,在拍賣行、西藥鋪當會計的,當家庭教師的,各行各業,無所不有。
昆明每到中午十二點要放一炮,叫做「午炮」,據說放那一炮的也是我們的一位同學。
有的做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
還有一些對書本有興趣,抱殘守闕,除了領「貸金」,在學校吃「八寶飯」(糙米中有砂粒、鼠矢種種東西),靠變賣衣物維持。
附近有不少收買舊衣的,背著竹筐,往來吆喚。
其中有一個中年婦女,嗓音極其脆亮,我一生很少聽到這樣好聽的叫賣聲音:「有——舊衣爛衫找來賣!」學生的變化,自然要影響到綠楊飯店。
這個飯館原來不大像一個飯館,現在可完全像一個飯館了,太像了,代表這個飯館的,不再是揚州人,而是南京人了。
原來揚州人帶來的那點人情味和書卷氣蕩然無存。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就從他的後腦勺上看出這是屬於那種能夠堆砌「成功」的人,一個非常現實的人。
他抓緊機會,穩紮穩打,他知道錢是好的,活下來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價。
他一大早沖寒冒露從大西門趕到小南門去買肉,因為那裡的肉要便宜一點;
為了搬運兩袋麵粉,他可以跟挑夫說很多好話,或罵很多難聽的話;
他一邊下面,一邊拿眼睛瞟著門外過去的幾馱子柴,估著柴的乾濕份量(昆明賣柴是不約斤的,木柴都是騾馬馱來,論馱賣);
他揀去一片發黃的菜葉,丟到地下,拾起來,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
他時常到別的飯鋪門前轉轉,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麼樣子的,回來的路上就決定,他們的包子裡還可以摻一點豆芽菜,放一點豆腐乾……他的床是睡覺的,他的碗是吃飯的。
他不幻想,不喜歡花(那兩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裡,干死了),他不聊閒天,不上茶館喝茶,而且老打狗。
他身邊隨時擱了一塊劈柴,見狗就打,雖然他的肉高高地掛在房樑上,他還是擔心狗吃了。
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後腿打折。
這狗就拖著一條瘸腿嗥叫著逃走了。
昆明的飯鋪照例有許多狗。
在人的腿邊擠來擠去,搶吃骨頭,只有綠楊飯店沒有。
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見了他的影子就逃。
沒有多少時候,綠楊飯店就充滿了他的「作風」。
從作風的改變上,你知道店的主權也變了。
不問可知,這個店已經是合股經營。
南京人攢了錢,紅利、工錢,加了自己的積蓄,入了股,從夥計變成了股東。
我可以跟你打賭,從他答應來應活時那一天,就想到了這一步。
綠楊飯店的主顧有些變化,但生意沒有發生太大影響。
在外兼職的學生在拿到薪水後會來油油腸子。
做生意的學生,還保留著學籍,選了課,考試時得來答卷子,平時也偶爾來聽聽課。
他們一來,就要找一些同學「聯絡感情」,在綠楊飯店擺了一桌子菜,哄飲大嚼。
抱殘守闕者,有時覺得「口中淡出鳥來」,就翻出幾件值一點錢的東西拿到文明新街一賣,——最容易賣掉的東西是工具書,《辭源》、《牛津字典》……到綠楊飯店來開齋。
有一個四川同學家裡寄來一件棉袍子,他約了幾個人一同上郵局取出來,出了郵局大門,拆開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聲吆喚:「哪個買這件棉袍!」然後,幾個饞人,一頓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
昆明冬天不冷,沒有棉袍也過得去。
綠楊飯店的生意好過一陣,好得足以使這一帶所有的飯館為之側目。
這些飯鋪的老闆夥計全都對它關心。
別以為他們都希望「綠楊」的生意壞。
他們知道,「綠楊」的生意要是壞,他們也好不了。
他們的命運既相妨,又相共。
果然,過了一個高潮,綠楊飯店走了下坡路了,包子裡的豆芽菜、豆腐乾越摻越多,賣出去的包子越來越少。
時間很快過了兩年了。
大學的學生,有的乾脆棄學經商,在外地跑買賣,甚至出了國,到仰光,到加爾各達。
有的還選了幾門課,有的乾脆休了學,離開書本,離開學校,也離開了綠楊飯店。
在外兼職的,很多想到就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再胡亂花錢(有一個同學,有一隻小手提箱,裡面粘了三十一個小牛皮紙口袋,每一口袋內裝一個月中每一天的用度)。
那一群抱殘守闕的書獃子,可賣的衣物更少了。
「有——破衣爛衫找來賣」的吆喚聲音不常在學校附近出現了。
鳳翥街冷落了許多。
開飯館的江西人、湖南人、山東人、河北人全都風流雲散,不知所終。
綠楊飯店還開著。
綠楊飯店猶如一面鏡子,照出種種變化。
鏡子裡是變色的豬肝、暗淡的菠菜、半生的或霉爛的西紅柿。
太陽光如一匹布,陽光中游塵飛舞。
那個女人的臉又黃下來,頭髮又蓬亂了。
然而綠楊飯店還是開著。
這當中我因病休了學。
病好後在鄉下一個朋友主持的中學裡教幾點鐘課,很少進城。
綠楊飯店的情形可以說不知道。
一年中只去過一次。
一個女同學病了,我們去看她。
有人從黑土窪採來了一大把玉簪花(黑土窪是昆明出產鮮花的地方,花價與青菜價錢差不多),她把花插在一個綠陶瓶裡,笑了笑說:「如果再有一盤白煮魚,我這病就生得很像樣子了!」她是揚州人。
揚州人養病,也像賈府上一樣,以「清餓」為主。
病好之後,飲食也極清淡。
開始動葷腥時,都是吃椒鹽白煮魚。
我們為了滿足她的雅興和病中易有的思鄉之情,就商量去問問揚州人老闆,能不能像從前一樣為我們配幾個菜。
由我和一個同學去辦這件事。
老闆答覆得很慢。
但當那個同學說:「要是費事,那就算了」時,他立刻就決定了,問:「什麼時候?」南京人坐在一邊,不表示態度。
出了綠楊飯店,我半天沒有說話。
同學問我是怎麼啦,我說沒有什麼,我在想那個飯店。
吃飯的那天,南京人一直一聲不響,也不動手,只是摸摸這,掇掇那。
女人在灶下燒火。
揚州人掌勺。
他頭髮白了幾根了。
他不再那樣瀟灑,很像是個炒菜師傅了。
不僅他的紡綢褲褂、好鞋襪、戒指、表鏈都沒有了;
從他下菜料、施油鹽,用鏟子抄起將好的菜來嘗一嘗,菜好了敲敲鍋邊,用抹布(好髒!)擦擦盤子,把刷鍋水往泔水缸裡一倒,用火鉗夾起一片木柴歪著頭吸煙,小指頭搔搔發癢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這些等等,讓人覺得這揚州人全變了。
菜都上了桌,他從桌子底下拉過一張板凳(接過腿的),坐下,第一句話就是:「什麼都貴了,生意真不好做!」
聽到這句話,南京人回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看了看,臉色很不好看。
南京人是一點也沒有走樣。
他那個扁扁的大鼻子教我們想起前天應該跟他商量才對。
這種平常不做的家鄉菜,費工費事,揚州人又講面子,收的錢很少,雖不賠本,但沒有多少賺頭。
南京人一定很不高興。
他的不高興分明地寫在他的臉上。
我覺得這兩個人這兩天一定吵了一架。
不一定是為我們這一頓飯而吵的(希望不是)。
而且從他們之間的神氣上看,早已不很融洽了,開始吵架已經頗久的事了。
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嘟嘟囔囔,揚州人一聲不響。
可能總是那個女人為一點小事和南京人拌嘴,吵著吵著,就牽扯起過去許多不痛快的事,可以接連吵幾天。
事情很清楚,南京人現在的股本不比揚州人少。
揚州人兩口子吃穿,南京人是光棍一個,他們之間不會有什麼會計制度,收支都是一篇糊塗帳。
從揚州人的衰萎的體態看起來,我疑心他是不是有時也抽口把鴉片煙。
唔,要是當真,那可!
我看看南京人的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指頭,忽然很同情他。
似乎他的後腦勺沒有堆得更高,全是揚州人的責任。
到我復學時,學校各處都還是那樣,但又似乎有些變化:都有一種順天知命,隨遇而安的樣子。
大圖書館還有那麼一些人坐著看書。
指定參考書不夠。
然而要多少本才夠呢?於是就夠了。
草頂泥牆的宿舍還沒有一間坍圮的。
一間宿舍還是住四十人。
一間宿舍住四十人太多了。
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才算合理?一個人每天需要多久時間的孤獨?於是這樣也挺好。
生物系的新生都要抄一個表:人的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
他們就想不出辦法取得這些卡路里。
一個教授研究人們吃的刺梨和「雲南橄欖」所含的維他命,這位教授身上的維他命就相當不足。
路邊的樹都長得很高了,在月光中布下黑影。
樹影月光,如夢如水。
學校裡平平靜靜。
一年之中,沒有人自殺,也沒有人發瘋,也聽不到有人痛哭。
綠楊飯店已經搬了家,在學校的門外搭了一個永遠像明天就會拆去的草棚子賣包子、賣面。
這個飯店是每下愈況了。
南京人的脾氣變得很暴躁。
背著這爿半死不活的飯店,他簡直無計可施,然而扔下它又似乎不行。
他有點自暴自棄起來,時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悶悶地喝(他的絡腮鬍子烏猛猛的),忽然把拳頭一擂桌子,大罵起來。
他不知罵誰才好。
若是揚州人和他一樣的強壯,他也許會跳過去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揚州人是一股窩囊樣子,折垂了脖子,木然地看著哄在一塊骨頭上的一堆蒼蠅。
南京人看著他這副倒霉樣子,一股邪火從腳心直升上來!揚州人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背佝僂得很厲害。
他的嘴角老是搭拉著,嘴老是半張著。
他老是用左手捋著右臂的衣袖,上下推移。
又不是搔癢,不知道幹什麼!他的頭髮還是向後梳著的,是用水濕了梳的,毫無光澤,令人難過。
有人來了,他機械地站起來,機械地走動,用一塊黑透了的抹布騙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上一搭:
「吃什麼?有包子,有面。
牛肉麵、炸醬麵,菠菜豬肝面……」
聲音空洞而冷漠。
客人的食慾就教他那個神氣,那個聲音壓低了一半。
你看看那個荒涼污黑的貨架,看到西紅柿上的黑斑,你想到這一塊是煮不爛的;
看到一個大而無當的盤子裡的兩三個雞蛋;
這雞蛋一定是散黃的;
你還會想起揚州人向你解釋過的:「雞蛋散黃是蚊子叮的」;
你想起孑孓在水裡翻跟斗……吃什麼呢?你簡直沒有主意。
你就隨便說一個,牛肉麵吧。
揚州人捋著他的袖子:「嗷,——牛肉麵一碗……」
「牛肉早就沒有了!要說多少次!」
「嗷,——牛肉沒有了……」
那麼隨便吧,豬肝面吧。
「嗷,——豬肝面一碗……」
那個女人呢?分明已經屬於南京人了。
不用打聽,一看就看得出來。
彷彿這也沒有什麼奇怪。
連他們晚上還同時睡在那個棚子底下,也都並不奇怪。
這關係是怎樣轉變過來的呢?這當中應當又有一段故事,但是你也頂好別去打聽。
我已經知道,揚州人南京人原來是親戚。
南京人是揚州人的小舅子。
這!
過了好多好多時候,「炮仗響了」。
雲南老百姓管抗戰勝利,戰爭結束叫「炮仗響」。
他們不說「勝利」,不說「戰爭結束」,而說「炮仗響」。
因為勝利那天,大街小巷放了很多炮仗。
炮仗響了以後,我沒有見過揚州人,已經把他忘記了。
一直到我要離開昆明的前一天,出去買東西,偶然到一家鋪子去吃東西,一抬頭:哎,那不是揚州人嗎?再往裡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兒,做包子,一身老藍布褲褂,麵粉口袋圍裙,工作得非常緊張,後腦勺的皺褶直扭動,手掌拍得麵團啪啪地響。
摘面蒂,刮餡子,捏褶子,收嘴子,節奏感很強,彷彿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
這個揚州人,你為什麼要到昆明來呢?……
明天我要走了。
車票在我的口袋裡。
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
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喜歡把口裝裡隨便什麼紙片捏在手裡搓揉,搓搓就扔掉了。
我丟過修表的單子、洗衣服的收據、照相的憑條、防疫證書、人家寫給我的通訊處……我真怕我把車票也丟了。
我覺得頭暈,想吐。
這會餓過了火,實在什麼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說話。
我這麼失魂落魄地坐著,要惹人奇怪的。
已經有人在注意我。
他一面咀嚼著白斬雞,一面咀嚼著我。
他已經放肆地從我的身上構擬起故事來了。
我振作一下,說:「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
揚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張空桌邊的凳子上。
他牙齒掉了不少,兩頰好像老是在吸氣。
而臉上又有點浮腫,一種暗淡的癡黃色。
肩上一條抹布,濕漉漉的。
一件黑滋滋的汗衫,(還是麻紗的!)一條半長不短的褲子。
這條褲子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穿的。
衣褲上到處是跳蚤血的黑點。
看他那滑稽相的褲子,你想到褲子裡的肚皮一定打了好多道折子!最後,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氣地死盯住他的那雙腳。
一雙自己削成的很大的木履,簡直是長方形的。
好髒的腳!彷彿污泥已經透入多裂紋的皮膚。
十個趾甲都是灰趾甲。
左腳的大拇趾極其不通地壓在中趾底下,難看無比。
對這個揚州人,我沒有第二種感情:厭惡!我恨他,雖然沒有理由。
一九四六年
故里雜記
李三
李三是地保,又是更夫。
他住在土地祠。
土地祠每坊都有一個。
「坊」後來改稱為保了。
只有死了人,和尚放焰口,寫疏文,寫明死者籍貫,還沿用舊稱:「南贍部洲中華民國某省某縣某坊信士某某……」云云,疏文是寫給陰間的公事。
大概陰間還沒有改過來。
土地是陰間的保長。
其職權範圍與陽間的保長相等,不能越界理事,故稱「當坊土地」。
李三所管的,也只是這一坊之事。
出了本坊,哪怕只差一步,不論出了什麼事,死人失火,他都不問。
一個坊或一個保的疆界,保長清楚,李三也清楚。
土地祠是俗稱,正名是「福德神祠」。
這四個字刻在廟門的磚額上,藍地金字。
這是個很小的廟。
外面原有兩根旗桿。
西邊的一根有一年教雷劈了(這雷也真怪,把旗桿劈得粉碎,劈成了一片一片一尺來長的細木條,這還有個名目,叫做「雷楔」),只剩東邊的一根了。
進門有一個門道,兩邊各有一間耳房。
東邊的,住著李三。
西邊的一間,租給了一個賣糜飯餅子的。
——糜飯餅子是米粥搗成糜,發酵後在一個平鍋上烙成的,一面焦黃,一面是白的,有一點酸酸的甜味。
再往裡,過一個兩步就跨過的天井,便是神殿。
迎面塑著土地老爺的神像。
神像不大,比一個常人還小一些。
這土地老爺是單身,——不像鄉下的土地廟裡給他配一個土地奶奶。
是一個笑瞇瞇的老頭,一嘴的白鬍子。
頭戴員外巾,身穿藍色道袍。
神像前是一個很狹的神案。
神案上有一具鐵製蠟燭架,橫列一排燭釬,能插二十來根蠟燭。
一個瓦香爐。
神案前是一個收香錢的木櫃。
木櫃前留著幾尺可供磕頭的磚地。
如此而已。
李三同時又是廟祝。
廟祝也沒有多少事。
初一、十五,把土地祠裡外打掃一下,準備有人來進香。
過年的時候,把兩個「燈對子」找出來,掛在廟門兩邊。
燈對子是長方形的紙燈,裡面是木條釘成的框子,外糊白紙,上書大字,一邊是「風調雨順」,一邊是「國泰民安」。
燈對子裡有橫隔,可以點蠟燭。
從正月初一,一直點到燈節。
這半個多月,土地祠門前明晃晃的,很有點節日氣氛。
這半個月,進香的也多。
每逢香期,到了晚上,李三就把收香錢的櫃子打開,把香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一數。
偶爾有人來賭咒。
兩家為一件事分辯不清,——常見的是東家丟了東西,懷疑是西家偷了,兩家對罵了一陣,就各備一份香燭到土地祠來賭咒。
兩個人同時磕了頭,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若是某某偷了我的東西,就叫他現世現報!」另一個說:「土地老爺在上,我若做了此事,就叫我家死人失天火!他誣賴我,也一樣!」咒已賭完,各自回家。
李三就把只點了小半截的蠟燭吹滅,拔下,收好,備用。
李三最高興的事,是有人來還願。
坊裡有人家出了事,例如老人病重,或是孩子出了天花,就到土地祠來許願。
老人病好了,孩子天花出過了,就來還願。
儀式很隆重:給菩薩「掛匾」——送一塊橫寬二三尺的紅布匾,上寫四字:「有求必應」。
滿爐的香,紅蠟燭把鐵架都插滿了(這種蠟燭很小,只二寸長,叫做「小牙」)。
最重要的是:供一個豬頭。
因此,誰家許了願,李三就很關心,隨時打聽。
這是很容易打聽到的。
老人病好,會出來扶杖而行。
孩子出了天花,在衣領的後面就會縫一條三指寬三寸長的紅布,上寫「天花已過」。
於是老三就滿懷希望地等著。
這豬頭到了晚上,就進了李三的砂罐了。
一個七斤半重的豬頭,夠李三消受好幾天。
這幾天,李三的臉上隨時都是紅噴噴的。
地保所管的事,主要的就是死人失火。
一般人家死了人,他是不管的,他管的是無後的孤寡和「路倒」。
一個孤寡老人死在床上,或是哪裡發現一具無名男屍,在本坊地界,李三就有事了:拿了一個捐簿,到幾家殷實店舖去化錢。
然後買一口薄皮棺材裝殮起來;
省事一點,就用蘆席一卷,草繩一捆(這有個名堂,叫做「萬字紋的棺材,三道紫金箍」),用一把鋤頭背著,送到亂葬岡去埋掉。
因此本地流傳一句罵人的話:「叫李三把你背出去吧!」李三很願意本坊常發生這樣的事,因為募化得來的錢怎樣花銷,是誰也不來查帳的。
李三拿埋葬費用的餘數來喝酒,實在也在情在理,沒有什麼說不過去。
這種事,誰願承攬,就請來試試!哼,你以為這幾杯酒喝到肚裡容易呀!不過,為了心安理得,無愧於神鬼,他在埋了死人後,照例還為他燒一陌紙錢,瞌三個頭。
李三瘦小乾枯,精神不足,拖拖沓沓,迷迷瞪瞪,隨時總像沒有睡醒,——他夜晚打更,白天辦事,睡覺也是斷斷續續的,看見他時他也真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會,想不到有時他竟能跑得那樣快!那是本坊有了火警的時候。
這地方把失火叫成「走水」,大概是諱言火字,所以反說著了。
一有人家走水,李三就拿起他的更鑼,用一個鑼棒使勁地敲著,沒命地飛跑,嘴裡還大聲地嚷叫:「××巷×家走水啦!××巷×家走水啦!」一坊失火,各坊的水龍都要來救,所以李三這回就跑出坊界,繞遍全城。
李三希望人家失火麼?哎,話怎麼能這樣說呢!換一個說法:他希望火不成災,及時救滅。
火滅之後,如果這一家損失不大,他就跑去道喜:「恭喜恭喜,越燒越旺!」如果這家燒得片瓦無存,他就向倖免殃及的四鄰去道喜:「恭喜恭喜,土地菩薩保佑!」他還會說:火勢沒有蔓延,也多虧水龍來得快。
言下之意也很清楚:水龍來得快,是因為他沒命的飛跑。
聽話的人並不是傻子。
他飛跑著敲鑼報警,不會白跑,總是能拿到相當可觀的酒錢的。
地保的另一項職務是管叫花子。
這裡的花子有兩種,一種是專趕各廟的香期的。
初一、十五,各廟都有人進香。
逢到菩薩生日(這些菩薩都有一個生日,不知是怎麼查考出來的),香火尤盛。
這些花子就從廟門、甬道、一直到大殿,密密地跪了兩排。
有的裝做瞎子,有的用蠟燭油畫成爛腿(畫得很像),「老爺太太」不住地喊叫。
進香的信女們就很自覺地把銅錢丟在他們面前破瓢裡,她們認為把錢給花子,是進香儀式的一部分,不如此便顯得不虔誠。
因此,這些花子要到的錢是不少的。
這些虔誠的香客大概不知道花子的黑話。
花子彼此相遇,不是問要了多少錢,而說是「喚了多少狗」!這種花子是有幫的,他們都住在船上。
每年還做花子會,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熱鬧。
這一種在幫的花子李三惹不起,他們也不礙李三的事,井水不犯河水。
李三能管的是串街的花子。
串街要錢的,他也只管那種只會伸著手賴著不走的軟弱疲賴角色。
李三提了一根竹棍,看見了,就舉起竹棍大喝一聲:「去去去!」有三等串街的他不管。
一等是唱道情的。
這是斯文一脈,穿著破舊長衫,念過兩句書,又和呂洞賓、鄭板橋有些瓜葛。
店舖裡等他唱了幾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會往櫃台上丟一個銅板。
他們是很清高的,取錢都不用手,只是用兩片簡板一夾,咚的一聲丟在漁鼓筒裡。
另外兩等,一是耍青龍(即耍蛇)的,一是吹筒子的。
耍青龍的弄兩條菜花蛇盤在脖子上,蛇信子簌簌地直探。
吹筒子的吹一個外面包了火赤練蛇皮的竹筒,「布——嗚!」聲音很難聽,樣子也難看。
他們之一要是往店堂一站,半天不走,這家店舖就甭打算做生意了:女人、孩子都嚇得遠遠地繞開走了。
照規矩(不知是誰定的規矩),這兩等,李三是有權趕他們走的。
然而他偏不趕,只是在一個背人處把他們攔住,向他們索要例規。
討價還價,照例要爭執半天。
雙方會談的地方,最多的是官茅房——公共廁所。
地保當然還要管緝盜。
誰家失竊,首先得叫李三來。
李三先看看小偷進出的路徑。
是撬門,是挖洞,還是爬牆。
按律(哪朝的律呢):如果案發,撬門罪最重,只下明火執仗一等。
挖洞次之。
爬牆又次之。
然後,叫本家寫一份失單。
事情就完了。
如果是爬牆進去偷的,他還不會忘了把小偷爬牆用的一根船篙帶走。
——小偷爬牆沒有帶梯子的,只是從河邊船上抽一根竹篙,上面綁十來個稻草疙瘩,戧在牆邊,踩著草疙瘩就進去了。
偷完了,照例把這根竹篙靠在牆外。
這根船篙不一會就會有失主到土地祠來贖。
——「交二百錢,拿走!」
丟失衣物的人家,如果對李三說,有幾件重要的東西,本家願出錢贖回,過些日子,李三真能把這些贓物追回來。
但是是怎樣追回來的,是什麼人偷的,這些事是不作興問的。
這也是規矩。
李三打更。
左手拿著竹梆,吊著鑼,右手拿鑼槌。
篤,鐺。
定更。
篤,篤;
鐺——鐺。
二更。
篤,篤,篤;
鐺,鐺——鐺。
三更。
三更以後,就不打了。
打更是為了防盜。
但是人家失竊,多在四更左右,這時天最黑,人也睡得最死。
李三打更,時常也裝腔作勢嚇唬人:「看見了,看見了!往哪裡躲!樹後頭!牆旮旯!……」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一進臘月,李三在打更時添了一個新項目,喊「小心火燭」1: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火塘撲熄,——水缸上滿!——「老頭子老太太,銅爐子撂遠些——!2「屋上瓦響,莫疑貓狗,起來望望——!
「歲尾年關,小心火燭……」
店舖上了板,人家關了門,外面很黑,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李三一個人,腰裡別著一個白紙燈籠,大街小巷,拉長了聲音,有板有眼,有腔有調的喊著,聽起來有點淒慘。
人們想到:一年又要過去了。
又想:李三也不容易,怪難為他。
沒有死人,沒有失火,沒人還願,沒人家挨偷,李三這幾天的日子委實過得有些清淡。
他拿著鑼、梆,很無聊地敲著三更:「篤、篤、篤;
鐺,鐺——鐺!」
543故里雜記1
2「撂遠些」是說不要挨床太近,以免爐中殘火燒著被褥。
清末邑人談人格有《警火》詩即詠此事,詩有小序,並錄如下:警火
送灶後裡胥沿街鳴鑼於黃昏時,呼「小心火燭」。
歲除即叩戶乞賞。
燭雙輝,香一炷,敬惟司命朝天去。
雲車風馬未歸來,連宵燈火誰持護。
銅鉦入耳警黃昏,側耳有語還重申:「缸注水,灶徙薪,」,沿街一一呼之頻。
唇乾舌燥誠苦辛,不謀而告君何人?烹羊酌醴歡除夕,司命歸來醉一得。
今宵無用更鳴鉦,一笑敲門索酒值。
從談的詩中我們知道兩件事。
一是這種習俗原來由來已久,敲鑼喊叫的正是李三這樣的「裡胥」。
二是為什麼在那樣日子喊叫。
原來是因為那時灶王爺上天去了,火燭沒人管了。
這實在是很有意思。
不過,真實的原因還是歲暮風高,容易失火,與灶王的上天去匯報工作關係不大。
一邊敲,一邊走,走到了河邊。
一隻船上有一枝很結實的船篙在船幫外面別著,他一伸手,抽了出來,夾在胳肢窩裡回身便走。
他還不緊不慢地敲著:「篤,篤,篤;
鐺,鐺——鐺!」
不想船篙帶不動了,篙子後梢被一隻很有勁的大手攥住了。
李三原想把船篙帶到土地祠,明天等這個弄船的拿錢來贖,能弄二百錢,也能喝四兩。
不想這船家剛剛起來撒過尿,躺下還沒有睡著。
他聽到有人抽篙子,爬出艙口一看:是李三!「好,李三!你偷篙子!」
「莫喊!莫喊!」
李三不是很要臉面的人,但是一個地保偷東西,而且叫人當場抓住,總不大好看。
「你認打認罰?」
「認罰!認罰!罰多少?」
「罰二百錢!」
李三老是罰鄉下人的錢。
誰在街上挑糞,濺出了一點,「罰!二百錢!」誰在不該撒尿的地方撒了尿,「罰!二百錢!」沒有想到這回被別人罰了。
李三挨罰,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榆樹
侉奶奶住到這裡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
這縣裡有不少侉子。
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縴,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干厚棒硬的麵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嘗嘗這種異味的)……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
她的丈夫哪裡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
她丈夫姓什麼?她姓什麼?很少人知道。
大家都叫她侉奶奶。
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
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麼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只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裡住。」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裡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面。
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裡門。
出裡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後街。
後街邊有人家。
侉奶奶卻又住在後街以外。
巷口外,後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裡,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
不知道為什麼,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鬱。
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裡(這是很好的肥料),刮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
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
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裡。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
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
她家的後面,是一帶圍牆。
圍牆裡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闆姓楊。
香是像壓餾□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
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
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
隔幾分鐘一聲:「蓬——蓬——蓬」。
圍牆有個門,從門口往裡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棚子,上面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
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
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
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
河上有一座小橋。
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
左邊長了很高的草。
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
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
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後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
扎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
有時把錐子插在頭髮裡「光」一「光」(讀去聲)。
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願找她納。
也不講個價錢。
給多,給少,她從不爭。
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
她不點燈。
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
但是燈碗是乾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
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
起得也早。
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隻鞋底。
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裡(她那屋裡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扎錐子,抽麻線。
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
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
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
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
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鬆了。
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裡攢勁;
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鬆。
街上的,巷子裡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
他們在草窩裡捉螞蚱,捉油葫蘆。
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
「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
真大!」孩子玩一回,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
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裡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麼?」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或「看見咧,過河咧。」……侉奶奶吃得真是苦。
她一年到頭喝粥。
三頓都是粥。
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
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木量子」(小水桶)去打粥。
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
粥廠裡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
侉奶奶也吃菜。
她的「菜」是她自己醃的紅胡蘿蔔。
啊呀,那叫鹹,比鹽還鹹,鹹得發苦!——不信你去嘗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
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
名字只有一個字,叫個「牛」。
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縴,也推車,也碾石頭。
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
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麼,只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
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
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
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
香店的楊老闆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
榆皮,是做香的原料。
——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面,總不合適。
老街舊鄰的。
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
這樣要價、還價,才有餘地。
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
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
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
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
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
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
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麼發現了海潮庵裡藏著一窩土匪。
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
裡面往外打槍,外面往裡打槍,乒乒乓乓。
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
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很奇怪,離得這麼近,她怎麼就不知道庵裡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
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裡叭噠叭噠直往下掉淚。
圍了好些人看。
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
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
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
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
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
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乾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
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
青草沒有了,就餵它吃乾草。
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
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摺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
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裡。
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
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
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
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裡躺著。
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裡下大雨。
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
很多人家都進了水。
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裡了。
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
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麼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闆。
楊老闆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
楊老闆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
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闆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
據人瞭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
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
魚
臭水河和越塘原是連著的。
不知從哪年起,螺螄壩以下淤塞了,就隔斷了。
風和人一年一年把乾土爛草往河槽裡填,河槽變成很淺了,不過舊日的河槽依然可以看得出來。
兩旁的柳樹還能標出原來河的寬度。
這還是一條河,一條沒有水的干河。
干河的南岸種了菜。
北岸有幾戶人家。
這幾家都是做嫁妝的,主要是做嫁妝之中的各種盆桶,腳盆、馬桶、木量子。
這些盆桶是街上嫁妝店的訂貨,他們並不賣門市。
這幾家只是本錢不大,材料不多的作坊。
這幾家的大人、孩子,都是做盆桶的工人。
他們整天在門外柳樹下鋸、刨。
他們使用的刨子很特別。
木匠使刨子是往前推,桶匠使刨子是往後拉。
因為盆桶是圓的,這麼使才方便,這種刨子叫做刮刨。
盆桶成型後,要用砂紙打一遍,然後上漆。
上漆之前,先要用豬血打一道底子。
刷了豬血,得晾乾。
因此老遠地就看見干河南岸,綠柳蔭中排列著好些通紅的盆盆桶桶,看起來很熱鬧,畫出了這幾家作坊的一種忙碌的興旺氣象。
桶匠有本錢,有手藝,在越塘一帶,比起那些完全靠力氣,吃飯的挑夫、轎夫要富足一些。
和殺豬的龐家就不能相比了。
從侉奶奶家旁邊向南伸出的後街到往螺螄壩方向,拐了一個直角。
龐家就在這拐角處,門朝南,正對越塘。
他家的地勢很高,從街面到屋基,要上七八層台階。
房屋在這一片算是最高大的。
房屋蓋起的時間不久,磚瓦木料都還很新。
檁粗板厚,瓦密磚齊。
兩邊各有兩間臥房,正中是一個很寬敞的穿堂。
坐在穿堂裡,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越塘邊和淤塞的舊河交接處的一條從南到北的土路,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對岸的一切,眼界很開闊。
這前面的新房子是住人的。
養豬的豬圈,燒水、殺豬的場屋都在後面。
龐家兄弟三個,各有分工。
老大經營擘劃,總管一切。
老二專管各處收買生豬。
他們家不買現成的肥豬,都是買半大豬回來自養。
老二帶一個夥計,一趟能趕二三十頭豬回來。
因為殺的豬多,他經常要外出。
殺豬是老三的事,——當然要有兩個下手夥計。
每天五更頭,東方才現一點魚肚白,這一帶人家就聽到豬尖聲嚎叫,知道龐家殺豬了。
豬殺得了,放了血,在殺豬盆裡用開水燙透,吹氣,刮毛。
殺豬盆是一種特製的長圓形的木盆,盆幫很高。
二百來斤的豬躺在裡面,富富有餘。
殺幾頭豬,沒有一定,按時令不同。
少則兩頭,多則三頭四頭,到年下人家醃肉時就殺得更多了。
因此龐家有四個極大的木盆,幾個夥計同時動手洗刮。
這地方不興叫屠戶。
也不叫殺豬的,大概嫌這種叫法不好聽,大都叫「開肉案子的」。
「開」肉案子,是掌櫃老闆一流,顯得身份高了。
龐家肉案子生意很好,因為一條東大街上只有這一家肉案子。
早起人進人出,剁刀響,銅錢響,票子響。
不到晌午,幾片豬就賣得差不多了。
這裡人一天吃的肉都是上午一次買齊,很少下午來割肉的。
龐家肉案到午飯後,只留一兩塊後臀硬肋等待某些家臨時來了客人的主顧,留一個人照顧著。
一天的生意已經做完,店堂閒下來了。
店堂閒下來了。
別的肉案子,閒著就閒著吧。
龐家的人可真會想法子。
他們在肉案子的對面,設了一道欄櫃,賣茶葉。
茶葉和豬肉是兩碼事,怎麼能賣到一起去呢?——可是,又為什麼一定不能賣到一起去呢?東大街沒有一家茶葉店,要買茶葉就得走一趟北市口。
有了這樣一個賣茶葉的地方,省走好多路。
賣茶葉,有一個人盯著就行了。
有時叫一個小夥計來支應。
有時老大或老三來看一會。
有時,龐家的三妯娌之一,也來店堂裡坐著,包包茶葉,收收錢。
這半間店堂的茶葉店生意很好。
龐家三兄弟一個是一個。
老大穩重,老二幹練,老三是個文武全才。
他們長得比別人高出一頭。
老三尤其肥白高大。
他下午沒事,常在越塘高空場上練石擔子、石鎖。
他還會寫字,寫劉石庵體的行書。
這裡店舖都興裝著花■子。
■子留出一方空白,叫做「■子心」,可以貼字畫。
別家都是請人寫畫的。
龐家肉案子是龐老三自己寫的字。
他大概很崇拜趙子龍。
別人家■心裡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之類,他寫的都是《三國演義》裡贊趙子龍的詩。
龐家這三個妯娌,一個賽似一個的漂亮,一個賽似一個的能幹。
她們都非常勤快。
天不亮就起來,燒水,煮豬食,餵豬。
白天就坐在穿堂裡做針線。
都是光梳頭,淨洗臉,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金簪子,手上戴著麻花銀鐲。
人們走到龐家門前,就覺得眼前一亮。
到粥廠放粥,她們就一人拎一個木量子去打粥。
這不免會引起人們議論:「戴著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龐家也打粥?!」大家都知道,她們打了粥來是不吃的,——餵豬!因此,越塘、螺螄壩一帶人對龐家雖很羨慕並不親近。
都覺得龐家的人太精了。
龐家的人緣不算好。
別人也知道,龐家人從心裡看不起別人,尤其是這三個女的。
越塘邊發生了從未見過的奇事。
這一年雨水特別大,臭水河的水平了岸,水都漫到後街街面上來了。
地方上的居民鋪戶共同商議,決定挖開螺螄壩,在淤塞的舊河槽挖一道溝,把臭水河的水引到越塘河裡去。
這道溝只兩尺寬。
臭水河的水位比越塘高得多。
水在溝裡流得像一枝箭。
流著,流著,一個在岸邊做桶的孩子忽然驚叫起來:「魚!」
一條長有尺半的大鯉魚「叭」的一聲蹦到岸上來了。
接著,一條,一條,又一條,鯉魚!鯉魚!鯉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鯉魚。
它們戧著急水往上竄,不斷地蹦到岸上。
桶店家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奔到溝邊來捉魚。
有人搬了腳盆放在溝邊,等鯉裡往裡跳。
大家約定,每家的盆,放在自己家門口,魚跳進誰家的盆算誰的。
他們正在商議,龐家的幾個人搬了四個大殺豬盆,在水溝流入越塘入口處挨排放好了。
人們小聲嘟囔:「真是眼尖手快啊!」但也沒有辦法。
不是說誰家的盆放在誰家門口麼?龐家的盆是放在龐家的門口(當然他家門口到河槽還有一個距離),龐家殺豬盆又大,放的地方又好,魚直往裡跳。
人們不滿意。
但是好在家家的盆裡都不斷跳進魚來,人們不斷地歡呼,狂叫,簡直好像做著一個歡喜而又荒唐的夢,高興壓過了不平。
這兩天,桶匠家家家吃魚,喝酒。
這一輩子沒有這樣痛快地吃過魚。
一面開懷地嚼著魚肉,一面還覺得天地間竟有這等怪事:魚往盆裡跳,實在不可思議。
兩天後,臭水河的積水流洩得差不多了,螺螄壩重新堵上,溝裡沒有水了,也沒有魚了,岸上到處是魚鱗。
龐家桶裡的魚最多。
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
他家吃的是魚籽、魚髒。
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裡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簷下晾著,掛了一溜。
把魚已經通通吃光了的桶匠走到龐家門前,一個對一個說:「真是魚也有眼睛,誰家興旺,它就往誰家盆裡跳啊!」
正在穿堂裡做針線的妯娌三個都聽見了。
三嫂子抬頭看了二嫂子一眼,二嫂子看了大嫂子一眼,大嫂子又向兩個弟媳婦都看了一眼。
她們低下頭來繼續做針線。
她們的嘴角都掛著一種說不清的表情。
是對自己的得意?是對別人的鄙夷?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八日承德避暑山莊
徙
北溟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溟。
《莊子·逍遙游》
很多歌消失了。
許多歌的詞、曲的作者沒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極少數的人唱,別人都不知道。
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縣立第五小學歷年畢業了不少學生。
他們多數已經是過六十的人了。
他們之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夠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鐘,
看吾校巍巍峻宇,
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
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
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紀念周」,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最後是唱校歌。
一個擔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道:「唱——校——歌!」全校學生,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氣,高唱起來。
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樹葉都在唱。
他們接連唱了六年,直到畢業離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腦子裡了。
說不定臨死的時候還會想起這支歌。
歌詞的意思是沒有人解釋過的。
低年級的學生幾乎完全不懂它說的是什麼。
他們只是使勁地唱,並且傾注了全部感情。
到了四五年級,就逐漸明白了,因為唱的次數太多,天天就生活在這首歌裡,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來了。
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
學校的東邊緊挨一個寺,叫做承天寺。
承天寺有一口鐘。
鐘撞起來嗡嗡地響。
「神山爽氣」是這個縣的「八景」之一。
神山在哪裡,「爽氣」是什麼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很美,而且有一種神秘感。
下面的歌詞也朦朦朧朧地理解了:是說學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個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學。
總的說來是說這個學校很好。
十來歲的孩子很為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且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
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
畢業典禮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畢業」),幾位老師們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道:「唱——校——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
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
玻璃一樣的童聲高唱起來: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鐘……
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裡都是酸酸的。
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裡發光。
這是這首歌的立意所在,點睛之筆,其餘的,不過是敷陳其事。
從語氣看,像是少年對自己的勖勉,同時又像是學校老師對教了六年的學生的囑咐。
一種遺憾、悲哀而酸苦的囑咐。
他們知道,畢業出去的學生,日後多半是會把他們忘記的。
畢業生中有一些是乘風破浪,做了一番事業的;
有的離校後就成為泯然眾人,為衣食奔走了一生;
有的,死掉了。
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貼切。
樸樸實實,平平常常,和學校很相稱。
一個在寺廟的廢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學,又能寫出多少詩情畫意呢?人們有時想起,只是為了從乾枯的記憶裡找回一點淡淡的童年,在歌聲中想起那些校園裡的薔薇花,冬青樹,擦了無數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課下課的鐘聲,和球場上像煙火一樣升到空中的一陣一陣的明亮的歡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鵬,字北溟,三十後,以字行。
家世業儒。
祖父、父親都沒有考取功名,靠當塾師、教蒙學,以維生計。
三代都住在東街租來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臨街有兩扇白木的板門,真是所謂寒門。
先生少孤。
嘗受業於邑中名士談甓漁,為談先生之高足。
這談甓漁是個詩人,也是個怪人。
他功名不高,只中過舉人,名氣卻很大。
中舉之後,累考不進,無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陽溧陽等地就館。
他教出來的學生,有不少中了進士,談先生於是身價百倍,高門大族,爭相延致。
晚年憚於舟車,就用學生謝師的銀子,回鄉蓋了一處很大的房子,閉戶著書。
書是著了,門卻是大開著的。
他家門樓特別高大。
為什麼蓋得這樣高大?據說是蓋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學生的紗帽翅兒。
其實,哪會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頂子,纓帽花翎,沒有帽翅。
地方上人這樣的口傳,無非是說談老先生的闊學生很多。
這座大門裡每年進出的知縣、知府,確實不在少數。
門樓寬大,是為了供轎夫休息用的。
往年,兩邊放了極其寬長的條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
談家門樓巍然突出,老遠的就能看見,成了指明方位的一個標誌,一個地名。
一說「談家門樓」東邊,「談家門樓」斜對過,人們就立刻明白了。
談甓漁的故事很多。
他念了很多書,學問很大,可是不識數,不會數錢。
他家裡什麼都有,可是他願意到處閒逛,到茶館裡喝茶,到酒館裡喝酒,煙館裡抽煙。
每天出門,家裡都要把他需用的煙錢、茶錢、酒錢分別裝在布口袋裡,給他掛在枴杖上,成了名副其實的「杖頭錢」。
他常常傍花隨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
他愛吃螃蟹,可是自己不會剝,得由家裡人把蟹肉剝好,又裝回蟹殼裡,原樣擺成一個完整的螃蟹。
兩個螃蟹能吃三四個小時,熱了涼,涼了又熱。
他一邊吃蟹,一邊喝酒,一邊看書。
他沒有架子,沒大沒小,無分貴賤,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都談得來,是個很通達的人,然而,品望很高。
就是點過翰林的李三麻子遠遠從轎簾裡看見談老先生曳杖而來,也要趕緊下橋,避立道側。
他教學生,教時文八股,也教古文詩賦,經史百家。
他說:「我不願談甓漁教出來的學生,如鄭板橋所說,對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概很會教書,經他教過的學生,不通的很少。
談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窮,他教高先生書,不受修金。
每回高先生的母親封了節敬送去,談老先生必親自上門退回,說:「老嫂子,我與高鵬的父親是貧賤之交,總角之交,你千萬不要這樣!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負故人。
高鵬的天資,雖只是中上,但很知發奮。
他深知先人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
他的詩文都很有可觀,高氏有子矣。
北溟之鵬終將徙於南溟。
高了,不敢說。
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
我好歹要讓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歲的時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
眾人說:高家的風水轉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舉。
廢科舉,興學校,這個小縣城裡增添了幾個瘋子。
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倫堂1去痛哭。
就在高先生所住的東街的最東頭,有一姓徐的呆子。
這人不知應考了多少次,到頭來還是一個白丁。
平常就有點迂迂磨磨,顛顛倒倒。
說起話滿嘴之乎者也。
他老婆罵他:「晚飯米都沒得一顆,還你媽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顧,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從停了科舉,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樣。
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氣,鄰居的奚落,他就雙手捧了一個木盤,盤中置一香爐,點了幾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誦他的八股窗稿。
穿著油膩的長衫,靸著破鞋,一邊走,一邊念。
隨著文氣的起承轉合,步履忽快忽慢;
詞句的抑揚頓挫,聲音時高時低。
念到曾經業師濃圈密點的得意之處,搖頭晃腦,昂首向天,面帶微笑,如醉如癡,彷彿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天地間只有他的字字珠璣的好文章。
一直念到兩頰緋紅,雙眼出火,口沫橫飛,聲嘶氣竭。
長歌當哭,其聲冤苦。
街上人給他這種舉動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哭聖人」。
他這樣哭了幾年,一口氣上不來,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聽到徐呆子從門外哭過來,哭過去。
他恍恍惚惚覺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斷,高北溟怎麼辦呢?
頭二年,他還能靠筆耕生活。
談先生還沒有死。
有人求談先生的文字,碑文墓誌,壽序輓聯,談先生都推給了高先生。
所得潤筆,尚可■粥。
談先生壽終,高北溟緦麻服孝禮致哀寫了一篇長長的祭文,泣讀之後,憂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親一樣,開設私塾教幾個小小蒙童,教他們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龍文鞭影》。
然而除了少數極其守舊的人家,都已經把孩子送進學校了。
他也曾掛牌行醫看眼科。
談甓漁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醫生。
他中舉之後,還偶爾為人看眼疾。
他勸高鵬也看看眼科醫書,給他講過平熱瀉肝之道。
萬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長,能夠餬口。
可是城裡近年害眼的不多。
有患赤紅火眼的,多半到藥店裡買一副鵝瓴眼藥(裝在一根鵝毛瓴管裡的紅色的眼藥),清水化開,用燈草點進眼內,就好了。
眼科,不像「男婦內外大小方脈」那樣有「走時」的時候。
文章不能鍋裡煮,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鍋,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無聊賴,有一個平素很少來往的世交沈石君來看他。
沈石君比高北溟大幾歲,也曾跟談甓漁讀過書,開筆成篇以後,到蘇州進了書院。
書院改成學堂,革命、「光復」……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邊做事。
他有志辦教育,在省裡當督學。
回鄉視察了幾個小學之後,拍開了高家的白木板門。
他勸高北溟去讀兩年簡易師範,取得一個資格,教書。
讀師範是被人看不起的。
師範不收學費,每月還可有伙食津貼,師範生被人稱為「師範花子」,但這在高北溟是一條可行的路,雖然現在還來入學讀書,歲數實在太大些了。
好在同學中年紀差近的也還有,而且「簡師」只有兩年,一晃也就過去了。
簡師畢業,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職業,有了雖不豐厚但卻可靠的收入,可以免於凍餓,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規定,簡師畢業,只能教初、中年級,因為高先生是談甓漁的高足,中過秀才,聲名藉藉,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實在說不過去,因此,破格擔任了五、六年級的國文。
即使是這樣,當然也還不能展其所長,盡其所學。
高先生並不意滿志得。
然而高先生教書是認真的。
講課、改作文,鄭重其事,一絲不苟。
同事起初對他很敬重,漸漸地在背後議論起來,說這個人的脾氣很「方」。
是這樣。
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愛閒談,不喜交際。
他按時到校,到教務處和大家略點一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就上教室。
下了課就走。
有時當中一節沒有課,就坐在教務處看書。
小學教師的品類也很雜。
有正派的教師;
也有頭上塗著司丹康、臉上搽著雪花膏的紈褲子弟;
戴著瓜皮秋帽、留著小鬍子,琵琶襟坎肩的紐子掛著青天白日徽章,一說話不停地擠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
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談牌經,評「花榜」1,交換庸俗無聊的社會新聞,說猥褻下流的葷笑話。
高先生總是正襟危坐,不作一聲。
同事之間為了「聯絡感情」,時常輪流做東,約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
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種點心——蟹肉包子、火腿燒麥、冬筍蒸餃、脂油千層糕。
還可叫一個三鮮煮乾絲,小酌兩杯。
這種聚會,高先生概不參加。
小學校的人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挺複雜。
教員當中也有派別,為了一點小小私利,排擠傾軋,勾心鬥角,飛短流長,造謠中傷。
這些派別之間的明暗鬥爭,又與地方上的黨政權勢息息相關,且和省中當局遙相呼應。
千絲萬縷,變幻無常。
高先生對這種派別之爭,從不介入。
有人曾試圖對他籠絡(高先生素負文名,受人景仰,拉過來是個「實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絕了。
他教學生,也是因材施教,無所阿私,只看品學,不問家庭。
每一班都有一兩個他特別心愛的學生。
高先生看來是個冷面寡情的人,其實不是這樣,只是他對得意的學生的喜愛不形於色,不像有些婆婆媽媽的教員,時常摸著學生的頭,拉著他的手,滿臉含笑,問長問短。
他只是把他的熱情傾注在教學之中。
他講書,眼睛首先看著這一兩個學生,看他們領會了沒有。
改作文,改得特別仔細。
聽這一兩個學生回講課文,批改他們的作文課卷,是他的一大樂事。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不負此生,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
對於平常的學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對待之。
對於資質頑劣,不守校規的學生,他常常痛加訓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麼局長還是什麼黨部委員。
有些話說得比較厲害,甚至侵及他們的家長。
因為這些,校中同事不喜歡他,又有點怕他。
他們為他和自己的不同處而忿忿不平,說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不近人情,有的乾脆說:「這是絕戶脾氣!」
高先生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
高先生性子很急,愛生氣。
生起氣來不說話,滿臉通紅,腦袋不停地劇烈地搖動。
他家世寒微,資格不高,故多疑。
有時別人說了一兩句不中聽的話,或有意,或無意,高先生都會多心。
比如有的教員為一點不順心的事而牢騷,說:「家有三擔糧,不當孩子王!我祖上還有幾畝薄田,餓不死。
不為五斗米折腰,我辭職,不幹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錢的學校畢業的,我不受這份窩囊氣!」高先生都以為這是敲打他,他氣得太陽穴的青筋都繃起來了。
看樣子他就會拍桌大罵,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強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劇烈地搖著腦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隨份子,幾乎與人不通慶吊。
他家從不請客,他也從不赴宴。
他教書之外,也還為人寫壽序,撰輓聯,委託的人家照例都得請請他。
知單1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書一「謝」字。
久而久之,都知道他這脾氣,也就不來多此一舉了。
他不吃煙,不飲酒,不打牌,不看戲。
除了學校和自己的家,哪裡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門,傍晚回家。
拍拍白木的板門,過了一會,門開了。
進門是一條狹長的過道,磚縫裡長著掃帚苗,苦艾,和一種名叫「七里香」其實是聞不出什麼氣味,開著藍色的碎花的野草,有兩個黃蝴蝶寂寞地飛著。
高先生就從這些野草叢中踏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去,走進裡面一個小門,好像走進了一個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
木板門又關了,把門上的一副春聯關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聯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換。
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納福的吉利話,都是述懷抱、舒憤懣的詞句,全城少見。
這年是辛未年,板門上貼的春聯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誇高峙桂
未徙北溟鵬
也許這是一個好兆,「未徙」者「將徙」也。
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
這縣裡有一個初級中學。
除了初中,還有一所初級師範,一所女子師範,都是為了培養小學師資的。
只有初中生,是準備將來出外升學的,因此這初中儼然是本縣的最高學府。
可是一向辦得很糟。
名義上的校長是李三麻子,根本不來視事。
教導主任張維谷(這個名字很怪)是個出名的吃白食的人。
他有幾句名言:「不願我請人,不願人請我,只願人請人,當中有個我」。
人品如此,學問可知。
數學教員外號「楊半本」,他講代數、幾何,從來沒有把一本書講完過,大概後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歷史教員姓居,是個律師,學問還不如高爾礎。
他講唐代的藝術一節,教科書上說唐代的書法分「方筆」和「圓筆」,他竟然望文生義,說方筆的筆桿是方的,圓筆的筆桿是圓的。
連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覺得無此道理。
一個學生當時就站起來問:「筆桿是方的,那麼筆頭是不是也是方的呢?」這幫學混子簡直是在誤人子弟。
學生家長,意見很大。
到了暑假,學生鬧了一次風潮(這是他們第一次參加的「學潮」)。
事情還是從居大律師那裡引起的。
平日,學生在課堂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問題問他,他的回答總是「書上有」。
到學期考試時,學生搞了一次變相的罷考。
卷子發下來,不到五分鐘,一個學生以關窗為號,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試題下面一律寫了三個字:「書上有」!張維谷及其一夥,實在有點「維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長不得不下決心對這個學校進行改組,——否則只怕連他這個局長也坐不穩。
恰好沈石君因和廳裡一個科長意見不合,憤而辭職,回家閒居,正在四處寫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來長初中。
沈石君再三推辭,禁不住不斷有人踵門勸說,也就答應了。
他只提出一個條件;
所有教員,由他決定。
教育局長沉吟了一會,說:「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為的。
他自然要考慮各種關係,也明知局長的口袋裡裝了幾個人,想往初中裡塞,不得不適當照顧,但是幾門主要課程的教員絕對不能遷就。
國文教員,他聘了高北溟。
許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
他談了一些他對教學的想法。
沈石君認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隨班走」。
教一班學生,從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們畢業,考上高中。
他說別人教過的學生讓他來教,如墾生荒,重頭來起,事倍功半。
教書教人,要瞭解學生,知己知彼。
不管學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為瞎教。
學生已經懂得的,再來教他,是白費;
暫時不能接受的,勉強教他,是徒勞。
他要看著、守著他的學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進步,一年有一年的進步。
如同注水入瓶,隨時知其深淺。
他說當初談老先生就是這樣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課本之外,自選教材。
他說教的是書,教書的是高北溟。
「只有我自己熟讀,真懂,我所喜愛的文章,我自己為之感動過的,我才講得好。」他強調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統性,要有重點。
他也講《苛政猛於虎》、《晏子使楚》、《項羽本紀》、《出師表》、《陳情表》、韓、柳、歐、蘇。
集中地講的是白居易、歸有光、鄭板橋。
最後一學期講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
他好像特別喜歡歸有光的文章。
一個學期內把《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都講了。
他要把課堂講授和課外閱讀結合起來。
課上講了《賣炭翁》、《新豐折臂翁》,同時把白居易的新樂府全部印發給學生。
講了一篇《濰縣署中寄弟墨》,把鄭板橋的幾封主要的家書、道情和一些題畫的詩也都印發下去。
學生看了,很有興趣。
這種做法,在當時的初中國文教員中極為少見。
他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
這些文章有一個貫串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
他非常重視作文。
他說學國文的最終的目的,是把文章寫通。
學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處和不好處,發下去由學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學間互相改;
交上來,他再改一遍,加總批,再發給學生,讓學生自己謄一遍,留起來;
要學生隨時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文章。
他說,作文要如使船,撐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
不能像驢轉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裡轉。
為了幫助學生將來升學,他還自編了三種輔助教材。
一年級是《字形音義辨》,二年級是《成語運用》,三年級是《國學常識》。
在縣立初中讀了三年的學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識豐富,他們在考高中,甚至日後在考大學時,國文分數都比較高,是高先生給他們打下的底子。
更重要的是他們學會了欣賞文學——高先生講過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許多學生過了三十年還背得;
他們接受了高先生通過那些選文所傳播的思想——人道主義,影響到他們一生的立身為人,嗚呼,先生之澤遠矣!
(玻璃一樣脆亮的童聲高唱著。
瓦片和樹葉都在唱。
)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
搬到老屋對面的一條巷子裡。
高先生用歷年的積蓄,買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
房屋雖也舊了,但間架磚木都還結實。
天井裡花木扶疏,苔痕上階,草色入簾,很是幽靜。
高先生這幾年心境很好,人也變隨和了一些。
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處甚得。
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請一次客,對校中同仁表示慰勞,席間也談談校務。
高先生是不須催請,早早就到的。
他還備了幾樣便菜,約幾個志同道合的教員,在家裡賞荷小聚。
(五小的那位師爺式的教員聽到此事,編了一條歇後語:「高北溟請客——破天荒」。
)這幾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氣得腦袋不停的劇烈地搖動。
高先生有兩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談老師的詩文刻印出來。
談老先生死後,後人很沒出息,游手好閒,坐吃山空,幾年工夫,把談先生掙下的家業敗得精光,最後竟至靠拆賣房屋的磚瓦維持生活。
談老先生的宅第幾乎變成一片瓦礫,舊池喬木,蕩然無存。
門樓倒還在,也破落不堪了。
供轎夫休息的長凳早沒有了,剩了一個空空的架子。
裡面有一算卦的擺了一個卦攤。
條桌上放著籤筒。
桌前繫著桌帷,白色的圓「光」裡寫了四個字:「文王神課」。
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
這地方還叫做「談家門樓」。
過路人走過,都有不勝今昔之感,覺得滄海桑田,人生如夢。
談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漁。
到無米下鍋時,就到談先生的學生家去打秋風。
到了高北溟家,高先生總要周濟他一塊、兩塊、三塊、五塊。
總不讓他空著手回去。
每年臘月,還得為他準備幾斗米,一方醃肉,兩條風魚,否則這個年幼漁師弟過不去。
高北溟和談先生的學生周濟談幼漁,是為了不忘師恩,是怕他把談先生的文稿賣了。
他已經幾次要賣這部文稿。
買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
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買到文稿,改頭換面,就成了他的著作。
李三麻子慣於欺世盜名,這種事幹得出。
李三麻子出價一百,告訴幼漁,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塊錢,跟談幼漁把稿子買了。
想刻印,卻很難。
松華齋可以鉛印,尚古山房可以雕板。
問了問價錢,都貴得嚇人,為高北溟力所不及。
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攤曬。
高先生覺得對不起老師,心裡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兒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兩個女兒,長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從小很受寵,一家子都慣她,很嬌。
她用的東西都和姐姐不一樣。
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綢的。
她穿的是湖紡。
姐姐穿白麻紗襪,她卻有兩條長筒絲襪。
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卻一會是「千底一帶」,一會是白網球鞋,並且在初中二年級就穿了從上海買回來的皮鞋。
姐姐不嫉妒,倒說:「你的腳好看,應該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黃銅的手爐,她的手爐是白銅的。
姐姐扇細芭蕉扇,她扇檀香扇。
東西也一樣,吃魚,脊樑、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魚頭、魚尾,且說她愛吃),吃雞,一隻雞腿歸她(另一隻是高先生的)。
她還愛吃陳皮梅、嘉應子、橄欖。
她一個個吃。
家務事也不管。
掃地、抹桌、買菜、煮飯,都是姐姐。
高起興來,打了井水,把家裡什麼都洗一遍,磚地也洗一遍,大門也洗一遍,弄得家裡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縮著腳坐在凳子上。
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別人的。
被褥帳子,都是姐姐洗。
姐姐在天井裡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馬淋漓,她卻躺在高先生的籐椅上看《茵夢湖》。
高先生的籐椅,除了她,誰也不坐,這是一家之主的象徵。
只有一件事,她樂意做:澆花。
這是她的特權,別人不許澆。
高先生治家很嚴,高師母、高冰都怕他。
只有對高雪,從未碰過一指頭,在外面生了一點氣,回來看看這個「歡喜團」,氣也就消了。
她要什麼,高先生都依她。
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畢業,要升學(高冰沒有讀中學,小學畢業,就在本城讀了女師,已經在教書)。
她要考高中,將來到北平上大學。
高先生不同意,只許她報師範。
高雪哭,不吃飯。
媽媽和姐姐坐在床前輪流勸她。
「不要這樣。
多不好。
爸爸不是不想讓你向高處飛,爸爸沒有錢。
三年高中,四年大學,路費、學費、膳費、宿費,得好一筆錢。」
「他有錢!」
「他哪有錢呀!」
「在櫃子裡鎖著!」
「那是攢起來要給談老先生刻文集的。」
「幹嘛要給他刻!」
「這孩子,沒有談老先生,爸爸就沒有本事。
上大學呢!你連小學也上不了。
知恩必報,人不能無情無義。」
「再說那筆錢也不夠你上大學。
好妹妹,想開一點。
師範畢業教兩年,不是還可以考大學嗎?你自己攢一點,沒準爸爸這時候收入會更多一些。
我跟爸爸說說,我掙的薪水,一半交家裡,一半給你存起來,三四年下來,也是個數目。」「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誠感動了,眼淚晶晶的。
姐姐說得也有理。
國民黨教育部有個規定,師範畢業,教兩年小學,算是補償了師範三年的學雜費,然後可以考大學。
那時大學生裡歲數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師範生。
「快起來吧!不要叫爸爸心裡難過。
你看看他:整天不說話,腦袋又不停地搖了。」
高雪雖然嬌縱任性,這點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
她起來洗洗臉,走到書房裡,叫了一聲:「爸爸!」
並盛了一碗飯,用茶水淘淘,就著搾菜,吃了。
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兒回心轉意了,他心裡倒酸漬漬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蘇州師範。
高雪小時候沒有顯出怎麼好看,沒有想到,女大十八變,兩三年工夫,變成了一個美人。
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
白旗袍(在學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細草帽,白紗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
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態度安靜,顧盼有光。
不論在火車站月台上,輪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
男人看了她,敞開法蘭絨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買的時式領帶,頻頻回首,自作多情。
女的看了她,從手提包裡取出小圓鏡照照自己。
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輕輕感觸。
她在學校裡唱歌、彈琴,都很出色。
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飲酒歌》,彈的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裡的女孩子都覺得自己很土。
她們說高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派頭。
有女兒的人說:「高北溟生了這樣一個女兒,這個爸爸當得過!」
任何小城都是有風波的。
因為省長易人,直接影響到這個小縣的人事。
縣長、黨部、各局,統統來了一個大換班。
公職人員,凡靠領薪水吃飯的,無不人心惶惶。
一縣的人事更代,自然會波及到縣立初中。
三十幾個教育界人士,聯名寫信告了沈石君。
一式兩份,分送廳、局。
執筆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師。
他雖分不清方筆、圓筆,卻頗善於刀筆。
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學政,任用私人,倡導民主,宣傳赤化」。
後兩條是初中圖書館裡買了魯迅、高爾基的書,訂了《生活週刊》,「紀念周」上講時事。
「任用私人」牽涉到高北溟。
信中說:「簡師畢業,而教中學,縱觀全國,無此特例。
只為同門受業,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學士寒心。」指摘高北溟的教學是「不依規矩,自作主張,藐視部廳,攪亂學制」。
有人把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給沈石君。
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
他知道這個初中校長的位置,早已有人覬覦,自廳至局,已經內定。
這封控告信,不過是製造一個查辦的口實。
此種官場小伎倆,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
和這些人糾纏,味同嚼蠟。
何況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無戀棧之心。
為了給當局一個下馬台階,彼此不傷和氣,他自己主動遞了一封辭職書。
不兩天,批復照准。
繼任校長,叫尹同霖,原是辦黨務的。
——新換上的各局首腦也都是清一色,是縣黨部的委員。
這一調整充分體現了「以黨治國」精神。
沒有等辦理交代,尹同霖先來拜會了沈石君,這是給他一個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
尹同霖問沈石君有什麼托咐,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溟。
尹同霖滿口答應。
沈石君束裝就道之前,來看了高北溟,說他已和同霖提了,這點面子料想他會給的,他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書。
不料,快開學了,聘書還不下來。
同時,卻收到第五小學的聘書。
聘書後蓋著五小新校長的簽名章:張維谷。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並未向張維谷謀過職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書。
高先生到教務處看看,教員大半還是熟人。
他和大家點點頭,拿了粉筆、點名冊往教室裡走。
紈褲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後努努嘴,演了一出雙簧。
一個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一個說:「前度劉郎今又來」。
高北溟只當沒有聽見。
五年級有一個學生叫申潛,是現任教育局長的兒子,異常頑劣,上課時常搗亂。
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寫黑板時,用彈弓紙彈打人,一彈打在高先生的後腦勺上。
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訓斥了一頓。
不想申潛毫不認錯,反而著眼睛看著高仙,眼睛裡充滿鄙視。
他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高先生從他的眼睛裡清清楚楚聽得到:「你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動一動手指頭,你們的飯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來:「你仗你老子的勢!你們!你們這些黨棍子,你們欺人太甚!」他的腦袋劇烈地搖動起來。
一堂學生被高先生的神氣嚇呆了,鴉雀無聲。
談甓漁的文搞沒有刻印出來。
永遠也沒有刻印出來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規定,師範畢業,還要實習一年,才能正式任教。
高雪在實習一年的下學期,發現自己下午潮熱(同學們都看出她到下午兩頰微紅,特別好看),夜間盜汗,渾身沒有力氣。
撐到學期終了,回了家,高師母知道女兒病狀,說是:「可了不得!」這地方諱言這種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裡都明白。
高先生請了汪厚基來給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歡的學生,說他「絕頂聰明」。
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各門功課都是全班第一。
全縣的作文比賽,書法比賽,他都是第一名。
他臨畢業的那年,高先生為人撰了一篇壽序。
經壽翁的親友過目之後,大家商量請誰來寫。
高先生一時高興,推薦了他這個得意的學生。
大家覺得叫一個孩子來寫,倒很別緻,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還童的喜氣,就說不妨一試。
汪厚基用多寶塔體寫了十六幅壽屏,字徑二寸,筆力飽滿。
張掛起來,滿座賓客,無不詫為神童。
高先生滿以為這個學生一定會升學,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
他家裡開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學沒有多大困難。
不想他家裡決定叫他學醫——學中醫。
高先生聽說,廢書而歎,連聲說:「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個姓劉的老先生學了幾年,在東街賃了一間房,掛牌行醫了。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中醫。
中醫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動蹣跚,相貌奇古,這樣病家才相信。
東街有一個老中醫就是這樣。
此人外號李花臉,滿臉的紅記,一年多半穿著紫紅色的哆呢夾袍,黑羽紗馬褂,說話是個囔鼻兒,渾身發出樟木氣味,好像本人也才從樟木箱子裡拿出來。
汪厚基全不是這樣,既不彎腰,也不駝背,英俊倜儻,衣著入時,像一個大學畢業生。
他開了方子,總把筆套上。
——中醫開方之後,照倒不套筆,這是一種迷信,套了筆以後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
汪厚基不管這一套,他會寫字,愛筆。
他這個中醫還訂了好幾份雜誌,並且還看屠格涅夫的小說。
這些都是對行醫不利的。
但是也許沾了「神童」的名譽的光,請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頗為可觀。
他家裡覺得叫他學醫這一步走對了。
他該成家了,來保媒的一年都有幾起。
汪厚基看不上。
他私心愛慕著高雪。
他和高雪小學同班。
兩家住得不遠。
上學,放學,天天一起走,小時候感情很好。
街上的野孩子有時欺負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給她當保鏢。
他還時常做高雪掉在河裡,他跳下去把她救起來這樣的英雄的夢。
高雪讀了初中,師範,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長得漂亮起來。
隔幾天看見她,都使他覺得驚奇。
高雪上師範三年級時,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說媒。
高師母是很喜歡汪厚基的。
高冰說:「不行!妹妹是個心高的人,她要飛到很遠的地方去。
她要上大學。
她不會嫁一個中醫。
媽,您別跟妹妹說!」高北溟想了一天,對媒人說:「高雪還小。
她還有一年實習,再說吧。」媒人自然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來給高雪看病。
汪厚基覺得這是一種福。
高雪也很感激他。
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閒談。
他們談了好多小時候的事,彼此都記得那麼清楚。
高雪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了。
高雪病癒之後,就在本縣一小教書,——她沒有能在外地找到事。
她一面補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接連考了兩年,沒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她所嚮往的大學,都遷到四川、雲南。
日本人佔領了江南,本縣外出的交通斷了。
她想冒險通過敵占區,往雲南、四川去。
全家人都激烈反對。
她只好在這個小城裡困著。
高雪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該嫁人了。
多少雙眼睛都看著她。
她老不結婚,大家就都覺得奇怪。
城裡漸漸有了一些流言。
輕嘴薄舌的人很多。
對一個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別愛用自己骯髒的舌頭來糟蹋她,話說得很難聽,說她外面有人,還說……唉,別提這些了吧。
高雪在學校是經常收到情書。
有的摘錄了李後主、秦少游的詞,滿紙傷感惆悵。
有的抄了一些外國詩。
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倫的情詩的原文,害得她還得查字典。
這些信大都也有一點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認真。
高雪有時也回信,寫的也是一些虛無縹緲的話。
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情人。
本縣的小學裡不斷有人向她獻慇勤,她一個也看不上,覺得他們討厭。
汪厚基又托媒人來說了幾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詞拒絕了。
——每次家裡問高雪,她都是搖搖頭。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連高冰也改變了態度。
她和高雪談了半夜。
「行了吧。
汪厚基對你是真心。
他說他非你不娶,是實話。
他脾氣好,一定會對你很體貼。
人也不俗。
你們不是也還談得來麼?你還挑什麼呢?你想要一個什麼人?你想要的,這個縣城裡沒有!妹妹,你不小了。
聽姐姐話,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裡當老姑娘?這是命,你心高命薄。
退一步看,想寬一點。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沒有說話。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結婚了。
婚後的生活是平靜的。
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裡怕她化了,體貼到不能再體貼。
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給她穿襪子,穿鞋。
她梳頭,厚基在後面捧著鏡子。
天涼了,天熱了,厚基早給她把該換的衣服找出來放著。
嫂子們常常偷偷在窗外看這小兩口的無窮無盡的蜜月新婚,抿著嘴笑。
然而高雪並不快樂,她的笑總有點淒涼。
半年之後,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給她看病,親自到藥店去抓藥,親自煎藥,還親自嘗一嘗。
他把全部學識都拿出來了。
然而高雪的病沒有起色。
他把全城同行名醫,包括幾個西醫,都請來給高雪看病。
可是大家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連一個准病名都說不出,一人一個說法。
一個西醫說了一個很長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請教是什麼意思,這位西醫說:「憂鬱症」。
病了半年,百藥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
厚基抱她起來,輕得像一個孩子。
高雪覺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給她穿衣裳。
衣裳穿好了,襪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皺了皺眉,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
厚基給她把襪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厚基,說:「厚基,你真好!」隨即閉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報信。
他詳詳細細敘說了高雪臨死的情形,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的襪跟沒有拉平。」高師母忍不住,到房裡坐在床上痛哭。
高冰的眼淚不斷流出來,喊了一聲:「妹妹,你想飛,你沒有飛出去呀!」高先生捶著書桌說:「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腦袋不停地搖動起來。
——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氣的時候,只要感情一激動,就搖腦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來,他不再行醫了。
「我連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還給別人看什麼?」這位醫生對醫藥徹底發生懷疑:醫道:「沒有用!——騙人!」他變得有點傻了,遇見熟人就說:「她到最後還很清醒,我給她穿襪子,她還說左邊襪跟沒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經跟這人說過幾次了。
他的眼光呆滯,反應也很遲鈍了。
他的那點聰明靈氣已經全部消失。
他整天無所事事,一起來就到處亂走。
家裡人等他吃飯,每回看不見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墳旁坐著。
高先生已經死了幾年了。
五小的學生還在唱:
西挹神山爽氣,
東來鄰寺疏鐘……
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東街住過的老屋倒塌了,臨街的牆壁和白木板門倒還沒有倒。
板門上高先生寫的春聯也還在。
大紅朱箋被風雨漂得幾乎是白色的了,墨寫的字跡卻還很濃,很黑。
辛誇高嶺桂
未徙北溟鵬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於青島黃島
國子監
為了寫國子監,我到國子監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領。
從首都圖書館抱了幾十本書回來,看了幾天,看得眼花氣悶,而所得不多。
後來,我去找了一個「老」朋友聊了兩個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
我這朋友世代在國子監當差,「侍候」過翁同和、陸潤庠、王垿等祭酒,給新科狀元打過「狀元及第」的旗,國子監生人,今年七十三歲,姓董。
國子監,就是從前的大學。
這個地方原先是什麼樣子,沒法知道了(也許是一片荒郊)。
立為國子監,是在元代遷都大都以後,至元二十四年(公元1288年),距今約已七百年。
元代的遺跡,已經難於查考。
給這段時間作證的,有兩棵老樹:一棵槐樹,一棵柏樹。
一在彝倫堂前,一在大成殿階下。
據說,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國立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許衡手植的。
柏樹至今仍頗頑健,老干橫枝,婆娑弄碧,看樣子還能再活個幾百年。
那棵槐樹,約有北方常用二號洗衣綠盆粗細,稀稀疏疏地披著幾根細瘦的枝條,乾枯僵直,全無一點生氣,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很難斷定它是否還活著。
傳說它老早就已經死過一次,死了幾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麼又活了。
這是乾隆年間的事,這年正趕上是慈寧太后的六十「萬壽」,呵,這是大喜事!於是皇上、大臣賦詩作記,還給老槐樹畫了像,全都刻在石頭上,著實熱鬧了一通。
這些石碑,至今猶在。
國子監是學校,除了一些大樹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為大學校舍的建築。
這些建築的規模大概是明朝的永樂所創建的(大體依據洪武帝在南京所創立的國子監,而規模似不如原來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過。
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國極盛的峰頂,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進國子監的大門——集賢門,是一個黃色琉璃牌樓。
牌樓之裡是一座十分龐大華麗的建築。
這就是辟雍。
這是國子監最中心,最突出的一個建築。
這就是乾隆所創建的。
辟雍者,天子之學也。
天子之學,到底該是個什麼樣子,從漢朝以來就眾說紛紜,誰也鬧不清楚。
照現在看起來,是在平地上開出一個正圓的池子,當中留出一塊四方的陸地,上面蓋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簷,有兩層廊柱,蓋黃色琉璃瓦,安一個巨大的鎦金頂子,樑柱簷飾,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來像一頂大花轎子似的。
辟雍殿四面開門,可以洞啟。
池上圍以白石欄杆,四面有石橋通達。
這樣的格局是有許多講究的,這裡不必說它。
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築的,但都因為沒有水而作罷了(據說天子之學必得有水)。
到了乾隆,氣魄果然要大些,認為「北京為天下都會,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與稽而今與居也」(《御制國學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記》)。
沒有水,那有什麼關係!下令打了四口井,從井裡把水汲上來,從暗道裡注入,通過四個龍頭(螭首),噴到白石砌就的水池裡,於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著瀲灩的波光了。
二、八月裡,祀孔釋奠之後,乾隆來了。
前面鐘樓裡撞鐘,鼓樓裡擂鼓,殿前四個大香爐裡燒著檀香,他走入講台,坐上寶座,講《大學》或《孝經》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國子監的學生跪在石池的橋邊聽著,這個盛典,叫做「臨雍」。
這「臨雍」的盛典,道光、嘉慶年間,似乎還舉行過,到了光緒,據我那朋友老董說,就根本沒有這檔子事了。
大殿裡一年難得打掃兩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邊的池子叫做四個「月牙河」)裡整年是乾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後,各處的雨水一齊奔到這裡面來。
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難想像的。
然而辟雍殿確實是個美麗的、獨特的建築。
北京有名的建築,除了天安門、天壇祈年殿那個藍色的圓頂、九梁十八柱的故宮角樓,應該數到這頂四方的大花轎。
辟雍之後,正面一間大廳,是彝倫堂,是校長——祭酒和教務長——司業辦公的地方。
此外有「四廳六堂」,敬一亭,東廂西廂。
四廳是教職員辦公室。
六堂本來應該是教室,但清朝另於國子監斜對門蓋了一些房子作為學生住宿進修之所,叫做「南學」(北方戲文動輒說「一到南學去攻書」,指的即是這個地方),六堂作為考場時似更多些。
學生的月考、季考在此舉行,每科的鄉會試也要先在這裡考一天,然後才能到貢院下場。
六堂之中原來排列著一套世界上最重的書,這書一頁有三四尺寬,七八尺長,一尺許厚,重不知幾千斤。
這是一套石刻的十三經,是一個老書生蔣衡一手寫出來的。
據老董說,這是他默出來的!他把這套書獻給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國子監中,作為重要的裝點。
這皇帝,就是高宗純皇帝乾隆陛下。
國子監碑刻甚多,數量最多的,便是蔣衡所寫的經。
著名的,舊稱有趙松雪臨寫的「黃庭」、「樂毅」,「蘭亭定武本」;
顏魯公「爭座位」,這幾塊碑不曉得現在還在不在,我這回未暇查考。
不過我覺得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訓示太學生的一通敕諭:
恁學生每聽著:先前那宗訥做祭酒呵,學規好生嚴肅,秀才每循規蹈矩,都肯向學,所以教出來的個個中用,朝廷好生得人。
後來他善終了,以禮送他回鄉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懷著異心,不肯教誨,把宗訥的學規都改壞了,所以生徒全不務學,用著他呵,好生壞事。
如今著那年紀小的秀才官人每來署學事,他定的學規,恁每當依著行。
敢有抗拒不服,撒潑皮,違犯學規的,若祭酒來奏著恁呵,都不饒!全家發向煙瘴地面去,或充軍,或充吏,或做首領官。
今後學規嚴緊,若有無籍之徒,敢有似前貼沒頭帖子,誹謗師長的,許諸人出首,或綁縛將來,賞大銀兩個。
若先前貼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綁縛將來呵,也一般賞他大銀兩個。
將那犯人凌遲了,梟令在監前,全家抄沒,人口發往煙瘴地面。
欽此!
這裡面有一個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為了要「人才」,對於辦學校非常熱心。
他的辦學的政策只有一個字:嚴。
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國子監祭酒宗訥,就秉承他的意旨,訂出許多規條。
待學生非常的殘酷,學生曾有餓死吊死的。
學生受不了這樣的迫害和飢餓,曾經鬧過兩次學潮。
第二次學潮起事的是學生趙麟,出了一張壁報(沒頭帖子)。
太祖聞之,龍顏大怒,把趙麟殺了,並在國子監立一長竿,把他的腦袋掛在上面示眾(照明太祖的語言,是「梟令」)。
隔了十年,他還忘不了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體教職員和學生訓話。
碑上所刻,就是訓話的原文。
這些本來是發生在南京國子監的事,怎麼北京的國子監也有這麼一塊碑呢?想必是永樂皇帝覺得他老大人的這通話訓得十分精彩,應該垂之久遠,所以特地在北京又刻了一個復本。
是的,這值得一看。
他的這篇白話訓詞比歷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類的話都要真實得多,有力得多。
這塊碑在國子監儀門外側右手,很容易找到。
碑分上下兩截,下截是對工役膳夫的規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處斬」!「割了腳筋」……歷代皇帝雖然都似乎頗為重視國子監,不斷地訂立了許多學規,但不知道為什麼,國子監出的人才並不是那樣的多。
《戴斗夜談》一書中說,北京人已把國子監打入「十可笑」之列:
京師相傳有十可笑: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
國子監的課業歷來似頗為稀鬆。
學生主要的功課是讀書、寫字、作文。
國子監學生——監生的肄業、待遇情況各時期都有變革。
到清朝末年,據老董說,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轉堂(升級)一次,六年畢業,學生每月領助學金(膏火)八兩。
學生畢業之後,大部分發作為縣級幹部,或為縣長(知縣)、副縣長(縣丞),或為教育科長(訓導)。
另外還有一種特殊的用途,是調到中央去寫字(清朝有一個時期光祿寺的面袋都是國子監學生的仿紙做的)。
從明朝起就有調國子監善書學生去抄錄《實錄》的例。
明朝的一部大叢書《永樂大典》,清朝的一部更大的叢書《四庫全書》的底稿,那裡面的端正嚴謹(也毫無個性)的館閣體楷書,有些就是出自國子監高材生的手筆。
這種工作,叫做「在謄桌上行走」
國子監監生的身份不十分為人所看重。
從明景泰帝開生員納粟納馬入監之例以後,國子監的門檻就低了。
爾後捐監之風大開,監生就更不值錢了。
國子監是個清高的學府,國子監祭酒是個清貴的官員——京官中,四品而掌印的,只有這麼一個。
作祭酒的,生活實在頗為清閒,每月只逢六逢一上班,去了之後,當差的在門口喝一聲短道,沏上一碗蓋碗茶,他到彝倫堂上坐了一陣,給學生出出題目,看看卷子;
初一、十五帶著學生上大成殿磕頭,此外簡直沒有什麼事情。
清朝時他們還有兩樁特殊任務:一是每年十月初一,率領屬官到午門去領來年的黃歷;
一是遇到日蝕、月蝕,穿了素雅到禮部和太常寺去「救護」,但領黃歷一年只一次,日蝕、月蝕,更是難得碰到的事。
戴璐《籐陰雜記》說此官「清簡恬靜」,這幾個字是下得很恰當的。
但是,一般做官的似乎都對這個差事不大發生興趣。
朝廷似乎也知道這種心理,所以,除了特殊例外,祭酒不上三年就會遷調。
這是為什麼?因為這個差事沒有油水。
查清朝的舊例,祭酒每月的俸銀是一百零五兩,一年一千二百六十兩;
外加辦公費每月三兩,一年三十六兩,加在一起,實在不算多。
國子監一沒人打官司告狀,二沒有鹽稅河工可以承攬,沒有什麼外快。
但是畢竟能夠養住上上下下的堂官皂役的,賴有相當穩定的銀子,這就是每年捐監的手續費。
據朋友老董說,納監的監生除了要向吏部交一筆錢,領取一張「護照」外,還需向國子監交錢領「監照」——就是大學畢業證書。
照例一張監照,交銀一兩七錢。
國子監舊例,積銀二百八十兩,算一個「字」,按「千字文」數,有一個字算一個字,平均每年約收入五百字上下。
我算了算,每年國子監收入的監照銀約有十四萬兩,即每年有八十二三萬不經過入學和考試只花錢向國家買證書而取得大學畢業資格——監生的人。
原來這是一種比烏鴉還要多的東西!這十四萬兩銀子照國家的規定是不上繳的,由國子監官吏皂役按份攤分,祭酒每一字分十兩,那麼一年約可收入五千銀子,比他的正薪要多得多。
其餘司業以下各有差。
據老董說,連他一個「字」也分五錢八分,一年也從這一項上收入二百八九十兩銀子!
老董說,國子監還有許多定例。
比如,像他,是典籍廳的刷印匠,管給學生「做卷」——印製作文用的紅格本子,這事包給了他,每月例領十三兩銀子。
他父親在時還會這宗手藝,到他時則根本沒有學過,只是到大柵欄口買一刀毛邊紙,拿到琉璃廠找鋪子去印,成本共花三兩,剩下十兩,是他的。
所以,老董說,那年頭,手裡的錢花不清——燴鴨條才一吊四百錢一賣!至於那幾位「堂皂」,就更不得了了!單是每科給應考的舉子包「槍手」(這事值得專寫一文),就是一筆大財。
那時候,當差的都興喝黃酒,街頭巷尾都是黃酒館,跟茶館似的,就是專為當差的預備著的。
所以,像國子監的差事也都是世襲。
這是一宗產業,可以賣,也可以頂出去!
老董的記性極好,我的複述倘無錯誤,這實在是一宗未見載錄的珍貴史料。
我所以不憚其煩地縷寫出來,用意是在告訴比我更年輕的人,封建時代的經濟、財政、人事制度,是一個多麼古怪的東西!
國子監,現在已經作為首都圖書館的館址了。
首都圖書館的老底子是頭髮胡同的北京市圖書館,即原先的通俗圖書館——由於魯迅先生的倡議而成立,魯迅先生曾經襄贊其事,並捐贈過書籍的圖書館;
前曾移到天壇,因為天壇地點逼仄,又挪到這裡了。
首都圖書館藏書除原頭髮胡同的和建國後新買的以外,主要為原來孔德學校和法文圖書館的藏書。
就中最具特色,在國內搜藏較富的,是鼓詞俗曲。
雞鴨名家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父親在洗刮鴨掌。
每個郯蹼都掰開來仔細看過,是不是還有一絲泥垢、一片沒有去盡的皮,就像在作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
兩副鴨掌白白淨淨,妥妥停停,排成一排。
四隻鴨翅,也白白淨淨,排成一排。
很漂亮,很可愛。
甚至那兩個鴨肫,父親也把它處理得極美。
他用那把我小時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從栗紫色當中閃著鋼藍色的一個微微凹處輕輕一劃,一翻,裡面的蕊黃色的東西就翻出來了。
洗涮了幾次,往鴨掌、鴨翅之間一放,樣子很名貴,像一種珍奇的果品似的。
我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用潔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練地做著這樣的事。
我小時候就愛看他用他的手做這一類的事,就像我愛看他畫畫刻圖章一樣。
我和父親分別了十年,他的這雙手我還是非常熟悉。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鴨掌、鴨翅是剛從雞鴨店裡買來的。
這個地方雞鴨多,雞鴨店多。
雞鴨店都是回回開的。
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
我們家鄉回回很少。
雞鴨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
小小一間鋪面,乾淨而寂寞。
門口掛著收拾好的白白淨淨的雞鴨,很少有人買。
我每回走過時總覺得有一種使人難忘的印象襲來。
這家鋪子有一種什麼東西和別家不一樣。
好像這是一個古代的店舖。
鋪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個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
主人相貌奇古,一個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紅通紅,十分鮮艷,一個酒糟鼻子。
我從那個鼻子上認得了什麼叫酒糟鼻子。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無師自通,一看見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時常會想起那個鼻子。
剛才在雞鴨店又想起了那個鼻子。
現在那個鼻子的主人,那條斜陽古柳的巷子不知怎麼樣了……那兩個老人是誰?
一聲雞啼,一隻金彩爛麗的大公雞,一個很好看的雞,在小院子裡顧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兩個老人是誰呢,父親跟他們招呼的,在江邊的沙灘上?……
街上回來,行過沙灘。
沙灘上有人在分鴨子。
四個男子漢站在一個大鴨圈裡,在熙熙攘攘的鴨群裡,一隻一隻,提著鴨脖子,看一看,分別丟在四邊幾個較小的圈裡。
他們看什麼?——四個人都一色是短棉襖,下面皆系青布魚裙。
這一帶,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賣魚的,販賣菱藕、芡實、蘆柴、茭草的,都有這樣一條裙子。
繫了這樣一條大概宋朝就興的布裙,戴上一頂瓦塊氈帽,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行業的。
——看的是鴨頭,分別公母?母鴨下蛋,可能價錢賣得貴些?不對,鴨子上了市,多是賣給人吃,很少人家特為買了母鴨下蛋的。
單是為了分別公母,弄兩個大圈就行了,把公鴨趕到一邊,剩下的不都是母鴨了,無須這麼麻煩。
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來,得要那麼提起來認一認麼?而且,幾個圈裡灰頭綠頭都有!——沙灘上安靜極了,然而萬籟有聲,江流浩浩,飄忽著一種又積極又消沉的神秘的響往,一種廣大而深微的呼籲,悠悠釩釩,悄愴感人。
東北風。
交過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
可是江南地暖,雖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時候,身體各處卻還覺得舒舒服服,饒有清興,不很肅殺,天氣微陰,空氣裡潮潤潤的。
新麥、舊柳,抽了捲鬚的豌豆苗,散過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這點水氣。
鴨子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天氣,顯得比平常安靜得多。
雖被提著脖子,並不表示抗議。
也由於那幾個鴨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趁勢就甩了過去,不致使它們痛苦。
甚至那一甩還會使它們得到筋肉伸張的快感,所以往來走動,煦煦然很自得的樣子。
人多以為鴨子是很嘮叨的動物,其實鴨子也有默處的時候。
不過這樣大一群鴨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還從未見過。
它們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頓飽餐了吧?——什麼地方送來一陣煮大麥芽的氣味,香得很。
一定有人用長柄的大鏟子在銅鍋裡慢慢攪和著,就要出糖。
——是約約斤兩,把新鴨和老鴨分開?也不對。
這些鴨子都差不多大,全是當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幾天。
騾馬看牙口,鴨子不是騾馬,也看幾歲口?看,也得叫鴨子張開嘴,而鴨子嘴全都閉得扁扁的。
黃嘴也是扁扁的,綠嘴也是扁扁的。
即使掰開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細鋸齒,分不開牙多牙少。
看的是嘴。
看什麼呢?哦,鴨嘴上有點東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來的。
有的一道,有的兩道,有的刻一個十字叉叉。
哦,這是記號!這一群鴨子不是一家養的。
主人相熟,搭伙運過江來了,混在一起,攪亂了,現在再分開,以便各自出賣?對了,對了!不錯!這個記號作得實在有道理。
江邊風大,立久了究竟有點冷,走吧。
剛才運那一車雞的兩口子不知到了哪兒了。
一板車的雞,一籠一籠堆得很高。
這些雞是他們自己的,還是給別人家運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這個男人真豈有此理,怎麼叫女人拉車,自己卻提了兩隻份量不大的蒲包在後面踱方步!後來才知道,他的負擔更重一些。
這一帶地不平,儘是坑!車子拉動了,並不怎麼費力,陷在坑裡要推上來可不易。
這一下,夠瞧的!車掉進坑了,他趕緊用肩膀頂住。
然而一隻□轆怎麼弄也上不來。
跑過來兩個老人(他們原來蹲在一邊談天)。
老人之一撿了一塊磚煞住後滑的□轆,推車的男人發一聲喊,車上來了!他接過女人為他拾回來的落到地下的氈帽,撣一撣草屑,向老人道了謝:「難為了!」車子吱吱吜吜地拉過去,走遠了。
我忽然想起了兩句《打花鼓》:恩愛的夫妻
槌不離鑼
這兩句唱腔老是在我心裡迴旋。
我覺得很淒楚。
這個記號作得實在很有道理。
遍觀鴨子全身,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可以作記號的呢?不像雞。
雞長大了,毛色各不相同,養雞人都記得。
在他們眼中,世界沒有兩隻同樣的雞。
就是被人偷去殺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認也認得清(《王婆罵雞》中列舉了很多雞的名目,這是一部「雞典」)。
小雞都差不多,養雞的人家都在它們的肩翅之間染了顏色,或紅或綠,以防走失。
我小時頗不贊成,以為這很不好看。
但人家養雞可不是為了給我看的!鴨子麻煩,不能染色。
小鴨子要下水,染了顏色,浸在水裡,要退。
到一放大毛,則普天下的鴨子只有兩種樣子了:公鴨、母鴨。
所有的公鴨都一樣,所有的母鴨也都一樣。
鴨子養在河裡,你家養,他家養,難免混雜。
可以作記號的地方,一看就看出來的,只有那張嘴。
上帝造鴨,沒有想到鴨嘴有這個用處吧。
小鴨子,嘴嫩嫩的,刻幾道一定很容易。
鴨嘴是角質,就像指甲,沒有神經,刻起來不痛。
刻過的嘴,一樣吃東西,碎米、浮萍、小魚、蝦蠆、蛆蟲……鴨子們大概毫不在乎。
不會有一隻鴨子發現同伴的異樣,呱呱大叫起來:「咦!老哥,你嘴上是怎麼回事,雕了花了?」當初想出作這樣記號的,一定是個聰明人。
然而那兩個老人是誰呢?
鴨掌鴨翅已經下在砂鍋裡。
砂鍋咕嘟咕嘟響了半天了,湯的氣味飄出來,快得了。
碗筷擺了出來,就要吃飯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
「怎麼?——你不記得了?」
父親這一反問教我覺得高興:這分明是兩個值得記得的人。
我一問,他就知道問的是誰。
「一個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廣額方顙,一腮幫白鬍子茬的那個。
——那個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鬍子,頭老是微微揚起,眼角帶著一點嘲諷痕跡的,行動敏捷,不像是六十開外的人,是——「陸長庚。」
「陸長庚?」
「陸鴨。」
陸鴨!這個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見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師傅。
他雖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開的,雖然他是這個炕房裡頂重要的一個人。
老闆和他同宗,但已經出了五服,他們之間只有東伙緣分,不講親戚面情。
如果意見不和,東辭伙,伙辭東,都是可以的。
說是老街坊,余大房離我們家還很有一段路。
地名大淖,已經是附郭的最外一圈。
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諸縣。
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淖。
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勝處。
在這裡出入的,多是戴瓦塊氈帽系魚裙的朋友。
剩小船往北順流而下,可以在垂楊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間,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較整齊的房子,兩旁八字粉牆,幾個黑漆大字,鮮明醒目;
夏天門外多用蘆席搭一涼棚,綠缸裡漬著涼茶,任人取用;
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
樹頂上飄著做會的紙幡或一串紅綠燈籠的,那是「行」。
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茨菇、山藥芋艿、薏米雞頭,諸種雜物。
一種是雞鴨蛋行。
雞鴨蛋行旁邊常常是一家炕房。
炕房無字號,多稱姓某幾房,似頗有古意。
其中余大房聲譽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沒有什麼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來逛去,到哪裡都提了他那把其大無比,細潤發光的紫砂茶壺,坐下來就聊,一聊一半天。
而且好喝酒,一天兩頓,一頓四兩。
而且好管閒事。
跟他毫無關係的事,他也要擠上來插嘴。
而且聲音奇大。
這條街上茶館酒肆裡隨時聽得見他的喊叫一樣的說話聲音。
不論是哪兩家鬧糾紛,吃「講茶」評理,都有他一份。
就憑他的大嗓門,別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個人說!有時炕房裡有事,差個小孩子來找他,問人看見沒有,答話的人常是說:「看沒有看見,聽倒聽見的。
再走過三家門面,你把耳朵豎起來,找不到,再來問我!」他一年閒到頭,吃、喝、穿、用全不缺。
余大房養他。
只有每年春夏之間,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沒有吃「巧蛋」了。
巧蛋是孵小雞孵不出來的蛋。
不知什麼道理,有些小雞長不全,多半是長了一個頭,下面還是一個蛋。
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殼。
雞出不了殼,是雞生得笨,所以這種蛋也稱「拙蛋」,說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書念不好。
反過來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唸書的孩子也馬馬虎虎准許吃了。
這東西很多人是不吃的。
因為看上去使人身上發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總之吃這種東西很不高雅。
很慚愧,我是吃過的,而且只好老實說,味道很不錯。
吃都吃過了,賴也賴不掉,想高雅也來不及了。
——吃巧蛋的時候,看不見余老五了。
清明前後,正是炕雞子的時候;
接著又得炕小鴨,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
那是蛋行裡人的責任。
雞鴨也有「種口」。
哪一路的雞容易養,哪一路的長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裡的人都知道。
生蛋收來之後,分別放置,並不混雜。
分好後,剔一道,薄殼,過小,散黃,亂帶,日久,全不要。
——「亂帶」是繫著蛋黃的那道韌帶斷了,蛋黃偏墜到一邊,不在正中懸著了。
再就是炕房師傅的事了。
一間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門上開一個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閉,一眼睜,反覆映看,謂之「照蛋」。
第一次叫「頭照」。
頭照是照「珠子」,照蛋黃中的胚珠,看是否受過精,用他們的說法,是「有」過公雞或公鴨沒有。
沒「有」過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雞小鴨。
照完了,這就「下炕」了。
下炕後三四天,取出來再照,名為「二照」。
二照照珠子「發飽」沒有。
頭照很簡單,誰都作得來。
不用在門洞上,用手輕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著亮光,轉來轉去,就看得出蛋黃裡有沒有暈暈的一個圓影子。
二照要點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點,常常不易斷定。
珠子不飽的,要剔下來。
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賣,看不出是炕過的。
二照之後,三照四照,隔幾天一次。
三四照後,蛋就變了。
到知道炕裡的蛋都在正常發育,就不再動它,靜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後,不讓人隨便去看。
下炕那天照例是豬頭三牲,大香大燭,燃鞭放炮,磕頭敬拜祖師菩薩,儀式十分莊嚴隆重。
因為炕房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賺錢蝕本,就看這幾天。
因為父親和余老五很熟,我隨著他去看過。
所謂「炕」,是一口一口缸,裡頭糊著泥和草,下面點著稻草和谷糠,不斷用火烘著。
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溫度。
太熱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溫度透不進蛋裡去。
什麼時候加一點草、糠,什麼時候撤掉一點,這是余老五的職份。
那兩天他整天不離一步。
許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動手。
他只要不時看一看,吩咐兩句,有下手徒弟照辦。
余老五這兩天可顯得重要極了,尊貴極了,也謹慎極了,還溫柔極了。
他話很少,說話聲音也是輕輕的。
他的神情很奇怪,總像在諦聽著什麼似的,怕自己輕輕咳嗽也會驚散這點聲音似的。
他聚精會神,身體各部全在一種沉湎,一種興奮,一種極度的敏感之中。
熟悉炕房情況的人,都說這行飯不容易吃。
一炕下來,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場大病。
吃飯睡覺都不能馬虎一刻,前前後後半個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覺。
總是躺在屋角一張小床上抽煙,或者閉目假寐,不時就著壺嘴喝一口茶,啞啞地說一句話。
一樣藉以量度的器械都沒有,就憑他這個人,一個精細準確而又複雜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覺判斷一切。
炕房裡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籠罩著一種曖昧、纏綿的含情懷春似的異樣感覺。
余老五身上也有著一種「母性」。
(母性!)他身驗著一個一個生命正在完成。
蛋炕好了,放在一張一張木架上,那就是「床」。
床上墊著棉花。
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雞一個一個啄破蛋殼,啾啾叫起來。
這些小雞似乎非常急於用自己的聲音宣告也證實自己已經活了。
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熱鬧極了。
聽到這聲音,老闆心裡就開了花。
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經沉沉睡去了。
小雞子在街上賣的時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時候。
他得接連睡幾天。
——鴨子比較簡單,連床也不用上;
難的是雞。
小雞跟真正的春天一起來,氣候也暖和了,花也開了。
而小鴨子接著就帶來了夏天。
畫「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往往畫出黃毛小鴨。
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節上不大對。
桃花開的時候小鴨還沒有出來。
小雞小鴨都放在淺扁的竹籠裡賣。
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極了。
小雞小鴨都很可愛。
小雞嬌弱伶仃,小鴨傻氣而固執。
看它們在竹籠裡挨挨擠擠,竄竄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歡悅。
捉在手裡,那點輕微的掙扎搔撓,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癢癢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為有一個余老五。
余老五是這行的狀元。
余老五何以是狀元?他炕出來的雞跟別家的擺在一起,來買的人一定買余老五炕出的雞,他的雞特別大。
剛剛出炕的小雞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戥子稱,份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雞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當然有人買。
怎麼能大一圈呢?他讓小雞的絨毛都出足了。
雞蛋下了炕,幾十個時辰。
可以出炕了,別的師傅都不敢等到最後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氣錯一點,一炕蛋整個的廢了,還是穩一點。
想等,沒那個膽量。
余老五總要多等一個半個時辰。
這一個半個時辰是最吃緊的時候,半個多月的功夫就要在這一會見分曉。
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極點,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銳。
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眼睛塌陷了,連顏色都變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瘋狂。
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惱怒,簡直碰他不得,專斷極了,頑固極了。
很奇怪,他這時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煙,一句話也不說。
木床、棉絮,一切都準備好了。
小徒弟不放心,輕輕來問一句:「起了吧?」搖搖頭。
——「起了罷?」還是搖搖頭,只管抽他的煙。
這一會正是小雞放絨毛的時候。
這是神聖的一刻。
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們趕緊一窩蜂似的取出來,簡直是才放上床,小雞就啾啾啾啾紛紛出來了。
余老五自掌炕以來,從未誤過一回事,同行中無不讚歎佩服。
道理是誰也知道的,可是別人得不到他那種堅定不移的信心。
這是才分,是學問,強求不來。
余老五炕小鴨亦類此出色。
至於照蛋、煨火,是尤其餘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茶壺到處閒聊,除了掌炕,一事不管。
人說不是他吃老闆,是老闆吃著他。
沒有餘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為余大房了。
沒有餘大房,余老五仍是一個余老五。
什麼時候,他前腳跨出那個大門,後腳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壺接過去。
每一家炕房隨時都在等著他。
每年都有人來跟他談的,他都用種種方法回絕了。
後來實在麻煩不過,他就半開玩笑似的說:「對不起,老闆連墳地都給我看好了!」
父親說,後來余大房當真在泰山廟後,離炕房不遠處,給他找了一塊墳地。
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們小時常上那裡放風箏。
蠶豆花開得鬧嚷嚷的,斑鳩在叫。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處方。
陸長庚瘦瘦小小,小頭,小臉。
八字眉。
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
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軟。
他是一個農民,舉止言詞都像一個農民,安分,卑屈。
他的眼睛比一般農民要少一點驚惶,但帶著更深的絕望。
他不像余五那樣有酒有飯,有寄托,有保障。
他是個倒霉的人。
他的臉小,可是臉上的紋路比余老五雜亂,寫出更多的人性。
他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俏皮笑話,太多沒有浪費的風情,他沒有愛撫,沒有安慰,沒有吐氣揚眉,沒有……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鄉下的活計沒有哪一件難得倒他。
許多活計,他看一看就會,想一想就明白。
他是窯莊一帶的能人,是這一帶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個點綴,一個談話的題目。
可是他的運氣不好,幹什麼都不成功。
日子越過越窮,他也就變得自暴自棄,變得懶散了。
他好喝酒,好賭錢,像一個不得意的才子一樣,潦倒了。
我父親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
他表演了那麼一回,也是偶然!
母親故世之後,父親覺得很寂寞無聊。
母親葬在窯莊。
窯莊有我們的一塊地。
這塊地一直沒有收成,沙性很重,種稻種麥,都不相宜,只能種一點豆子,長草。
北鄉這種瘦地很多,叫做「草田」。
父親想把它開闢成一個小小農場,試種果樹、棉花。
把莊房收回來,略事裝修,他平日就住在那邊,逢年過節才回家。
我那時才六歲,由一個老奶媽帶著,在舅舅家住。
有時老奶媽送我到窯莊來住幾天。
我很少下鄉,很喜歡到窯莊來。
我又來了!父親正在接枝。
用來削切枝條的,正是這把拾掇鴨肫的角柄小刀。
這把刀用了這麼多年了,還是刀刃若新發於硎。
正在這時,一個長工跑來了:「三爺,鴨都丟了!」
佃戶和長工一向都叫我父親為「三爺」。
「怎麼都丟了?」
這一帶多河溝港汊,出細魚細蝦,是個適於養鴨的地方。
有好幾家養過鴨。
這塊地上的老佃戶叫倪二,父親原說留他。
他不幹,他不相信從來沒有結過一個棉桃的地方會長出棉花。
他要退租。
退租怎麼維生?他要養鴨。
從來沒有養過鴨,這怎麼行?他說他幫過人,懂得一點。
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想跟三爺借。
父親覺得讓他種了多年草田,應該借給他錢。
不過很替他擔心。
父親也托他買了一百隻小鴨,由他代養。
事發生後,他居然把一趟鴨養得不壞。
棉花也長出來了。
「倪二,你不相信我種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養得好鴨子。
現在地裡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麼?」
「是棉花。
河裡一隻一隻肥的,是——鴨子!」
每天早晚,站在莊頭,在沉沉霧靄,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趕著一大群鴨子經過盪口,父親常常要搖頭:「還是不成,不『像』!這些鴨跟他還不熟。
照說,都就要賣了,那根趕鴨用的篙子就不大動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勁兒!」
倪二沒有聽見父親說什麼,但是遠遠地看到(或感覺到)父親在搖頭,他不服,他舞著竹篙,說:「三爺,您看!」
他的意思是說:就要到八月中秋了,這群鴨子就可以趕到南京或鎮江的鴨市上變錢。
今年雞鴨好行市。
到那時三爺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為什麼要改行養鴨!
放鴨是很苦的事。
問放鴨人,頂苦的是什麼?「冷清」。
放鴨和種地不一樣。
種地不是一個人,撒種、車水、薅草、打場,有歌聲,有鑼鼓,呼吸著人的氣息。
養鴨是一種游離,一種放逐,一種流浪。
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撐一個淺扁小船,僅容一人,叫做「鴨撇子」,手裡一根竹篙,篙頭繫著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離開村莊,到茫茫的水裡去了。
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來。
下雨天穿蓑衣,太陽大戴個笠子,天涼了多帶一件衣服。
「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遠遠地,偶爾可以聽到遠遠地一兩聲人聲,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畜生。
有人愛跟牛、羊、豬說話。
牛羊也懂人話。
要跟鴨子談談心可是很困難。
這些東西只會呱呱地叫,不停地用它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
可是,鴨子肥了,倪二喜歡。
前兩天倪二說,要把鴨子趕去賣了。
他算了算,刨去行傭、卡錢,連底三倍利。
就要趕,問父親那一百隻鴨怎麼說,是不是一起賣。
今天早上,父親想起留三十隻送人,叫一個長工到蕩裡去告訴倪二。
「鴨都丟了!」
倪二說要去賣鴨,父親問他要不要請一個趕過鴨的行家幫一幫,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了。
運鴨,不像運雞。
雞是裝了籠的。
運鴨,還是一隻小船,船上裝著一大卷鴨圈,乾糧,簡單的行李,人在船,鴨在水,一路迤迤邐邐地走。
鴨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魚小蝦,運到了,才不落膘掉斤兩,精神好看。
指揮鴨陣,劃撐小船,全憑一根篙子。
一程十天半月。
經過長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
晚上,找一個沙洲歇一歇,這趕鴨是個險事,不是外行冒充得來的。
「不要!」
他怕父親再建議他請人幫忙,留下三十隻鴨,偷偷地一早把鴨趕過蕩,準備過白蓮湖,沿漕河,過江。
長工一到盪口,問人:「倪二呢?」
「倪二在白蓮湖裡。
你趕快去看看。
叫三爺也去看看。
一趟鴨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鴨子不服從指揮,各自為政,四散逃竄,鑽進蘆叢裡去了,而且再也不出來。
這種事過去也發生過。
白蓮湖是一口不大的湖,離窯莊不遠。
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
三五八集期,父親也帶我去過。
湖邊港汊甚多,密密地長著蘆葦。
新蘆葦很高了,黑森森的。
蓮蓬已經采過了,荷葉的顏色也發黑了。
人過時常有翠鳥衝出,翠綠的一閃,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邊,竹篙橫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曬穀場的石轆軸上,手裡的瓦塊氈帽攥成了一團,額頭上破了一塊皮。
幾個人圍著他。
他好像老了十年。
他疲倦了。
一清早到現在,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跟鴨子奮鬥了半日。
他一定還沒有吃過飯。
他的飯在一個布口袋裡,——一袋老鍋巴。
他木然地坐著,一動不動,不時把腦袋抖一抖,到像受了震動。
——他的脖子裡有好多道深溝,一方格,一方格的。
顏色真紅,好像燒焦了似的。
老那麼坐著,腳恐怕要麻了。
他的腳顯出一股傻相。
父親叫他:
「倪二。」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怎麼辦呢?
圍著的人說:
「去找陸長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陸長庚。」
「只有老陸,陸鴨。」
陸長庚在哪裡?
「多半在橋頭茶館。」
橋頭有個茶館,是為鮮貨行客人、蛋行客人、陸陳行客人談生意而設的。
區裡、縣裡來了什麼大人物,也請在這裡歇腳。
賣清茶,也代賣紙煙、針線、香燭紙衤馬、雞蛋糕、芝麻餅、七厘散、紫金錠、菜種、草鞋、寫契的契紙、小綠穎毛筆、金不換黑墨、何通記紙牌……總而言之,日用所需,應有盡有。
這茶館照例又是閒散無事人聚賭耍錢的地方。
茶館裡備有一副麻將牌(這副麻將牌丟了一張紅中,是後配的),一副牌九。
推牌九時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後面呼吆喝六,吶喊助威。
船從橋頭過,遠遠地就看到一堆興奮忘形的人頭人手。
船過去,還聽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常在後面斜著頭看人賭錢的,有人指給我們看過,就是陸長庚,這一帶放鴨的第一把手,渾號陸鴨,說他跟鴨子能通話,他自己就是一隻成了精的老鴨。
——瘦瘦小小,神情總是在發愁。
他已經多年不養鴨了,現在見到鴨就怕。
「不要你多,十五塊洋錢。」
賭錢的人聽到這個數目都捏著牌回過頭來:十五塊!十五塊在從前很是一個數目了。
他們看看倪二,又看看陸長庚。
這時牌九桌上最大的賭注是一弔錢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說了半天,講定了,十塊錢。
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扛通吃,紅了一莊,方去。
「把鴨圈拿好。
倪二,趕鴨子進圈,你會的?我把鴨子吆上來,你就趕。
鴨子在水裡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這十塊錢賺得太不費力了!拈起那根篙子(還是那根篙,他拈在手裡就是樣兒),把船撐到湖心,人僕在船上,把篙子平著,在水上撲打了一氣,嘴裡嘖嘖嘖咕咕咕不知道叫點什麼,赫!——都來了!鴨子四面八方,從蘆葦縫裡,好像來爭搶什麼東西似的,拚命地拍著翅膀,挺著脖子,一起奔向他那裡小船的四圍來。
本來平靜遼闊的湖面,驟然熱鬧起來,一湖都是鴨子。
不知道為什麼,高興極了,喜歡極了,放開喉嚨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頭沒進水裡,爪子伸出水面亂劃,翻來翻去,像一個一個小瘋子。
岸上人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倪二也抹著鼻涕笑了。
看看差不多到齊了,篙子一抬,嘴裡曼聲唱著,鴨子馬上又安靜了,文文雅雅,擺擺搖搖,向岸邊游來,舒閒整齊有致。
兵法:用兵第一貴「和」。
這個「和」字用來形容這些鴨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他唱的不知是什麼,彷彿鴨子都愛聽,聽得很入神,真怪!
這個人真是有點魔法。
「一共多少隻?」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揀一個高處,四面一望。
「你數數。
大概不差了。
——嗨!你這裡頭怎麼來了一隻老鴨?」
「沒有,都是當年的。」
「是哪家養的老鴨教你裹來了!」
倪二分辯。
分辯也沒用。
他一伸手撈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
新鴨子拉稀屎,過了一年的,才硬。
鴨腸子搭頭的那兒有一個小箍道,老鴨子就長老了。
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鴨還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隻!」
倪二隻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兩隻。
送不送由你。」
怎麼小氣,也沒法不送他。
他已經到鴨圈子提了兩隻,一手一隻,拎了一拎。
「多重?」
他問人。
「你說多重?」
人問他。
「六斤四,——這一隻,多一兩,六斤五。
這一趟裡頂肥的兩隻。」
「不相信。
一兩之差也分得出,就憑手拎一拎?」「不相信?不相信拿秤來稱。
稱得不對,兩隻鴨算你的;
對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館裡借了秤來,稱出來,一點都不錯。
「拎都不用拎,憑眼睛,說得出這一趟鴨一個一個多重。
不過先得大叫一聲。
鴨身上有毛,毛蓬鬆著看不出來,得驚它一驚。
一驚,鴨毛就緊了,貼在身上了,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
晚上喝酒了,茶館裡會。
不讓你費事,鴨殺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頭往鴨子三岔骨處一搗,兩隻鴨掙扎都不掙扎,就死了。
「殺的鴨子不好吃。
鴨子要吃嗆血的,肉才不老。」
什麼事都輕描淡寫,毫不裝腔作勢。
說話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還有一種對於自己的嘲諷。
這是一點本事。
可是人最好沒有這點本事。
他正因為有這些本事,才種種不如別人。
他放過多年鴨,到頭來連本錢都蝕光了。
鴨瘟。
鴨子瘟起來不得了。
只要看見一隻鴨子搖頭,就完了。
這不像雞。
雞瘟還有救,灌一點胡椒、香油,能保住幾隻。
鴨,一個搖頭,個個搖頭,不大一會,都不動了。
好幾次,一趟鴨子放到蕩裡,回來時就剩自己一個人了。
看著死,毫無辦法。
他發誓,從此不再養鴨。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塊錢不白要你的,我給你送到。
今天晚了,你把鴨圈起來過一夜。
明天一早我來。
三爺,十塊錢趕一趟鴨,不算頂貴噢?」
他知道這十塊錢將由誰來出。
當然,第二天大早來時他仍是一個陸長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輸得光光的。
「沒有!還剩一塊!」
這兩個老人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呢?他們的光景過得怎麼樣了呢?
一九四七年初,寫於上海
晚飯花
晚飯花就是野茉莉。
因為是在黃昏時開花,晚飯前後開得最為熱鬧,故又名晚飯花。
野茉莉,處處有之,極易繁衍。
高二三尺,枝葉披紛,肥者可蔭五六尺。
花如茉莉而長大,其色多種易變。
子如豆,深黑有細紋,中有瓤,白色,可作粉,故又名粉豆花。
曝干作蔬,與馬蘭頭相類。
根大者如拳、黑硬,俚醫以治吐血。
——吳其□:《植物名實圖考》
下水道和孩子
修下水道了。
最初,孩子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看見一輛一輛的大汽車開過來,卸下一車一車的石子,雞蛋大的石子,杏核大的石子,還有沙,溫柔的,乾淨的沙。
堆起來,堆起來,堆成一座一座山,把原來的一個空場子變得完全不認得了。
(他們曾經在這裡踢毽子,放風箏,在草窩裡找那麼尖頭的綠蚱蜢——飛起來露出桃紅色的翅膜,格格格地響,北京人叫做「卦大扁」……)原來挺立在場子中間的一棵小棗樹只露出了一個頭,像是掉到地底下去了。
最後,來了一個一個巨大的,大得簡直可以當做房子住的水泥筒子。
這些水泥筒子有多重啊,它是那麼滾圓的,可是放在地下一動都不動。
孩子最初只是怯生生地,遠遠地看著。
他們只好走一條新的,彎彎曲曲的小路進出了,不能從場子裡的任何方向橫穿過去了。
沒有幾天,他們就習慣了。
他們覺得這樣很好。
他們有時要故意到沙堆的邊上去踩一腳,在滾落下來的石子上站一站。
後來,從有一天起,他們就跑到這些山上去玩起來。
這倒不只是因為在這些山旁邊只有一個老是披著一件黃布面子的羊皮大衣的人在那裡看著,並且總是很溫和地微笑著看著他們,問他姓什麼,住在哪一個門裡,而是因為他們對這些石子和沙都熟悉了。
他們知道這是可以上去玩的,這一點不會有什麼妨礙。
哦,他們站得多高呀,許多東西看起來都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他們看見了許多肩膀和頭頂,看見頭頂上那些旋。
他們看見馬拉著車子的時候脖子上的鬃毛怎樣一聳一聳地動。
他們看見王國俊家的房頂上的瓦楞裡嵌著一個皮球。
(王國俊跟他爸爸搬到新北京去了,前天他們在東安市場還看見過的哩。
)他們隔著牆看見他們的媽媽往繩子上曬衣服,看見媽媽的手,看見……終於,有一天,他們跑到這些大圓筒裡來玩了。
他們在裡面穿來穿去,發現、尋找著各種不同的路徑。
這是橋孔啊,涵洞啊,隧道啊,是地道戰啊……他們有時伸出一個黑黑的腦袋來,喊叫一聲,又隱沒了。
他們從薄暗中爬出來,爬到圓筒的頂上來奔跳。
最初,他們從一個圓筒上跳到一個圓筒上,要等兩隻腳一齊站穩,然後再往另一個上面跳,現在,他們連續地跳著,他們的腳和身體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弧形的坡面,習慣了這樣的運動的節拍,他們在上面飛一般地跳躍著……(多給孩子們寫一點神奇的,驚險的故事吧。
)
他們跑著,跳著,他們的心開張著。
他們也常常跑到那條已經掘得很深的大溝旁邊,挨著木欄,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木架子,看在黑洞洞的溝底活動著的工人,看他們穿著長過膝蓋的膠皮靴子從裡面爬上來,看他們吃東西,吃得那樣一大口一大口的,吃得那樣香。
夜晚,他們看見溝邊點起一盞一盞斜角形的紅燈。
他們知道,這些燈要一直在那裡亮著,一直到很深很深的夜裡,發著紅紅的光。
他們會很久很久都記得這些燈……孩子們跑著,跳著,在圓筒上面,在圓筒裡面。
忽然,有一個孩子在心裡驚呼起來:「我已經頂到筒子頂了,我沒有踮腳!」啊,不知不覺的,這些孩子都長高了!真快呀,孩子!而,這些大圓筒子也一個一個地安到深深的溝裡去了,孩子們還來得及看到它們的淺灰色的脊背,整整齊齊地,長長地連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溝裡填土。
現在,場子裡又空了,又是一個新的場子,還是那棵小棗樹,挺立著,搖動著枝條。
不久,溝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寬廣的,特別平,特別寬的路。
但是,孩子們確定地知道,這下面,是下水道。
羊捨一夕
——又名:四個孩子和一個夜晚
一、夜晚
火車過來了。
「216!往北京的上行車,」老九說。
於是他們放下手裡的工作,一起聽火車。
老九和小呂都好像看見:先是一個雪亮的大燈,亮得叫人眼睛發脹。
大燈好像在拚命地往外冒光,而且冒著氣,嗤嗤地響。
烏黑的鐵,珵黃的銅。
然後是綠色的車身,排山倒海地衝過來。
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園東邊的樹牆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每回看到燈光那樣猛烈地從樹牆子上刮過去,你總覺得會刮下滿地枝葉來似的。
可是火車一過,還是那樣:樹牆子顯得格外的安詳,格外的綠,真怪。
這些,老九和小呂都太熟悉了。
夏天,他們睡得晚,老是到路口去看火車。
可現在是冬天了。
那麼,現在是什麼樣子呢?小呂想像,燈光一定會從樹牆子的枝葉空隙處漏進來,落到果園的地面上來吧。
可能!他想像著那燈光映在大梨樹地間作的蔥畦裡,照著一地的大蔥蓬鬆的,干的,發白的葉子……車輪的聲音逐漸模糊成為一片,像刮過一陣大風一樣,過去「十點四十七,」老九說。
老九在附近的山頭上放了好幾年羊了,他知道每一趟火車的時刻。
留孩說:「貴甲哥怎麼還不回來?」
老九說:「他又排戲去了,一定回來得晚。」
小呂說:「這是什麼奶哥!奶弟來了也不陪著,昨天是找羊,今天又去排戲!」
留孩說:「沒關係,以後我們就常在一起了。」
老九說:「咱們燒山藥吃,一邊說話,一邊等他。
小呂,不是還有一包高山頂1嗎?坐上!外屋缸裡還有沒有水?」「有!」
於是三個人一起動手:小呂拿沙鍋舀了多半鍋水,抓起一把高山頂來撮在裡面。
這是老九放羊時摘來的。
老九從麻袋裡掏山藥——他們在山坡上自己種的。
留孩把爐子通了通,又加了點煤。
屋裡一順排了五張木床,聯成一個大炕。
一張是張士林的,他到狼山給場裡買果樹苗子去了。
隔壁還有一間小屋,鍋灶俱全,是老羊倌住的。
老羊倌請了假,看他的孫子去了。
今天這裡只剩下四個孩子:他們三個,和那個正在排戲的。
屋裡有一盞自造的煤油燈——老九用墨水瓶子改造的,一個爐子。
外邊還有一間空屋,是個農具倉庫,放著硫銨、石灰、DDT、鐵桶、木叉、噴霧器……外屋門插著。
門外,右邊是羊圈,裡邊臥著四百隻羊;
前邊是果園,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點蔥,還有一堆沒有窖好的蔓菁。
現在什麼也看不見,外邊是無邊的昏黑。
方圓左近,就只有這個半山坡上有一點點亮光。
夜,正在深濃起來。
二、小呂
小呂是果園的小工。
這孩子長得清清秀秀的。
原在本堡念小學。
念到六年級了,忽然跟他爹說不想念了,要到農場做活去。
他爹想:農場裡能學技術,也能學文化,就同意了。
後來才知道,他還有個心思。
他有個哥哥,在念高中,還有個妹妹,也在上學。
他爹在一個醫院裡當炊事員。
他見他爹張羅著給他們交費,買書,有時要去跟工會借錢,他就決定了:我去做活,這樣就是兩個人養活五個人,我哥能夠念多高就讓他念多高。
這樣,他就到農場裡來做活了。
他用一個牙刷把子,截斷了,一頭磨平,刻了一個小手章:呂志國。
每回領了工資,除了伙食、零用(買個學習本,配兩節電池……),全部交給他爹。
有一次,不知怎麼弄的(其實是因為他從場裡給家裡買了不少東西:菜,果子),拿回去的只有一塊五毛錢。
他爹接過來,笑笑說:
「這就是兩個人養活五個人嗎?」
呂志國的臉紅了。
他知道他偶然跟同志們說過的話傳到他爹那裡去了。
他爹並不是責怪他,這句嘲笑的話裡含著疼愛。
他爹想:困難是有一點的,哪裡就過不去啊?這孩子!究竟走怎樣一條路好:繼續上學?還是讓他在這個農場裡長大起來?
小呂已經在農場裡長大起來了。
在菜園干了半年,後來調到果園,也都半年了。
在菜園裡,他幹得不壞,組長說他學得很快,就是有點貪玩。
調他來果園時,徵求過他本人的意見,他像一個成年的大工一樣,很爽快地說:「行!在哪裡幹活還不是一樣。」乍一到果園時,他什麼都不摸頭,不大插得上手,有點彆扭。
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原來果園對他說來是個更合適的地方。
果園裡有許多活,大工來做有點窩工,一般女工又做不了,正需要一個伶俐的小工。
登上高凳,爬上樹頂,綁老架的葡萄條,果樹摘心,套紙袋,捉金龜子,用一個小鐵絲鉤疏蟲果,接了長長的竿子噴射天藍色的波爾多液……在明麗的陽光和蔥蘢的綠葉當中做這些事,既是嚴肅的工作,又是輕鬆的遊戲,既「起了作用」,又很好玩,實在叫人快樂。
這樣的話,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不論在身體上、情緒上,都非常相投。
小呂很快就對果園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
他知道所有果木品種的名字:金冠、黃奎、元帥、國光、紅玉、祝;
煙台梨、明月、二十世紀;
密腸、日面紅、秋梨、鴨梨、木頭梨;
白香蕉、柔丁香、老虎眼、大粒白、秋紫、金鈴、玫瑰香、沙巴爾、黑汗、巴勒斯坦、白拿破侖……而且準確地知道每一棵果樹的位置。
有時組長給一個調來不久的工人佈置一件工作,一下子不容易說清那地方,小呂在旁邊,就說:「去!小呂,你帶他去,告訴他!」小呂有一件大紅的球衣,幹活時他喜歡把外面的衣裳脫去,於是,在果園裡就經常看見通紅的一團,輕快地、興沖沖地彈跳出沒於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叢綠之中,惹得過路的人看了,眼睛裡也不由得漾出笑意,覺得天色也明朗,風吹得也舒服。
小呂這就真算是果園的人了。
他一回家就是說他的果園。
他娘、他妹妹都知道,果園有了多少年了,有多少棵樹,單葡萄就有八十多種,好多都是外國來的。
葡萄還給毛主席送去過。
有個大幹部要路過這裡,毛主席跟他說,「你要過沙嶺子,那裡葡萄很好啊!」毛主席都知道的。
果園裡有些什麼人,她們也都清清楚楚的了,大老張、二老張、大老劉、陳素花、惲美蘭……還有個張士林!連這些人的家裡的情形,他們有什麼能耐,她們也都明明白白。
連他爹對果園熟悉得也不下於他所在的醫院了。
他爹還特為上農場來看過他兒子常常叨念的那個年輕人張士林。
他哥放暑假回來,第二天,他就拉他哥爬到孤山頂上去,指給他哥看:
「你看,你看!我們的果園多好看!一行一行的果樹,一架一架的葡萄,整整齊齊,那麼大一片,就跟畫報上的一樣,電影上的一樣!」
小呂原來在家裡住。
七月,果子大起來了,需要有人下夜護秋。
組長照例開個會,徵求大家的意見。
小呂說,他願意搬來住。
一來夏天到秋天是果園最好的時候。
滿樹滿掛的果子,都著了色,發出香氣,弄得果園的空氣都是甜甜的,聞著都醉人。
這時節小呂總是那麼興奮,話也多,說話的聲音也大,好像家裡在辦喜事似的。
二來是,下夜,睡在窩棚裡,鋪著稻草,星星,又大又藍的天,野兔子竄來竄去,鴰鴰悠1叫,還可能有狼!這非常有趣。
張士林曾經笑他:「這小子,浪漫主義!」還有,搬過來,他可以和張士林在一起,日夜都在一起。
他很佩服張士林。
曾經特為去照了一張相,送給張士林,在背面寫道:「給敬愛的士林同志!」他用的字眼是充滿真實的意思的。
他佩服張士林那麼年輕,才十九歲,就對果樹懂得那麼多。
不論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來,而且能講一套。
有一次林業學校的學生來參觀,由他領著給他們講,講得那些學生一愣一愣的,不停地拿筆記本子記。
領隊的教員後來問張士林:「同志,你在什麼學校學習過?」張士林說:「我上過高小。
我們家世代都是果農,我是在果樹林裡長大的。」他佩服張士林說玩就玩,說看書就看書,看那麼厚的,比一塊城磚還厚的《果樹栽培學各論》。
佩服張士林能文能武,正跟場裡的技術員合作搞試驗,培養葡萄抗寒品種,每天拿個講義夾子記載。
佩服張士林能「代表」場裡出去辦事。
採花粉呀,交換苗木呀……每逢張士林從場長辦公室拿了介紹信,背上他的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車站去,他就在心裡非常羨慕。
他說張士林是去當「大使」去了。
小張一回來,他看見了,總是連蹦帶跳地跑到路口去,一面接過小張的挎包,一面說:「荷!大使回來了!」
他願意自己也像一個真正的果園技工。
可是自己覺得不像。
缺少兩樣東西:一樣是樹剪子。
這裡凡是固定在果園做活的,每人都有一把樹剪子,裝在皮套子裡,挎在褲腰帶後面,遠看像支勃朗寧手槍。
他多希望也有一把呀,走出走進——赫!可是他沒有。
他也有使樹剪子的時候。
大的手術他不敢動,比如矯正樹形,把一個茶杯口粗細的枝丫截掉,他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像是丁個頭什麼的,這他可不含糊,拿起剪子叭叭地剪。
只是他並不老使樹剪子,因此沒有他專用的,要用就到小倉庫架子上去拿「官中」剪子。
這不帶勁!「官中」的玩意兒總是那麼沒味道,而且,當然總是,不那麼好使。
淨「塞牙」,不快,費那麼大勁,還剪不斷。
看起來倒像是你不會使剪子似的!氣人。
組長大老張見小呂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剪兩下看看他那剪子,心裡發笑。
有一天,從他的鎖著的櫃子裡拿出一把全新的蘇式樹剪,叫:「小呂!過來!這把剪子交給你,由你自己使:鈍了自己磨,壞了自己修,繃簧掉了——跟公家領,可別老把繃簧搞丟了。
小人小馬小刀槍,正合適!」周圍的人都笑了:因為這把剪子特別輕巧,特別小。
小呂這可高了興了,十分得意地說:「做啥像啥,賣啥吆喝啥嘛!」這算了了一樁心事。
自從有了這把剪子,他真是一日三摩挲。
除了晚上脫衣服上床才解下來,一天不離身。
沒有事就把剪子拆開來,用砂紙打磨得珵亮,拿在手裡都是精滑的。
今天晚上沒事,他又打磨他的剪子了,在216次火車過去以前,一直在細細地磨。
磨完了,塗上一層凡士林,用一塊布包起來——明年再用。
葡萄條已經鉸完,今年不再有使剪子的活了。
另外一樣,是嫁接刀。
他想明年自己就先練習削樹碼子,練得熟熟的,像大老劉一樣!也不用公家的刀,自己買。
用慣了,順手。
他合計好了:把那把雙箭牌塑料把的小刀賣去,已經說好了,豬倌小白要。
打一個八折。
原價一塊六,六八四十八,八得八,一塊二毛八。
再貼一塊錢,就可以買一把上等的角柄嫁接刀!他準備明天就去托黃技師,黃技師兩三天就要上北京。
三、老九
老九用四根油浸過的細皮條編一條一根蔥的鞭子。
這是一種很難的編法,四股皮條,這麼繞來繞去的,一走神,就錯了花,就擰成麻花要子了。
老九就這麼聚精會神地繞著,一面舔著他的舌頭。
繞一下,把舌頭用力向嘴唇外邊舔一下,繞一下,舔一下。
有時忽然「唔」的一聲,那就是繞錯了花了,於是拆掉重來。
他的確是用的勁兒不小,一根鞭子,道道花一般緊,地道活計!編完了,從牆上把那根舊鞭子取下來,拆掉皮鞘,把新鞭鞘結在那個揪子木刨出來的又重又硬又光滑的鞭桿子上,還掛在原來的地方。
可是這根鞭子他自己是用不成了。
老九算是這個場子裡的世襲工人。
他爹在場裡趕大車,又是個扶耬的好手。
他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在場裡到處亂鑽。
使磚頭砸杏兒、摘果子、偷蘿蔔、刨甜菜,都有他。
稍大一點,能做點事了,就什麼也做,放鴨子,喂小牛,搓玉米,鋤豆埂……最近三年正式固定在羊捨,當「羊伴子」——小羊倌。
老九是土生土長(小呂家是從外地搬來的),這一帶地方,不論是哪個山豁豁,渠坳坳,他都去過,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尿尿都尿遍了」。
這一帶的人,不問老少男女,也無不知道有個秦老九。
每天早起,日頭上來,露水稍乾的時候,只要聽見: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邊馬兒跑……
就知是老九來了。
——這孩子,生了一副上低音的寬嗓子!他每天把羊從圈裡放出來,上了路,走在羊群前面,一定是唱這一支歌。
一揮鞭子:
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
矮粗矮粗的個子,方頭大臉,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大腳。
老九這雙鞋也是奇怪,實納幫,厚布底,滿底釘了扁頭鐵釘,還特別大,走起來忒楞忒楞地響。
一搖一晃的,來了!後面是四百隻白花花的,挨挨擠擠,顫顫游游的羊,無數的小蹄子踏在地上,走過去像下了一陣暴雨。
老九發育得快,看樣子比小呂魁偉壯實得多,像個小大人了。
可是,有一次,他拿了家裡的碗去食堂買飯,那碗恰恰跟食堂的碗一樣,正好食堂裡這兩天丟了幾個碗,管理員看見了,就說是食堂的,並且大聲宣告「秦老九偷了食堂的碗!」老九把臉漲得通紅,一句話說不出,忽然嚎叫起來:「我×你媽!」
一面毫不克制地咧開大嘴哇哇地哭起來,使得一食堂的人都喝吼起來:
「口哀噫,不興罵人!」
「有話慢慢說,別哭!」
老九要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在一個新單位,做了真正的「工人」,若是又受了點委屈,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傷,還會這樣哭,這樣破口罵人麼?
老九真的要走了,要去當煉鋼工人去了。
他有個舅舅,在二煉鋼廠當工人,早就設法讓老九進廠去學徒,他爹也願意。
有人問老九:
「老九,你咋啦,你不放羊了麼?」
這叫老九很難回答。
誰都知道煉鋼好,光榮,工人階級是老大哥。
但是放羊呢?他就說:「我爹不願意我放羊,他說放羊不好。」
他也竭力想同意他爹的看法,說:「放羊不好,把人都放懶了,啥也不會!」
其實他心裡一點也不同意!如果這話要是別人說的,他會第一個起來大聲反駁:「你瞎說!你憑什麼?」
放羊?嘿——
每天早起,打開羊圈門,把羊放出來。
揮著鞭子,打著忽哨,嘴裡「嗄!嗄!」地喝喚著,趕著羊上了路。
按照老羊倌的囑咐,上哪一座山。
到了坡上,把羊打開,一放一個滿天星——都勻勻地撒開;
或者鳳凰單展翅——順著山坡,斜斜地上去,走成一溜。
羊安安馴馴地吃開草,就不用操什麼心了。
羊群緩緩地往前推移,遠看,像一片雲彩在坡上流動。
天也藍,山也綠,洋河的水在樹林子後面白亮白亮的。
農場的房屋、果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列一列的火車過來過去,看起來又精巧又靈活,簡直不像是那麼大的玩意。
真好呀,你覺得心都輕飄飄的。
「放羊不是藝,笨工子下不地!1」不會放羊的,打都打不開。
羊老是戀成一疙瘩,擠成一堆,走不成陣勢,吃不好草。
老九剛放羊時,也是這樣。
老九蹦過來,追過去,累得滿頭大汗,心裡急得咚咚地跳,還是弄不好!有一次,老羊倌病了,就他跟丁貴甲兩個人上山,丁貴甲也還沒什麼經驗,竟至弄得羊散了群,幾乎下不了山。
現在,老羊倌根本不怎麼上山了,他倆也滿對付得了這四百隻羊了。
問老九:「放羊是咋放法?」他也說不出,但是他會告訴你老羊倌說過的:看羊群一走,就知道這羊倌放了幾年羊了。
放羊的能吃到好東西。
山上有野兔子,一個有六七斤重。
有石雞子,有半□子。
石雞子跟小野雞似的,一個准有十兩肉。
半□子一個準是半斤。
你聽:「呱格丹,呱格丹!呱格丹!」那是母石雞子喚她漢子了。
你不要忙,等著,不大一會,就聽見對面山上「呱呱呱呱呱呱……」你輕手輕腳地去,一捉就是一對。
山上還有鸕鸕,就是野鴿子。
「天鵝、地普鳥,鴿子肉、黃鼠」,這是上講究的。
鸕鸕肉比鴿子還好吃。
黃鼠也有,不過灘裡更多。
放羊的吃肉,只有一種辦法:和點泥,把打住的野物糊起來,拾一把柴架起火來,燒熟。
真香!山上有酸棗,有榛子,有櫓林,有紅姑蔫,有酸溜溜,有梭瓜瓜,有各色各樣的野果。
大北灘有一片大桑樹林子,夏天結了滿樹的大桑椹,也沒有人去採,落在地下,把地皮都染紫了。
每回放羊回來經過,一定是「飽餐一頓」,吃得嘴唇、牙齒、舌頭,都是紫的,真過癮!……放羊苦麼?
咋不苦!最苦是夏天。
羊一年上不上膘,全看夏天吃草吃得好不好。
夏天放羊,又全靠晌午。
「打柴一日,放羊一晌」。
早起的露水草,羊吃了不好。
要上膘,要不得病,就得吃太陽曬過的蔫筋草。
可是這時正是最熱的時候。
不好找個蔭涼地方躲著麼?不行啊!你怕熱,羊也怕熱哩。
它不給你好好地吃!它也躲蔭涼。
你看:都把頭埋下來,擠成一疙瘩,淨想躲在別的羊的影子裡,往別個的肚子底下鑽。
這你就得不停地打。
打散了,它就吃草了。
可是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打散了,一會會,它又擠到一塊去了。
你想休息?歪想。
一夏天這麼大太陽曬著,燒得你嘴唇、上顎都是爛的!
真渴呀。
這會,農場裡給預備了行軍壺,自然是好了。
若是在舊社會,給地主家放羊,他不給你帶水。
給你一袋炒麵,你就上山吧!你一個人,又不敢走遠了去弄水,狼把羊吃了怎辦?渴急了,就只好自己喝自己的尿。
這在放羊的不是稀罕事。
老羊倌就喝過,丁貴甲小時當小羊伴子,也喝過,老九沒喝過。
不過他知道這些事。
就是有行軍壺,你也不敢多喝。
若是敞開來,由著性兒喝,好傢伙,那得多少水?只好抿一點兒,抿一點兒,叫嗓子眼潮潤一下就行。
好天還好說,就怕颳風下雨。
颳風下雨也好說,就怕下雹子。
老九就遇上過。
有一回,在馬脊樑山,遇了一場大雹子!下了足有二十分鐘,足有雞蛋大。
砸得一群羊驚惶失措,滿山亂跑,咩咩地叫成一片。
砸壞了二三十隻,跛了腿,起不來了。
後來是老羊倌、丁貴甲和老九一趟一趟地抱回來的。
嚇得老九那天沉不住了,臉上一陣白,一陣紫,他覺得透不出氣來。
不是老羊倌把他那個竹皮大斗笠給他蓋住,又給他喝了幾口他帶在身上的白酒,說不定就回不來啦。
但是這些,從來也沒有使老九告過孬,發過怵。
他現在回想起來倒都覺得很痛快,很甜蜜,很幸福。
他甚至覺得遇上那場雹子是運氣。
這使他覺得生活豐富、充實,使他覺得自己能夠算得上是一個有資格,有經驗的羊倌了,是個見識過的,幹過一點事情的人了,不再是只知道要窩窩吃的毛孩子了。
這些,苦熱、苦渴、風雨、冷雹,將和那些藍天、白雲、綠山、白羊、石雞、野兔、酸棗、桑椹互相融和調合起來,變成一幅濃郁鮮明的圖畫,永遠記述著秦老九的十五歲的少年的光陰,日後使他在不同的環境中還會常常回想。
他從這裡得到多少有用的生活的技能和知識,受了好多的陶冶和鍛煉啊。
這些,在他將來煉鋼的時候,或者履行著別樣的職務時,都還會在他的血液裡湧泂,給予他持續的力量。
但是他的情緒日漸嚮往於煉鋼了。
他在電影裡,在招貼畫上,看過不少煉鋼的工人,他的關於煉鋼的知識和印象也就限於這些。
他不止一次設想自己下一個階段的樣子——一個煉鋼工人:戴一頂大八角鴨舌帽,帽舌下有一副藍顏色的像兩扇小窗戶一樣的眼鏡,穿著水龍布的工作服——他不知那是什麼布,只覺得很厚,很粗,場子裡有水泵,水泵上用的管子也是用布做的,也很厚,很粗,他以為工作服就是那種布——戴了很大很大的手套,拿著一個很長的後面有個大圈的鐵傢伙……沒人的時候,他站在床上,拿著小呂護秋用的標槍,比劃著,比劃著。
他覺得前面,偏左一點,是煉鋼的爐子,轟隆轟隆的熊熊的大火。
他覺得火光灼著他的眼睛,甚至感覺得到他左邊的額頭和臉頰上明明有火的熱度。
他的眼睛瞇細起來,瞇細起來……他出神地體驗著,半天,半天,一動也不動。
果園的大老張一頭闖進來,看見老九臉上的古怪表情(姿勢趕快就改了,標槍也撂了,可是臉上沒有來得及變樣——他這麼瞇細著太久了,肌肉一下子也變不過來),忍不住問:「老九,你在幹啥呢?你是怎麼啦?」
今天晚上,老九可是專心致志地打了一晚上鞭子。
你已經要去煉鋼了,還編什麼鞭子呢?
一來是習慣。
他不還沒有走嗎?他明天把行李搬回去,叫他娘拆洗拆洗,三天後才動身呢。
那麼,既在這裡,總要找點事做。
這根鞭子早就想到要編了。
編起來,他不用,總有人用。
何況,他本來已經起好,在編著的時候又更確實地重複了一遍他的決定:這根鞭子送給留孩,明天走的時候送給他。
四、留孩和丁貴甲
留孩和丁貴甲是奶兄弟。
這一帶風俗,對奶親看得很重。
結婚時先給奶爹奶母磕頭;
奶爹奶母死了,像給自己的爹媽一樣的戴孝。
奶兄弟,奶姊妹,比姨姑兄弟姊妹都親。
丁貴甲的親娘還沒有出月子就死了,丁貴甲從小在留孩娘跟前寄奶。
後來丁貴甲的爹得了腰疼病,終於也死了。
他在給人家當小羊伴子以前,一直就在留孩家長大。
丁貴甲有時請假說回家看看,就指的是留孩的家。
除此之外,他的家便是這個場了。
留孩一年也短不了來看他奶哥。
過去大都是他爹帶他來,這回是他自己來的——他爹在生產隊裡事忙,三五天內分不開身;
而且他這回來和往回不同:他是來談工作的。
他要來頂老九的手。
留孩早就想過到這個場裡來工作。
他奶哥也早跟場領導提了。
這回談妥了,老九一走,留孩就搬過來住。
留孩,你為什麼想到場子裡來呢?這兒有你奶哥;
還有?——「這裡好。」這裡怎麼好?——「說不上來。」……
這裡有火車。
這裡有電影,兩個星期就放映一回,常演打仗片子,捉特務。
這裡有很多小人書。
圖書館裡有一大櫃子。
這裡有很多機器。
插種機、收割機、脫粒機……張牙舞爪,排成一大片。
這裡莊稼都長得整齊。
先用個大三齒耙似的傢伙在地裡劃出線,長出來,筆直。
這裡有花生、芝麻、紅白薯……這一帶都沒有種過,也長得挺好。
有果園,有菜園。
有玻璃房子,好幾排,亮堂堂的,冬天也結西紅柿,結黃瓜。
黃瓜那麼綠,西紅柿那麼紅,跟上了顏色一樣。
有很多雞,都一色是白的;
有很多鴨,也一色是白的。
風一吹,白毛兒忒勒勒飄翻起來,真好看。
有很多很多豬,都是短嘴頭子,大腮幫子,巴克夏,約克夏。
這裡還有養魚池,看得見一條一條的魚在水裡游……這裡還有羊。
這裡的羊也不一樣。
留孩第一次來,一眼就看到:這裡的羊都長了個狗尾巴。
不是像那樣扁不塌塌的沉甸甸顫巍巍的墜著,遮住屁股蛋子,而是很細很長的一條,當郎著。
他先初以為這不像樣子,怪寒磣的。
後來當然知道,這不是本地羊,是本地羊和高加索綿羊的雜交種。
這種羊,一把都抓不透的毛子,做一件皮襖,三九天你儘管躺到洋河冰上去睡覺吧!既是這樣,那麼尾巴長得不大體面,也就可以原諒了。
那兩頭「高加索」,好傢伙,比毛驢還大。
那麼大個腦袋(老羊倌說一個腦袋有十三斤肉),兩盤大角,不知繞了多少圈,最後還旋扭著向兩邊支出來。
脖子下的皮皺成數不清的折子,鼓鼓囊囊的,像圍了一個大花領子。
老是慢吞吞地,穩穩重重地在草地上踱著步。
時不時地,停下來,斜著眼,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樣子很威嚴,很尊貴。
留孩覺得他很像張士林的一本遊記書上畫的盛裝的非洲老酋長。
老九叫他騎一騎。
留孩說:「羊嘛,咋騎得!」老九說:「行!」留孩當真騎上去,不想它立刻圍著羊捨的場子開起小跑來,步子又勻,身子又穩!原來這兩隻羊已經叫老九訓練得很善於做本來是驢應做的事了。
留孩,你過兩天就是這個場子裡的一個農業工人了。
就要每天和這兩個老酋長,還有那四百隻狗尾巴的羊做伴了,你覺得怎麼樣,好呢還是不好?——「好。」
場子裡老一點的工人都還記得丁貴甲剛來的時候的樣子。
又乾又瘦,披了件丁令當郎的老羊皮,一卷行李還沒個枕頭粗。
問他多大了,說是十二,誰也不相信。
待問過他屬什麼,算一算,卻又不錯。
不論什麼時候,都是那麼寒簌簌的;
見了人,總是那麼怯生生的。
有的工人家屬見他走過,私下擔心:這孩子怕活不出來,場子裡支部書記有一天遠遠地看了他半天,說,這孩子怎麼的呢,別是有病吧,送醫院裡檢查檢查吧。
一檢查:是肺結核。
在醫院整整住了一年,好了,人也好像變了一個。
接著,這小子,好像遭了掐脖旱的小苗子,一朝得著足量的肥水,嗖嗖地飛長起來,三四年工夫,長成了一個肩闊胸高腰細腿長的,非常勻稱挺拔的小伙子。
一身肌肉,曬得紫黑紫黑的。
照一個當飼養員的王全老漢的說法:像個小馬駒子。
這馬駒子如今是個無事忙,什麼事都有他一份。
只要是球,他都願意摸一摸。
放了一天羊,爬了一天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回來扒兩大碗飯,放下碗就到球場上去。
逢到節日,有球賽,連打兩場,完了還不休息。
別人都已經走淨了,他一個人在月亮地裡還繃楞繃楞地投籃。
摸魚,捉蛇,掏雀,攆兔子,只要一聲吆喚,馬上就跟你走。
哪裡有夜戰,臨時突擊一件什麼工作,挑渠啦,挖沙啦,不用招呼,他扛著鐵掀就來了。
也不問青紅皂白,吭吭就幹起來。
冬天刨凍糞,這是個最費勁的活,常言說:「刨過個凍糞哪,作過個怕夢哪!」他最願意攬這個活。
使尖鎬對準一個口子,憋足了勁:「許一個豬頭——開!許一個羊頭——開!開——開!狗頭也不許了1!」這小伙子好像有太多過剩的精力,不找點什麼重實點的活消耗消耗,就覺得不舒服似的。
小伙子一天無憂無慮,不大有心眼。
什麼也不盤算。
開會很少發言,學習也不大好,在場裡陸續認下的兩個字還沒有留孩認得的多。
整天就知道幹活、玩。
也喜歡看電影。
他把所有的電影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打仗的,一類是找媳婦的。
凡是打仗的,就都「好」!凡是找媳婦的,就「噫,不看不看!」找媳婦的電影尚且不看,真的找媳婦那更是都不想了。
他奶母早就想張羅著給他尋一個對象了。
每次他回家,他奶母都問他場子裡有沒有好看的姑娘,他總是回答得不得要領。
他說林鳳梅長得好,五四也長得好。
問了問,原來林鳳梅是場裡生產隊長的愛人,已經生過三個孩子;
五四是個幼兒園的孩子,一九五四年生的!好像恰恰是和他這個年齡相當的,他都沒有留心過。
奶母沒法,只好搖頭。
其實場子裡這個年齡的,很有幾個,也有幾個長得不難看的。
她們有時談悄悄話的時候,也常提到他。
有一個念過一年初中的菜園組長的女兒,給他做了個鑒定,說:「他長得像周炳,有一個名字正好送給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題目!」其餘幾個沒有看過《三家巷》的,就找了這本小說來看。
一看,原來是:「長得很俊的傻孩子」,她們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
於是每次在丁貴甲走過時,她們就更加留神看他,一面看,一面想想這個名字,便格格格地笑。
這很快就固定下來,成為她們私下對於他的專用的稱呼,後來又簡化、縮短,由「長得很俊的傻孩子」變成「很俊的——」。
正在做活,有人輕輕一嘀咕:「嗨!很俊的來了!」於是都偷眼看他,於是又格格格地笑。
這些,丁貴甲全不理會。
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名字。
起先兩回,有人在他身後格格地笑,笑得他也疑惑,怕是老九和小呂在他歇晌時給他在臉上畫了眼鏡或者鬍子。
後來聽慣了,也不以為意,只是在心裡說:丫頭們,事多!
其實,丁貴甲因為從小失去爹娘,多受苦難,在情緒上智慧上所受的啟發誘導不多;
後來在這樣一個集體的環境中成長,接觸的人事單純,又缺少一點文化,以致形成他思想單純,有時甚至顯得有點愣,不那麼精靈。
這是一塊璞,如果在一個更堅利精微的砂輪上磨銑一回,就會放出更晶瑩的光潤。
理想的砂輪,是部隊。
丁貴甲正是日夜念念不忘地想去參軍。
他之所以一點也不理會「丫頭們」的事,也和他的立志做解放軍戰士有關。
他現在正是服役適齡。
上個月底,剛滿十八足歲。
丁貴甲這會兒正在演戲。
他演戲,本來不合適,嗓子不好,唱起來不搭調。
而且他也未必是對演戲本身真有興趣。
真要派他一個重要一點的角色,他會以記詞為苦事,背鑼經為麻煩。
他的角色也不好派,導演每次都考慮很久,結果總是派他演家院。
就是演家院,他也不像個家院。
照一個天才鼓師(這鼓師即豬倌小白,比丁貴甲還小兩歲,可是打得一手好鼓)說:「你根本就一點都不像一個古人!」可不是,他直直地站在台上,太健康,太英俊,實在不像那麼一回事,雖則是穿了老斗衣,還掛了一副白滿。
但是他還是非常熱心地去。
他大概不過是覺得排戲人多,好玩。
紅火,熱鬧,大鑼大鼓地一敲,哇哇地吼幾嗓子,這對他的蓬勃熾旺的生命,是能起鼓揚疏導作用的。
他覺得這麼鬧一陣,舒服。
不然,這麼長的黑夜,你叫他幹什麼去呢,難道像王全似的攤開蓋窩睡覺?
現在秋收工作已經徹底結束,地了場光,糧食入庫,冬季學習卻還沒有開始,所以場裡決定讓業餘劇團演兩晚上戲,勞逸結合。
新排和重排的三個戲裡都有他,兩個是家院,一個是中軍。
以前已經拉了幾場了,最近連排三個晚上,可是他不能去,這把他著急壞了。
因為丟了一隻半大羊羔子。
大前天,老九舅舅來了,早起老九和丁貴甲一起把羊放上山,晌午他先回一步,丁貴甲一個人把羊趕回家的。
入圈的時候,一數,少了一隻。
丁貴甲連飯也沒吃,告訴小呂,叫他請大老張去跟生產隊說一聲,轉身就返回去找了。
找了一晚上,十二點了,也沒找到。
前天,叫老九把羊趕回來,給他留點飯,他又一個人找了一晚上,還是沒找到。
回來,老九給他把飯熱好了,他吃了多半碗就睡了。
這兩天老羊倌又沒在,也沒個人討主意!昨天,生產隊長說:找不到就算了,算是個事故,以後不要麻痺。
看樣子是找不到了,兩夜了,不是叫人拉走,也要叫野物吃了。
但是他不死心,還要找。
他上山時就帶了一點乾糧,對老九說:「我準備找一通夜!找不到不回來。
若是人拉走了,就不說了;
若是野物吃了,骨頭我也要找它回來,它總不能連皮帶骨頭全都嚥下去。
不過就是這麼幾座山,幾片灘,它不能土遁了,我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把你蓋遍了,我看你跑到哪裡去!」老九說他把羊趕回去也來,還可以叫小呂一起來幫助找,丁貴甲說:「不。
家裡沒有人怎麼行?晚上誰起來看羊圈?還要悶料——玉黍在老羊倌屋裡,先用那個小麻袋裡的。
小呂子不行,他路不熟,膽子也小,黑夜沒有在山野裡呆過。」正說著,他奶弟來了。
他知道他這天來的,就跟奶弟說:「我今天要找羊。
事情都說好了,你請小呂陪你到辦公室,填一個表,我跟他說了。
晚上你先睡吧,甭等我。
我叫小呂給你借了幾本小人書,你看。
要是有什麼問題,你先找一下大老張,讓他告給你。」
晚上,老九和留孩都已經睡實了,小呂也都正在迷糊著了——他們等著等著都困了,忽然聽見他連笑帶嚷地來了:「哎!找到啦!找到啦!還活著哩!哎!快都起來!都起來!找到啦!我說它能跑到哪裡去呢?哎——」
這三個人趕緊一骨碌都起來,小呂還穿衣裳,老九是光著屁股就跳下床來了。
留孩根本沒脫——他原想等他奶哥的,不想就這麼睡著了,身上的被子也不知是誰給搭上的。
「找到啦?」
「找到啦!」
「在哪兒哪?」
「在這兒哪。」
原來他把自己的皮襖脫下來給羊包上了,所以看不見。
大家於是七手八腳地給羊舀一點水,又倒了點精料讓它吃。
這羔子,餓得夠嗆,乏得不行啦。
一面又問:「在哪裡找到的?」
「怎麼找到的?」
「黑咕隆咚的,你咋看見啦?」
丁貴甲嚼著乾糧(他乾糧還沒吃哩),一面喝水,一面說:「我哪兒哪兒都找了。
沿著我們那天放羊走過的地方,來回走了三個過兒——前兩天我都來回地找過了:沒有!我心想:哪兒去了呢?我一邊找,一邊捉摸它的個頭、長相,想著它的叫聲,忽然,我想起:「叫叫看,怎麼樣?試試!我就叫!滿山遍野地叫。
不見答音。
四處靜悄悄的,只有寧遠鐵廠的吹風機遠遠地呼呼地響,也聽不大真切,就我一個人的聲音。
我還叫。
忽然,——『咩……』我說,別是我耳朵聽差了音,想的?我又叫——『咩……咩……』這回我聽真了,沒錯!這還能錯?我天天聽慣了的,嬌聲嬌氣的!我趕緊奔過去——看我膝蓋上摔的這大塊青,——破了!路上有棵新伐樹樁子,我一喜歡,忘了,叭叉摔出去丈把遠,喔唷,真他媽的!腫了沒有?老九,給我拿點碘酒——不要二百二,要碘酒,媽的,辣辣的,有勁!——把我帽子都摔丟了!我找了羊,又找帽子。
找帽子又找了半天!真他媽缺德!他早不伐樹晚不伐樹,趕爺要找羊,他伐樹!
「你說在哪兒找到的?太史彎不有個荒沙梁子嗎?拐彎那兒不是叫山洪沖了個豁子嗎?筆陡的,那底下不是墳灘嗎?前天,老九,我們不是看見人家遷墳嗎,刨了一半,露了棺材,不知為什麼又不創了!這東西,爺要打你!它不是老愛走外手邊1嗎,大是豁口那兒沙軟了,往下塌,別的羊一擠,它就滾下去了!有那麼巧,可正掉在墳窟窿裡!掉在爛棺材裡!出不來了!棺材在土裡埋了有日子了,糟朽了,它一砸,就折了,它站在一堆死人骨頭裡,——那裡頭倒不冷!不然餓不殺你也凍殺你!外邊挺黑。
可我在黑裡頭久了,有點把星星的光就能瞅見。
我又叫一聲——『咩……』不錯!就在這裡。
它是白的,我模模糊糊看見有一點白晃晃的,下面一摸,正是它!小東西!可把爺擔心得夠嗆!累得夠嗆!明天就叫伙房宰了你!我看你還愛走外手邊!還愛走外手邊?唔?」
等羊緩過一點來,有了精神,把它抱回羊圈裡去,收拾睡下,已經是後半夜了。
今天,白天他帶著留孩上山放了一天羊,告訴他什麼地方的草好,什麼地方有毒草。
幾月裡放陽坡,上什麼山;
幾月裡放陰坡,上什麼山;
什麼山是半椅子臂2,該什麼時候放。
哪裡蛇多,哪裡有個暖泉,哪裡地裡有鹼。
看見大柵欄落下來了,千萬不能過——火車要來了。
片石山每天十一點五十要放炮崩山,不能去那裡……其實日子長著呢,非得趕今天都告訴你奶弟幹什麼?
晚上,燒了一個小呂在果園裡拾來的刺蝟,四個人吃了,玩了一會,他就急急忙忙去侍候他的家爺和元帥去了,他知道奶弟不會怪他的。
到這會還不回來。
五、夜,正深濃起來
小呂從來沒放過羊,他覺得很奇怪,就問老九和留孩:「你們每天放羊,都數麼?」
留孩和老九同聲回答:「當然數,不數還行哩?早起出圈,晚上回來進圈,都數。
不數,丟了你怎麼知道?」
「那咋數法?」
咋數法?留孩和老九不懂他的意思,兩個人互相看看。
老九想了想,哦!
「也有兩個一數的,也有三個一數的,數得過來五個一數也行,數不過來一個一個地數!」
「不是這意思!羊是活的嘛!它要跑,這麼竄著蹦著挨著擠著,又不是數一笸籮梨,一把樹碼子,擺著。
這你怎麼數?」
老九和留孩想一想,笑起來。
是倒也是,可是他們小時候放羊用不著他們數,到用到自己數的時候,自然就會了。
從來沒發生這樣的問題。
老九又想了想,說:「看熟了。
羊你都認得了,不會看花了眼的。
過過眼就行。
豬舍那麼多豬,我看都是一樣。
小白就全都認得,小豬娃子跑出來了,他一把抱住,就知往哪個圈裡送。
也是熟了,一樣的。」小呂想像,若叫自己數,一定不行,非數亂了不可!數著數著,亂了——重來;
數著數著,亂了——重來!那,一天早上也出不了圈,晚上也進不了家,淨來回數了!他想著那情景,不由得嘿嘿地笑起來,下結論說:「真是隔行如隔山。」
老九說:
「我看你給葡萄花去雄授粉,也怪麻煩的!那麼小的花須,要用鑷子夾掉,還不許蹭著柱頭!我那天夾了幾個,把眼都看酸了!」
小呂又想起昨天晚上丁貴甲一個人滿山叫小羊的情形,想起那麼黑,那麼靜,就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想起墳窟窿,棺材,對留孩說:
「你奶哥膽真大!」
留孩說:「他現在膽大,人大了。」
小呂問留孩和老九:
「要叫你們去,一個人,敢麼?」
老九和留孩都沒有肯定地回答。
老九說:「丁貴甲叫羊急的,就是怕,也顧不上了。
事到臨頭,就得去。
這一帶他也走熟了。
他晚上排戲還不老是十一二點回來,也就是解放後,我爹說,十多年頭裡,過了揚旗,晚上就沒人敢走了。
那裡不清靜,劫過人,還把人殺了。」
「在哪裡?」
「過了揚旗。
准地方我也不知道。」
「……」
「——這裡有狼麼?」小呂想到狼了。
「有。」
「河南1狼多,」留孩說,「這兩年也少了。」
「他們說是五八年大煉鐵鋼煉的,到處都是火,烘烘烘,狼都嚇得進了大山了。
有還是有的。
老鄭黑夜澆地還碰上過。」「那我怎麼下了好幾個月夜,也沒碰上過?」
「有!你沒有碰上就是了。
要是誰都碰上,那不成了口外的狼窩溝了!這附近就有,還來果園。
你問大老劉,他還打死過一隻——一肚子都是葡萄。」
小呂很有興趣了,留孩也奇怪,怎麼都是葡萄,就都一起問:
「咋回事?咋回事?」
「那年,還是李場長在的時候哩!葡萄老是丟,而且總是丟白香蕉。
大老劉就夜夜守著,原來不是人偷的,是一隻狼。
李場長說:『老劉,你敢打麼?』老劉說,『敢!』老劉就對著它每天來回走的那條車路,挖了一道壕子,趴在裡面,拿上槍,上好子彈,等著——」
「什麼槍,是這支火槍麼?」
「不是,」老九把羊捨的火槍往身邊靠了靠,說,「是老陳守夜的快槍——等了它三夜,來了!一槍就給撂倒了。
打開膛:一肚子都是葡萄,還都是白香蕉!這老傢伙可會挑嘴哩,它也知道白香蕉葡萄好吃!」
留孩說:「狼吃葡萄麼?狼吃肉,不是說『狼行千里吃肉』麼?」
老九說:「吃。
狼也吃葡萄。」
小呂說:「這狼大概是個吃素的,是個把齋的老道!」說得留孩和老九都笑起來。
「都說狼會趕羊,是真的麼?狼要吃哪隻羊,就拿尾巴拍拍它,像哄孩子一樣,羊就乖乖地在前頭走,是真的麼?」「哪有這回事!」
「沒有!」
「那人怎麼都這麼說?」
「是這樣——狼一口咬住羊的脖子,拖著羊,羊疼哩,就走,狼又用尾巴抽它,——哪是拍它!忽擻——忽擻——忽擻,看起來輕輕的,你看不清楚,就像狼趕著,其實還是狼拖羊。
它要不咬住它,它跟你走才怪哩!」
「你們看見過麼?留孩,你見過麼?」
「我沒見過,我是在家聽貴甲哥說過的。
貴甲哥在家給人當羊伴子時候,可沒少見過狼。
他還叫狼嚇出過毛病,這會不知好了沒有,我也沒問他。」
這連老九也不知道,問:「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
我們那裡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連羊路都找不到。
羊倌到溝裡找水去了,叫貴甲哥一個人看一會。
貴甲哥一看,一群羊都驚起來了,一個一個哆裡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喚。
貴甲哥心裡忽通一下——狼!一看,灰黃灰黃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叢裡。
旁邊有棵樹,嚇得貴甲哥一躥就上了樹。
狼叼了一隻大羔子,使尾巴趕著,口悉拉一下子就從樹下過去了,嚇得貴甲哥尿了一褲子。
後來,只要有點著急事,下面就會津津地漏出尿來。
這會他膽大了,小時候,——也怕。」
「前兩天丟了羊,也著急了,咱們問問他尿了沒有?」「對!問他!不說就扒他的褲子檢查!」
茶開了,小呂把沙鍋端下來,把火邊的山藥翻了翻。
老九在挎包裡摸了摸,昨天吃剩的朝陽瓜子還有一把,就兜底倒出來,一邊喝著高山頂,一邊嗑瓜子。
「你們說,有鬼沒有?」這回是老九提出問題。
留孩說:「有。」
小呂說:「沒有。」
「有來,」老九自己說,「就在咱們西南邊,不很遠,從前是個鬼市,還有鬼飯館。
人們常去聽,半夜裡,乒乒乓乓地炒菜,勺子鏟子響,可熱鬧啦!」
「在哪裡?」這小呂倒很想去聽聽,這又不可怕。
「現在沒有了。
現在那邊是獸醫學校的牛棚。」
「哎噫——」小呂失望了,「我不相信,這不知是誰造出來的!鬼還炒菜?!」
留孩說:「怎麼沒有鬼?我聽我大爺說過:「有一幫河南人,到口外去割□麥。
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個舊馬棚,空著,也還有個門,能插上,他們就住進去了。
在一個大草灘子裡,沒有一點人煙。
都睡下了。
有一個漢子煙癮大,點了個蠟頭在抽煙。
聽到外面有人說: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麼一塊氈子啊!』「這漢子也沒理會,就答了一聲:「『知道啦。
』
「一會兒,又是: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氈子,我就這麼一塊氈子啊!』「『知道啦。
』
「一會兒,又來啦: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我就這麼一塊疙瘩氈子!』
「『知道啦!你怎麼這麼嚕囌啊!』「『我怎麼嚕囌啦?』
「『你就是嚕囌!』
「『我怎麼嚕囌?』「『你嚕囌!』
「兩個就隔著門吵起來,越吵越凶。
外面說:「『你敢給爺出來!』「『出來就出來!』
「那漢子伸手就要拉門,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輕輕地搖頭。
這漢子這才想起來,嚇得臉煞白——」
「怎麼啦?」
「外邊怎麼可能有人啊,這麼個大草灘子裡?撒尿怎麼會尿濕了他的氈子啊?他們都想,來的時候彷彿離牆不遠有一疙瘩土,像是一個墳。
這是鬼,也是像他們一樣背了一塊氈子來割□麥的,死在這裡了。
這大概還是一個同鄉。
「第二天,他們起來看,果然有一座新墳。
他們給他加加土,就走了。」
這故事倒不怎麼可怕,只是說得老九和小呂心裡都為了個客死在野地裡的只有一塊氈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
夜已經很深了,他們也不想喝茶了,瓜子還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
過了一會,忽然,老九的臉色一沉:「什麼聲音?」
是的!輕輕的,但是聽得很清楚,有點像羊叫,又不太像。
老九一把抓起火槍: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裡從來不叫,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著老九就出來。
兩個人直奔羊圈。
小呂抓起他的標槍,也三步搶出門來,說:「你們去羊圈看看,我在這裡,家裡還有東西。」
老九、留孩用手電照了照幾個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靜靜地臥著,門、窗戶,都沒有動。
正察看著,聽見小呂喊:「在這裡了!」
他們飛跑回來,小呂正閃在門邊,握著標槍,瞄著屋門:「在屋裡!」
他們略一停頓,就一齊踢開門進去。
外屋一照,沒有。
上裡屋。
裡屋燈還亮著,沒有。
床底下!老九的手電光剛向下一掃,聽見床下面「撲嗤」的一聲——「他媽的,是你!」
「好!你可嚇了我們一跳!」
「丁貴甲從床底下爬出來,一邊爬,一邊笑得捂著肚子。
「好!耍我們!打他!」
於是小呂、老九一齊撲上去,把丁貴甲按倒,一個壓住脖子,一個騎住腰,使勁打起來。
連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圖往上翻拗的腿。
一邊打,一邊說,罵;
丁貴甲在下面一邊招架,一邊笑,說。
「我看見燈……還亮著……我說,試試這幾個小鬼!……我早就進屋了!撥開門劃,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聲,聽見老九,嘻嘻嘻嘻——」
「媽的!我聽見『呣——咩』的一聲,像是只老公羊!是你!這小子!這小子!」
「老九……拿了手電嘻嘻就……走!還拿著你娘的……火槍嘻嘻,嗚噫,別打頭!小呂嘻嘻嘻拿他媽一根破標……槍嘻嘻,你們只好……去嚇鳥!」
這麼一邊說著,打著,笑著,滾著,鬧了半天,直到丁貴甲在下面說:
「好香!煨了……山藥……煨了!哎喲……我可餓了!」
他們才放他起來。
留孩又去捅了捅爐子,把高山頂又坐熱了,大家一邊吃山藥,一邊喝茶,一邊又重複地演述著剛才的經過。
他們吃著,喝著,說了又說,笑了又笑。
當中又夾著按倒,拳擊,捧腹,摟抱,表演,比劃。
他們高興極了,快樂極了,簡直把這間小屋要鬧翻了,漲破了,這幾個小鬼!他們完全忘記了現在是很深的黑夜。
六、明天
明天,他們還會要回味這回事,還會說、學、表演、大笑,而且等張士林回來一定會告訴張士林,會告訴陳素花、惲美蘭,並且也會說給大老張聽的。
將來有一天,他們聚在一起,還會談起這一晚上的事,還會覺得非常愉快。
今夜,他們笑夠了,鬧夠了,現在都安靜了,睡下了。
起先,隔不一會還有人含含糊糊地說一句什麼,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裡,後來就聽不到一點聲息了。
這間在昏黑中嘩鬧過、明亮過的半坡上的羊捨屋子,沉靜下來,在擁抱著四山的廣闊、豐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
一天就這樣的過去了。
夜在進行著,夜和晝在滲入、交遞,開往北京的216次列車也正在軌道上奔馳。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
小呂將會去找黃技師,置辦他的心愛的嫁接刀。
老九在大家的幫助下,會把行李結束起來,走上他當一個鋼鐵工人的路。
當然,他會把他新編得的羊鞭交給留孩。
留孩將要來這個很好的農場裡當一名新一代的牧羊工。
徵兵的消息已經傳開,說不定場子裡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貴甲到曾經醫好他肺結核的醫院去參加體格檢查,準備入伍、受訓,在他所沒有接觸過的山水風物之間,在藍天或綠海上,戴起一頂綴著紅徽的軍帽。
這些,都在夜間趨變為事實。
這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夜。
但是人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長起來的。
正如同莊稼,每天觀察,差異也都不太明顯,然而它發芽了,出葉了,拔節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漿了,終於成熟了。
這四個現在在一排並睡著的孩子(四個枕頭各托著一個蓬蓬鬆鬆的腦袋),他們也將這樣發育起來。
在黨無遠弗及的陽光照煦下,經歷一些必要的風風雨雨,都將迅速、結實、精壯地成長起來。
現在,他們都睡了。
燈已經滅了。
爐火也封住了。
但是從煤塊的縫隙裡,有隱隱的火光在洩漏,而映得這間小屋充溢著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藹然的紅暉。
睡吧,親愛的孩子。
珠子燈
這裡的風俗,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的第二年,娘家要送燈。
送燈的用意是祈求多子。
元宵節前幾天,街上常常可以看到送燈的隊伍。
幾個女傭人,穿了乾淨的衣服,頭梳得光光的,戴著雙喜字大紅絨花,一人手裡提著一盞燈;
前面有幾個吹鼓手吹著細樂。
遠遠聽到送燈的簫笛,很多人家的門就開了。
姑娘、媳婦走出來,倚門而看,且指指點點,悄悄評論。
這也是一年的元宵節景。
一堂燈一般是六盞。
四盞較小,大都是染成紅色或白色而畫了紅花的羊角琉璃泡子。
一盞是麒麟送子:一個染色的琉璃角片紮成的娃娃騎在一匹麒麟上。
還有一盞是珠子燈:綠色的玻璃珠子穿紮成的很大的宮燈。
燈體是八扇玻璃,漆著紅色的各體壽字,其餘部分都是珠子,頂蓋上伸出八個珠子的鳳頭,鳳嘴裡銜著珠子的小幡,下綴珠子的流蘇。
這盞燈份量相當的重,送來的時候,得兩個人用一根小扁擔抬著。
這是一盞主燈,掛在房間的正中。
旁邊是麒麟送子,玻璃泡子掛在四角。
到了「燈節」的晚上,這些燈裡就插了紅蠟燭。
點亮了。
從十三「上燈」到十八「落燈」,接連點幾個晚上。
平常這些燈是不點的。
屋裡點了燈,氣氛就很不一樣了。
這些燈都不怎麼亮(點燈的目的原不是為了照明),但很柔和。
尤其是那盞珠子燈,灑下一片淡綠的光,綠光中珠幡的影子輕輕地搖曳,如夢如水,顯得異常安靜。
無宵的燈光擴散著吉祥、幸福和朦朧曖昧的希望。
孫家的大小姐孫淑芸嫁給了王家的二少爺王常生。
她屋裡就掛了這樣六盞燈。
不過這六盞燈只點過一次。
王常生在南京讀書,秘密地加入了革命黨,思想很新。
訂婚以後,他請媒人捎話過去:請孫小姐把腳放了。
孫小姐的腳當真放了,放得很好,看起來就不像裹過的。
孫小姐是個才女。
孫家對女兒的教育很特別,教女兒讀詩詞。
除了《長恨歌》、《琵琶行》,孫小姐能背全本《西廂記》。
嫁過來以後,她也看王常生帶回來的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和林譯小說《迦茵小傳》、《茶花女遺事》……兩口子琴瑟和諧,感情很好。
不料王常生在南京得了重病,抬回來不到半個月,就死了。
王常生臨死對夫人留下遺言:「不要守節」。
但是說了也無用。
孫王二家都是書香門第,從無再婚之女。
改嫁,這種念頭就不曾在孫小姐的思想裡出現過。
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從此,孫小姐就一個人過日子。
這六盞燈也再沒有點過了。
她變得有點古怪了,她屋裡的東西都不許人動。
王常生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永遠是什麼樣子,不許挪動一點。
王常生用過的手錶、座鐘、文具,還有他養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來的位置。
孫小姐原是個愛潔成癖的人,屋裡的桌子椅子、茶壺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
自從王常生死後,除了過年之前,她親自監督著一個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女傭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許擦拭。
裡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個白瓷的茶盤,一把茶壺,四個茶杯。
茶杯倒扣著,上面落了細細的塵土。
茶壺是荸薺形的扁圓的,茶壺的鼓肚子下面落不著塵土,茶盤裡就清清楚楚留下一個乾淨的圓印子。
她病了,說不清是什麼病。
除了逢年過節起來幾天,其餘的時間都在床上躺著,整天地躺著。
除了那個女傭人,沒有人上她屋裡去。
她就這麼躺著,也不看書,也很少說話,屋裡一點聲音沒有。
她躺著,聽著天上的風箏響,斑鳩在遠遠的樹上叫著雙聲,「鵓鴣鴣——咕,鵓鴣鴣——咕」,聽著麻雀在簷前打鬧,聽著一個大蜻蜓振動著透明的翅膀,聽著老鼠咬嚙著木器,還不時聽到一串滴滴答答的聲音,那是珠子燈的某一處流蘇散了線,珠子落在地上了。
女傭人在掃地時,常常掃到一二十顆散碎的珠子。
她這樣躺了十年。
她死了。
她的房門鎖了起來。
從鎖著的房間裡,時常還聽見散線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晚飯花
李小龍的家在李家巷。
這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相當寬,可以並排走兩輛黃包車。
但是不長,巷子裡只有幾戶人家。
西邊的北口一家姓陳。
這家好像特別的潮濕,門口總飄出一股濕布的氣味,人的身上也帶著這種氣味。
他家有好幾棵大石榴,比房簷還高,開花的時候,一院子都是紅通通的。
結的石榴很大,垂在樹枝上,一直到過年下雪時才剪下來。
陳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
東邊,靠北是一個油坊的堆棧,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個大字:「雙窨香油,照莊發客」。
靠南一家姓夏。
這家進門就是鍋灶,往裡是一個不小的院子。
這家特別重視過中秋。
每年的中秋節,附近的孩子就上他們家去玩,去看院子裡還在開著的荷花,幾盆大桂花,缸裡養的魚;
看他家在院子裡擺好了的矮腳的方桌,放了毛豆、芋頭、月餅、酒壺,準備一家賞月。
在油坊堆棧和夏家之間,是王玉英的家。
王家人很少,一共三口。
王玉英的父親在縣政府當錄事,每天一早便提著一個藍布筆袋,一個銅墨盒去上班。
王玉英的弟弟上小學。
王玉英整天一個人在家。
她老是在她家的門道裡做針線。
王玉英家進門有一個狹長的門道。
三面是牆:一面是油坊堆棧的牆,一面是夏家的牆,一面是她家房子的山牆。
南牆盡頭有一個小房門,裡面才是她家的房屋。
從外面是看不見她家的房屋的。
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一年四季,照不進太陽。
夏天很涼快,上面是高高的藍天,正面的山牆腳下密密地長了一排晚飯花。
王玉英就坐在這個狹長的天井裡,坐在晚飯花前面做針線。
李小龍每天放學,都經過王玉英家的門外。
他都看見王玉英(他看了陳家的石榴,又看了「雙窨香油,照莊發客」,還會看看夏家的花木)。
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裡。
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
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
非常熱鬧,但又很淒清。
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
這是李小龍的黃昏。
要是沒有王玉英,黃昏就不成其為黃昏了。
李小龍很喜歡看王玉英,因為王玉英好看。
王玉英長得很黑,但是兩隻眼睛很亮,牙很白。
王玉英有一個很好看的身子。
紅花、綠葉、黑黑的臉、明亮的眼睛、白的牙,這是李小龍天天看的一張畫。
王玉英一邊做針線,一邊等著她的父親。
她已經燜好飯了,等父親一進門就好炒菜。
王玉英已經許了人家。
她的未婚夫是錢老五。
大家都叫他錢老五。
不叫他的名字,而叫錢老五,有輕視之意。
老人們說他「不學好」。
人很聰明,會畫兩筆畫,也能刻刻圖章,但做事沒有長性。
教兩天小學,又到報館裡當兩天記者。
他手頭並不寬裕,卻打扮得像個闊少爺,穿著細毛料子的衣裳,梳著油光光的分頭,還戴了一副金絲眼鏡。
他交了許多「三朋四友」,風流浪蕩,不務正業。
都傳說他和一個寡婦相好,有時就住在那個寡婦家裡,還花寡婦的錢。
這些事也傳到了王玉英的耳朵裡,連李小龍也都聽說了嘛,王玉英還能不知道?不過王玉英倒不怎麼難過,她有點半信半疑。
而且她相信她嫁過去,他就會改好的。
她看見過錢老五,她很喜歡他的人才。
錢老五不跟他的哥哥住。
他有一所小房,在臭河邊。
他成天不在家,門老是鎖著。
李小龍知道錢老五在哪裡住。
他放學每天經過。
他有時扒在門縫上往裡看:裡面有三間房,一個小院子,有幾棵樹。
王玉英也知道錢老五的住處。
她路過時,看看兩邊沒有人,也曾經扒在門縫上往裡看過。
有一天,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
從此,這條巷子裡就看不見王玉英了。
晚飯花還在開著。
李小龍放學回家,路過臭河邊,看見王玉英在錢老五家門前的河邊淘米。
只看見一個背影。
她頭上戴著紅花。
李小龍覺得王玉英不該出嫁,不該嫁給錢老五。
他很氣憤。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
三姊妹出嫁
秦老吉是個挑擔子賣餛飩的。
他的餛飩擔子是全城獨一份,他的餛飩也是全城獨一份。
這副擔子非常特別。
一頭是一個木櫃,上面有七八個扁扁的抽屜;
一頭是安放在木櫃裡的燒松柴的小缸灶,上面支一口紫銅淺鍋。
銅鍋分兩格,一格是骨頭湯,一格是下餛飩的清水。
扁擔不是套在兩頭的櫃子上,而是打的時候就安在櫃子上,和兩個櫃子成一體。
扁擔不是直的,是彎的,像一個羅鍋橋。
這副擔子是楠木的,雕著花,細巧玲瓏,很好看。
這好像是《東京夢華錄》時期的東西,李嵩筆下畫出來的玩意兒。
秦老吉老遠地來了,他挑的不像是餛飩擔子,倒好像挑著一件什麼文物。
這副擔子不知道傳了多少代了,因為材料結實,做工精細,到現在還很完好。
別人賣的餛飩只有一種,蔥花水打豬肉餡。
他的餛飩除了豬肉餡的,還有雞肉餡的、螃蟹餡的,最講究的是薺菜冬筍肉末餡的,——這種肉餡不是用刀刃而是用刀背剁的!作料也特別齊全,除了醬油、醋,還有花椒油、辣椒油、蝦皮、紫菜、蔥末、蒜泥、韭花、芹菜和本地人一般不吃的芫荽。
餛飩分別放在幾個抽屜裡,作料敞放在外面,任憑顧客各按口味調配。
他的器皿用具也特別精潔——他有一個拌餡用的深口大盤,是雍正青花!
篤——篤篤,秦老吉敲著竹梆,走來了。
找一個柳蔭,把擔子歇下,竹梆敲出一串花點,立刻就圍滿了人。
秦老吉就用這副擔子,把三個女兒養大了。
秦老吉的老婆死得早,給他留下三個女兒。
大鳳、二鳳和小鳳。
三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梯子蹬似的。
三個丫頭一個模樣,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三個姑娘,像三張畫。
有人跟秦老吉說:「應該叫你老婆再生一個的,好湊成一套四扇屏兒!」
姊妹三個,從小沒娘,彼此提挈,感情很好。
一家人都很勤快。
一進門,清清爽爽,乾淨得像明礬澄過的清水。
誰家娶了邋遢婆娘,丈夫氣急了,就說:「你到秦老吉家看看去!」三姊妹各有所長,分工負責。
大裁大剪,單夾皮棉——秦老吉冬天穿一件山羊皮的背心,是大姐的;
鍋前灶後,熱水燒湯,是二姐的;
小妹妹小,又嬌,兩個姐姐慣著她,不叫她做重活,她就成天地挑花繡朵。
她們兩個姐姐繡得全身都是花。
圍裙上、鞋尖上、手帕上、包頭布上,都是花。
這些花裡有一樣必不可少的東西,是鳳。
姊妹三個都大了。
一個十八,一個十七,一個十六。
該嫁了。
這三隻鳳要飛到哪棵梧桐樹上去呢?
三姊妹都有了人家了。
大姐許了一個皮匠,二姐許了一個剃頭的,小妹許的是一個賣糖的。
皮匠的臉上有幾顆麻子,一街人都叫他麻皮匠。
他在東街的「乾陞和」茶食店廊簷下擺一副皮匠擔子。
「乾陞和」的門面很寬大,除了一個櫃台,兩邊豎著的兩塊碎白石底子堆刻黑漆大字的木牌——一塊寫著「應時糕點」,一塊寫著「滿漢餑餑」。
這之外,沒有什麼東西,放一副皮匠擔子一點不礙事。
麻皮匠每天一早,「乾陞和」才開了門,就拿起一把長柄的笤帚把店堂打掃乾淨,然後就在「滿漢餑餑」下面支起擔子,開始鞝鞋。
他是個手腳很快的人。
走起路來腿快,鞝起鞋來手快。
只見他把錐子在頭髮裡「光」兩下,一錐子扎過鞋幫鞋底,兩根用豬鬃引著的蠟線對穿過去,噌,——噌,兩把就鞝了一針。
流利合拍,均勻緊湊。
他鞝鞋的時候,常有人歪著頭看。
鞝鞋,本來沒有看頭,但是麻皮匠鞝鞋就能吸引人。
大概什麼事做得很精熟,就很美了。
因為手快,麻皮匠一天能比別的皮匠多鞝好幾雙鞋。
不但快,鞝得也好。
針腳細密,楦得也到家,穿在腳上,不易走樣。
因此,他生意很好。
也因此,落下「麻皮匠」這樣一個稱號。
人家做好了鞋,叫傭人或孩子送去鞝,總要叮囑一句:「送到麻皮匠那裡去。」這街上還有幾個別的皮匠。
怕送錯了。
他臉上的那幾顆麻子就成了他的標誌。
他姓什麼呢?好像是姓馬。
二姑娘的婆家姓時。
老公公名叫時福海。
他開了一爿剃頭店,字號也就是「時福海記」。
剃頭的本屬於「下九流」,他的店舖每年貼的春聯都是:「頭等事業,頂上生涯」。
自從滿清推翻,建立民國,人們剪了辮子,他的店舖主要是剃光頭,以「水熱刀快」為號召。
時福海像所有的老剃頭待詔一樣,還擅長向陽取耳(掏耳朵),捶背拿筋。
剃完頭,用兩隻拳頭給顧客嗶嗶剝剝地捶背(捶出各種節秦和清濁陰陽的脆響),登登地揪肩胛後的「懶筋」——捶、揪之後,真是「渾身通泰」。
他還專會治「落枕」。
睡落了枕,歪著脖子走進去,時福海把你的腦袋擱在他弓起的大腿上,兩手扶著下顎,輕試兩下「卡叭」——就扳正了!老年間,剃頭匠是半個跌打醫生。
這地方不知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傳統,剃頭的多半也是吹鼓手(不是所有的剃頭匠都是吹鼓手,也不是所有的吹鼓手都是剃頭匠)。
時福海就也是一個吹鼓手。
他吹嗩吶,兩腮鼓起兩個圓圓的鼓包,憋得滿臉通紅。
他還會「進曲」。
好像一城的吹鼓手裡只有他會,或只有他擅長於這個玩意兒。
人家辦喪事,「六七」開吊,在「初獻」、「亞獻」之後,有「進曲」這個項目。
贊禮的禮生喝道「進——曲!」時福海就拿了一面荸薺鼓,由兩個鼓手雙笛伴奏。
唱一段曲子。
曲詞比昆曲還要古,內容是「神仙道化」,感歎人生無常,有《薤露》、《蒿裡》遺意,很可能是元代的散曲。
時福海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麼,但還是唱得感慨唏噓,自己心裡都酸溜溜的。
時代變遷,時福海的這一套有點吃不開了。
剃光頭的人少了,「水熱刀快」不那麼有號召力了。
衛生部門天天宣傳挖鼻孔、挖耳朵不衛生。
懂得享受捶背揪懶筋的樂趣的人也不多了。
時福海忽然變成一個舉動遲鈍的老頭。
時福海有兩個兒子。
下等人不避父諱,大兒子叫大福子,小兒子叫小福子。
大福子很能趕潮流。
他把逐漸暗淡下去的「時福海記」重新裝修了一下,門窗柱壁,油漆一新,全都是奶油色,添了三面四尺高、二尺寬的大玻璃鏡子。
三面大鏡之間掛了兩個狹長的鏡框,裡面嵌了磁青砑銀的蠟箋對聯,請一個擅長書法的醫生汪厚基濃墨寫了一副對子:
不教白髮催人老
更喜春風滿面生
他還置辦了「夜巴黎」的香水,「司丹康」的發蠟。
頂棚上安了一面白布製成的「風扇」,有滑車牽引,叫小福子坐著,一下一下地拉「風扇」的繩子,使理發的人覺得「清風徐來」,十分爽快。
這樣,「時福海記」就又興旺起來了。
大福子也學了吹鼓手。
笙簫管笛,無不精通。
這地方不知怎麼會流傳「倒扳槳」、「跌斷橋」、「剪靛花」之類的《霓裳續譜》、《白雪遺音》時期的小曲。
平常人不唱,唱的多是理發的、搓澡的、修腳的、裁縫、做豆腐的年輕子弟。
他們晚上常常聚在「時福海記」唱,大福子彈琵琶。
「時福海記」外面站了好些人在聽。
二鳳要嫁的就是大福子。
三姑娘許的這家苦一點,姓吳,小人叫吳頤福,是個遺腹子。
家裡只有兩個人,一個老母親,是個踮腳,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
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媽媽很慈祥,兒子很孝順。
吳頤福是個很聰明的人,十五歲上就開始賣糖。
賣糖和賣糖可不一樣。
他賣的不是普通的芝麻糖、花生糖,他賣的是「樣糖」。
他跟一個師叔學會了一宗手藝:能把白糖化了,倒在模子裡,做成大小不等的福祿壽三星、財神爺、麒麟送子。
高的二尺,矮的五寸,衣紋生動,鬚眉清楚;
還能把糖裡加了色,不用模子,隨手吹出各種瓜果,桃、梨、蘋果、佛手,跟真的一樣,最好看的是南瓜:金黃的瓜,碧綠的蒂子,還開著一朵淡黃的瓜花。
這種糖,人家買去,都是當擺設,不吃。
——吃起來有什麼意思呢,還不是都是糖的甜味!賣得最多的是糖兔子。
白糖加麥芽糖熬了,切成梭子形的一塊一塊,兩頭用剪刀剪開,一頭窩進腹下,是腳;
一頭便是耳朵。
耳朵下捏一下,便是兔子臉,兩邊嵌進兩粒馬料豆,一個兔子就成了!馬料豆有綠豆大,一頭是通紅的,一頭是漆黑的。
這種豆藥店裡賣,平常配藥很少用它,好像是天生就為了做糖兔的眼睛用的!這種糖免子很便宜,一般的孩子都買得起。
也吃了,也玩了。
師叔死後,這門手藝成了絕活兒,全城只有吳頤福一個人會,因此,他的生意是不錯的。
他做的這些藝術品都放在擦得晶亮的玻璃櫥子裡,在肩上挑著。
他的糖擔子好像一個小型的展覽會,歇在哪裡,都有人看。
麻皮匠、大福子、吳頤福,都住得離秦老吉家不遠。
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們的女婿。
姐兒仨有時在一起互相嘲戲。
三姑娘小鳳是個鑞嘴子1,咭咭呱呱,對大姐姐說:
「十個麻子九個俏,不是麻子沒人要!」
大姐啐了她一口。
她又對二姐姐說:
「姑娘姑娘真不醜,一嫁嫁個吹鼓手。
吃冷飯,喝冷酒,坐人家大門口!」1
二姐也啐了她一口。
兩個姐姐容不得小鳳如此放肆,就一齊反唇相譏:「敲鑼賣糖,各幹各行!」
小妹妹不幹了,用拳頭捶兩個姐姐:「賣糖怎麼啦!賣糖怎麼啦!」
秦老吉正在外面拌餡兒,聽見女兒打鬧,就厲聲訓斥道:「靠本事吃飯,比誰也不低。
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愛,誰也不許笑話誰!」
三姊妹聽了,都吐了舌頭。
姐兒仨同一天出門子,都是臘月二十三。
一頂花橋接連送了三個人。
時辰倒是錯開了。
頭一個是小鳳,日落酉時。
第二個是大鳳,戌時。
最後才是二鳳。
因為大福子要吹嗩吶送小姨子,又要吹嗩吶送大姨子。
輪到他拜堂時已是亥時。
給他吹嗩吶的是他的爸爸時福海。
時福海吹了一氣,又坐到喜堂去受禮。
三天回門。
三個姑爺,三個女兒都到了。
秦老吉辦了一桌酒,除了雞鴨魚肉,他特意包了加料三鮮餡的縐紗餛飩,讓姑爺嘗嘗他的手藝。
鮮美清香,自不必說。
三個女兒的婆家,都住得不遠,兩三步就能回來看看父親。
炊煮掃除,漿洗縫補,一如往日。
有點小災小病,頭疼腦熱,三個女兒搶著來伺候,比沒出門時還慇勤。
秦老吉心滿意足,毫無遺憾。
他只是有點發愁:他一朝撒手,誰來傳下他的這副餛飩擔子呢?
篤——篤篤,秦老吉還是挑著擔子賣餛飩。
真格的,誰來繼承他的這副古典的,南宋時期的,楠木的餛飩擔子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日
皮鳳三楦房子
皮鳳三是清代評書《清風閘》裡的人物。
《清風閘》現在好像沒有人說了,在當時,乾隆年間,在揚州一帶,可是曾經風行一時的。
這是一部很奇特的書。
既不是朴刀棒杖、長槍大馬;
也不是倚翠偷期、煙粉靈怪。
《珍珠塔》、《玉蜻蜓》、《綠牡丹》、《八竅珠》,統統不是。
它說的是一個市井無賴的故事。
這部書雖有幾個大關目,但都無關緊要。
主要是一個一個的小故事。
這些故事也不太連貫。
其間也沒有多少「扣子」,或北方評書藝人所謂「拴馬樁」——即新文學家所謂「懸念」。
然而人們還是津津有味地一回回接著聽下去。
龔午亭是個擅說《清風閘》的說書先生,時人為之語曰:「要聽龔午亭,吃飯莫打停」。
為什麼它能那樣吸引人呢?大概是因為通過這些故事,淋漓盡致地刻畫了揚州一帶的世態人情,說出一些人們心中想說的話。
這個無賴即皮鳳三,行五,而謌,故又名皮五謌子,這個人說好也好,說壞也壞。
他也仗義疏財,打抱不平。
對於倚財仗勢欺負人的人,尤其是欺負到他頭上來的人,他常常用一些很促狹的辦法整得該人(按:「該人」,一詞見之於政工幹部在外調材料之類後面所加的附註中,他們如認為被調查的人本身有問題,就提筆寫道:「該人」如何如何,「所提供情況,僅供參考」云云)狼狽不堪,哭笑不得。
「促狹」一詞原來倒是全國各地皆有的。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就有這個詞。
但後來在北方似乎失傳了。
在吳語和蘇北官話裡是還存在的。
其意思很難翻譯。
刁、賴、陰、損、缺德……庶幾近之。
此外還有使人意想不到的含意。
他有時也為了自己,使一些無辜的或並不太壞的人蒙受一點不大的損失,「楦房子」即是一例。
皮鳳三家的房子太緊了,他聲言要把房子楦一楦,左右四鄰都沒有意見。
心想:房子不是鞋,怎麼個楦法呢?辦法很簡單:他們他的三面牆向鄰居家擴展了一尺。
因為事前已經打了招呼,鄰居只好沒得話說。
對皮鳳三其人不宜評價高。
他的所作所為,即使是打抱不平,也都不能觸動那個社會的本質。
他的促狹只能施之於市民中的暴發戶。
對於真正的達官巨賈,是連一個指頭也不敢碰的。
為什麼在那個時代(那個時代即揚州八怪產生的時代)會產生《清風閘》這樣的評書和皮鳳三這樣的人物?產生這樣的評書,這樣的人物的社會背景是什麼?喔,這樣的問題過於嚴肅,還是留給文學史家去研究吧。
如今卻說一個人因為一件事,在原來的外號之外又得了一個皮鳳三這樣的外號的故事。
此人名叫高大頭。
這當然是個外號。
他當然是有個大名的。
大名也不難查考,他家的戶口本上「戶主」一欄裡就寫著。
但是他的大名很少有人叫。
在他有掛號信的時候,郵遞員會在老遠的地方就揚聲高叫:「高××,拿圖章!」但是他這些年似乎很少收到掛號信。
在換購糧本的時候,他的老婆去領,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喊了幾聲「高××」,他老婆也不應聲,直到該負責人怒喝了一聲「高大頭!」他老婆才恍然大悟,連忙答應:「有!有!有!」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被批鬥的時候,他掛的牌子上寫的也是:
三開分子
高大頭
「高大頭」三字上照式用紅筆打了叉子,因為排版不便,故從略。
(謹按:在人的姓名上打叉,是個由來已久的古法。
封建時代,刑人的佈告上,照例要在犯人的姓名上用紅筆打叉,以示此人即將於人世中註銷。
這辦法似已失傳有年矣,不知怎麼被造反派考查出來,沿用了。
其實,這倒是貨真價實的「四舊」。
至於把人的姓名中的字倒過來寫,橫過來寫,以為這就可以產生一種詛咒的力量。
可以置人於死地,於殘忍中帶有遊戲成分,這手段可以上推到巫術時代,其來歷可求之於馬道婆。
總而言之,「文化大革命」的許多惡作劇都是變態心理學所不得不研究的材料。
)
「高大頭」不只是說姓高而頭大,意思要更豐富一些,是說此人姓高,人很高大,而又有一個大頭。
他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
他的腦袋和身材很廝稱。
通體看來,並不顯得特別的大。
只有單看腦袋,才覺得大得有點異乎常人。
這個腦袋長得很好。
既不是四方四楞,像一個老式的裝茶葉的錫罐;
也不是圓圓乎乎的像一個冬瓜,而是上額寬廣,下顎微狹,有一點像一隻倒放著的鴨梨。
這樣的腦袋和體格,如果陪同外賓,一同步入宴會廳,拍下一張照片,是會很有氣派的。
但詳考高大頭的一生,似乎沒有和外賓幹過一次杯。
他只是整天坐在門前的馬扎子上,用一把木銼銼著一隻膠鞋的磨歪了的後跟,用毛筆飽蘸了白色的粘膠塗在上面,選一塊大小厚薄合適的膠皮貼上去,用他的厚厚實實的手掌按緊,連頭也不大抬。
只當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從他面前二三尺遠的地方走過,他才從眼鏡框上面看一眼。
他家在南市口,是個熱鬧去處,但往來的大都是熟人。
賣青菜的、賣麻團的、箍桶的、拉板車的、吹糖人的……他從他們的吆喚聲、說話聲、腳步聲、喘氣聲,甚至從他們身上的氣味,就能辨別出來,無須抬頭一看。
他的隔著一條巷子的緊鄰針灸醫生朱雪橋下班回家,他老遠就聽見他的蒼老的咳嗽聲,於是放下手裡的活計,等著跟他打個招呼。
朱雪橋走過,仍舊做活。
一天就是這樣,動作從容不迫,神色安靜平和。
他戴著一副黑框窄片的花鏡,有點像個教授,不像個修鞋的手藝人。
但是這個小縣城裡來了什麼生人,他是立刻就會發現的,不會放過。
而且只要那樣看一眼,大體上就能判斷這是省裡來的,還是地區來的,是糧食部門的,還是水產部門的,是作家,還是來作專題報道的新聞記者。
他那從眼鏡框上面露出來的眼睛是彬彬有禮的,含蓄的,不露聲色的,但又是機警的,而且相當的鋒利。
高大頭是個修鞋的,是個平頭百姓,並無一官半職,雖有點走資本主義道路,卻不當權,「文化大革命」怎麼會觸及到他,會把他也拿來掛牌、遊街、批鬥呢?答曰:因為他是牛鬼蛇神,故在橫掃之列。
此「文化大革命」之所以為「大」也。
小地方的人有一種傳奇癖,愛聽異聞。
對一個生活經歷稍為複雜一點的人,他們往往對他的歷史添油加醋,任意誇張,說得神乎其神。
這種捕風捉影的事,茶餘酒後,巷議街談,倒也無傷大雅。
就是本人聽到,也不暇去一一訂正。
有喜歡吹牛說大話的,還可能隨聲附和,補充細節,自高身價。
一到運動,嚴肅地進行審查,可就惹了麻煩,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高大頭就是這樣。
高大頭的簡歷如下:小時在家學銅匠。
後到外地學開汽車,當了多年司機。
解放前夕,因親戚介紹,在一家營造廠「跑外」——當採購員。
三五反後,營造廠停辦,他又到專區一個師範學校當了幾年總務。
以後,即回鄉從事補鞋。
他走的地方多,認識的人多,在走出五里壩就要修家書的本地人看來,的確很不簡單。
但是本地很多人相信他進過黃埔軍校,當過土匪,坐過日本人的牢,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坐過新四軍的牢。
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黃埔軍校早就不存在,他那樣的年齡不可能進去過,而且他從來也沒有到過廣東。
所以有此「疑點」,是因為他年輕時為了好玩,曾跟一個朋友借了一身軍服照過一張照片,還佩了一柄「軍人魂」的短劍。
他大概曾經跟人吹過,說這種劍只有軍校畢業生才有。
這張照片早已不存在,但確有不止一個人見過,寫有旁證材料。
說他當過土匪,是因為他學銅匠的時候,有一師父會修槍。
過去地方商會所辦「保衛團」有槍壞了,曾拿給他去修過。
於是就傳成他會造槍,說他給鄉下的土匪造過槍。
於是就聯繫到高大頭:他師父給土匪造槍,他師父就是土匪;
他是土匪的徒弟,所以也是土匪。
這種邏輯,頗為謹嚴。
至於坐牢,倒是確有其事。
他是司機,難免夾帶一點私貨,跑跑單幫。
抗日戰爭時期從敵占區運到國統區;
解放戰爭時期從國統區運到解放區。
的確有兩次被偽軍和國民黨軍隊查抄出來,關押了幾天。
關押的目的是敲竹槓。
他花了一筆錢,托了朋友,也就保釋出來了。
所運的私貨無非是日用所需,洋廣雜貨。
其中也有違禁物資,如西藥、煤油。
但是很多人說他運的是槍枝彈藥。
就算是槍枝彈藥吧:抗日戰爭時期,國共還在合作,由日本人那裡偷運給國民黨軍隊,不是壞事;
解放戰爭時期由國民黨軍隊那裡偷運給新四軍,這豈不是好事?然而不,這都是反革命行為。
他確也被新四軍扣留審查過幾天,那是因為不清楚他的來歷。
後來已有新四軍當時的負責人寫了證明,說這是出於誤會。
以上諸問題,本不難澄清,但是有關部門一直未作明確結論,作為懸案掛在那裡。
他之所以被專區的師範解職,就是因為:歷史複雜。
「文化大革命」,舊案重提,他被揪了出來。
地方上的造反派為之成立了專案。
專案組的組長是當時造反派的頭頭,後來的財政局長譚凌宵,專案組成員之一是後來的房產管理處主任高宗漢。
因為有此因緣,就逼得高大頭終於不得不把他的房子楦一楦。
此是後話。
「文化大革命」山呼海嘯,席捲全國。
高大頭算個什麼呢,真是滄海之一粟。
不過他在本地卻是出足了風頭,因為案情複雜而且嚴重。
南市口離縣革會不遠,縣革會門前有一面大照壁。
照壁上貼得滿滿一壁關於高大頭的大字報,還有漫畫插圖。
譚凌霄原來在文化館工作,高宗漢原是電影院的美工,他們都能寫會畫,把高大頭畫得很像。
他的形象特徵很好掌握,一個鴨梨形的比身體還要大的頭。
在批鬥他的時候,喊的口號也特別熱鬧:
「打倒反動軍官高大頭!」
「打倒土匪高大頭!」
「打倒軍火商高大頭!」
「打倒三開分子高大頭!」
剃頭、畫臉、遊街、抄家、挨打、罰跪,應有盡有,不必細說。
高大頭是個曾經滄海的人,「文化大革命」雖然是史無前例,他卻以一種古已有之的態度對待之:逆來順受。
批鬥、遊街,隨叫隨到。
低頭的角度很低,時間很長。
挨打挨踢,面無慍色。
他身體結實,這些都經受得住。
檢查材料交了一大摞,寫得很詳細,很工整。
時間、地點、經過、證明人,清清楚楚。
一次一次,不厭其煩。
但是這種檢查越看越叫人生氣。
譚凌霄親自出馬,帶人外調。
登了泰山,上了黃山,吃過西湖醋魚、南京板鴨、蘇州的三蝦面,乘興而去,興盡而歸,材料雖有,價值不大。
(全國用於外調的錢,一共有多少?)
他們於是又回過頭來把希望寄托在高大頭本人身上,希望他自己說出一些誰也不知道的罪行,三番兩次,交待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態度很重要。
態度好,可以從輕;
態度不好,問題性質就會升級!」苦口婆心,仁至義盡。
高大頭唯唯,然而交待材料仍然是那些車□轆話。
對於「反動軍官」、「土匪」、「軍火商」,字面上決不硬頂,事實上寸步不讓。
於是譚凌霄給了他一嘴巴子,罵道:「你真是一塊滾刀肉!」只有對於「三開分子」,高大頭卻無法否認。
「三開分子」別處似不曾聽說過,可以算得是這個小縣的土特產。
何謂「三開」?就是在敵偽時期、國民黨時期、共產黨時期都吃得開。
這個界限可很難劃定。
當過維持會長、國大代表、政協委員,這可以說是「三開」。
這些,高大頭都夠不上。
但是他在上述三個時期都活下來了,有一口飯吃,有時還吃得不錯,且能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要說是「吃得開」,也未嘗不可。
轟轟轟轟,「文化大革命」過去了。
高大頭還是高大頭。
「三開分子」算個什麼名目呢?什麼文件上也未見過。
因此也就談不上什麼改正落實。
抄家的時候,他把所有的箱籠櫥櫃都打開,任憑搜查。
除了他的那些修鞋用具之外,還有他當司機時用過的扳子、鉗子、螺絲刀,他在營造廠跑外時留下的一卷皮尺……這些都不值一顧。
有兩塊桃源石的圖章,高宗漢以為是玉的,上面還有龜紐,說這是「四陽」,沒收了(高大頭當時想:真是沒有見過世面,這值不了幾個錢)。
因此,除了皮肉吃了一點苦,高大頭在這場開玩笑似的浩劫中沒有多大損失。
他沒有什麼抱怨,對誰也不記仇。
倒是譚凌霄,高宗漢因為白整了高大頭幾年,沒有整出個名堂來,覺得很不甘心。
世界上竟有這等怪事:挨整的已經覺得無所謂,整人的人倒耿耿於懷,總想跟挨整的人過不去,好像挨整的對不起他。
然而高大頭從此得了教訓,他很少跟人來往了,他不串門訪友,也不願說他那些天南地北的山海經。
他整天只是埋頭做活。
高大頭高大魁偉,然而心靈手巧,多能鄙事。
他會修汽車、修收音機、照相機,修表,當然主要是修鞋。
他會修球鞋、膠鞋。
他收的錢比誰家都貴,但是大家都願多花幾個錢送到他那裡去修,因為他修得又結實又好看。
他有一台火補的「機器」,補好後放在模子裡加熱一壓,鞋底的紋印和新的一樣。
在剛興塑料鞋時,全城只有他一家會修塑料涼鞋,於是門庭若市(最初修塑料鞋,他都是拿到後面去修,怕別人看到學去)。
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在他不挨批鬥的日子,生意也很好(「文化大革命」期間人們好像特別費鞋,因為又要遊行,又要開會,又要跳忠字舞)。
他還會補自行車胎、板車胎,甚至汽車外胎。
因此,他的收入很可觀。
三中全會以後,允許單干,他帶著一兒一女,一同做活,生意興隆,真是很吃得開了。
他現在常在一起談談的,只有一個朱雪橋。
一來,他們是鄰居。
二來,「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經常同台挨鬥,同病相憐。
朱雪橋的罪名是美國特務。
朱雪橋是個針灸醫生,為人老實本分,足跡未出縣城一步,他怎麼會成了美國特務呢?原來他有個哥哥朱雨橋,在美國,也是給人扎針,聽說混得很不錯。
解放後,兄弟倆一直不通音信。
但這總是個海外關係。
這個縣城裡有海外關係的不多,鳳毛麟角,很是珍貴。
原來在檔案裡定的是「特嫌」,到了「文化大革命」,就直截了當,定成了美國特務。
這樣,他們就時常一同挨鬥。
在接到批鬥通知後,掛了牌子一同出門,鬥完之後又挾了牌子一同回來。
到了巷口,點一點頭:「明天見!」——「會上見!」各自回家。
朱雪橋膽子小,原來很害怕,以為可能要槍斃。
高大頭暗中給他遞話:「你是特務吧?——不是。
不是你怕什麼?沉住氣,沒事。
光棍不吃眼前虧,注意態度。」朱雪橋於是倣傚高大頭,軟磨窮泡,少挨了不少打。
朱雪橋寫的檢查稿子,還偷偷送給高大頭看過。
高大頭用鉛筆輕輕做了記號,朱雪橋心領神會,都照改了。
高大頭每回挨鬥,回來總要吃點好的。
他前腳掛了牌子出門,他老婆後腳就繞過幾條街去買肉。
肉燉得了,高大頭就叫女兒乘天黑人亂,給朱雪橋送一碗過去。
朱雪橋起初不受,說:「這,這,這不行!」高大頭知道他害怕,就走過去說:「吃吧!不吃好一點頂不住!」於是朱雪橋就吃了。
他們有時斗罷歸來,分手的時候,還偷偷用手指圈成一個圈兒,比劃一下,表示今天晚上可以喝兩盅。
中國有不少人的友誼是在一同挨斗中結成的,這可稱為文革佳話。
三來,他們兩家的房子都非常緊,這就容易產生一種同類意識。
兩家的房子原來都不算窄,是在挨斗的同時被擠小了的。
朱雪橋家原來住得相當寬敞,有三大間,旁邊還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廂房。
朱雨橋在的時候,兩家住;
朱雨橋走了,朱雪橋一家三代六口人住著。
朱雪橋不但在家裡可以有地方給人扎針治病,還有個小天井,可以養十幾盆菊花。
——高大頭養菊花就是受了朱雪橋的影響。
他的菊花秧子大都是從朱雪橋那裡分來的。
譚凌霄和高宗漢帶著一夥造反派到朱雪橋家去抄家。
叫高大頭也一同去,因為他身體好,力氣大,作為勞力,可以幫著搬東西。
朱家的「四舊」不少。
霽紅膽瓶,摔了;
康熙青花全套餐具,砸了;
銅器錫器,踹扁了;
硬木傢具,劈了;
朱雪橋的父母睡的一張紅木寧式大床,是傳了幾代的東西,譚凌霄說:「抬走!」堂屋板壁上有四幅徐子兼畫的猴。
徐子兼是鄰縣的一位畫家,已故,畫花鳥,宗法華新羅,筆致秀潤飄逸,尤長畫猴。
他畫猴有定價,兩塊大洋一隻。
這四幅屏上的大大小小的猴真不老少。
一個造反派跳上去扯了下來就要撕。
高大頭在旁插了一句嘴,說:「別撕。
『金猴奮起千鈞棒』,猴是革命的。」譚凌霄一想,說:「對!捲起來,先放到我那裡保存!」他屬猴,對猴有感情。
抄家完畢,譚凌霄說:「你家的房子這樣多?不行!」於是下令叫朱雪橋全家搬到廂房裡住,當街另外開門出入。
這三間封起來。
在正屋與廂屋之間砌起了一堵牆,隔開。
高大頭家原來是個連家店,前面是鋪面,或者也可以叫做車間,後面是住家。
抄家的時候(前文已表,他家是沒有多少東西可抄的),高宗漢說:「你家的房子也太寬,不行!」於是在他的住家前面也砌了一堵牆,只給他留下一間鋪面。
這樣,高、朱兩家的房屋面積都是一樣大小了:九平米。
朱家六口人,這九平方米怎麼住法呢?白天還好辦。
朱雪橋上班,——他原來是私人開業,後來加入聯合診所,聯合診所撤銷後,他進了衛生局所屬的城鎮醫院,算是「國家幹部」了。
兩個孩子(一兒一女)上學。
家裡只剩下朱雪橋的父親母親和他的老婆。
到了晚上,三代人,九平米,怎麼個睡法呢?高大頭給他出了個主意,打了一張三層床。
由下往上數:老兩口睡下層,朱雪橋夫婦睡中層,兩個孩子睡在最上層。
一人翻身,全家震動。
兩個孩子倒很高興,覺得爬上爬下,非常好玩。
只是有時夜裡要滾下來,這一跤可摔得不輕。
小弟弟有時還要尿床,這個熱鬧可就大了!
高大頭怎麼辦呢?也總得有個家呀。
他有老婆,女兒也大了,到了快找對象的時候了,女人總有些女人的事情,不能大敞四開,什麼都展覽著呀。
於是他找了點纖維板,打了半截板壁,把這九平米隔成了兩半,兩個狹條,各佔四平米半。
後面是他老婆和女兒的臥房;
前面白天是車間,到了晚上,臨時搭鋪,父子二人抵足而眠。
後面一半外面看不見。
前面的四平米半可真是熱鬧。
一架火補烘烤機器就佔了三分之一。
其餘地方還要放工具、材料。
他把能利用的空間都利用了。
他敲敲靠巷子一邊的山牆,還結實,於是把它抽掉一些磚頭,挖成一格一格的,成了四層壁櫥。
醬油瓶子、醋瓶子、油瓶子、酒瓶子,板子、鉗子、粘膠罐子、鋼銼、木銼、書籍(高大頭文化不低,前已說過,他的字寫得很工整)、報紙(高大頭關心世界、國家大事,隨時研究政策,訂得一份省報,看後保存,以備查檢,逐月逐年,一張不缺),全都放在「櫥」裡。
層次分明,有條不紊。
他修好的鞋沒處放,就在板壁上釘了許多釘子,全都掛起來。
面朝裡,底朝外,鞋底上都貼著白紙條,寫明鞋主姓名和取鞋日期。
這樣倒好,好找,省得一雙一雙去翻。
他還養菊花(朱雪橋已經無此雅興)。
沒有地方放,他就養了四盆懸崖菊,把它們全部在房簷口掛起來。
這四個盆子很大。
來修鞋的人走到門口都要遲疑一下,向上看看。
高大頭總是解釋:「不礙事,掛得很結實,砸不了腦袋!」這四盆懸崖菊披披紛紛地倒掛下來,好看得很。
高大頭就在菊花影中運銼補鞋,自得其樂。
「四人幫」倒了之後,高大頭和朱雪橋迭次向房產管理處和財政局寫報告,請求解決他們的住房困難。
這個縣的房管處是財政局的下屬單位,是一碼事。
也就是說,向高宗漢和譚凌霄寫報告(至於譚、高二人怎麼由造反派變成局長和主任,又怎樣安然度過清查運動,一直掌權,以與本文無關,不表)。
他們還迭次請求面見譚局長和高主任。
高大頭還給譚局長家修過收音機、照相機,都是白盡義務,分文不取。
高主任很客氣地接待他們,說:「你們的困難我是知道的,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後遺症嘛,一定,一定設法解決。
譚凌霄對高宗漢說:「這兩個傢伙,不能給他們房子!」
中美建交。
朱雪橋忽然接到他哥哥朱雨橋的信,說他很想回鄉探望雙親大人。
信中除了詳述他到美的經過,現在的生活,傾訴了思親懷舊之情,文白夾雜,不今不古,之外,附帶還問了問他花了五十塊大洋請徐子兼畫的四幅畫,今猶在否。
朱雪橋把這封信交給了奚縣長。
奚縣長「文化大革命」前就是縣長。
「文化大革命」中被譚凌霄等一夥造反派打倒了。
「四人幫」垮臺後,經過選舉,是副縣長。
不過大家還叫他奚縣長。
他主管文教衛生,兼管民政統戰。
朱雪橋接到朱雨橋的信,這件事,從哪方面說起來,都正該他管。
第一件事,應該表示歡迎。
這是國家政策。
第二件事,應該趕緊解決朱雪橋的住房問題。
朱雨橋回來,這九平米,怎麼住?難道在三層床上再加一層嗎?
事有湊巧,朱家原來的三間祖屋,在被沒收後,由一個下放幹部住著。
恰好在朱雪橋接到朱雨橋來信前不久,這位下放幹部病故了,家屬回鄉,這三間房還空著。
這事好解決。
奚縣長親自帶了朱雪橋去找譚凌霄,叫他把那三間房還給朱家。
譚凌霄當時沒有話說,叫高宗漢填寫了一張住房證發給了朱雪橋。
朱雪橋隨奚縣長到縣人民政府,又研究了一下怎樣接待朱雨橋的問題。
奚縣長囑咐他對「文化大革命」的情況盡量不要多談,還批了條子,讓他到水產公司去訂購一點鮮魚活蝦,到疏菜公司訂購一點菱藕,到糖煙酒公司訂幾瓶原裝洋河大曲。
朱雪橋對縣領導的工作這樣深入細緻,深表感謝。
不想他到了舊居門口,卻發現門上新加了一把鎖。
原來譚凌霄在發給朱雪橋住房證之後,立刻叫房管處簽發了另一份住房證,派人送到湖東公社,交給公社書記的兒子,叫他先把門鎖起來。
一所房子同時發兩張居住證,他這是存心叫兩家鬧糾紛,叫朱雪橋搬不進去。
朱雪橋不能撬人家的鎖。
怎麼辦呢?高大頭給他出了個主意,從隔開廂房與正屋的牆上打一個洞,先把東西搬進去再說。
高大頭身強力壯,心靈手巧,呼朋引類,七手八腳,不大一會,就辦成了。
朱雨橋來信,行期在即。
奚縣長瞭解了朱雪橋在牆上打了一個洞,說:「這成個什麼樣子!」於是打電話給財政局、房管處,請他們給朱家修一個門,並把朱家原來的三間正屋修理一下。
譚凌霄、高宗漢「相應不理」。
縣官不如現管,奚縣長毫無辦法。
奚縣長打電話給衛生局,衛生局沒有人工材料。
最後只得打電話給城鎮醫院。
城鎮醫院倒有一點錢,雇工置料,給朱雪橋把房子修了。
徐子兼畫的四幅畫也還回來了。
這四幅畫在譚凌霄家裡。
朱雪橋拿著縣人民政府的信,指名索要,譚凌霄抵賴不得,只好從櫃子裡拿出來給他。
朱家的寧式大床其實也在譚凌霄家裡,朱雪橋聽從了高大頭的意見,暫時不提。
朱雨橋回來,地方上盛大接待。
朱雨橋吃了家鄉的卡縫□、翹嘴白、檳榔芋、雪花藕、熗活蝦、野鴨燒鹹菜;
給雙親大人磕了頭,看看他的祖傳舊屋,端詳了徐子兼的畫猴,滿意得不得了。
熱鬧了幾天,告別各界領導。
臨去依依,一再握手。
弟兄二人,灑淚而別,自不必說。
地方上為朱雨橋舉行的幾次宴會,譚局長一概稱病不赴。
高主任因為還不夠格,也未奉陪。
譚凌霄罵了一句國罵,說:「海外關係倒跩起來了!」
譚凌霄當然知道朱雪橋在牆上打洞,先發制人,造成既成事實,這主意是高大頭出的。
朱雪橋是個老實人,想不出這種招兒。
徐子兼的畫在他手裡,也是高大頭告發的。
這四幅畫他平常不大拿出來掛。
有一天「曬伏」,他攤在地上。
那天正好高大頭來送修好了的收音機。
這小子眼睛很賊,瞅見過。
除了他,沒有別人!批給朱家三間房子,丟了四張畫,事情不大,但是他譚凌霄沒有栽過這個跟頭。
這使他丟了面子,在本城群眾面前矮了一截。
這些草民,一定會在他背後指手劃腳,嘁嘁喳喳地議論的。
譚凌霄常窩火,在心裡恨道:「好小子,你就等著我的吧!」」他引用了一句慈禧太后的話:「誰要是叫我不痛快,我就叫誰不痛快一輩子!」
高大頭知道事情不大妙,但是他還是據理力爭,幾次找房管處要房子。
高宗漢接見了他。
這回態度變了,乾脆說:「沒有!」高大頭還是軟軟和和地說:「沒有房子,給我一塊地皮也行,我自己蓋。」——「你自己蓋?你有錢?是你說過:你有八千塊錢存款,只要你給一塊地皮,蓋一所一萬塊錢的房子,不費事?你說過這話沒有?」高大頭是曾經誇過這個海口,不知是哪個嘴快的給傳到高宗漢耳朵裡去了,但是他還是陪著笑臉,說:「那是酒後狂言。」高宗漢板著臉說,「有本事你就蓋。
地皮沒有。
就這九平米。
你就在這九平米上蓋!只要你不多佔一分地,你怎麼蓋都行。
蓋一座摩天大樓我也不管,隨便!就這個話!往後你還別老找我來嗦!你有意見?你有本事告我去!告我譚局長去!我還有事,你請便!」
高大頭這一天半宵都沒有睡著覺,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了多半盒「大運河」。
與此同時,譚凌霄利用蓋集體宿舍的名義給自己蓋了一所私人住宅。
譚凌霄蓋住宅的時候,高大頭天天到郵局去買報紙,《人民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新華日報》,能買到的都買了來,戴著他的黑邊窄片老花鏡一張一張地看,用紅鉛筆劃道、剪貼、研究。
譚凌霄的住宅蓋成了。
且不說他這所住宅有多大,單說房前的庭院:有一架葡萄、一叢竹子、幾塊太湖石,還修了一座階梯式的花台,放得下百多盆菊花。
這在本城縣一級領導裡是少有的。
這一天,譚局長備了三桌酒,邀請熟朋友來聚聚。
一來是暖暖他的新居,二來是酬謝這些朋友幫忙出力,提供材料。
杯筷已經擺好,涼菜尚未上桌,譚局長正陪同客人在庭前欣賞他的各種菊花,高大頭敲門,一頭闖了進來。
譚凌霄問:「你來幹什麼?」高大頭拿出一卷皮尺,說,「對不起,我量量你們家的房子。」說罷就動起手來。
譚凌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客人也都莫名其妙。
高大頭非常麻溜利索。
眨眼的工夫就量完了。
前文交待,他在營造廠幹過,幹這種事情,是個內行。
他收了皮尺,還負手站在一邊,陪主人客人一同看了一會菊花。
這菊花才真叫菊花!一盆墨菊,烏黑的,花頭有高大頭的腦袋大!一盆獅子頭,花盆旋擰著,像一團發亮的金黃色的雲彩!一盆十丈珠簾,花瓣垂下有一尺多長!高大頭知道,這都是從公園裡搬來的。
這幾盆菊花,原來放在公園的暖房裡,旁邊插著牌子,寫著:「非賣品」。
等閒人只能隔著玻璃看看。
高大頭自從菊花開始放瓣的時候,天天去看,太眼熟了。
高大頭看完菊花,道了一聲「謝謝,飽了眼福」,轉身自去。
譚局長這頓飯可沒吃好。
他心裡很不踏實:高大頭這小子,量了我的房子,不會有什麼好事!
高大頭當晚借了朱雪橋家的堂屋,把譚凌霄假借名義,修蓋私人住宅的情況,寫了一封群眾來信。
信中詳細描敘了譚宅的尺寸、規格,並和本縣許多住房困難的人家作了對比。
連夜抄得,天亮付郵,寄給省報。
過了幾天,省報下來了一個記者。
記者住在招待所。
他本來是來瞭解本縣今年秋收分配情況的,沒想到,才打開旅行包,洗了臉,就有人來找他。
這些人反映的都是一件事:譚局長修蓋私人住宅,沒有那回事,這是房管局分配給他的宿舍;
高大頭是個三開分子,品質惡劣,專門造謠中傷,破壞領導威信。
接二連三,絡繹不絕(這些人都是譚凌霄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老戰友)。
記者在編輯部本知道有這樣一封群眾來信,不過他的任務不是瞭解此事。
這樣一來,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找了本縣的幾個通訊員和一些群眾做了調查,他們都說有這回事。
他請高大頭到招待所來談談,高大頭帶來了他的那封信的底稿和一張譚凌霄住宅平面圖。
記者把這件事用「本報記者」名義寫了一篇報道,帶回了報社。
也活該譚凌霄倒楣,他趕到坎上了,現在正是大抓不正之風的時候。
報社決定用這篇稿子。
打了清樣,寄到本縣縣委,徵求他們的意見,是否同意發表。
縣委書記看了清樣,正在考慮,奚縣長正在旁邊,說:「這件事你要是壓下來,將來問題深化了,你也會被牽扯進去,這是一;
如果不同意發表這篇報道,那將來本縣的消息要見省報,可就困難了,這是二。」縣委書記擊案說:「好!同意!」奚縣長抓起筆就寫了一封覆信:「此稿報道情況完全屬實,同意發表。
這對我們整頓黨政作風,很有幫助,特此表示感謝。」
報道在省報發表後,全城轟動。
很多居民買了鞭炮到大街上來放,好像過年一樣。
高大頭當真在他的九平米的地基上蓋起了一所新房子(在修建新房時,他借住了朱雪橋原來住的廂房)。
這座房子一共三十六平米。
他蓋了個兩樓一底。
底層還是九米。
上面一層卻有十二米。
他把上層的樓板向下層的簷外伸出了一截,突出在街面上。
緊挨上層,他又向南伸展,蓋了一間過街樓,那一頭接到朱雪橋家廂房房頂。
這間過街樓相當高,樓下可過車輛行人,不礙交通。
過街樓有十五平米。
這樣,高大頭家四口人,每人就有九平米,很寬綽了。
高大頭的兒子就是要結婚,也完全有地方。
這兩樓一底是高大頭自己設計的。
他幹過營造廠嘛。
來來往往的人看了高大頭的這所十分別緻的房子,都說:「這傢伙真是個皮鳳三,他硬把九平方米楦成了三十六平方米,神了!」
譚凌霄、高宗漢忽然在同一天被撤了職。
這消息可靠。
據財政局的人說,他們自己已接到通知,只是還沒有公開宣佈。
他們這兩天已經不到機關上班了。
因為要是再去,別人叫他們「局長」、「主任」,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
在聽到他們倆撤職的消息後,城裡人有沒有放鞭炮呢?沒有。
他們是很講恕道的。
這二位到底為什麼被撤職呢?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他們在住房問題上對群眾刁難勒索,太招恨了;
有人說是他們通同作弊,修蓋私人住宅;
有人說:因為他們是造反派!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果園雜記
塗白
一個孩子問我:幹嘛把樹塗白了?
我從前也非常反對把樹塗白了,以為很難看。
後來我到果園干了兩年活,知道這是為了保護樹木過冬。
把牛油、石灰在一個大鐵鍋裡熬得稠稠的,這就是塗白劑。
我們拿了棕刷,擔了一桶一桶的塗白劑,給果樹塗白。
要塗得很仔細,特別是樹皮有傷損的地方、坑坑窪窪的地方,要塗到,而且要塗得厚厚的,免得來年存留雨水,窩藏蟲蟻。
塗白都是在冬日的晴天。
男的、女的,穿了各種顏色的棉衣,在脫盡了樹葉的果林裡勞動著。
大家的心情都很開朗,很高興。
塗白是果園一年最後的農活了。
塗完白,我們就很少到果園裡來了。
這以後,雪就落下來了。
果園一冬天埋在雪裡。
從此,我就不反對塗白了。
粉蝶
我曾經做夢一樣在一片盛開的茼蒿花上看見成千上萬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時候。
那麼多的粉蝶,在深綠的蒿葉和金黃的花瓣上亂紛紛地飛著,看得我想叫,想把這些粉蝶放在嘴裡嚼,我醉了。
後來我知道這是一場災難。
我知道粉蝶是菜青蟲變的。
菜青蟲吃我們的圓白菜。
那麼多的菜青蟲!而且它們的胃口那麼好,食量那麼大。
它們貪婪地、迫不及待地、不停地吃,吃得菜地裡沙沙地響。
一上午的功夫,一地的圓白菜就叫它們咬得全是窟窿。
我們用DDT噴它們,使勁地噴它們。
DDT的激流猛烈地射在菜青蟲身上,它們滾了幾滾,僵直了,撲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我們的心裡痛快極了。
我們是很殘忍的,充滿了殺機。
但是粉蝶還是挺好看的。
在散步的時候,草叢裡飛著兩個粉蝶,我現在還時常要停下來看它們半天。
我也不反對國畫家用它們來點綴畫面。
波爾多液
噴了一夏天的波爾多液,我的所有的襯衫都變成淺藍色的了。
硫酸銅、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這就是波爾多液。
波爾多液是很好看的,呈天藍色。
過去有一種淺藍的陰丹士林布,就是那種顏色。
這是一個果園的看家的農藥,一年不知道要噴多少次。
不噴波爾多液,就不成其為果園。
波爾多液防病,能保證水果的豐收。
果農都知道,噴波爾多液雖然費錢,卻是划得來的。
這是個細緻的活。
把噴頭綁在竹竿上,把藥水壓上去,噴在梨樹葉子上、蘋果樹葉子上、葡萄葉子上。
要噴得很均勻,不多,也不少。
噴多了,藥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掛不住,流了;
噴少了,不管用。
樹葉的正面、反面都要噴到。
這活不重,但是幹完了,眼睛、脖頸,都是酸的。
我是個噴波爾多液的能手。
大家叫我總結經驗。
我說:一、我幹不了重活,這活我能勝任;
二、我覺得這活有詩意。
為什麼叫它「波爾多液」呢?——中國的老果農說這個外國名字已經說得很順口了。
這有個故事。
波爾多是法國的一個小城,出馬鈴薯。
有一年,法國的馬鈴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厲害,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燒過一樣,只有波爾多的馬鈴薯卻安然無恙。
大伙捉摸,這是什麼道理呢?原來波爾多城外有一個銅礦,有一條小河從礦裡流出來,河床是石灰石的。
這水藍藍的,是不能吃的,農民用它來澆地。
莫非就是這條河,使波爾多的馬鈴薯不得疫病?於是世界上就有了波爾多液。
中國的老農現在說這個法國名字也說得很順口了。
去年,有一個朋友到法國去,我問他到過什麼地方,他很得意地說:波爾多!
我也到過波爾多,在中國。
看水
下班了。
小呂把擦得乾乾淨淨的鐵銑擱到「小倉庫」裡,正在腳蹬著一個舊轆軸繫鞋帶,組長大老張走過來,跟他說:「小呂,你今天看一夜水。」
小呂的心略為沉了一沉。
他沒有這種準備。
今天一天的活不輕鬆,小呂身上有點累。
收工之前,他就想過:吃了晚飯,打一會百分,看兩節《水滸》,洗一個腳,睡覺!他身上好像已經嘗到伸腰展腿地躺在床上的那股舒服勁。
看一夜水,甭打算睡了!這倒還沒有什麼。
主要的是,他沒有看過水,他不知道看水是怎麼個看法。
一個人,黑夜裡,萬一要是渠塌了,水跑了,淹了莊稼,灌了房子……那他可招架不了!一種沉重的,超過他的能力和體力的責任感壓迫著他。
但是大老張說話的聲音、語氣,叫他不能拒絕。
果園接連澆了三天三夜地了。
各處的地都要澆,就這幾天能夠給果園使水,果園也非乘這幾天抓緊了透透的澆一陣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
偏偏這一陣別的活又忙,葡萄綁條、山丁子噴藥、西瓜除膩蟲、倒栽疙瘩白、壟蔥……全都擠在一起了。
幾個大工白日黑夜輪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幾小時,一個個眼睛紅紅的,全都熬得上了火。
再派誰呢?派誰都不大合適。
這樣大老張才會想到小呂的頭上來。
小呂知道,大老張是想叫小呂在上頭守守閘,看看水,他自己再堅持在果園澆一夜,這點地就差不多了。
小呂是個小工,往小裡說還是個孩子,一定不去,誰也不能說什麼,過去也沒有派過他幹過這種活。
但是小呂覺得不能這樣。
自己是果園的人,若是遇到緊張關頭,自己總是逍遙自在,在一邊做個沒事人,心裡也覺說不過去。
看來也就是叫自己去比較合適。
無論如何、小呂也是個男子漢,——你總不能叫兩個女工黑夜裡在野地裡看水!大老張既然叫自己去,他說咱能行,咱就試巴試巴!而且,看水,這也挺新鮮,挺有意思!小呂就說:
「好吧!」
小呂把擱進去的鐵銑又拿出來,大老張又囑咐了他幾句話,他扛上鐵銑就走了。
吃了晚飯,小呂早早地就上了渠。
一來,小呂就去找大老張留下的兩個志子。
大老張告訴他,他給他在渠沿裡面橫插兩根樹枝,當作志子,一處在大閘進水處不遠,一處在支渠拐彎處小石橋下。
大老張說:「你只要常常去看看這兩根樹枝。
水只要不漫過志子,就不要緊,盡它流好了!若是水把它漫下去了,就去搬閘,——拉起一塊閘板,把水放掉一些,——水太大了怕渠要吃不住。
若是水太小了,就放下兩塊閘板,讓它憋一憋。
沒有什麼,這幾天水勢都很平穩,不會有什麼問題!」
小呂走近去,沒怎麼費事,就找到了。
也很奇怪,這只是兩根普普通通的細細的樹枝,半掩半露在蒙翳披紛的雜草之間,並不特別引人注意,然而小呂用眼睛濾過去,很快就發現了,而且肯定就是它,毫不懷疑。
一看見了這兩根樹枝,小呂心裡一喜,好像找到了一件失去的心愛的東西似的。
有了這兩個志子,他心裡有了一點底。
不然,他一定會一會兒覺得,水太大了吧;
一會兒又覺得,水太小了吧,搞得心裡七上八下,沒有主意。
看看這兩根插得很端正牢實的樹枝,小呂從心裡湧起一股對於大老張的感謝,覺得大老張真好,對他真體貼,——雖然小呂也知道大老張這樣做,在他根本不算什麼,一個組長,第一回叫一個沒有經驗的小工看水,可能都會這樣。
小呂又到大閘上試了一下。
看看水,看看閘,又看看逐漸稀少的來往行人。
小呂暗暗地鼓了鼓勁,拿起抓鉤(他還沒有使喚過這種工具),走下閘下的石樑。
拉了一次閘板,——用抓鉤套住了閘板的鐵環,拽了兩下,活動了,使勁往上一提,起來了!行!又放了一次閘板,——兩手平提著,覷準了兩邊的閘槽,——覷準了!不然,水就把它衝跑了!一撒手。
下去了!再用抓鉤搗了兩下,嚴絲合縫,挺好!第一回立足在橫跨在大渠上的窄窄的石樑子上,滿眼是湯湯洄洄、浩浩蕩蕩的大水,充耳是轟鳴的水聲,小呂心裡不免有點怯,有些晃蕩,手上傘切地感覺到水的雄渾、強大的力量,——水撲擊著套在抓鉤上的閘板,好像有人使勁踢它似的。
但是小呂屏住了氣,站穩了腳,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閘板上酒杯大的鐵環和兩個窄窄的閘槽上,還是相當順利地做成了他要做的事。
小呂深信大工們拉閘、安閘,也就是這樣的。
許多事都得自己來親自試一下才成,別人沒法跟你說,也說不清楚。
行!他覺得自己能夠勝任。
水勢即使猛漲起來,情況緊急,他大概還能應付。
他覺得輕鬆了一點。
剛才那一陣壓著他的胃的嚴重的感覺開始廓散。
小呂沿著渠岸巡視了一遍。
走著走著,又有點緊張起來。
渠沿有好幾處滲水,沁得堤土濕了老大一片,黑黑的。
有不少地方有蚯蚓和螻蛄穿的小眼,汩汩地冒水。
小呂覺得這不祥得很,越看越擔心,越想越害怕,覺得險象叢生,到處都有倒塌的可能!他不知道怎麼辦,就選定了一處,用手電照著(天已經擦黑了,月亮剛上來),定定地守著它看,看看它有什麼變化沒有。
看了半天,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樣。
他又換了幾處,還是拿不準。
這時恰好有一個晚歸的工人老李遠遠地走過來,——小呂聽得出他咳嗽的聲音,他問:「小呂?你在幹啥呢?——看水?」
小呂連忙拉住他:
「老李!這要緊不要緊?」
老李看了看:
「!沒關係!這水流了幾天了,渠沉住氣了,不礙事!你不要老是這樣跑來跑去,一黑夜哩,老這麼跑,不把你累死啦!
找個地方坐下歇歇!隔一陣起來看看就行了!哎!」
小呂就像他正在看著的《水滸傳》上的英雄一樣,在心裡暗道了一聲「慚愧」;
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小呂這一陣不知從哪裡學了這麼一句佛號,一來就是「阿彌陀佛!」
小呂並沒有坐下歇歇,他還是沿著支渠來回溜躂著,不過心裡安詳多了。
他走在月光照得著的渠岸上,走在斑駁的樹影裡,風吹著,渠根的綠草幽幽地搖拂著。
他腳下是一渠流水……他覺得看水很有味道。
半夜裡,大概十二點來鐘(根據開過去不久的上行客車判斷),出了一點事。
小石橋上面一截渠,從莊稼地裡穿過,渠身高,地勢低,春匯地的時候挖斷過,填起來的地方土浮,叫水測開了一個洞。
小呂巡看到這裡,用手電一照,已經涮得很深了,鑽了水!小呂的心撲通一聲往下一掉。
怎麼辦?這時候哪裡都沒法去找人……小呂留心看過大工們怎麼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幹起來。
先用稻草填進去,(他早就背來好些稻草預備著了,背得太多了!)用鐵銑立著,塞緊;
然後從渠底斂起濕泥來,一銑一銑扔上去,——小呂深深感覺自己的胳臂太細,氣力太小,一銑只能斂起那麼一點泥,心裡直著急。
但是,還好,洞總算漸漸小了,終於填滿了。
他又仿照大工的樣子,使鐵銑拍實,抹平,好了!小呂這才覺得自己一身都是汗,兩條腿甚至有點發顫了。
水是不往外鑽了,看起來也滿像那麼一回事,——然而,這牢靠麼?
小呂守著它半天,一會兒拿手電照照,一會兒又拿手電照照。
好像是沒有問題,得!小呂準備轉到別處再看看。
可是剛一轉身,他就覺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樣,嘩啦一下在他的身後癱潰了,口子重新測開,擴大,不可收拾!趕緊又回來。
拿手電一照:——沒有!還是挺好的!
他走開了。
過了一會,又來看看,——沒問題。
又過了一會,又來看看,——挺好!
小呂的心踏實下來。
不但這個口子挺完好;
而且,他相信,再有別處鑽開,他也一樣能夠招呼,——雖然幹起來不如大工那樣從容利索。
原來這並不是那樣困難,這比想像的要簡單得多。
小呂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點了點頭,對自己頗為滿意。
所謂看水,不外就是這樣一些事。
不知不覺地,半夜過去了。
水一直流得很穩,不但沒有漲,反倒落了一點,那兩個志子都離開水面有一寸了。
小呂覺得大局彷彿已定。
他知道,過了十二點以後,一般就不會有什麼大水下來,這一夜可以平安度過。
現在他一點都不覺得緊張了,覺得很輕鬆,很愉快。
現在,真可以休息了,他開始感覺有點疲倦了。
他爬上小石橋頭的一棵四杈糖槭樹上,半躺半坐下來。
他一來時就選定了這個地方。
這棵樹,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個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開腿腳。
而且坐在樹上就能看得見那一根志子。
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蕩蕩,水面上隱隱有一根黑影。
用手電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
(幸好趕上個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陰雨天,黑月頭,看起水來,就麻煩多了!)天上真乾淨,透明透明、蔚蔚藍藍的,一點渣滓都沒有,像一塊大水晶。
小呂還很少看到過這樣深邃、寧靜而又無比溫柔的夜空。
說不出什麼道理,天就是這樣,老是這樣,什麼東西都沒有,就是一片藍。
可是天上似乎隱隱地有一股什麼磁力吸著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覺得很舒服,很受用,你願意一直對著它看下去,看下去。
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動起來。
小呂看著看著,心裡總像要想起一點什麼很遠很遠的,叫人快樂的事情。
他想了幾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裡輕輕地唱:哎——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照見我的阿哥在他鄉……這好像有點文不對題。
但是說不出為什麼,這支產生在幾千里外的高山裡的有點傷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
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夠宣洩他心裡的快樂。
四周圍安靜極了。
遠遠聽見大閘的水響,支渠的水溫靜地,生氣勃勃地流著,「活——活——活」。
風吹著莊稼的寬大的葉片,沙拉,沙拉。
遠遠有一點燈火,在密密的叢林後面閃耀,那是他父親工作的醫院。
母親和妹妹現在一定都睡了。
(小呂想了想現在宿舍裡的樣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著他自己的那張空床……)一村子裡的人現在都睡了(隱隱地好像聽見鼾聲。
)露水下來了(他想起剛才堵口子時腳下所踩的草),到處都是一片滋潤的、濃郁的青草氣味,莊稼的氣味,夜氣真涼爽。
小呂在心裡想:「我在看水……」過了一會,不知為什麼,又在心裡想道:「真好!」而且說出聲來了。
小呂在樹上坐了一陣,想要下來走走。
他想起該到石橋底下一段渠上看看。
這一段二里半長的渠,春天才挑過,渠岸又很結實,沒有什麼問題。
但是渠水要穿過獸醫學校後牆的涵洞,洞口有一個鐵篦子,可能會掛住一些順水沖下來的枯枝亂草,叫水流得不暢快。
小呂翻身跳下來,扛起插在樹下的鐵銑,向橋下走去。
下了石橋,渠水兩邊都是玉米地。
玉米已經高過他的頭了,那麼大一片,葉子那麼密,黑森森的。
小呂忽然被濃重的陰影包圍起來,身上有點緊張。
但是,一會兒就好了。
小呂一邊走著,一邊順著渠水看過去。
他看小魚秧子搶著往水上竄;
看見泥鰍翻跟斗;
看見岸上一個小圓洞裡有一個知了爬上來,脊背上閃著金綠色的光,翅膀還沒有伸展,還是濕的,軟的,乳白色的。
看見蝦蟆叫。
蝦蟆叫原來是這樣的!下頦底下鼓起一個白色的氣泡,氣泡一息:——「鵽」鼓一鼓,——「鵽」鼓一鼓——「鵽!」這傢伙,那麼專心致志地叫,好像天塌下來也擋不住它似的。
小呂索性蹲下來,用手電直照著它,端詳它老半天。
赫嗨,全不理會!這一片地裡,多少蝦蟆,都是這麼叫著?小呂想想它們那種認真的、滑稽的樣子,不禁失笑。
——那是什麼?是蛇?(小呂有點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彎彎的水紋,前面昂起一個小腦袋。
走近去,定眼看看,不是蛇,是耗子!這小東西,游到對岸,爬上去,搖搖它濕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腦袋,跑了!……小呂一路迤邐行來,已經到了涵洞前面。
鐵篦子果然壅了一堆爛柴禾,——大工們都管這叫「渣積」,不少!小呂使鐵銑推散,再一銑一銑地撈上來,好大一堆!渣積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見涵洞口旋起小小的漩渦。
沒什麼事了。
小呂順著玉米地裡一條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橋。
用手電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點。
小呂覺得,月光暗了。
抬起頭來看看。
好快!它怎麼一下子就跑到西邊去了?什麼時候跑過去的?而且好像燈盡油干,快要熄了似的,變得很薄了,紅紅的,簡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強支撐著。
小呂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
現在大概是夜裡三點鐘,大老張告訴他,這幾天月亮都是這時候落。
說著說著,月亮落了,好像是忽嚕一下子掉下去似的。
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這是一夜裡最黑的時候。
小呂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了,過了一會,才勉強看得見一點模模糊糊的影子。
小呂忽然覺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點噁心,就靠著糖槭樹坐下來,鐵銑斜倚在樹幹上。
他的頭沉重起來,眼皮直往下搭拉。
心裡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
他覺得自己直往一個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著了那麼一小會。
人有時是知道自己怎麼睡著了的。
忽然,他驚醒了!他覺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過去,他在迷糊之中異常敏銳明確地斷定:——狼!一挺身站起來,抄起鐵銑,按亮手電一照(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準確):已經走過去了,過了小石橋。
(小呂想了想,剛才從他面前走過去,只有四五步!)小呂聽說過,遇見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
狼怕光,怕手電,怕手電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兒套它,狼性多疑。
他想了想,就開著手電,尾隨著它走,現在,看得更清楚了。
狼像一隻大狗,深深地低著腦袋(狗很少這樣低著腦袋),搭拉著毛茸茸的挺長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這樣)。
奇怪,它不管身邊的亮光,還是那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既不像要回過頭來,也不像要拔腳飛跑,就是這樣不聲不響地,低著頭走,像一個心事重重,哀傷憔悴的人一樣。
——它知道身後有人麼?它在想些什麼呢?小呂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它?它走過前面的路邊小楊樹叢子,拐了彎,叫楊樹遮住了,手電的光照不著它了。
趕上去,揍它?——小呂忖了忖手裡的鐵銑:算了!那可實在是很危險!
小呂在石橋頂上站了一會,又回到糖槭樹下。
他很奇怪,他並不怎麼怕。
他很清醒,很理智。
他到糖槭樹下,採取的是守勢。
小呂這才想起,他選擇了這個地方休息,原來就是想到狼的。
這個地方很保險:後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過水來:他可以監視著前面的馬路;
萬一不行,——上樹!
小呂用手電頻頻向狼的去路照射。
沒有,狼沒有回來。
無論如何,可不敢再睡覺了!小呂在糖槭樹下來回地走著。
走了一會,甚至還跑到剛才決開過,經他修復了的缺口那裡看了看。
——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用手電照射。
他相信狼是不會再回來了;
再有別的狼,這也不大可能,但是究竟不能放心到底。
可是他越來越困。
他並不怎麼害怕。
狼的形象沒有給他十分可怕的印象。
他不因為遇見狼而得意,也不因為沒有追上去打它而失悔,他現在就是困,困壓倒了一切。
他的意識昏木起來,腦子的活動變得緩慢而淡薄了。
他在竭力抵抗著沉重的、痠楚的、深入骨髓的困勁。
他覺得身上很難受,而且,很冷。
他迷迷糊糊地想:我要是會抽煙,這時候抽一支煙就好了!……
好容易,天模糊亮了。
更亮了。
亮了!遠遠近近,一片青蒼蒼的,灰白灰白的顏色,好像天和地也熬過了一夜,還不大有精神似的。
看得清房屋,看得清樹,看得清莊稼了。
小呂看著他看過一夜的水,水發清了,小多了,還不到半渠,露出來一截淤泥的痕跡,流勢很弱,好像也很疲倦。
小呂知道,現在已經流的是「空渠水」,上游的攔河壩又封起了,不到一個小時,這渠裡的水就會流完了的。
——得再過幾個鐘頭,才會又有新的水下來。
果園的地大概澆完了,這點水該夠用了吧?……一串銅鈴聲,有人了!一個早出的社員,趕著一頭毛驢,驢背上馱著一個線口袋,裡邊鼓鼓囊囊,好像裝的西葫蘆。
老大爺,您好哇!好了,這真正是白天了,不會再有狼,再有漫長的、難熬的黑夜了!小呂振作一點起來。
——不過他還是很睏,覺得心裡發虛。
遠遠看見果園的兩個女工,陳素花和惲美蘭來了。
她們這麼早就出來了!小呂知道,她們是因為惦著他,特為來看他來了。
小呂在心裡很感激她們,但是他自己覺得那感激的勁頭很不足,他困得連感激也感激不動了。
陳素花給他帶來了兩個悶得爛爛的,滾熱的甜菜。
小呂一邊吃甜菜,一邊告訴她們,他看見狼了。
他說了遇狼的經過,狼的樣子。
他自己都有點奇怪,他說得很平淡,一點不像他平常說話那麼活靈活現的。
但是陳素花和惲美蘭都很驚奇,很為他的平淡的敘述所感動。
她們催他趕快去睡覺,說是大老張囑咐的:叫小呂天一亮就去睡,大閘不用管了,會有人來接。
小呂喝了兩碗稀飯,爬到床上,就睡著了。
睡了兩個鐘頭,醒了。
他覺得渾身都很舒服,懶懶的。
他只要翻一翻身,合上眼,會立刻就睡著的。
但是他看了掛在牆上的一個馬蹄表,不睡了。
起來,到井邊用涼水洗洗臉,他向果園走去。
——他到果園去幹什麼?
果園還是那樣。
小呂昨天下午還在果園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有好久沒有來了似的。
似乎果園一夜之間有了一些什麼重大的變化似的。
什麼變化呢?也難說。
滿園一片濃綠,綠得過了量,綠得迫人。
靜悄悄的。
綠葉把什麼都遮隔了,一眼看不出五步遠。
若不是遠遠聽見有人說話,你會以為果園裡一個人都沒有。
小呂聽見大老張的聲音,他知道,他正在西南拐角指揮幾個人鋤果樹行子。
小呂想:他澆了一夜地,又熬了一夜了,還不休息,真辛苦。
好了,今天把這點活趕完,明天大家就可以休息一天,大老張說了:全體休息!過了這陣,就可以細水長流地幹活了,一年就是這麼幾茬緊活。
小呂想:下午我就來上班。
大粒白的枝葉在動,是陳素花和惲美蘭領著幾個參加勞動的學生在捆葡萄條。
惲美蘭看見小呂了,就叫:「小呂!你來幹什麼?不睡覺!」
小呂說:「我來看看!」
「看什麼?快回去睡!地都澆完了。」
小呂穿過葡萄叢,四邊看。
果園的地果然都澆了,到處都是濕濕的,一片清涼澤潤、汪汪泱泱的水氣直透他的臟腑。
似乎葡萄的葉子都更水靈,更綠了,葡萄蔓子的皮色也更深了。
小呂挺一挺胸脯,深深地吸了兩口氣,舒服極了。
小呂想:下回我就有經驗了,可以單獨地看水,頂一個大工來使了,果園就等於多了半個人。
看水,沒有什麼。
狼不狼的,問題也不大。
許多事都不像想像起來那麼可怕……走過一棵老葡萄架下,小呂想坐一坐。
一坐下,就想躺下。
躺下來,看著頭頂的濃密的,鮮嫩清新的,半透明的綠葉。
綠葉輕輕搖晃,變軟,溶成一片,好像把小呂也溶到裡面了。
他眼皮一麻搭,不知不覺,睡著了。
小呂頭枕在一根暴出地面的老葡萄蔓上,滿身綠影,睡得真沉,十四歲的正在發育的年輕的胸脯均勻地起伏著。
葡萄,正在恣酣地,用力地從地裡吸著水,經過皮層下的導管,一直輸送到梢頂,輸送到每一片伸張著的綠葉,和纍纍的、已經有指頭頂大的淡綠色的果粒之中。
——這時候,不論割破葡萄枝蔓的任何一處,都可以看出有清清的白水流出來,嗒嗒地往下滴……
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日改成
釣人的孩子
抗日戰爭時期。
昆明大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
柴馱子,炭馱子。
馬糞。
粗細瓷碗,砂鍋鐵鍋。
燜雞米餞,燒餌塊。
金錢片腿,牛乾巴。
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
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鹹。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
棲棲惶惶,忙忙碌碌。
誰都希望意外地發一筆小財,在路上撿到一筆錢。
一張對摺著的鈔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這張鈔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細白布,——夠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門裡牛肉館要一盤冷片、一碗湯片、一大碗飯、四兩酒,美美地吃一頓。
一個人彎腰去撿鈔票。
噌——,鈔票飛進了一家店舖的門裡。
一個胖胖的孩子坐在門背後。
他把鈔票丟在人行道上,鈔票上拴了一根黑線,線頭捏在他的手裡。
他偷眼看著鈔票,只等有人彎腰來拾,他就猛地一抽線頭。
他玩著這種捉弄人的遊戲,已經玩了半天。
上當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
胖孩子滿臉是狡猾的笑容。
這是一個小魔鬼。
這孩子長大了,將會變成一個什麼人呢?日後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惡作劇,他多半會否認。
——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
撿金子
這是一個怪人,很孤傲,跟誰也不來往,尤其是女同學。
他是哲學系的研究生。
他只有兩個「聽眾」,都是中文系四年級的學生。
他們每天一起坐茶館,在茶館裡喝清茶,嗑葵花子,看書,談天,罵人。
哲學研究生高談闊論的時候多,那兩位只有插話的分兒,所以是「聽眾」。
他們都有點玩世不恭。
哲學研究生的玩世不恭是真的,那兩位有點是裝出來的。
他們說話很尖刻,動不動罵人是「卑劣的動物」。
他們有一套獨特的語言。
他們把漂亮的女同學叫做「虎」,把談戀愛叫做「殺虎」,把錢叫做「刀」。
有刀則可以殺虎,無刀則不能。
諸如此類。
他們都沒有殺過一次虎。
這個怪人做過一件怪事:撿金子。
昆明經常有日本飛機來空襲。
一有空襲就拉警報。
一有警報人們就都跑到城外的山野裡躲避,叫做「逃警報」。
哲學研究生推論:逃警報的人一定會把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包括金子;
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掉金子;
有人丟掉金子,一定會有人撿到;
人會撿到金子;
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
這一套邏輯推理實在是無懈可擊。
於是在逃警報時他就沿路注意。
他當真撿到金戒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枚。
此人後來不知所終。
有人說他到了重慶,給《中央日報》寫社論,罵共產黨。
航空獎券
國民黨的中央政府發行了一種航空救國獎券,頭獎二百五十萬元,月月開獎。
雖然通貨膨脹,鈔票貶值,這二百五十萬元一直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
這就是說,在國民黨統治範圍的中國,每個月要憑空出現一個財主。
花不多的錢,買一個很大的希望,因此人們趨之若鶩,代賣獎券的店舖的生意很興隆。
中文系學生彭振鐸高中畢業後曾教過兩年小學,歲數比同班同學都大。
他相貌平常,衣裝樸素,為人端謹。
他除了每月領助學金(當時叫做「貸金」),還在中學兼課,有一點微薄的薪水。
他過得很儉省,除了買買書,買肥皂牙膏,從不亂花錢。
不抽煙,不飲酒。
只有他的一個表哥來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有一點變化。
這位表哥往來重慶、貴陽、昆明,跑買賣。
雖是做生意的人,卻不忘情詩書,談吐不俗。
他來了,總是住在愛群旅社,必把彭振鐸邀去,洗洗澡,吃吃館子,然後在旅館里長談一夜。
談家鄉往事,物價行情,也談詩。
平常,彭振鐸總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發霉的紅米飯,吃炒芸豆,還有一種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東西。
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一個教授特別賞識他,沒有人把他當作才子來看。
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詩人,一個忠實的浪漫主義者。
在中國詩人裡他喜歡李商隱,外國詩人裡喜歡雪萊,現代作家裡喜歡何其芳。
他把《預言》和《畫夢錄》讀得幾乎能背下來。
他自己也不斷地寫一些格律嚴謹的詩和滿紙煙雲的散文。
定稿後抄在一個黑漆布面的厚練習本裡,抄得很工整。
這些作品,偶爾也拿出來給人看,但只限於少數他所欽服而嘴又不太損的同學。
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就請他看過。
這位小說家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像何其芳。」
然而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卻幹了一件不大有詩意的事:他按月購買一條航空獎券。
他買航空獎券不是為了自己。
系裡有個女同學名叫柳曦,長得很漂亮。
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為漂亮的女同學整天濃妝艷抹,有明星氣、少奶奶氣或教會氣。
她並不怎樣著意打扮,總是一件藍陰丹士林旗袍,——天涼了則加一件玫瑰紅的毛衣。
她走起路來微微偏著一點腦袋,兩隻腳幾乎走在一條線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致,真是一株風前柳,不枉了小名兒喚做柳曦,彭振鐸和她一同上創作課。
她寫的散文也極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鐸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鐸動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
有一個男的時常來找她。
這個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歲,有時穿一件藏青嗶嘰的中山裝,有時穿一套咖啡色西服。
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資源委員會當科長。
柳曦的婚姻是勉強的。
她的父親早故,家境貧寒。
這個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錢供柳曦讀了中學,又讀了大學,還負擔她的母親和弟妹的生活。
柳曦在高中一年級就跟他訂婚了。
她實際上是賣給了這個男人。
怪不道彭振鐸覺得柳曦的眉頭總有點蹙著(雖然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來找她,兩人一同往外走她總是和他離得遠遠的。
這是那位寫小說的同學告訴彭振鐸的。
小說家和柳曦是小同鄉,中學同學。
彭振鐸很不平了。
他要搞一筆錢,讓柳曦把那個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部還清,把自己贖出來,恢復自由。
於是他就按月購買航空獎券。
他老是夢想他中了頭獎,把二百五十萬元連同那一冊詩文一起捧給柳曦。
這些詩文都是寫給柳曦的。
柳曦感動了,流了眼淚。
投在他的懷裡。
彭振鐸的表哥又來了。
彭振鐸去看表哥,順便買了一條航空獎券。
到了愛群旅社,適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請他少候。
彭振鐸躺在床上看書。
房門開著。
彭振鐸看見兩個人從門外走過,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
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柳曦的放浪的笑聲。
彭振鐸如遭電殛。
他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漸漸覺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強的婚姻,都是那個寫小說的同學編出來的。
這個玩笑開得可太大了!他怎麼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冊詩文翻出來看看。
他並沒有把它們燒掉。
這些詩文雖然幾乎篇篇都有柳,柳風,柳影、柳絮、楊花、浮萍……但並未點出柳曦的名字。
留著,將來有機會獻給另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的。
航空獎券,他還是按月買,因為已經成了習慣。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
鑒賞家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
葉三是個賣果子的。
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別的賣果子的不一樣。
不是開舖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
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
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
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
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來了。
裡面聽到他敲門的聲音,就知道:是葉三。
挎著一個金絲篾籃,籃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進堂屋,揚聲稱呼主人。
主人有時走出來跟他見見面,有時就隔著房門說話。
「給您稱——?」——「五斤。」什麼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為到了什麼節令送什麼果子都是一定的。
葉三賣果子從不說價。
買果子的人家也總不會虧待他。
有的人家當時就給錢,大多數是到節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說。
葉三把果子稱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他的果子不用挑,個個都是好的。
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
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裡已經有了。
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
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裡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過小的全都剔下來,賤價賣給別的果販。
他的果子都是原裝,有些是直接到產地採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裡悶熟了的。
他經常出外,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
他也很喜歡到處跑。
四鄉八鎮,哪個園子裡,什麼人家,有一棵什麼出名的好果樹,他都知道,而且和園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親家一樣了。
——別的賣果子的下不了這樣的功夫,也不知道這些路道。
到處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鄉風,可資談助,對身體也好。
他很少得病,就是因為路走得多。
立春前後,賣青蘿蔔。
「棒打蘿蔔」,摔在地下就裂開了。
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
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
端午前後,批杷。
夏天賣瓜。
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
賣馬牙棗、賣葡萄。
重陽近了,賣梨:河間府的鴨梨、萊陽的半斤酥,還有一種叫做「黃金墜子」的香氣撲人個兒不大的甜梨。
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賣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
入冬以後,賣栗子、賣山藥(粗如小兒臂)、賣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
他還賣佛手、香櫞。
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在是什麼節令了的。
葉三賣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
他們都是學布店的,都出了師了。
老二是三櫃,老大已經升為二櫃了。
誰都認為老大將來是會升為頭櫃,並且會當管事的。
他天生是一塊好材料。
他是店裡頭一把算盤,年終結總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裡嗶嗶剝剝打好幾天。
接待廠家的客人,研究進貨(進貨是個大學問,是一年的大計,下年多進哪路貨,少進哪路貨,哪些必須常備,哪些可以試銷,關係全年的盈虧),都少不了他。
老二也很能幹。
量布、撕布(撕布不用剪子開口,兩手的兩個指頭夾著,借一點巧勁,嗤——的一聲,布就撕到頭了),乾淨利落。
店伙的動作快慢,也是一個布店的招牌。
顧客總願意從手腳麻利的店伙手裡買布。
這是天分,也靠練習。
有人就一輩子都是遲鈍笨拙,改不過來。
不管幹哪一行,都是人比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弟兄倆都長得很神氣,眉清目秀,不高不矮。
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
什麼料子時新,他們就穿什麼料子。
他們的衣料當然是價廉物美的。
他們買衣料是按進貨價算的,不加利潤;
若是零頭,還有折扣。
這是布店的規矩,也是老闆樂為之的,因為店伙穿得時髦,也是給店裡裝門面的事。
有的顧客來買布,常常指著店伙的長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這樣的,給我來一件。」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五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
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
「嫌我給你們丟人?兩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個賣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兒子連忙解釋:
「不是的。
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老在外面跑,風裡雨裡,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裡不安。」
「我跑慣了。
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
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
他大排行是老四,城裡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麼壽。
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裡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討個吉利:添福添壽。
於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
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
喝酒不就菜,就水果。
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筆接著畫。
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彫,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來就走進他的小書房——畫室。
葉三不須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枇杷,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別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
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抻紙。
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
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
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
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
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是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
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
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
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藉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
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
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
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音,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別在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復堂1。
他認為揚州八怪裡復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謹,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江湖氣。
有一天葉三給他送來四開李復堂的冊頁,使季匋民大吃一驚:這四開冊頁是真的!季匋民問他是多少錢買的,葉三說沒花錢。
他到三垛販果子,看見一家的櫃櫥的玻璃裡鑲了四幅畫,——他在四太爺這裡看過624汪曾祺作品自選集1李復堂,名鱔,字宗揚,復堂是他的號,又號懊道人。
他是康熙年間的舉人,當過滕縣知縣,因為得罪上級,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終年只作畫師。
他作畫有時得向鄭板橋去借紙,大概是相當窮困的。
他本畫工筆,是宮廷畫家蔣廷錫的高足。
後到揚州,改畫寫意,師法高其佩,受徐青籐、八大、石濤的影響,風度大變,自成一家。
不少李復堂的畫,能辨認,他用四張「蘇州片」1跟那家換了。
「蘇州片」花花綠綠的,又是簇新的,那家還很高興。
葉三隻是從心裡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
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好不好?」
「好!」
「好在哪裡?」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籐,問葉三。
葉三說:「紫籐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深院悄無人,風拂紫籐花亂。」
季匋民畫了一張小品,老鼠上燈台。
葉三說:「這是一隻小老鼠。」
「何以見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燈台柱上。
它很頑皮。」
「對!」
季匋民最愛畫荷花。
他畫的都是墨荷。
他佩服李復堂,但是畫風和復堂不似。
李畫多凝重,季匋民飄逸。
李畫多用中鋒,季匋民微用側筆,——他寫字寫的是章草。
李復堂有時水墨淋漓,粗頭亂服,意在筆先;
季匋民沒有那樣的恣悍,他的畫是大寫意,但總是筆意俱到,收拾得很乾淨,而且筆致疏朗,善於利用空白。
他的墨荷參用了張大千,但更為舒展。
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
有一天,葉三送了一大把蓮蓬來,季匋民一高興,畫了一幅墨荷,好些蓮蓬。
畫完了,問葉三:「如何?」葉三說:「四太爺,你這畫不對。」
「不對?」
「『紅花蓮子白花藕』。
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季匋民於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
「紅花蓮子白花藕,果販葉三是我師。
慚愧畫家少見識,
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
——有時季匋民畫了一張畫,不滿意,團掉了。
葉三撿起來,過些日子送給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覺得也還不錯,就略改改,加了題,又送給了葉三。
季匋民送給葉三的畫都是題了上款的。
葉三也有個學名。
他五行缺水,起名潤生。
季匋民給他起了個字,叫澤之。
送給葉三的畫上,常題「澤之三兄雅正」。
有時逕題「畫與葉三」。
季匋民還向他解釋:以排行稱呼,是古人風氣,不是看不起他。
有時季匋民給葉三畫了畫,說:「這張不題上款吧,你可以拿去賣錢,——有上款不好賣。」
葉三說:「題不題上款都行。
不過您的畫我不賣。」「不賣?」
「一張也不賣?」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畫都放在他的棺材裡。
十多年過去了。
季匋民死了。
葉三已經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後,他的畫價大增。
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
大家知道葉三手裡有很多季匋民的畫,都是精品。
很多人想買葉三的藏畫。
葉三說:「不賣。」
有一天有一個外地人來拜望葉三,葉三看了他的名片,這人的姓很奇怪,姓「□」,叫「□聽濤」。
一問,是日本人。
□聽濤說他是專程來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畫的。
因為是遠道來的,葉三隻得把畫拿出來。
□聽濤非常虔誠,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還先對畫軸拜了三拜,然後才展開。
他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讚歎:「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聽濤要買這些畫,要多少錢都行。
葉三說:
「不賣。」
□聽濤只好悵然而去。
葉三死了。
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裡,埋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
果園一片白。
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裡。
二月裡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
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
樹枝軟了。
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裡,長出了茵陳蒿。
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
挖下的土,堆在四面。
葡萄籐露出來了,烏黑的。
有的稍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
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籐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
——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
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
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
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
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
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緊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
把在土裡趴了一冬的老籐扛起來,得費一點勁。
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
「起!——起!」哎,它起來了。
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
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
葡萄籐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
上了架,就施肥。
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裡面。
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
大棵的,得三四桶。
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
池裡放滿了水。
葡萄園裡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
它真是在喝口哀!葡萄籐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裡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
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
《圖經》云:「根苗中空相通。
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
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
再澆,果粒就會漲破。
「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
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拚命往上嘬。
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拚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
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籐,幾天功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
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裡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
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
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功夫,就抽出好長的一節的新條。
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
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麼技巧,一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啦啦,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
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捲鬚,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
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
捲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捲鬚有一點淡淡的甜味。
這東西如果醃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
果園,美極了。
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
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
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
而且它開花期很短。
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藥、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
硬的。
葡萄不招蟲。
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
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
梨,梨有梨食心蟲。
葡萄不用疏蟲果。
——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工的。
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干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藥,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
追硫銨。
在原來施糞肥的溝裡撒上硫銨。
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裡面。
漢朝是不會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著色」。
你別以為我這裡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
不是的。
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著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
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
你就把《說文解字》裡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
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
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艷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地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
我們不得不這樣幹。
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
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裡。
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
——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
倒怕是裝不緊,逛裡逛當的。
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
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
我們要去割稻子。
葡萄,你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
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
糟朽了的,只好燒火。
立柱、橫樑、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
乾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
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裡,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召帚掃成一堆,裝走了。
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
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
要埋得很厚實。
外面要用鐵鍬拍平。
這個活不能馬虎。
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
一行一行,整整齊齊的排列著。
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
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
眼界空闊,一覽無餘,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
我們踏著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著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
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
葡萄窖裡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裡面鑽。
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王全
馬號今天晚上開會。
原來會的主要內容是批評王升,但是臨時不得不改變一下,因為王全把王升打了。
我到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沒有幾天,就聽說了王全這個名字。
業餘劇團的小張寫了一個快板,叫做《果園奇事》,說的是所裡單株培育的各種瓜果「大王」,說道有一顆大牛,心葡萄掉在路邊,一個眼睛不好的工人走過,以為是一隻馬的眼珠子掉下來了,大驚小怪起來。
他把這個快板拿給我看。
我說最好能寫一個具體的人,眼睛當真不好的,這樣會更有效果。
大家一起哄叫起來:「有!有!瞎王全!他又是飼養員,跟馬搭得上的!」我說這得問問他本人,別到時候上台數起來,惹得本人不高興。
正說著,有一個很粗的,好像吵架似的聲音在後面叫起來:
「沒意見!」
原來他就是王全。
聽別人介紹,他叫王全,又叫瞎王全,又叫偢六。
叫他什麼都行,他都答應的。
他並不瞎。
只是有非常嚴重的砂眼,已經到了睫毛內倒的地步。
他身上經常帶著把鑷子,見誰都叫人給他拔眼睫毛。
這自然也會影響視力的。
他的眼睛整天瞇縫著,成了一條線。
這已經有好些年了。
因此落下一個瞎王全的名字。
這地方管缺個心眼叫「偢」,讀作「俏」。
王全行六,據說有點缺個心眼,故名「偢六」。
說是,你到他的家鄉去,打聽王全,也許有人不知道,若說是偢六,就誰都知道的。
這話不假,我就聽他自己向新來的劉所長介紹過自己:「我從小當長工,挑水,墊圈,燒火,掃院。
長大了還是當長工,十三吊大錢,五石小米!解放軍打下姑姑窪,是我帶的路。
解放軍還沒站穩腳,成立了區政府,我當通訊員,區長在家,我去站崗;
區長下鄉,我就是區長。
就咱倆人。
我不識字,還是當我的長工。
我這會不給地主當長工,我是所裡的長工。
李所長說我是國家的長工。
我說不來話。
你到姑姑窪去打聽,一聽偢六,他們都知道!」
這人很有意思。
每天晚上他都跑到業餘劇團來,——在農閒排戲的時候。
有時也幫忙抬桌子、掛幕布,大半時間都沒事,就定定地守著看,呵呵地笑,而且不管妨礙不妨礙排戲,還要一個人大聲地議論。
那議論大都非常簡短:「有勁!」「不差!」最常用的是含義極其豐富的兩個字:「看看!」
最妙的是,我在台上演戲,正在非常焦灼,激動,全場的空氣也都很緊張,他在台下叫我:「老汪,給我個火!」(我手裡捏著一支煙。
)我只好作勢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來了。
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戲向來是第一排,因為他來得最早。
所謂第一排,就是台口。
我的地位就在台角,所以我倆離得非常近。
他嘴裡還要說:「給我點個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聲地說:「XX」他這才明白過來,又獨自呵地笑起來。
王全是個老光棍,已經四十六歲了,有許多地方還跟個孩子似的。
也許因為如此,大家說他偢。
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他不當飼養員了。
這人是很固執的,說不當就不當,而且也不說理由。
他跑到生產隊去,說:哎!我不喂牲口了,給我個單套車,我趕車呀!」馬號的組長跟他說,沒用;
生產隊長跟他說,也沒用。
隊長去找所長,所長說:「大概是有情緒,一時是說不通的。
有這樣的人。
先換一個人吧!」於是就如他所願,讓他去趕車,把原來在大田勞動的王升調進馬號餵馬。
這樣我們有時就搭了夥計。
我參加勞動,有時去跟車,常常跟他的車。
他嘴上是不留情的。
我上車,斂土,裝糞,他老是回過頭來瞇著眼睛看我。
有時索興就停下他的鐵鍬,拄著,把下巴擱在鍬把上,歪著頭,看。
而且還非常壓抑和氣憤地從胸膛裡發出聲音「嗯!」忽然又變得非常溫和起來,很耐心地教我怎麼使傢伙。
「斂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肐膝,肐膝往裡一頂,藉著這個勁,左手胳脯就起來了。
噯!噯!對了!這樣多省勁!是省勁不是?像你那麼似的,架空著,單憑胳膊那點勁,我問你:你有多少勁?一天下來,不把你累乏了?真笨!你就是會演戲!要不是因為你會演戲呀,嗯!——」慢慢地,我幹活有點像那麼一回事了,他又言過其實地誇獎起我來:「不賴!不賴!像不像,三分樣!你能服苦,能咬牙。
不光是會演戲了,能文能武!你是個好樣兒的!毛主席的辦法就是高,——叫你們下來鍛煉!」於是叫我休息,他一個人干。
「我多上十多鍬,就有了你的了!當真指著你來幹活哪!」這是不錯的。
他的鐵鍬是全所聞名的,特別大,原來鏟煤用的洋鍬,而且是個大號的,他拿來上車了。
一鍬能頂我四鍬。
他叫它「躍進鍬」。
他那車也有點特別。
這地方的大車,底板有四塊是活的,前兩塊,後兩塊。
裝糞裝沙,到了地,剷去一些,把這四塊板一抽,就由這裡往下撥拉。
他把他的車底板全部拆成活的,到了地,一抽,嘩拉——整個就漏下去了。
這也有了名兒,叫「躍進車」。
靠了他的躍進車和躍進鍬,每天我們比別人都能多拉兩趟。
因此,他就覺得有權力叫我休息。
我不肯。
他說:「口哀!這人!叫你休息就休息!怕人家看見,說你?你們啊,老是怕人說你!不怕得!該咋的就是咋的!」他這個批評實在相當尖刻,我就只好聽他,在一旁坐下來,等他三下五除二把車裝滿,隨他一路唱著:「老王全在大街揚鞭走馬!」回去。
他的車來了,老遠就聽見!不是聽見車,是聽見他嚷。
他不大使喚鞭子,除非上到高頂坡上,馬實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馬的。
不使鞭子,於是就老嚷:「喔喝:喔喝!咦喔喝!」
還要不停地跟馬說話,他說是馬都懂的。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本來是一些只能小聲說的話,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來的。
——這人不會小聲說話。
這當中照例插進許多短短的親熱的野話。
有一回,從積肥坑裡往上拉綠肥。
他又高了興,躍進鍬多來了幾鍬,上坑的坡又是高的,馬怎麼也拉不上去。
他拚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氣了,拿起鞭子。
可忽然又跳在一邊,非常有趣地端詳起他那匹馬來,說:「笑了!噫!笑了!笑啥來?」
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
馬哪裡是笑哩!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裡咧嘴哩:這麼著「笑」了三次,到了也沒上得去。
最後只得把裝到車上去的綠肥,又挖出一小半來,他在前頭領著,我在後面扛著,才算上來了。
他這匹馬,實在不怎麼樣!他們都叫它青馬,可實是灰不灰白不白的。
他說原來是青的,可好看著哪!後來就變了。
灰白的馬,再搭上紅紅的眼皮和嘴唇,總叫我想起吉訶德先生,雖然我也不知道吉訶德先生的馬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他說這是一匹好馬,幹活雖不是太頂事,可是每年准下一個駒。
「你想想,每年一個!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他比你和我給國家掙的錢都多!」
他說它所以上不了坡,是因為又「有」了。
於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來,看看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貼上去聽。
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馬的後胯上部,摸,——我說要摸也是肚子底下,馬懷駒子怎麼會懷到大腿上頭來呢?他大笑起來,說:「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麼樣?」
「熱的。」
「見你的鬼!還能是涼的嗎?涼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駒子在裡面動哪!動不動?動不動?」
我只好說:「——動。」
後來的確連看也看出小駒子在動了,他說得不錯。
可是他最初讓我摸的時候,我實在不能斷定到底摸出動來沒有;
並且連他是不是摸出來了,我也懷疑。
我問過他為什麼不當飼養員了,他不說,說了些別的話,片片段段地,當中又似乎不大連得起來。
他說馬號組的組長不好。
什麼事都是個人逞能,不靠大伙。
旗桿再高,還得有兩塊石頭夾著;
一個人再能,當不了四堵牆。
可是另一時候,我又聽他說過組長很好,使牲口是數得著的,這一帶地方也找不出來。
又會修車,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錢!又說他很辛苦,晚上還老加班,還會修電燈,修水泵……
他說,每回評先進工作者,紅旗手,光憑嘴,淨評會說的,評那會做在人面前的。
他就是看不慣這號人!
他說,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
要熬眼。
馬無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
擱上一把草,灑上一層料,有菜有飯地,它吃著香。
你要是不管它,嘩啦一倒,它就先盡吃料,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它懂個屁事!得一點一點添。
這樣它吃完了還想吃,吃完了還想吃。
跟你似的,給你三大碗飯,十二個饅頭,都堆在你面前!還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
馬這東西也刁得很。
也難怪。
少擱,草總是脆的,一嚼,就酥了。
你要是擱多了,它的鼻子噴氣,把草疙節都弄得蔫筋了,它嚼不動。
就像是脆鍋巴,你一咬就酥了;
要是蔫了,你咬得動麼——咬得你牙疼!嚼不動,它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著侍候它,甭打算睡一點覺。
說,咱們農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裡,人們都得說:「還是人家農科所的牲口!」毛顏發亮,屁股蛋蛋都是圓的。
你當這是簡單的事哩!
他說得最激動的是關於黑豆。
他說得這東西簡進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
說是什麼東西也沒有黑豆好。
三斗黃豆也抵不上一斗黑豆,不管什麼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來,可是就是沒有黑豆。
「每年我都說,俺們種些黑豆,種些黑豆。
——不頂!」我說:「你提意見嘛!」
「提意見?哪裡我沒有提過意見?——不頂!馬號的組長!生產隊!大田組!都提了,——不頂!提意見?提意見還不是個白!」
「你是怎麼提意見的?一定是也不管時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個意見。
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開會,在算帳,在商量別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來了,推門就進去:『哎!俺們種點黑豆啊!』沒頭沒腦,說這麼一句,抹頭就走!」「咦!咋的?你看見啦?」
「我沒看見,可想得出來。」
他笑了。
說他就是不知道提意見還有個什麼方法。
他說,其實,黑豆牲口吃了好,他們都知道,生產隊,大田組,他們誰沒有養活過牲口?可是他們要算帳。
黃豆比黑豆價錢高,收入大。
他很不同意他們這種算帳法。
「我問你,是種了黃豆,多收入個幾百無——嗯,你就說是多收入千數元,上算?還是種了黑豆,牲口吃上長膘、長勁,上算?一個騾子一萬二?一個馬八千!我就是算不來這種帳!嗯!哼,我可知道,增加了收入,這筆帳算在他們組上,喂胖了牲口,算不到他們頭上!就是這個鬼心眼!我XX,這個我可比誰都明白!」
他越說越氣憤,簡直像要打人的樣子。
是不是他的不當飼養員,主要的原因就是不種黑豆?看他那認真、執著的神情,好像就是的。
我對於黃豆、黑豆,實在一無所知,插不上嘴,只好說:「你要是真有意見,可以去跟劉所長提。」
「他會管麼?這麼芝麻大的事?」
「我想會。」
過了一些時,他真的去跟劉所長去提意見了。
這可真是一個十分新鮮、奇特、出人意料的意見。
不是關於黃豆、黑豆的,要大得多。
那天我正在劉所長那裡。
他一推門,進來了:「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什麼意見呢?」
「我說,我給你找幾個人,把咱們所裡這點地包了:三年,我包你再買這樣一片地。
說的!過去地主手裡要是有這點地,幾年工夫就能再滾出來一片。
咱們今天不是給地主做活,大伙全潑上命!俺們為什麼還老是賠錢,要國家十萬八萬的往裡貼?不服這口氣。
你叫他們別搞什麼試驗研究了,賠錢就賠在試驗研究上!不頂!俺們祖祖輩輩種地,也沒聽說過什麼試驗研究。
沒聽說過,種下去莊稼,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過些時候,拔起來看看。
可倒好,到收割的時候倒省事,地裡全都光了!沒聽說過,還給谷子蓋一座小房!你就是試驗成了,誰家能像你這麼種地啊?嗯!都跑到谷地裡蓋上小房?瞎白嘛!你要真能研究,你給咱這所裡多掙兩個。
嗯!不要國家貼錢!嗯!我就不信技師啦,又是技術員啦,能弄出個什麼名堂來!上一次我看見咱們邵技師鋤地啦,哈哈,老人家倒退著鋤,就憑這,一個月拿一百多,小二百?賠錢就賠在他們身上!正經!你把地包給我,莫讓他們胡糟踐!就這個意見,沒啦!」劉所長盡他說完,一面聽,一面笑,一直到「沒啦」,才說:「你這個意見我不能接受。
我們這個所裡不要買地。
——你上哪兒去給我買去啊?咱們這個所叫什麼?——叫農業科學研究所。
國家是拿定主意要往裡賠錢的,——如果能少賠一點,自然很好。
咱們的任務不是掙錢。
倒退著鋤地,自然不太好。
不過你不要光看人家這一點,人家還是有學問的。
把莊稼拔起來看,給谷子蓋房子,這些道理一下子跟你說不清。
農業研究,沒有十年八年,是見不出效果的。
但是要是有一項試驗成功了,值的錢就多啦,你算都算不過來。
我問你,咱們那一號谷比你們原來的小白苗是不是要打得多?」
「敢是!」
「八個縣原來都種小白苗,現在都改種了一號谷,你算算,每年能多收多少糧食?這值到多少錢?咱們要是不賠錢呢,就掙不出這個錢來。
當然,道理還不只是賠錢、掙錢。
我要到前頭開會去,就是討論你說的拔起莊稼來看,給谷子蓋小房這些事。
你是個好人,是個『忠臣』,你提意見是好心。
可是意見不對。
我不能聽你的。
你回去想想吧。
王全,你也該學習學習啦。
聽說你是咱們所裡的老文盲了。
去年李所長叫你去上業餘文化班,你跟他說:『我給你去拉一車糞吧』是不是?叫你去上課,你寧願套車去拉一車糞!今年冬天不許再溜號啦,從『一』字學起,從『王全』兩個字學起!」
劉所長走了,他指指他的背影,說:「看看!」
一縮腦袋,跑了。
這是春天的事。
這以後我調到果園去勞動,果園不在所部,和王全見面說話的機會就不多了。
知道他一直還是在趕單套車,因為他來果園送過幾回糞。
等到冬天,我從果園回來,看見王全眼睛上蒙著白紗布,由那個頂替他原來職務的王升領著。
我問他是怎麼了,原來他到醫院開刀了。
他的砂眼已經非常嚴重,是劉所長逼著他去的,說公家不怕花這幾個錢,救他的眼睛要緊。
手術很成功,現在每天去換藥。
因為王升餵馬是夜班,白天沒事,他倆都住在馬號,所以每天由王升領著他去。
過了兩天,紗布拆除了,王全有了一雙能夠睜得大大的眼睛!可是很奇怪,他見了人就抿著個大嘴笑,好像為了眼睛能夠睜開而怪不好意思似的。
他整個臉也似乎清亮多了,簡直是年輕了。
王全一定照過鏡子,很為自己的面容改變而驚奇,所以覺得不好意思。
不等人問,他就先回答了:「敢是,可爽快多了,啥都看得見,這是一雙眼睛了。」
他又說他這眼不是大夫給他治的,是劉所長給他治的,共產黨給他治的。
逢人就說。
拆了紗布,他眼球還有點發渾,劉所長叫他再休息兩天,暫時不要出車。
就在這兩天裡,發生了這麼一場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到所裡還不到三年。
這人是個「老悶」,平常一句話也不說。
他也沒個朋友,也沒有親近一點的人。
雖然和大家住在一個宿舍裡,卻跟誰也不來往。
工人們有時在一起喝喝酒,沒有他的事。
大家在一起聊天,他也不說,也不聽,就是在一邊坐著。
他也有他的事,下了班也不閒著。
一件事是鼓搗吃的。
他食量奇大,一頓飯能吃三斤乾麵。
而且不論什麼時候,吃過了還能再吃。
甜菜、胡蘿蔔、蔓菁疙瘩、西葫蘆,什麼都弄來吃。
這些東西當然來路都不大正當。
另一件事是整理他的包袱。
他床頭有個大包袱。
他每天必要把它打開,一件一件地反覆看過,折好,——這得用兩個鐘頭,因此他每天晚上一點都不空得慌。
整理完了,包紮好,掛起來,老是看著它,一直到一閉眼睛,立刻睡著。
他真能置東西!全所沒一個能比得上,別人給他算得出來,他買了幾床蓋窩,一塊什麼樣的毛毯,一塊什麼線毯,一塊多大的雨布……他這包袱逐漸增大。
大到一定程度,他就請假回家一次。
然後帶了一張空包袱皮來,再從頭攢起。
他最近做了件叫全所幹部工人都非常吃驚的事:一次買進了兩件老羊皮襖,一件八十,另一件一百七!當然,那天立刻就請了假,甚至沒等到二十八號。
二十八號,這有個故事。
這個所裡是工資制,雙周休息,每兩周是一個「大禮拜」。
但是不少工人不願意休息,有時農忙。
也不能休息。
大禮拜不休息,除了工資照發外,另加一天工資,習慣叫做「雙工資」。
但如果這一個月請假超過兩天,即使大禮拜上班,雙工資也不發,一般工人一年難得回家一兩次,一來一去,總得四五天,回去了就準備不要這雙工資了。
大家逐漸發現,覺得非常奇怪:王升常常請假,一去就是四天,可是他一次也沒扣過雙工資。
有人再三問他,他嘻嘻地笑著,說,「你別去告訴領導,我就告訴你。」原來:他每次請假都在二十八號(若是大盡就是二十九)!這樣,四天裡頭,兩天算在上月,兩天算在下月,哪個月也扣不著他的雙工資。
這事當然就傳開了。
凡聽到的,沒有個不搖頭歎息:你說他一句話不說,他可有這個心眼!——全所也沒有比他更精的了!
他吃得多,有一把子傻力氣,莊稼活也是都拿得起的。
要是看著他,他幹活不比別人少多少。
可是你哪能老看著他呢?他呆過幾個組,哪組也不要他。
他在過試驗組。
有一天試驗組的組長跟他說,叫他去鋤鋤山藥秋播留種的地,——那塊地不大,一個人就夠了。
晌午組長去檢查工作,發現他在路邊坐著,問他,他說他找不到那塊地!組長氣得七竅生煙,直接跑到所長那裡,說:「國家拿了那麼多糧食,養活這號後生!在我組裡干了半年活,連哪塊地在哪裡他都不知道!吃糧不管閒事,要他作啥哩!叫他走!」他在稻田組呆過。
插秧的時候,近晌午,快收工了,組長一看進度,都差不多。
他那一畦,再有兩行也齊了,就說鋼廠一拉汽笛,就都上來吧。
過了一會,拉汽笛了,他見別人上了,也立刻就上來到河邊去洗了腿。
過了兩天,組長去一看,他那一畦齊刷刷地就缺了方桌大一塊!稻田組長氣得直哼哼。
「請吧,你老!」誰也不要,大田組長說:「給我!這大田組長出名地手快,他在地裡幹活,就是莊戶人走過,都要停下腳來看一會的。
真是風一樣的!他就老讓王升跟他一塊幹活。
王升也真有兩下子,不論是鋤地、撒糞……拉不下多遠。
一晃,也多半年了,大田組長說這後生不賴。
大家對他印象也有點改變。
這回王全不願喂牲口了,不知怎麼就想到他了。
想是因為他是老悶,不需要跟人說話,白天睡覺,夜裡整夜守著啞巴牲口,有這個耐性。
初時也好。
慢慢地,車倌就有了意見,因為牲口都瘦了。
他們發現他白天搞吃的,夜裡老睡覺。
喂牲口根本談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兒端!最近,甚至在馬槽裡發現了一根釘子!於是,生產隊決定,去馬號開一個會,批評批評他。
這釘子是在青馬的槽裡發現的!是王全發現的。
王全的眼睛整天蒙著,但是半夜裡他還要瞎戳戳地摸到馬圈裡去,伸手到槽裡摸,把蔫筋的草節拔出去。
摸著摸著,他摸到一根冰涼鐵硬的,——放到嘴裡,拿牙咬咬:是根釘子!這王全渾身冒火了,但是,居然很快就心平氣和下來。
——人家每天領著他上醫院,這不能不起點作用。
他拿了這根釘子,摸著去找到生產隊長,說是無論如何也得「批批」他,這不是玩的!往後篩草,打料一定要過細一點。
前天早上反映的情況,連著兩天所裡有事,決定今天晚上開會。
不料,今天上午,王全把王升打了,打得相當重。
原來王全發現,王升偷馬料!他早就有點疑心,沒敢肯定。
這一陣他眼睛開刀,老在馬號裡呆著,彷彿聽到一點動響。
不過也還不能肯定。
這兩天他的紗布拆除了,他整天不出去,原來他隨時都在盯著王升哩。
果然,昨天夜裡,他看見王升在門背後端了一大碗煮熟的料豆在吃!他居然沉住了氣,沒有發作。
因為他想:單是吃,問題還不太大。
今天早上,他乘王升出去弄甜菜的時候,把王升的大枕頭拆開:——裡面不是塞的糠皮稻草,是料豆!一不做二不休,翻開他那包袱,裡邊還有一個枕頭,也是一枕頭的料豆。
——本來他帶了兩個特大的枕頭,卻只枕一個;
每回回去又都把枕頭帶回去,這就奇怪。
「嗯!」王全把他的外衣脫了,等著。
王升從外面回來,一看,包袱裡東西攤得一床,枕頭拆開了;
再一看王全那神情,連忙回頭就跑。
王全一步追上,大拳頭沒頭沒腦地砸下來,打得王升孩子似地哭,爹呀媽的亂叫,一直到別人聞聲趕來,剪住王全的兩手,才算住。
——王升還沒命地嚎哭了半天。
這樣,今天的會的內容不得不變一下,至少得增加一點。
但是改變得也不多。
這次會是一個擴大的會,除了馬號全體參加外,還有曾經領導過王升的各個組的組長,和跟他在一起幹過活的老工人。
大家批評了王升,也說了王全。
重點還是在王升,說到王全,大都是帶上一句:——「不過打人總是不對的,有什麼情況,什麼意見,應當向領導反映,由領導來處理。」有的說:「牛不知力大,你要是打他打壞了怎辦?」也有人聯繫到年初王全堅決不願餵馬,這就不對!關於王升,可就說起來沒完了。
他撒下一塊秧來就走這一類的事原來多著哩,每個人一說就是小半點鐘!因此這個會一直開到深夜。
最後讓王升說話。
王升還是那樣,一句話沒有,「說不上來。」再三催促,還是「說不上來。」大家有點急了,問他:「你偷料豆,對不對?」——「不對。」「馬草裡混進了釘子,對不對?」——「不對。」……看來實在擠不出什麼話來了,天又實在太晚,明天還要上班,只好讓王全先說說。
「嗯!我打了他,不對!嗯!解放軍不興打人,打人是國民黨。
嗯!你偷吃料豆,還要往家裡拿!你剋扣牲口。
它是啞巴,不會說話,它要是會說話,要告你!你剝削它,你是資本家!是地主!你!你故意拿釘子往馬槽裡放,你安心要害所裡的牲口,國家的牲口!×你娘的!你看著你把倆牲口喂成啥樣子?×你娘!×你娘!」
說著,一把揪住王升,大家趕緊上來拉住,解開,才沒有又打起來。
這個會暫時只好就這樣開到這裡了。
過了兩天,我又在劉所長那裡碰見他。
還是那樣,一推門,進來了,沒頭沒腦:
「所長,我提個意見。」
「好啊。」
「你是個好人,是個莊戶佬出身!趕過個車,養活過個牲口!你是好人!是個共產黨!你如今又領導這些技師啦技術員的,他們都服你——」
看見有我在座,又回過頭來跟我說:「看看!」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所裡在擬定明年的種植計劃,讓大家都來討論,這裡邊有一條,是旱地二號地六十畝全部復種黑豆!
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的衣兜往桌上一掀,倒得一桌子都是花生。
非常靦腆地說:「我侄兒子給我捎來五斤花生。」
說完了抹頭就走。
劉所長叫住他:
「別走。
你把人家打了,怎麼辦呢?」
「我去餵牲口呀。」
「好。
把你的花生拿去,——我不『剝削』你!人家是給你送來的!」
王全趕緊拉開門就跑,頭都不回,生怕劉所長會追上來似的。
——後來,這花生還是劉所長叫他的孩子給他送回去了。
過了一個多月,所裡的冬季文化學習班辦起來,王全來報了名,是劉所長親自送他來上學的。
我有幸當了他的啟蒙老師。
可是我要說老實話,這個學生真不好教,真也難怪他寧可套車去拉一車糞。
他又不肯照著課本學,一定先要教他學會四個字。
他用鉛筆寫了無數遍,終於有了把握了,就把我寫對子用的大抓筆借去,在馬圈粉牆上寫下四個斗大的黑字:「王全餵馬。」
字的筆劃雖然很幼稚,但是寫得恭恭正正,一筆不苟。
誰都可以看出來,這四個字包含很多意思,這是一個人一輩子的誓約。
王全餵了牲口,生產隊就熱鬧了。
三天兩頭就見他進去:「人家孩子回來,也不吃,也不喝,就是臥著,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們,不能這樣!」
「人家孩子快下了,別叫它駕轅了!」
「人家孩子」怎樣怎樣了……我在這個地方呆了一些時候了,知道這是這一帶的口頭語,管小貓小狗、小雞小鴨,甚至是小板凳,都叫做「孩子」。
但是這無論如何是一種愛稱。
尤其是王全說起來,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那麼高大粗壯的漢子,說起牲口來,卻是那麼溫柔。
我離開這個農業科學研究所已經好幾個月了,王全一直在餵馬。
現在,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就正在餵著馬。
夜已經很深了,這會,全所的燈都一定已經陸續關去,連照例關得最晚的劉所長和邵技師的屋裡的燈也都關了。
只有兩處的燈還是亮著的。
一處是大門外植保研究室的誘捕燈,這是通夜不滅的,現在正有各種蟲蛾圍繞著飛舞。
一處是馬圈。
燈光照見槽頭一個一個馬的腦袋。
它們正在安靜地、嚴肅地咀嚼著草料。
時不時的,噴一個響鼻,搖搖耳朵,頓一頓蹄子。
偢六——王全,正在夾著料笸籮,彎著腰,無聲地忙碌著,或者停下來,用滿懷慈愛的、喜悅的眼色,看看這些貴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著一枚小小的紅旗,這是新選的紅旗手的標誌。
「看看!」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時
職業
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
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小教堂的牧師,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麼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蔔似的。
這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專收舊衣爛衫。
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
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來,傳得很遠(她的聲音能傳半條街)。
「舊衣爛衫」稍稍延長,「賣」字有餘不盡:「一——尤舊衣爛衫……找來賣……」
「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
我從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個一般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且永遠也忘不了,因為我每天要聽好幾次。
板橋大概是一個鎮吧,想來還不小。
不過它之出名可能就因為出一種叫化風丹的東西。
化風丹大概是一種藥吧?這藥是治什麼病的?我無端地覺得這大概是治小兒驚風的。
昆明這地方一年能銷多少化風丹?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
當然會有人買的,否則他吆喝乾什麼。
這位貴州老鄉,你想必是板橋的人了,你為什麼總在昆明呆著呢?你有時也回老家看看麼?
黃昏以後,直至夜深,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喊著:
「壁虱藥!虼蚤藥!」
壁虱即臭蟲。
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
他這時候出來吆賣是有道理的。
白天大家都忙著,不到快挨咬,或已經挨咬的時候,想不起買壁虱藥、虼蚤藥。
有時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賣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乾乾淨淨的,都長得很秀氣。
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裡,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
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製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為包谷,苗人叫玉麥),下一點鹽,蒸熟(蒸出後粑粑上還明顯地保留著拍制時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裡,味道清香清香的。
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裡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
在這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椒鹽餅子西洋糕!」
椒鹽餅子,名副其實:發麵餅,裡面和了一點椒鹽,一邊稍厚,一邊稍薄,形狀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鐺上烙出來的,有一點油性,顏色黃黃的。
西洋糕即發糕,米面蒸成,狀如蓮蓬,大小亦如之,有一點淡淡的甜味。
放的是糖精,不是糖。
這東西和「西洋」可以說是毫無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
這兩種食品都不怎麼誘人。
淡而無味,虛泡不實。
買椒鹽餅子的多半是老頭,他們穿著土布衣裳,喝著大葉清茶,抽金堂葉子煙,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一邊嚼著這種古式的點心,自得其樂。
西洋糕則多是老太太叫住,買給她的小孫子吃。
這玩意好消化,不傷人,下肚沒多少東西。
當然也有其他的人買了充飢,比如拉車的,趕馬的馬鍋頭1,在茶館裡打揚琴說書的瞎子……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
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
但是他沒有上過學。
我從側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
非常簡單。
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
母親給人家洗衣服。
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血、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
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
母親托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闆,他就做了糕點鋪的小夥計。
晚上發面,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
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雲的馬。
這些馬每天由馬伕牽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
他每天都是這時經過逼死坡(據說這是明永胺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愛看這些馬。
黑馬、青馬、棗紅馬。
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
它總不好好走路。
馬伕拽著它的嚼子,它總是騕騕輭輭的。
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
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
若是譜出來,就是:
556——532·——椒鹽餅子西洋糕放了學的孩子(他們背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他。
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
556——532·——捏著鼻子——吹洋號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
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後摹仿:「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麼惡意,他並不發急生氣,愛學就學吧。
這些上學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
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裡看見他在前面走。
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
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城牆,往左一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
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外婆大概燉了肉)。
他媽已經先去了。
他跟楊老闆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櫃上,才去。
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這孩子長得不難看,大眼睛,樣子挺聰明),換了一身乾淨衣裳。
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
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
忽然回過頭來看看。
他看到巷子裡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寫過的一篇舊作,原稿已失去。
前年和去年都改寫過,這一次是第三次重寫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記)
翠湖心影
有一個姑娘,牙長得好。
有人問她:「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
「住在哪裡?」
「翠湖西?」
「愛吃什麼?」
「辣子雞。」
過了兩天,姑娘摔了一跤,磕掉了門牙。
有人問她:「姑娘多大了?」
「十五。」
「住在哪裡?」
「翠湖。」
「愛吃什麼?」
「麻婆豆腐。」
這是我在四十四年前聽到的一個笑話。
當時覺得很無聊(是在一個座談會上聽一個本地才子說的)。
現在想起來覺得很親切。
因為它讓我想起翠湖。
昆明和翠湖分不開,很多城市都有湖。
杭州西湖、濟南大明湖、揚州瘦西湖。
然而這些湖和城的關係都還不是那樣密切。
似乎把這些湖挪開,城市也還是城市。
翠湖可不能挪開。
沒有翠湖,昆明就不成其為昆明瞭。
翠湖在城裡,而且幾乎就挨著市中心。
城中有湖,這在中國,在世界上,都是不多的。
說某某湖是某某城的眼睛,這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了。
然而說到翠湖,這個比喻還是躲不開。
只能說:翠湖是昆明的眼睛。
有什麼辦法呢,因為它非常貼切。
翠湖是一片湖,同時也是一條路。
城中有湖,並不妨礙交通。
湖之中,有一條很整齊的貫通南北的大路。
從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華山南路、正義路,這是一條直達的捷徑。
——否則就要走翠湖東路或翠湖西路,那就繞遠多了。
昆明人特意來游翠湖的也有,不多。
多數人只是從這裡穿過。
翠湖中遊人少而行人多。
但是行人到了翠湖,也就成了遊人了。
從喧囂擾攘的鬧市和刻板枯燥的機關裡,匆匆忙忙地走過來,一進了翠湖,即刻就會覺得渾身輕鬆下來;
生活的重壓、柴米油鹽、委屈煩惱,就會沖淡一些。
人們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甚至可以停下來,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一坐,抽一支煙,四邊看看。
即使仍在匆忙地趕路,人在湖光樹影中,精神也很不一樣了。
翠湖每天每日,給了昆明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啊。
因此,昆明人——包括外來的遊子,對翠湖充滿感激。
翠湖這個名字起得好!湖不大,也不小,正合適。
小了,不夠一遊;
太大了,游起來怪累。
湖的周圍和湖中都有堤。
堤邊密密地栽著樹。
樹都很高大。
主要的是垂柳。
「秋盡江南草未凋」,昆明的樹好像到了冬天也還是綠的。
尤其是雨季,翠湖的柳樹真是綠得好像要滴下來。
湖水極清。
我的印象裡翠湖似沒有蚊子。
夏天的夜晚,我們在湖中漫步或在堤邊淺草中坐臥,好像都沒有被蚊子咬過。
湖水常年盈滿。
我在昆明住了七年,沒有看見過翠湖幹得見了底。
偶爾接連下了幾天大雨,湖水漲了,湖中的大路也被淹沒,不能通過了。
但這樣的時候很少。
翠湖的水不深。
淺處沒膝,深處也不過齊腰。
因此沒有人到這裡來自殺。
我們有一個廣東籍的同學,因為失戀,曾投過翠湖。
但是他下湖在水裡走了一截,又爬上來了。
因為他大概還不太想死,而且翠湖裡也淹不死人。
翠湖不種荷花,但是有許多水浮蓮。
肥厚碧綠的豬耳狀的葉子,開著一望無際的粉紫色的蝶形的花,很熱鬧。
我是在翠湖才認識這種水生植物的。
我以後也再也沒看到過這樣大片大片的水浮蓮。
湖中多紅魚,很大,都有一尺多長。
這些魚已經習慣於人聲腳步,見人不驚,整天只是安安靜靜地,悠然地浮沉游動著。
有時夜晚從湖中大路上過,會忽然撥剌一聲,從湖心躍起一條極大的大魚,嚇你一跳。
湖水、柳樹、粉紫色的水浮蓮、紅魚,共同組成一個印象:翠。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我到昆明來考大學,寄住在青蓮街的同濟中學的宿舍裡,幾乎每天都要到翠湖。
學校已經發了榜,還沒有開學,我們除了騎馬到黑龍潭、金殿,坐船到大觀樓,就是到翠湖圖書館去看書。
這是我這一生去過次數最多的一個圖書館,也是印象極佳的一個圖書館。
圖書館不大,形制有一點像一個道觀。
非常安靜整潔。
有一個側院,院裡種了好多盆白茶花。
這些白茶花有時整天沒有一個人來看它,就只是安安靜靜地欣然地開著。
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
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
有時我們去得早了,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著。
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閱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
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
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裡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
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裡,一拽旁邊的鈴鐺,「噹啷啷」,木盤就從洞裡吊上去了。
——上面大概有個滑車。
不一會,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繫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
這種古老而有趣的借書手續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
這個小圖書館藏書似不少,而且有些善本。
我們想看的書大都能夠借到。
過了兩三個小時,這位乾瘦而沉默的有點像陳老蓮畫出來的古典的圖書管理員站起來,把壁上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十二點:下班!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之的計時方法完全沒有意見。
因為我們沒有一定要看完的書,到這裡來只是享受一點安靜。
我們的看書,是沒有目的的,從《南詔國志》到福爾摩斯,逮什麼看什麼。
翠湖圖書館現在還有麼?這位圖書管理員大概早已作古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常常想起他來,並和我所認識的幾個孤獨、貧窮而有點怪僻的小知識分子的印象摻和在一起,越來越鮮明。
總有一天,這個人物的形象會出現在我的小說裡的。
翠湖的好處是建築物少。
我最怕風景區擠滿了亭台樓閣。
除了翠湖圖書館,有一簇洋房,是法國人開的翠湖飯店。
這所飯店似乎是終年空著的。
大門雖開著,但我從未見過有人進去,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法國人。
此外,大路之東,有幾間黑瓦朱欄的平房,狹長的,按形制似應該叫做「軒」。
也許裡面是有一方題作什麼軒的橫匾的,但是我記不得了。
也許根本沒有。
軒裡有一陣曾有人賣過麵點,大概因為生意不好,停歇了。
軒內空蕩蕩的,沒有桌椅。
只在廊下有一個賣「糠蝦」的老婆婆。
「糖蝦」是只有皮殼沒有肉的小蝦。
曬乾了,賣給遊人餵魚。
花極少的錢,便可從老婆婆手裡買半碗,一把一把撒在水裡,一尺多長的紅魚就很興奮的游過來,搶食水面的糠蝦,接喋有聲。
糠蝦喂完,人魚俱散,軒中又是空蕩蕩的,剩下老婆婆一個人寂然地坐在那裡。
路東伸進湖水,有一個半島。
半島上有一個兩層的樓閣。
閣上是個茶館。
茶館的地勢很好,四面有窗,入目都是湖水。
夏天,在閣子上喝茶,很涼快。
這家茶館,夏天,是到了晚上還賣茶的(昆明的茶館都是這樣,收市很晚),我們有時會一直坐到十點多鐘。
茶館賣蓋碗茶,還賣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都裝在一個白鐵敲成的方碟子裡,昆明的茶館計帳的方法有點特別:瓜子、花生,都是一個價錢,按碟算。
喝完了茶,「收茶錢!」堂倌走過來,數一數碟子,就報出個錢數。
我們的同學有時臨窗飲茶,嗑完一碟瓜子,隨手把鐵皮碟往外一扔,「pia——」,碟子就落進了水裡。
堂倌算帳,還是照碟算。
這些堂倌們晚上清點時,自然會發現碟子少了,並且也一定會知道這些碟子上哪裡去了。
但是從來沒有一次收茶錢時因此和顧客吵起來過;
並且在提著大銅壺用「鳳凰三點頭」手法為客人續水時也從不拿眼睛「賊」著客人。
把瓜子碟扔進水裡,自然是不大道德。
不過堂倌不那麼斤斤計較的風度卻是很可佩服的。
除了到昆明圖書館看書,喝茶,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到翠湖去「窮遛」。
這「窮遛」有兩層意思,一是不名一錢地遛,一是無窮無盡的遛。
「園日涉以成趣」,我們遛翠湖沒有個夠的時候。
尤其是晚上,踏著斑駁的月光樹影,可以在湖裡一遛遛好幾圈。
一面走,一面海闊天空,高談闊論。
我們那時都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說,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呢?我現在一句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九四六年離開昆明的。
一別翠湖,已經三十八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是很想念翠湖的。
前幾年,聽說因為搞什麼「建設」,挖斷了水脈,翠湖沒有水了。
我聽了,覺得悵然,而且,憤怒了。
這是怎麼搞的!誰搞的?翠湖會成了什麼樣子呢?那些樹呢?那些水浮蓮呢?那些魚呢?
最近聽說,翠湖又有水了,我高興!我當然會想到這是三中全會帶來的好處。
這是撥亂反正。
但是我又聽說,翠湖現在很熱鬧,經常舉辦「蛇展」什麼的,我又有點擔心。
這又會成了什麼樣子呢?我不反對翠湖遊人多,甚至可以有遊艇,甚至可以設立攤篷賣破酥包子、燜雞米線、冰淇凌、雪糕,但是最好不要搞「蛇展」。
我希望還我一個明爽安靜的翠湖。
我想這也是很多昆明人的希望。
一九八四年五月九日
黃油烙餅
蕭勝跟著爸爸到口外去。
蕭勝滿七歲,進八歲了。
他這些年一直跟著奶奶過。
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
一會兒修水庫啦,一會兒大煉鋼鐵啦。
他媽也是調來調去。
奶奶一個人在家鄉,說是冷清得很。
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來了。
他在家鄉吃了好些蘿蔔白菜,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長高了。
奶奶不怎麼管他。
奶奶有事。
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給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褲子,接棉襖,接棉褲。
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
倒是挺乾淨的。
奶奶還給他做鞋。
自己打袼褙,剪樣子,納底子,自己鞝。
奶奶老是說:「你的腳上有牙,有嘴?」「你的腳是鐵打的!」再就是給他做吃的。
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蘿蔔白菜——炒雞蛋,熬小魚。
他整天在外面玩。
奶奶把飯做得了,就在門口嚷:「勝兒!回來吃飯咧——!」
後來辦了食堂。
奶奶把家裡的兩口鍋交上去,從食堂裡打飯回來吃。
真不賴!白面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悶茄子,豬頭肉!食堂的大師傅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在蒸籠的白濛濛的熱氣中晃來晃去,拿鏟子敲著鍋邊,還大聲嚷叫。
人也胖了,豬也肥了。
真不賴!
後來就不行了。
還是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
後來小米麵餅子裡有糠,玉米麵餅子裡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
人也瘦了,豬也瘦了。
往年,攆個豬可費勁哪。
今年,一伸手就把豬後腿攥住了。
挺大一個克郎,一擠它,咕咚就倒了。
摻假的餅子不好吃,可是蕭勝還是吃得挺香。
他餓。
奶奶吃得不香。
他從食堂打回飯來,掰半塊餅子,嚼半天。
其餘的,都歸了蕭勝。
奶奶的身體原來就不好。
她有個氣喘的病。
每年冬天都犯。
白天還好,晚上難熬。
蕭勝躺在坑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
睡醒了,還聽她喝嘍喝嘍。
他想,奶奶喝嘍了一夜。
可是奶奶還是喝嘍著起來了,喝嘍著給他到食堂去打早飯,打摻了假的小米餅子,玉米餅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來看過奶奶。
他每年回來,都是冬天。
爸爸帶回來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還有兩瓶黃油。
爸爸說,土豆是他分的;
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
黃油是「走後門」搞來的。
爸爸說,黃油是牛奶煉的,很「營養」,叫奶奶抹餅子吃。
土豆,奶奶借鍋來蒸了,煮了,放在灶火裡烤了,給蕭勝吃了。
口蘑過年時打了一次鹵。
黃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們吃吧。
這麼貴重的東西!」爸爸一定要給奶奶留下。
奶奶把黃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沒有吃。
奶奶把兩瓶黃油放在躺櫃上,時不時地拿抹布擦擦。
黃油是個啥東西?牛奶煉的?隔著玻璃,看得見它的顏色是嫩黃嫩黃的。
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見小三他媽給小四用松花粉撲癢子。
黃油的顏色就像松花粉。
油汪汪的,很好看。
奶奶說,這是能吃的。
蕭勝不想吃。
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她從前從食堂打回餅子,能一氣走到家。
現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樹那兒就得歇一會。
奶奶跟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們說:「只怕是過得了冬,過不得春呀。」蕭勝知道這不是好話。
這是一句罵牲口的話。
「噯!看你這乏樣兒!過得了冬過不得春!」果然,春天不好過。
村裡的老頭老太太接二連三的死了。
鎮上有個木業生產合作社,原來打傢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
村外添了好些新墳,好些白幡。
奶奶不行了,她渾身都腫。
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個坑,半天不起來。
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
爸爸趕回來,奶奶已經嚥了氣了。
爸爸求木業社把奶奶屋裡的躺櫃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
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淚。
蕭勝一生第一次經驗什麼是「死」。
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
他沒有奶奶了。
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的頭髮的氣味。
他哭了。
奶奶給他做了兩雙鞋。
做得了,說:「來試試!」——「等會兒!」吱溜,他跑了。
蕭勝醒來,光著腳把兩雙鞋都試了試。
一雙正合腳,一雙大一些。
他的赤腳接觸了搪底布,感覺到奶奶納的底線,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哭了一氣。
爸爸拜望了村裡的長輩,把家裡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應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籃裡。
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籃裡。
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籃裡。
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
蕭勝跟爸爸不熟。
他跟奶奶過慣了。
他起先不說話。
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樹,想小三家的一對大白鵝,想蜻蜓,想蟈蟈,想掛大扁飛起來格格地響,露出綠色硬翅膀低下的桃紅色的翅膜……後來跟爸爸熟了。
他是爸爸呀!他們坐了汽車,坐火車,後來又坐汽車。
爸爸很好。
爸爸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
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
他對「口外」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
他問爸爸啥叫「口外」。
爸爸說「口外」就是張家口以外,又叫「壩上」。
「為啥叫壩上?」他以為「壩」是一個水壩。
爸爸說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壩」是一溜大山。
山頂齊齊的,倒像個壩。
可是真大!汽車一個勁地往上爬。
汽車爬得很累,好像氣都喘不過來,不停地哼哼。
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
像是□過的一樣。
怎麼可以這樣平呢!汽車一上壩,就撒開歡了。
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開。
一上了壩,氣候忽然變了。
壩下是夏天,一上壩就像秋天。
忽然,就涼了。
壩上壩下,刀切的一樣。
真平呀!遠遠有幾個小山包,圓圓的。
一棵樹也沒有。
他的家鄉有很多樹。
榆樹,柳樹,槐樹。
這是個什麼地方!不長一棵樹!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綠的,長滿了草。
有地。
這地塊真大。
從這個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個小山包。
地塊究竟有多大?爸爸告訴他:有一個農民牽了一頭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來時候母牛帶回來一個新下的小牛犢,已經三歲了!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站。
一輛牛車來接他們。
這車的樣子真可笑,車□轆是兩個木頭餅子,還不怎麼圓,骨魯魯,骨魯魯,往前滾。
他仰面躺在牛車上,上面是一個很大的藍天。
牛車真慢,還沒有他走得快。
他有時下來掐兩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車。
這地方的莊稼跟口裡也不一樣。
沒有高粱,也沒有老玉米,種□麥,胡麻。
□麥乾淨得很,好像用水洗過,梳過。
胡麻打著把小藍傘,秀秀氣氣,不像是莊稼,倒像是種著看的花。
喝,這一大片馬蘭!馬蘭他們家鄉也有,可沒有這裡的高大。
長齊大人的腰那麼高,開著巴掌大的藍蝴蝶一樣的花。
一眼望不到邊。
這一大片馬蘭!他這輩子也忘不了。
他像是在一個夢裡。
牛車走著走著。
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著花,粉的、淺紫藍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
花雪隨風搖擺著,他有點暈。
不遠有一排房子,土牆、玻璃窗。
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
土豆——山藥蛋——馬鈴薯。
馬鈴薯是學名,爸說的。
從房子裡跑出來一個人。
「媽媽——!」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
蕭勝就要住在這裡了,跟他的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了。
奶奶要是一起來,多好。
蕭勝的爸爸是學農業的,這幾年老是幹別的。
奶奶問他:「為什麼總是把你調來調去的?」爸說:「我好欺負。」馬鈴薯研究站別人都不願來,嫌遠。
爸願意。
媽是學畫畫的,前幾年老畫兩個娃娃拉不動的大蘿蔔啦,上面張個帆可以當做小船的豆菜啦。
她也願意跟爸爸一起來,畫「馬鈴薯圖譜」。
媽給他們端來飯。
真正的玉米麵餅子,兩大碗粥。
媽說這粥是草籽熬的。
有點像小米,比小米小。
綠盈盈的,挺稠,挺香。
還有一大盤鯽魚,好大。
爸說別處的鯽魚很少有過一斤的,這兒「淖」裡的鯽魚有一斤二兩的,鯽魚吃草籽,長得肥。
草籽熟了,風把草籽刮到淖裡,魚就吃草籽。
蕭勝吃得很飽。
爸說把蕭勝接來有三個原因。
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沒有人了。
二是蕭勝該上學了,暑假後就到不遠的一個完小去報名。
三是這裡吃得好一些。
口外地廣人稀,總好辦一些。
這裡的自留地一個人有五畝!隨便刨一塊地就能種點東西。
爸爸和媽媽就在「研究站」旁邊開了一塊地,種了山藥,南瓜。
山藥開花了,南瓜長了骨朵了。
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馬鈴薯研究站很清靜,一共沒有幾個人。
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工人。
工人都有家。
站裡就是蕭勝一家。
這地方,真安靜。
成天聽不到聲音,除了風吹□麥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
有時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個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幹活,鋤山藥。
有時查資料,看書。
媽一早起來到地裡掐一大把山藥花,一大把葉子,回來插在瓶子裡,聚精會神地對著它看,一筆一筆地畫。
畫的花和真的花一樣!蕭勝每天跟媽一同下地去,回來鞋和褲腳沾得都是露水。
奶奶做的兩雙新鞋還沒有上腳,媽把鞋和兩瓶黃油都鎖在櫃子裡。
白天沒有事,他就到處去玩,去瞎跑。
這地方大得很,沒遮沒擋,跑多遠,一回頭還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
他到草地裡去看牛、看馬、看羊。
他有時也去蒔弄蒔弄他家的南瓜、山藥地。
鋤一鋤,從機井裡打半桶水澆澆。
這不是為了玩。
蕭勝是等著要吃它們。
他們家不起火,在大隊食堂打飯,食堂裡的飯越來越不好。
草籽粥沒有了,玉米麵餅子也沒有了。
現在吃紅高粱餅子,喝甜菜葉子做的湯。
再下去大概還要壞。
蕭勝有點餓怕了。
他學會了采蘑茹。
起先是媽媽帶著他採了兩回,後來,他自己也會了。
下了雨,太陽一曬,空氣潮乎乎的,悶悶的,蘑菇就出來了。
蘑菇這玩意很怪,都長在「蘑菇圈」裡。
你低下頭,側著眼睛一看,草地上遠遠的有一圈草,顏色特別深,黑綠黑綠的,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白點,那就是蘑菇圈。
的溜圓。
蘑菇就長在這一圈深顏色的草裡。
圈裡面沒有,圈外面也沒有。
蘑菇圈是固定的。
今年長,明年還長。
哪裡有蘑菇圈,老鄉們都知道。
有一個蘑菇圈發了瘋。
它不停地長蘑菇,呼呼地長,三天三夜一個勁地長,好像是有鬼,看著都怕人。
附近七八家都來采,用線穿起來,掛在房簷底下。
家家都掛了三四串,挺老長的三四串。
老鄉們說,這個圈明年就不會再長蘑菇了,它死了。
蕭勝也採了好些。
他興奮極了,心裡直跳。
「好傢伙!好傢伙!這麼多!這麼多!」他發了財了。
他為什麼這樣興奮?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邊用線穿蘑菇,一邊流出了眼淚。
他想起奶奶,他要給奶奶送兩串蘑菇去。
他現在知道,奶奶是餓死的。
人不是一下餓死的,是慢慢地餓死的。
食堂的紅高粱餅子越來越不好吃,因為摻了糠。
甜菜葉子湯也越來越不好喝,因為一點油也不放了。
他恨這種摻糠的紅高粱餅子,恨這種不放油的甜菜葉子湯!
他還是到處去玩,去瞎跑。
大隊食堂外面忽然熱鬧起來。
起先是拉了一牛車的羊磚來。
他問爸爸這是什麼,爸爸說:「羊磚。」——「羊磚是啥?」——「羊糞壓緊了,切成一塊一塊。」——「幹啥用?」——「燒。」——「這能燒嗎?」——「好燒著呢!火頂旺。」後來盤了個大灶。
後來殺了十來隻羊。
蕭勝站在旁邊看殺羊。
他還沒有見過殺羊。
嘿,一點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張羊皮剝下來了!
這是要幹啥呢?
爸爸說,要開三級幹部會。
「啥叫三級幹部會?」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三級幹部會就是三級幹部吃飯。
大隊原來有兩個食堂,南食堂,北食堂,當中隔一個院子,院子裡還搭了個小棚,下雨天也可以兩個食堂來回串。
原來「社員」們分在兩個食堂吃飯。
開三級幹部會,就都擠到北食堂來。
南食堂空出來給開會幹部用。
三級幹部會開了三天,吃了三天飯。
頭一天中午,羊肉口蘑饣肖子蘸□面。
第二天燉肉大米飯。
第三天,黃油烙餅。
晚飯倒是馬馬虎虎的。
「社員」和「幹部」同時開飯。
社員在北食堂,幹部在南食堂。
北食堂還是紅高粱餅子,甜菜葉子湯。
北食堂的人聞到南食堂裡飄過來的香味,就說:「羊肉口蘑饣肖子蘸□面,好香好香!」「燉肉大米飯,好香好香!」「黃油烙餅,好香好香!」蕭勝每天去打飯,也聞到南食堂的香味。
羊肉、米飯,他倒不稀罕:他見過,也吃過。
黃油烙餅他連聞都沒聞過。
是香,聞著這種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著紅高粱餅子,他問爸爸:「他們為什麼吃黃油烙餅?」
「開會幹嘛吃黃油烙餅?」
「他們是幹部。」
「幹部為啥吃黃油烙餅?」
「哎呀!你問得太多了!吃你的紅高粱餅子吧!」
正在嚥著紅餅子的蕭勝的媽忽然站起來,把缸裡的一點白面倒出來,又從櫃子裡取出一瓶奶奶沒有動過的黃油,啟開瓶蓋,挖了一大塊,抓了一把白糖,兌點起子,□了兩張黃油發麵餅。
抓了一把□麥秸塞進灶火,烙熟了。
黃油烙餅發出香味,和南食堂裡的一樣。
媽把黃油烙餅放在蕭勝面前,說:「吃吧,兒子,別問了。」
蕭勝吃了兩口,真好吃。
他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
媽媽的眼睛裡都是淚。
爸爸說:「別哭了,吃吧。」
蕭勝一邊流著一串一串的眼淚,一邊吃黃油烙餅。
他的眼淚流進了嘴裡。
黃油烙餅是甜的,眼淚是鹹的。
八千歲
據說他是靠八千錢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後叫他八千歲。
八千錢是八千個制錢,即八百枚當十的銅元。
當地以一百銅元為一吊,八千錢也就是八弔錢。
按當時銀錢市價,三弔錢兌換一塊銀元,八弔錢還不到兩塊七角錢。
兩塊七角錢怎麼就能起了家呢?為什麼整整是八千錢,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這些,誰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認定了他就是八千錢起家的,他就是八千歲!
他如果不是一年到頭穿了那樣一身衣裳,也許大家就不會叫他八千歲了。
他這身衣裳,全城無二。
無冬歷夏,總是一身老藍布。
這種老藍布是本地土織,本地的染坊用藍靛染的。
染得了,還要由一個師傅雙腳分叉,站在一個U字形的石碾上,來回晃動,加以碾砑,然後攤在河邊空場上曬乾。
自從有了陰丹士林,這種老監布已經不再生產,鄉下還有時能夠見到,城裡幾乎沒有人穿了。
藍布長衫,藍布夾袍,藍布棉袍,他似乎做得了這幾套衣服,就沒有再添置過。
年復一年,老是這幾套。
有些地方已經洗得露了白色的經緯,而且打了許多補丁。
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別,長度一律離腳面一尺。
這種才能蓋住膝蓋的長衫,從前倒是有過,叫做「二馬裾」。
這些年長衫興長,穿著拖齊腳面的鐵灰洋縐時式長衫的年輕的「油兒」,看了八千歲的這身二馬裾,覺得太奇怪了。
八千歲有八千歲的道理,衣取蔽體,下面的一截沒有用處,要那麼長幹什麼?八千歲生得大頭大臉,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腳,終年穿著二馬據,任人觀看,心安理得。
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只是比他小一號,也穿著一身老藍布的二馬裾,只是老藍布的顏色深一些,補丁少一些。
父子二人在店堂裡一站,活脫是大小兩個八千歲。
這就更引人注意了。
八千歲這個名字也就更被人叫得死死的。
大家都知道八千歲現在很有錢。
八千歲的米店看起來不大,門面也很暗淡。
店堂裡一邊是幾個米囤子,囤裡依次分別堆積著「頭糙」、「二糙」、「三糙」、「高尖」。
頭糙是只碾一道,才脫糠皮的糙米,顏色紫紅。
二糙校白。
三糙更白。
高尖則是雪白髮亮幾乎是透明的上好精米。
四個米囤。
由紅到白,各有不同的買主。
頭糙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只少數高門大戶才用。
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只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
另外還有兩個小米囤,一囤糯米;
一囤晚稻香粳——這種米是專門煮粥用的。
煮出粥來,米長半寸,顏色淺碧如碧蘿春,香味濃厚,是東鄉三垛特產,產量低,價極昂。
這兩種米平常是沒有人買的,只是既是米店,不能不備。
另外一邊是櫃台,裡面有一張帳桌,幾把椅子。
櫃台一頭有一塊豎匾,白地子,上漆四個黑字,道是:「食為民天」。
豎匾兩側,貼著兩個字條,是八千歲的手筆。
年深日久,字條的毛邊紙已經發黃,墨色分外濃黑。
一邊寫的是「僧道無緣」,一邊是「概不做保」。
這地方每年總有一些和尚來化緣(道士似無化緣一說),背負一面長一尺、寬五寸的木牌,上畫護法韋馱,敲著木魚,走到較大鋪戶之前,總可得到一點佈施。
這些和尚走到八千歲門前,一看「僧道無緣」四個字,也就很知趣地走開了。
不但僧道無緣,連叫花子也「概不打發」。
叫花子知道不管怎樣軟磨硬泡,也不能從八千歲身上拔下一根毛來,也就都「別處發財」,省得白費工夫。
中國不知從什麼時候興了鋪保制度。
領營業執照,向銀行貸款,取一張「仰沿路軍警一體放行,妥加保護」的出門護照,甚至有些私立學校填寫入學志願書,都要有兩家「殷實鋪保」。
吃了官司,結案時要「取保釋放」。
因此一般「殷實」一些的店舖就有為人做保的義務。
鋪保不過是個名義,但也有時惹下一些麻煩。
有的被保的人出了問題,官方警方不急於追究本人,卻跟做保的店舖糾纏不休,目的無非是敲一筆竹槓。
八千歲可不願惹這種麻煩。
「僧道無緣」、「概不做保」的店舖不止八千歲一家,然而八千歲如此,就不免引起路人側目,同行議論。
八千歲米店的門面雖然極不起眼,「後身」可是很大。
這後身本是夏家祠堂。
夏家原是望族。
他們聚族而居的大宅子的後面有很多大樹,有合抱的大桂花,還有一灣流水,景色幽靜,現在還被人稱為夏家花園,但房屋已經殘破不堪了。
夏家敗落之後,就把祠堂租給了八千歲。
朝南的正屋裡一長溜祭桌上還有許多夏家的顯考顯妣的牌位。
正屋前有兩棵柏樹。
起初逢清明,夏家的子孫還來祭祖,這幾年來都不來了,那些刻字塗金的牌位東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鴿子糞。
這個大祠堂的好處是房屋都很高大,還有兩個極大的天井,都是青磚鋪的。
那些高大房屋,正好當做積放稻子的倉廒,天井正好翻曬稻子。
祠堂的側門臨河,出門就是碼頭。
這條河四通八達,運糧極為方便。
稻船一到,側門打開,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進倉裡,這可以省去許多長途挑運的腳錢。
本地的米店實際是個糧行。
單靠門市賣米,油水不大。
一多半是靠做稻子生意,秋冬買進,春夏賣出,賤入貴出,從中取利。
稻子的來源有二: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
這些人家收了租稻,並不過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識的米店,由他們代為經營保管。
要吃米時派個人去叫幾擔,要用錢時隨時到櫃上支取,年終結帳,淨余若干,報一總數。
剩下的錢,大都仍存櫃上。
這些人家的大少爺,是連糧價也不知道的,一切全由米店店東經手。
糧錢數目,只是一本良心帳。
另一來源,是店東自己收購的。
八千歲每年過手到底有多少稻子,他是從來不說的,但是這瞞不住人。
瞞不住同行,瞞不住鄰居,尤其瞞不住挑夫的眼睛。
這些挑夫給各家米店挑稻子,一眼估得出哪家的底子有多厚。
他們說:八千歲是一隻螃蟹,有肉都在殼兒裡。
他家倉廒裡有堆稻的「窩積」擠得軋滿,每一積都堆到屋頂。
另一件瞞不住人的事,是他有一副大碾子,五匹大騾子。
這五匹騾子,單是那兩匹大黑騾子,就是頭三年花了八百現大洋從宋侉子手裡一次買下來的。
宋侉子是個怪人。
他並不侉。
他是本城土生土長,說的也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話。
本地人把行為乖謬,悖乎常理,而又身材高大的人,都叫做侉子(若是身材瘦小,就叫做蠻子)。
宋侉子不到二十歲就被人稱為侉子。
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從小愛胡鬧,吃喝嫖賭,無所不為;
花鳥蟲魚,無所不好,還特別愛養騾子養馬。
父母在日,沒有幾年,他就把一點祖產揮霍得去了一半。
父母一死,就更沒人管他了,他乾脆把剩下的一半田產賣了,做起了騾馬生意。
每年出門一兩次。
到北邊去買騾馬。
近則徐州、山東,遠到關東、口外。
一半是尋錢,一半是看看北邊的風景,吃吃黃羊肉、□子肉、鹿肉、狗肉。
他真也養成了一派侉子脾氣。
愛吃麵食。
最愛吃山東的鍋盔,牛雜碎,喝高粱酒。
酒量很大,一頓能喝一斤。
他買騾子買馬,不多買,一次只買幾匹,但要是好的。
花很大的價錢買來,又以很大的價錢賣出。
他相騾子相馬有一絕,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齒,捏捏後胯,然後拉著韁繩領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
他力氣很大,一般的騾馬禁不起他這一拽,當時就會打一個趔趄。
像這樣的,他不要。
若是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當面成交,立刻付錢,二話不說,拉了就走。
由於他這種獨特的選牲口的辦法和豪爽性格,使他在幾個騾馬市上很有點名氣。
他選中的牲口也的確有勁,耐使,裡下河一帶的碾坊磨坊很願意買他的牲口。
雖然價錢貴些,細算下來,還是划得來。
那一年,他在徐州用這辦法買了兩匹大黑騾子,心裡很高興,下到店裡,自個兒蹲在炕上喝酒。
門簾一掀,進來個人:「你是宋老大?」
「不敢,賤姓宋。
請教?」
「甭打聽。
你喝酒!」
「哎哎。」
「你心裡高興?」
「哎哎。」
「你買了兩匹好騾子?」
「哎哎。
就在後面槽上拴著。
你老看來是個行家,你給看看。」
「甭看,好牲口!這兩匹騾子我認得!——可是你帶得回去嗎?」
宋侉子一聽話裡有話,忙問:「莫非這兩匹騾子有什麼弊病?」
「你給我倒一碗酒。
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原來這是一個騙局。
這兩匹黑騾子已經轉了好幾個騾馬市,誰看了誰愛,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把它們帶走。
這兩匹騾子是它們的主人馴熟了的,走出二百里地,它們會突然掙脫韁繩,撒開蹄子就往家奔,沒有人追得上,沒有人截得住。
誰買的,這筆錢算白扔。
上當的已經不止一個人。
進來的這位,就是其中的一個。
「不能叫這個傢伙再坑人!我教你個法子:你連夜打四副鐵鐐,把它們鐐起來。
過了清江浦,就沒事了,再給它砸開。」「多謝你老!」
「甭謝!我這是給受害的眾人報仇!」
宋侉子把兩匹騾子牽回來,來看的人不斷。
碾坊、磨坊、油坊、糟坊,都想買。
一問價錢,就不禁吐了舌頭:「乖乖!」八千歲帶著兒子小千歲到宋家看了看,心裡打了一陣算盤。
他知道宋侉子的脾氣,一口價,當時就叫小千歲回去取了八百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父子二人,一人牽了一匹,沿著大街,呱嗒呱嗒,走回米店。
這件事哄動全城。
一連幾個月。
宋侉子販騾子歷險記和八千歲買騾子的壯舉,成了大家茶餘酒後的話題。
談論間自然要提及宋侉子荒唐怪誕的侉脾氣和八千歲的二馬裾。
每天黃昏,八千歲米店的碾米師傅要把騾子牽到河邊草地上遛遛。
騾子牽出來,就有一些人圍在旁邊看。
這兩匹黑騾子,真夠「身高八尺,頭尾丈二有餘」。
有一老者,捋鬚讚道:「我活這麼大,沒見過這樣高大的牲口!」個子稍矮一點的,得伸手才能夠著它的脊樑。
渾身黑得像一匹黑緞子。
一走動,身上亮光一閃一閃。
去看八千歲的騾子,竟成了附近一些居民在晚飯之前的一件賞心樂事。
因為兩匹騾子都是黑的,碾米師傅就給它們取了名字,一匹叫大黑子,一匹叫二黑子。
這兩個名字街坊的小孩子都知道,叫得出。
宋侉子每年掙的錢不少。
有了錢,就都花在虞小蘭的家裡。
虞小蘭的母親虞芝蘭是一個姓關的旗人的姨太太。
這旗人做過一任鹽務道,辛亥革命後在本縣買田享福。
這位關老爺本城不少人還記得。
他的特點是說了一口京片子,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有點像戲台上的方巾丑,是真正的「方步」。
他們家規矩特別大,禮節特別多,男人見人打千兒,女人見人行蹲安,本地人覺得很可笑。
虞芝蘭是他用四百兩銀子從北京西河沿南堂子買來的。
關老爺死後,大婦不容,虞芝蘭就帶了隨身細軟,兩箱子字畫,領著女兒搬出來住,租的是挨著宜園的一小四合院。
宜園原是個私人花園,後來改成公園。
園子不大,但北面是一片池塘,種著不少荷花,池心有一小島,上面有幾間水榭,本地人不大懂得什麼叫水榭,叫它「荷花亭子」,——其實這幾間房子不是亭子;
南面有一帶假山,沿山種了很多梅花,叫做「梅嶺」,冬末春初,梅花盛開,是很好看的;
園中竹木繁茂,園外也頗有野趣,地方雖在城中,卻是塵飛不到。
虞芝蘭就是看中它的幽靜,才搬來的。
帶出來的首飾字畫變賣得差不多了,關家一家人已經搬到上海租界去住,沒有人再來管她,虞芝蘭不免重操舊業。
過了幾年,虞芝蘭攬鏡自照,覺得年華已老,不好意思再掃榻留賓,就洗妝謝客,由女兒小蘭接替了她。
怕關家人來尋事,女兒隨了媽的姓。
宋侉子每年要在虞小蘭家住一兩個月,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他老婆死了,也不續絃,這裡就是他的家。
他有個孩子,有時也帶了孩子來玩。
他和關家算起來有點遠親,小蘭叫他宋大哥。
到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說一聲:「我明天有事,不來了」,跨上他的踢雪烏雅駿馬,一揚鞭子,沒影兒了。
在一起時,恩恩義義;
分開時,瀟瀟灑灑。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
夏天的傍晚,穿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白團扇,站在柳樹下面,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采藕。
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
路上行人看見,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做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
他們在心裡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
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
或在心裡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
虞小蘭,八千歲也曾看過,也曾經放慢了腳步。
他想:長得是真好看,難怪宋侉子在她身上花了那麼多錢。
不過為一個姑娘花那麼多錢,這值得麼?他趕快邁動他的大腳,一氣跑回米店。
八千歲每天的生活非常單調。
量米。
買米的都是熟人,買什麼米,一次買多少,他都清楚。
一見有人進店,就站起身,拿起量米升子。
這地方米店量米興報數,一邊量,一邊唱:「一來,二來,三來——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過錢,攤平了,看看數,回身走進櫃台,一揚手,把銅錢丟在錢櫃裡,在「流水」簿裡寫上一筆,入頭糙三升,錢若干文。
看稻樣。
替人賣稻的客人到店,先要送上貨樣。
店東或洽談生意的「先生」,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裡看看,然後兩手合攏搓碾,開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嚓嚓嚓三下,稻殼就全搓開了;
然後吹去糠皮,看看米色,撮起幾粒米,放在嘴裡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
做米店的都很有經驗,這是什麼品種,三十子,六十子,矮腳秈,嚇一跳,一看就看出來。
在米店裡學生意,學的也就是這些。
然後談價錢,這是好說的,早晚市價,相差無幾。
賣稻的客人知道八千歲在這上頭很精,並不跟他多磨嘴。
「前頭」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他就到後面看看。
進了隔開前後的屏門,一邊是拴騾子的牲口槽,一邊是一副巨大的石碾子。
碾坊沒有窗戶,光線很暗,他歡喜這種暗暗的光。
一近牲口槽,就聞到一股騾子糞的味道,他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看碾米師傅把大黑子或二黑子牽出來。
騾子上碾之前照例要撒一泡很長的尿,他喜歡看它撒尿。
騾子上了套,石碾子就呼呼地轉起來,他喜歡看碾子轉,喜歡這種不緊不慢的呼呼的聲音。
這二年,大部分米店都已經不用碾子,改用機器軋米了,八千歲卻還用這種古典的方法生產。
他捨不得這副碾子,捨不得這五匹大騾子。
本縣也還有些人家不愛吃機器軋的米,說是不香,有人家專門上八千歲家來買米的,他的生意不壞。
然後,去看看師傅篩米。
那是一面很大的篩子,篩子有梁,用一根粗麻繩吊在房檁上,篩子齊肩高,篩米師傅就扶著篩子邊框,一簸一側地慢慢地篩。
篩米的屋裡浮動著細細的米糠,太陽照進來,空中像掛著一匹一匹白布。
八千歲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還是很喜歡細糠的香味。
然後,去看看倉裡的稻積子,看看兩個大天井裡曬的稻子,或拿起「搡子」把稻子翻一遍,——他身體結實,翻一遍不覺得累,連師傅們都佩服;
或轟一會麻雀。
米店稻倉裡照例有許多麻雀,嘰嘰喳喳叫成一片。
宋侉子有時在天快黑的時候,拿一把竹枝掃帚攔空一撲一掃帚能撲下十幾隻來。
宋侉子說這是下酒的好東西,鹵熟了還給八千歲拿來過。
八千歲可不吃這種東西,這有個什麼吃頭!
八千歲的食譜非常簡單,他家開米店,放著高尖米不吃,頓頓都是頭糙紅米飯。
菜是一成不變的熬青菜,——有時放兩塊豆腐。
初二、十六打牙祭,有一碗肉或一盤鹹菜煮小鯽魚。
他、小千歲和碾米師傅都一樣。
有肉時一人可得切得方方的兩塊。
有魚時一人一條,——鹹菜可不少,也夠下飯了。
有賣稻的客人時,單加一個葷菜,也還有一壺酒。
客人照例要舉杯讓一讓,八千歲總是舉起碗來說:「我飯陪,飯陪!」客菜他不動一筷子,仍是低頭吃自己的青菜豆腐。
八千歲的米店的左鄰右舍都是製造食品的,左邊是一家廚房。
這地方有這麼一種廚房,專門包辦酒席,不設客座。
客家先期預訂,說明規格,或鴨翅席,或海參席,要幾桌。
只須點明「頭菜」,其餘冷盤熱菜都有定規,不須吩咐。
除了熱炒,都是先在家做成半成品,用圓盒挑到,開席前再加湯回鍋煮沸。
八千歲隔壁這家廚房姓趙,人稱趙廚房,連開廚房的也被人叫做趙廚房,——不叫趙廚子卻叫趙廚房,有點不合文法。
趙廚房的手藝很好,能做滿漢全席。
這滿漢全席前清時也只有接官送官時才用,入了民國,再也沒有人來訂,趙廚房祖傳的一套五福拱壽油紅彩的滿堂紅的細瓷器皿,已經鎖在箱子裡好多年了。
右邊是一家燒餅店。
這家專做「草爐燒餅」。
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塗很少一點油,沒有什麼層,因為是貼在吊爐裡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於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
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
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面,有吃有喝,就飽了。
八千歲坐在店堂裡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八千歲和趙廚房從來不打交道,和燒餅店每天打交道。
這地方有個「吃晚茶」的習慣,每天下午五點來鐘要吃一次點心。
錢莊、布店,概莫能外。
米店因為有出力氣的碾米師傅,這一頓「晚茶」萬不能省。
「晚茶」大都是一碗乾拌面,——蔥花、豬油、醬油、蝦籽、蝦米為料,面下在裡面;
或幾個麻團、「油墩子」,——白鐵敲成淺模,澆入稀面,以蘿蔔絲為餡,入油炸熟。
八千歲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爐燒餅,一人兩個。
這裡的店舖,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
「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麥。
照例由店裡的「先生」或東家作陪。
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隻,喝茶,其餘的都是客人吃。
這有個名堂,叫做「一壺三點」。
八千歲也循例待客,但是他自己並不吃包點,還是從隔壁燒餅店買兩個燒餅帶去。
所以他不是「一壺三點」,而是「一壺兩餅」。
他這輩子吃了多少草爐燒餅,真是難以計數了。
他不看戲,不打牌,不吃煙,不喝酒。
喝茶,但是從來不買「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
他的帳桌上有一個「茶壺桶」,裡面焐著一壺茶葉棒子泡的顏色混濁的釅茶。
吃了燒餅,渴了,就用一個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骨嘟骨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打一個很響的飽隔。
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
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
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叫嚴厲的父親的沉重的巴掌收拾得一乾二淨。
八千歲到底還是允許他養了幾隻鴿子。
這還是宋侉子求的情。
宋侉子拿來幾隻鴿子,說:「孩子哪兒也不去,你就讓他喂幾個鴿子玩玩吧。
這吃不了多少稻子。
你們不養,別人家的鴿子也會來。
自己有鴿子,別家的鴿子不就不來了。」米店養鴿子,幾乎成為通例,八千歲想了想,說:「好,叫他養!」鴿子逐漸發展成一大群,點子、瓦灰、鐵青子、霞白、麒麟,都有。
從此夏氏宗祠的屋頂上就熱鬧起來,雄鴿子圍著雌鴿子求愛,一面轉圈兒,一面鼓著個嗉子不停地叫著:「咯咯咕,咯咯咯咕……」夏家的顯考顯妣的頭上於是就著了好些鴿子糞。
小千歲一有空,就去鼓搗他的鴿子。
八千歲有時也去看看,看看小千歲捉住一隻寶石眼的鴿子,翻過來,正過去,鴿子眼裡的「沙子」就隨著慢慢地來回流動,他覺得這很有趣,而且想:這是怎麼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時此刻,都表現了一點童心。
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儉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
八千歲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碰上一個八舅太爺。
這裡的人不知為什麼對舅舅那麼有意見。
把不講理的人叫做「舅舅」,講一種胡攪蠻纏的歪理,叫做「講舅舅理」。
八舅太爺是個無賴浪子,從小就不安分。
小學五年級就穿起皮袍子,裡面下身卻只穿了一條紡綢單褲。
上初中的時候,代數不及格,籃球卻打得很漂亮,球衣球鞋都非常出眾,經常代表校隊、縣隊,到處出風頭。
初中三年級時曾用這地方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義寫信恐嚇一個土財主,限他幾天之內交一百塊錢放在土地廟後第七棵柳樹的樹洞裡,如若不然,就要綁他的票。
這土財主嚇得坐立不安,幾天睡不著覺,又不敢去報案,竟然乖乖地照辦了。
這土財主原來是他的一個同班同學的父親,常見面的。
他知道這老頭兒膽小,所以才敲他一下。
初中畢業後,他讀了一年體育師範,又上了一年美專,都沒上完,卻在上海入了青幫,門裡排行是通字輩,從此就更加放浪形骸,無所不至。
他居然拉過幾天黃包車。
他這車沒有人敢坐,——他穿了一套鐵機紡綢褲褂在拉車!他把車放在會芳裡弄堂口或麗都舞廳門外,專拉長三堂子的妓女和舞女。
這些妓女和舞女可不在乎,她們心想:倷弗是要白相相嗎?格麼好,大家白相白相!又不是閻瑞生,怕點啥!後來又進了一個什麼訓練班,混進了軍隊,「安清不分遠和近,三祖流傳到如今」,因為青紅幫的關係,結交很多朋友,雖不是黃埔出身,卻在軍隊中很「兜得轉」,和冷欣、顧祝同都能拉上關係。
抗戰軍興,他隨著所在部隊調到江北,在裡下河幾個縣輪流轉。
他手下部隊有四營人,名義卻是一個獨立混成旅。
「八一三」以後,日本人打到揚州,就停下來,暫時不再北進。
日本人不來,「國軍」自然不會反攻,這局面竟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
起初人心惶惶,一夕數驚,到後來大家有點麻木了;
竟好像不知道有日本兵就在一二百里之外這回事,大家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
種田的種田,做生意的做生意。
長江為界,南北貨源雖不那麼暢通,很多人還可以通過封鎖線走私販運,雖然擔點風險,獲利卻倍於以前。
一時間,幾個縣竟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茶館、酒館、賭場、妓院,無不生意興隆。
八舅太爺在這一帶真是得其所哉。
非常時期,軍事第一,見官大一級,他到了哪裡就成了這地方的最高軍政長官,縣長、區長,一傳就到。
軍裝給養,小事一樁。
什麼時候要用錢,通知當地商會一聲就是。
來了,要接風,叫做「駐防費」,走了,要送行,叫做「開拔費」。
間三岔五的,還要現金實物「勞軍」。
當地人覺得有一支軍隊駐著,可以壯壯膽,軍隊不走,就說明日本人不會來,也似乎心甘情願地孝敬他。
他有時也並不麻煩商會,可以隨意抓幾個人來罰款。
他的旅部的小牢房裡經常客滿。
只要他一拍桌子,罵一聲「漢奸」,就可以軍法從事,把一個人拉出去槍斃。
他一到哪裡,就把當地的名花包下來,接到公館裡去住。
一出來,就是五輛摩托車,他自己騎一輛,前後左右四輛,風馳電掣,穿街過市。
城裡和鄉下的狗一見他的車隊來了,趕緊夾著尾巴躲開。
他是個霸王,沒人敢惹他。
他行八,小名叫小八子,大家當面叫他旅長、旅座,背後裡叫他八舅太爺。
他這回來,公館安在宜園,一見虞小蘭,相見恨晚。
他有時住在虞家,有時把虞小蘭接到公館裡去。
後來乾脆把宜園的牆打通了,——虞家和宜園本只一牆之隔,這樣進出方便。
他把全城的名廚都叫來,輪流給他做飯。
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
他愛唱京戲,時常把縣裡的名票名媛約來,吹拉彈唱一整天。
他還很風雅,愛字畫。
誰家有好字畫古董,他就派人去,說是借去看兩天。
有借無還。
他也不白要你的,會送一張他自己畫的畫跟你換,他不是上過一年美專麼?他的畫宗法吳昌碩,大刀闊斧,很有點霸悍之氣。
他請人刻了兩方押角圖章,一方是陰文:「戎馬書生」,一方是陽文:「富貴英雄美丈夫」——這是《紫釵記·折柳陽關》裡的詞句,他認為這是中國文學裡最好的詞句。
他也有一匹烏騅馬,他請宋侉子來給他看看,囑咐宋侉子把自己的踢雪烏騅也帶來。
千不該萬不該,宋侉子不該褒貶了八舅太爺的馬。
他說:「旅長,你這不是真正的踢雪烏騅。
真正的踢雪烏騅是只有四個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塊白;
你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這是踏雪烏騅。」八舅太爺聽了很高興,說:「有道理!」接著又問:「你那匹是多少錢買的?」宋侉子是個外場人,他知道八舅太爺不是要他來相馬,是叫他來進馬了,反正這匹馬保不住了,就順水推舟,很慷慨地說:「旅長喜歡,留著騎吧!」——「那,我怎麼謝你呢?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宋侉子拿了這張畫,到八千歲米店裡坐下,喝了一碗茶葉棒泡的釅茶,說不出話來。
八千歲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看開一點,你就當又在虞小蘭家花了一筆錢吧!」宋侉子只好苦笑。
沒想到,過了兩天,八舅太爺派了兩個兵把八千歲「請」去了。
當這兩個兵把八千歲銬上,推出店門時,八千歲只來得及跟兒子說一句:「趕快找宋大伯去要主意!」
宋侉子找到八舅太爺的秘書瞭解一下,案情相當嚴重,是「資敵」。
八千歲有幾船稻子,運到仙女廟去賣,被八舅太爺的部下查獲了。
仙女廟是敵占區。
「資敵」就是漢奸,漢奸是要槍斃的。
宋侉子知道罪不至此。
仙女廟是糧食集散中心,本地販糧至仙女廟,乃是常例,「抗戰軍興」,未嘗中斷。
不過別的糧商都是事前運動,打通關節,拿到「准予放行」的執照的,八千歲沒有花這筆錢,八舅太爺存心找他的碴,所以他就觸犯了軍法。
宋侉子知道這是非花錢不能了事的,就轉彎抹角地問秘書,若是罰款,該罰多少。
秘書說:「旅座的意思,至少得罰一千現大洋。」宋侉子說:「他拿不出來。
你看看他穿的這身二馬裾!」秘書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了。
他拿得出,我們瞭解。
你可以見他本人談談!」
宋侉子見了八千歲,勸他不要捨命不捨財,這個血是非出不可的。
八千歲問:「能不能少拿一點?」宋侉子叫他拿出一百塊錢送給虞芝蘭,托虞小蘭跟八舅太爺說說,八千歲說:「你作主吧。
我一輩子就你這麼個信得過的朋友!」說著就落了兩滴眼淚。
宋侉子心裡也酸酸的。
虞小蘭替八千歲說了兩句好話:「這個人一輩子省吃儉用,也怪可憐的。」八舅太爺說:「那好!看你的面子,少要他二百!他叫八千歲,要他八百不算多。
他肯花八百塊錢買兩匹騾子,還不能花八百塊錢買一條命嗎!叫他找兩個鋪保,帶了錢,到旅部領人。
少一個,不行!」
宋侉子說了好多好話,請了八千歲的兩個同行,米店的張老闆、李老闆出面做保,帶了八百現大洋,簽字畫押,把八千歲保了出來。
張老闆、李老闆賠著八千歲出來,勸他:「算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
不就是八百塊錢嗎?看開一點。
破財免災,只當生了一場夾氣傷寒。」
八千歲心裡想:不是八百,是九百!不過回頭想想,畢竟少花了一百,又覺得有些欣慰,好像他憑空撿到一百塊錢似的。
八舅太爺敲了八千歲一槓子,是有精神上和物質上兩方面理由的。
精神上,他說:「我平生最恨儉省的人,這種人都該殺!」物質上,他已經接到命令,要調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爺換換地方,他要「別姬」了,需要用一筆錢。
這八百塊錢,六百要給虞小蘭買一件西狐□的斗篷,好讓她冬天穿了在宜園梅嶺踏雪賞梅;
二百,他要辦一桌滿漢全席,在水榭即荷花亭子裡吃它一整天,上午十點鐘開席,一直吃到半夜!
八舅太爺要辦滿漢全席的消息傳遍全城,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這是多年沒有的事了。
八千歲證實這消息可靠,因為辦席的就是他的緊鄰趙廚房。
趙廚房到他的米店買糯米,他知道這是做火腿燒麥餡子用的;
還買香粳米,這他就不解了。
問趙廚房:「這滿漢全席還上稀粥?」趙廚房說:「滿漢全席實際上滿點漢菜,除了燒烤,有好幾道滿洲餑餑,還要上幾道粥,旗人講究喝粥、蓮子粥、薏米粥、芸豆粥……」「有多少道菜?」——「可多可少,八舅太爺這回是一百二十道。」——「阿?!」——「你沒事過來瞧瞧。」
八千歲真還過去看了看:燒乳豬、叉子烤鴨、八寶魚翅、鴿蛋燕窩……趙廚房說:「買不到鴿子蛋,就這幾個,太少了!」八千歲說:「你要鴿子蛋,我那裡有!」八千歲真是開了眼了,一面看,一面又掉了幾滴淚,他想:這是吃我哪!
八千歲用一盆水把「食為民天」旁邊的「概不做保」的字條悶了悶,刮下來。
他這回是別人保出來的,以後再拒絕給別人做保,這說不過去。
刮掉了,覺得還留著一條「僧道無緣」也沒多少意思,而且單獨一條,也不好看,就把「僧道無緣」也刮掉。
八千歲做了一身藍陰丹士林的長袍,長短與常人等,把他的老藍布二馬裾換了下來。
他的兒子也一同換了裝。
是晚茶的時候,兒子又給他拿了兩個草爐燒餅來,八千歲把燒餅往帳桌上一拍,大聲說:「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
昆明的雨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
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
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
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
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
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
「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
但是並不使人厭煩。
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
而且並不使人氣悶。
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
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
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
草木的枝葉裡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顯示出過分的、近於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
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
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
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
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
——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
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
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
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
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
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
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
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
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
菌中之王是雞土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
雞土從是名貴的山珍,但並不真的貴得驚人。
一盤紅燒雞土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雲南並不難得。
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縱,他跳下去把雞土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
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土從隨處可見。
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乾巴菌。
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
裡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淨,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麼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雞油菌。
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的溜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
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
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
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
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做「火炭梅」。
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
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做「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
雲南把這種花叫做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麼關係。
——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
我在家鄉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裡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
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
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
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裡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愁的。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遊子而寫的。
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
看了池裡的滿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雲南後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
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磁杯裡),坐了下來。
雨下大了。
酒店有幾隻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隻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簷下站著。
酒店院子裡有一架大木香花。
昆明木香花很多。
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
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
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
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後。
四十年後,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九日
異秉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簷下擺一個熏燒攤子。
「熏燒」就是滷味。
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裡。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
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乾淨,夏天很涼快。
一共三間。
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
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
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一家。
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
這家總是那麼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麼聲音。
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
男人揪著頭髮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
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
他們家起得很早。
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
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
——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乾,這豆腐乾是自家做的。
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
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
(附近的空氣裡瀰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
)後來王二餵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只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裡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
省出時間,好做針線。
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
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
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
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帳了,就不念了。
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
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
他為什麼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裡都不遠;
因為保全堂的廊簷寬,櫃台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
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
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
反正,有年頭了。
他的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面過道裡,挨牆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樑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
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
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
這些玻璃匣子裡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
「熏燒」除回鹵豆腐乾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
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
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
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裡。
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裡,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
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裡特有的。
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裡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繫緊,成一個葫蘆形。
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
切成片,很香。
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
要什麼,切什麼。
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
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
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裡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
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裡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
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麼時候來,買什麼,他心裡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舖、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
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
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
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
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
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
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磁盤子,越來越多。
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
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
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裡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
一邊是櫃台,一邊是刨煙的作坊。
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
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著疊在一個特製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
煙是黃的。
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
這套褲也都變黃了。
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
頭髮也是黃的。
——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
染坊師傅的指甲縫裡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濛濛的。
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
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
後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
最後連這一個也辭了。
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
不知道為什麼,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
那座櫃台顯得特別的大。
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佔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
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簷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
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個店舖了。
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櫃台。
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
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乾、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
賣鵪鶉;
入冬以後,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裡面用大紅臘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
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裡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
只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蔔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
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
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
有的是特製嵌了字號的。
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制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
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小本經營的買賣的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
這末一副春聯,用於王二的超攤子准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並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面的字號還是「源昌」。
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的起來了。
「起來」最顯眼的標誌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
須知,汽燈這東西只有錢莊、綢緞莊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面,掛起來了。
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櫃台裡的一盞煤油燈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
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
王二最愛聽書。
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
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先生在×××(茶館)開講××(三國、水滸、岳傳……)是月×日起風雨無阻」。
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
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於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
近年來,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
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岳傳,都聽。
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弔錢,就去了。
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鐘就「明日請早」了(這裡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
他一天忙到晚,只有這一段時間得空。
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
王二平常絕不賭錢,只有過年賭五天。
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舖裡都可賭錢。
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裡面黑洞洞的。
保全堂櫃台裡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面有個天窗,比較亮堂。
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
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
誰都可以來。
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癒後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王二。
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少。
十弔錢推一莊。
十弔錢相當於三塊洋錢。
下注稍大的是一弔錢三三四,一弔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
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槓,莊家賠一弔錢。
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
有時竟會下到五弔錢一注孤丁,把五弔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
(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
)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莊。
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後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裡來坐個點把鐘。
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藥店。
不知為什麼,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
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幹傳宗接代的事。
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裡。
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
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
先生裡分為幾等。
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
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
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
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
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
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
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名叫「後櫃」。
總帳、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裡,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麼貴重東西。
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
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麼幾家藥店。
保全堂的管事姓盧。
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
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
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麼人切出來的。
「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
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
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
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
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
他姓許。
其餘的都叫「同事」。
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
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帳。
「同事」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
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只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捲起鋪蓋另謀高就。
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
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
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
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
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
「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面上無光,身價就低了。
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
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
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伙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
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
這樣,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
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著一面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
「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
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
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
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乾淨控在廁所裡。
掃地。
擦桌椅、擦櫃台。
到處撣土。
開門。
這地方的店舖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裡。
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
曬藥,收藥。
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裡,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台上放好;
傍晚時再收下來。
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
他可以登高四望。
看得見許多店舖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
看得見遠外的綠樹,綠樹後面緩緩移動的帆。
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
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
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做「巧雲」。
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
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
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
碾藥。
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裡碾。
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
裁紙。
用一個大彎刀,把一沓一沓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
刷印包裝紙。
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
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
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
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麼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
下午,擦燈罩。
藥店裡裡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
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
晚上,攤膏藥。
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裡來閒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
到十點多鐘,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
先生們都睡在後面的廂屋裡,陳相公睡在店堂裡。
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
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
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付霍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
有時,坐在被窩裡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
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
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
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
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虯髯披髮,赤身露體,腰裡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隻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
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
學生竟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
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
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
打他的多是盧先生。
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
有一次可挨了大打。
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裡。
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
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腦的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藥,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
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
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鯁直。
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
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
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裡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
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
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年到保全堂店堂裡來,是因為這裡熱鬧。
別的店舖到九點多鐘,就沒有什麼人,往往只有一個管事在算帳,一個學徒在打盹。
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
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裡來。
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
大概是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
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
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
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
「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
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裡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
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
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
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殭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子有眼。
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
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
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百刂話。
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
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後來呢?後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
他一邊攤著膏藥,一邊聽著。
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藥的扦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藥。
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裡。
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
說朱洪武、沈萬山、范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丑時建生,雞鳴頭遍。
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范丹。
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范丹凍餓而死。
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秉賦。
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嶽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嶽,誰有過?樊噲能把一個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著了也睜著眼睛。
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
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
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你說說,你說說!」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只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我呀,有那麼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著,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
該上門了。
盧先生向櫃台裡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喊了幾聲,沒人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裡。
這是陶先生發現的。
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裡。
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一九四八年舊稿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日重寫
求雨
昆明栽秧時節通常是不缺雨的。
雨季已經來了,三天兩頭地下著。
停停,下下;
下下,停停。
空氣是潮濕的,洗的衣服當天幹不了。
草長得很旺盛。
各種菌子都出來了。
青頭菌、牛干菌、雞油菌……稻田裡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塊田都顯得很膏腴,很細膩。
積蓄著的薄薄的水面上停留著雲影。
人們戴著斗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進稀軟的泥裡……但是偶爾也有那樣的年月,雨季來晚了,缺水,栽不下秧。
今年就是這樣。
因為通常不缺雨水,這裡的農民都不預備龍骨水車。
他們用一個戽斗,扯動著兩邊的繩子,從小河裡把渾濁的泥漿一點一點地澆進育苗的秧田裡。
但是這一點點水,只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
秧苗已經長得過長了,再不插就不行了。
然而稻田裡卻是干干的。
整得平平的田面,曬得結了一層薄殼,裂成一道一道細縫。
多少人仰起頭來看天,一天看多少次。
然而天藍得要命。
天的顏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藍了。
雨呀,你怎麼還不下呀!雨呀,雨呀!
望兒也抬頭望天。
望兒看看爸爸和媽媽,他看見他們的眼睛是藍的。
望兒的眼睛也是藍的。
他低頭看地,他看見稻田裡的泥面上有一道一道螺獅爬過的痕跡。
望兒想了一個主意:求雨。
望兒昨天看見鄰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過:我們也求雨。
他把村裡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鑼小鼓,就出發了。
一共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一個才六歲。
這是一個枯瘦、襤褸、有些污髒的,然而卻是神聖的隊伍。
他們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帽圈,敲著不成節拍的、單調的小鑼小鼓:鼕鼕當,鼕鼕當……他們走得很慢。
走一段,敲鑼的望兒把鑼槌一舉,他們就唱起來: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烏風暴雨一起來。
調子是非常簡單的,只是按照昆明話把字音拉長了念出來。
他們的聲音是淒苦的,虔誠的。
這些孩子都沒有讀過書。
他們有人模模糊糊地聽說過有個玉皇大帝,還有個龍王,龍王是管下雨的。
但是大部分孩子連玉皇大帝和龍王也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天,天是無常的。
它有時對人很好,有時卻是無情的,它的心很狠。
他們要用他們的聲音感動天,讓它下雨。
(這地方求雨和別處大不一樣,都是利用孩子求雨。
所以望兒他們能找出一套小鑼小鼓。
大概大人們以為天也會疼惜孩子,會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軟。
)
他們戴著柳條圈,敲著小鑼小鼓,歌唱著,走在昆明的街上。
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烏風暴雨一起來。
過路的行人放慢了腳步,或者乾脆停下來,看著這支幼小的、襤褸的隊伍。
他們的眼睛也是藍的。
望兒的村子在白馬廟的北邊。
他們從大西門,一直走過華山西路、金碧路,又從城東的公路上走回來。
他們走得很累了,他們都還很小。
就著泡辣子,吃了兩碗包谷飯,就都爬到床上睡了。
一睡就睡著了。
半夜裡,望兒叫一個炸雷驚醒了。
接著,他聽見屋瓦上辟辟啪啪的聲音。
過了一會,他才意識過來:下雨了!他大聲喊起來:「爸!媽!下雨啦!」
他爸他媽都已經起來了,他們到外面去看雨去了。
他們進屋來了。
他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
斗笠和蓑衣上滴著水。
「下雨了!」
「下雨了!」
媽媽把油燈點起來,一屋子都是燈光。
燈光映在媽媽的眼睛裡。
媽媽的眼睛好黑,好亮。
爸爸燒了一桿葉子煙,葉子煙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臉上,也映在他的眼睛裡。
第二天,插秧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到處都是人。
望兒相信,這雨是他們求下來的。
迷路
我不善於認路。
有時到一個朋友家去,或者是朋友自己帶了我去,或者是隨了別人一同去,第二次我一個人去,常常找不著。
在城市裡好辦,手裡捏著地址,頂多是多問問人,走一些冤枉路,最後總還是會找到的。
一敲門,朋友第一句話常常是:「啊呀!你怎麼才來!」在鄉下可麻煩。
我住在一個村子裡,比如說是王莊吧,到城裡去辦一點事,再回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怎麼走的,回來時走進一個樣子也有點像王莊的村子,一問,卻是李莊!還得李莊派一個人把我送到王莊。
有一個心理學家說不善於認路的人,大都是意志薄弱的人。
唉,有什麼辦法呢!
1951年,我參加土改,地點在江西進賢。
這是最後一批土改,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土改。
參加的人數很多,各色各樣的人都有。
有幹部、民主人士、大學教授、宗教界的信徒、詩人、畫家、作家……相當一部分是統戰對像。
讓這些人參加,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讓這些人參加一次階級鬥爭,在實際工作中鍛煉鍛煉,改造世界觀。
工作隊的隊部設在夏家莊,我們小組的工作點在王家梁。
小組的成員除了我,還有一個從美國回來不久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一個法師。
工作隊指定,由我負責。
王家梁來了一個小伙子接我們。
進賢是丘陵地帶,處處是小山包。
土質是紅壤土,紫紅紫紅的。
有的山是茶山,種的都是油茶,在潮濕多雨的冬天開著一朵一朵白花。
有的山是柴山,長滿了馬尾松。
當地人都燒松柴。
還有一種樹,長得很高大,是梓樹。
我第一次認識「桑梓之鄉」的梓。
梓樹籽搾成的油叫梓油,雖是植物油,卻是凝結的,顏色雪白,看起來很像豬油。
梓油炒菜極香,比茶油好吃。
田裡有油菜花,有紫雲英。
我們隨著小伙子走著。
這小伙子常常行不由徑,抄近從油茶和馬尾松叢中鑽過去。
但是我還是暗暗地記住了從夏家莊走過來的一條小路。
南方的路不像北方的大車路那樣平直而清楚,大都是彎彎曲曲的,有時簡直似有若無。
我們一路走著,對這片陌生的土地覺得很新鮮,為我們將要開展的鬥爭覺得很興奮,又有點覺得茫茫然,——我們都沒有搞過土改,有一點像是在做夢。
不知不覺的,王家梁就到了。
據小伙子說,夏家莊到王家梁有二十里。
法師法號靜溶。
參加土改工作團學習政策時還穿著灰色的棉直裰,好容易才說服他換了一身幹部服。
大家叫他靜溶或靜溶同志。
他篤信佛法,嚴守戒律,絕對吃素,但是鬥起地主來卻毫不手軟。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把我佛慈悲的教義和階級鬥爭調和起來的。
花腔女高音姓周,老鄉都叫她老周,她當然一點都不老。
她身上看不到什麼洋氣,很能吃苦,只是有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總以為土改應該像大歌劇那樣充滿激情。
事實上真正工作起來,卻是相當平淡的。
我們的工作開展得還算順利。
階級情況摸清楚了,群眾不難發動。
也不是十分緊張。
每天晚上常常有農民來請我們去喝水。
這裡的農民有「喝水」的習慣。
一把瓦壺,用一根棕繩把壺梁吊在椽子上,下面燒著稻草,大家圍火而坐。
水開了,就一碗一碗喝起來。
同時嚼著和辣椒、柚子皮醃在一起的鬼子薑,或者生蕃薯片。
女歌唱家非常愛吃蕃薯,這使農民都有點覺得奇怪。
喝水的時候,我們除了瞭解情況,也聽聽他們說說閒話,說說黃鼠狼、說說果子狸,也說說老虎。
他們說這一帶出過一隻老虎,王家梁有一個農民叫老虎在腦袋上拍了一掌,至今頭皮上還留著一個虎爪的印子……到了預定該到隊部匯報的日子了,當然應該是我去。
我背了挎包,就走了,一個人,準確無誤地走到了夏家莊。
回來,離開夏家莊時,已經是黃昏了。
不過我很有把握。
我記得清清楚楚,從夏家莊一直往北,到了一排長得齊齊的,像一堵牆似的梓樹前面,轉彎向右,往西北方向走一截,過了一片長滿雜樹的較高的山包,就望見王家梁了。
隊部同志本來要留我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走,我說不行,我和靜溶、老周說好了的,今天回去。
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青蒼蒼的暮色,悄悄地卻又迅速地掩蓋了下來。
不過,好了,前面已經看到那一堵高牆似的一排梓樹了。
然而,當我沿梓樹向右,走上一個較高的山包,向西北一望,卻看不到王家梁。
前面一無所有,只有無盡的山丘。
我走錯了,不是該向右,是該向左?我回到梓樹前面,向左走了一截,到高處看看:沒有村莊。
是我走過了頭,應該在前面就轉彎了?我從梓樹牆前面折了回去,走了好長一段,仍然沒有發現可資記認的東西。
我又沿原路走向梓樹。
我從梓樹出發,向不同方向各走了一截,仍然找不到王家梁。
我對自己說,我迷路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除了極遠的天際有一點曖昧的餘光,什麼也辨認不清了。
怎麼辦呢?
我倒還挺有主意:看來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我攀上一個山包,選了一棵樹(不知道是什麼樹),爬了上去,找到一個可以倚靠的枝杈,準備就在這裡過夜了。
我掏出煙來,抽了一枝。
藉著火柴的微光,看了看四周,榛莽叢雜,落葉滿山。
不到一會,只聽見樹下面悉悉悉悉悉……,索索索索索……,不知是什麼獸物竄來竄去。
聽聲音,是一些小野獸,可能是黃鼠狼、果子狸,不是什麼兇猛的大傢伙。
我頭一次知道山野的黑夜是很不平靜的。
這些小獸物是不會傷害我的。
但我開始感覺在這裡過夜不是個事情。
而且天也越來越冷了。
江西的冬夜雖不似北方一樣酷寒,但是早起看宿草上結著的高高的霜花,便知夜間不會很暖和。
不行。
我想到呼救了。
我爬下樹來,兩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呼喊:「喂——有人嗎——?」
「喂——有人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傳得很遠。
然而沒有人答應。
我又喊:
「喂——有人嗎——?」
我聽見幾聲狗叫。
我大踏步地,筆直地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腳下走過的是什麼樣的樹叢、山包,我走過一大片農田,田裡一撮一撮幹得發脆的稻樁,我跳過一條小河,筆直地,大踏步地走去。
我一遇到事,沒有一次像這樣不慌張,這樣冷靜,這樣有決斷。
我看見燈光了!
狗激烈地叫起來。
一盞馬燈。
馬燈照出兩個人。
一個手裡拿著梭鏢(我明白,這是值夜的民兵),另一個,是把我們從夏家莊領到王家梁的小伙子!
「老汪!你!」
這是距王家梁約有五里的另一個小村子,叫顧家梁,小伙子是因事到這裡來的。
他正好陪我一同回去。
「走!老汪!」
到了王家梁,幾個積極分子正聚在一家喝水。
靜溶和老週一見我進門,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們的眼睛分明寫著兩個字:老虎。
賣蚯蚓的人
玉淵潭有很多釣魚的人。
他們坐在水邊,瞅著水面上的飄子。
難得看到有人釣到一條二三寸長的鯽瓜子。
很多人一坐半天,一無所得。
等人、釣魚、坐牛車,這是世間「三大慢」。
這些人真有耐性。
各有一好。
這也是一種生活。
在釣魚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見一個賣蚯蚓的人。
他慢慢地蹬著一輛二六的舊自行車,有時扶著車慢慢地走著。
走一截,揚聲吆喚:
「蚯蚓——蚯蚓來——」
「蚯蚓——蚯蚓來——」
有的釣魚的就從水邊走上堤岸,向他買。
「怎麼賣。」
「一毛錢三十條。」
來買的掏出一毛錢,他就從一個原來是裝油漆的小鐵桶裡,用手抓出三十來條,放在一小塊舊報紙裡,交過去。
釣魚人有時帶點解嘲意味,說:「一毛錢,玩一上午!」
有些釣魚的人只買五分錢。
也有人要求再添幾條。
「添幾條就添幾條,一個這東西!」
蚯蚓這東西,泥裡咕嘰,原也難一條一條地數得清,用北京話說,「大概其」,就得了。
這人長得很敦實,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寬厚。
這人看起來是不會頭疼腦熱、感冒傷風的,而且不會有什麼病能輕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
他穿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舊的,褪了色,而且帶著泥漬,但都還整齊,並不襤褸,而且單夾皮棉,按季換衣。
——皮,是說他入冬以後的早晨有時穿一件出鋒毛的山羊皮背心。
按照老北京人的習慣,也可能是為了便於騎車,他總是用帶子紮著褲腿。
臉上說不清是什麼顏色,只看到風、太陽和塵土。
只有有時他剃了頭,刮了臉,才看到本來的膚色。
新剃的頭皮是雪白的,下邊是一張紅臉。
看起來就像是一件舊銅器在鹽酸水裡刷洗了一通,剛剛拿出來一樣。
因為天天見,面熟了,我們碰到了總要點點頭,招呼招呼,寒暄兩句。
「吃啦?」
「您溜彎兒!」
有時他在釣魚人多的岸上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就說會子話。
他說他自己:「我這人——愛聊。」
我問他一天能賣多少錢。
「一毛錢三十條,能賣多少!塊數來錢,兩塊,鬧好了有時能賣四塊錢。」
「不少!」
「湊合吧。」
我問他這蚯蚓是哪裡來的,「是挖的?」
旁邊有一位釣魚的行家說:「是賁的。」
這個「賁」字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只能記音。
這位行家給我解釋,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還能『賁』?」
賣蚯蚓的人說:
「有『賁』的,我這不是,是挖的。
『賁』的看得出來,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長。
瞧我的:有長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我不知道蚯蚓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在哪兒挖的,就在這玉淵潭?」
「不!這兒沒有。
——不多。
豐台。」
他還告訴我豐台附近的一個什麼山,山根底下,那兒出蚯蚓,這座山名我沒有記住。
「豐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車去一趟,回來賣一上午。
下午再去一趟。」「那您一天得騎百十里地的車?」
「七十四了,不活動活動成嗎!」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
不過他看起來像多少歲,我也說不上來。
這人好像是沒有歲數。
「您一直就是賣蚯蚓?」
「不是!我原來在建築上,——當壯工。
退休了。
退休金四十幾塊,不夠花的。」
我算了算,連退休金加賣蚯蚓的錢,有百十塊錢,斷定他一定愛喝兩盅。
我把手圈成一個酒杯形,問:「喝兩盅?」
「不喝。
——煙酒不動!」
那他一個月的錢一個人花不完,大概還會貼補兒女一點。
「我原先也不是賣蚯蚓的。
我是挖藥材的。
後來藥材公司不收購,才改了幹這個。」
他指給我看:
「這是益母草,這是車前草,這是紅莧草,這是地黃,這是稀薟……這玉淵潭到處是錢!」
他說他能認識北京的七百多種藥材。
「您怎麼會認藥材的?是家傳?學的?」
「不是家傳。
有個街坊,他挖藥材,我跟著他,用用心,就學會了。
——這北京城,餓不死人,你只要肯動彈,肯學!你就拿曬槐米來說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麼,真是孤陋寡聞。
「就是沒有開開的槐花骨朵,才米粒大。
曬一季槐米能鬧個百兒八十的。
這東西外國要,不知道是幹什麼用,聽說是釀酒。
不過得會曬。
曬好了,碧綠的!曬不好,只好倒進垃圾堆。
——蚯蚓!——蚯蚓來!」
我在玉淵潭散步,經常遇見的還有兩位,一位姓烏,一位姓莫。
烏先生在大學當講師,莫先生是一個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
我跟他們見面也點頭寒暄。
他們常常發一些很有學問的議論,很深奧,至少好像是很深奧,我聽不大懂。
他們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覺得他們的議論有點不著邊際。
他們好像是為議論而議論,不是要解決什麼問題,就像那些釣魚的人,意不在魚,而在釣。
烏先生聽了我和賣蚯蚓人的閒談,問我:「你為什麼對這樣的人那樣有興趣?」
我有點奇怪了。
「為什麼不能有興趣?」
「從價值哲學的觀點來看,這樣的人屬於低級價值。」莫先生不同意烏先生的意見。
「不能這樣說。
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價值。
你不能否認他的存在。」
「他存在。
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填充物。」「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
『填充』,就說明他的存在的意義。
社會結構是很複雜的,你不能否認他也是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哪怕是極不重要的一部分。
就像自然界的需要維持生態平衡,我們這個社會也需要有生態平衡。
從某種意義來說,這種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我們需要的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呼嘯著前進的,身上帶電的人!而這樣的人是歷史的遺留物。
這樣的人生活在現在,和生活在漢代沒有什麼區別,——他長得就像一個漢俑。」
我不得不承認,他對這個賣蚯蚓人的形象描繪是很準確且生動的。
烏先生接著說:
「他就像一具石磨。
從出土的明器看,漢代的石磨和現在的沒有什麼不同。
現在已經是原子時代——」
莫先生搶過話來,說:「原子時代也還容許有漢代的石磨,石磨可以磨豆漿,——你今天早上就喝了豆漿!」
他們爭執不下,轉過來問我對賣蚯蚓的人的「價值」、「存在」有什麼看法。
我說:
「我只是想瞭解瞭解他。
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包括站在時代的前列的人和這個漢俑一樣的賣蚯蚓的人。
這樣的人在北京還不少。
他們的成分大概可以說是城市貧民。
糊火柴盒的、撿破爛的、撈魚蟲的、曬槐米的……我對他們都有興趣,都想瞭解。
我要瞭解他們吃什麼和想什麼。
用你們的話說,是他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吃什麼,我知道一點。
比如這個賣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麼都香。
他一嘴牙只有一個活動的。
他的牙很短、微黃,這種牙最結實,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說:『牙好是口裡的福。
』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個炸油餅。
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醬麵,一頓能吃半斤,就著一把小水蘿蔔。
他大概不愛吃魚。
至於他想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
我是個寫小說的人,對於人,我只能想瞭解、欣賞,並對他進行描繪,我不想對任何人作出論斷。
像我的一位老師一樣,對於這個世界,我所傾心的是現象。
我不善於作抽像的思維。
我對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審美意義。
你們可以稱我是一個生活現象的美食家。
這個賣蚯蚓的粗壯的老人,騎著車,吆喝著『蚯蚓——蚯蚓來!』不是一個醜的形象。
——當然,我還覺得他是個善良的,有古風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至少不是社會的蛀蟲。」
這時忽然有一個也常在玉淵潭散步的學者模樣的中年人插了進來,他自我介紹:「我是一個生物學家。
——我聽了你們的談話。
從生物學的角度,是不應鼓勵挖蚯蚓的。
蚯蚓對農業生產是有益的。」我們全都傻了眼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一日寫成
尾巴
人事顧問老黃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工廠裡本來沒有「人事顧問」這種奇怪的職務,只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多年人事工作,肚子裡有一部活檔案;
近二年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時常鬧一點腰酸腿疼,血壓偏高,就自己要求當了顧問,所顧的也還多半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顧問。
這本是個外號,但是聽起來倒像是個正式職稱似的。
有關人事工作的會議,只要他能來,他是都來的。
來了,有時也發言,有時不發言。
他的發言有人愛聽,有人不愛聽。
他看的雜書很多,愛講故事。
在很嚴肅的會上有時也講故事。
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之一。
廠裡準備把一個姓林的工程師提升為總工程師,領導層意見不一,有贊成的,有反對的,已經開了多次會,定不下來。
贊成的意見不必說了,反對的意見,歸納起來,有以下幾條: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資本家;
二、社會關係複雜,有海外關係;
有個堂兄還在台灣;
三、反右時有右派言論;
四、群眾關係不太好,說話有時很尖刻……其中反對最力的是一個姓董的人事科長,此人愛激動,他又說不出什麼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滿臉通紅地說:「知識分子!哼!知識分子!」翻來覆去,只是這一句話。
人事顧問聽了幾次會,沒有表態。
黨委書記說:「老黃,你也說兩句!」老黃慢條斯理地說:「我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人,叫做艾子。
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邊。
半夜裡,艾子聽見江底下一片哭聲。
仔細一聽,是一群水族在哭。
艾子問:『你們哭什麼?』水族們說:『龍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殺掉,我們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這裡哭。
』艾子聽了,深表同情。
艾子看看,有一隻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問這蛤蟆:『你哭什麼呢?你又沒有尾巴!』蛤蟆說:『我怕龍王要追查起我當蝌蝌時候的事兒呀!』」
跑警報
西南聯大有一位歷史系的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需準備;
下課了,講到哪裡算哪裡,他自己也不記得。
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裡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
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不落。
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夾,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
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一九三九、一九四○年,三天兩頭有警報。
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
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
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
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准來!一有警報,別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做「跑警報」。
「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
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
但是大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
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
「躲」,太消極;
「逃」又太狼狽。
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
他早起看天,只要是萬里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
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
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
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
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
一曰「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系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系。
此人對於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曰《防空常識》。
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別敏感。
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望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
五華山是昆明的制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
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裡,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裡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
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
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
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
路在山溝裡。
平常走的人不多。
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
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裡絲絲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
他們的短褂外部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
——這種鞋似只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
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稜嘩稜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有了預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鬧起來了。
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湧向這裡,形成了一條人河。
走出一截,離市較遠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呆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
新校舍北邊圍牆上有一個後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
要走,完全來得及。
——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
只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准地點,漫山遍野。
但人也有習慣性,跑慣了哪裡,願意上哪裡。
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
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山×向」,並開出墳塋的「四至」。
這風俗我在別處還未見過。
這大概也是一種古風。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
古驛道的一側,靠近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松林,就是一個點。
這地方除了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松,樹下一層厚厚的干了的松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松揮發出很重的松脂氣味,曬著從松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面看松樹上面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裡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
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
五味俱全,什麼都有。
最常見的是「丁丁糖」。
「丁丁糖」即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鐵錘,一擊鐵片,丁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做「丁丁糖」,其次是炒松子。
昆明松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
我們有時能在松樹下面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松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起來。
——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麼硬的松子殼,一嗑就開了!
另一個集中點比較遠,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里,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
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裡,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
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
這道溝可以容數百人。
有人常到這裡,就利用閒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
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面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
對聯大都有新意。
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對聯的嵌綴者的閒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
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後一副卻是記實。
警報有三種。
預行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已經起飛。
拉空襲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雲南省境了,但是進雲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
等到汽笛拉了緊急警報:連續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
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間隔很長時間,所以到了這裡的人都不忙下溝,——溝裡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雲岡石佛似的坐在洞裡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閒聊、打橋牌。
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也不定准來,常常是折飛到別處去了。
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了,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
聯大的學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驗了,從來不倉皇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
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
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
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
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
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
女同學樂於有人伺侯,男同學也正好慇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
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
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
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
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
寫(姑且叫做「寫」吧)那副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
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
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鬆下來。
不一會,「解除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繹不絕地返回市裡。
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雲,要下雨了。
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
在野地裡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說那位報告預行警報的姓侯的。
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
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
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
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
侯兄送傘,已成定例。
警報下雨,一次不落。
名聞全校,貴在有恆。
——這些傘,等雨住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
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
有一位哲學系的研究生曾經作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
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別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面。
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麼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
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
箱子裡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
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
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
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
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
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
一個是女同學,姓羅。
一有警報,她就洗頭。
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
他愛吃蓮子。
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
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
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計。
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
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裡死的人較多。
大西門外小樹林裡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
此外似無較大傷亡。
警報、轟炸,並沒有使人產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生恐懼。
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麼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
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
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
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
受戒
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
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
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裡兩三家,那裡兩三家。
一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
庵,是因為有一個庵。
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
連庵裡的和尚也這樣叫。
「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
「和尚廟」、「尼姑庵」嘛。
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
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
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
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
他的家鄉出和尚。
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
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
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
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
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
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
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
他是老四。
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
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
當和尚有很多好處。
一是可以吃現成飯。
哪個廟裡都是管飯的。
二是可以攢錢。
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
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
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
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
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XX——」,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
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
村裡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給明子穿上。
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時起了個學名,叫明海。
舅舅說,不用改了。
於是「明海」就從學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
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
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局,肉鋪裡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麼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麼都想看看。
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著他們。
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
明子和舅舅坐到艙裡,船就開了。
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和尚嗎?」
明子點點頭。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你叫什麼?」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
我家挨著荸薺庵。
——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
這一帶就數這片地勢高,當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
門前是一條河。
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穀場。
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
山門裡是一個穿堂。
迎門供著彌勒佛。
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後,是韋馱。
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
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
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
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
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
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閒得很。
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
庵裡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
這庵裡的和尚不興做什麼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
然後,挑水,餵豬。
然後,等當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唸經。
教唸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徒弟面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
是唱哎。
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
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
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
連用的名詞都一樣。
舅舅說,唸經: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
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
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河倒了堤,最後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
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
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
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裡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金身……」
「諸佛現金身……」
……
等明海學完了早經,——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一段,叫做晚經,——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
這庵裡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
連明海在內,五個和尚。
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
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裡,就是那「一花一世界」裡。
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麼一聲不響地坐著。
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
庵裡庵外,有的稱他們為大師父、二師父;
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
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
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家的。
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幹的是當家的職務。
他屋裡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
帳簿共有三本。
一本是經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
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麼?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
正規的焰口是十個人。
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
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
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裡合夥。
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
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
一來找別的廟裡合夥費事;
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
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
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
這就得記帳。
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
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
正座第一份。
因為他要領唱,而且還要獨唱。
當中有一大段「歎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
第二份是敲鼓的。
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餘的,就一樣了。
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台,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帳時賭咒罵娘。
……這庵裡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
庵裡還放債。
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
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
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
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牆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
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
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
聰明麼?難說,打牌老輸。
他在庵裡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
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
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
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裡走走,那裡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
他是有老婆的。
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裡涼快。
庵裡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
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
這兩口子都很愛乾淨,整天的洗涮。
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裡乘涼。
白天,悶在屋裡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
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
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裡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面看歪頭胡。
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
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
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
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
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
然後,又落下來,接住。
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唸經,這是耍雜技。
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
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
一場大焰口過後,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後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
他還會放「花焰口」。
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
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絃,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
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
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裡。
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
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
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夥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
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
不唱家鄉的。
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裡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常打牌。
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
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
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裡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
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
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人。
收鴨毛的擔一副竹筐,串鄉串鎮,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
看準了一隻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
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
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跟這位正經人要過銅蜻蜓看看。
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要死了!兒子!你怎麼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局,大都是當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
年下也殺豬。
殺豬就在大殿上。
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
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
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
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裡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
獨門獨戶,島上只有這一家。
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大桑椹,三棵結白的,三棵結紫的;
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
院牆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
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餘
門裡是一個很寬的院子。
院子裡一邊是牛屋、碓棚;
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鴨子的柵欄。
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
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築,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
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
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黑。
兩邊是臥房。
■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下是不多見的。
房簷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簷高了。
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
梔子花香得衝鼻子。
順風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然是姓趙。
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
老兩口沒得兒子。
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
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
自己的田裡,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
家裡餵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
趙大伯是個能幹人。
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裡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牆、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
他不咳嗽,不腰疼,結結實實,像一棵榆樹。
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
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
大娘精神得出奇。
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
不論什麼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
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閒著。
煮豬食,餵豬,醃鹹菜,——她醃的鹹蘿蔔乾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
她還會剪花樣子。
這裡嫁閨女,陪嫁妝,磁罈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
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裡托出來的。
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
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
頭髮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
——這裡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
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髮!通紅的髮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
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
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
大姐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裡有話。
大英子已經有了人家。
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
已經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
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
大裁大剪,她都會。
挑花繡花,不如娘。
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
她到城裡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
這可把娘難住了。
最後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
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麼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
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
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裡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
小英子就像個書僮,又像個參謀:「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後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乾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乾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
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
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
有求畫帳簷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
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糰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裡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
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
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
這地方興換工。
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
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
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
幹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
其餘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
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裡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裡,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
——水牛怕蚊子。
這裡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裡,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
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
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槓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
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
——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穀子。
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麼山歌號子都好聽。
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
——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
他們並肩坐在一個石□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XX——」,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裡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裡想什麼好事,就能如願。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
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
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
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
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
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
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
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
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裡買香燭,買油鹽。
閒時是趙大伯划船;
忙時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
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
劃到這裡,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裡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划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麼啦?你發瘋啦?為什麼劃得這麼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
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
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
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唸經』。
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薺庵門前。
不知是什麼道理,她興奮得很。
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裡,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
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
這寺裡的狗出名的厲害。
平常不大有人進去。
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
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
這廟裡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裡誰也不敢大聲咳嗽。
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
好傢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
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
「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
到處都是金光耀眼。
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
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
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
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
香爐裡燒著檀香。
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
掛了好些幡。
這些幡不知是什麼緞子的,那麼厚重,繡的花真細。
這麼大一口磬,裡頭能裝五擔水!這麼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
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
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
藏經樓沒有什麼看頭,都是經書!媽哎!逛了這麼一圈,腿都酸了。
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裡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
她又到廟裡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
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
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裡面插著紅絨花,後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裡拿了戒尺。
這戒尺是要打人的。
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
不過他並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
真稀奇,那麼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
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
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
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髮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
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
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
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
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裡「散戒」,在城牆根底下的荒地裡。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
——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
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
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
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後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鬚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
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裡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
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
有個山東和尚罵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
什麼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裡很香?」
「很香。
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
廟裡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麼會看見?我關在廟裡。」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裡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麼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
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
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
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
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
蘆花才吐新穗。
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
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
青浮萍,紫浮萍。
長腳蚊子,水蜘蛛。
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
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故里三陳
陳小手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
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
什麼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
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麼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傭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
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
——老娘家都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
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裡學醫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
她也不會接生,只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
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
但也不是絕對沒有。
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產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
他專能治難產。
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借助於藥物和器械)。
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
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請他的。
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
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
陳小手餵著一匹馬。
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
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
我們那裡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
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
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繫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只是一個男性的老娘。
陳小手不在乎這些,只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
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
他下了馬,即刻進產房。
過了一會(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
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面笑容,把封在紅紙裡的酬金遞過去。
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裡,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門上馬。
只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稜嘩稜」……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
我們那裡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
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
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
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
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
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
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
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
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陳小手進了天王廟。
團長正在產房外面不停地「走柳」。
見了陳小手,說:
「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
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
他迤裡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齜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
副官陪著。
陳小手喝了兩盅。
團長拿出二十塊現大洋,往陳小手面前一送:「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
團長掏出槍來,從後面,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
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麼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團長覺得怪委屈。
陳四
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
我們那個城裡,沒有多少娛樂。
除了聽書,瞧戲,大家最有興趣的便是看會,看迎神賽會,——我們那裡叫做「迎會」。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
城隍老爺是陰間的一縣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陽間的縣知事要高得多,敕封「靈應侯」。
他的氣派也比縣知事要大得多。
縣知事出巡,哪有這樣威嚴,這樣多的儀仗隊伍,還有各種雜耍玩藝的呢?再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縣知事出巡過,他們只是坐了一頂小轎或坐了自備的黃包車到處去拜客。
都土地東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內的黎民,地位相當於一個區長。
他比活著的區長要神氣得多,但比城隍菩薩可就差了一大截了。
他的爵位是「靈顯伯」。
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
我所居住的東城的都土地是張巡。
張巡為什麼會到我的家鄉來當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戰死在我們那裡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
張巡是太守,死後為什麼倒降職成了區長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沒有什麼看頭的。
短簇簇的一群人,打著一些稀稀落落的儀仗,把都天菩薩(都土地為什麼被稱為「都天菩薩」,這一點我也不明白)抬出來轉一圈,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過完了。
所謂「看會」,實際上指的是看賽城隍。
我記得的賽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陰曆的七月半,正是大熱的時候。
不過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會的。
那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觀。
到那天,凡城隍所經的耍鬧之處的店舖就都做好了準備:燃香燭,掛宮燈,在店堂前面和臨街的櫃台裡面放好了長凳,有樓的則把樓窗全部打開,燒好了茶水,等著東家和熟主顧人家的眷屬光臨。
這時正是各種瓜果下來的時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種很「面」的香瓜)、紅瓤西瓜、三白西瓜、鴨梨、檳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飄滿一街。
各種賣吃食的都出動了,爭奇鬥勝,吟叫百端。
到了八九點鐘,看會的都來了。
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爺。
老太太手裡拿著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掛著一串白蘭花。
傭人手裡提著食盒,裡面是興化餅子、綠豆糕,各種精細點心。
遠遠聽見鞭炮聲、鑼鼓聲,「來了,來了!」於是各自坐好,等著。
我們那裡的賽會和魯迅先生所描寫的紹興的賽會不盡相同。
前面並無所謂「塘報」。
打頭的是「拜香的」。
都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光頭淨臉,頭上系一條黑布帶,前額綴一朵紅絨球,青布衣衫,赤腳草鞋,手端一個紅漆的小板凳,板凳一頭釘著一個鐵管,上插一枝安息香。
他們合著節拍,依次走著,每走十步,一齊回頭,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隨即轉向再走。
這都是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廟許了願的,「拜香」是還願。
後面是「掛香」的,則都是壯漢,用一個小鐵鉤勾進左右手臂的肉裡,下系一個帶鏈子的錫香爐,爐裡燒著檀香。
掛香多的可至香爐三對。
這也是還願的。
後面就是各種玩藝了。
十番鑼鼓音樂篷子。
一個長方形的布篷,四面繡花篷簷,下綴走水流蘇。
四角支竹竿,有人撐著。
裡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簫細樂,邊走邊吹奏。
鑼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藝有一篷。
茶擔子。
金漆木桶。
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
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
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拍,不得錯步。
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舞龍。
舞獅子。
跳大頭和尚戲柳翠。
1跑旱船。
跑小車。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
下面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挺胸調息,穩穩地走著,肩上站著一個孩子,也就是五六歲,都扮著戲,青蛇、白蛇、法海、許仙,關、張、趙、馬、黃,李三娘、劉知遠、咬臍郎、火公竇老……他們並無動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著,但是衣飾鮮麗,孩子都長得清秀伶俐,惹人疼愛。
「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錢從揚州請來的。
後面是高蹺。
再後面是跳判的。
判有兩種,一種是「地判」,一文一武,手執朝笏,邊走邊跳。
一種是「抬判」。
兩根杉篙,上面綁著一個特製的圈椅,由四個人抬著。
圈椅上蹲著一個判官。
下面有人舉著一個紮在一根細長且薄的竹片上的紅綢做的蝙蝠,逗著判官。
竹片極軟,有彈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著蝙蝠,做出各種帶舞蹈性的動作。
他有時會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飛腳。
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這是要會一點「輕功」的。
有一年看會,發現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不禁啞然。
迎會的玩藝到此就結束了。
這些玩藝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舖的門前,店舖就放鞭炮歡迎,他們就會停下來表演一會,或繞兩個圈子。
店舖常有犒賞。
南貨店送幾大包蜜棗,茶食店送糕餅,藥店送涼藥洋參,綢緞店給各班掛紅,錢莊則乾脆扛出一錢板一錢板的銅元,俵散眾人。
後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爺(叫城隍為「老爺」或「菩薩」都可以,隨便的)自己的儀仗。
前面是開道鑼。
幾十面大篩同時敲動。
篩極大,得吊在一根桿子上,前面擔在一個人的肩上,後面的人擔著桿子的另一頭,敲。
大篩的節奏是非常單調的:匡(鑼槌頭一擊)定定(槌柄兩擊篩面)匡定定匡,匡定定匡定定匡……如此反覆,絕無變化。
唯其單調,所以顯得很莊嚴。
後面是虎頭牌。
長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畫虎頭,黑漆扁細明體黑字,大書「肅靜」、「迴避」、「敕封靈應侯」、「保國佑民」。
後面是傘,——萬民傘。
傘有多柄,都是各行同業公會所獻,彩緞繡花,緙絲平金,各有特色。
我們縣裡最講究的幾柄傘卻是紙傘。
碳石所出。
白宣紙上扎出芥子大的細孔,利用細孔的虛實,襯出蟲魚花鳥。
這幾柄宣紙傘後來被城隍廟的道士偷出來拆開一扇一扇地賣了,我父親曾收得幾扇。
我曾看過紙傘的殘片,真是精細絕倫。
最後是城隍老爺的「大駕」。
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轎夫。
他們踏著細步,穩穩地走著。
轎頂四面鵝黃色的流蘇均勻地起伏擺動著。
城隍老爺一張油白大臉,疏眉細眼,五綹長鬚,蟒袍玉帶,手裡捧著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轎子裡。
這時,人們的臉上都嚴肅起來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城隍老爺要在行宮(也是一座廟裡)呆半天,到傍晚時才「回宮」。
回宮時就只剩下少許人扛著儀仗執事,抬著轎子,飛跑著從街上走過,沒有人看了。
且說高蹺。
我見過幾個地方的高蹺,都不如我們那裡的。
我們那裡的高蹺,一是高,高至丈二。
踩高蹺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簷口。
我們縣的踩高蹺的都是瓦匠,無一例外。
瓦匠不怕高。
二是能玩出許多花樣。
高蹺隊前面有兩個「開路」的,一個手執兩個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著。
一個手執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
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
郭郭,光光。」我總覺得這「開路」的來源是頗久遠的。
老遠地聽見「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蹺來了,人們就振奮起來。
高蹺隊打頭的是漁、樵、耕、讀。
就中以漁公、漁婆最逗。
他們要矮身蹲在高蹺上橫步跳來跳去做釣魚撒網各種動作,重心很不好掌握。
後面是幾出戲文。
戲文以《小上墳》最動人。
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
這一出是帶唱的。
唱的腔調是柳枝腔。
當中有一出「賈大老爺」。
這賈大老爺不知是何許人,只是一個衙役在戲弄他,賈大老爺不時對著一個夜壺口喝酒。
他的顢預總是引得看的人大笑。
殿底的是「火燒向大人」。
三個角色:一個鐵公雞,一個張嘉祥,一個向大人。
向大人名榮,是清末的大將,以鎮壓太平天國有功,後死於任。
看會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誰的,也不論其是非功過,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員」的功夫。
那是很難的。
向大人要在高蹺上郯馬,在高蹺上坐轎,——兩隻手抄在前面,「存」著身子,兩隻腳(兩隻蹺)一□一□地走,有點像戲台上「走矮子」。
他還要能在高蹺上做「探海」、「射雁」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難動作(這可真是「高難」,又高又難)。
到了挨火燒的時候,還要左右躲閃,簸腦袋,甩鬍鬚,連連轉圈。
到了這時,兩旁店舖裡的看會人就會炸雷也似地大聲叫起「好」來。
擅長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陳四,別人都不如。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
縣城到三垛,四十五里。
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
趕到那裡,准不誤事。
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裡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
到了三垛,已經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
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
陳四還是當他的瓦匠。
到冬天,賣燈。
冬天沒有什麼瓦匠活,我們那裡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紙燈為副業,到了燈節前,擺攤售賣。
陳四的燈攤就擺在保全堂廊簷下。
他糊的燈很精緻。
荷花燈、繡球燈、兔子燈。
他糊的蛤蟆燈,綠背白腹,背上用白粉點出花點,四隻爪子是活的,提在手裡,來回划動,極其靈巧。
我每年要買他一盞蛤蟆燈,接連買了好幾年。
陳泥鰍
鄰近幾個縣的人都說我們縣的人是黑屁股。
氣得我的一個姓孫的同學,有一次當著很多人褪下了褲子讓人看:「你們看!黑嗎?」我們當然都不是黑屁股。
黑屁股指的是一種救生船。
這種船專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為船尾塗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
說的是船,不是人。
陳泥鰍就是這種救生船上的一個水手。
他水性極好,不愧是條泥鰍。
運河有一段叫清水潭。
因為民國十年、民國二十年都曾在這裡決口,把河底淘成了一個大潭。
據說這裡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
行船到這裡,不能撐篙,只能蕩槳。
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擰著一個一個漩渦。
從來沒有人敢在這裡游水。
陳泥鰍有一次和人打賭,一氣游了個來回。
當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腦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會,他笑嘻嘻地爬上岸來了!
他在通湖橋下住。
非遇風浪險惡時,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動的。
他看看天色,知道湖裡不會出什麼事,就呆在家裡。
他也好義,也好利。
湖裡大船出事,下水救人,這時是不能計較報酬的。
有一次一隻裝豆子的船琵琶閘炸了,炸得粉碎。
事後知道,是因為船底有一道小縫漏水,水把豆子浸濕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間一齊膨脹起來,「砰」的一聲把船撐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
船碎了,人掉在水裡。
這時跳下水救人,能要錢麼?民國二十年,運河決口,陳泥鰍在激浪裡救起了很多人。
被救起的都已經是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了,陳泥鰍連人家的姓名都沒有問,更談不上要什麼酬謝了。
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討價;
在死人身上,他卻是不少要錢的。
人淹死了,屍首找不著。
事主家裡一不願等屍首泡脹漂上來,二不願屍首被「四水捋子」1鉤得稀爛八糟,這時就會來找陳泥鰍。
陳泥鰍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開眼見物。
他就在出事地點附近,察看水流風向,然後一個猛子紮下去,潛入水底,伸手摸觸。
幾個猛子之後,他準能把一個死屍托上來。
不過得事先講明,撈上來給多少酒錢,他才下去。
有時討價還價,得磨半天。
陳泥鰍不著急,人反正已經死了,讓他在水底多呆一會沒事。
陳泥鰍一輩子沒少掙錢,但是他不置產業,一個積蓄也沒有。
他花錢很撒漫,有錢就喝酒尿了,賭錢輸了。
有的時候,也偷偷地賙濟一些孤寡老人,但囑咐千萬不要說出去。
他也不娶老婆。
有人勸他成個家,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大將難免陣頭亡。
淹死會水的。
我見天跟水鬧著玩,不定哪天龍王爺就把我請了去。
留下孤兒寡婦,我死在陰間也不踏實。
這樣多好,吃飽了一家子不饑,無牽無掛!」
通湖橋橋洞裡發現了一具女屍。
怎麼知道是女屍?她的長頭髮在洞口外飄動著。
行人報了鄉約,鄉約報了保長,保長報到地方公益會。
橋上橋下,圍了一些人看。
通湖橋是直通運河大閘的一道橋,運河的水由橋下流進澄子河。
這座橋的橋洞很高,洞身也很長,但是很狹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樣寬。
橋以西,橋以東,水面落差很大,水勢很急,翻花捲浪,老遠就聽見訇訇的水聲,像打雷一樣。
大家研究,這女屍一定是從大閘閘口衝下來的,不知怎麼會卡在橋洞裡了。
不能就讓她這麼在橋洞裡堵著。
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誰也不敢下去。
去找陳泥鰍。
陳泥鰍來了,看了看。
他知道橋洞裡有一塊石頭,突出一個尖角(他小時候老在洞裡鑽來鑽去,對洞裡每一塊石頭都熟悉)。
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這個尖角上絆住了。
這也是個巧勁兒,要不,這樣猛的水流,早把她衝出來了。
「十塊現大洋,我把她弄出來。」
「十塊?」公益會的人吃了一驚,「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點。
我有急用。
這是玩命的事!我得從橋洞西口順水竄進橋洞,一下子把她撥拉動了,就算成了。
就這一下。
一下子撥拉不動,我就會塞在橋洞裡,再也出不來了!你們也都知道,橋洞只有肩膀寬,沒法轉身。
水流這樣急,退不出來。
那我就只好陪著她了。」
大家都說:「十塊就十塊吧!這是砂鍋搗蒜,一錘子!」陳泥鰍把渾身衣服脫得光光的,道了一聲「對不起了!」縱身入水,順著水流,筆直地竄進了橋洞。
大家都捏著一把汗。
只聽見s_地一聲,女屍衝出來了。
接著陳泥鰍從東面洞口凌空竄進了水面。
大傢伙發了一聲喊:「好水性!」
陳泥鰍跳上岸來,穿了衣服,拿了十塊錢,說了聲「得罪得罪!」轉身就走。
大家以為他又是進賭場、進酒店了。
沒有,他徑直地走進陳五奶奶家裡。
陳五奶奶守寡多年。
她有個兒子,去年死了,兒媳婦改了嫁,留下一個孩子。
陳五奶奶就守著小孫子過,日子很折皺1。
這孩子得了急驚風,渾身滾燙,鼻翅扇動,四肢抽搐,陳五奶奶正急得兩眼發直。
陳泥鰍把十塊錢交在她手裡,說:「趕緊先到萬全堂,磨一點羚羊角,給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裡看看!」
說著抱了孩子,拉了陳五奶奶就走。
陳五奶奶也不知哪裡來的勁,跟著他一同走得飛快。
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急就
雲致秋行狀
雲致秋是個樂天派,凡事看得開,生死榮辱都不太往心裡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個歲數。
我認識致秋時,他差不多已經死過一次。
肺病。
很嚴重了。
醫院通知了劇團,劇團的辦公室主任上他家給他送了一百塊錢。
雲致秋明白啦:這是讓我想叫點什麼吃點什麼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
那陣牛肉便宜,也好買。
賣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發孩」,又是個戲迷,致秋常給他找票看戲。
他知道致秋得的這個病,就每天給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紙片兒似的,拿荷葉包著,等著致秋來拿。
致秋把一百塊錢牛肉涮完了,上醫院一檢查,你猜怎麼著:好啦!大夫直納悶:這是怎麼回事呢?致秋說:「我的火爐子好!」他說的「火爐子」指的是消化器官。
當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組織上還讓他上小湯山療養了一陣。
致秋說:「還是共產黨好啊!要不,就憑我,一個唱戲的,上小湯山,療養——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
他說:「我這肺裡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兒,存不了多少氣!」上一趟四樓,到了二樓,他總得停下來,擺擺手,意思是告訴和他一起走的人先走,他緩一緩,一會就來。
就是這樣,他還照樣到樓梓莊參加勞動,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岡山去體驗生活,什麼也沒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還有個「犯肝陽」的毛病。
「肝陽」一上來,兩眼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干辣椒(他口袋裡隨時都帶幾個干辣椒)放到嘴裡嚼嚼,閉閉眼,一會就好了。
他說他平時不吃辣,「肝陽」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來也不辣。
這病我沒聽說過,不知是一種什麼怪病。
說來就來,一會兒又沒事了。
原來在起草一個什麼材料,戴上花鏡接碴兒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地寫下去;
原來在給人拉胡琴說戲,把合上的弓子抽開,定定弦,接茬兒說;
原來在聊天,接碴兒往下聊。
海聊窮逗,談笑風生,一點不像剛剛犯過病。
致秋家貧,少孤。
他家原先開一個小雜貨鋪,不是唱戲的,是外行。
——梨園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稱為「外行」。
「外行」就是不是唱戲的,並無褒貶之意。
誰家說了一門親事,倆老太太遇見了,聊起來。
一個問:「姑娘家裡是幹什麼的?」另一個回答是幹嘛幹嘛的,完了還得找補一句:「是外行。」為什麼要找補一句呢?因為梨園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內選擇。
門當戶對,知根知底。
因此劇團的演員大都沾點親,「論」得上,「私底下」都按親戚輩分稱呼。
這自然會影響到劇團內部人跟人的關係。
劇團領導曾召開大會反過這種習氣,但是到了還是沒有改過來。
致秋上過學,讀到初中,還在青年會學了兩年英文。
他文筆通順,字也寫得很清秀,而且寫得很快。
照戲班裡的說法是寫得很「溜」。
他有一樁本事,聽報告的時候能把報告人講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他曾在郵局當過一年練習生,後來才改了學戲。
因此他和一般出身於梨園世家的演員有些不同,有點「書卷氣」。
原先在致興成科班。
致興成散了,他拜了於連萱。
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後來塌了中1,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戲為生。
那陣拜師學戲,有三種。
一種是按月致送束修的。
先生按時到學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個月去個十來次。
一種本來已經坐了科,能唱了,拜師是圖個名,借先生一點「仙氣」,到哪兒搭班,一說是誰誰誰的徒弟,「那沒錯!」台上台下都有個照應。
這就說不上固定報酬了,只是三節兩壽——五月節,八月節,年下,師父、師娘生日,送一筆禮。
另一種,是「寫」結先生的。
拜師時立了字據。
教戲期間,分文不取。
學成之後,給先生效幾年力。
搭了班,唱戲了,頭天晚上開了戲份——那陣都是當天開份,戲沒有打住,後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戲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給先生。
先生留下若干,剩下的給學生。
也有的時候,班裡為了照顧學生,會單開一個「小份」,另外封一封,這就不必交先生了。
先生教這樣的學生,是實授的,真教給東西。
這種學生叫做「把手」的徒弟。
師徒之間,情義很深。
學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雲致秋很聰明,摹仿能力很強,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這比口傳心授自然學得快得多,于先生很喜歡他。
沒學幾年,就搭班了。
他是學「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會花旦戲,而且文的武的都能來,《得意緣》的郎霞玉,《銀空山》的代戰公主,都行。
《四郎探母》,他的太后。
——那陣班裡派戲,都有規矩。
比如《探母》,班裡的旦角,除了鐵鏡公主,下來便是蕭太后,再下來是四夫人,再下來才是八姐、九妹。
誰來什麼,都有一定。
所開戲份,自有差別。
致秋唱了幾年戲,不管搭什麼班,只要唱《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條好嗓子。
據說年輕時扮相不錯,——我有點懷疑。
他是一副窄長臉,眼睛不大,鼻子挺長,鼻子尖還有點翹。
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幹部,除了主演忙?或領導上安排佈置,他不再粉墨登場了。
我一共看過他兩出戲:《得意緣》和《探母》。
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肺裡的氧氣實在不夠使,我看他扮著郎霞玉,拿著大槍在台上一通折騰,不停地呼嗤呼嗤喘氣,真夠他一嗆!不過他還是把一出《得意緣》唱下來了。
《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須生、青衣都參加了,在中山公園音樂堂。
那麼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蕭太后還真能壓得住,一出場就來個碰頭好。
觀眾也有點起哄。
一來,他確實有個太后的氣派,「身上」,穿著花盆底那兩步走,都是樣兒;
再則,他那扮相實在太絕了。
京劇演員扮戲,早就改了用油彩。
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後來都是用油彩。
他可還是用粉彩,鵝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筆直,櫻桃小口一點紅,活脫是一幅「同光十三絕」,儼然陳德霖再世。
雲致秋到底為什麼要用粉彩化妝,這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我一直沒有捉摸透。
問他,他說:「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這是真話麼?這是標新(舊)立異?玩世不恭?都不太像。
致秋說:「粉彩怎麼啦,公安局管嗎?」公安局不管,領導上不提意見,就許他用粉彩扮戲。
致秋是個凡事從眾隨俗的人,有的時候,在無害於人,無損於事的情況下,也應該容許他發一點小小的狂。
這會使他得到一點快樂,一點滿足:「這就是我——雲致秋!」
致秋有個習慣,說著說著話,會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縱」在一起,嘴唇緊閉;
然後又用力把嘴張開,把眼睛鼻子掙回原處。
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
小時在科班裡,化妝,哪兒給你準備蜜呀,用一大塊冰糖,拿開水一沏,師父給你抹一臉冰糖水,就往上撲粉。
冰糖水干了,臉上繃得難受,老想活動活動肌肉,好鬆快些,久而久之,成了習慣,幾十年也改不了。
看慣了,不覺得。
生人見面,一定很奇怪。
我曾跟致秋說過:「你當不了外交部長!——接見外賓,正說著世界大事,你來這麼一下,那怎麼行?」致秋說:「對對對,我當不了外交部長!——我會當外交部長嗎?」
致秋一輩子走南闖北,跑了不少碼頭,搭過不少班,「傍」過不少名角。
他給金少山、葉盛章、唐韻笙都挎過刀1。
他會的戲多,見過的也多,記性又好,甭管是誰家的私房秘本,什麼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馬派,什麼戲缺人,他都來頂一角,而且不用對戲,拿起來就唱。
他很有戲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嚴嚴實實,不撒湯,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
該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給你墊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勁,「好兒」就下來了;
主角今天嗓音有點失潤,他也能想法幫你「遮」過去,不特別「卯上」,存心「啃」你一下。
臨時有個演員,或是病了,或是家裡出了點事,上不去,戲都開了,後台管事急得亂轉:「雲老闆,您來一個!」「救場如救火」,甭管什麼大小角色,致秋二話不說,包上頭就扮戲。
他好說話。
後台囑咐「馬前」,他就可以掐掉幾句;
「馬後」,他能在台上多「繃」一會。
有一次唱《桑園會》,老生誤了場,他的羅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臨時旋編詞兒。
一邊唱,一邊想,唱了上句,想下句。
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納悶:他怎還唱呀!下來了,問他:「您這是哪一派?」——「雲派!」他聰明,腦子快,能「鑽鍋」,沒唱過的戲,說說,就上去了,還保管不會出錯。
他台下人緣也好。
從來不「拿糖」、「吊腰子」。
為了戲份、包銀不合適,臨時把戲「砍」下啦,這種事他從來沒幹過。
戲班裡的事,也挺複雜,三叔二大爺,師兄,師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癟啦,仨一群,倆一夥,你踩和我,我擠兌你,又合啦,又「咧」啦……經常鬧紛紛。
常言說:「寧帶千軍,不帶一班。」這種事,致秋從來不往裡摻和。
戲班裡流傳兩句「名賢集」式的處世格言,一是「小心幹活,大膽拿錢」,一是「不多說,不少道」,致秋是身體力行的。
他愛說,但都是海聊窮逗,從不勾心鬥角,播弄是非。
因此,從南到北,都願意用他,來約的人不少,他在家賦閒當「散仙」的時候不多。
他給言菊朋掛過二牌,有時在頭裡唱一出,也有時陪著言菊朋唱唱《汾河灣》一類的「對兒戲」。
這大概是雲致秋的藝術生涯登峰造極的時候了。
我曾問過致秋:「你為什麼不自己挑班?」致秋說:「有人攛掇過我。
我也想過。
不成,我就這半碗。
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樑,我不夠。
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
挑班,來錢多,事兒還多哪。
挑班,約人,處好了,火爐子,熱烘烘的:處不好,『虱子皮襖』,還得穿它,又咬得慌。
還得到處請客、應酬、拜門子,我淘不了這份神。
這樣多好,我一個唱二旦的,不招風,不惹事。
黃金榮、杜月笙、袁良、日本憲兵隊,都找尋不到我頭上。
得,有碗醋滷麵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碼頭搭班唱戲了,所得包銀,就歸自己了。
不過到哪兒,回北京,總得給于先生帶回點什麼。
于先生病故,他出錢買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禮盡哀。
攢了點錢,成了家。
媳婦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溫厚,待致秋很好,淨變法子給他做點好吃的,好讓他的「火爐子」燒得旺旺的。
跟雲致秋在一起,呆一天,你也不會悶得慌。
他愛聊天,也會聊。
他的聊天沒有什麼目的。
聊天還有什麼目的?——有。
有人愛聊,是在顯示他的多知多懂。
劇團有一位就是這樣,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來這麼幾句:「這種事你們哪知道啊!爺們,學著點吧!」致秋的愛聊,只是反映出他對生活,對人,充滿了近於童心的興趣。
致秋聊天,極少臧否人物。
「閒談莫論人非」,他從不發人陰私,傳播別人一點不大見得人的秘聞,以博大家一笑。
有時說到某人某事,也會發一點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決不流於挖苦刻薄。
他的嘴不損。
他的語言很生動,但不裝腔作勢,故弄玄虛。
有些話說得很逗,但不是「隔肢」人,不「貧」。
他走南闖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個細節都記得非常清楚,——這真是一種少有的才能,一個小說家必備的才能!這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錢一袋;
是櫻桃、桑椹下來的時候,還是九花開的時候,一點錯不了。
我寫過一個關於裘盛戎的劇本,把初稿送給他看過,為了核對一些事實,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楊小樓合唱過《陽平關》沒有。
他那時正在生病,給我寫了一個字條:
「盛戎和楊老闆合演《陽平關》實有其事。
那是1935年,盛戎二十,我十七。
在華樂。
那天楊老闆的三出。
頭裡一出是朱琴心的《採花趕府》(我的丫環)。
盛戎那時就有觀眾,一個引子滿堂好……」
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這裡的唯一的一張「遺墨」了。
頭些日子我翻出來看過,不勝感慨。
致秋是北京解放後戲曲界第一批入黨的黨員。
在第一屆戲曲演員講習會的時候就入黨了。
他在講習會表現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
許多聞所末聞的革命道理,他聽來很新鮮,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這麼個理兒!」許多老藝人對「猴變人」,怎麼也想不通。
在學習「誰養活誰」時,很多底包演員一死兒認定了是「角兒」養活了底包。
他就掰開揉碎地給他們講,他成了一個實際上的學習輔導員,——雖然講了半天,很多老藝人還是似通不通。
解放,對於雲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強烈的。
唱戲的不再是「唱戲低」了,不是下九流了。
他一輩子傍角兒。
他和挑班的角兒關係處得不錯,但他畢竟是個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兒平起平坐。
「是龍有性」,角兒都有角兒的脾氣。
角兒今天臉色不好,全班都像頂著個雷。
入了黨,致秋覺得精神上長了一塊,打心眼兒裡痛快。
「從今往後,我不再傍角兒!我傍領導!傍組織!」
他回劇團辦過掃盲班。
這個「盲」真不好掃呀。
舞台工作隊有個跟包打雜的,名叫趙旺。
他本叫趙旺財。
《荷珠配》裡有個家人,叫趙旺,專門伺候員外吃飯。
員外後來窮了,還是一來就叫「趙旺!——我要吃飯了」。
「趙旺」和「吃飯」變成了同義語。
劇團有時開會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們該趙旺了吧!」這就是說:該吃飯了。
大家就把趙旺財的財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趙旺。
趙旺出身很苦(他是個流浪孤兒,連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幾個戰鬥組爭相羅致的招牌,響噹噹的造反派。
就是這位趙旺老兄,曾經上過掃盲班。
那時掃盲沒有新課本,還是沿用「人手足刀尺」。
雲致秋在黑板上寫了個「足」字,叫趙旺讀。
趙旺對著它相了半天面。
旁邊有個演員把腳伸出來,提醒他。
趙旺讀出來了:「鞋!」雲致秋搖搖頭。
那位把鞋脫了,趙旺又讀出來了:「哦,襪子」。
雲致秋又搖搖頭。
那位把襪子也脫了,趙旺大聲地讀了出來:「腳巴丫子!」
(雲致秋想:你真行!一個字會讀成四個字!)
掃盲班結束了,除了趙旺,其餘的大都認識了不少字,後來大都能看《北京晚報》了。
後來,又辦了一期學員班。
學員班只有三個人是脫產的,都是從演員裡抽出來的,一個賈世榮,是唱裡子老生的,一個雲致秋,算是正副主任。
還有一個看功的老師馬四喜。
馬四喜原是唱武花臉的,台上不是樣兒,看功卻有經驗。
他父親就是在科班裡抄功的。
他有幾個特點。
一是抽關東煙,聞鼻煙,絕對不抽紙煙。
二是肚子裡很寬,能讀「三·列國」,《永慶昇平》、《三俠劍》,倒背如流。
另一個特點是講話愛用成語,又把成語的最後一個字甚至幾個字「歇」掉。
他在學員練功前總要講幾句話:
「同志們,你們可都是含荷待,大家都有綿繡前!這練功,一定要硬砍實,可不能偷工減!千萬不要少壯不,將來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賈世榮是個慢性子,什麼都慢。
台上一場戲,他一上去,總要比別人長出三五分鐘。
他說話又喜歡咬文嚼字,引經據典。
所據經典,都是戲。
他跟一個學員談話,告誡他不要驕傲:「可記得關雲長敗走麥城之故耳?……」下面就講開了《走麥城》。
從科班到戲班,除此以外,他哪兒也沒去過。
不知道誰的主意,學員班要軍事化。
他帶操,「立正!報數!齊步走!」這都不錯。
隊伍走到牆根了,他不叫「左轉彎走」或「右轉彎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子,就大聲叫:「吁!……」雲致秋和馬四喜也跟在隊後面走。
馬四喜炸了:「怎麼碴!把我們全當成牲口啦!」
賈世榮和馬四喜各執其事,不負全面責任,學員班的一切行政事務,全面由雲致秋一個人操持。
借房子,招生,考試,政審,請教員。
誰的五音不全,誰的上下身不合。
誰正在倒倉,能倒過來不能。
誰的半月板扭傷了,誰撕裂了韌帶,請大夫,上醫院。
男生幹架,女生鬥嘴……事無鉅細,都得要管。
每天還要說戲。
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學員班結業,舉行了匯報演出。
劇團的負責人,主要演員都到場看了,——一半是衝著雲致秋的面子去的。
「咱們捧捧致秋!辦個學員班,不易」——「捧捧!」黨委書記講話,說學員班辦得很有成績,為劇團輸送了新的血液。
實際上是輸送了一些「院子過道」、宮女丫環。
真能唱一出的,沒有兩個。
當初辦學員班,目的就在招「院子過道」、宮女丫環,沒打算讓他們唱一出。
這一期學員,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沒少熱鬧。
致秋後來又當了一任排練科長。
排練科是劇團最敏感的部門。
演員們說,劇團只有兩件事是「過真格」的。
一是「拿頂」。
「拿頂」就是領工資,——劇團叫「開支」。
過去領工資不興簽字,都要蓋戳。
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頂,故名「戳子拿頂」。
一簡化,就光剩下「拿頂」了。
「嗨,快去,拿頂來!」另一件,是排戲。
一個演員接連排出幾出戲,觀眾認可了,噌噌噌,就許能紅了。
幾年不演戲,本來有兩下子的,就許窩了回去。
給誰排啦,不給誰排啦;
派誰什麼角色啦,討俏不討俏,費力不費力,廣告上登不登,戲單上有沒有名字……劇團到處嘁嘁喳喳,交頭接耳,咬牙跺腳,兩眼發直,整天就是這些事兒。
排練科長,官不大,權不小。
權這個東西是個古怪東西,人手裡有它,就要變人性。
說話調門兒也高啦,用的字眼兒也不同啦,神氣也變啦。
誰跟我不錯,「好,有在那裡!」誰得罪過我,「小子,你等著吧,只要我當一天科長,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兩任排練科長,沒有不招恨的。
有人甚至在死後還挨罵:「×××,真他媽不是個東西!」雲致秋當了兩年排練科長,風平浪靜。
他排出來的戲碼,定下的「人位」(戲班把分派角色叫做「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誰也挑不出什麼來。
有人給他家裝了一條好煙,提了兩瓶酒,幾斤蘋果,致秋一概婉詞拒絕:「哥們!咱們不興這個!我要不想抽您那條大中華,喝您那兩瓶西風,我是孫子!可我現在在這個位置上,不能讓人戳我的脊樑骨。
您拿回去!咱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當沒有這回事!」
後來致秋調任了辦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賈世榮。
他這個副主任沒地兒辦公。
辦公室裡會計、出納、總務、打字員,還有賈主任獨據一張演《林則徐》時候特製的維多利亞時代硬木雕花的大寫字檯(劇團很多傢具都是舞台上撤下來的大道具),都滿了。
黨委辦公室還有一張空桌子,「得來,我就這兒就乎就乎吧!」我們很歡迎他來,他來了熱鬧。
他不把我們看成「外行」,對於從老解放區來的,部隊下來的,老郭、老吳、小馮、小梁,還有像我這樣的「秀才」,天生來有一種好感。
我們很談得來。
他事實上成了黨委會的一名秘書。
黨委和辦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劃得清。
在黨委會工作的幾個人,沒有十分明確的分工。
有了事,大家一齊動手;
沒事,也可以瞎聊。
致秋給自己的工作概括成為四句話:跑跑顛顛,上傳下達,送往迎來,喜慶堂會。
黨委會經常要派人出去開會。
有的會,誰也不願去,就說:「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裡或區裡佈置春季衛生運動大檢查、植樹、「交通安全宣傳周」,以及參加刑事殺人犯公審(公審後立即槍決)……這都是他的事。
回來,傳達。
他的筆記記得非常詳細,有聞必錄。
讓他唸唸筆記,他開始念了:「張主任主持會議。
張主任說:『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點沒有?』……」問他會議的主要精神是什麼,什麼是張主任講話的要點,答曰:「不知道。」他經常起草一些向上面匯報的材料,翻翻筆記本,攤開橫格紙就寫,一寫就是十來張。
寫到後來,寫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給我瞧瞧,我這寫的是什麼呀?」我一看:邐邐拉拉,嚕囌重複,不知所云。
他寫東西還有個特點,不分段,從第一個字到末一個句號,一氣到底,一大篇!經常得由我給他「歸置歸置」,重新整理一遍。
他看了說:「行!你真有兩下。」我說:「你寫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寫呀。
李笠翁說,要袖手於前,才能疾書於後哪!」——「對對對!我這是疾書於前,袖手於後!寫到後來,沒了轍了!」
他的主要任務,實際是兩件。
一是做上層演員的統戰工作。
劇團的黨委書記曾有一句名言:劇團的工作,只要把幾大頭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這句話不能算是全無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為群眾演員最為痛恨的一條罪狀)。
雲致秋就是搞這種工作的工具。
另一件,是搞保衛工作。
致秋經常出入於頭牌之門,所要解決的都是些難題。
主要演員彼此常為一些事情爭,爭劇場(誰都願上工人俱樂部、長安、吉祥,誰也不願去海澱,去圓恩寺……),爭日子口(爭節假日,爭星期六、星期天),爭配角,爭胡琴,爭打鼓的。
致秋得去說服其中的一個顧全大局,讓一讓。
最近「業務」不好,希望哪位頭牌把本來預訂的「歇工戲」改成重頭戲;
為了提拔後進,要請哪位頭牌「捧捧」一個青年演員,跟她合唱一出「對兒戲」;
領導上決定,讓哪幾個青年演員「拜」哪幾位頭牌,希望頭牌能「收」他們……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說。
致秋的工作方法是進門先不說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氣,插科打諢,嘻嘻哈哈,然後才說:「我今兒來,一來是瞧瞧您,再,還有這麼檔事……」他還有一個偏方,是走內線。
不找團長(頭牌都是團長、副團長),卻找「團太」。
——這是戲班裡興出來的特殊稱呼,管團長的太太叫「團太」。
團太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有時繃著臉:「三嬸今兒不高興,給三嬸學一個!」致秋有一手絕活:學人。
甭管是台上、台下,幾個動作,神情畢肖。
凡熟悉梨園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誰。
他經常學的是四大須生出場報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色,音色各異,對比鮮明。
「漾(楊)抱(寶)森」(聲音渾厚,有氣無力);
「譚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顎不穿鼻,讀成「鬼音」);
「奚嘯伯」(嗓音很細,「奚、嘯」皆讀尖字,「伯」字讀為入聲);
「馬——連——良呃!」(吊兒郎當,滿不在乎)。
逗得三嬸哈哈一樂:「什麼事?說吧!」致秋把事情一說。
「就這麼點事兒呀?瞎!沒什麼大不了的!行了,等老頭子回來,我跟他說說!」事情就算辦成了。
黨委會的同志對他這種作法很有意見。
有時小馮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門就跟他發作:「雲致秋!你這是幹什麼!——小丑!」——「是小丑!咱們不是為把這點事辦圓全了嗎?這是黨委交給我的任務,我有什麼辦法?你當我願意哪!」
雲致秋上班有兩個專用的包。
一個是普通雙梁人造革黑提包,一個是帶拉鏈、有一把小鎖的公文包。
他一出門,只要看他的自行車把上掛的是什麼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裡去。
如果是雙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區裡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傳部去。
如果是接鎖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
大家還知道公文包裡有一個藍皮的筆記本。
這筆記本是編了號的,並且每一頁都用打號機打了頁碼。
這裡記的都是有關治安保衛的材料。
材料有的是公安局傳達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匯報的。
這些筆記本是絕對保密的。
他從公安局開完會,立刻回家,把筆記本鎖在一口小皮箱裡。
雲致秋那麼愛說,可是這些筆記本裡的材料,他絕對守口如瓶,沒有跟任何人談過。
誰也不知道這裡面寫的是什麼,不少人都很想知道。
因為他們知道這些材料關係到很多人的命運。
出國或赴港演出;
誰能去,誰不能去;
誰不能進人民大會堂,誰不能到小禮堂演出;
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演戲,名單是怎麼定的……這些等等,雲致秋的小本本都起著作用。
因為那只拉鎖公文包和包裡的藍皮筆記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對雲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見他登上車,車把上掛著那個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
這些筆記本,在雲致秋心裡,是很有份量的。
他感到黨對自己的信任,也為此覺得驕傲,有時甚至有點心潮澎湃,壯懷激烈。
因為工作關係,致秋不但和黨委書記、團長隨時聯繫,和文化局的幾位局長也都常有聯繫。
主管戲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長,經常來電話找他。
這幾位局長的辦公室,家裡,他都是推門就進。
找他,有時是談工作,有時是托他辦點私事,——在全聚德訂兩隻烤鴨,到前門飯店買點好煙、好酒……有時甚至什麼也不為,只是找他來瞎聊,解解悶(少不得要喝兩盅)。
他和局長們雖未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說是「忘形到爾汝」了。
他對局長,從來不稱官銜,人前人後,都是直呼其名。
他在局長們面前這種自由隨便的態度很為劇團許多演員所羨慕,甚至嫉妒。
他們很納悶:雲致秋怎麼能和頭兒們混得這樣熟呢?
致秋自己說的「四大任務」之一的「喜慶堂會」,不是真的張羅唱堂會——現在還有誰家唱堂會呢?第一是張羅拜師。
有一陣戲曲界大興拜師之風。
領導上提倡,劇團出錢。
只要是看來有點出息的演員,劇團都會由一個老演員把他(她)們帶著,到北京來拜一個名師。
名演員哪有工夫教戲呀?他們大都有一個沒有嗓子可是戲很熟的大徒弟當助教。
外地的青年演員來了,在北京住個把月,跟著大師哥學一兩出本門的戲,由名演員的琴師說說唱腔,臨了,走給老師看看,老師略加指點,說是「不錯!」這就高高興興地回去,在海報上印上「×××老師親授」字樣,頓時身價十倍,提級加薪。
到北京來,必須有人「引見」。
劇團的老演員很多都是先投雲致秋,因為北京的名演員的家裡,致秋哪家都能推門就進。
拜師照例要請客。
文化局的局長、科長,劇團的主要演員、琴師、鼓師,都得請到。
雲致秋自然少不了。
致秋這輩子經手操辦過的拜師儀式,真是不計其數了。
如果你願意聽,他可以給你報一筆總帳,保管落不下一筆。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幫著名角辦生日。
辦生日不過是借名請一次客。
致秋是每請必到,大都是頭一個。
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負責招待。
他是不會忘記去吃這一頓的,名角們的生辰他都記得爛熟。
誰今年多大,屬什麼的,問他,張口就能給你報出來。
我們對致秋這種到處吃喝的作風提過意見。
他說:「他們願意請,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爐子好,愛吃喝,但平常家裡的飯食也很簡單。
有一小包天福的醬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飯菜全齊了。
他特別愛吃醋滷麵。
跟我吹過幾次,他一做醋鹵,半條胡同都聞見香。
直到他死後,我才弄清楚醋滷麵是一種什麼面。
這是山西「吃兒」(致秋原籍山西)。
我問過山西人,山西人告訴我:「XX茄子打鹵,擱上醋!」這能吃到哪裡去麼?然而我沒能吃上致秋親手做的醋滷麵,想想還是有些悵然,因為他是誠心請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來,什麼全亂了。
京劇團是個凡事落後的地方,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
一夜之間,劇團變了模樣。
成立了各色各樣,名稱奇奇怪怪的戰鬥組。
所有的辦公室、練功廳、會議室、傳達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燒暖氣的鍋爐間、做刀槍靶子的作坊……全都給瓜分佔領了。
不管是什麼人,找一個地方,打掃一番,搬來一些箱箱櫃櫃,都貼了封條,在門口掛出一塊牌子,這就是他們的領地了。
——只有會計辦公室留下了,因為大家知道每個月月初還得「拿頂」,得有個地方讓會計算帳。
大標語,大字報,高音喇叭,語錄歌,五顏六色,亂七八糟。
所有的人都變了人性。
「小心幹活,大膽拿錢」,「不多說,不少道」,全都不時興了。
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會站在板凳上跳著腳跟人辯論,口沫橫飛,滿嘴髒字,完全成了一個潑婦。
連賈世榮也上台發言搞大批判了。
不過他批遠不批近,不批團領導、局領導,他批劉少奇,批彭真。
他說的都是報上的話,但到了他嘴裡都有點「上韻」的味道。
他批判這些大頭頭,不用「反革命修正主義」之類的帽子,他一律稱之為「××老兒!」雲致秋在下面聽著,心想:真有你的!大家聽著他滿口「××老兒」,都繃著。
一個從音樂學院附中調來的彈琵琶的女孩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了。
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兒」,下面忽然有人大聲嚷嚷:「去你的『××老兒』吧!你給他們捧的臭腳還少哇!——下去啵你!」這是馬四喜。
從此,賈世榮就不再出頭露面。
他自動地走進了牛棚。
進來跟「黑幫」們抱拳打招呼,說:「我還是這兒好。」
從學員班畢業出來的這幫小爺可真是神仙一樣的快活。
他們這輩子沒有這樣自由過,沒有這樣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過。
他們跟社會上的造反團體掛鉤,跟「三司」,跟「西糾」,跟「全藝造」,到處拉關係。
他們學得很快。
社會上有什麼,劇團裡有什麼。
不過什麼事到了他們手裡,就都還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就都帶上了京劇團的特點,也更加鬧劇化。
京劇團真是藏龍臥虎哇!一下子出了那麼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麼多理論家,出了那麼多筆桿子(他們被稱為刀筆)和那麼多「漿子手」。
——這稱謂是京劇團以外所沒有的,即專門刷大字報漿糊的。
戲台上有「牢子手」、「劊子手」,專刷漿子的於是被稱為「漿子手」。
趙旺就是一名「漿子手」。
外面興給黑幫掛牌子了,他們也掛!可是他們給黑幫掛的牌子卻是外面見不到的:《拿高登》裡的石鎖,《空城計》諸葛亮撫的瑤琴,《女起解》蘇三戴的魚枷。
——這些「砌末」上自然都寫黑幫的姓名過犯。
外面興遊街,他們也得讓黑幫游游。
幾個戰鬥組開了聯席會議,會上決定,給黑幫「扮上」:給這些「敵人」勾上陰陽臉,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樣古怪戲裝,讓黑幫打著鑼,自己大聲報名,誰聲音小了,就從後腰眼狠狠地杵一鑼槌。
馬四喜跟這些小將不一樣。
他一個人成立一個戰鬥組。
他這個戰鬥組隨時改換名稱,這些名稱多半與「獨」字有關,一會叫「獨立寒秋戰鬥組」,一會叫「風景這邊獨好戰鬥組」。
用得較久的是「不順南不順北戰士」(北京有一句俗話:「騎著城牆罵韃子,不順南不順北」)。
團裡分為兩大派,他哪一派不參加,所以叫「不順南不順北」。
他上午睡覺。
下午寫大字報。
天天寫,誰都罵,逮誰罵誰,晚上是他最來精神的時候。
他自願值夜,看守黑幫。
看黑幫,他並不閒著,每天找一名黑幫「單個教練」。
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壺釅茶,抽上關東煙,就開始「單個教練」了。
所謂「單個教練」,是他給黑幫上課,講馬列主義。
黑幫站著,他坐著。
一教練就是兩個小時,從十二點到次日凌晨兩點,準時不誤。
(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我叫去「教練」過,因此,我不知道他講馬列主義時是不是也是滿口的歇後成語。
要是那樣,那可真受不了!)
雲致秋完全懵了。
他從舊社會到新社會形成的、維持他的心理平衡的為人處世哲學徹底崩潰了。
他不但不知道怎麼說話,怎麼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麼思想。
他習慣了依靠組織,依靠領導,現在組織砸爛了,領導都被揪了出來。
他習慣於有事和同志們商量商量,現在同志們一個個都難於自保,誰也怕擔干係,誰也不給誰拿什麼主意。
他想和老伴談談,老伴嚇得犯了心臟病躺在床上,他什麼也不敢跟她說。
他發現他是孤孤仃仃一個人活在這個亂亂糟糟的世界上,這可真是難哪!每天都聽到熟人橫死的消息。
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著她長大的)。
葉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過《酒丐》)。
侯喜瑞一對愛如性命的翎子叫紅衛兵撅了(他知道這對翎子有多長)。
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滿叫人給鉸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塊現大洋買的。
)……「今夜脫了鞋,不知明天來不來」。
誰也保不齊今天會發生什麼事。
過一天,算一日!雲致秋倒不太擔心被打死:他擔心被打殘廢了,那可就噁心了!每天他還得上團裡去。
老伴每天都囑咐:「早點回來!」——「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問一句:「回來了?——沒什麼事?」——「沒事。
全須全尾——吃飯!」好像一吃飯,他今天就勝利了,這會至少不會有人把他手裡的這杯二鍋頭奪過去潑在地上!不過,他喝著喝著酒,又不禁重重地歎氣:「唉!這亂到多會兒算一站?」
雲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時絕不會做的事。
這三件事對致秋以後的生活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
一件是揭發批判劇團的黨委書記。
他是書記的親信,書記有些直送某某首長「親啟」的機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筆抄寫送出的。
他不揭發,就成了保皇派。
他揭發了半天,下面倒都沒有太強烈的反應,有一個地方,忽然爆發出哄堂的笑聲。
致秋說:「你還叫我保你!——我保你,誰保我呀!」這本來是一句大實話,這不僅是雲致秋的真實思想,也是許多人靈魂深處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實都是為了保住自己。
不過這種話怎麼可以公開地,在大庭廣眾之前說出來呢?於是大家覺得可笑,就大聲地笑了,笑得非常高興。
他們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雲致秋的老實。
第二件,是他把有關治安保衛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開會時記了本團有關人事的藍皮筆記本,交出去了。
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飯,突然來了十幾個紅衛兵:「雲致秋!你他媽的還喝酒!跪下!」紅衛兵隨即展讀了一道「勒令」,大意謂:雲致秋平日專與人民為敵,向反動的公檢法多次提供誣陷危害革命群眾的黑材料。
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
雲致秋必須立即將該項黑材料交出,否則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嚇性的詞句,雲致秋糊里糊塗地把放這些材料的皮箱的鑰匙交給了革命群眾。
革命群眾拿到材料,點點數目,幾個人分別裝進挎包,登上自行車,呼嘯而去。
第二天上班,幾個黨員就批評他。
「這種材料怎麼可以交出去?」——「他們說這是黑材料。」——「這是黑材料嗎?你太軟弱了!如果國民黨來了,你怎麼辦!你還算個黨員嗎?」——「我怕他們把我媳婦嚇死。」這也是一句實情話,可是別人是不會因此而原諒他的。
當時事情也就過去了,後來到整黨時,他為這件事多次通不過,他痛哭流涕地檢查了好多回。
他為這件事後悔了一輩子。
他知道,以後他再也不適合於帶機要性質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寫了不少揭發材料,關於局領導的,團領導的。
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麼重大政治問題,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
但是這些材料都成了鬥爭會上的炮彈,雖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經過添油加醋,對「搞臭」一個人卻有作用。
被批判的人心裡明白,這些材料是雲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時間、地點、事情的經過記得那樣清楚。
除了陪著黑幫游了兩回街,聽了幾次馬四喜的「單個教練」雲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受太大的罪。
他是舊黨委的「黑班底」,但夠不上是走資派,他沒有進牛棚,只是由革命群眾把他和一些中層幹部集中在「幹部學習班」學習,學毛選,寫材料。
後來兩派群眾熱中於打派仗,也不大管他們,他覺得心裡踏實下來,在沒人注意他們時,他又悄悄傳播一些外面的傳聞,而且又開始學人、逗樂了。
幹部學習班的空氣有時相當活躍。
雲致秋「解放」得比較早。
成立了革委會。
上面指示:要恢復演出。
團裡的幾出樣板戲,原來都是雲致秋領著到樣板團去「刻模子」刻出來的,他記性好,能把原劇復排出來。
劇中有幾個角色有政治問題,得由別人頂替,這得有人給說。
還有幾個紅五類的青年演員要培養出來接班。
軍代表、工宣隊和革委會的委員們一起研究:還得把雲致秋「請」出來。
說是排戲,實際上是教戲。
雲致秋愛教戲,教戲有癮,也會教。
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經頗有名氣的演員,有時還特意來找雲致秋請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說出個⼳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樣的,梅在哪裡改了改,程在哪裡走的是什麼,簡明扼要,如數家珍。
單是《長阪坡》的「抓帔」,我就見他給不下七八個演員說過。
只要高盛麟來北京演出《長阪坡》,給盛麟配戲的旦角都得來找致秋。
他教戲還是有教無類,什麼人都給說。
連在黨委會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給她說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過培養這幾個紅五類接班人,可把雲致秋給累苦了。
這幾個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1,連腳步都不會走,致秋等於給她們重新開蒙。
他給她們「掰扯」嘴裡,「摳嗤」身上,得給她們說「范兒」。
「要先有身上,後有手」,「勁兒在腰裡,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腳,重心在右腳,再出右腳,把重心移過來」……他幫她們找共鳴,糾正發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裡唱」就行了。
有一個演員嗓音缺乏彈性,唱不出「擻音」,聲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鑽進她的嗓子,提嘍著她的聲帶讓它顫動。
好不容易,有一天,這個演員有了一點「擻」,雲致秋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你總算找著了!」致秋一天三班,輪番給這幾位接班人說戲,每說一個「工時」,得喝一壺開水。
致秋教學生不收禮,不受學生一杯茶。
劇團有這麼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老師來教戲,學生得給預備一包好茶葉。
先生把保溫杯拿出來,學生立刻把茶葉折在裡面,給沏上,悶著。
有的老師就有一個杯子由學生保存,由學生在提兜裡裝著,老師未到,茶已沏好。
致秋從不如此,他從來是自己帶著一個「瓶杯」——玻璃水果罐頭改制的,裡面裝好了茶葉。
他倒有幾個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絲編了送他的。
於是雲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雲老師」,「雲老師」長,「雲老師」短,叫得很親熱。
因為他教學有功,幾出樣板戲都已上演,有時有關部門招待外國文化名人的宴會,他也收到請柬。
他的名字偶爾在報上出現,放在「知名人士」類的最後一名。
「還有知名人士×××、×××、雲致秋」。
幹部學習班的「同學」有時遇見他,便叫他「知名人士」,雲致秋:「別逗啦!我是『還有』!」
在雲致秋又「走正字」的時候,他得了一次中風,口眼歪斜。
他找了小孔。
孔家世代給梨園行瞧病,演員們都很信服。
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
小孔說:「你去找兩丸安宮牛黃來,你這病,我包治!」兩丸安宮牛黃下去,吃了幾劑藥,真好了。
致秋拄了幾天拐棍,後來拐棍也扔了,他又來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
我尋思這回該上八寶山了,沒想到,到了五棵松,這又回來啦!」
「還喝嗎?」
「還喝!——少點。」
打倒「四人幫」,百廢俱興,政策落實,沒想到雲致秋倒成了閒人。
原來的黨委書記兼團長調走了。
新由別的劇團調來一位黨委書記兼團長。
辛團長(他姓辛)和雲致秋原來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帶來了全部班底,從副書記到辦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門的主任、會計出納、醫務室的大夫,直到掃樓道的工人、看傳達室的……他沒有給雲致秋安排工作。
局裡的幾位副局長全都「起復」了,原來分工幹什麼的還幹什麼。
有人勸致秋去找找他們,致秋說:「沒意思。」這幾位頭頭,原來三天不見雲致秋,就有點想他。
現在,他們想不起他來了。
局長們的胸懷不會那樣狹窄,他們不會因為致秋曾經揭發過他們的問題而耿耿於懷,只是他們對雲致秋的感情已經很薄了。
有時有人在他們面前提起致秋,他們只是淡淡地說:「雲致秋,還是那麼愛逗嗎?」致秋是個熱鬧慣了、忙活慣了的人,他閒不住。
閒著閒著,就閒出病來了。
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著個兒來找他,他於是就在家裡歇病假,哪兒也不去。
他的工資還是團裡領,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兒來「拿頂」。
他連團裡大門也不想邁。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於急性心肌梗死。
這對於致秋的打擊是難以想像的。
他整個的垮了。
在他老伴的追悼會上,他站不起來,只是癱坐在一張椅子裡,不停地流淚。
熟人走過,跟他握手,他反覆地說:「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進了醫院。
他出院後,我和小馮、小梁去看他。
他精神還好,見了我們挺高興。
「哎呀,你們幾位還來呀!——我這兒現在沒有什麼人來了!」
我們給他帶了一點水果,一隻燒雞,還有一瓶酒。
他用手把燒雞撕開,喝起來。
喝著酒,他說:「老汪,小馮,小梁,我告訴你們,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們都說:「別瞎說!你現在挺好的。」
「不騙你們!這一陣我老是做夢,夢見我媳婦。
昨兒夜裡還夢見。
我出外,她送我。
跟真事一模一樣。
那年,李世芳坐飛機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島去。
下大雨。
前門火車站前面水深沒腳脖子。
她口止尚著水送我。
火車快開了。
她說:『咱們別去了!咱們不掙那份錢!』那回她是這麼說來著。
一樣!清清楚楚,說話的聲音,神氣!快了,我們就要見面了。」
小馮說:「你是一個人在家裡悶的,胡思亂想!身體再好些,外邊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說我走在她頭裡,沒想到她倒走在我頭裡。
一輩子的夫妻,沒紅過臉。
現在我要換衣服,得自己找了。
——我女兒她們不知道在哪兒。
這是怎麼話說的,就那麼走了!」
又喝了兩杯酒,他說,像是問我們,又像是自言自語:「我這也是一輩子。
我算個什麼人呢?」
小馮調到戲校管人事,她和戲校的石校長說:「雲致秋為什麼老讓他閒著?他還能發揮作用。
咱們還缺教員,是不是把他調過來?」
石校長一聽,立刻同意:「這個人很有用!他們不要,我們要!你就去辦這件事!」
小馮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
他說:「過了冬天,等我身體好一點,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轉了一圈,回來時,聽小梁說:「雲致秋死了。」
「什麼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陣他覺得身體好了些,想到戲校上班。
別人勸他再休息休息。
他弄了一架錄音機,對著錄音機說戲,想拿到戲校給學生先聽著。
接連說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
家裡沒有人。
鄰居老關發現了,趕緊叫了幾個人,弄了一輛車,把他送到醫院,到了醫院,已經沒有脈了。
他在車上人還清楚,還說了一句話:『給我一條手絹』車上人很急亂,他的聲音很小,誰也沒注意,只老關聽見了。」
這時候,他要一條手絹幹什麼?「給我一條手絹」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但是這大概不能算是「遺言」。
要給致秋開追悼會。
我們幾個人算是他的老戰友了,大家都說:「去,一定去!別人的追悼會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會一定得去!」
我們商量著要給致秋送一副輓聯。
我想了想,擬了兩句。
小梁到榮寶齋買了兩張雲南宣,粘接好了,我試了試筆,就寫起來:
跟著誰,傍著誰,立志甘當二路角;
會幾出,教幾出,課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說:「貼切」。
論演員,不過是二路;
論職務,只是辦公室副主任和戲校教員,我們知道,致秋的追悼會的規格是不會高的,——追悼會也講規格,真是叫人喪氣!但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淒慘。
來的人很少。
一個小禮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滿半堂人。
戲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好友」、甚至他教過的學生,很多都沒有來。
來的都是劇團的一些老熟人:賈世榮、馬四喜、趙旺……花圈倒不少,把兩邊牆壁都擺滿了。
這是向火葬場一總租來的。
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辦追悼會的人自作主張地寫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
輓聯卻只有我們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來頗有點嘲笑的味道。
石校長致悼詞。
上面供著致秋的遺像。
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這樣大。
小馮入神地看著致秋的像,輕輕地說:「致秋這張像拍得很像。」小梁點點頭:「很像!」
我們到後面去向致秋的遺體告別。
我參加追悼會,向來不向遺體告別,這次是破例。
致秋和生前一樣,只是好像瘦小了些。
頭髮發乾了,幹得像草。
臉上很平靜。
一個平日愛跟致秋逗的演員對著致秋的臉端詳了很久,好像在想什麼。
他在想什麼呢?該不會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縱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車裡,聽見一個演員說了一句什麼笑話,車裡一半人都笑了起來。
我不禁想起陶淵明的《擬輓歌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過,在雲致秋的追悼會後說說笑話,似乎是無可非議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後,偶爾還有人談起他:「致秋人不錯。」
「致秋教戲有癮。
他也會教,說的都是地方,能說到點子上。
——他會得多,見得也多。」
最近劇團要到香港演出,還有人念叨:「這會要是有雲致秋這樣一個又懂業務,又能做保衛工作的黨員,就好了!」
一個人死了,還會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錯。
1983年7月2日寫完,為紀念一位亡友而作。
(這是小說,不是報告文學。
文中所寫,並不都是真事。
)
天山行色
行色匆匆
——常語
南山塔松
所謂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
烏魯木齊附近,可游之處有二,一為南山,一為天池。
凡到烏魯木齊者,無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邊緣,還不是腹地。
南山是牧區。
汽車漸入南山境,已經看到牧區景象。
兩邊的山起伏連綿,山勢皆平緩,望之渾然,遍山長著茸茸的細草。
去年雪不大,草很短。
老遠的就看到山間錯錯落落,一叢一叢的塔松,黑黑的。
汽車路盡,捨車從山澗兩邊的石徑向上走,進入松林深處。
塔松極乾淨,葉片片片如新拭,無一枯枝,顏色藍綠。
空氣也極乾淨。
我們藉草倚樹吃西瓜,起身時衣褲上都沾了松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氣很乾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說:「一塊帽子大的雲也能下一陣雨。」然而也不過只是帽子大的雲的那麼一點雨耳,南山也還是乾燥的。
然而一棵一棵塔松密密地長起來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麼一點雨。
塔松林中草很豐盛,花很多,樹下可以撿到蘑菇。
蘑菇大如掌,潔白細嫩。
塔松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片雨意。
樹是雨。
南山之勝處為楊樹溝、菊花台,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維吾爾族的青年油畫家(他看來很有才氣)告訴我:天池是不能畫的,太藍,太綠,畫出來像是假的。
天池在博格達雪山下。
博格達山終年用它的晶瑩潔白吸引著烏魯木齊人的眼睛。
博格達是烏魯木齊的標誌,烏魯木齊的許多輕工業產品都用博格達山做商標。
汽車出烏魯木齊,馳過荒涼蒼茫的戈壁灘,馳向天池。
我恍惚覺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麼地方。
莊稼長得非常壯大茁實,油綠油綠的,看了教人身心舒暢。
路旁的房屋也都乾淨整齊。
行人的氣色也很好,全都顯出欣慰而滿足。
黃發垂髫,並怡然自得。
有一個地方,一片極大的坪場,長了一片極大的榆樹林。
榆樹皆數百年物,有些得兩三個人才抱得過來。
樹皆健旺,無衰老態。
樹下悠然地走著牛犢。
新疆山風化層厚,少露石骨。
有一處,懸崖壁立,石骨盡露,石質堅硬而有光澤,黑如精鐵,石縫間長出大樹,樹蔭下覆,纖籐細草,蒙翳披紛,石壁下是一條湍急而清亮的河水……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誰編出來的,說這是王母娘娘洗腳的地方,真是煞風景!)少憩,在崖下池邊站了一會,趕快就上來了:水邊涼氣逼人。
到了天池,呵!那位維族畫家說得真是不錯。
有人脫口說了一句:「春水碧於藍」。
天池的水,碧藍碧藍的。
上面,稍遠處,是雪白的雪山。
對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佈滿了塔松,——塔松即雲杉。
長得非常整齊,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著,依山而上,顯得是人工佈置的。
池水極平靜,塔松、雪山和天上的雲影倒映在池水當中,一絲不爽。
我覺得這不像在中國,好像是在瑞士的風景明信片上見過的景色。
或說天池是火山口,——中國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達山積雪溶化,流注其中,終年盈滿,水深不可測。
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頗廣。
凡雪水流經處,皆草木華滋,人畜兩旺。
作《天池雪水歌》:
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藍。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谷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綠,
水中森森萬松覆。
有時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來,
快笑高歌不復回。
下山水如藍瑪瑙,
卷沫噴花鬥奇巧。
雪水流處長榆樹,
風吹白楊綠火炬。
雪水流處有人家,
白白紅紅大麗花。
雪水流處小麥熟,
新面打囊烤羊肉。
雪水流經山北麓,
長宜子孫聚國族。
天池雪水深幾許?
儲量恰當一年雨。
我從燕山向天山,
曾度蒼茫戈壁灘。
萬里西來終不悔,
待飲天池一杯水。
天山
天山大氣磅礡,大刀闊斧。
一個國畫家到新疆來畫天山,可以說是毫無辦法。
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統統用不上。
天山風化層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礫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渾渾,不見稜角。
一個大山頭,只有陰陽明暗幾個面,沒有任何瑣碎的筆觸。
天山無奇峰,無陡壁懸崖,無流泉瀑布,無亭台樓閣,而且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裡」。
畫國畫者以樹為山之目,天山無樹,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禿禿的裸露的干山,國畫家沒了轍了!
自烏魯木齊至伊犁,無處不見天山。
天山綿延不絕,無盡無休,其長不知幾千里也。
天山是雄偉的。
早發烏蘇望天山
蒼蒼浮紫氣,
天山真雄偉。
陵谷分陰陽,
不假皴擦美。
初陽照積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爾果斯途中望天山天山在天上,
沒在白雲間。
色與雲相似,
微露數峰巔。
只從藍襞褶,
遙知這是山。
伊犁聞鳩
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我有很多年沒有聽見斑鳩叫了。
我的家鄉是有很多斑鳩的。
我家的荒廢的後園的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
「天將雨,鳩喚婦」,到了濃陰將雨的天氣,就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急切:「鵓鴣鴣,鵓鴣鴣,鵓鴣鴣……」
斑鳩在叫他的媳婦哩。
到了積雨將晴,又聽見斑鳩叫,叫得很懶散:「鵓鴣鴣,——咕!「鵓鴣鴣,——咕!」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
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
「——咕」,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
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
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裡,諦聽著鳴鳩,心裡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我的童年的鳩聲啊。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
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伊犁的鳩聲似乎比我的故鄉的要低沉一些,蒼老一些。
有鳩聲處,必多雨,且多大樹。
鳴鳩多藏於深樹間。
伊犁多雨。
伊犁在全新疆是少有的雨多的地方。
伊犁的樹很多。
我所住的伊犁賓館,原是蘇聯領事館,大樹很多,青皮楊多合抱者。
伊犁很美。
洪亮吉《伊犁記事詩》云:鵓鴣啼處卻春風,宛如江南氣候同。
注意到伊犁的鳩聲的,不是我一個人。
伊犁河
人間無水不朝東,伊犁河水向西流。
河水顏色灰白,流勢不甚急,不緊不慢,湯湯洄洄,似若有所依戀。
河下游,流入蘇聯境。
在河邊小作盤桓。
使我驚喜的是河邊長滿我所熟悉的水鄉的植物。
蘆葦。
蒲草。
蒲草甚高,高過人頭。
洪亮吉《天山客話》記云:「惠遠城關帝廟後,頗有池台之勝,池中積蒲盈頃,游魚百尾,蛙聲間之。」伊犁河岸之生長蒲草,是古已有之的事了。
蒲葦旁邊,搖動著一串一串殷紅的水蓼花,儼然江南秋色。
蹲在伊犁河邊撿小石子,起身時發覺腿上腳上有幾個地方奇癢,伊犁有蚊子!烏魯木齊沒有蚊子,新疆很多地方沒有蚊子,伊犁有蚊子,因為伊犁水多。
水多是好事,咬兩下也值得。
自來新疆,我才更深切地體會到水對於人的生活的重要性。
幾乎每個人看到戈壁灘,都要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麼大的地,要是有水,能長多少糧食啊!
伊犁河北岸為惠遠城。
這是「總統伊犁一帶」的伊犁將軍的駐地,也是獲罪的「廢員」充軍的地方。
充軍到伊犁,具體地說,就是到惠遠。
伊犁是個大地名。
惠遠有新老兩座城。
老城建於乾隆二十七年,後為伊犁河水沖潰,廢。
光緒八年,於舊城西北郊十五里處建新城。
我們到新城看了看。
城是土城,——新疆的城都是土城,黃土版築而成,頗簡陋,想見是草草營建的。
光緒年間,清廷的國力已經很不行了。
將軍府遺址尚在,房屋已經翻蓋過,但大體規模還看得出來。
照例是個大衙門的派頭,大堂、二堂、花廳,還有個供將軍下棋飲酒的亭子。
兩側各有一溜耳房,這便是「廢員」們辦事的地方。
將軍府下設六個處,「廢員」們都須分發在各處效力。
現在的房屋有些地方還保留當初的材料。
木料都不甚粗大。
有的地方還看得到當初的彩畫遺跡,都很粗率。
新城沒有多少看頭,使人感慨興亡,早生華發的是老城。
舊城的規模是不小的。
城牆高一丈四,城周九里。
這裡有將軍府,有兵營,有「廢員」們的寓處,街巷市裡,房屋櫛比。
也還有茶坊酒肆,有「卻賣鮮魚飼花鴨」、「銅盤炙得花豬好」的南北名廚。
也有可供登臨眺望,詩酒流連的去處。
「城南有望河樓,面伊江,為一方之勝」,城西有半畝宮,城北一片高大的松林。
到了重陽,歸家亭子的菊花開得正好,不妨開宴。
惠遠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
「自巡撫以下至簿尉,亦無官不具,又可知伊犁遷客之多矣」。
從上引洪亮吉的詩文,可以看到這些遷客下放到這裡,倒是頗不寂寞的。
伊犁河那年發的那場大水,是很不小的。
大水把整個城全掃掉了。
惠遠城的城基是很高的,但是城西大部分已經塌陷,變成和伊犁河岸一般平的草灘了。
草灘上的草很好,碧綠的,有牛羊在隨意啃嚙。
城西北的城基猶在,人們常常可以在廢墟中撿到陶瓷碎片,辨認花紋字跡。
城的東半部的遺址還在。
城裡的市街都已犁為耕地,種了莊稼。
東北城牆,猶余半壁。
城牆雖是土築的,但很結實,厚約三尺。
稍遠,右側,有一土墩,是鼓樓殘跡,那應該是城的中心。
林則徐就住在附近。
據記載:鼓樓前方第二巷,又名寬巷,是林的住處。
我不禁向那個地方多看了幾眼。
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裡的呀?
伊犁一帶關於林則徐的傳說很多。
有的不一定可靠。
比如現在還在使用的惠遠渠,又名皇渠,傳說是林所修築,有人就認為這不可信:林則徐在伊犁只有兩年,這樣一條大渠,按當時的條件,兩年是修不起來的。
但是林則徐之致力新疆水利,是不能否定的(林則徐分發在糧餉處,工作很清閒,每月只須到職一次,本不管水利)。
林有詩云:「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說足壯羈臣羈」,看來他雖在遷謫之中,還是壯懷激烈,毫不頹唐的。
他還是想有所作為,為百姓作一點好事,並不像許多廢員,成天只是「種樹養花,讀書靜坐」(洪亮吉語)。
林則徐離開伊犁時有詩云:「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馬看」,他對伊犁是有感情的。
惠遠城東的一個村邊,有四棵大青楓樹。
傳說是林則徐手植的。
這大概也是附會。
林則徐為什麼會跑到這樣一個村邊來種四棵樹呢?不過,人們願意相信,就讓他相信吧。
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據洪亮吉《客話》云:廢員例當佩長刀,穿普通士兵的制服——短後衣。
林則徐在伊犁日,亦當如此。
伊犁河南岸是察布查爾。
這是一個錫伯族自治縣。
錫伯人善射,乾隆年間,為了戍邊,把他們由東北的呼倫貝爾遷調來此。
來的時候,戍卒一千人,連同家屬和願意一同跟上來的親友,共五千人,路上走了一年多。
——原定三年,提前趕到了。
朝廷發下的差旅銀子是一總包給領隊人的,提前到,領隊可以白得若干。
一路上,這支隊伍生下了三百個孩子!
這是一支多麼壯觀的,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充滿人情氣味的隊伍啊。
五千人,一個民族,男男女女,鍋碗瓢盆,全部家當,騎著馬,騎著駱駝,乘著馬車、牛車,浩浩蕩蕩,迤迤邐邐,告別東北的大草原,朝著西北大戈壁,出發了。
落日,朝霧,啟明星,北斗星。
搭帳篷,飲牲口,宿營。
火光,炊煙,茯茶,奶子。
歌聲,談笑聲。
哪一個帳篷或車篷裡傳出一聲啼哭,「呱——」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小錫伯人,一個未來的武士。
一年多。
三百個孩子。
錫伯人是驕傲的。
他們在這裡駐防二百多年,沒有後退過一步。
沒有一個人跑過邊界,也沒有一個人逃回東北,他們在這片土地紮下了深根。
錫伯族到現在還是善射的民族。
他們的選手還時常在各地舉行的射箭比賽中奪標。
錫伯人是很聰明的,他們一般都會說幾種語言,除了錫伯語,還會說維語、哈薩克語、漢語。
他們不少人還能認古滿文。
在故宮翻譯、整理滿文老檔的,有幾個是從察布查爾調去的。
英雄的民族!
雨晴,自依伊犁往尼勒克車中望烏孫山一痕界破地天間,
淺絳依稀暗暗藍。
夾道白楊無盡綠,
殷紅數點女郎衫。
尼勒克
站在尼勒克街上,好像一步可登烏孫山。
烏孫故國在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流域,尼勒克或當是其轄境。
細君公主、解憂公主遠嫁烏孫,不知有沒有到過這裡。
漢代女外交家馮嫽夫人是個活躍人物,她的錦車可能是從這裡走過的。
尼勒克地方很小,但是境內現有十三個民族。
新疆的十三個民族,這裡全有。
喀什河從城外流過,水清如碧玉,流甚急。
唐巴拉牧場
在烏魯木齊,在伊犁,接待我們的同志,都勸我們到唐巴拉牧場去看看,說是唐巴拉很美。
唐巴拉果然很美,但是美在哪裡,又說不出。
勉強要說,只好說:這兒的草真好!
喀什河經過唐巴拉,流著一河碧玉。
唐巴拉多雨。
由尼勒克往唐巴拉,汽車一天到不了,在卡提布拉克種蜂場住了一夜。
那一夜就下了一夜大雨。
有河,雨水足,所以草好。
這是一個綠色的王國,所有的山頭都是碧綠的。
綠山上,這裡那裡,有小牛在慢悠悠地吃草。
唐巴拉是高山牧場,牲口都散放在山上,盡它自己漫山瞎跑,放牧人不用管它,只要隔兩三天騎著馬去看看,不像內蒙,牲口放在平坦的草原上。
真綠,空氣真新鮮,真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
早一個多月來,這裡到處是花。
種蜂場設在這裡,就是因為這裡花多。
這裡的花很多是藥材,黨參、貝母……蜜蜂場出的蜂蜜能治氣管炎。
有的山是杉山。
山很高,滿山滿山長了密匝匝的雲杉。
雲杉極高大。
這裡的雲杉據說已經砍伐了三分之二,現在看起來還很多。
招待我們的一個哈薩克牧民告訴我們:林業局有規定,四百年以上的,可以砍;
四百年以下的,不許砍。
雲杉長得很慢。
他用手指比了比碗口粗細:「一百年,才這個樣子!」到牧場,總要喝喝馬奶子,吃吃手抓羊肉。
馬奶子微酸,有點像格瓦斯,我在內蒙喝過,不難喝,但也不覺得怎麼好喝。
哈薩克人可是非常愛喝。
他們一到夏天,就高興了:可以喝「白的」了。
大概他們冬天只能喝磚茶,是黑的。
馬奶子要夏天才有,要等母馬下了駒子,冬天沒有。
一個才會走路的男娃子,老是哭鬧。
給他糖,給他蘋果,都不要,摔了。
他媽給他倒了半碗馬奶子,他巴呷巴呷地喝起來,安靜了。
招待我們的哈薩克牧人的孩子把一群羊趕下山了。
我們看到兩個男人把羊一隻一隻週身揣過,特別用力地揣它的屁股蛋子。
我們明白,這是揣羊的肥瘦(羊們一定不明白,主人這樣揣它是幹什麼),揣了一隻,拍它一下,放掉了;
又重捉過一隻來,反覆地揣。
看得出,他們為我們選了一隻最肥的羊羔。
哈薩克吃羊肉和內蒙不同,內蒙是各人攥了一大塊肉,自己用刀子割了吃。
哈薩克是:一個大磁盤子,下面襯著煮爛的麵條,上面覆蓋著羊肉,主人用刀把肉割成碎塊,大家連肉帶面抓起來,送進嘴裡。
好吃麼?
好吃!
吃肉之前,由一個孩子提了一壺水,注水遍請客人洗手,這風俗近似阿拉伯、土耳其。
「唐巴拉」是什麼意思呢?哈薩克主人說:聽老人說,這是蒙古話。
從前山下有一片大樹林子,蒙古人每年來收購牲畜,在樹上烙了好些印子(印子本是烙牲口的),作為做買賣的標誌。
唐古拉是印子的意思。
他說:也說不準。
賽裡木湖·果子溝
烏魯木齊人交口稱道賽裡木湖、果子溝。
他們說賽裡木湖水很藍;
果子溝要是春天去,滿山都是野蘋果花。
我們從烏魯木齊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著看看這兩個地方。
車出蘆草溝,迎面的天色沉了下來,前面已經在下雨。
到賽裡木湖,雨下得正大。
賽裡木湖的水不是藍的呀。
我們看到的湖水是鐵灰色的。
風雨交加,湖裡浪很大。
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著一浪,撲面湧來。
撞碎在岸邊,濺起白沫。
這不像是湖,像是海。
荒涼的,沒有人跡的,冷酷的海。
沒有船,沒有飛鳥。
賽裡木湖使人覺得很神秘,甚至恐怖。
賽裡木湖是超人性的。
它沒有人的氣息。
湖邊很冷,不可久留。
林則徐一八四二年(距今整一百四十年)十一月五日,曾過賽裡木湖。
林則徐日記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見,見則雨雹。
其水亦不可飲,飲則手足疲軟,諒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則徐是瞭解賽裡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談起我們見到的賽裡木湖,他們都有些驚訝,說:「真還很少有人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湖。」
賽裡木湖正南,即果子溝。
車到果子溝,雨停了。
我們來的不是時候,沒有看到滿山密雪一樣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溝給我留下一個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車在山頂的公路上慢行著,公路一側的下面是重重複復的山頭和深淺不一的山谷。
山和谷都是綠的,但綠得不一樣。
淺黃的、淺綠的、深綠的。
每一個山頭和山谷多是一種綠法。
大抵越是低處,顏色越淺;
越往上,越深。
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細草豐茸,光澤柔和,在深深淺淺的綠山綠谷中,星星點點地散牧著白羊、黃犢、棗紅的馬,十分悠閒安靜。
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著高大的雲杉。
一縷一縷白雲從黑色的雲杉間飛出。
這是一個仙境。
我到過很多地方,從來沒有覺得什麼地方是仙境。
到了這兒,我驀然想起這兩個字。
我覺得這裡該出現一個小小的仙女,穿著雪白的紗衣,披散著頭髮,手裡拿一根細長的牧羊杖,赤著腳,唱著歌,歌聲悠遠,迴繞在山谷之間……
從伊犁返回烏魯木齊,重過果子溝。
果子溝不是來時那樣了。
草、樹、山,都有點發乾,沒有了那點靈氣。
我不復再覺得這是一個仙境了。
旅遊,也要碰運氣。
我們在大風雨中過賽裡木,雨後看果子溝,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一車的人都叫了起來:「哈!」賽裡木湖,真藍!好像賽裡木湖故意設置了一個山頭,擋住人的視線。
繞過這個山頭,它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似的,突然出現了。
真藍!下車待了一會,我心裡一直驚呼著:真藍!我見過不少藍色的水。
「春水碧於藍」的西湖,「比似春蓴碧不殊」的嘉陵江,還有最近看過的博格達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賽裡木湖這樣的藍。
藍得奇怪,藍得不近情理。
藍得就像繪畫顏料裡的普魯士藍,而且是沒有化開的。
湖面無風,水紋細如魚鱗。
天容雲影,倒映其中,發寶石光。
湖色略有深淺,然而一望皆藍。
上了車,車沿湖岸走了二十分鐘,我心裡一直重複著這一句:真藍。
遠看,像一湖純藍墨水。
賽裡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簡直說不上來。
我只是覺得:真藍。
我顧不上有別的感覺,只有一個感覺——藍。
為什麼會這樣藍?有人說是因為水太深。
據說賽裡木湖水深至九十公尺。
賽裡木湖海拔二千零七十三米,水深九十公尺,真是不可思議。
「賽裡木」是突厥語,意思是祝福、平安。
突厥的旅人到了這裡,都要對著湖水,說一聲:「賽裡木!」
為什麼要說一聲「賽裡木!」是出於欣喜,還是出於敬畏?賽裡木湖是神秘的。
蘇公塔
蘇公塔在吐魯番。
吐魯番地遠,外省人很少到過,故不為人所知。
蘇公塔,塔也,但不是平常的塔。
蘇公塔是伊斯蘭教的塔,不是佛塔。
據說,像蘇公塔這樣的結構的塔,中國共有兩座,另一座在南京。
塔不分層。
看不到石基木料。
塔心是一磚砌的中心支柱。
支柱周圍有盤道,逐級盤旋而上,直至塔頂。
外殼是一個巨大的圓柱,下豐上銳,拱頂。
這個大圓柱是磚砌的,用結實的方磚砌出凹凸不同的中亞風格的幾何圖案,沒有任何增飾。
磚是青磚,外面塗了一層黃土,呈淺土黃色。
這種黃土,本地所產,取之不盡,土質細膩,無雜質,富粘性。
吐魯番不下雨,塔上塗刷的土漿沒有被沖刷的痕跡。
二百餘年,完好如新。
塔高約相當於十層樓,樸素而不簡陋,精巧而不繁瑣。
這樣一個淺土黃色的,滾圓的巨柱,拔地而起,直向天空,安靜肅穆,準確地表達了穆斯林的虔誠和信念。
塔旁為一禮拜寺,頗宏偉,大廳可容千人,但外表極樸素,土築、平頂。
這座禮拜寺的構思是費過斟酌的。
不敢高,不與塔爭勢;
不欲過卑,因為這是做禮拜的場所。
整個建築全由平行線和垂直線構成,無弧線,無波紋起伏,亦呈淺土黃色。
圓柱形的蘇公塔和方正的禮拜寺造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又非常協調。
蘇公塔追求的是單純。
令人欽佩的是造塔的匠師把藍天也設計了進去。
單純的,對比著而又協調著的淺土黃色的建築,後面是吐魯番盆地特有的明淨無滓湛藍湛藍的天宇,真是太美了。
沒有藍天,襯不出這種淺土黃色是多麼美。
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匠師!
蘇公塔亦稱額敏塔。
造塔的由來有兩種說法。
塔的進口處有一塊碑,一半是漢字,一半是維文。
漢字的說塔是額敏造的。
額敏和碩,因助清高宗平定准噶爾有功,受封為郡王。
碑文有感念清朝皇帝的意思,碑首冠以「大清乾隆」,自稱「皇帝舊僕」。
維文的則說這是額敏的長子蘇來滿造,為了向安拉祈福。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兩種的不同的說法。
由來不同,塔名亦異。
大戈壁·火焰山·葡萄溝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要經過一片很大的戈壁灘。
這是典型的大戈壁,寸草不生。
沒有任何生物。
我經過別處的戈壁,總還有點芨芨草、梭梭、紅柳,偶爾有一兩棵曼陀羅開著白花,有幾隻像黑漆塗出來的烏鴉。
這裡什麼都沒有。
沒有飛鳥的影子,沒有蟲聲,連苔蘚的痕跡都沒有。
就是一片大平地,平極了。
地面都是礫石。
都差不多大,好像是篩選過的。
有黑的、有白的。
鋪得很均勻。
遠看像鋪了一地爐灰碴子。
一望無際。
真是荒涼。
太古洪荒。
真像是到了一個什麼別的星球上。
我們的汽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奔馳,我覺得汽車像一隻快艇飛駛在海上。
戈壁上時常見到幻影,遠看一片湖泊,清清楚楚。
走近了,什麼也沒有。
幻影曾經欺騙了很多乾渴的旅人。
幻影不難碰到,我們一路見到多次。
人怎麼能通過這樣的地方呢?他們為什麼要通過這樣的地方?他們要去幹什麼?
不能不想起張騫,想起班超,想起玄奘法師。
這都是了不起的人……
快到吐魯番了,已經看到坎兒井。
坎兒井像一溜一溜巨大的蟻垤。
下面,是暗渠,流著從天山引下來的雪水。
這些大蟻垤是挖渠掏出的礫石堆。
現在有了水泥管道,有些坎兒井已經廢棄了,有些還在用著。
總有一天,它們都會成為古跡的。
但是不管到什麼時候,看到這些巨大的蟻垤,想到人能夠從這樣的大戈壁下面,把水引了過來,還是會起歷史的莊嚴感和悲壯感的。
到了吐魯番,看到房屋、市街、樹木,加上天氣特殊的乾熱,人昏昏的,有點像做夢。
有點不相信我們是從那樣荒涼的戈壁灘上走過來的。
吐魯番是一個著名的綠洲。
綠洲是什麼意思呢?我從小就在詩歌裡知道綠洲,以為只是有水草樹木的地方。
而且既名為洲,想必很小。
不對。
綠洲很大。
綠洲是人所居住的地方。
綠洲意味著人的生活,人的勤勞,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人的文明。
一出吐魯番,南面便是火焰山。
又是戈壁。
下面是蒼茫的戈壁,前面是通紅的火焰山。
靠近火焰山時,發現戈壁上長了一叢叢翠綠翠綠的梭梭。
這樣一個無雨的、酷熱的戈壁上怎麼會長出梭梭來呢?而且是那樣的綠!不知它是本來就是這樣綠,還是通紅的山把它襯得更綠了。
大概在乾旱的戈壁上,凡能發綠的植物,都罄其生命,拚命地綠。
這一叢一叢的翠綠,是一聲一聲勝利的呼喊。
火焰山,前人記載,都說它顏色赤紅如火。
不止此也。
整個山像一場正在延燒的大火。
凡火之顏色、形態無不具。
有些地方如火方熾,火苗高竄,顏色正紅。
有些地方已經燒成白熱,火頭旋擰如波濤。
有一處火頭得了風,火借風勢,呼嘯而起,橫扯成了一條很長的火帶,顏色微黃。
有幾處,下面的小火為上面的大火所逼,帶著煙沫氣流,倒溢而出。
有幾個小山叉,褶縫間黑黑的,分明是殘火將熄的煙炱……火焰山真是一個奇觀。
火焰山大概是風造成的,山的石質本是紅的,表面風化,成為細細的紅沙。
風於是在這些疏鬆的沙土上雕鏤搜剔,刻出了一場熱熱烘烘,刮刮雜雜的大火。
風是個大手筆。
火焰山下極熱,盛夏地表溫度至七十多度。
火焰山下,大戈壁上,有一條山溝,長十餘里,溝中有一條從天山流下來的河,河兩岸,除了石榴、無花果、棉花、一般的莊稼,種的都是葡萄,是為葡萄溝。
葡萄溝裡到處是晾葡萄乾的蔭房。
——葡萄乾是晾出來的,不是曬出來的。
四方的土房子,四面都用土墼砌出透空的花牆。
無核白葡萄就一長串一長串地掛在裡面,盡吐魯番特有的乾燥的熱風,把它吹上四十天,就成了葡萄乾,運到北京、上海、外國。
吐魯番的葡萄全國第一,各樣品種無不極甜,而且皮很薄,入口即化。
吐魯番人吃葡萄都不吐皮,因為無皮可吐。
——不但不吐皮,連核也一同吃下,他們認為葡萄核是好東西。
北京繞口令曰:「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未免少見多怪。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起手寫於蘭州,十月七日北京寫訖。
歲寒三友
這三個人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
王瘦吾原先開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
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
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
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
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
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炊。
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
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
某處的橋坍了,要修一修;
哪裡發現一名「路倒」,要掩埋起來;
鬧時疫的時候,在碼頭路口設一口瓷缸,內裝藥茶,施給來往行人;
一場大火之後,請道士打醮禳災……遇有這一類的事,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簿伸到他們的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
因此,他們走在街上,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
「早!」
「早!」
「吃過了?」
「偏過了,偏過了!」
王瘦吾真瘦。
瘦得兩個肩胛骨從長衫的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年輕時很風雅過幾天。
他小時開蒙的塾師是邑中名士談甓漁,談先生教會了他做詩。
那時,絨線店由父親經營著,生意不錯,這樣他就有機會追隨一些闊的和不太闊的名士,春秋佳日,文酒雅集。
遇有什麼張母吳太夫人八十壽辰征詩,也會送去兩首七律。
瘦吾就是那時落下的一個別號。
自從父親一死,他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句詩,和那些詩人們也再無來往。
他家的絨線店是一個不大的連家店。
店面的招牌上雖寫著「京廣洋貨,零躉批發」,所賣的卻只是:絲線、絛子、頭號針、二號針、女人鉗眉毛的鑷子、刨花1、抿子(塗刨花水用的小刷子)、品青、煮藍、僧帽牌洋蠟燭、太陽牌肥皂、美孚燈罩……種類很多,但都值不了幾個錢。
每天晚上結帳時都是一堆銅板和一角兩角的零碎的小票,難得看見一塊洋錢。
這樣一個小店,維持一家生活,是困難的。
王瘦吾家的人口日漸增多了。
他上有老母,自己又有了三個孩子。
小的還在娘懷裡抱著。
兩個大的,一兒一女,已經都在上小學了。
不用說穿衣,就是穿鞋也是個愁人的事。
兒子最恨下雨。
小學的同學幾乎全部在下雨天都穿了膠鞋來上學,只有他穿了還是他父親穿過的釘鞋1。
釘鞋很笨,很重,走起來還嘎啦嘎啦的響。
他一進學校的大門,同學們就都朝他看,看他那雙鞋。
他鬧了好多回。
每回下雨,他就說:「我不去上學了!」媽都給他說好話:「明年,明年就買膠鞋。
一定!」——「明年!您都說了幾年了!」最後還是嘟著嘴,挾了一把補過的舊傘,走了。
王瘦吾聽見街石上兒子的釘鞋憤怒的聲音,半天都沒有說話。
女兒要參加全縣小學秋季運動會,表演團體操,要穿規定的服裝:白上衣、黑短裙。
這都還好辦。
難的是鞋,——要一律穿白球鞋。
女兒跟媽要。
媽說:「一雙球鞋,要好幾塊錢。
咱們不去參加了。
就說生病了,叫你爸寫個請假條。」女兒不像她哥發脾氣,鬧,她只是一聲不響,眼淚不停地往下滴。
到底還是去了。
這位能幹的媽跟鄰居家借來一雙球鞋,比著樣子,用一塊白帆布連夜趕做了一雙。
除了底子是布的,別處跟買來的完全一樣。
天亮的時候,做媽的輕輕地叫:「妞子,起來!」女兒一睜眼,看見床前擺著一雙白鞋,趴在媽胸前哭了。
王瘦吾看見妻子疲乏而淒然的笑容,他的心酸。
因此,王瘦吾老想發財。
這財,是怎麼個發法呢?靠這個小絨線店,是不可能有什麼出息的。
他得另外想辦法。
這城裡的街,好像是傍晚時的碼頭,各種船隻,都靠滿了。
各行各業,都有個固定的地盤,想往裡面再插一隻手,很難。
他得把眼睛看到這個縣城以外,這些行業以外。
他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生意。
他做過蝦籽生意,醉蟹生意,醃製過雙黃鴨蛋。
張家莊出一種木瓜酒,他運銷過。
本地出一種藥材,叫做㭼薟,他收過,用木船裝到上海(他自己就坐在一船高高的藥草上),賣給藥材行。
三叉河出一種水仙魚,他曾想過做罐頭……他做的生意都有點別出心裁,甚至是想入非非。
他隔個把月就要出一次門,四鄉八鎮,到處跑。
像一隻飢餓的鳥,到處飛,想給兒女們找一口食。
回來時總帶著滿身的草屑灰塵;
人,越來越瘦。
後來他想起開工廠。
他的這個工廠是個繩廠,做草繩和錢串子。
蓑衣草兩股,絞成細繩,過去是穿制錢用的,所以叫做錢串子。
現在不使制錢了,店舖裡卻離不開它。
茶食店用來包紮點心,蓆子店捆蓆子,賣魚的穿魚腮。
絞這種細繩,本來是湖西農民冬閒時的副業,一大捆一大捆挑進城來兜售。
因為沒有准人,準時,准數,有時需用,卻遇不著。
有了這麼個廠,對於用戶方便多了。
王瘦吾這個廠站住了。
他就不再四處奔跑。
這家工廠,連王瘦吾在內,一共四個人。
一個夥計搬運,兩個做活。
有兩架「機器」,倒是鐵的,只是都要用手搖。
這兩架機器,搖起來嘎嘎的響,給這條街增添了一種新的聲音,和捶銅器、打燒餅、算命瞎子的銅鐺的聲音混和在一起。
不久,人們就習慣了,彷彿這聲音本來就有。
初二、十六1的傍晚,常常看到王瘦吾拎了半斤肉或一條魚從街上走回家。
每到天氣晴朗,上午十來點鐘,在這條街上,就可以聽到從陰城方向傳來爆裂的巨響:「砰——磅!」
大家就知道,這是陶虎臣在試炮仗了。
孩子們就提著褲子向陰城飛跑。
陰城是一片古戰場。
相傳韓信在這裡打過仗。
現在還能挖到一種有耳的尖底陶瓶,當地叫做「韓瓶」,據說是韓信的部隊所用的行軍水壺。
說是這種陶瓶冬天插了梅花,能結出梅子來。
現在這裡是亂葬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叫做「陰城」。
到處是墳頭、野樹、荒草、蘆荻。
草裡有蛤蟆、野兔子、大極了的螞蚱、油葫蘆、蟋蟀。
早晨和黃昏,有許多白頸老鴉。
人走過,就啞啞地叫著飛起來。
不一會,又都紛紛地落下了。
這裡沒有住戶人家。
只有一個破財神廟,裡面住著一個侉子。
這侉子不知是什麼來歷。
他殺狗,吃肉,——陰城裡野狗多的是,還喝酒。
這地方很少有人來。
只有孩子們結伴來放風箏,掏蟋蟀。
再就是陶虎臣來試炮仗。
試的是「天地響」。
這地方把雙響的大炮仗叫「天地響」,因為地下響一聲,飛到半空中,又響一聲,炸得粉碎,紙屑飄飄地落下來。
陶家的「天地響」一聽就聽得出來,特別響。
兩響之間的距離也大——躥得高。
「砰——磅!」
「砰——磅!」
他走一二十步,放一個,身後跟著一大群孩子。
孩子裡有膽大的,要求放一個,陶虎臣就給他一個:「點著了快跑!——崩疼了可別哭!」
其實是崩不著的。
陶虎臣每次試炮仗,特意把其中的幾個的捻子加長,就是專為這些孩子預備的。
捻子著了,嗤嗤地冒火,半天,才聽見響呢。
陶家炮仗店的門口也是經常圍著一堆孩子,看炮仗師傅做炮仗。
兩張白木的床子,有兩塊很光滑的木板。
把一張粗草紙裹在一個鋼釬上,兩塊木板一搓,吱溜——,就是一個炮仗筒子。
孩子們看師傅做炮仗,陶虎臣就伏在櫃台上很有興趣地看這些孩子。
有時問他們幾句話:「你爸爸在家嗎?幹嘛呢?」
「你的痄腮好了嗎?」
孩子們都知道陶老闆人很和氣,很喜歡孩子,見面都很願意叫他:
「陶大爺!」
「陶伯伯!」
「哎,哎。」
陶家炮仗店的生意本來是不錯的。
他家的貨色齊全。
除了一般的鞭炮,還出一種別家不做的鞭,叫做「遍地桃花」。
不但外皮,連裡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紅紙卷的。
放了之後,地下一片紅,真像是一地的桃花瓣子。
如果是過年,下過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紅是紅,白是白,好看極了。
這種鞭,成本很貴,除非有人定做,平常是不預備的。
一般的鞭炮,陶虎臣自己是不動手的。
他會做花炮。
一筒大花炮,能放好幾分鐘。
他還會做一種很特別的花,叫做「酒梅」。
一棵彎曲橫斜的枯樹,埋在一個磁盆裡,上面串結了許多各色的小花炮,點著之後,滿樹噴花。
火花射盡,樹枝上還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藍熒熒的,靜悄悄地開著,經久不熄。
這是棉花浸了高粱酒做的。
他還有一項絕技,是做焰火。
一種老式的焰火,有的地方叫做花盒子。
酒梅、焰火,他都不在店裡做,在家裡做。
因為這有許多秘方,不能外傳。
做焰火,除了配料,關鍵是串捻子。
串得不對,會轟隆一聲,燒成一團火。
弄不好,還會出事。
陶虎臣的一隻左眼壞了,就是因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不著了,他搭了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響了,一個火球迸進了瞳孔。
陶虎臣壞了一隻眼睛,還看不出太大的破相,不像一般有殘疾的人往往顯得很凶狠。
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
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
但是他的這種心滿意足的神情逐年在消退。
鞭炮生意,是隨著年成走的。
什麼時候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什麼時候炮仗店就生意興隆。
這樣的年頭,能夠老是有麼?
「遍地桃花」近年很少人家來定貨了。
地方上多年未放焰火,有的孩子已經忘記放焰火是什麼樣子了。
陶虎臣長得很敦實,跟他的名字很相稱。
靳彝甫和陶虎臣住在一條巷子裡,相隔只有七八家。
誰家的火滅了,孩子拿了一塊劈柴,就能從另一家引了火來。
他家很好認,門口釘著一塊鐵皮的牌子,紅地黑字:「靳彝甫畫寓」。
這城裡畫畫的,有三種人。
一種是畫家。
這種人大都有田有地,不愁衣食,作畫只是自己消遣,或作為應酬的工具。
他們的畫是不賣錢的。
求畫的人只是送幾件很高雅的禮物。
或一壇紹興花彫,或火腿、鰣魚、白沙枇杷,或一套講究的宜興紫砂茶具,或兩大盆正在茁箭子的建蘭。
他們的畫,多半是大寫意,或半工半寫。
工筆畫他們是不耐煩畫的,也不會。
一種是畫匠。
他們所畫的,是神像。
畫得最多的是「家神菩薩」。
這「家神菩薩」是一個大家族:頭一層是南海觀音的一夥,第二層是玉皇大帝和他的朝臣,第三層是關帝老爺和周倉、關平,最下一層是財神爺。
他們也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畫福祿壽三星(這種畫美術史家稱之為「玻璃油畫」),作插屏。
他們是在製造一種商品,不是作畫。
而且是流水作業,描花紋的是一個人(照著底子描),「開臉」的是一個人,著色的是另一個人。
他們的作坊,叫做「畫匠店」。
一個畫匠店裡常有七八個人同時做活,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因為畫匠多半是啞巴。
靳彝甫兩者都不是。
也可以說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麼一種人。
比較貼切些,應該稱之為「畫師」,不過本地無此說法,只是說「畫畫的」。
他是靠賣畫吃飯的,但不像畫匠店那樣在門口設攤或批發給賣門神「歡樂」的紙店1,他是等人登門求畫的(所以掛「畫寓」的招牌)。
他的畫按尺論價,大青大綠另加,可以點題。
來求畫的,多半是茶館酒肆、茶葉店、參行、錢莊的老闆或管事。
也有那些閒錢不多,送不起重禮,攀不上高門第的畫家,又不甘於家裡只有四堵素壁的中等人家。
他們往往喜歡看著他畫,靳彝甫也就欣然對客揮毫。
主客雙方,都很滿意。
他的畫署名(畫匠的作品是從不署名的),但都不題上款,因為不好稱呼,深了不是,淺了不是,題了,人家也未必高興,所以只是簡單地寫四個字:「彝甫靳銘」。
若是佛像,則題「靳銘沐手敬繪」。
靳家三代都是畫畫的。
家裡積存的畫稿很多。
因為要投合不同的興趣,山水、人物、翎毛、花卉,什麼都畫。
工筆、寫意、淺絳、重彩不拘。
他家家傳會寫真,都能畫行樂圖(生活像)和喜神圖(遺像)。
中國的畫像是有訣竅的。
畫師家都藏有一套歷代相傳的「百臉圖」。
把人的頭面五官加以分析,定出一百種類型。
畫時端詳著對象,確定屬於哪一類,然後在此基礎上加減,畫出來總是有幾分像的。
靳彝甫多年不畫喜神了。
因為畫這種像,經常是在死人剛剛斷氣時,被請了去,在床前對著勾描。
他不願看死人。
因此,除了至親好友,這種活計,一概不應。
有來求的,就說不會。
行樂圖,自從有了照相館之後,也很少有人來要畫了。
靳弊甫自己喜歡畫的,是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
青綠山水、工筆人物,一年能收幾件呢?因此,除了每年端午,他畫幾十張各式各樣的鍾馗,掛在巷口如意樓酒館標價出售,能夠有較多的收入,其餘的時候,全家都是半饑半飽。
雖然是半饑半飽,他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畫室裡掛著一塊小匾,上書「四時佳興」。
畫室前有一個很小的天井。
靠牆種了幾竿玉屏蕭竹。
石條上擺著茶花、月季。
一個很大的鈞窯平盤裡養著一塊玲瓏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綠苔,長著虎耳草和鐵線草。
冬天,他總要養幾頭單瓣的水仙。
不到三寸長的碧綠的葉子,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
春天,放風箏。
他會那樣耐煩地用一個稱金子用的小戥子約著蜈蚣風箏兩邊腳上的雞毛(雞毛份量稍差,蜈蚣上天就會打滾)。
夏天,用蓮子種出荷花。
不大的荷葉,直徑三寸的花,下面養了一二分長的小魚。
秋天,養蟋蟀。
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賈似道撰寫的《秋蟲譜》。
養蟋蟀的泥罐還是他祖父留下來的舊物。
每天晚上,他點一個燈籠,到陰城去掏蟋蟀。
財神廟的那個侉子,常常一邊喝酒、吃狗肉,一邊看這位大膽的畫師的燈籠走走,停停,忽上,忽下。
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
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
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它有文三橋刻的邊款(篆文不知叫一個什麼無知的人磨去了)1。
文三橋呀,可著全中國,你能找出幾塊?有一次,鄰居家失火,他什麼也沒拿,只搶了這三塊圖章往外走。
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
王瘦吾的繩廠賺了錢。
他可又覺得這個買賣貨源、銷路都有限,他早就想好了另外一宗生意。
這個縣北鄉高田多種麥,出極好的麥秸,當地農民多以掐草帽辮為副業。
每年有外地行商來,以極便宜的價錢收去。
稍經加工,就成了草帽,又以高價賣給農民。
王瘦吾想:為什麼不能就地製成草帽呢?這錢為什麼要給外地人賺去呢?主意已定,他就把兩台絞繩機盤出去,買了兩架扎草帽的機子,請了一個師傅,教出三個徒弟,就在原來繩廠的舊址,辦起了一個草帽廠。
城裡的買賣人都說:王瘦吾這步棋看得準,必賺無疑!草帽廠開張的那天,來道喜和看熱鬧的人很多。
一盤草帽辮,在師傅手裡,通過機針一扎,噠噠地響,一會兒工夫,哎,草帽盔出來了!——又一會,草帽邊!——成了!一頂一頂草帽,頃刻之間,摞得很高。
這不是草帽,這是大洋錢呀!這一天,靳彝甫送來一張「得利圖」,畫著一個白鬚的漁翁,背著魚簍,提著兩尾金鱗赤尾的大鯉魚。
凡看了這張畫的,無不大笑:這漁翁的長相,活脫就是王瘦吾!陶虎臣特地送來一掛遍地桃花滿堂紅的一千頭的大鞭,砰砰磅磅響了好半天!
陶虎臣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大的焰火生意。
這一年鬧大水。
運河平了灌。
西北風一起,大浪頭翻上來,把河堤上丈把長的青石都捲了起來。
看來,非破堤不可。
很多人家紮了筏子,預備了大澡盆,天天晚上不敢睡,只等堤決水下來時逃命。
不料,河水從下游瀉出,伏汛安然度過,保住了無數人畜。
秋收在望,市面繁榮,城鄉一片喜氣。
有好事者倡議:今年放放焰火!東西南北四城,都放!一台七套,四七二十八套。
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其餘的,他勻給別的同行了。
四城的焰火錯開了日子,——為的是人們可以輪流趕著去看。
東城定在八月十六。
地點:陰城。
這天天氣特別好。
萬里無雲,一天皓月。
陰城的正中,立起一個四丈多高的架子。
有人早早吃了晚飯,就扛了板凳來等著了。
各種賣小吃的都來了。
賣牛肉高粱酒的,賣回鹵豆腐乾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賣豆腐腦的,賣煮荸薺的,還有賣河鮮——賣紫皮鮮菱角和新剝雞頭米的……到處是「氣死風」的四角玻璃燈,到處是白濛濛的熱氣、香噴噴的茴香八角氣味。
人們尋親訪友,說短道長,來來往往,親親熱熱。
陰城的草都被踏倒了。
人們的鞋底也叫秋草的濃汁磨得滑溜溜的。
忽然,上萬雙眼睛一齊朝著一個方向看。
人們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瞇細;
人們的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合上;
一陣陣叫喊,一陣陣歡笑;
一陣陣掌聲。
——陶虎臣點著陷火了!
這種花盆子是有一點簡單的故事情節的。
最熱鬧的是「炮打泗州城」。
起先是梅、蘭、竹、菊四種花,接著是萬花齊放。
萬花齊放之後,有一個間歇,木架子下面黑黑的,有人以為這一套已經放完了。
不料一聲炮響,花盆子又落下一層,照眼的燈球之中有一座四方的城,眼睛好的還能看見城門上「泗州」兩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是泗州而不是別的城)。
城外向裡打炮,城裡向外打,燈球飛舞,砰磅有聲。
最有趣的是「蘆蜂追瘌子」,這是一個喜劇性的焰火。
一陣火花之後,出現一個人,——一個泥頭的紙人,這人是個瘌痢頭,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
霎時間飛來了許多馬蜂,這些馬蜂——火花,紛紛撲向瘌痢頭,瘌痢頭四面躲閃,手裡的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起來。
看到這裡,滿場大笑。
這些辛苦得近於麻木的人,是難得這樣開懷一笑的呀。
最後一套是平平常常的,只是一陣火花之後,撲魯撲魯吊下四個大字:「天下太平」。
字是燈球組成的。
雖然平淡,人們還是捨不得離開。
火光炎炎,逐漸消隱,這時才聽到人們呼唉:「二丫頭,回家咧!」
「四兒,你在哪兒哪?」
「奶奶,等等我,我鞋掉了!」
人們摸摸板凳,才知道:呀,露水下來了。
靳彝甫捉到一隻蟹殼青蟋蟀。
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每天有人提了幾罐蟋蟀來鬥。
都不是對手,而且都只是一個回合就分勝負。
這只蟹殼青的打法很特別。
它輕易不開牙,只是不動聲色,穩穩地站著。
突然撲上去,一口就咬破對方的肚子(據說蟋蟀的打法各有自己的風格,這種咬肚子的打法是最厲害的)。
它口瞿口瞿地叫起來,上下擺動它的觸鬚,就像戲台上的武生耍翎子。
負傷的敗將,怎麼下「探子」1,也再不敢回頭。
於是有人慫恿他到興化去。
興化養蟋蟀之風很盛,每年秋天有一個鬥蟋蟀的集會。
靳彝甫被人們說得心動了。
王瘦吾、陶虎臣給他湊了一筆路費和賭本,他就帶了幾罐蟋蟀,搭船走了。
鬥蟋蟀也像摔跤、擊拳一樣,先要約約運動員的體重。
份量相等,才能入盤開鬥。
如份量低於對方而自願下場者,聽便。
沒想到,這只蟋蟀給他贏了四十塊錢。
——四十塊錢相當於一個小學教員兩個月的薪水!靳彝甫很高興,在如意樓定了幾個菜,約王瘦吾、陶虎臣來喝酒。
(這隻身經百戰的蟋蟀後來在冬至那天壽終了,靳彝甫特地打了一個小小的銀棺材,送到陰城埋了。
)
沒喝幾杯,靳彝甫的孩子拿了一張名片,說是家裡來了客。
靳彝甫接過名片一看:「季匋民!」
「他怎麼會來找我呢?」
季匋民是一縣人引為驕傲的大人物。
他是個名聞全國的大畫家,同時又是大收藏家,大財主,家裡有好田好地,宋元名跡。
他在上海一個藝術專科大學當教授,平常難得回家。
「你回去看看。」
「我少陪一會。」
季匋民和靳彝甫都是畫畫的,可是氣色很不一樣。
此人面色紅潤,雙眼有光,濃黑的長髯,聲音很洪亮。
衣著很隨便,但質料很講究。
「我冒進寶府,唐突得很。」
「哪裡哪裡。
只是我這寒舍,實在太小了。」
「小,而雅,比大而無當好!」
寒暄之後,季匋民說明來意:聽說彝甫有幾塊好田黃,特地來看看。
靳彝甫捧了出來,他托在手裡,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看了。
「好,——好,——好。
匋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說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
有文三橋邊款的一塊就值一百。
他很直率地問靳彝甫肯不肯割愛。
靳彝甫也很直率地回答:「不到山窮水盡,不能捨此性命。」
「好!這像個弄筆墨的人說的話!既然如此,匋民絕不奪人之所愛。
不過,如果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那可以。」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買賣不成,季匋民倒也沒有不高興。
他又提出想看看靳彝甫家藏的畫稿。
靳彝甫祖父的,父親的。
——靳彝甫本人的,他也想看看。
他看得很入神,拍著畫案說:「令祖,令尊,都被埋沒了啊!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於蓬牖之中,聲名不出於里巷,悲哉!悲哉!」他看了靳彝甫的畫,說:「彝甫兄,我有幾句話……」
「您請指教。」
「你的畫,家學淵源。
但是,有功力,而少境界。
要變!山水,暫時不要畫。
你見過多少真山真水?人物,不要跟在改七薌、費曉樓後面跑。
倪墨耕尤為甜俗。
要越過唐伯虎,直追兩宋南唐。
我奉贈你兩個字:古,艷。
比如這張楊妃出浴,披紗用洋紅,就俗。
用朱紅,加一點紫!把顏色搞得重重的!臉上也不要這樣乾淨,給她貼幾個花子!——你是打算就這樣在家鄉困著呢?還是想出去闖闖呢?出去,走走,結識一些大家,見見世面!到上海,那裡人才多!」
他建議靳彝甫選出百十件畫,到上海去開一個展覽會。
他認識朵雲軒,可以借他們的地方。
他還可以寫幾封信給上海名流,請他們為靳彝甫吹噓吹噓。
他還囑咐靳彝甫,賣了畫,有了一點錢,要做兩件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最後說:「我今天很高興。
看了令祖、令尊的畫稿,偷到不少的東西。
——我把它化一化,就是傑作!哈哈哈哈……」
這位大畫家就這樣瘋瘋癲癲,哈哈大笑著,提了他的筇竹杖,一陣風似的走了。
靳彝甫一邊捲著畫,一邊想:季匋民是見得多。
他對自己的指點,很有道理,很令人佩服。
但是,到上海、開展覽會,結識名流……唉,有錢的名士的話怎麼能當得真呢!他笑了。
沒想到,三天之後,季匋民真的派人送來了七八封朱絲欄玉版宣的八行書。
靳彝甫的畫展不算轟動,但是賣出去幾十張畫。
那張在季匋民授意之下重畫的楊妃出浴,一再有人重訂。
報上發了消息,一家畫刊還選了他兩幅畫。
這都是他沒有想到的。
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看到報,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
賣了畫,靳彝甫真的按照季匋民的建議,「行萬里路」去了。
一去三年,很少來信。
這三年啊!
王瘦吾的草帽廠生意很好。
草帽沒個什麼講究,買的人只是一圖個結實,二圖個便宜。
他家出的草帽是就地產銷,省了來回運費,自然比外地來的便宜得多。
牌子闖出去了,買賣就好做。
全城並無第二家,那四台噠噠作響的機子,把帶著錢想買草帽的客人老遠地就吸過來了。
不想遇見一個王伯韜。
這王伯韜是個開陸陳行的。
這地方把買賣豆麥雜糧的行叫做陸陳行。
人們提起陸陳行,都暗暗搖頭。
做這一行的,有兩大特點:其一,是資本雄厚,大都兼營別的生意,什麼買賣賺錢,他們就開什麼買賣,眼尖手快。
其二,都是流氓——都在幫。
這城裡發生過幾起大規模的鬥毆,都是陸陳行挑起的。
打架的原因,都是搶行霸市。
這種人一看就看得出來。
他們的衣著和一般的生意人就不一樣。
不論什麼時候,長衫裡面的小褂的袖子總翻出很長的一截。
料子也是老實商人所不用的。
夏天是格子紡,冬天是法蘭絨。
腳底下是黑絲襪,方口的黑紋皮面的硬底便鞋。
王伯韜和王瘦吾是同宗,見面總是「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不愛搭理他,盡可能地躲著他。
誰知偏偏躲不開,而且天天要見面。
王伯韜也開了一家草帽廠,就在王瘦吾的草帽廠的對門!他新開的草帽廠有八台機子,八個師傅,門面、櫃台,一切都比王瘦吾的大一倍。
王伯韜真是不顧血本,把批發、零售價都壓得極低。
王瘦吾算算,這樣的定價,簡直無利可圖。
他不服這口氣,也隨著把價錢落下來。
王伯韜坐在對面櫃台裡,還是滿臉帶笑,「瘦吾兄」長,「瘦吾兄」短。
王瘦吾撐了一年,實在撐不住了。
王伯韜放出話來:「瘦吾要是願意把四台機子讓給我,他多少錢買的,我多少錢要!」
四台機子,連同庫存的現貨,辮子,全部倒給了王伯韜。
王瘦吾氣得生了一場重病。
一病一年多。
賣機子的錢、連同小絨線店的底本,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
好不容易,能起來坐一坐,出門走幾步了。
可是人瘦得像一張紙,一陣風吹過,就能倒下。
陶虎臣呢?
頭一年,因為四鄉鬧土匪,連城裡都出了幾起搶案,縣政府和當地駐軍聯名出了一張佈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炮仗店平時生意有限,全指著年下。
這一冬防,可把陶虎臣防苦了。
且熬著,等明年吧。
明年!蔣介石搞他娘的「新生活」1,根本取締了鞭炮。
城裡幾家炮仗店統統關了張。
陶虎臣別無產業,只好做一點「黃煙子」和蚊煙混日子。
「黃煙子」也像是個炮仗,只是裡面裝的不是火藥而是雄黃,外皮也是黃的。
點了捻子,不響,只是從屁股上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半天。
這種東西,端午節人家買來,點著了扔在床腳櫃底熏五毒;
孩子們把黃煙屁股抵在板壁上寫「虎」字。
蚊煙是在一個皮紙的空套裡裝上鋸末,加一點芒硝和鱔魚骨頭,盤成一盤,像一條蛇。
這東西點起來味道很嗆,人和蚊子都受不了。
這兩種東西,本來是炮仗店附帶做做的,靠它賺錢吃飯,養家活口的,怎麼行呢?——一年有幾個端午節?蚊子也不是四季都有啊!
第三年,陶家炮仗店的鋪闥子門1下了一把牛鼻子鐵鎖,再也打不開了。
陶家的鍋,也揭不開了。
起先是喝粥,——喝稀粥,後來連稀粥也喝不成了。
陶虎臣全家,已經餓了一天半。
有那麼一個缺德的人敲開了陶家的門。
這人姓宋,人稱宋保長,他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什麼錢也敢拿的。
他來做媒了。
二十塊錢,陶虎臣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
這連長第二天就開拔。
他倒什麼也不挑,只要是一個黃花閨女。
陶虎臣跳著腳大叫:「不要說得那麼好聽!這不是嫁!這是賣!你們到大街去打鑼喊叫:我陶虎臣賣女兒!你們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個什麼東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輩祖奶奶!你就這樣沒有能耐呀!」女兒的媽和弟弟都哭。
女兒倒不哭,反過來勸爹:「爹!爹!您別這樣!我願意!——真的!爹!我真的願意!」她朝上給爹媽磕了頭,又趴在弟弟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是:「餓的時候,忍著,別哭。」弟弟直點頭。
女兒走到爹床前,說了聲:「爹!我走啦!您保重!」陶虎臣臉對牆躺著,連頭都沒有回,他的眼淚花花地往下淌。
兩個半月過去了。
陶家一直就花這二十塊錢。
二十塊錢剩得不多了,女兒回來了。
媽脫下女兒的衣服一看,什麼都明白了:這連長天天打她。
女兒跟媽媽偷偷地說:「媽,我過上了他的髒病。」
歲暮天寒,彤雲釀雪,陶虎臣無路可走,他到陰城去上吊。
他沒有死成。
他剛把腰帶拴在一棵樹上,把頭伸進去,一個人攔腰把他抱住,一刀砍斷了腰帶。
這人是住在財神廟的那個侉子。
靳彝甫回來了。
他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
陶虎臣躺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
靳彝甫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
跟腳,他又奔王瘦吾家。
瘦吾也是家徒四壁了。
他正在對著空屋發呆。
靳彝甫也掏出五塊錢,說:「瘦吾,你等我一天!」
第三天,靳彝甫約王瘦吾、陶虎臣到如意樓喝酒。
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
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
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
「先用著。」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匋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
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
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日初稿十一月二十日二稿
星期天
這是一所私立中學,很小,只有三個初中班。
地點很好,在福煦路。
往南不遠是霞飛路;
往北,穿過兩條橫馬路,便是靜安寺路、南京路。
因此,學生不少。
學生多半是附近商人家的子女。
「校舍」很簡單。
靠馬路是一帶水泥圍牆。
有一座鐵門。
進門左手是一幢兩層的樓房。
很舊了,但看起來還結實。
樓下東側是校長辦公室。
往裡去是一個像是會議室似的狹長的房間,裡面放了一張乒乓球台子。
西側有一間房間,靠南有窗的一面凸出呈半圓形,形狀有點像一個船艙,是教導主任沈先生的宿舍。
當中,外屋是教員休息室;
裡面是一間大教室。
樓上還有兩個教室。
「教學樓」的後面有一座後樓,三層。
上面兩層是校長的住家。
底層有兩間不見天日的小房間,是沒有家的單身教員的宿舍。
此外,在主樓的對面,緊挨圍牆,有一座鐵皮頂的木板棚子。
後樓的旁邊也有一座板棚。
如此而已。
學校人事清簡。
全體教職員工,共有如下數人:一、校長。
姓趙名宗浚,大夏大學畢業,何系,未詳。
他大學畢業後就從事教育事業。
他為什麼不在銀行或海關找個事做,卻來辦這樣一個中學,道理不知何在。
想來是因為開一個學堂,進項不少,又不需要上班下班,一天工作八小時,守家在地,下了樓,幾步就到他的小王國——校長辦公室,下雨連傘都不用打;
又不用受誰的管,每天可以享清福,安閒自在,樂在其中。
他這個學校不知道是怎樣「辦」的,學校連個會計都沒有。
每學期收了學雜費,全部歸他處理。
除了開銷教員的薪水、油墨紙張、粉筆板擦、電燈自來水、笤帚簸箕、拖把抹布,他淨落多少,誰也不知道。
物價飛漲,一日數變,收了學費,他當然不會把鈔票存在銀行裡,瞧著它損耗跌落,少不得要換成黃魚(金條)或美鈔。
另外他大概還經營一點五金電料生意。
他有個弟弟在一家五金行做事,行情熟悉。
他每天生活得蠻「寫意」。
每天早起到辦公室,坐在他的黑皮轉椅裡看報。
《文匯報》、《大公報》、《新民報》,和隔夜的《大晚報》,逐版瀏覽一遍。
他很少看書。
他身後的書架上只有兩套書,一套《辭海》;
還有一套——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套書:吳其□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
看完報,就從抽屜裡拿出幾件小工具,修理一些小玩意,一個帶八音盒的小座鐘,或是一個西門子的彈簧彈子鎖。
他愛逛拍賣行、舊貨店,喜歡搜羅這類不費什麼錢而又沒有多大用處的玩意。
或者用一個指甲銼修指甲。
他其實就在家裡呆著,不到辦公室來也可以。
到辦公室,主要是為了打電話或接電話。
他接電話有個習慣。
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照例是先用上海話說:「儂找啥人?」對方找的就是他,他不馬上跟對方通話,總要說:「請儂等一等」,過了一會,才改用普通話說:「您找趙宗浚嗎?我就是……」他為什麼每次接電話都要這樣,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是顯得他有一個秘書,第一次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是秘書,好有一點派頭?還是先「緩衝」一下,好有時間容他考慮一下,對方是誰,打電話來多半是為什麼事,胸有成竹,有所準備,以便答覆?從他接電話的這個習慣,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精明的人。
他很精明,但並不俗氣。
他看起來很有文化修養。
說話高雅,聲音甜潤。
上海市井間流行的口頭語,如「操那起來」,「斜其盎賽」,在他嘴裡絕對找不到。
他在大學時就在學校的劇團演過話劇,畢業後偶爾還參加職業劇團客串(因此他的普通話說得很好),現在還和上海的影劇界的許多人保持聯繫。
我就是因為到上海找不到職業,由一位文學戲劇界的前輩介紹到他的學校裡來教書的。
他雖然是學校的業主,但是對待教員並不刻薄,為人很「漂亮」,很講「朋友」,身上還保留著一些大學生和演員的灑脫風度。
每年冬至,他必要把全體教職員請到後樓他的家裡吃一頓「冬至夜飯」,以盡東道之誼。
平常也不時請幾個教員出去來一頓小吃。
離學校不遠,馬路邊上有一個泉州人擺的魚糕米粉攤子,他經常在晚上拉我去吃一碗米粉。
他知道我愛喝酒,每次總還要特地為我叫幾兩七寶大曲。
到了星期天,他還忘不了把幾個他鄉作客或有家不歸的單身教員拉到外面去玩玩。
逛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或到老城隍廟去走步九曲橋,坐坐茶館,吃兩塊油汆魷魚,喝一碗雞鴨血湯。
凡有這種活動,多半都是由他花錢請客。
這種地方,他是一點也不小氣吝嗇的。
他已經三十五歲,還是單身。
他曾和一個女演員在外面租了房子同居了幾年,女演員名叫許曼諾。
因為他母親堅決反對他和這個女人結婚,所以一直拖著(他父親已死,他對母親是很孝順的)。
有一天一清早他去找這個演員,敲了半天房門,門才開。
裡面有一個男人(這人他也認識)。
他發現許曼諾的晨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他一氣之下,再也不去了。
但是許曼諾有時還會打電話來,約他到DDS或卡夫卡司1去見面。
那大概是許曼諾生活上遇到了困難,來求他給她一點幫助了。
這個女人我見過,頗有丰韻,但是神情憔悴,顯然長期過著放縱而不安定的生活。
她抽煙,喝烈性酒。
他發胖了。
才三十五歲就已經一百六十斤。
他很知道,再發展下去會是什麼樣子,他的父親就是一個大胖子(我們見過他的遺像)。
因此,他節食,並且注意鍛煉。
每天中午由英文教員小沈先生或他的弟弟陪他打乒乓球。
會議室那張乒乓球台子就是為此而特意買來的。
二、教導主任沈先生。
名裕藻,也是大夏大學畢業。
他到這所私立中學來教書,自然是因為老同學趙宗浚的關係。
他到這所中學有年頭了,從學校開辦,他就是教導主任。
他教代數、幾何、物理、化學。
授課量相當於兩個教員,所拿薪水也比兩個教員還多。
而且他可以獨佔一間相當寬敞明亮的宿舍,蠻適意。
這種條件在上海並不是很容易得到的。
因此,他也不必動腦筋另謀高就。
大概這所中學辦到哪一天,他這個教導主任就會當到哪一天。
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
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這個學校讀書)用一個三層的提梁飯盒從家裡給他送來(晚飯他回家吃)。
菜,大都是紅燒肉、煎帶魚、荷包蛋、香腸……。
每頓他都吃得一點不剩。
因此,他長得像一個牛犢子,呼吸粗短,舉動稍欠靈活。
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
他也不大看書,但有兩種「書」是必讀的。
一是「方塊報」1,他見到必買,一是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
學校隔壁兩三家,有一家小書店,每到《蜀山劍俠傳》新出一集,就在門口立出一塊廣告牌:「好消息,《蜀山劍俠傳》第××集已到!」沈裕藻走進店裡,老闆立即起身迎接:「沈先生,老早替儂留好勒嗨!」除了讀「書」,他拉拉胡琴。
他有一把很好的胡琴,鳳眼竹的擔子,聲音極好。
這把胡琴是他的驕傲。
雖然在他手裡實在拉不出多大名堂。
他沒有什麼朋友,卻認識不少有名的票友。
主要是通過他的同學李文鑫認識的,也可以說是通過這把胡琴認識的。
李文鑫也是大夏畢業的。
畢業以後,啥事也不做。
他家裡開著一爿旅館,他就在家當「小開」。
這是那種老式的旅館,在南市、十六鋪一帶還可見到。
一座回字形的樓房,四面都有房間,當中一個天井。
樓是純粹木結構的,扶梯、欄杆、地板,全都是木頭的,塗了紫紅色的油漆。
住在樓上,走起路來,地板會格吱格吱地響。
一男一女,在房間裡做點什麼勾當,隔壁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客人是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李文鑫就住在帳房間後面的一間潔淨的房間裡,聽唱片,拉程派胡琴。
他是上海專拉程派的名琴票。
他還培養了一個彈月琴的搭檔。
這彈月彈的是個流浪漢,生病因在他的旅館裡,付不出房錢。
李文鑫踱到他房間裡,問他會點什麼,——啥都不會!李文鑫不知怎麼會忽然心血來潮,異想天開,拿了一把月琴:「儂彈!」這流浪漢就使勁彈起來,——單弦繃。
李文鑫不讓他閒著,三九天,弄一盆冰水,讓這流浪漢把手指頭彈得發燙了,放在冰水裡泡泡——再彈!在李文鑫的苦教之下,這流浪漢竟成了上海灘票界的一把數一數二的月琴。
這流浪漢一個大字不識,挺大個腦袋,見人連話都不會說,只會傻笑,可是彈得一手好月琴。
使起「竄兒」來,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而且尺寸穩當,板槽瓷實,和李文鑫的胡琴嚴絲合縫,「一眼」不差,為李文鑫的琴藝生色不少。
票友們都說李文鑫能教出這樣一個下手來,真是獨具慧眼。
李文鑫就養著他,帶著他到處「走票」,很受歡迎。
李文鑫有時帶了幾個票友來看沈裕藻,因為這所學校有一間會議室,正好調嗓子清唱。
那大都是星期天。
沈裕藻星期天偶爾也同我們一起去逛逛公園,逛逛城隍廟,陪趙宗浚去遛拍賣行,平常大都是讀「書」,等著這些唱戲朋友,李文鑫認識的票友都是「有一號」的。
像古森柏這樣的名票也讓李文鑫拉來過。
古森柏除了偶爾唱一段《監酒令》,讓大家欣賞欣賞徐小香的古調絕響外,不大唱。
他來了,大都是聊。
盛蘭如何,盛戎如何,世海如何,君秋如何。
他聊的時候,別的票友都洗耳恭聽,連連頷首。
沈裕藻更是聽得發呆。
有一次,古森柏和李文鑫還把南京的程派名票包華請來過。
包華那天唱了全出《桑園會》(這是他的代表作,曾灌唱片)。
李文鑫操琴,用的就是老沈的那把鳳眼竹擔子的胡琴(這是一把適於拉西皮的琴)。
流浪漢閉著眼睛彈月琴。
李文鑫叫沈裕藻來把二胡托著。
沈裕藻只敢輕輕地蹭,他怕拉重了「出去」了。
包華的程派真是格高韻雅,懂戲不懂戲的,全都聽得出了神,鴉雀無聲。
沈裕藻的這把胡琴給包華拉過,他給包華托過二胡,他覺得非常光榮。
三、英文教員沈福根。
因為他年紀輕,大家叫他小沈,以區別於老沈——沈裕藻。
學生列他「小沈先生」。
他是本校的畢業生。
畢業以後賣了兩年小黃魚,同時在青年會補習英文。
以後跟校長趙先生講講,就來教英文了。
他的英文教得怎麼樣?——不曉得。
四、史地教員史先生。
史先生原是首飾店出身。
他有一樁艷遇。
在他還在首飾店學徒的時候,有一天店裡接到一個電話,叫給一家送幾件首飾去看看,要一個學徒送去。
店裡叫小史去。
小史拿了幾件首飾,按電話裡所說的地址送去了。
地方很遠。
送到了,是一座很幽靜的別墅,沒有什麼人。
女主人接見了他,把他留下了。
住了三天(據他後來估計,這女主人大概是一個軍閥的姨太太)。
他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還常常津津樂道地談起這件事。
一談起這件事,就說:「畢生難忘!」我看看他的模樣(他的臉有一點像一張拉長了的猴子的臉),實在很難想像他曾有過這樣的艷遇。
不過據他自己說,年輕時他是蠻漂亮的。
至於他怎麼由一個首飾店的學徒變成了一個教史地的中學教員,那誰知道呢。
上海的許多事情,都是蠻難講的。
五、體育教員謝霈。
這個學校沒有操場,也沒有任何體育設備(除了那張乒乓球台子),卻有一個體育教員。
謝先生上體育課只有一種辦法,把學生帶出去,到霞飛路的幾條車輛行人都較少的橫馬路上跑一圈。
學生們很願意上體育課,因為可以不在教室裡坐著,回來還可以買一點甜鹹「支卜」、檀香橄欖、蜜餞嘉應子、苔菜小麻花,一路走,一路吃著,三三兩兩地走進學校的鐵門。
謝行生沒有什麼學歷,他當過兵,要過飯。
他是個憤世嫉俗派,什麼事情都看透了。
他常說:「什麼都是假的。
爺娘、老婆、兒女,都是假的。
只有銅鈿,銅鈿是真的!」他看到人談戀愛就反感:「戀愛。
沒有的。
沒有戀愛,只有操×!」他生活非常儉省,連茶葉都不買。
只在一件事上卻捨得花錢:請人下棋。
他是個棋迷。
他的棋下得很臭,但是愛看人下棋。
一到星期天,他就請兩個人來下棋,他看。
有時能把上海的兩位圍棋國手請來。
這兩位國手,都穿著紡綢衫褲,長衫折得整整齊齊地搭在肘臂上。
國手之一的長衫是熟羅的,國手之二的是香雲紗。
國手之一手執棕竹拄杖,國手之二手執湘妃竹骨子的折扇。
國手之一留著小鬍子,國手之二不留。
他們都用長長的象牙煙嘴吸煙,都很瀟灑。
他們來了,稍事休息,見到人都欠起身來,彬彬有禮,然後就在校長辦公室的寫字檯上擺開棋局,對弈起來。
他們來了,謝先生不僅預備了好茶好煙,還一定在不遠一家廣東館訂幾個菜,等一局下完,請他們去小酌。
這二位都是好酒量,都能喝二斤加飯或善釀。
謝先生為了看國手下棋,花起錢不覺得肉痛。
六、李維廉。
這是一個在復旦大學教書的詩人的侄子,高中畢業後,從北平到上海來,準備在上海考大學。
他的叔父和介紹我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是老朋友,請這位前輩把他介紹到這所學校來,教一年級算術,好解決他的食宿。
這個年輕人很靦腆,不愛說話,神情有點憂鬱。
星期天,他有時到叔叔家去,有時不去,躲在屋裡溫習功課,寫信。
七、胡鳳英。
女,本校畢業,管註冊、收費、收發、油印、接電話。
八、校工老左。
住在後樓房邊的板棚裡。
九、我。
我教三個班的國文。
課餘或看看電影,或到一位老作家家裡坐坐,或陪一個天才畫家無盡無休地逛霞飛路,說一些海闊天空,才華迸發的廢話。
吃了一碗加了很多辣椒的咖喱牛肉麵後,就回到學校裡來,在「教學樓」對面的鐵皮頂木棚裡批改學生的作文,寫小說,直到深夜。
我很喜歡這間棚子,因為只有我一個人。
除了我,誰也不來。
下雨天,雨點落在鐵皮頂上,乒乒乓乓,很好聽。
聽著雨聲,我往往會想起一些很遙遠的往事。
但是我又很清楚地知道:我現在在上海。
雨已經停了,分明聽到一聲:「白糖蓮心粥——!」
星期天,除非有約會,我大都隨幫唱影,和趙宗浚、沈裕藻、沈福根、胡鳳英……去逛兆豐公園、法國公園,逛城隍廟。
或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
不想聽也不想看的時候,就翻《辭海》,看《植物名實圖考長編》——這是一本很有趣的著作,文筆極好。
我對這本書一直很有感情,因為它曾經在喧囂歷碌的上海,陪伴我度過許多閒適安靜的辰光。
這所中學裡,忽然興起一陣跳舞風,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舉辦舞會。
這是校長趙宗浚所倡導的。
原因是:一、趙宗浚正在追求一位女朋友。
這女朋友有兩個妹妹,都是剛剛學會跳舞,癮頭很大。
舉辦舞會,可以把這兩個妹妹和她們的姐姐都吸引了來。
趙宗浚新認識的女朋友姓王,名靜儀。
史先生、沈福根、胡鳳英都稱呼她為王小姐。
她人如其名,態度文靜,見人握手,落落大方。
臉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條。
衣服鞋子都很講究,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但乍一看看不出來,因為款式高雅,色調諧和,不趨時髦,毫不扎眼。
她是學音樂的,在一個教會學校教音樂課。
她父親早故,一家生活全由她負擔。
因為要培養兩個妹妹上學,靠三十歲了,還沒有嫁人。
趙宗浚在一個老一輩的導演家裡認識了她,很傾心。
他已經厭倦了和許曼諾的那種叫人心煩意亂的戀愛,他需要一個安靜平和的家庭,王靜儀正是他所嚮往的伴侶。
他曾經給王靜儀寫過幾封信,約她到公園裡談過幾次。
趙宗浚表示願意幫助她的兩個妹妹讀書;
還表示他已經是這樣的歲數了,不可能再有那種火辣辣的、羅曼蒂克的感情,但是他是懂得怎樣體貼照顧別人的。
王靜儀客客氣氣地表示對趙先生的為人很欽佩,對他的好意很感謝。
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叫婉儀,一個叫淑儀,長得可一點也不像姐姐,她們的臉都很寬,眼眼分得很開,體型也是寬寬扁扁的。
雅氣未脫,不大解事,吃起點心糖果來,聲音很響。
王靜儀帶她們出來參加這一類的舞會,只是想讓她們見見世面,有一點社交生活。
這在她那樣比較寒素的人家,是不大容易有的。
因此這兩個妹妹隨時都顯得有點興奮。
二、趙宗浚覺得自己太胖了,需要運動。
三、他新從拍賣行買了一套調製雞尾酒的酒具,一個賽銀的酒海,一個曲頸長柄的酒勺,和幾十隻高腳玻璃酒杯,他要拿出來派派用場。
四、現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跳舞教師。
這人名叫赫連都。
他不是這個學校裡的人,只是住在這個學校裡。
他是電影演員,也是介紹我到這個學校裡來的那位文學戲劇前輩把他介紹給趙宗浚,住到這個學校裡來的,因為他在上海找不到地方住。
他就住在後樓底層,和謝霈、李維廉一個房間。
——我和一個在《大晚報》當夜班編輯的姓江的老兄住另一間。
姓江的老兄也不是學校裡的人,和趙宗浚是同學,故得寄住在這裡。
這兩個房間黑暗而潮濕,白天也得開燈。
我臨離開上海時,打行李,發現墊在小鐵床上的蓆子的背面竟長了一寸多長的白毛!房間前面有一個狹小的天井,後樓的二三層和隔壁人家樓上隨時會把用過的水從高空潑在天井裡,嘩啦一聲,驚心動魄。
我因此給這兩間屋起了一個室名:聽水齋。
赫連都有點神秘。
他是個電影演員,可是一直沒有見他主演過什麼片子。
他長得高大、挺拔、英俊,很有男子氣。
雖然住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裡,睡在一張破舊的小鐵床上,出門時卻總是西裝筆挺,容光煥發,像個大明星。
他忙得很。
一早出門,很晚才回來。
他到一個白俄家裡去學發聲,到另一個白俄家裡去學舞蹈,到健身房練拳擊,到馬場去學騎馬,到劇專去旁聽表演課,到處找電影看,除了美國片、英國片、蘇聯片,還到光陸這樣的小電影院去看烏髮公司的德國片,研究卻爾斯勞頓和里昂·巴裡摩爾……他星期天有時也在學校裡呆半天,聽票友唱戲,看國手下棋,跟大家聊聊天。
聊電影,聊內戰,聊沈崇事件,聊美國兵開吉普車撞人、在馬路上酗酒胡鬧。
他說話富於表情,手勢有力。
他的笑聲常使人受到感染。
他的舞跳得很好。
探戈跳得尤其好,曾應邀在跑狗場舉辦的探戈舞表演晚會上表演過。
趙宗浚於是邀請他來參加舞會,教大家跳舞。
他欣然同意,說:
「好啊!」
他在這裡寄居,不交房錢,這點義務是應該盡的,否則就太不近人情了。
於是到了星期天,我們就哪兒也不去了。
胡鳳英在家吃了早飯就到學校裡來,和老左、沈福根把樓下大教室的課桌課椅都搬開,然後搬來一匣子鋼絲毛,一團一團地撒在地板上,用腳踩著,順著木紋,使勁地擦。
趙宗浚和我有時也參加這種有趣的勞動。
把地板擦去一層皮,露出了白茬,就上蠟。
然後換了幾個大燈泡,蒙上紅藍玻璃紙。
有時還掛上一些縐紙彩條,紙燈籠。
到了晚上,這所學校就成了一個俱樂部。
下棋的下棋,唱戲的唱戲,跳舞的跳舞。
紅藍燈泡一亮,電唱機的音樂一響,彩條紙燈被電風扇吹得搖搖晃晃,很有點舞會的氣氛。
胡鳳英從後樓搬來十來只果盤,裝著點心糖果。
越宗浚捧著賽銀酒海進來,著手調製雞尾酒。
他這雞尾酒是中西合璧。
十幾瓶汽水,十幾瓶可口可樂,兌上一點白酒。
但是用曲頸長柄的酒勺傾注在高腳酒杯裡,晶瑩透亮,你能說這不是雞尾酒?
音樂(唱片)也是中西並蓄,雅俗雜陳。
肖邦、華格那、斯特勞斯;
黑人的爵士樂、南美的倫擺舞曲,夏威夷情歌;
李香蘭唱的《支那之夜》、《賣糖歌》;
廣東音樂《彩雲追月》、《步步高》;
上海的流行歌曲《三輪車上的小姐》、《你是一個壞東西》;
還有跳舞場裡大家一起跳的《香檳酒氣滿場飛》。
參加舞會的,除了本校教員,王家三姊妹,還有本校畢業出去現已就業的女生,還有胡鳳英約來的一些男女朋友。
她的這些朋友都有點不三不四,男的穿著全套美國大兵的服裝,大概是飛機場的機械士;
女的打扮得像吉普女郎。
不過他們到這裡參加舞會,還比較收斂,甚至很拘謹。
他們畏畏縮縮地和人握手。
跳舞的時候也只是他們幾個人來回配搭著跳,跳倫擺。
赫連都幾乎整場都不空。
女孩子都愛找他跳。
他的舞跳得非常的「帥」(她們都很能體會這個北京字眼的全部涵意了)。
腳步清楚,所給的暗示非常肯定。
跟他跳舞,自己覺得輕得像一朵雲,交關舒服。
這一天,華燈初上,舞樂輕揚。
李文鑫因為晚上要拉一場戲,帶著彈月琴的下手走了。
票友們有的告辭,有的被沈裕藻留下來跳舞。
下棋的吃了老酒,喝著新泡的龍井茶,準備再戰。
參加舞會的來賓陸續到了,赫連都卻還沒有出現——他平常都是和趙宗浚一同張羅著迎接客人的。
大家正盼望著他,忽然聽到鐵門外人聲雜亂,不知出了什麼事。
趕到門口一看,只見一群人簇護著赫連都。
赫連都頭髮散亂,襯衫碎成了好幾片。
李維廉在他旁邊,夾著他的上衣。
赫連都連連向人群拱手:「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嘸不啥,嘸不啥!大家全是中國人!」
「儂為中國人吐出一口氣,應該謝謝儂!」
一個在公園裡教人打拳的滄州老人說:「兄弟,你是好樣兒的!」
對面弄堂裡賣咖喱牛肉麵的江北人說:「赫先生!你今天干的這樁事,真是叫人佩服!晏一歇請到小攤子上吃一碗牛肉麵消夜,我也好表表我的心!」
赫連都連忙說:「謝謝,謝謝!改天,改天擾您!」人群散去,赫連都回身向趙宗浚說:「老趙,你們先跳,我換換衣服,洗洗臉,就來!」說著,從李維廉手裡接過上衣,往後樓走去。
大家忙問李維廉,是怎麼回事。
「赫連都打了美國兵!他一人把四個美國兵全給揍了!我和他從霞飛路回來,四個美國兵喝醉了,正在侮辱一個中國女的。
真不像話,他們把女的衣服差不多全剝光了!女的直叫救命。
圍了好些人,誰都不敢上。
赫連都脫了上衣,一人給了他們一拳,全都揍趴下了。
他們起來,輪流和赫連都打開了boxing1,赫連都毫不含糊。
到後來,四個一齊上。
周圍的人大傢伙把赫連都一圍,擁著他進了胡同。
美國兵歪歪倒倒,罵罵咧咧地走了。
真不是玩意!」
大家議論紛紛,都很激動。
圍棋國手之一慢條斯理地說:「是不是把鐵門關上?只怕他們會來尋事。」
國手之二說:「是的。
美國人惹不得。」
趙宗浚出門兩邊看看,說:「用不著,那樣反而不好。」沈福根說:「我去偵察偵察!」他像煞有介事,躡手躡腳地向霞飛路走去。
過了一會,又踅了回來:「嘸啥嘸啥!霞飛路上人來人往。
美國赤佬已經無影無蹤哉!」
於是下棋的下棋,跳舞的跳舞。
赫連都換了一身白法蘭絨的西服出來,顯得格外精神。
今天的舞會特別熱烈。
赫連都幾乎每支曲子都跳了。
他和王婉儀跳了快三步編花;
和王淑儀跳了《維也納森林》,帶著她沿外圈轉了幾大圈;
慢四步、狐步舞,都跳了,他還邀請一個吉普女郎跳了一場倫擺。
他向這個自以為很性感的女郎走去,欠身伸出右手,微微鞠躬,這位性感女郎受寵若驚,喜出望外,連忙說:「喔!謝謝儂!」
王靜儀不大跳,和趙宗浚跳了一支慢四步以後,拉了李維廉跳了一支慢三步圓舞曲,就一直在邊上坐著。
舞會快要結束時,王靜儀起來,在唱片裡挑了一張《La-paloma》1,對赫連都說:「我們跳這一張。」赫連都說:「好。」
西班牙舞曲響了,飄逸的探戈舞跳起來了。
他們跳得那樣優美,以致原來準備起舞的幾對都停了下來,大家遠遠地看他們倆跳。
這支曲子他們都很熟,配合得非常默契。
赫連都一晚上只有跳這一次舞是一種享受。
他托著王靜儀的腰,貼很很近;
輕輕握著她的指尖,拉得很遠,有時又撒開手,各自隨著音樂的旋律進退起伏。
王靜儀高高地抬起手臂,微微地側著肩膀,俯仰,迴旋,又輕盈,又奔放。
她的眼睛發亮。
她的白紗長裙飄動著,像一朵大百合花。
大家都看得癡了。
史先生(他不跳舞,但愛看人跳舞,每次舞會必到)輕聲地說:「這才叫跳舞!」
音樂結束了,太短了!
美的東西總是那樣短促!
但是似乎也夠了。
趙宗浚第一次認識了王靜儀。
他發現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負擔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氣質,端莊的儀表下面隱藏著的對詩意的、浪漫主義的幸福的熱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嚮往。
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無望的。
他第一次苦澀地感覺到:什麼是庸俗。
他本來可以是另外一種人,過另外一種生活,但是太晚了!他為自己的圓圓的下巴和柔軟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恥。
他覺得異常的疲乏。
舞會散了,圍棋也結束了。
謝霈把兩位國手送出鐵門。
國手之一意味深長地對國手之二說:「這位赫連都先生,他會不會是共產黨?」
國手之二回答:
「難講的。」
失眠的霓虹燈在上海的夜空,這裡那裡,靜靜地燃燒著。
1983年7月25日北京酷暑揮汗作
湘行二記
桃花源記
汽車開進桃花源,車中一眼看見一棵桃樹上還開著花。
只有一枝,四五朵,通紅的,如同胭脂。
十一月天氣,還開桃花!這四五朵紅花似乎想努力地證明:這裡確實是桃花源。
有一位原來也想和我們一同來看看桃花源的同志,聽說這個桃花源是假的,就沒有多大興趣,不來了。
這位同志真是太天真了。
桃花源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桃花源記》是一篇寓言。
中國有幾處桃花源,都是後人根據《桃花源詩並記》附會出來的。
先有《桃花源記》,然後有桃花源。
不過如果要在中國選舉出一個桃花源,這一個應該有優先權。
這個桃花源在湖南桃源縣,桃源舊屬武陵。
而且這裡有一條小溪,直通沅江。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是這樣說的麼:「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剛放下旅行包,文化局的同志就來招呼去吃擂茶。
聞擂茶之名久矣,此來一半為擂茶,沒想到下車後第一個節目便是吃擂茶,當然很高興。
茶葉、老薑、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裡,用硬雜木做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
吃擂茶時還要擺出十幾個碟子,裡面裝的是炒米、炒黃豆、炒綠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紅薯片、油炸鍋巴、泡菜、酸辣薙頭……邊喝邊吃。
擂茶別具風味,連喝幾碗,渾身舒服。
佐茶的茶食也都很好吃,薙頭尤其好。
我吃過的薙頭多矣,江西的、湖北的、四川的……但都不如這裡的又酸又甜又辣,桃源薙頭滋味之濃,實為天下冠。
桃源人都愛喝擂茶。
有的農民家,夏天中午不吃飯,就是喝一頓擂茶。
問起擂茶的來歷,說是:諸葛亮帶兵到這裡,士兵得了瘟疫,遍請名醫,醫治無效,有一個老婆婆說:「我會治!」她熬了幾大鍋擂茶,說:「喝吧!」士兵喝了擂茶,都好了。
這種說法當然也只好姑妄聽之。
諸葛亮有沒有帶兵到過桃源,無可稽考。
根據印象,這一帶在三國時應是吳國的地方,若說是魯肅或周瑜的兵,還差不多。
我總懷疑,這種喝茶法是宋代傳下來的。
《都城紀勝》中「茶坊」載:「冬天兼賣擂茶」。
《夢梁錄》「茶肆」條載:「冬月添賣七寶擂茶」。
有一本書載:「杭州人一天吃三十丈木頭」。
指的是每天消耗的「擂槌」的表層木質。
「擂槌」大概就是桃源人所說的擂棒。
「一天吃三十丈木頭」,形容杭州人口之多。
擂槌可以擂別的東西,當然也可以擂茶。
「擂」這個字是從宋代沿用下來的。
「擂」者,擂而細之之謂也,跟擂鼓的擂不是一個意思。
茶裡放姜,見於《水滸傳》,王婆家就有這種茶賣,《水滸傳》第二十四回寫道:「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子上。」從字面看,這種茶裡有茶葉,有姜,至於還放不放別的什麼,只好闕聞了。
反正,王婆所賣之茶與桃源擂茶有某種淵源,是可以肯定的。
湖南省不少地方喝「芝麻豆子茶」,即在茶裡放入炒熟且碾碎的芝麻、黃豆、花生,也有放姜的,好像不加鹽,茶葉則是整的,並不擂細,而且喝乾了茶水還把葉子撈出來放進嘴裡嚼嚼吃了,這可以說是擂茶的嫡堂兄弟。
湖南人愛吃姜。
十多年前在醴陵、瀏陽一帶旅行,公共汽車一到站,就有人托了一個磁盤,裡面裝的是插在牙籤上的切得薄薄的薑片,一根牙籤上插五六片,賣與過客。
本地人掏出角把錢,買得幾串,就坐在車裡吃起來,像吃水果似的。
大概楚地卑濕,故湘人保存了不撤姜食的習慣。
生薑、茶葉可以治療某些外感,是一般的本草書上都講過的。
北方的農村也有把茶葉、芝麻一同放在嘴裡生嚼用來發汗的偏方。
因此,說擂茶最初起於醫治兵士的時症,不為無因。
上午在山上桃花觀裡看了看。
進門是一正殿,往後高處是「古隱君子之堂」。
兩側各有一座樓,一名「躡風」,用陶淵明「願言躡輕風」詩意;
一名「玩月」,用劉禹錫故實。
樓皆三面開窗,後為牆壁,頗小巧,不俗氣。
觀裡的建築都不甚高大,疏疏朗朗,雖為道觀,卻無甚道士氣,既沒有一氣三清的坐像,也沒有伸著手掌放掌心雷降妖的張天師。
楹聯頗多,聯語多隱括《桃花源記》詞句,也與道教無關。
這些聯匾在文化大革命中由一看山的老人摘下藏了起來,沒有交給破四舊的紅衛兵,故能完整地重新掛出來,也算萬幸了。
下午下山,去鑽了「秦人洞」。
洞口倒是有點像《桃花源記》所寫的那樣,「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
洞裡有小小流水,深不過人腳面,然而源源不竭,蜿蜒流至山下。
走了十幾步,豁然開朗了,但並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後面有一點平地,也有一塊稻田,田中插一木牌,寫著:「千丘田」,實際上只有兩間房子那樣大,是特意開出來種了稻子應景的。
有兩個水池子,山上有一個擂茶館,再後就又是山了。
如此而已。
因此不少人來看了,都覺得失望,說是「不像」。
這些同志也真是天真。
他們大概還想遇見幾個避亂的秦人,請到家裡,設酒殺雞來招待他一番,這才滿意。
看了秦人洞,便扶向路下山。
山下有方竹亭,亭極古拙,四面有門而無窗,牆甚厚,拱頂,無樑柱,雲是明時所築,似可信。
亭後舊有方竹,為國民黨的兵砍盡。
竹子這個東西,每隔三年,須刪砍一次,不則擠死;
然亦不能砍盡,砍盡則不復長。
現在方竹亭後仍有一叢細竹,導遊的說明牌上說:這種竹子看起來是圓的,摸起來是方的。
摸了摸,似乎有點楞。
但一切竹竿似皆不盡渾圓,這一叢細竹是補種來應景的,和我在成都薛濤井旁所見方竹不同,——那是真正「的角四方」的。
方竹亭前原來有很多碑,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紅衛兵椎碎了,剩下一些石頭烏龜昂著頭空空地坐在那裡。
據說有一塊明朝的碑,字寫得很好,不知還能不能找到拓本。
舊的碑毀掉了,新的碑正在造出來。
就在碎碑殘骸不遠處,有幾個石工正在丁丁地亞斤治。
一個小伙子在一塊桃源石的巨碑上澆了水,用一塊油石在慢慢地磨著。
碑石綠如艾葉,很好看。
桃源石很硬,磨起來很不容易。
問:「磨這樣一塊碑得用多少工?」——「好多工啊?那曉得呢!反正磨光了算!」這回答真有點無懷氏之民的風度。
晚飯後,管理處的同志擺出了紙墨筆硯,請求寫幾個字,把上午吃擂茶時想出的四句詩寫給了他們:紅桃曾照秦時月,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吃擂茶。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杆外面,竹樹蕭然,極為幽靜。
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
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
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
大概樹都是從谷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
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修竹姍姍節子長,山中高樹已經霜。
經霜竹樹皆無語,
小鳥啾啾為底忙?
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閒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雞鳴相應答,林間鳥語自高低。
芭蕉葉響知來雨,
已覺清流漲小溪。
做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伙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
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岳陽樓記
岳陽樓值得一看。
長江三勝,滕王閣、黃鶴樓都沒有了,就剩下這座岳陽樓了。
岳陽樓最初是唐開元中中書令張說所建,但在一般中國人的印象裡,它是滕子京建的。
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於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很少沒有讀過《岳陽樓記》的。
《岳陽樓記》一開頭就寫道:「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然范記寫得很清楚,滕子京不過是「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然而大家不甚注意,總以為這是滕子京建的。
岳陽樓和滕子京這個名字分不開了。
滕子京一生做過什麼事,大家不去理會,只知道他修建了岳陽樓,好像他這輩子就做了這一件事。
滕子京因為岳陽樓而不朽,而岳陽樓又因為范仲淹的一記而不朽。
若無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不會有那麼多人知道岳陽樓,有那麼多人對它嚮往。
《岳陽樓記》通篇寫得很好,而尤其為人傳誦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名言。
可以這樣說:岳陽樓是由於這兩句名言而名聞天下的。
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
這位「胸中自有數萬甲兵」的范老夫子的事跡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傳後世的,除了幾首詞,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岳陽樓記》和《記》裡的這兩句話。
這兩句話哺育了很多後代人,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品德的形成,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嗚呼,立言的價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寫這篇《記》的時候,范仲淹不在岳陽,他被貶在鄧州,即今延安,而且聽說他根本就沒有到過岳陽,《記》中對岳陽樓四周景色的描寫,完全出諸想像。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他沒有到過岳陽,可是比許多久住岳陽的人看到的還要真切。
岳陽的景色是想像的,但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思想卻是久經考慮,出於胸臆的,真實的、深刻的。
看來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
有了獨特的思想,才能調動想像,才能把在別處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來。
范仲淹雖可能沒有看到過洞庭湖,但是他看到過很多巨浸大澤。
他是吳縣人,太湖是一定看過的。
我很深疑他對洞庭湖的描寫,有些是從太湖印象中借用過來的。
現在的岳陽樓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
這座樓燒掉了幾次。
據《巴陵縣志》載:岳陽樓在明崇禎十二年毀於火,推官陶宗孔重建。
清順治十四年又毀於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時、知縣趙士珩捐資重建。
康熙二十七年又毀於火,直到乾隆五年由總督班第集資修復。
因此范記所云「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已不可見。
現在樓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岳陽樓記》系張照所書,樓裡的大部分楹聯是到處寫字的「道州何紹基」寫的,張、何皆乾隆間人。
但是人們還相信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樓,因為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實在太深入人心了。
也很可能,後來兩次修復,都還保存了滕樓的舊樣。
九百多年前的規模格局,至今猶能得其彷彿,斯可貴矣。
我在別處沒有看見過一個像岳陽樓這樣的建築。
全樓為四柱、三層、盔頂的純木結構。
主樓三層,高十五米,中間以四根楠木巨柱從地到頂承荷全樓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寶柱作為內圍,外圍繞以十二根簷柱,彼此牽制,結為整體。
全樓純用木料構成,逗縫對榫,沒用一釘一鉚,一塊磚石。
樓的結構精巧,但是看起來端莊渾厚,落落大方,沒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氣,在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上很壓得住,很有氣魄。
岳陽樓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佔的地勢。
「滕王高閣臨江渚」,看來和長江是有一段距離的。
黃鶴樓在蛇山上,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宜俯瞰,宜遠眺,樓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樓自樓。
岳陽樓剛好像直接從洞庭湖裡長出來的。
樓在岳陽西門之上,城門口即是洞庭湖。
伏在樓外女牆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腳底,丟一個石子,就能聽見水響。
樓與湖是一整體。
沒有洞庭湖,岳陽樓不成其為岳陽樓;
沒有岳陽樓,洞庭湖也就不成其為洞庭湖了。
站在岳陽樓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來往,漁歌互答,可以揚聲與舟中人說話;
同時又可遠看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湖水,遠近咸宜,皆可悅目。
「氣吞雲夢澤,波撼岳陽城」,並非虛語。
我們登岳陽樓那天下雨,遊人不多。
有三四級風,洞庭湖裡的浪不大,沒有起白花。
本地人說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湧」。
「波」和「湧」有這樣的區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可以增加對於「洞庭波湧連天雪」的一點新的理解。
夜讀《岳陽樓詩詞選》。
讀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
最有氣魄的還是孟浩然的那一聯,和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劉禹錫的「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化大境界為小景,另闢蹊徑。
許棠因為《洞庭》一詩,當時號稱「許洞庭」,但「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
滕子京的《臨江仙》把「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整句地搬了進來,未免過於省事!呂洞賓的絕句:「朝游岳鄂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很有點仙氣,但我懷疑這是偽造的(清人陳玉垣《岳陽樓》詩有句云:「堪惜忠魂無處奠,卻教羽客踞華楹」,他主張岳陽樓上當奉屈左徒為宗主,把樓上的呂洞賓的塑像請出去,我準備投他一票)。
寫得最美的,還是屈大夫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兩句話,把洞庭湖就寫完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北京隨筆兩篇
天鵝之死
「阿姨,都白天了,怎麼還有月亮呀?
「阿姨,月亮是白色的,跟雲的顏色一樣。
「阿姨,天真藍呀。
「藍色的天,白色的月亮,月亮裡有藍色的雲,真好看呀!」「真好看!」
「阿姨,樹葉都落光了。
樹是紫色的。
樹幹是紫色的。
樹枝也是紫色的。
樹上的風也是紫色的。
真好看!」「真好看!」
「阿姨,你好看!」
「我從前好看。」
「不!你現在也好看。
你的眼睛好看。
你的脖子,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都好看。
你的腿好看。
你的腿多長呀。
阿姨,我們愛你!」
「小朋友,我也愛你們!」
「阿姨,你的腿這兩天疼了嗎?」
「沒有。
要上坡了,小朋友,小心!」
「哦!看見玉淵潭了!」
「玉淵潭的水真清呀!」
「阿姨,那是什麼?雪白雪白的,像花一樣的發亮,一,二,三,四。」
白蕤從心裡發出一聲驚呼:「是天鵝!」
「是天鵝?」
「冬泳的叔叔,那是天鵝嗎?」
「是的,小朋友。」
「它們是怎麼來的?」
「它們是自己飛來的。」
「它們從哪兒飛來?」
「從很遠很遠的北方。」
「是嗎?——歡迎你,白天鵝!」
「歡迎你到我們這兒來作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了大興安嶺,
雪壓的落葉松的密林裡,閃動著鄂溫克族狩獵隊篝火的紅光。
白蕤去看烏蘭諾娃,去看天鵝。
大提琴的柔風托起了烏蘭諾娃的雙臂,鋼琴的露珠從她的指尖流出。
她的柔弱的雙臂伏下了。
又輕輕地掙扎著,抬起了脖頸。
鋼琴流盡了最後的露滴,再也沒有聲音了。
天鵝死了。
白蕤像是在一個夢裡。
她的眼睛裡都是淚水。
她的眼淚流進了她的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了呼倫貝爾草原,草原一片白茫茫。
圈兒河依戀著家鄉,
它流去又回頭。
在雪白的草原上,
畫出了一個又一個鐵青色的圓圈。
白蕤考進了芭蕾舞校。
經過刻苦地訓練,她的全身都變成了音樂。
她跳《天鵝之死》。
大提琴和鋼琴的旋律吹動著她的肢體,她的手指和足尖都在想像。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某某去看了芭蕾。
他用猥褻的聲音說:
「這他媽的小妞兒!那胸脯,那小腰,那麼好看的大腿!……」
他滿嘴噴著酒氣。
他做了一個淫蕩的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
中國的森林起了火了。
白蕤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
因為她說:「《天鵝之死》就是美!烏蘭諾娃就是美!」
天鵝在天上飛翔。
某某成了「工宣隊員」。
他每天晚上都想出一種折磨演員的花樣。
他叫她們背著床板在大街上跑步。
他叫她們做折損骨骼的苦工。
他命令白蕤跳《天鵝之死》。
「你不是說《天鵝之死》就是美嗎?你給我跳,跳一夜!」
錄音機放出了音樂。
音樂使她忘記了眼前的一切。
她快樂。
她跳《天鵝之死》。
她看看某某,發現他的下牙突出在上牙之外。
北京人管這種長相叫「地包天」。
她跳《天鵝之死》。
她羞恥。
她跳《天鵝之死》。
她憤怒。
她跳《天鵝之死》。
她摔倒了。
她跳《天鵝之死》。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太陽島,
飛過松花江。
飛過華北平原,
越冬的麥粒在鬆軟的泥土裡睡得正香。
經過長途飛行,天鵝的體重減輕了,但是翅膀上增添了力量。
天鵝在天上飛翔,
在天上飛翔,
玉淵潭在月光下發亮。
「這兒真好呀!這兒的水不凍,這兒暖和,咱們就在這兒過冬,好嗎?」
四隻天鵝翩然落在玉淵潭上。
白蕤轉業了。
她當了保育員。
她還是那樣美,只是因為左腿曾經骨折,每到陰天下雨,就隱隱發痛。
自從玉淵潭來了天鵝,她隔兩三天就帶著孩子們去看一次。
孩子們對天鵝說:
「天鵝天鵝你真美!」
「天鵝天鵝我愛你!」
「天鵝天鵝真好看!」
「我們和你來作伴!」
甲、乙兩青年,帶了一枝獵槍,偷偷走近玉淵潭。
天已經黑了。
一聲槍響,一隻天鵝斃命。
其餘的三隻,驚恐萬狀,一夜哀鳴。
被打死的天鵝的伴侶第二天一天不鳴不食。
傍晚七點鐘時還看見它。
半夜裡,它飛走了。
白蕤看著報紙,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地包天」的臉。
「阿姨,咱們去看天鵝。」
「今天不去了,今天風大,要感冒的。」
「不嘛!去!」
天鵝還在嗎?
在!
在那兒,在靠近南岸的水面上。
「天鵝天鵝你害怕嗎?」
「天鵝天鵝你別怕!」
湖岸上有好多人來看天鵝。
他們在議論。
「這個傢伙,這麼好看的東西,你打它幹什麼?」「想吃天鵝肉。」
「想吃天鵝肉。」
「都是這場『文化大革命』鬧的!把一些人變壞了,變得心狠了!不知愛惜美好的東西了!」
有人說,那一隻也活不成。
天鵝是非常恩愛的。
死了一隻,那一隻就尋找一片結實的冰面,從高高的空中摔下來,把自己的胸脯在堅冰上撞碎。
孩子們聽著大人的議論,他們好像是懂了,又像是沒有懂。
他們對著湖面呼喊:「天鵝天鵝你在哪兒?」
「天鵝天鵝你快回來!」
孩子們的眼睛裡有淚。
他們的眼睛發光,像鑽石。
他們的眼淚飛到天上,變成了天上的星。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淚不能禁。
曇花·鶴和鬼火
鄰居
夏老人送給李小龍一盆曇花。
曇花在這一帶是很少見的。
夏老人很會養花,什麼花都有。
李小龍很小就聽說過「曇花一現」。
夏老人指給他看:「這就是曇花。」李小龍歡歡喜喜地把花抱回來了。
他的心歡喜得咚咚地跳。
李小龍給他澆水,松土。
白天搬到屋外。
晚上搬進屋裡,放在床前的高茶几上。
早上睜開眼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曇花。
放學回來,連書包都不放,先去看看曇花。
曇花長得很好,長出了好幾片新葉,嫩綠嫩綠的。
李小龍盼著曇花開。
曇花茁了骨朵兒了!
李小龍上課不安心,他總是怕曇花在他不在身邊的時候開了。
他聽說曇花開,無定時,說開就開了。
晚上,他睡得很晚,守著曇花。
他聽說曇花常常是夜晚開。
曇花就要開了。
曇花還沒有開。
一天夜裡,李小龍在夢裡聞到一股醉人的香味。
他忽然驚醒了:曇花開了!
李小龍一骨碌坐了起來,劃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曇花真的開了!
李小龍好像在做夢。
曇花真美呀!雪白雪白的。
白得像玉,像通草,像天上的雲。
花心淡黃,淡得像沒有顏色,淡得真雅。
她像一個睡醒的美人,正在舒展著她的肢體,一面吹出醉人的香氣。
啊呀,真香呀!香死了!
李小龍兩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曇花。
看了很久,很久。
他困了。
他想就這樣看它一夜,但是他困了。
吹熄了燈,他睡了。
一睡就睡著了。
睡著之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曇花開了。
於是李小龍有了兩盆曇花。
一盆在他的床前,一盆在他的夢裡。
李小龍已經是中學生了。
過了一個暑假,上初二了。
初中在東門裡,原是一個道士觀,叫贊化宮。
李小龍的家在北門外東街。
從李小龍家到中學可以走兩條路。
一條進北門走城裡,一條走城外。
李小龍上學的時候都是走城外,因為近得多。
放學有時走城外,有時走城裡。
走城裡是為了看熱鬧或是買紙筆,買糖果零吃。
從李小龍家的巷子出來,是越塘。
越塘邊經常停著一些糞船。
那是鄉下人上城來買糞的。
李小龍小時候剛學會折紙手工時,常折的便是「糞船」。
其實這只紙船是空的,裝什麼都可以。
小孩子因為常常看見這樣的船裝糞,就名之曰糞船了。
從越塘的坡岸走上來,右手有幾家種菜的。
左邊便是菜地。
李小龍看見種菜的種青菜,種蘿蔔。
看他們澆糞,澆水。
種菜的用一個長把的水舀子舀滿了水,手臂一揮舞,水就像扇面一樣均勻地灑開了。
青菜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天長高了,全都直直地立著,都很精神,很水靈。
蘿蔔原來像菜,後來露出紅紅的「背兒」,就像蘿蔔了。
他看見扁豆開花,扁豆結角了。
看見芝麻。
芝麻可不好看,直不老挺,四方四稜的稈子,結了好些帶小毛刺的蒴果。
蒴果裡就是芝麻粒了。
「你就是芝麻呀!」李小龍過去沒有見過芝麻。
他覺得芝麻能搾油,給人吃,這非常神奇。
過了菜地,有一條不很寬的石頭路。
鋪路的石頭不整齊,大大小小,而且都是光滑的,圓乎乎的,不好走。
人不好走,牛更不好走。
李小龍常常看見一頭牛的一隻前腿或後腿的蹄子在圓石頭上「霍——噠」一聲滑了一下,——然而他沒有看見牛滑得摔倒過。
牛好像特別愛在這條路上拉屎。
路上隨時可以看見幾堆牛屎。
石頭路兩側各有兩座牌坊,都是青石的。
大小、模樣都差不多。
李小龍知道,這是貞節牌坊。
誰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是為哪一個守節的寡婦立的。
那麼,這不是白立了麼?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窠。
麻雀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嘰嘰喳喳叫著似的。
牌坊當然不會叫,石頭是沒有聲音的。
石頭路的東邊是農田,西邊是一片很大的葦蕩子。
葦蕩子的盡頭是一片烏猛猛的雜樹林子。
林子後面是善因寺。
從石頭路往善因寺有一條小路,很少人走。
李小龍有一次一個人走了一截,覺得怪□得慌。
春天,葦蕩子裡有很多蝌蚪,忙忙碌碌地甩著小尾巴。
很快,就變成了小蛤蟆。
小蛤蟆每天早上橫過石頭路亂蹦。
你們幹嘛亂蹦,不好老實呆著嗎?小蛤蟆很快就成了大蛤蟆,咕呱亂叫!
走完石頭路,是傅公橋。
從東門流過來的護城河往北,從北城流過來的護城河往東,在這裡匯合,流入澄子河。
傅公僑正跨在匯流的河上。
這是一座洋松木橋。
兩根橋樑,上面橫鋪著立著的洋松木的扁方子,用巨大的鐵螺絲固定在橋樑上。
洋松扁方並不密接,每兩方之間留著和扁方寬度相等的空隙。
從橋上過,可以看見水從下面流。
有時一團青草,一片破蘆席片順水漂過來,也看得見它們從橋下悠悠地漂過去。
李小龍從初一讀到初二了,來來回回從橋上過,他已經過了多少次了?
為什麼叫做傅公橋?傅公是誰?誰也不知道。
過了傅公橋,是一條很寬很平的大路,當地人把它叫做「馬路」。
走在這樣很寬很平的大路上,是很痛快的,很舒服的。
馬路東,是一大片農田。
這是「學田」。
這片田因為可以直接從護城河引水灌溉,所以莊稼長得特別的好,每年的收成都是別處的田地比不了的。
李小龍看見過割稻子。
看見過種麥子。
春天,他愛下了馬路,從麥子地裡走,一直走到東門口。
麥子還沒有「起身」的時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
麥子一天一天長高了。
他掰下幾粒青麥子,搓去外皮,放進嘴裡嚼。
他一輩子記得青麥子的清香甘美的味道。
他看見過割麥子。
看見過插秧。
插秧是個大喜的日子,好比是娶媳婦,聘閨女。
插秧的人總是精精神神的,脾氣也特別溫和。
又忙碌,又從容,凡事有條有理。
他們的眼睛裡流動著對於糧食和土地的脈脈的深情。
一天又一天,哈,稻子長得齊李小龍的腰了。
不論是麥子,是稻子,挨著馬路的地邊的一排長得特別好。
總有幾叢長得又高又壯,比周圍的稻麥高出好些。
李小龍想,這大概是由於過路的行人曾經對著它撒過尿。
小風吹著豐盛的莊稼的綠葉,沙沙地響,像一首遙遠的、溫柔的歌。
李小龍在歌裡輕快地走著……李小龍有時挨著莊稼地走,有時挨著河沿走。
河對岸是一帶黑黑的城牆,城牆垛子一個、一個、一個,整齊地排列著。
城牆外面,有一溜荒地,長了好些狗尾巴草、扎蓬、蒼耳和風播下來的旅生的蘆秫。
草叢裡一定有很多蟈蟈,蟈蟈把它們的吵鬧聲音都送到河這邊來了。
下面,是護城河。
隨著上游水閘的啟閉,河水有時大,有時小;
有時急,有時慢。
水急的時候,挨著岸邊的水會倒流回去,李小龍覺得很奇怪。
過路的大人告訴他:這叫「回溜」。
水是從運河裡流下來的,是渾水,顏色黃黃的。
黑黑的城牆,碧綠的田地,白白的馬路,黃黃的河水。
去年冬天,有一天,下大雪,李小龍一大早上學去,他發現河水是紅顏色的!很紅很紅,紅得像玫瑰花。
李小龍想:也許是雪把河變紅了。
雪那樣厚,雪把什麼都蓋成一片白,於是襯得河水是紅的了。
也許是河水自己這一天發紅了。
他捉摸不透。
但是他千真萬確看見了一條紅水河。
雪地上還沒有人走過,李小龍獨自一人,踏著積雪,他的腳踩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
雪白雪白的原野上流著一條玫瑰紅色的河,那樣單純,那樣鮮明而奇特,這種景色,李小龍從來沒有看見過,以後也沒有看見過。
有一天早晨,李小龍看到一隻鶴。
秋天了,莊稼都收割了,扁豆和芝麻都拔了秧,樹葉落了,蘆葦都黃了,蘆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闊了。
空氣非常涼爽。
天空淡藍淡藍的,淡得像水。
李小龍一抬頭,看見天上飛著一隻東西。
鶴!他立刻知道,這是一隻鶴。
李小龍沒有見過真的鶴,他只在畫裡見過,他自己還畫過。
不過,這的的確確是一隻鶴。
真奇怪,怎麼會有一隻鶴呢?這一帶從來沒有人家養過一隻鶴,更不用說是野鶴了。
然而這真是一隻鶴呀!鶴沿著北邊城牆的上空往東飛去。
飛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兩隻長腿伸在後面。
李小龍看得很清楚,清楚極了!李小龍看得呆了。
鶴是那樣美,又教人覺得很淒涼。
鶴慢慢地飛著,飛過傅公橋的上空,漸漸地飛遠了。
李小龍癡立在橋上。
李小龍多少年還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種難遇的淒涼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鶴。
李小龍後來長大了,到了很多地方,看到過很多鶴。
不,這都不是李小龍的那只鶴。
世界上的詩人們,你們能找到李小龍的鶴麼?
李小龍放學回家晚了。
教圖畫手工的張先生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刻一副竹子的對聯。
對聯不大,只有三尺高。
選一段好毛竹,一剖為二,刳去竹節,用砂紙和竹節草打磨光滑了,這就是一副對子。
聯文是很平常的:
惜花春起早
愛月夜眠遲
字是請善因寺的和尚石橋寫的,寫的是石鼓。
因為李小龍上初一的時候就在家跟父親學刻圖章,已經刻了一年,張先生知道他懂得一點篆書的筆意,才把這副對子交給他刻。
刻起來並不費事,把字的筆劃的邊廓刻深,再用刀把邊線之間的竹皮剷平,見到「二青」就行了。
不過竹皮很滑,竹面又是圓的,需要手勁。
張先生怕他帶來帶去,把竹皮上墨書的字蹭模糊了,教他就在他的畫室裡刻。
張先生的畫室在一個小樓上。
小樓在學校東北角,是贊化宮的遺物,原來大概是供呂洞賓的,很舊了。
樓的三面都是紫竹,——紫竹城裡別處極少見,學生習慣就把這座樓叫成「紫竹樓」。
李小龍每天下課後,上樓來刻一個字,刻完回家。
已經刻了一個多星期了。
這天就剩下「眠遲」兩個字了,心想一氣刻完了得了,明天好填上石綠掛起來看看,就貪刻了一會。
偏偏石鼓文體的「遲」字筆畫又多,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刻完了「遲」字的「走之」,揉揉眼睛,一看:呀,天都黑了!而且聽到隱隱的雷聲——要下雨了:趕緊走。
他背起書包直奔東門。
出了東門,聽到東門外鐵板橋下轟鳴震耳的水聲,他有點猶豫了。
東門外是刑場(後來李小龍到過很多地方,發現別處的刑場都在西門外。
按中國的傳統觀念,西方主殺,不知道本縣的刑場為什麼在東門外)。
對著東門不遠,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現在還有一些淺淺的圓坑,據說當初殺人就是讓犯人跪在坑裡,由背後向第三個頸椎的接縫處切一刀。
現在不興殺頭了,槍斃犯人——當地叫做「銃人」,還是在這裡。
李小龍的同學有時上著課,聽到街上拉長音的淒慘的號聲,就知道要銃人了。
他們下了課趕去看,有時能看到屍首,有時看到地下一攤血。
東門橋是全縣唯一的一座鐵板橋。
橋下有閘。
橋南橋北水位落差很大,河水傾跌下來,聲音很嚇人。
當地人把這座橋叫做掉魂橋,說是臨刑的犯人到了橋上,聽到水聲,魂就掉了。
有關於這裡的很多鬼故事。
流傳得最廣的是一個:有一個人趕夜路,遠遠看見一個瓜棚,點著一盞燈。
他走過去,想借個火吸一袋煙。
裡面坐著幾個人。
他招呼一下,就掏出煙袋來湊在燈火上吸煙,不想怎麼吸也吸不著。
他很納悶,用手摸摸燈火,火是涼的!坐著的幾個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一齊用手把腦袋搬了下來。
行路人嚇得趕緊飛奔。
奔了一氣,又碰得幾個人在星光下坐著聊天,他走近去,說剛才他碰見的事,怎麼怎麼,他們把頭就搬下來了。
這幾個聊天的人說:「這有什麼稀奇,我們都能這樣!」……李小龍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鐵板橋了。
他的腳步踏得橋上的鐵板噹噹地響。
天驟然黑下來了,雨雲密結,天陰得很嚴。
下了橋,他就掉在黑暗裡了。
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看到一條灰白的痕跡,是馬路;
黑糊糊的一片,是稻田。
好在這條路他走得很熟,閉著眼也能走到,不會掉到河裡去,走吧!他聽見河水嘩嘩地響,流得比平常好像更急。
聽見稻子的新秀的穗子擺動著,稻粒磨擦著發出細碎的聲音。
一個什麼東西竄過馬路!——大概是一隻獾子。
什麼東西落進河水了,——「卜通」!他的腳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路。
一個圓形的淺坑,這是一個牛蹄印子,干了。
誰在這裡扔了一塊西瓜皮!差點摔了我一跤!天上不時扯一個閃。
青色的閃,金色的閃,紫色的閃。
閃電照亮一塊黑雲,黑雲翻滾著,絞扭著,像一個暴怒的人正在憋著一腔怒火。
閃電照亮一棵小柳樹,張牙舞爪,像一個妖怪。
李小龍走著,在黑暗裡走著,一個人。
他走得很快,比平常要快得多,真是「大步流星」,踏踏踏踏地走著。
他聽見自己的兩隻褲腳擦得剎剎地響。
一半沉著,一半害怕。
不太害怕。
剛下掉魂橋,走過刑場旁邊時,頭皮緊了一下,有點怕,以後就好了。
他甚至覺得有點豪邁。
快要到了。
前面就是傅公橋。
「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上國文課時他剛聽高先生進過這句古文。
上了傅公橋,李小龍的腳步放慢了。
這是什麼?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
一道一道碧綠的光。
在葦蕩上。
李小龍知道,這是鬼火。
他聽說過。
綠光飛來飛去。
它們飛舞著,一道一道碧綠的拋物線。
綠光飛得很慢,好像在幽幽地哭泣。
忽然又飛快了,聚在一起;
又散開了,好像又笑了,笑得那樣輕。
綠光縱橫交錯,織成了一面疏網:忽然又飛向高處,落下來,像一道放慢了的噴泉。
綠光在集會,在交談。
你們談什麼?……李小龍真想多停一會,這些綠光多美呀!
但是李小龍沒有停下來,說實在的,他還是有點緊張的。
但是他也沒有跑。
他知道他要是一跑,鬼火就會追上來。
他在小學上自然課時就聽老師講過,「鬼火」不過是空氣裡的磷,在大雨將臨的時候,磷就活躍起來。
見到鬼火,要沉著,不能跑,一跑,把氣流帶動了,鬼火就會跟著你追。
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緊。
雖然明知道這是磷,是一種物質,不是什麼「鬼火」,不過一群綠光追著你,還是怕人的。
李小龍用平常的速度輕輕地走著。
到了貞節牌坊跟前倒真的嚇了他一跳!一條黑影,迎面向他走來。
是個人!這人碰到李小龍,大概也有點緊張,跟小龍擦身而過,頭也不回,匆匆地走了。
這個人,那麼黑的天,你跑到馬上要下大雨的田野裡去幹什麼?
到了幾戶種菜人家的跟前,李小龍的心才真的落了下來。
種菜人家的窗縫裡漏出了燈光。
李小龍一口氣跑到家裡。
剛進門,「哇——」大雨就下下來了。
李小龍搬了一張小板凳,在燈光照不到的廊簷下,對著大雨傾注的空庭,一個人呆呆地想了半天。
他要想想今天的印象。
李小龍想:我還是走回來了。
我走在半道上沒有想退回去,如果退回去,我就輸了,輸給黑暗,又輸給了我自己。
李小龍回想著鬼火,他覺得鬼火很美。
李小龍看見過鬼火了,他又長大了一歲。
一九八三年九月十三日於北京蒲黃榆新居
水母、葵·薤
宮,裡面供著水母娘娘。
這大概是因為北方乾旱,人們對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為了表達這種感情,於是建了宮,並且創造出一個女性的水之神。
水神之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水是溫柔的。
雖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慣會興風作浪,時常跟人們搗亂,不是好神,可以另當別論。
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過水母宮。
南方多的是龍王廟。
因為南方是水鄉,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為災,故多建龍王廟,讓龍王來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個很有特點的女神。
中國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貴婦人。
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出來的。
女神該是什麼樣子呢?想像不出。
於是從富貴人家的宅眷中取樣,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
這些女神大都是宮樣盛裝,衣裙華麗,體態豐盈,皮膚細嫩。
若是少女或少婦,則往往在端麗之中稍帶一點妖冶。
《封神榜》裡的女媧聖像,「容貌端麗,瑞彩翩翩,國色天姿,宛然如生;
真是蕊宮仙子臨凡,月殿嫦娥下世」,竟至使「紂王一見,神魂飄蕩,陡起淫心」,可見是並不冷若冰霜。
聖像如此,也就不能單怪紂王。
作者在描繪時筆下就流露出幾分遐想,用語不免輕薄,很不得體的。
《水滸傳》裡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
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
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鬟: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
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雖然作者在最後找補了兩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也還是挽回不了妖艷的印象。
——這二位長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謀而合!傾慕中包藏著褻瀆,這是中國的平民對於女神也即是對於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
有人見麻姑爪長,想到如果讓她來搔搔背一定很舒服。
這種非分的異想,是不難理解的。
至於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會引起膜拜者的隱隱約約的性衝動了。
她們大都長得很富態,一臉的福相,低垂著眼皮,眼觀鼻、鼻觀心,毫無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著,手裡捧著「圭」,圭下有一塊藍色的綢帕墊著,綢帕耷拉下來,我想是不讓人看見她的胖手。
這已經完全是一位命婦甚至是皇娘了。
太原晉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晉之開國的國母,就是這樣。
泰山的碧霞元君,朝山進香的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稱之為「泰山老奶奶」,這稱呼實在是非常之準確,因為她的模樣就像一個呼奴使婢的很闊的老奶奶,只不過不知為什麼成了神了罷了。
——總而言之,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農民出身當了造反派的頭頭的幹部,帶頭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
他的理由非常簡單明瞭:「她們都是地主婆!」不能說他毫無道理。
水母娘娘異於這些女神。
水母宮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
「宮」門也矮,身材高大一些的,要低了頭才能走進去。
裡面塑著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來高。
這位娘娘的裝束,完全是一個農村小媳婦:大襟的布襖,長褲,布鞋。
她的神座不是什麼「八寶九龍床」,卻是一口水缸,上面扣著一個鍋蓋,她就盤了腿用北方婦女坐炕的姿勢坐在鍋蓋上。
她是半側著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對「觀眾」。
她高高地舉起手臂,在梳頭。
這「造型」是很美的。
這就是在華北農村到處可以看見的一個俊俊俏俏的小媳婦,完全不是什麼「神」!
她為什麼會成了神?華北很多村裡都流傳著這樣的故事:有一家,有一個小媳婦。
這地方沒水。
沒有河,也沒有井。
她每天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擔水。
一天,來了一個騎馬的過路人,進門要一點水喝。
小媳婦給他舀了一瓢。
過路人一口氣就喝掉了。
他還想喝,小媳婦就由他自己用瓢舀。
不想這過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小媳婦想:這人大概是太渴了。
她今天沒水做飯了,這咋辦?心裡著急,臉上可沒露出來,過路人喝夠了水,道了謝。
他倒還挺通情理,說:「你今天沒水做飯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罵你嗎?」——「再說吧!」過路人說:「你這人——心好!這麼著吧:我送給你一根馬鞭子,你把鞭子插在水缸裡。
要水了,就把馬鞭往上提提,缸裡就有水了。
要多少。
提多高。
要記住,不要把馬鞭子提出缸口!記住,記住,千萬記住!」說完了話,這人就不見了。
這是個神仙!從此往後,小媳婦就不用走老遠的路去擔水了。
要用水,把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
這可真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婦住娘家去了。
她婆婆做飯,要用水。
她也照著樣兒把馬鞭子往上提。
不想提過了勁,把個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
這可了不得了,水缸裡的水嘩嘩地往外湧,發大水了。
不大會兒工夫,村子淹了!
小媳婦在娘家,早上起來,正梳著頭,剛把頭髮打開,還沒有挽上纂,聽到有人報信,說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婦一聽:壞了!準是婆婆把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趕忙往回奔。
到家了,急中生計,抓起鍋蓋往缸口上一扣,自己騰地一下坐到鍋蓋上。
嘿!水不湧了!
後來,人們就尊奉她為水母娘娘,照著她當時的樣子,塑了金身:盤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鍋蓋上,水退了,她接著梳頭。
她高高舉起手臂,是在挽纂兒哪!
這個小媳婦是值得被尊奉為神的。
聽到婆家發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
抓起鍋蓋扣在缸口,自己騰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
水退之後,繼續梳頭挽纂,又何其從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據我見到過的,有兩種。
一種是鳳冠霞帔作命婦裝束的,儼然是一位「娘娘」;
一種是這種小媳婦模樣的。
我喜歡後一種。
這是農民自己的神,農民按照自己的模樣塑造的神。
這是農民心目中的女神:一個能幹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婦。
農民對這樣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並不畏懼。
農民對她可以平視,甚至可以談談家常。
這是他們想出來的,他們要的神,——人,不是別人強加給他們頭上的一種壓力。
有一點是我不明白的。
這小媳婦的功德應該是制服了一場洪水,但是她的「宮」卻往往有一股好水的源頭,似乎她是這股水的賜予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個故事很美,但是這個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為「水母」又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呢?但是農民似乎不對這些問題深究。
他們覺得故事就是這樣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無需討論。
看來我只好一直糊塗下去了。
中國的百姓——主要是農民,對若干神聖都有和統治者不盡相同的看法,並且往往編出一些對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這是很有意思的事。
比如灶王爺。
漢朝不知道為什麼把「祀灶」搞得那樣烏煙瘴氣,漢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話,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麼「物」呢?),而且「黃金可成,不死之藥可至」。
這純粹是胡說八道。
後來不知道怎麼一來,灶王爺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關係,成了「東廚司命定福灶君」。
但是民間的說法殊不同。
在北方的農民的傳說裡,灶王爺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張,名叫張三(你聽聽這名字!),而且這人是沒出息的,他因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事,我忘了)鑽進了灶火裡,弄得一身一臉烏漆墨黑,這才成了灶王。
可惜我記性不好,對這位張三灶王爺的全部事跡已經模糊了。
異日有暇,當來研究研究張三兄。
或曰:研究這種題目有什麼意義,這和四個現代化有何關係?有的!我們要瞭解我們這個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葵·薤
小時讀漢樂府《十五從軍征》,非常感動。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裡中有阿誰?」——「遙望是君家,松柏塚纍纍。」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詩寫得平淡而真實,沒有一句進出呼天搶地的激情,但是慘切沉痛,觸目驚心。
詞句也明白如話,不事雕飾,真不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寫出的作品,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也完全能讀懂。
我未從過軍,接觸這首詩的時候,也還沒有經過長久的亂離,但是不止一次為這首詩流了淚。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
葵如何可以為羹呢?我的家鄉人只知道向日葵,我們那裡叫做「葵花」。
這東西怎麼能做羹呢?用它的葉子?向日葵的葉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葉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鹽,煮熟之後也還是很難下嚥的。
另外有一種秋葵,開淡黃色薄瓣的大花,葉如雞腳,又名雞爪葵。
這東西也似不能做羹。
還有一種蜀葵,又名錦葵,內蒙、山西一帶叫做「蜀薊」。
我們那裡叫做端午花,因為在端午節前後盛開。
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葉、莖和花。
後來我在濟南的山東博物館的庭院裡看到一種戎葵,樣子有點像秋葵,開著耀眼的朱紅的大花,紅得簡直嚇人一跳。
我想,這種葵大概也不能吃。
那麼,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後來我讀到吳其□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和《植物名實圖考》。
吳其□是個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讀書人。
他是嘉慶進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撫。
但他並沒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產豐瘠與民生的關係,依據耳聞目見,輯錄古籍中有關植物的文獻,寫成了《長編》和《圖考》這樣兩部巨著。
他的著作是我國十九世紀植物學極重要的專著。
直到現在,西方的植物學家還認為他繪的畫十分精確。
吳其□在《圖考》中把葵列為蔬類的第一品。
他用很激動的語氣,幾乎是大聲疾呼,說葵就是冬莧菜。
然而冬莧菜又是什麼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見到。
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裡,幾乎餐餐都有一碗綠色的葉菜做的湯。
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有點像蓴菜。
但我知道這不是蓴菜,因為我知道湖北不出蓴菜,而且樣子也不像。
我問服務員:「這是什麼菜?」——「冬莧菜!」第二天我過到一個巷子,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
這種菜我沒有見過。
葉片圓如豬耳,顏色正綠,葉梗也是綠的。
我走過去問她洗的這是什麼菜,——「冬莧菜!」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冬莧菜,這就是葵!那麼,這種菜作羹正合適,——即使是旅生的。
從此,我才算把《十五從軍征》真正讀懂了。
吳其□為什麼那樣激動呢?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麼了。
蔬菜的命運,也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有其興盛和衰微,提起來也可叫人生一點感慨,葵本來是中國的主要蔬菜。
《詩·XX風·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見其普遍。
後魏《齊民要術》以《種葵》列為蔬菜第一篇。
「采葵莫傷根」,「松下清齋折露葵」,時時見於篇詠。
元代王禎的《農書》還稱葵為「百菜之主」。
不知怎麼一來,它就變得不行了。
明代的《本草綱目》中已經將它列入草類,壓根兒不承認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夠慘的!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想是因為後來全國普遍種植了大白菜。
大白菜取代了葵。
齊白石題畫中曾提出「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為菜中之王,何也?」其實大白菜實際上已經成「菜之王」了。
幸虧南方幾省還有冬莧菜,否則吳其□就死無對證,好像葵已經絕了種似的。
吳其□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鄉大概早已經沒有葵了,都種了白菜了。
他要是不到湖南當巡撫,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
吳其□那樣激動,是為葵鳴不平。
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東西;
它並沒有絕種!它就是冬莧菜!您到南方來嘗嘗這種菜,就知道了!
北方似乎見不到葵了。
不過近幾年北京忽然賣起一種過去沒見過的菜:木耳菜。
你可以買一把來,做個湯,嘗嘗。
葵就是那樣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種,只是葵葉為綠色,而木耳菜則帶紫色,且葉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內蒙去調查抗日戰爭時期游擊隊的材料,準備寫一個戲。
看了好多份資料,都提到部隊當時很苦,時常沒有糧食吃,吃「荄荄」,下面多於括號中註明「(音「害害」)」。
我想:「荄荄」是什麼東西?再說「荄」讀gai,也不讀「害」呀!後來在草原上有人給我找了一棵實物,我一看,明白了:這是薤。
薤音xie。
內蒙、山西人每把聲母為X的字讀成H母,又好用疊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葉極細。
我捏著一棵薤,不禁想到漢代的輓歌《薤露》,「薤上露,何易□,露□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不說蔥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
薤葉上實在掛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掉了。
用此來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貼切。
同時我又想到漢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爾能近取譬。
北方人現在極少食薤了。
南方人還是常吃的。
湖南、湖北、江西、雲南、四川都有。
這幾省都把這東西的鱗莖叫做「薙頭」。
「薙」音「叫」。
南方的年輕人現在也有很多不認識這個薙字的。
我在韶山參觀,看到說明材料中提到當時用的一種土造的手榴彈,叫做「洋薙古」,一個講解員就老實不客氣地讀成「洋晶古」。
湖南等省人吃的薙頭大都是醃製的,或入醋,味道酸甜;
或加辣椒,則酸甜而極辣,皆極能開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薙頭即是薤的。
北方城裡人則連薙頭也不認識。
北京的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了薙頭來賣,趨之若鶩的都是南方幾省的人。
北京人則多用不信任的眼光端詳半天,然後望望然後去之。
我曾買了一些,請幾位北方同志嘗嘗,他們閉著眼睛嚼了一口,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長篇大論地宣傳一下薙頭的妙處,只好嚥回去了。
哀哉,人之成見之難於動搖也!
我寫這篇隨筆,用意是很清楚的。
第一,我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點生活知識。
古人說詩的作用: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還可以多識於草木蟲魚之名。
這最後一點似乎和前面幾點不能相提並論,其實這是很重要的。
草木蟲魚,多是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
對於草木蟲魚有興趣,說明對人也有廣泛的興趣。
第二,我勸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麼都要嘗嘗,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異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點。
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
許多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萵筍,其實原來都是外國菜。
西紅柿、洋蔥,幾十年前中國還沒有,很多人吃不慣,現在不是也都很愛吃了麼?許多東西,乍一吃,吃不慣,吃吃,就吃出味兒來了。
你當然知道,我這裡說的,都是與文藝創作有點關係的問題。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
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
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
炒米是各地都有的。
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
這是很便宜的食品。
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
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
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裡。
我們那裡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
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
那也是作坊裡做的。
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的,是「散裝」的;
而且不是作坊裡做出來,是自己家裡炒的。
說是自己家裡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
炒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
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
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
請到家裡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
或二鬥,或半石;
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
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
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
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罈子是固定的,這個罈子就叫「炒米罈子」,不作別的用途。
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
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
柚子,——我們那裡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裡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乾,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
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
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
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
他算卦用蓍草。
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
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
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
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
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
一找,果然。
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准,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
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
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
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
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
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
炒米是吃不飽人的。
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
我們那裡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
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
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裡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
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
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
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
我們那裡,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
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捲成一卷,存著。
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霉。
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
焦屑也像炒米一樣。
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
焦屑調勻後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麵,但比炒麵爽口。
我們那裡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
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飢。
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
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
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
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
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
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
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
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
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
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
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
系百索子。
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繫在手腕上。
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
做香角子。
絲線纏成小粽子,裡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
貼五毒。
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
貼符。
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
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
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
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硃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麼?喝雄黃酒。
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
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裡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
點著後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
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
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
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裡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
十二紅裡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
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
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
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
出鴨。
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
鴨多,鴨蛋也多。
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
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
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舖裡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
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
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
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
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
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
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
文不長,錄如下: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
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
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
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
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
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
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
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
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
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
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
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
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
二要挑形狀好看的。
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
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
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
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
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
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
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
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隻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
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鹹菜茨菇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鹹菜湯,不知是什麼道理。
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
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
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
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鹹菜湯!
鹹菜是青菜醃的。
我們那裡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
一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
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
入秋,醃菜,這時青菜正肥。
把青菜成擔的買來,洗淨,晾去水氣,下缸。
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
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醃了四五天的新鹹菜很好吃,不鹹,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鹹菜湯是鹹菜切碎了煮成的。
到了下雪的天氣,鹹菜已經醃得很鹹了,而且已經發酸,鹹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
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慾的。
鹹菜湯裡有時加了茨菇片,那就是鹹菜茨菇湯。
或者叫茨菇鹹菜湯,都可以。
我小時候對茨菇實在沒有好感。
這東西有一種苦味。
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菇卻豐收。
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菇,並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後數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菇肉片。
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菇,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認他這話。
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
他是對什麼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於茨菇、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
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前後有賣茨菇的。
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
家裡人都不怎麼愛吃。
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菇。
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麼?」——「茨菇。」——「茨菇是什麼?」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鹹菜茨菇湯。
我想念家鄉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蘇州人特重塘鱧魚。
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
塘鱧魚是什麼魚?我嚮往之久矣。
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願。
後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塘鱧魚亦稱土步魚。
《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
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
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
這種魚在我們那裡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
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
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汆湯,加醋、胡椒。
虎頭鯊汆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鮎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
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
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
這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
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
它的學名是什麼,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
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
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
我的一個親戚在農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民都笑他:「買這種魚乾什麼!」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
昂嗤魚通常也是汆湯。
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
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裡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
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
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
回家一做,滿不是那麼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
長途轉運,又在冷庫裡冰了一些日子,肉質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
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不是。
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
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
硨螯極柔軟細嫩。
硨螯好像是淡水裡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
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
比青蛤、蚶子味厚。
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鹹肉同煮。
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
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
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磁,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
家裡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裡去挑選,挑到好的,洗淨了留起來玩。
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裡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
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
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籤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
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
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裡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裡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
蜆子是剝了殼賣的。
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
蜆子炒韭菜,很下飯。
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
按工程規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
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裡,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富水產。
魚之中名貴的是□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鮕花魚(即鱖魚),謂之「□、白、鮕。」蝦有青蝦、白蝦。
蟹極肥。
以無特點。
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鵽過去我們那裡野鴨子很多。
水鄉,野鴨子自然多。
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颳大風。
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裡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
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
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
野鴨子是有一定份量的。
依份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
哪一種有多大份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
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
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
干拔。
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裡,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淨了。
——放在麻袋裡拔,是防止鴨毛飛散。
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
——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
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
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
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裡的家常菜。
裡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裡的野鴨子很少了。
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
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裡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
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裡的谷粒的,現在收割得很乾淨,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
我們那裡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
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
也有用油炸了的。
鵪鶉能鬥,但我們那裡無斗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
我在讀初中的時候。
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裡去玩。
野地裡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
在一片樹林裡,我發現一個獵人。
我們那裡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
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
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
他很瘦。
他的眼睛黑,而冷。
他握著槍。
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隻斑鳩。
他在追逐這只斑鳩。
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
它想逃脫。
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
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
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
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
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
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
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
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裡。
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裡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
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
「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
多數字典裡不收。
《辭海》裡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
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裡是讀入聲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
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
《辭海》「鵽」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
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
雉屬。
即『沙雞』。」這就不對了。
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
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
《爾雅釋鳥》郭璞註:「出北方沙漠地」,不錯。
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
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
我們那裡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
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
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
鵽肉極細,非常香。
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
……」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
這個字音「呂」。
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裡當小老闆,覺得很滑稽)。
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
「樓」、「呂」一聲之轉。
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係不大。
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
我小說裡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
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
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
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
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
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
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
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
開花後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
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
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
枸杞是多年生植物。
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
枸杞頭是容易採到的。
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採了,放在竹籃裡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
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
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
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
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台。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
菜市上賣的是園子裡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
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於細瘦,如一團亂髮,制熟後強硬扎嘴。
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
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
一般是涼拌。
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
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涼菜的。
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在很少有人吃。
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
莧分人莧、馬莧。
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
我們祖母每於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乾,過年時作餡包包子。
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
我有時從她的盤子裡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
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
我們有時捉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麼掃興!於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拚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
那時候,這是寶物!
大淖記事
一
這地方的地名很奇怪,叫做大淖。
全縣沒有幾個人認得這個淖字。
縣境之內,也再沒有別的叫做什麼淖的地方。
據說這是蒙古話。
那麼這地名大概是元朝留下的。
元朝以前這地方有沒有,叫做什麼,就無從查考了。
淖,是一片大水。
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
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
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
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
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1,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
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
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
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
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
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
這條沙洲是兩條河水的分界處。
從淖裡坐船沿沙洲西面北行,可以看到高阜上的幾家炕房。
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牆,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
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閒談。
不時有人從門裡挑出一副很大的扁圓的竹籠,籠口絡著繩網,裡面是松花黃色的,毛茸茸,挨挨擠擠,啾啾亂叫的小雞小鴨。
由沙洲往東,要經過一座漿坊。
漿是漿衣服用的。
這裡的人,衣服被裡洗過後,都要漿一漿。
漿過的衣服,穿在身上沙沙作響。
漿是芡實水磨,加一點明礬,澄去水分,曬乾而成。
這東西是不值什麼錢的。
一大盆衣被,只要到雜貨店花兩三個銅板,買一小塊,用熱水沖開,就足夠用了。
但是全縣漿粉都由這家供應(這東西是家家用得著的),所以規模也不算小。
漿坊有四五個師傅忙碌著。
餵著兩頭毛驢,輪流上磨。
漿坊門外,有一片平場,太陽好的時候,每天曬著漿塊,白得叫人眼睛都睜不開。
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
過了炕房和漿坊,就都是田疇麥□,牛棚水車,人家的牆上貼著黑黃色的牛屎粑粑,——牛糞和水,拍成餅狀,直徑半尺,整齊地貼在牆上晾乾,作燃料,已經完全是農村的景色了。
由大淖北去,可至北鄉各村。
東去可至一溝、二溝、三垛,直達鄰縣興化。
大淖的南岸,有一座漆成綠色的木板房,房頂、地面,都是木板的。
這原是一個輪船公司。
靠外手是候船的休息室。
往裡去,臨水,就是碼頭。
原來曾有一隻小輪船,往來本城的興化,隔日一班,單日開走,雙日返回。
小輪船漆得花花綠綠的,飄著萬國旗,機器突突地響,煙筒冒著黑煙,裝貨、卸貨,上客、下客,也有賣牛肉,高粱酒、花生瓜子、芝麻灌香糖的小販,吆吆喝喝,是熱鬧過一陣的。
後來因為公司賠了本,股東無意繼續經營,就賣船停業了。
這間木板房子倒沒有拆去。
現在裡面空蕩蕩、冷清清,只有附近的野孩子到候船室來唱戲玩,棍棍棒棒,亂打一氣;
或到碼頭上比賽撒尿。
七八個小傢伙,齊齊地站成一排,把一泡泡騷尿嘩嘩地撒到水裡,看誰尿得最遠。
大淖指的是這片水,也指水邊的陸地。
這裡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
從輪船公司往南,穿過一條深巷,就是北門外東大街了。
坐在大淖的水邊,可以聽到遠遠地一陣一陣朦朦朧朧的市聲,但是這裡的一切和街裡不一樣。
這裡沒有一家店舖。
這裡的顏色、聲音、氣味和街裡不一樣。
這裡的人也不一樣。
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裡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
二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一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
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西邊是幾排錯錯落落的低矮的瓦屋。
這裡住的是做小生意的。
他們大都不是本地人,是從下河一帶,興化、泰州、東台等處來的客戶。
賣紫蘿蔔的(紫蘿蔔是比荸薺略大的扁圓形的蘿蔔,外皮染成深藍紫色,極甜脆),賣風菱的(風菱是很大的兩角的菱角,殼極硬),賣山裡紅的,賣熟藕(藕孔裡塞了糯米煮熟)的。
還有一個從寶應來的賣眼鏡的,一個從杭州來的賣天竺筷的。
他們像一些候鳥,來去都有定時。
來時,向相熟的人家租一間半間屋子,住上一陣,有的住得長一些,有的短一些,到生意做完,就走了。
他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吃罷早飯,各自背著、扛著、挎著、舉著自己的貨色,用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腔調,吟唱吆喚著上街了。
到太陽落山,又都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窩裡。
於是從這些低矮的屋簷下就都飄出帶點甜味而又嗆人的炊煙(所燒的柴草都是半幹不濕的)。
他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賺錢不大。
因為是在客邊,對人很和氣,凡事忍讓,所以這一帶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發生。
這裡還住著二十來個錫匠,都是興化幫。
這地方興用錫器,家家都有幾件錫制的傢伙。
香爐、蠟台、痰盂、茶葉罐、水壺、茶壺、酒壺,甚至尿壺,都是錫的。
嫁閨女時都要賠送一套錫器。
最少也要有兩個能容四五升米的大錫罐,擺在櫃頂上,否則就不成其為嫁妝。
出閣的閨女生了孩子,娘家要送兩大罐糯米粥(另外還要有兩隻老母雞,一百雞蛋),裝粥用的就是娘櫃頂上的這兩個錫罐。
因此,二十來個錫匠並不顯多。
錫匠的手藝不算費事,所用的家什也較簡單。
一副錫匠擔子,一頭是風箱,繩系裡夾著幾塊錫板;
一頭是炭爐和兩塊二尺見方,一面裱著好幾層表芯紙的方磚。
錫器是打出來的,不是鑄出來的。
人家叫錫匠來打錫器,一般都是自己備料,——把幾件殘舊的錫器回爐重打。
錫匠在人家門道裡或是街邊空地上,支起擔子,拉動風箱,在鍋裡把舊錫化成錫水,——錫的熔點很低,不大一會就化了;
然後把兩塊方磚對合著(裱紙的一面朝裡),在兩磚之間壓一條繩子,繩子按照要打的錫器圈成近似的形狀,繩頭留在磚外,把錫水由繩口傾倒過去,兩磚一壓,就成了錫片;
然後,用一個大剪子剪剪,焊好接口,用一個木棰在鐵砧上敲敲打打,大約一兩頓飯工夫就成型了。
錫是軟的,打錫器不像打銅器那樣費勁,也不那樣吵人。
粗使的錫器,就這樣就能交活。
若是細巧的,就還要用刮刀刮一遍,用砂紙打一打,用竹節草(這種草中藥店有賣的)磨得珵亮。
這一幫錫匠很講義氣。
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從不搶生意。
若是合夥做活,工錢也分得很公道。
這幫錫匠有一個頭領,是個老錫匠,他說話沒有人不聽。
老錫匠人很耿直,對其餘的錫匠(不是他的晚輩就是他的徒弟)管教得很緊。
他不許他們賭錢喝酒;
囑咐他們出外做活,要童叟無欺,手腳要乾淨;
不許和婦道嬉皮笑臉。
他教他們不要怕事,也絕不要惹事。
除了上市應活,平常不讓到處閒遊亂竄。
老錫匠會打拳,別的錫匠也跟著練武。
他屋裡有好些白蠟桿,三節棍,沒事便搬到外面場地上打對兒。
老錫匠說:這是消遣,也可以防身,出門在外,會幾手拳腳不吃虧。
除此之外,錫匠們的娛樂便是唱唱戲。
他們唱的這種戲叫做「小開口」,是一種地方小戲,唱腔本是薩滿教的香火(巫師)請神唱的調子,所以又叫「香火戲」。
這些錫匠並不信薩滿教,但大都會唱香火戲。
戲的曲調雖簡單,內容卻是成本大套,李三娘挑水推磨,生下咬臍郎;
白娘子水漫金山;
劉金定招親;
方卿唱道情,……可以坐唱,也可以化了裝彩唱。
遇到陰天下雨,不能出街,他們能吹打彈唱一整天。
附近的姑娘媳婦都擠過來看,——聽。
老錫匠有個徒弟,也是他的侄兒,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小名就叫個十一子,外人都只叫他小錫匠。
這十一子是老錫匠的一件心事。
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
他長得挺拔廝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淨襪,全身衣服整齊合體。
天熱的時候,敞開衣扣,露出扇面也似的胸脯,五寸寬的雪白的板帶煞得很緊。
走起路來,高抬腳,輕著地,麻溜利索。
錫匠裡出了這樣一個一表人才,真是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
老錫匠心裡明白:唱「小開口」的時候,那些擠過來的姑娘媳婦,其實都是來看這位十一郎的。
老錫匠經常告誡十一子,不要和此地的姑娘媳婦拉拉扯扯,尤其不要和東頭的姑娘媳婦有什麼勾搭:「她們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三
輪船公司東頭都是草房,茅草蓋頂,黃土打牆,房頂兩頭多蓋著半片破缸破甕,防止大風時把茅草刮走。
這裡的人,世代相傳,都是挑夫。
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靠肩膀吃飯。
挑得最多的是稻子。
東鄉、北鄉的稻船,都在大淖靠岸。
滿船的稻子,都由這些挑夫挑走。
或送到米店,或送進哪家大戶的廒倉,或挑到南門外琵琶閘的大船上,沿運河外運。
有時還會一直挑到車邏、馬棚灣這樣很遠的碼頭上。
單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
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勻,很快。
一擔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
一路不停地打著號子。
換肩時一齊換肩。
打頭的一個,手往扁擔上一搭,一二十副擔子就同時由右肩轉到左肩上來了。
每挑一擔,領一根「籌子」,——尺半長,一寸寬的竹牌,上塗白漆,一頭是紅的。
到傍晚憑籌領錢。
稻穀之外,什麼都挑。
磚瓦、石灰、竹子(挑竹子一頭拖在地上,在磚鋪的街面上擦得刷刷地響),桐油(桐油很重,使扁擔不行,得用木槓,兩人抬一桶)……因此,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活干,餓不著。
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開始挑了。
起初挑半擔,用兩個柳條笆斗。
練上一二年,人長高了,力氣也夠了,就挑整擔,像大人一樣的掙錢了。
挑夫們的生活很簡單:賣力氣,吃飯。
一天三頓,都是干飯。
這些人家都不盤灶,燒的是「鍋腔子」——黃泥燒成的矮甕,一面開口燒火。
燒柴是不花錢的。
淖邊常有草船,鄉下人挑蘆柴入街去賣,一路總要撒下一些。
凡是尚未挑擔掙錢的孩子,就一人一把竹把,到處去摟。
因此,這些頑童得到一個稍帶侮辱性的稱呼,叫做「把草鬼子」。
有時懶得費事,就從鄉下人的草擔上猛力拽出一把,拔腿就溜。
等鄉下人撂下擔子叫罵時,他們早就沒影兒了。
鍋腔子無處出煙,煙子就橫溢出來,飄到大淖水面上,平鋪開來,停留不散。
這些人家無隔宿之糧,都是當天買,當天吃。
吃的都是脫粟的糙米。
一到飯時,就看見這些茅草房子的門口蹲著一些男子漢,捧著一個藍花大海碗,碗裡是骨堆堆的一碗紫紅紫紅的米飯,一邊堆著青菜小魚,臭豆腐、醃辣椒,大口大口地在吞食。
他們吃飯不怎麼嚼,只在嘴裡打一個滾,咕冬一聲就嚥下去了。
看他們吃得那樣香,你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飯更好吃的飯了。
他們也有年,也有節。
逢年過節,除了換一件乾淨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賭錢。
賭具,也是錢。
打錢,滾錢。
打錢:各人拿出一二十銅元,疊成很高的一摞。
參與者遠遠地用一個錢向這摞銅錢砸去,砸倒多少取多少。
滾錢又叫「滾五七寸」。
在一片空場上,各人放一摞錢;
一塊整磚支起一個斜坡,用一個銅元由磚面落下,向錢注密處滾去,錢停住後,用事前備好的兩根草棍量一量,如距錢注五寸,滾錢者即可吃掉這一注;
距離七寸,反賠出與此注相同之數。
這種古老的博法使挑夫們得到極大的快樂。
旁觀的閒人也不時大聲喝彩,為他們助興。
這裡的姑娘媳婦也都能挑。
她們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
挑鮮貨是她們的專業。
大概是覺得這種水淋淋的東西對女人更相宜,男人們是不屑於去挑的。
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髮上塗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
腦後的髮髻都極大。
髮髻的大紅頭繩的髮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
她們的髮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麼東西。
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
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
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
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她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
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
她們像男人一樣赤腳穿草鞋(腳指甲卻用鳳仙花染紅)。
她們嘴裡不忌生冷,男人怎麼說話她們怎麼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
打起號子來也是「好大娘個歪歪子咧!」——「歪歪子咧……」
沒出門子的姑娘還文雅一點,一做了媳婦就簡直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要多野有多野。
有一個老光棍黃海龍,年輕時也是挑夫,後來腿腳有了點毛病,就在碼頭上看看稻船,收收籌子。
這老頭兒老沒正輕,一把鬍子了,還喜歡在媳婦們的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擰一下。
按輩分,他應當被這些媳婦稱呼一聲叔公,可是誰都管他叫「老騷鬍子」。
有一天,他又動手動腳的,幾個媳婦一咬耳朵,一二三,一齊上手,眨眼之間叔公的褲子就掛在大樹頂上了。
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1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裡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裡撲通撲通洗了一會。
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面!」
這裡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
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
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
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是比較隨便的。
姑娘在家生私孩子;
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
這裡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願。
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裡的人說這裡「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裡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四
大淖東頭有一戶人家。
這一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
父親名叫黃海蛟,是黃海龍的堂弟(挑夫裡姓黃的多)。
原來是挑夫裡的一把好手。
他專能上高跳。
這地方大糧行的「窩積」(長條蘆席圍成的糧囤),高到三四丈,只支一隻單跳,很陡。
上高跳要提著氣一口氣竄上去,中途不能停留。
遇到上了一點歲數的或者「女將」,抬頭看看高跳,有點含胡,他就走過去接過一百五十斤的擔子,一支箭似的上到跳頂,兩手一提,把兩籮稻子倒在「窩積」裡,隨即三五步就下到平地。
因為為人忠誠老實,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
那年在車邏挑糧食,遇到一個姑娘向他問路。
這姑娘留著長長的劉海,梳了一個「蘇州俏」的髮髻,還抹了一點胭脂,眼色張皇,神情焦急,她問路,可是連一個准地名都說不清,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使女。
黃海蛟和她攀談了一會,這姑娘就表示願意跟著他過。
她叫蓮子。
——這地方丫頭、使女多叫蓮子。
蓮子和黃海蛟過了一年,給他生了個女兒。
七月生的,生下的時候滿天都是五色雲彩,就取名叫做巧雲。
蓮子的手很巧、也勤快,只是愛穿件華絲葛的褲子,愛吃點瓜子零食,還愛唱「打牙牌」之類的小調:「涼月子一出照樓梢,打個呵欠伸懶腰,瞌睡子又上來了。
哎喲,哎喲,瞌睡子又上來了……」這和大淖的鄉風不大一樣。
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
那天,黃海蛟正在馬棚灣。
蓮子把黃海蛟的衣裳都漿洗了一遍,巧雲的小衣裳也收拾在一起,悶了一鍋飯,還給老黃打了半斤酒,把孩子托給鄰居,說是她出門有點事,鎖了門,從此就不知去向了。
巧雲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麼傷心難過。
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
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只是她留下的這塊肉,黃海蛟實在是疼得不行。
他不願巧雲在後娘的眼皮底下委委屈屈地生活,因此發心不再續娶。
他就又當爹又當媽,和女兒巧雲在一起過了十幾年。
他不願巧雲去挑扁擔,巧雲從十四歲就學會結魚網和打蘆席。
巧雲十五歲,長成了一朵花。
身材、臉盤都像媽。
瓜子臉,一邊有個很深的酒窩。
眉毛黑如鴉翅。
長入鬢角。
眼角有點吊,是一雙鳳眼。
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瞇□著;
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
她在門外的兩棵樹杈之間結網,在淖邊平地上織席,就有一些少年人裝著有事的樣子來來去去。
她上街買東西,甭管是買肉、買菜,打油、打酒,撕布、量頭繩,買梳頭油、雪花膏,買石鹼、漿塊,同樣的錢,她買回來,份量都比別人多,東西都比別人的好。
這個奧秘早被大娘、大嬸們發現,她們都托她買東西。
只要巧雲一上街,都挎了好幾個竹籃,回來時壓得兩個胳臂酸疼酸疼。
泰山廟唱戲,人家都自己扛了板凳去。
巧雲散著手就去了。
一去了,總有人給她找一個得看的好座。
台上的戲唱得正熱鬧,但是沒有多少人叫好。
因為好些人不是在看戲,是看她。
巧雲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
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他們都有這意思。
這點意思黃海蛟知道了,巧雲也知道。
不然他們老到淖東頭來回晃搖是幹什麼呢?但是巧雲沒怎麼往心裡去。
巧雲十七歲,命運發生了一個急轉直下的變化。
她的父親黃海蛟在一次挑重擔上高跳時,一腳踏空,從三丈高的跳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腰。
起初以為不要緊,養養就好了。
不想喝了好多藥酒,貼了好多膏藥,還不見效。
她爹半癱了,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
他有時下床,扶著一個剃頭擔子上用的高板凳,格登格登地走一截,平常就只好半躺下靠在一摞被窩上。
他不能用自己的肩膀為女兒掙幾件新衣裳,買兩枝花,卻只能由女兒用一雙手養活自己了。
還不到五十歲的男子漢,只能做一點老太婆做的事:績了一捆又一捆的供女兒結網用的麻線。
事情很清楚:巧雲不會撇下她這個老實可憐的殘廢爹。
誰要願意,只能上這家來當一個倒插門的養老女婿。
誰願意呢?這家的全部家產只有三間草屋(巧雲和爹各住一間,當中是一個小小的堂屋)。
老大、老二、老三時不時走來走去,拿眼睛瞟著隔著一層魚網或者坐在雪白的蘆席上的一個苗條的身子。
他們的眼睛依然不缺乏愛慕,但是減少了幾分急切。
老錫匠告誡十一子不要老往淖東頭跑,但是小錫匠還短不了要來。
大娘、大嬸、姑娘、媳婦有舊壺翻新,總喜歡叫小錫匠來。
從大淖過深巷上大街也要經過這裡,巧雲家門前的柳陰是一個等待僱主的好地方。
巧雲織席,十一子化錫,正好做伴。
有時巧雲停下活計,幫小錫匠拉風箱。
有時巧雲要回家看看她的殘廢爹,問他想不想吃煙喝水,小錫匠就壓住爐裡的火,幫她織一氣席。
巧雲的手指劃破了(織席很容易劃破手,壓扁的蘆葦薄片,刀一樣的鋒快),十一子就幫她吮吸指頭肚子上的血。
巧雲從十一子口裡知道他家裡的事:他是個獨子,沒有兄弟姐妹。
他有一個老娘,守寡多年了。
他娘在家給人家做針線,眼睛越來越不好,他很擔心她有一天會瞎……好心的大人路過時會想:這倒真是兩隻鴛鴦,可是配不成對。
一家要招一個養老女婿,一家要接一個當家媳婦,弄不到一起。
他們倆呢,只是很願意在一處談談坐坐。
都到歲數了,心裡不是沒有。
只是像一片薄薄的雲,飄過來,飄過去,下不成雨。
有一天晚上,好月亮,巧雲到淖邊一隻空船上去洗衣裳(這裡的船泊定後,把槳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裡,無人看管,誰都可以上去)。
她正在船頭把身子往前傾著,用力涮著一件大衣裳,一個不知輕重的頑皮野孩子輕輕走到她身後,伸出兩手咯吱她的腰。
她冷不妨,一頭栽進了水裡。
她本會一點水,但是一下了懵了。
這幾天水又大,流很急。
她掙扎了兩下,喊救人,接連喝了幾口水。
她被水沖走了!正趕上十一子在炕房門外土坪上打拳,看見一個人衝了過來,頭髮在水上漂著。
他褪下鞋子,一猛子扎到水底,從水裡把她托了起來。
十一子把她肚子裡的水控了出來,巧雲還是昏迷不醒。
十一子只好把她橫抱著,像抱一個嬰兒似的,把她送回去。
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
十一子覺得巧雲緊緊挨著他,越挨越緊。
十一子的心怦怦地跳。
到了家,巧雲醒來了。
(她早就醒來了!)十一子把她放在床上。
巧雲換了濕衣裳(月光照出她的美麗的少女的身體)。
十一子抓一把草,給她熬了半吊子薑糖水,讓她喝下去,就走了。
巧雲起來關了門,躺下。
她好像看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
月亮真好。
巧雲在心裡說:「你是個呆子!」
她說出聲來了。
不大一會,她也就睡死了。
就在這一天夜裡,另外一個人,撥開了巧雲家的門。
五
由輪船公司對面的巷子轉東大街,往西不遠,有一個道士觀,叫做煉陽觀。
現在沒有道士了,裡面住了不到一營水上保安隊。
這水上保安隊是地方武裝。
他們名義上歸縣政府管轄,餉銀卻由縣商會開銷,水上保安隊的任務是下鄉剿土匪。
這一帶土匪很多,他們搶了人,綁了票,大都藏匿在蘆蕩湖泊中的船上(這地方到處是水),如遇追捕,便於脫逃。
因此,地方紳商覺得很需要成立一個特殊的武裝力量來對付這些成幫結伙的土匪。
水上保安隊裝備是很好的。
他們乘的船是「鐵板劃子」——船的三面都有半人高、三四分厚的鐵板,子彈是打不透的。
鐵板劃子就停在大淖岸邊,樣子很高傲。
一有任務,就看見大兵們扛著兩挺水機關,用籮筐抬著多半筐子彈(子彈不用箱裝,卻使籮抬,頗奇怪),上了船,開走了。
或七八天,或十天半月,他們得勝回來了(他們有鐵板劃子,又有水機關,對土匪有壓倒優勢,很少有傷亡)。
鐵板劃子靠了岸,上岸列隊,由深巷,上大街,直奔縣政府。
這隊伍是四列縱隊。
前面是號隊。
這不到一營的人,卻有十二支號。
一上大街,就「打打打滴打大打滴大打」,齊齊整整地吹起來。
後面是全隊弟兄,一律荷槍實彈。
號隊之後,大隊之前的正中,是捉來的土匪。
有時三個五個,有時只有一個,都是五花大綁。
這隊伍是很神氣的。
最妙的是被綁著的土匪也一律都合著號音,步伐整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著。
甚至值日官喊「一、二、三、四」,他們也隨著大聲地喊。
大隊上街之前,要由地保事先通知沿街店舖,凡有鳥籠的(有的店舖是養八哥、畫眉的),都要收起來,因為土匪大哥看見不高興,這是他們忌諱的(他們到了縣政府,都下在大獄裡,看見籠中鳥,就無出獄希望了)。
看看這樣的銅號放光,刺刀雪亮,還夾著幾個帶有傳奇色彩的土匪英雄的威武雄壯的隊伍,是這條街上的民眾的一件快樂事情。
其快樂程度不下於看獅子、龍燈、高蹺、抬閣、和僧道齊全、六十四槓的大出喪。
除了下鄉辦差,保安隊的弟兄們沒有什麼事。
他們除了把兩挺水機關扛到大淖邊突突地打兩梭(把淖岸上的泥土打得簌簌地往下掉),平常是難得出操、打野外的。
使人們感覺到這營把人的存在的,是這十二個號兵早晚練號。
早晨八九點鐘,下午四五點鐘,他們就到大淖邊來了。
先是拔長音,然後各自吹幾段,最後是合吹進行曲、三環號(他們吹三環號只是吹著玩,因為從來沒有接受檢閱的時候)。
吹完號,就解散,想幹什麼幹什麼。
有的,就輕手輕腳,走進一家的門外,咳嗽一聲,隨著,走了進去,門就關起來了。
這些號兵大都衣著整齊,乾淨愛俏。
他們除了吹吹號,整天無事幹,有的是閒空。
他們的錢來得容易,——餉錢倒不多,但每次下鄉,總有犒賞;
有時與土匪遭遇,雙方談條件,也常從對方手中得到一筆錢,手面很大方,花錢不在乎。
他們是保護地方紳商的軍人,身後有靠山,即或出一點什麼事,誰也無奈他何。
因此,這些大爺就覺得不風流風流,實在對不起自己,也辜負了別人。
十二個號兵,有一個號長,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號長。
這劉號長前後跟大淖幾家的媳婦都很熟。
撥開巧雲家的門的,就是這個號長!
號長走的時候留下十塊錢。
這種事在大淖不是第一次發生。
巧雲的殘廢爹當時就知道了。
他拿著這十塊錢,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鄰居們知道了,姑娘、媳婦並未多議論,只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
巧雲破了身子,她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裡淹死。
人生在世,總有這麼一遭!只是為什麼是這個人?真不該是這個人!怎麼辦?拿把菜刀殺了他?放火燒了煉陽觀?不行!她還有個殘廢爹。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
她想起該起來燒早飯了。
她還得結網,織席,還得上街。
她想起小時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雙粉紅的緞子花鞋。
她想起她的遠在天邊的媽。
她記不得媽的樣子,只記得媽用一個筷子頭蘸了胭脂給她點了一點眉心紅。
她拿起鏡子照照,她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模樣。
她想起十一子給她吮手指上的血,這血一定是鹹的。
她覺得對不起十一子,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她非常失悔:沒有把自己給了十一子!
她的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
這個號長來一次,她的念頭就更強烈一分。
水上保安隊又下鄉了。
一天,巧雲找到十一子,說:「晚上你到大淖東邊來,我有話跟你說。」
十一子到了淖邊。
巧雲踏在一隻「鴨撇上」上(放鴨子用的小船,極小,僅容一人。
這是一隻公船,平常就拴在淖邊。
大淖人誰都可以撐著它到沙洲上挑蔞蒿,割茅草,揀野鴨蛋),把蒿子一點,撐向淖中央的沙洲,對十一子說:「你來!」過了一會,十一子泅水到了沙洲上。
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裡一直呆到月到中天。
月亮真好啊!
六
十一子和巧雲的事,師兄們都知道,只瞞著老錫匠一個人。
他們偷偷地給他留著門,在門窩子裡倒了水(這樣推門進來沒有聲音)。
十一子常常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
有一天,又是這時候才推開門。
剛剛要鑽被窩,聽見老錫匠說:「你不要命啦!」
這種事情怎麼瞞得住人呢?終於,傳到劉號長的耳朵裡。
其實沒有人跟他嚼舌頭,劉號長自己還不知道?巧雲看見他都討厭,她的全身都是冷淡的。
劉號長嚥不下這口氣。
本來,他跟巧雲又沒有拜過堂,完過花燭,閒花野草,斷了就斷了。
可是一個小錫匠,奪走了他的人,這丟了當兵的臉。
太歲頭上動土,這還行!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連保安隊的弟兄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在人前矬了一截。
他是只許自己在別人頭上拉屎撒尿,不許別人在他臉上濺一星唾沫的。
若是閉著眼過去,往後,保安隊的人還混不混了?
有一天,天還沒亮,劉號長帶了幾個弟兄,踢開巧雲家的門,從被窩里拉起了小錫匠,把他捆了起來。
把黃海蛟、巧雲的手腳也都捆了,怕他們去叫人。
他們把小錫匠弄到泰山廟後面的墳地裡,一人一根棍子,摟頭蓋臉地打他。
他們要小錫匠捲鋪蓋走人,回他的興化,不許再留在大淖。
小錫匠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答應不再走進黃家的門,不挨巧雲的身子。
小錫匠還是不說話。
他們要小錫匠告一聲饒,認一個錯。
小錫匠的牙咬得緊緊的。
小錫匠的硬錚把這些向來是橫著膀子走路的傢伙惹怒了,「你這樣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風一樣、雨一樣打在小錫匠的身子。
小錫匠被他們打死了。
錫匠們聽說十一子被保安隊的人綁走了,他們四處找,找到了泰山廟。
老錫匠用手一探,十一子還有一絲悠悠氣。
老錫匠叫人趕緊去找陳年的尿桶。
他經驗過這種事,打死的人,只有喝了從桶裡刮出來的尿鹼,才有救。
十一子的牙關咬得很緊,灌不進去。
巧雲捧了一碗尿鹼湯,在十一子的耳邊說:「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
巧雲把一碗尿鹼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
不知道為什麼,她自己也嘗了一口。
錫匠們摘了一塊門板,把十一子放在門板上,往家裡抬。
他們抬著十一子,到了大淖東頭,還要往西走。
巧雲攔住了:
「不要。
抬到我家裡。」
老錫匠點點頭。
巧雲把屋裡存著的魚網和蘆席都拿到街上賣了,買了七厘散,醫治十一子身子裡的瘀血。
東頭的幾家大娘、大嬸殺了下蛋的老母雞,給巧雲送來了。
錫匠們湊了錢,買了人參,熬了參湯。
挑夫,錫匠,姑娘,媳婦,川流不息地來看望十一子。
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
他們覺得十一子和巧雲做的事都很應該,很對。
大淖出了這樣一對年輕人,使他們覺得驕傲。
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
劉號長打了人,不敢再露面。
他那幾個弟兄也都躲在保安隊的隊部裡不出來。
保安隊的門口加了雙崗。
這些好漢原來都是一窩「草雞」!
錫匠們開了會。
他們向縣政府遞了呈子,要求保安隊把姓劉的交出來。
縣政府沒有答覆。
錫匠們上街遊行。
這個遊行隊伍是很多人從未見過的。
沒有旗子,沒有標語,就是二十來個錫匠挑著二十來副錫匠擔子,在全城的大街上慢慢地走。
這是個沉默的隊伍,但是非常嚴肅。
他們表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和不可動搖的決心。
這個帶有中世紀行幫色彩的遊行隊伍十分動人。
遊行繼續了三天。
第三天,他們舉行了「頂香請願」。
二十來個錫匠,在縣政府照壁前坐著,每人頭上用木盤頂著一爐熾旺的香。
這是一個古老的風俗: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縣大堂燒了,據說這不算犯法。
這條規矩不載於《六法全書》,現在不是大清國,縣政府可以不理會這種「陋習」。
但是這些錫匠是橫了心的,他們當真幹起來,後果是嚴重的。
縣長邀請縣裡的紳商商議,一致認為這件事不能再不管。
於是由商會會長出面,約請了有關的人:一個承審——作為縣長代表,保安隊的副官,老錫匠和另外兩個年長的錫匠,還有代表挑夫的黃海龍,四鄰見證,——賣眼鏡的寶應人,賣天竺筷的杭州人,在一家大茶館裡舉行會談,來「了」這件事。
會談的結果是:小錫匠養傷的藥錢由保安隊負擔(實際是商會拿錢),劉號長驅逐出境。
由劉號長畫押具結。
老錫匠覺得這樣就給錫匠和挑夫都掙了面子,可以見好就收了。
只是要求在劉某人的甘結上寫上一條:如果他再踏進縣城一步,任憑老錫匠一個人把他收拾了!
過了兩天,劉號長就由兩個弟兄持槍護送,悄悄地走了。
他被調到三垛去當了稅警。
十一子能進一點飲食,能說話了。
巧雲問他:「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
你為什麼不說?」
「你要我說麼?」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麼。」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巧雲一家有了三張嘴。
兩個男的不能掙錢,但要吃飯。
大淖東頭的人家就沒有積蓄,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變賣典押。
結魚網,打蘆席,都不能當時見錢。
十一子的傷一時半會不會好,日子長了,怎麼過呢?巧雲沒有經過太多考慮,把爹用過的籮筐找出來,磕磕塵土,就去挑擔掙「活錢」去了。
姑娘媳婦都很佩服她。
起初她們怕她挑不慣,後來看她腳下很快,很勻,也就放心了。
從此,巧雲就和鄰居的姑娘媳婦在一起,挑著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風擺柳似地穿街過市,髮髻的一側插著大紅花。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長睫毛忽扇忽扇的。
但是眼神顯得更深沉,更堅定了。
她從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很能幹的小媳婦。
十一子的傷會好麼?
會。
當然會!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日,舊歷大年三十
金冬心
召應博學鴻詞杭郡金農字壽門別號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龍𤩺仙客、蘇伐羅吉蘇伐羅,早上起來覺得很無聊。
他剛從杭州掃墓回來。
給祖墳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花了一筆錢。
杭州官員饋贈的程儀殊不豐厚,倒是送了不少花彫和蓴菜,罈罈罐罐,裝了半船。
裝蓴菜的瓷罐子裡多一半是西湖水。
我能夠老是飲花彫酒喝蓴菜湯過日腳麼?開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時回揚州的。
剛一進門,洗了臉,給他裝裱字畫、收拾圖書的陳聾子就告訴他:袁子才把十張燈退回來了。
是托李馥馨茶葉莊的船帶回來的。
附有一封信。
另外還有十套《隨園詩話》。
金冬心當時哼了一聲。
去年秋後,來求冬心先生寫字畫畫的不多,他又買了兩塊大硯台,一塊紅絲碧端,一塊蕉葉白,手頭就有些緊。
進了臘月,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叫陳聾子用烏木做了十張方燈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書畫。
自以為這主意很別緻。
他知道他的字畫在揚州實在不大賣得動了,——太多了,幾乎家家都有。
過了正月初六,就叫陳聾子搭了李馥馨的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賣。
憑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計不難推銷出去。
他希望一張賣五十兩。
少說,也能賣二十兩。
不說別的,單是烏木燈架,也值個三兩二兩的。
那麼,不無小補。
袁子才在小倉山房接見了陳聾子,很慇勤地詢問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麼轟動一時的詩文,說:「燈是好燈!詩、書、畫,可稱三絕。
先放在我這裡吧。」
金冬心原以為過了元宵,袁子才就會兌了銀子來。
不想過了清明,還沒有消息。
現在,退回來了!
袁枚的信寫得很有風致:「……金陵人只解吃鴨月肅,光天白日,尚無目識字畫,安能於光燭影中別其媸妍耶?……」這個老奸巨猾!不幫我賣燈,倒給我弄來十部《詩話》,讓我替他向揚州的鹺賈打秋風!——俗!
晚上吃了一碗雞絲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來,很無聊。
喝了幾杯蘇州新到的碧蘿春,念了兩遍《金剛經》,趿著鞋,到小花圃裡看了看。
寶珠山茶開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
然而提不起多大興致。
他惦記著那十盆蘭花。
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園新從福建運到十盆素心蘭。
那樣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個箭子!索價五兩一盆,不貴!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燈賣出去,這十盆劍蘭就會擺在他的小花圃葦棚下的石條上。
這樣的蘭花,除了冬心先生,誰配?然而……他踱回書齋裡,把袁枚的信攤開又看了一遍,覺得袁枚的字很討厭,而且從字裡行間嚼出一點挖苦的意味。
他想起陳聾子描繪的隨園:有幾顆柳樹,幾塊石頭,有一個半干的水池子,池子邊種了十來棵木芙蓉,到處是草,草裡有蜈蚣……這樣一個破園子,會是江寧織造的大觀園麼?可笑!1此人慣會吹牛,裝模作樣!他順手把《隨園詩話》打開翻了幾頁,到處是倚人自重,借別人的賞識,為自己吹噓。
有的詩,還算清新,然而,小聰明而已。
正如此公自道:「詩被人嫌只為多!」再看看標舉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詩,都不見佳。
哈哈,竟然對畢秋帆也揄揚了一通!畢秋帆是什麼?——商人耳!鄭板橋對袁子才曾作過一句總評,說他是「斯文走狗」,不為過分!
他覺得心裡痛快了一點,——不過,還是無聊。
他把陳聾子叫來,問問這些天有什麼函件簡帖。
陳聾子捧出了一疊。
金冬心拆看了,幾封,都沒有什麼意思,問:「還有沒有?」
陳聾子把腦門子一拍,說:「有!——我差一點忘了,我把它單獨放在拜匣裡了:程雪門有一張請帖,來了三天了!」「程雪門?」
「對對對!請你陪客。」
「請誰?」
「鐵大人。」
「哪個鐵大人?」
「新放的兩淮鹽務道鐵保珊鐵大人。」
「幾時?」
「今天!中飯!平山堂!」
「你多誤事!——去把帖子給我拿來!——去訂一頂轎子!——你真是!——快去!——哎喲!」
金冬心開始覺得今天有點意思了。
等著催請了兩次,到第三次催請時,冬心先生換了衣履,坐上轎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門是揚州一號大鹽商,今天宴請新任鹽務道,非比尋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轎,往平山堂一看,只見揚州的名流顯貴都已到齊。
藩臬二司、河工漕運、當地耆紳、清客名士,濟濟一堂。
花翎補服,輝煌耀眼;
輕衣緩帶,意態蕭閒。
程雪門已在正面榻座上陪著鐵保珊說話,一眼看見金冬心來了,站起身來,鐵保珊早搶步迎了出來。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豈敢豈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鐵大人從都裡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請!」
「請!請!」
鐵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
程雪門道了一聲「得罪!」自去應酬別的客人。
大家只見鐵保珊傾側著身子和金冬心談得十分投機,金冬心不時點頭拊掌,不知他們談些什麼,不免悄悄議論。
「雪門今天請金冬心來陪鐵保珊,好大的面子!」「聽說是鐵保珊指名要見的。」
「金冬心這時候才來,架子搭得不小!」
「看來他的字畫行情要漲!」
稍頃宴齊,更衣入席。
平山堂中,雁翅般擺開了五桌。
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鐵保珊。
次座是金冬心。
金冬心再三謙讓,鐵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說:「你再謙,大家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從命。
程雪門在這桌的主座上陪著。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
鐵大人接連吃了幾天滿漢全席,實在是沒有胃口,接到請帖,說:「請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絲!」程雪門說一定照辦。
按揚州請客的規矩,菜單曾請鐵保珊過了目。
涼碟是金華竹葉腿、寧波瓦楞明蚶、黑龍江熏鹿脯、四川敘府糟蛋、興化醉蟶鼻、東台醉泥螺、陽澄湖醉蟹、糟鵪鶉、糟鴨舌、高郵雙黃鴨蛋、界首茶干拌薺菜、涼拌枸杞頭……熱菜也只是蟹白燒烏青菜、鴨肝泥釀懷山藥、鯽魚腦燴豆腐、燴青腿子口蘑、燒鵝掌。
甲魚只用裙邊。
鮕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眼下蒜瓣肉。
車蟲敖只取兩塊瑤柱。
炒芙蓉雞片塞牙,用大興安嶺活捕來的飛龍剁泥、鴿蛋清。
燒烤不用乳豬,用果子狸。
頭菜不用翅唇參燕,清燉楊妃乳——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
鐵大人聽說有河豚,說:「那得有炒萎嵩呀!——『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有蔞蒿,那才配稱。」有有有!隨飯的炒菜也極素淨:素炒蔞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素炒紫芽姜、素炒馬蘭頭、素炒鳳尾——只有三片葉子的嫩萵苣尖、素燒黃芽白……鐵大人聽了菜單(他沒有看)說是「這樣好,『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他請金冬心過目,冬心先生說:「『一簞食,一瓢飲』,儂一介寒士,無可無不可的。」金冬心嘗了嘗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餚,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酒過三巡,鐵保珊提出寡飲無趣,要行一個酒令。
他提出的這個酒令叫做「飛紅令」,各人說一句或兩句古人詩詞,要有「飛、紅」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
這令不算苛。
他自己先說了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有人不識出處。
旁邊的人提醒他:「《紅樓夢》!」這時正是《紅樓夢》大行的時候,「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不知出處的怕露怯,連忙說:「哦,《紅樓夢》!《紅樓夢》!」下面也有說「一片花飛減卻春」的,也有說「桃花亂落如紅雨」的。
有的說不上來,甘願罰酒。
也有的明明說得出,為了謙抑,故意說:「我詩詞上有限,認罰認罰!」藉以湊趣的。
臨了,到了程雪門。
程雪門說了一句: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先是愕然,接著就嘩然了:「柳絮飛來片片紅,柳絮如何是紅的?」
「無是理!無是理!」
「杜撰!杜撰無疑!」
「罰酒!罰酒!」
「滿上!滿上!喝了!喝了!」
程雪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謅出這樣一句不通的詩來,正在滿臉紫漲,無地自容,忽聽得金冬心放下杯箸,從容言道:「諸位莫吵。
雪翁此詩有出處。
這是元人詠平山堂的詩,用於今日,正好對景。」他站起身來,朗吟出全詩:廿四橋邊廿四風,憑欄猶憶舊江東。
夕陽返照桃花渡,
柳絮飛來片片紅。
大家,一聽,全都擊掌:「好詩!」
「好一個『柳絮飛來片片紅』!妙!妙極了!」
「如此尖新,卻又合情合理,這定是元人之詩,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朝人的詩,我們知道得太少,慚愧慚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學!佩服!佩服!」
程雪門哈哈大笑,連說:「過獎,過獎!——菜涼了,河豚要趁熱!」
於是大家的筷子一齊奔向楊妃乳。
鐵保珊拈鬚沉吟:這是元朝人的詩麼?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動聲色。
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門派人給金冬心送來一千兩銀子。
金冬心叫陳聾子告訴瞿家花園,把十盆劍蘭立刻送來。
陳聾子剛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
先把這十張燈收到廂房裡去。」
陳聾子提起兩張燈,金冬心又叫住他:「把這個——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隨園詩話》。
陳聾子抱起《詩話》,走出書齋,聽見冬心先生罵道:「斯文走狗!」
陳聾子心想:他這是罵誰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講用
郝有才一輩子沒有什麼露臉的事。
也沒有多少現眼的事。
他是個極其普通的人,沒有什麼特點。
要說特點,那就是他過日子特別仔細,愛打個小算盤。
話說回來了,一個人過日子仔細一點,愛打個小算盤,這礙著別人什麼了?為什麼有些人總愛拿他的一些小事當笑話說呢?
他是三分隊的。
三分隊是舞台工作隊。
一分隊是演員隊,二分隊是樂隊。
管箱的,——大衣箱、二衣箱、旗包箱,梳頭的,檢場的……這都歸三分隊。
郝有才沒有坐過科,拜過師,是個「外行」,什麼都不會,他只會裝車、卸車、搬佈景、掛吊桿,干一點雜活。
這些活,看看就會,沒有三天力巴。
三分隊的都是「苦哈哈」,他們的工資都比較低。
不像演員裡的「好角」,一月能拿二百多、三百。
也不像樂隊裡的名琴師、打鼓佬,一月也能拿一百八九。
他們每月都只有幾十塊錢。
「開支」的時候,工資袋裡薄薄的一疊,數起來很省事。
他們的家累也都比較重,孩子多。
因此,三分隊的過日子都比較儉省,郝有才是其尤甚者。
他們家的飯食很簡單。
不過能夠吃飽。
一年難得吃幾次魚,都是帶魚,熬一大盆,一家子吃一頓。
他們家的孩子沒有吃過蝦。
至於螃蟹,更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中午飯有什麼吃什麼,窩頭、貼餅子、烙餅、饅頭、米飯。
有時也蒸幾屜包子,菠菜餡的、韭菜餡的、茴香餡的,肉少菜多。
這樣可以變變花樣,也省糧食。
晚飯一般是吃麵。
炸醬麵、麻醬面。
茄子便宜的時候,茄子打鹵。
扁豆老了的時候,悶扁豆面,——扁豆悶熱了,把面往鍋裡一下,一翻個兒,得!吃麵澆什麼,不論,但是必須得有蒜。
「吃麵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他吃的蒜也都是紫皮大瓣。
「青皮蘿蔔紫皮蒜,抬頭的老婆低頭的漢,這是上講的!」他的蒜都是很磁棒,很鼓立的,一頭是一頭,上得了畫,能拿到展覽會上去展覽。
每一頭都是他精心挑選過,挨著個兒用手捏過的。
不但是蒜,他們家吃的菜也都是經他精心挑選的。
他每天中午、晚響下班,順便買菜。
從劇團到他們家共有七家菜攤,經過每一個菜攤,他都要下車——他騎車,問問價,看看菜的成色。
七家都考察完了,然後決定買哪一家的,再騎車返回去選購。
賣菜的約完了,他都要再復一次秤,——他的自行車後架上隨時帶著一桿小秤。
他買菜回來,鄰居見了他買的菜都羨慕:「你瞧有才買的這菜,又水靈,又便宜!」郝有才翩腿下車,說:「貨買三家不吃虧,——您得挑!」
郝有才幹了一件稀罕事。
他對他們家附近的燒餅、焦圈作了一次周密的調查研究。
他早點愛吃個芝麻燒餅夾焦圈。
他家在西河沿。
他曾騎車西至牛街,東至珠市口,把這段路上每家賣燒餅圈的鋪子都走遍,每一家買兩個燒餅、兩個焦圈,回家用戥子一一約過。
經過細品,得出結論:以陝西巷口大慶和的質量最高。
燒餅份量足,焦圈炸得透。
他把這結論公諸於眾,並買了幾套大慶和的燒餅焦圈,請大家品嚐。
大家嚼食之後,一致同意他的結論。
於是紛紛托他代買。
他也樂於跑這個小腿。
好在西河沿離陝西巷不遠,騎車十分鐘就到了。
他的這一番調查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因為別人都沒有想到。
劇團外出,他不吃團裡的食堂。
每次都是烙了幾十張烙餅,用包袱皮一包,帶著。
另外帶了好些鹵蝦醬、韭菜花、臭豆腐、青椒糊、豆兒醬、芥菜疙瘩、小醬蘿蔔,瓶瓶罐罐,丁零噹啷。
他就用這些小菜就干烙餅。
一到烙餅吃完,他就想家了,想北京,想北京的「吃兒」。
他說,在北京,哪怕就是蝦米皮熬白菜,也比外地的香。
「為什麼呢?因為,——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麼神?至今尚未有人考證過,不見於載籍。
他抽煙,抽煙袋,關東。
他對於煙葉,要算個行家。
什麼黑龍江的亞布利、吉林的交河煙、易縣小葉、及至雲南烤煙,他只要看看,捏一撮聞聞,準能說出個子午卯酉。
不過他一般不上煙鋪買煙,他遛煙攤。
這攤上的煙葉子厚不厚,口勁強不強,是不是「灰白火亮」,他老遠地一眼就能瞧出來。
買煙的耍的「手彩」別想瞞過他。
什麼「插翎兒」、「灑藥」,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幾捆煙擺在地下,你一瞧,色氣好,葉兒挺厚實,拐子不多,不賴!買煙的打一捆裡,噌——抽出了一根:『嘗嘗!嘗嘗!』你揉一揉往煙袋裡一"H,點火,抽!真不賴,『滿口煙』噴香!其實他這幾捆裡就這一根是好的,是插進去的,——賣煙的知道。
你再抽抽別的葉子,不是這個味兒了!——這為『插翎』。
要說,這個『侃兒』1起得挺有個意思,煙葉可不有點像鳥的翎毛麼?還有一種,歸『灑藥』。
地下一堆碎煙葉。
你來了,賣煙的搶過你的煙袋:『來一袋,嘗嘗!試試!』給你裝了一袋,一抽:真好!其實這一袋,是他一轉身的那工夫,從懷裡掏出來給你裝上的,——這是好煙。
你就買吧!買了一包,地下的,一抽,咳!——屁煙!——『灑藥』!」
他愛喝一口酒。
不多,最多二兩。
他在家不喝。
家裡不預備酒,免得老想喝。
在小鋪裡喝。
不就菜,抽關東煙就酒。
這有個名目,叫做「雲彩酒」。
他愛逛寄賣行。
他家大人孩子們的鞋、襪、手套、帽子,都是處理品。
劇團外出,他愛逛商店,遛地攤,買「俏貨」。
他買的俏貨都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涼席、雨傘、馬蓮根的炊帚、鐵絲罩籬……他買俏貨,也有吃虧上當的時候。
有一次,他從漢口買了一套套盆,——綠釉的陶盆,一個套著一個,一套五個,外面最大的可以洗被窩,裡面最小的可以和面。
他就像收藏家買了一張唐伯虎的畫似的,高興得不得了。
費了半天勁,才把這套寶貝弄上車。
不想到了北京,出了前門火車站,對面一家山貨店裡就有,東西和他買的一樣,價錢比漢口便宜。
他一氣之下,恨不能把這套套盆摔碎了。
——當然沒有,他還是咬著嘴唇把這幾十斤重的東西背回去了。
「郝有才幹裡買套盆」落下一個「唱」,供劇團的很多人說笑了個把月。
說話,到了「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乍一起來的時候,郝有才也矇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昨天還是書記、團長,三叔、二大爺,一宵的工夫,都成了走資派、「三名三高」。
大字報鋪天蓋地。
小伙子們都像「上了法」,一個個殺氣騰騰,瞧著都□得慌。
大家都學會了嚷嚷。
平日言遲語拙的人忽然都長了口才,說起話一套一套的。
郝有才心想:這算哪一出呢?漸漸地他心裡踏實了。
他知道「革命」革不到他頭上。
他頭一回知道:三分隊的都是紅五類——工人階級。
各戰鬥組都拉他們。
三分隊的隊員頓時身價十倍。
有的人趾高氣揚,走進走出都把頭抬得很高。
他們原來是人下人,現在翻身了!也有老實巴交的,還跟原來一樣,每天上班,抽煙喝水,低頭聽會。
郝有才基本上屬於後一類。
他也參加大批判,大辯論,跟著喊口號,叫「打倒」,但是他沒有動手打過人,往誰臉上啐過唾沫,給誰嘴裡抹過漿糊。
他心裡想:幹嘛呀,有朝一日,還要見面。
只有一件事少不了他。
造反派上誰家抄家時總得叫上他,讓他蹬平板三輪,去拉抄出來的「四舊」。
他翻翻抄出來的東西,不免生一點感慨:真有好東西呀!
沒多久,派來了軍、工宣隊,搞大聯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
又沒多久,這個團被指定為樣板團。
樣板團有什麼好處?——好處多了!
樣板團吃樣板飯。
炊事班每天變著樣給大伙做好吃的。
番茄悶牛肉、香酥雞、糖醋魚、包餃子、炸油餅……郝有才覺得天天過年。
肚子裡油水足,他胖了。
樣板團發樣板服。
每年兩套的確涼制服,一套深灰,一套淺灰。
穿得仔細一點,一年可以不用添置衣裳。
——三分隊還有工作服。
到了冬天,還發一件棉軍大衣。
領大衣時,郝有才鬧了一點小笑話。
棉大衣共有三個號:一號、二號、三號——大、中、小。
一般身材,穿二號。
矮小一點的,三號就行了。
能穿一號的,全團沒有幾個。
三分隊的隊長拿了一張表格,叫大家報自己的大衣號,好匯總了報上去。
到了郝有才,他要求登記一件一號的。
隊長愣了:「你多高?」——「一米六二。」——「那你要一號的?你穿三號的!——你穿上一號的像什麼樣子,那不成了道袍啦?」——「一號的,一號的!您給我登一件一號的!勞您駕!勞您駕!」隊長納了悶了,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說了實話:「我拿回去,改改。
下擺鉸下來,能縫一副手套。」——「呸!什麼人吶!全團有你這樣的嗎?領一件大衣,還饒一副手套!虧你想得出來!」隊長把這事匯報了上去,軍代表把他叫去訓了一通。
到底還是給他登記了一件三號的。
郝有才幹了一件不大露臉的事,拿了人家五個羊蹄。
他到一家回民食堂挑了五個羊蹄,趁著人多,售貨員沒注意,拿了就走,——沒給錢。
不想售貨員早注意上他了,一把拽住:「你給錢了嗎?」——「給啦?」——「給了多少?我還沒約吶,你就給了錢啦?」——「我現在給!」——「現在給?——晚啦!」旁邊圍了一圈人,都說:「真不像話!」「還是樣板團的哪!(他穿著樣板服哪)。
售貨員非把他拉到公安局去不可。
公安局的人一看,就五個羊蹄,事不大,就說:「你寫個檢查吧!」——「寫不了!我不認字。」公安局給劇團打了個電話,讓劇團把他領回去。
軍、工宣隊研究了一下,覺得問題不大,影響不好,決定開一個小會,在隊裡批評批評他。
會上發言很熱烈,每個人都說了。
有人念了好幾段毛主席語錄。
有一位能看「三、列國」1的管箱的師傅掏出一本《雷鋒日記》,念了好幾篇,說:「您瞧人家雷鋒,風格多高。
你瞧你,什麼風格!——你簡直的沒有格!你好好找找差距吧!拿人家五個羊蹄,五個羊蹄,能值多少錢!你這麼大的人了!小孩子也幹不出這種事來!哎喲哎喲,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噢!我都替你寒磣。」軍代表參加了這次會,看大家發言差不多了,就說:「郝有才,你也說說。」
「說說。
我這叫『愛小』,貪小便宜。
貪小便宜吃大虧呀!我怎麼會貪小便宜?我打小就窮。
我爸死得早,我媽是換取燈的2……」
軍代表不知道什麼是「換取燈的」,旁邊有人給他解釋半天,軍代表明白了,「哦。」
「我打小什麼都幹過。
揀煤核,打執事3……」
什麼是打執事,軍代表也不懂,又得給他解釋半天。
「哦。」
「後來,我拉排子車,——拉小絆,我力氣小,駕不了轅,只能拉小絆。」
「有一回,大夏天,我發了痧,死過去了。
也不知是哪位好心的,把我搭在前門門洞裡。
我醒過來了,瞅著甕券上的城磚:
『我這是在哪兒吶?』……」
三分隊的出身都比較苦,類似的經歷,他們也都有過,聽了心裡都有點難受,有人眼圈都紅了。
「後來,我拉了兩年洋車。」
「後來,給陳××拉包月。」陳××是個名演員,唱老生的。
「拉包月,倒不累。
除了拉大爺上館子——」
「上館子?陳××愛吃館子?」軍代表不明白。
又得給他解釋:「上館子就是上劇場。」
「除了拉大爺上館子,就是拉大奶奶上東安市場買買東西。」
軍代表聽到「大爺、大奶奶」,覺得很不舒服,就打斷了他:「不要說『大爺』、『大奶奶』。」
「對!他是老闆,我是拉車的。
我跟他是兩路人。
除了……咳,陳××愛吃紅菜湯,他老讓我到大地餐廳去給他端紅菜湯。
放在車上給他拉回來。
我拉車、拉人,還拉紅菜湯,你說這叫什麼事!」
軍代表聽著,不知道他要說到哪裡去,就又打斷了他:「不要扯得太遠,不要離題,說說你對自己的錯誤的認識。」「對,說認識。
我這就要回到本題上來了。
好容易,解放了,我參加了劇團。
劇團改國營,我每月有了准收入,凍不著,餓不死了。
這都虧了共產黨呀!——中國共產黨萬歲!」
他抽不冷子來了這麼一句,大伙不能不舉起手來跟著他喊:
「中國共產黨萬歲!」
「這以後,劇團歸為樣板團,咱們是一步登天哪!『板兒飯』,『板兒服』,真是沒的說!可我居然幹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我給樣板團抹了黑。
我對得起誰?你們說:我對得起誰?嗯?……」
他問得理直氣壯,簡直有點咄咄逼人。
軍代表覺得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了,就做了簡短的結論:「郝有才同志的檢查不夠深刻。
不過態度還是好的,也有沉痛感,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只要改正了就好。
對於犯錯誤的同志,我們不應該歧視他,輕視他,而是要熱情地幫助他。」接著又說:「對於任何人,都要一分為二。
比如郝有才同志,他有缺點,愛打個小算盤。
他也有優點嘛!比如,他每天給大家打開水,這就是優點。
這也是為人民服務嘛!希望他今後能發揚優點,克服缺點,做一名無愧於樣板團稱號的文藝戰士!」
會就開到了這裡。
過了沒多久,郝有才可幹了一件十分露臉的事。
他早起上班打開水,上樓梯的時候絆了一下,暖壺碰在欄幹上,「砰!」把一個暖壺膽cej了1。
暖壺膽cej了,照例是可以拿到總務科去領一個的。
郝有才不知怎麼一想,他沒去總務科去領,自己掏錢,到菜市口配了一個。
——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過人們還是知道了,大家傳開了:「有才這回幹了一件漂亮事!」——「他這樣的人,幹出這樣的事,尤其難得!」見了他,都說:「有才!好樣兒的!」——「有才!你這進步可是不小哇!——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郝有才覺得美不滋兒的。
軍、工宣隊知道了,也都認為這是他們的思想工作的成果。
事情不大,意義不小,於是決定讓他在全團大會上作一次講用。
要他講用,可是有點困難。
他不認字,不能寫講稿。
讓別人替他寫講稿也不成,他念不下來,只好憑他用口講。
軍代表把他叫去,啟發了半天,讓他講講自己的活思想,——當時是怎麼想的,怎樣讓公字佔領了自己的思想。
克服了私心,最好能引用兩段毛主席語錄。
軍代表心想,他雖不識字,可是大家整天念語錄,他聽也應該聽會幾段了。
那天講用一共三個人。
前面兩個,都講得不錯,博得全場掌聲。
第三個是郝有才。
郝有才上了台,向毛主席像行了一個禮,然後轉過身來,大聲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cej了就cej了!」
大家先是一愣,接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主持會議的軍代表原來還繃著,終於憋不住,隨著大家一同哈哈大笑。
他一邊大笑,一邊揮手:「散會!」
擬故事兩篇
螺螄姑娘
有種田人,家境貧寒。
上無父母,終鮮兄弟。
薄田一丘,茅屋數椽。
孤身一人,艱難度日。
日出而作,春耕夏鋤。
日落回家,自任炊煮。
身為男子,不善燒飯。
冷灶濕柴,煙熏火燎。
往往弄得滿臉烏黑,如同灶王。
有時怠惰,不願舉火,便以剩飯鍋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蔥一把,辣椒五顆,稍蘸鹽水,大口吞食。
頃刻之間,便已果腹。
雖然飯食粗糲,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軟和風,溫暖陽光,風吹日曬,體魄健壯,精神充沛,如同牛犢馬駒。
竹床棉被,倒頭便睡。
無憂無慮,自得其樂。
忽一日,作田既畢,臨溪洗腳,見溪底石上,有一螺螄,螺體碩大,異於常螺,殼有五色,晶瑩可愛,怦然心動,如有所遇。
便即攜歸,養於水缸之中。
臨睡之前,敲石取火,燃點松明,時往照視。
心中歡喜,如得寶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間作務。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
余霞散綺,落日熔金。
此種田人,心念螺螄,急忙回家。
到家之後,俯視水缸:螺螄猶在,五色晶瑩。
方擬升火煮飯,揭開鍋蓋,則見飯菜都已端整。
米飯半鍋,青菜一碗。
此種田人,腹中飢餓,不暇細問,取箸便吃。
熱飯熱菜,甘美異常。
食畢之後,心生疑念:此等飯菜,何人所做?或是鄰居媼嬸,憐我孤苦,代為炊煮,便往稱謝。
鄰居皆曰:「我們不曾為你煮飯,何用謝為!」此種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
歸家之後,又見飯菜端整。
油煎豆腐,細嫩焦黃;
醬姜一碟,香辣開胃。
又又次日,此種田人,日暮歸來,啟鎖開門,即聞香氣。
揭鍋覷視:米飯之外,兼有臘肉一碗,燒酒一壺。
此種田人,飲酒吃肉,陶然醉飽。
心念:果是何人,為我做飯?以何緣由,作此善舉?復後一日,此種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煙未起,即已抵達家門。
輕手躡足,於門縫外,向內窺視。
見一姑娘,從螺殼中,冉冉而出。
膚色微黑,眉目如畫。
草屋之中,頓生光輝。
行動婀娜,柔若無骨。
取水濯手,便欲做飯。
此種田人,破門而入,三步兩步,搶過螺殼;
撲向姑娘,長跪不起。
螺螄姑娘,掙逃不脫,含羞弄帶,允與成婚。
種田人懼姑娘復入螺殼,乃將螺殼藏過。
嚴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後,螺螄姑娘,產生一子,眉目酷肖母親,聰慧異常。
一家和美,幸福溫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溫飽,不免驕惰。
對待螺螄姑娘,無復曩時敬重,稍生侮慢之心。
有時入門放鋤,大聲喝喚:「打水洗腳!」凡百家務,垂手不管。
唯知戲弄孩兒,打火吸煙。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儼然是一大爺。
螺螄姑娘,性情溫淑,並不介意。
一日,此種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殼,今尚在否?探身取視,晶瑩如昔。
遂以逗弄嬰兒,以箸擊殼而歌:「丁丁丁,你媽是個螺螄精!
橐橐橐,這是你媽的螺螄殼!」
彼時螺螄姑娘,方在熗鍋炒菜,聞此歌聲,怫然不悅,搶步入房,奪過螺殼,縱身跳入。
倏忽之間,已無蹤影。
此種田人,悔恨無極。
抱兒出門,四面呼喊。
山風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無應聲。
此種田人,既失嬌妻,無心作務,田園荒蕪,日漸窮困。
神情呆滯,面色蒼黑。
人失所愛,易於速老。
一九八五年四月四日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
「倉老鼠和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紅樓夢》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穿套褲哪。
來了一個喜鵲,來跟倉老鼠借糧。
喜鵲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麼人?」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哦!喜鵲。
他說什麼?」
「小胖墩,回去告訴老胖墩:『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梳鬍子哪。
來了個烏鴉,來跟倉老鼠借糧。
烏鴉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麼人?」
「從南來個黑大漢,腰裡別著兩把扇。
走一走,扇一扇,『阿彌陀佛好熱的天!』」
「這是什麼時候,扇扇?!」
「是烏鴉。」
「他說什麼?」
「小尖嘴,回去告訴老尖嘴:『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就歸還。
』」
「借給他兩擔!」
天長啦,夜短啦,耗子大爺起晚啦!
耗子大爺幹嘛哪?耗子大爺咕嘟咕嘟抽水煙哪。
來了個老鷹,來跟倉老鼠借糧。
老鷹和在門口玩耍的小老鼠說:「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不定歸還不歸還!』」
小老鼠回去跟倉老鼠說:「有人借糧。」
「什麼人?」
「鉤鼻下,黃眼珠,看人斜著眼,說話尖聲尖氣。」「是老鷹!——他說什麼?」
「他說:『小貓菜回去告訴老貓菜——』」
「什麼『小貓菜』、『老貓菜』!」
「——『有糧借兩擔』——」
「轉過年來?」
「——『不定歸還不歸還!』」
「不借給他!——轉來!」
「……」
「就說我沒在家!」
小老鼠出去對老鷹說:「我爹說他沒在家!」
倉老鼠一想:這事完不了,老鷹還會來的。
我得想個辦法。
有了!我跟它哭窮,我去跟它借糧去。
倉老鼠找到了老鷹,說:「鷹大爺,鷹大爺!天長啦,夜短了,盆光啦,甕淺啦。
有糧借兩擔,轉過年來兩擔還四擔!」
老鷹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這可真是:「倉老鼠跟老鷹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倒有!」——「好,我借給你,你來!你來!」
倉老鼠往前走了兩步。
老鷹一嘴就把倉老鼠叼住,一翅飛到樹上,兩口就把倉老鼠吞進了肚裡。
老鷹問:「你還跟我借糧不?」
倉老鼠在鷹肚子裡連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一九八四年二月
日規
西南聯大新校舍對面是「北院」。
北院是理學院區。
一個狹長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築的圍牆。
當中是一片長方形的空場。
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牆,鐵皮房頂,是物理系、化學系和生物系的辦公室、教室和實驗室。
房前有一條土路,路邊種著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樹。
一覽無餘,安靜而不免枯燥。
這裡不像新校舍一樣有大圖書館、大食堂、學生宿舍。
教室裡沒有風度不同的教授講授各種引人入勝的課程,牆上,也沒有五花八門互相論戰的壁報,也沒有尋找失物或出讓衣物的啟事。
沒有操場,沒有球賽。
因此,除了理學院的學生,文法學院的學生很少在北院停留。
不過他們每天要經過北院。
由正門進,出東面的側門,上一個斜坡,進城牆缺口。
或到「昆中」、「南院」聽課,或到文林街坐茶館,到市裡閒逛,看電影……理學院的學生讀書多是比較紮實的,不像文法學院的學生放浪不羈,多少帶點才子氣。
記定理、抄公式、畫細胞,都要很專心。
因此文學院的學生走過北院時都不大聲講話,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擾人家。
但是他們在走盡南邊的土路,將出側門時,往往都要停一下:路邊開著一大片劍蘭!
這片劍蘭開得真好!是美國種。
別處沒有見過。
花很大,比普通劍蘭要大出一倍。
什麼顏色的都有。
白的、粉的、桃紅的、大紅的、淺黃的、淡綠的、藍的、紫得像是黑色的。
開得那樣旺盛,那樣水靈!可是,許看不許摸!這些花誰也不能碰一碰。
這是化學系主任高崇禮種的。
高教授是個出名的嚴格方正、不講情面的人。
他當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學和有機化學。
他的為人就像分子式一樣,絲毫通融不得。
學生考試,不及格就是不及格。
哪怕是考了59分,照樣得重新補修他教的那門課程。
而且常常會像訓小學生一樣,把一個高年級的學生罵得面紅耳赤。
這人整天沒有什麼笑容,老是板著臉。
化學系的學生都有點怕他,背地裡叫他高閻王。
他除了科學,沒有任何娛樂嗜好。
不抽煙。
不喝酒。
教授們有時湊在一起打打小麻將,打打橋牌,他絕不參加。
他不愛串門拜客閒聊天。
可是他愛種花,只種一種:劍蘭。
這還是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愛好。
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化學。
每年暑假,都到一家專門培植劍蘭的花農的園圃裡去做工,掙取一學年的生活費用,因此精通劍蘭的種植技術。
回國時帶回了一些花種,每年還種一些。
在北京時就種。
學校遷到昆明,他又帶了一些花種到昆明來,接著種。
沒想到昆明的氣候土壤對劍蘭特別相宜,花開得像美國那家花農的園圃裡的一般大。
逐年發展,越種越多,長了那樣大一片!
可是沒有誰會向他要一穗花,因為都知道高閻王的脾氣:他的花絕不送人。
而且大家知道,現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賣錢的!
昆明近日樓有個花市。
近日樓外邊,有一個水泥砌的圓池子。
池子裡沒有水,是乾的。
賣花的就帶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池子裡,把各種鮮花攤放在池沿上賣。
晚香玉、緬桂花、康乃馨,也有劍蘭。
池沿上擺得滿滿的,色彩繽紛,老遠地就聞到了花香。
昆明的中產之家,有買花插瓶的習慣。
主婦上街買菜,菜籃裡常常一頭放著魚肉蔬菜,一頭斜放著一束鮮花。
花菜一籃,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
高教授有一天走過近日樓,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動。
於是他每天一清早,就從家裡走到北院,走進花圃,選擇幾十穗半開的各色劍蘭,剪下來,交給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樓去賣。
他的劍蘭花大,顏色好,價錢也不太貴,很快就賣掉了。
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場。
來時一籃花,歸時一籃菜。
這樣,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
他家的飯桌上常見葷腥。
星期六還能燉一隻母雞。
雲南的玉溪雞非常肥嫩,肉細而湯清。
高太太把剛到昆明時買下的,已經棄置牆角多年的汽鍋也洗出來了。
劍蘭是多年生草本,全年開花;
昆明的氣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於是高教授家汽鍋雞的香味時常飄入教授宿舍的左鄰右舍。
他的兩個在讀中學的兒女也有了比較整齊的鞋襪。
哪位說:教授賣花,未免欠雅。
先生,您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戰爭期間,大後方的教授,窮苦到什麼程度。
您不知道,一位國際知名的化學專家,同時又是對社會學、人類學具有廣博知識的才華橫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來)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雙「空前絕後」的布鞋——腳趾和腳跟部位都磨通了。
中文系主任,當代散文大師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買了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粗毛氆氆一口鐘穿在身上御寒,樣子有一點像傳奇影片裡的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
原來抽笳立克、35牌香煙的教授多改成抽煙斗,抽本地出的鹿頭牌的極其辛辣的煙絲。
他們的3B煙斗的接口處多是破裂的、纏著白線。
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為家累過重,無暇治學,只能到中學去兼課。
有個治古文字的學者在南紙站掛筆單為人治印。
有的教授開書法展覽會賣錢。
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掙錢,貼補家用。
有的製作童裝,代織毛衣毛褲,有幾位哈佛和耶魯畢業的教授夫人,集資製作西點,在街頭設攤出售。
因此,高崇禮賣花,全校師生,皆無非議。
大家對這一片劍蘭增加了一層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這些花了。
走過時只是遠遠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
有的女同學想多看兩眼,另一個就會說:「快走,快走!高閻王在辦公室裡坐著呢!」沒有誰會想起幹這種惡作劇的事,半夜裡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
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會發現。
這花圃裡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數的。
只有一個人可以走進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
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辦公室。
生物系辦公室和化學系辦公室緊挨著、門對門。
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見面,關係很好。
蔡德惠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學生。
從小學到大學,各門功課都很好。
他生活上很刻苦,聯大四年,沒有在外面兼過一天差。
聯大學生的家大都在淪陷區。
自從日本人佔了越南,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平津滬杭不通郵匯,這些大學生就斷絕了經濟來源。
教育部每月給大學生發一點生活費,叫做「貸金」。
「貸金」名義上是「貸」給學生的,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永遠不會歸還的。
這實際上是救濟金,不知是哪位聰明的官員想出了這樣一個新穎別緻的名目,大概是覺得救濟金聽起來有傷大學生的尊嚴。
「貸金」數目很少,每月十四元。
貨幣貶值,物價飛漲,這十四元一直未動。
這點「貸金」只夠交伙食費,所以聯大大部分學生都在外面找一個職業。
半工半讀,對付著過日子。
五花八門,幹什麼的都有。
有的在中學兼課,有的當家庭教師。
昆明有個冠生園,是賣廣東飯菜點心的。
這個冠生園不知道為什麼要辦一個職工夜校,而且辦了幾年,聯大不少同學都去教過那些廣東名廚和糕點師傅。
有的到西藥房或拍賣行去當會計。
上午聽課,下午坐在櫃台裡算帳,見熟同學走過,就起身招呼談話。
有的租一間門面,修理鐘表。
有一位坐在郵局門前為人代寫家信。
昆明有一個古老的習慣,每到正午時要放一炮,叫做「放午炮」。
據說每天放這一炮的,也是聯大的一位貴同學!這大概是哪位富於想像力的聯大同學造出來的謠言。
不過聯大學生遍佈昆明的各行各業,什麼都干,卻是事實。
像蔡德惠這樣沒有兼過一天差的,極少。
聯大學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
大學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饞。
照一個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學的說法,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樣」,見什麼都想吃。
也難怪這些大學生那麼饞,因為大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壞了!早晨是稀飯,一碟炒蠶豆或豆腐乳。
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飯,米極糙,顏色紫紅,中雜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裝在一個很大的木桶裡。
盛飯的杓子也是木製的。
因此飯粒入口,總帶著很重的松木和楊木的氣味。
四個菜,分裝在淺淺的醬色的大碗裡。
經常吃的是煮芸豆;
還有一種不知是什麼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樣的東西,叫做「魔芋豆腐」。
難得有一碗炒豬血(昆明叫「旺子」),幾片炒回鍋肉(半生不熟,極多豬毛)。
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怎麼能滿足大學生們的刀子一樣的食慾呢?二十多歲的人,單靠一點澱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們要高蛋白,還要適量的動物脂肪!於是聯大附近的小飯館無不生意興隆。
新校舍的圍牆外面出現了很多小食攤。
這些食攤上的食品真是南北並陳,風味各別。
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雞蛋餅:雞蛋和面,入鹽,加大量蔥花,於平底鍋上煎熟。
廣東老太太很捨得放豬油,餅在鍋裡煎得地,實在是很大的誘惑。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較乾淨整齊的。
聯大的學生都有點像是陰溝裡的鵝——顧嘴不顧身。
女同學一般都還注意外表。
男同學裡西服革履,每天把褲子脫下來壓在枕頭下以保持褲線的,也有,但是不多。
大多數男大學生都是不衫不履,邋裡邋遢。
有人褲子破了,找一根白線,把破洞處系成一個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
蔡德惠可不是這樣。
蔡德惠四五年來沒有添置過什麼衣服,——除了鞋襪。
他的衣服都還是來報考聯大時從家裡帶來的。
不過他穿得很仔細。
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換洗得很勤。
聯大新校舍有一個文嫂,專給大學生洗衣服。
蔡德惠從來沒有麻煩過她。
不但是衣服,他連被窩都是自己折洗,自己做。
這在男同學裡是很少有的。
因此,後來一些同學在回憶起蔡德惠時,首先總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邊洗衣裳,見熟同學走過,就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
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擺移到肩頭,倒個個兒,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
這樣的活計,大概多數女同學也幹不了。
也許是性格所決定,蔡德惠在中學時就立志學生物。
他對植物學尤其感興趣。
到了大學三年級,就對植物分類學著了迷。
植物分類學在許多人看來是一門很枯燥的學問,單是背那麼多拉丁文的學名,就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
可是蔡德惠覺得樂在其中。
有人問他:「你幹嘛搞這麼一門乾巴巴的學問?」蔡德惠說:「乾巴巴的?——不,這是一門很美的科學!」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
四年級的時候,系裡就決定讓他留校。
一畢業,他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
高崇禮教授對蔡德惠很有好感。
蔡德惠算是高崇禮的學生,他選讀過高教授的普通化學。
蔡德惠的成績很好,高教授還記得。
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對蔡德惠產生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當了助教以後。
蔡德惠很文靜。
隔著兩道辦公室的門,一天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很少大聲說話。
幹什麼事情都是輕手輕腳的,絕不會把桌椅抽屜搞得乒乓亂響。
他很勤奮。
每天高教授來剪花時候(這時大部分學生都還在高臥),發現蔡德惠已經坐在窗前低頭看書,做卡片。
雖然在學問上隔著行,高教授無從瞭解蔡德惠在植物學方面的造詣,但是他相信這個年輕人是會有出息的,這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
高教授也聽生物系主任和幾位生物系的教授談起過蔡德惠,都認為他有才能,有見解,將來可望在植物分類學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
高教授對這點深信不疑。
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點頭招呼,眼睛裡所流露的,就不只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請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劍蘭。
當有人發現高閻王和蔡德惠並肩站在這一片華麗斑斕的花圃裡時,不禁失聲說了一句:「這真是黃河清了!」蔡德惠當然很喜歡這些異國名花。
他時常擔一擔水來,幫高教授澆澆花;
用一個小薅鋤鬆鬆土;
用煙葉泡了水除治劍蘭的膩蟲。
高教授很高興。
蔡德惠簡直是釘在辦公室裡了,他很少出去走走。
他交遊不廣,但是並不孤癖。
有時他的杭高老同學會到他的辦公室裡來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畢業,說話一直帶著杭州口音。
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學,也有時來。
他們來,除了說說話,附帶來看蔡德惠採集的稀有植物標本。
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採集標本。
像木蝴蝶那樣的植物種子,是很好玩的。
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個蝴蝶,而且一個莢子裡密密的擠了那麼多。
看看這種種子,你會覺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問他要兩片木蝴蝶夾在書裡當書籤,他會欣然奉送。
這東西滇西多的是,並不難得。
在蔡德惠那裡坐了一會的同學,出門時總要看一眼門外朝南院牆上的一個奇怪東西。
這是一個日規。
蔡德惠自己做的。
所謂「做」,其實很簡單,找一點石灰,跟瓦匠師傅借一個抿子,在牆上抹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垂直著釘進一根竹筷子,——院牆是土牆,是很容易釘進去的。
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塊上,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
這是蔡德惠的鐘表。
蔡德惠原來是有一隻懷表的,後來壞了,他就一直沒有再買,——也買不起。
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不會差錯。
蔡德惠做了這樣一個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上的情趣。
至於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種意思:寸陰必惜,那就不知道了。
大概沒有。
蔡德惠不是那種把自己的決心公開表現給人看的人。
不過凡熟悉蔡德惠的人,總不免引起一點感想,覺得這個現代古物和一個心如古井的青年學者,倒是十分相稱的。
人們在想起蔡德惠時,總會很自然地想起這個日規。
蔡德惠病了。
不久,死了。
死於肺結核。
他的身體原來就比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學都非常惋惜。
高崇禮教授聽說蔡德惠死了,心裡很難受。
這天是星期六。
吃晚飯了,高教授一點胃口都沒有。
高太太把汽鍋雞端上桌,汽鍋蓋噗噗地響,汽鍋雞裡加了宣威火腿,噴香!高崇禮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雞湯,他也許不會死!這一天晚上的汽鍋雞他一塊也沒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暫時還沒有新的助教遞補上來,生物系主任難得到系裡來看看,生物系辦公室的門窗常常關鎖著。
蔡德惠手制的日規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舊在慢慢地移動著。
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初稿,六月七日重寫。
故人往事
戴車匠
戴車匠是東街一景。
車匠是一種很古老的行業了。
中國什麼時候開始有車匠,無可考。
想來這是很久遠的事了。
所謂車匠,就是在木製的車床上用旋刀車旋小件圓形木器的那種人。
從我記事的時候,全城似只有這一個車匠,一家車匠店。
車匠店離草巷口不遠,坐南朝北。
左鄰是候家銀匠店,右鄰是楊家香店。
侯銀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銀簪子、銀鐲子,或用小鏨子鏨銀器上的花紋。
侯家還出租花轎。
花轎就停放在店堂的後面。
大紅緞子的轎幃,上繡丹鳳朝陽和八仙,——中國的八仙是一組很奇怪的仙人,什麼場合都有他們的份。
結婚和八仙有什麼關係呢?誰家姑娘要出閣,就事前到侯銀匠家把花轎訂下來。
這頂花轎不知抬過多少新娘子了。
附近幾條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戶,都用這頂花轎。
楊家香店櫃前立著一塊豎匾,上面不是寫的字,卻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鶴鹿同春」的畫。
彎著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隻腿的金鶴留給過往行人很深的印象,因為一天要看見好多次。
而且這是一幅畫,凡是畫,只要畫得不太難看,人們還是願意看一眼的。
這在勞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種享受。
我們那裡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一種規矩,香店裡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漿糊,免費供應街鄰。
人家要用少量的漿糊,就拿一塊小紙,到香店裡去「尋」。
——大量的當然不行,比如糊窗戶、打袼褙,那得自己家裡拿麵粉沖。
我小時糊風箏,就常到楊家香店尋漿糊(一個「三尾」的風箏是用不了多少漿糊的)……戴家車匠店夾在兩家之間。
門面很小,只有一間,地勢卻頗高。
跨進門坎,得上五層台階。
因此車匠店有點像個小戲台(戴車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戲)。
店裡正面是一堵板壁。
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長,四寸來寬的小小的朱紅對子,寫的是:
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這是哪位讀書人的手筆。
但是看來戴車匠很喜歡這副對子。
板壁後面,是住家。
前面,是作坊。
作坊靠西牆,放著兩張車床。
這所謂車床和現代的鐵製車床是完全不同的。
就像一張狹長的小床,木製的,有一個四框,當中有一個車軸,軸上安小塊木料,軸下有皮條,皮條釘在踏板上,雙腳上下踏動踏板,皮條牽動車軸,木料來回轉動,車匠坐在坐板上,兩手執定旋刀,車旋成器,這就是中國的古式的車床,——其原理倒是和鐵製車床是一樣的。
這東西用語言是說不清楚的。
《天工開物》之類的書上也許有車床的圖,我沒有查過。
靠裡的車床是一張大的,那還是戴車匠的父親留下的。
老一輩人打東西不怕費料,總是超過需要的粗壯。
這張老車床用了兩代人,坐板已經磨得很光潤,所有的榫頭都還是牢牢實實的,沒有一點活動。
載車匠嫌它過於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張新的。
除了做特別沉重的東西,一般都使用外邊較小的這一張。
戴車匠起得很早。
在別家店舖才卸下鋪板的時候,戴車匠已經吃了早飯,選好了材料,看看圖樣,坐到車床的坐板上了。
一個人走進他的作坊,是叫人感動的。
他這就和這張床子成了一體,一刻不停地做起活來了。
看到戴車匠坐在床子上,讓人想起古人說的:「百工居於肆,以成其器」。
中國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
好吃懶做的工匠,大概沒有,——很少。
車匠做的活都是圓的。
常言說:「砍的沒有旋的圓」。
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燒餅槌子。
——我們那裡□燒餅不用□杖,用一種特製的燒餅槌子,一段圓木頭,車光了,狀如一個小碌碡,當中掏出圓洞,插進一個木桿。
較細的活是布撣子的把,——末端車成一個滴溜圓的小球或甘露形狀;
□燒麥皮用的細□杖,——我們那裡□燒麥皮用兩根小□杖同時□,□杖長五寸,粗如指,極光滑,兩根□杖須份量相等。
最細緻的活是裝圍棋子的檳榔木的小圓罐,——罐蓋須嚴絲合縫,木理花紋不錯分毫。
戴車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車。
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
布帆升降,離不開滑車。
做得了的東西,都懸掛在西邊牆上,真是琳琅滿目,細巧玲瓏。
車匠用的木料都是堅實細緻的,檀木——白檀,紫檀,紅木,黃楊,棗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
戴車匠踩動踏板,執刀就料,旋刀輕輕地吟叫著,吐出細細的木花。
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
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多愛上戴車匠家看戴車匠做活,一個一個,小傻子似的,聚精會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們願意上戴車匠家來,還因為他養著一窩洋老鼠——白耗子,裝在一個一面有玻璃的長方木箱裡,掛在東面的牆上。
洋老鼠在裡面踩車、推磨、上樓、下樓,整天不閒著,——無事忙。
戴車匠這麼大的人了,對洋老鼠並無多大興趣,養來是給他的獨兒子玩的。
一到快過清明節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記起戴車匠來。
這裡的風俗,清明那天吃螺螄,家家如此,說是清明吃螺螄,可以明目。
買幾斤螺螄,入鹽,少放一點五香大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
孩子們除了吃,還可以玩,——用螺螄弓把螺螄殼射出去,螺螄弓是竹製的小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雙股麻線擰成的弓弦上。
竹箭從竹片窩成的弓背當中的一個窟窿裡穿過去。
孩子們用竹箭的尖端把螺螄掏出來吃了,用螺獅殼套在竹箭上,一拉弓弦,弓背彎成滿月,一撒手,噠的一聲,螺螄殼便射了出去。
射得相當高,相當遠。
在平地上,射上屋頂是沒有問題的。
——竹箭被弓背擋住,是射不出去的。
家家孩子吃螺螄,放螺螄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撿漏時,總要從瓦楞裡打掃下好些螺螄殼來。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螺螄弓都是車匠做,——其實這東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刀即能做成,應該由竹器店供應才對。
清明前半個月,戴車匠就把別的活都停下來,整天地做螺螄弓。
孩子們從戴車匠門前過,就都興奮起來。
到了接近清明,戴車匠家就都是孩子。
螺螄弓分大、中、小三號,彈力有差,射程遠近不同,價錢也不一樣。
孩子們眼睛發亮,挑選著,比較著,挨挨擠擠,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到清明那天,聽吧,到處是拉弓放箭的聲音:「噠——噠!
戴車匠每年照例要給他的兒子做一張特號的大弓。
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羨慕。
戴車匠瞇縫著眼睛看著他的兒子坐在門坎上吃螺螄,把螺螄殼用力地射到對面一家倒閉了的錢莊的屋頂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他的兒子已經八歲了。
他該不會是想:這孩子將來幹什麼?是讓他也學車匠,還是另外學一門手藝?世事變化很快,他隱隱約約覺得,車匠這一行恐怕不能永遠延續下去。
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了一次(我去鄉已四十餘年)。
東街已經完全變樣,戴家車匠店已經沒有痕跡了。
——侯家銀匠店,楊家香店,也都沒有了。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車匠了。
收字紙的老人
中國人對於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聖的。
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
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
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
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面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
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裡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
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
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
他上歲數了,身體卻很好。
滿腮的白鬍子茬,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
眼不花,耳不聾。
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
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裡把字紙倒在竹筐裡,轉身就走,並不驚動主人。
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裡,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的病好些了沒有,小少爺快該上學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
叫做圖,其實並沒有什麼閣。
正面三間朝北的平房,磚牆瓦頂,北牆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發黑。
香案上有一副錫制的香爐燭台。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
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麼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連續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麼又變成了「帝君」。
他是司文運的。
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
誰該有什麼功名,都由他決定。
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
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秀才到閣裡來磕頭。
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士,就更得到文昌因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
科舉時期,文昌閣在一縣的士人心目中是佔據很重要的位置的,後來,就冷落下來了。
正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
西廂房是老白住的。
他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
東廂房存著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板。
當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著兩棵柿子樹。
夏天一地濃陰,秋天滿株黃柿。
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
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
化紙爐設在文昌閣,順理成章。
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裡,點火焚燒。
化紙爐四面通風,不大一會,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
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
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
老白印了多次《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嘗虐民酷吏……」後來,也沒有人來印《陰騭文》了,這副板子就閒在那裡,落滿了灰塵。
不過老白還是餓不著的。
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
端午節,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
八月節,幾個月餅;
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鹹肉。
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
化紙之後,關門獨坐。
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裡的幾個舉人、進士到閣裡來上供謝神的盛況。
往事歷歷,如在目前。
有一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
旗鑼傘扇,擺了二里長。
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香了,轎子已經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三老爺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這李三老爺雖說點了翰林,人緣很不好,一縣人背後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發生過)。
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得。
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
那是中學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題。
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化紙爐燒了。
孔夫子和歐幾米德、納斯菲爾於是同歸於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花瓶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都叫他張漢,大概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
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
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
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
「雅」是鴉片。
「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
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怎樣在一個罐裡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
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
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
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殭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
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
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
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
(舊作《異秉》)
張漢在保全堂藥店講過許多故事。
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儘管他說得神乎其神)。
有些過於不經,使人難信。
有一些卻能使人留下強烈印象,日後還會時常想起。
下面就是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
不但是人,就是貓狗,也都有它的命。
就是一件器物,什麼時候毀壞,在它造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注定了。
江西景德鎮,有一個瓷器工人,專能製造各種精美瓷器。
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貴。
他同時又是個會算命的人。
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給這件瓷器算一個命。
有一回,他造了一隻花瓶。
出窯之後,他都呆了:這是一件窯變,顏色極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動,光華奪目,變幻不定。
這是他入窯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給這只花瓶也算了一個命。
花瓶脫手之後,他就一直設法追蹤這只寶器的下落。
過了若干年,這件花瓶數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
當然是大戶人家,而且是愛好古玩的收藏家。
小戶人家是收不起這樣價值連城的花瓶的。
這位瓷器工人,訪到了這家,等到了日子,敲門求見。
主人出來,知是遠道來客,問道:「何事?」——「久聞府上收了一隻窯變花瓶,我特意來看看。
——我是造這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見這人的行動有點離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絕,便迎進客廳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擺在條案上,別來無恙。
主人好客,雖是富家,卻不倨傲。
他向瓷器工人討教了一些有關燒窯掛釉的學問,並拿出幾件宋元瓷器,請工人鑒賞。
賓主二人,談得很投機。
忽然聽到噹啷一聲,條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驚失色,跑過去捧起花瓶,跌著腳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麼會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過去,接過花瓶,對主人說:「不必惋惜。」他從瓶裡摸出一根方頭鐵釘,並讓主人向花瓶胎裡看一看。
只見瓶腹內用藍釉燒著一行字:某年月日時鼠斗落釘毀此瓶這是一個迷信故事。
這個故事當然是編出來的。
不過編得很有情致。
這比許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動人,並且使人獲得美感。
一件瓷器的毀損,也都是前定的,這種宿命觀念不可謂不深刻。
這故事是誰編的?為什麼要編出這樣的故事?迷信當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觀念是久遠而且牢固的,它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在中國人的思想裡潛伏。
人類只要還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迷信總還會存在。
許多迷信故事應當收集起來,這對我們瞭解這個民族長期形成的心理素質是有幫助的。
從某一方面說,這也是一宗文化遺產。
如意樓和得意樓
揚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館),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
揚八屬(揚州所屬八縣)莫不如此,我們那個小縣城就有不少茶樓。
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
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
兩家茶館斜對門。
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
兩家離得很近。
下雨天,從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過去。
兩家的樓上的茶客可以憑窗說話,不用大聲,便能聽得清清楚楚。
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面便能接住。
如意樓的老闆姓胡,人稱胡老闆或胡老二。
得意樓的老闆姓吳,人稱吳老闆或吳老二。
上茶館並不是專為喝茶。
茶當然是要喝的。
但主要是去吃點心。
所以「上茶館」又稱「吃早茶」。
「明天我請你吃早茶。」——「我的東,我的東!」——「我先說的,我先說的!」茶館又是人們交際應酬的場所。
擺酒請客,過於隆重。
吃早茶則較為簡便,所費不多。
朋友小聚,店舖與行客洽談生意,大都是上茶館。
間或也有為了房地糾紛到茶館來「說事」的。
有人居中調停,兩下拉攏;
有人仗義執言,明辨是非,有點類似江南的「吃講茶」。
上茶館是我們那一帶人生活裡的重要項目,一個月裡總要上幾次茶館。
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館的,熟識的茶館裡有他的常座和單獨給他預備的茶壺。
揚州一帶的點心是很講究的,世稱「川菜揚點」。
我們那個縣裡茶館的點心不如揚州富春那樣的齊全,但是品目也不少。
計有:
包子。
這是主要的。
包子是肉餡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摻了白菜或韭菜)。
到了秋天,螃蟹下來的時候,則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謂之「加蟹」。
我們那裡的包子是不收口的。
捏了褶子,留一個小圓洞,可以看到裡面的餡。
「加蟹」包子每一個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塊通紅的蟹黃,油汪汪的,逗引人們的食慾。
野鴨肥壯時,有幾家大茶館賣野鴨餡的包子,一般茶館沒有。
如意樓和得意樓都未賣過。
蒸餃。
皮極薄,皮裡一包湯汁。
吃蒸餃須先咬破一小口,將湯汁吸去。
吸時要小心,否則燙嘴。
蒸餃也是肉餡,也可以加筍,——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筍細末,則須於正價之外,另加筍錢。
燒麥。
燒麥通常是糯米肉末為餡。
別有一種「清糖菜」燒麥,乃以青菜煮至稀爛,菜葉菜梗,都已溶化,略無渣滓,少加一點鹽,加大量的白糖、豬油,攪成糊狀,用為餡。
這種燒麥蒸熟後皮子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看到裡面碧綠的餡,故又謂之翡翠燒麥。
千層油糕。
糖油蝴蝶花卷。
蜂糖糕。
開花饅頭。
在點心沒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乾絲。
我們那裡茶館裡吃點心都是現要,現包,現蒸,現吃。
籠是小籠,一籠蒸十六隻。
不像北方用大籠蒸出一屜,拾在盤子裡。
因此要了點心,得等一會。
喝茶、吃乾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乾絲是揚州鎮江一帶特有的東西。
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乾,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乾絲。
乾絲有兩種。
一種是燙乾絲,乾絲在開水裡燙後,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釣蝦米、姜絲、青蒜末。
上桌一拌,香氣四溢。
一種是煮乾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
煮乾絲較俗,不如燙乾絲清爽。
吃乾絲必須喝濃茶。
吃一筷乾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餘味,相得益彰。
有愛喝酒的,也能就乾絲喝酒。
早晨渴酒易醉。
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裡愛喝「卯酒」的人不少。
這樣喝茶、吃乾絲,吃點心,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
我們那裡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閒的。
——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一次,吃早茶的風氣還有,但大家吃起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了。
恐怕原來的生活節奏也是需要變一變。
如意樓的生意很好。
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鋪板卸了,把兩口爐灶升起來,——一口燒開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瀰漫了帶硫磺味道的煤煙。
一個師傅剁餡。
茶館裡剁餡都是在一個高齊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
師傅站在一個方木塊上,兩手各執一把厚背的大刀,掄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
一個師傅就一張方桌邊切乾絲。
另外三個師傅揉面。
「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
他們都很緊張,很專注,很賣力氣。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如意樓的胡二老闆有三十五六了。
他是個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
雙眼皮,大眼睛,滿面紅光,一頭烏黑的短頭髮。
他是個很勤勉的人。
每天早起,店門才開,他即到店。
各處巡視,嘗嘗肉餡鹹淡,切開揉好的面,看看蜂窩眼的大小。
我們那裡包包子的面不能發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過於暄騰,得發得只起小孔,謂之「小酵面」。
這樣才筋道,而且不會把湯汁滲進包子皮。
然後,切下一小塊面,在燒紅的火叉上烙一烙,聞聞面香,看兌鹼兌的合適不合適。
其實師傅們調餡兌鹼都已很有經驗,准保鹹淡適中,酸鹼合度,不會有差。
但是胡老二還是每天要視驗一下,方才放心。
然後,就坐下來和師傅們一同□皮子、刮餡兒、包包子、燒麥、蒸餃……(他是學過這行手藝的,是城裡最大的茶館小蓬萊出身)茶館的案子都是比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
如意樓做點心的有三個人,連胡老二自己,四個。
胡二老闆坐在靠外的一張矮板凳上,為的是有熟客來時,好欠起屁股來打個招呼:「您來啦!您請樓上坐!」客人點點頭,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樓梯。
胡老二在東街不算是財主,他自己總是很謙虛地說他的買賣本小利微,經不起風雨。
他和開布店的、開藥店的、開醬園的、開南貨店的、開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
他既是財東,又是要手藝的。
他穿短衣時多,很少有穿了長衫,搖著扇子從街上走的時候。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裡很足實,這些年正走旺字。
屋裡有金銀,外面有戥秤。
他一天賣了多少籠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來的。
「如意樓」這塊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
招牌下面綴著一個紅布條,迎風飄擺。
相形之下,對面的得意樓就顯得頗為暗淡。
如意樓高朋滿座,得意樓茶客不多。
上得意樓的多是上城完糧的小鄉紳、住在五湖居客棧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
有些是上了如意樓樓上一看,沒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對面的。
其實兩家賣的東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愛上如意樓,不愛上得意樓。
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得意樓的老闆吳老二有四十多了,是個細高條兒,疏眉細眼。
他自己不會做點心的手藝,整天只是坐在帳桌邊寫帳,——其實茶館是沒有多少帳好寫的。
見有人來,必起身為禮:「樓上請!」然後揚聲吆喝:「上來×位!」這是招呼樓上的跑堂的。
他倒是穿長衫的。
帳桌上放著一包哈德門香煙,不時點火抽一根,蹙著眉頭想心事。
得意樓年年虧本,混不下去了。
吳老二隻好改弦更張,另闢蹊徑。
他把原來做包點的師傅辭了,請了一個廚子,茶館改酒館。
舊店新開,不換招牌,還叫做得意樓。
開張三天,半賣半送。
雞鴨魚肉,煎炒烹炸,面飯兩便,氣像一新。
同街店舖送了大紅對子,道喜兼來嘗新的絡繹不絕,頗為熱鬧。
過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來了。
門前的桌案上擺了幾盤煎熟了的魚,看樣子都不怎麼新鮮。
灶上的鐵鉤上掛了兩隻雞,顏色灰白。
紗廚裡的豬肝、腰子,全都癟塌塌地攤在盤子裡。
吳老二脫去了長衫,穿了短襖,繫了一條白布圍裙,從老闆降格成了跑堂的了。
他肩上搭了一條抹布,圍裙的腰裡別了一把筷子。
——這不知是一種什麼規矩,酒館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別在腰裡。
這種規矩,別處似少見。
他腳上有腳墊,又是「跺趾」——腳趾頭摞著,走路不利索。
他就這樣一拐一擰地招呼座客。
面色黃白,兩眼無神,好像害了一種什麼不易治療的慢性病。
得意樓酒館看來又要開不下去。
一街的人都預言,用不了多久,就會關張的。
吳老二蹙著眉頭想:我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呢?
他不知道,他的買賣開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
他老是這麼拖拖沓沓,沒精打采,喫茶吃飯的顧客,一看見他的呆滯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個人要興旺發達,得有那麼一點精氣神。
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作橋邊小說三篇
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齋夫。
五小是縣立第五小學的簡稱。
齋夫就是後來的校工、工友。
詹大胖子那會,還叫做齋夫。
這是一個很古的稱呼。
後來就沒有人叫了。
「齋夫」廢除於何時,誰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
很胖,而且很白。
是個大白胖子。
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渾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顯得更白,更胖。
他偶爾喝一點酒,生一點氣,臉色就變成粉紅的,成了一個粉紅臉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長張蘊之、學校的教員——先生,叫他詹大。
五小的學生叫他的時候必用全稱:詹大胖子。
其實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學生都願意叫他詹大胖子,並不省略。
一個齋夫怎麼可以是一個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學生不奇怪。
他們都覺得詹大胖子就應該像他那樣。
他們想像不出一個瘦齋夫是什麼樣子。
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會變樣子了。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
他當齋夫已經好多年了。
似乎他生下來就是一個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職務是搖上課鈴、下課鈴。
他在屋裡坐著。
他有一間小屋,在學校一進大門的拐角,也就是學校最南端。
這間小屋原來蓋了是為了當門房即傳達室用的,但五小沒有什麼事可傳達,來了人,大搖大擺就進來了,詹大胖子連問也不問。
這間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宿舍。
他在屋裡坐著,看看鐘。
他屋裡有一架掛鐘。
這學校有兩架掛鐘,一架在教務處。
詹大胖子一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上這兩架鐘。
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後才去開大門。
他看看鐘,到時候了,就提了一隻鈴鐺,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搖:叮噹、叮噹、叮噹……從南頭搖到北頭。
上課了。
學生奔到教室裡,規規矩矩坐下來。
下課了!詹大胖子的鈴聲搖得小學生的心裡一亮。
呼——都從教室裡竄出來了。
打鞦韆、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兒……詹大胖子搖壞了好多鈴鐺。
後來,有一班畢業生湊錢買了一口小銅鐘,送給母校留紀念,詹大胖子就從搖鈴改為打鐘。
一口很好看的鐘,黃銅的,亮晶晶的。
銅鐘用一條小鐵鏈吊在小操場路邊兩棵梧桐樹之間。
銅鐘有一個錘子,懸在當中,錘子下端垂下一條麻繩。
詹大胖子扯動麻繩,鐘就響了:「……鐘不打的時候,繩繞在梧桐樹幹上,打一個活結。
梧桐樹一年一年長高了。
鐘也隨著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還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樹。
這個學校有幾個地方都栽著冬青樹的樹牆子,大禮堂門前左右兩邊各有一道,校園外邊一道,幼稚園門外兩邊各有一道。
冬青樹長得很快,過些時,樹頭就長出來了,參差不齊,亂蓬蓬的。
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兩手執著剪子把,叭嗒叭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葉子。
冬青樹牆子的頭平了,整整齊齊的。
學校裡於是到處都是冬青樹嫩葉子的清香清香的氣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樹。
一個學期得剪幾回。
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搖鈴——打鐘,剪冬青樹。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樹來很賣力。
他好像跟冬青樹有仇,又好像很愛這些樹。
詹大胖子還給校園裡的花澆水。
這個校園沒有多大點。
冬青樹牆子裡種著羊鬍子草。
有兩棵桃樹,兩棵李樹,一棵柳樹,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籐。
當中圓形的花池子裡卻有一叢不大容易見到的鐵樹。
這叢鐵樹有一年還開過花,學校外面很多人都跑來看過。
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羅、虞美人……。
還有一棵魚兒牡丹。
詹大胖子就給這些花澆水。
用一個很大的噴壺。
秋天,詹大胖子掃梧桐葉。
學校有幾棵梧桐。
刮了大風,刮得一地的梧桐葉。
梧桐葉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響。
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掃帚掃,把枯葉子堆在一起,燒掉。
黑的煙,紅的火。
詹大胖子還做什麼事呢?他給老師燒水。
燒開水,燒洗臉水。
教務處有一口煤球爐子。
詹大胖子每天生爐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噠忽噠地扇。
煤球爐子上坐一把白鐵壺。
他還幫先生印考試卷子。
詹大胖子推油印機滾子,先生翻頁兒。
考試卷子印好了,就把蠟紙點火燒掉。
燒油墨味兒飄出來,坐在教室裡都聞得見。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學生家去送成績單。
全校學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
成績單裝在一個信封裡,信封左邊寫著學生的住址、姓名,當中朱紅的長方框裡印了三個字:「貴家長」。
右側下方蓋了一個長方圖章:「縣立第五小學」,學生的家長是很重視成績單的,他們拆開信封看:國語98,算術86……看完了就給詹大胖子酒錢。
詹大胖子和學生生活最最直接有關的,除了搖上課鈴、下課鈴,——打上課鐘、下課鐘之外,是他賣花生糖。
芝麻糖。
他在他那間小屋裡賣。
他那小屋裡有一個一面裝了玻璃的長方匣子,裡面放著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搖了下課鈴,或是打了上課鐘,有的學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時候,溜到詹大胖子屋裡買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壞。
他的糖比外面攤子上的賣得貴。
貴好多!但是五小的學生只好跟他去買,因為學校有規定,不許「私出校門」。
校長張蘊之不許詹大胖子賣糖,把他叫到校長室訓了一頓。
說:學生在校不許吃零食;
他的糖不衛生;
他賺學生的錢,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還是賣,偷偷地賣。
他搖下課鈴或打上課鐘的時候,左手捏著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裡。
有學生要買糖,走近來,他就做一個眼色,叫學生隨他到校長、教員看不到的地方,接錢,給糖。
五小的學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買過糖。
他們長大了,想起五小,一定會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得很平靜。
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餘的時候,都住在學校裡。
——放寒假,學校裡沒有人。
下了幾場雪,一個學校都是白的。
暑假裡,學生有時還到學校裡玩玩。
學校裡到處長了很高的草。
每天放了學,先生、學生都走了,學校空了。
五小就剩下兩個人,有時三個。
除了詹大胖子,還有一個女教員王文惠。
有時,校長張蘊之也在學校裡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裡沒有人。
她有時回湖西看看親戚,平時住在學校裡。
住在幼稚園裡頭一間朝南的小房間裡。
她教一年級、二年級算術。
她長得不難看,臉上有幾顆麻子,走起路來步子很輕。
她有一點奇怪,眼睛裡老是含著微笑。
一邊走,一邊微笑。
一個人笑。
笑什麼呢?有的男教員背後議論:有點神經病。
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麼病,挺正常的。
她上課,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
她教加法,減法,領著學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課,走回她的小屋,改學生的練習。
有時停下筆來,聽幼稚園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晚上,她點了煤油燈看書。
看《紅樓夢》、《花月痕》,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詞。
有時輕輕地哼《木蘭詞》。
「唧唧復唧唧;
木蘭當戶織……」有時給她的女子師範的老同學寫信。
寫這個小學,寫十姊妹和紫籐,寫班上的學生都很可愛,她跟學生在一起很快樂,還回憶她們在學校時某一次春遊,感歎光陰如流水。
這些信都寫得很長。
校長張蘊之並不特別的凶,但是學生都怕他。
因為他可以開除學生。
學生犯了大錯,就在教務處外面的佈告欄裡貼出一張佈告:學生某某某,犯了什麼過錯,著即開除學籍,「以維校規,而警傚尤,此布」,下面蓋著校長很大的簽名戳子:「張蘊之」。
「張蘊之」三個字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課,教五年級或六年級國文。
他念課文的時候搖晃腦袋,抑揚頓挫,有聲有色,腔調像戲台上老生的道白。
「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不覺到了濟南地界。
到了濟南,只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
他愛寫輓聯。
寫好了,就用按釘釘在教務處的牆上,讓同事們欣賞。
教員們就都圍過來,指手劃腳,稱讚哪一句寫得好,哪幾個字很有筆力。
張蘊之於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
他簡直希望他的親友家多死幾個人,好使他能寫一副輓聯送去,掛起來。
他有家。
他有時在家裡住,有時住在學校裡,說家裡孩子吵,學校裡清靜,他要讀書,寫文章。
有時候,放了學,除了詹大胖子,學校裡就剩下張蘊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個人在校園裡走走,散散步。
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見張蘊之站在教務處門口的台階上。
王文蕙向張蘊之笑笑,點點頭。
張蘊之也笑笑,點點頭。
王文蕙回去了,張蘊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進幼稚園的前門。
張蘊之晚上讀書。
讀《聊齋誌異》、《池北偶談》、《兩般秋雨盦隨筆》、《曾文正公家書》、《板橋道情》、《綠野仙蹤》、《海上花列傳》……
校長室的北窗正對著王文蕙的南窗,當中隔一個幼稚園的遊戲場。
遊戲場上有鞦韆架、壓板、滑梯。
張蘊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燈遙遙相對。
一天晚上,張蘊之到王文蕙屋裡去,說是來借字典。
王文蕙把字典交給他。
他不走,東拉西扯地聊開了。
聊《葬花詞》,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心裡怦怦地跳。
忽然,「噗!」張蘊之把煤油燈吹熄了。
張蘊之常常在夜裡偷偷地到王文蕙屋裡去。
這事瞞不過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有時夜裡要起來各處看看。
怕小偷進來偷了油印機、偷了銅鐘、偷了燒開水的白鐵壺。
詹大胖子很生氣。
他一個人在屋裡悄悄地罵:「張蘊之!你不是個東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幹這種缺德的事!人家還是個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後怎麼辦,怎麼嫁人!」
這事也瞞不了五小的教員。」因為王文蕙常常脈脈含情地看張蘊之,而且她身上灑了香水。
她在路上走,眼睛裡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學時,有一個姓謝的教員路過詹大胖子的小屋時,走進去,對他說:「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麼事。
姓謝的教員是個紈褲子弟,外號謝大少。
學生給他編了一首順口溜:
「謝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媽說他是個大無用!」
謝大少家離五小很近,幾步就到了。
謝大少問了詹大胖子幾句閒話,然後,問:「張蘊之夜裡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裡去?」
詹大胖子一聽,知道了:謝大少要抓住張蘊之的把柄,好把張蘊之轟走,他來當五小校長。
詹大胖子連忙說:「沒有!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不能瞎說!」
詹大胖子不是維護張蘊之,他是維護王文蕙。
從此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著張蘊之了。
詹大胖子還是當他的齋夫,打鐘,剪冬青樹,賣花生糖、芝麻糖。
後來,張蘊之到四小當校長去了,王文蕙到遠遠的一個鎮上教書去了。
後來,張蘊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
詹大胖子也死了。
這城裡很多人都死了。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幽冥鐘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從宋朝開始)就有人提出過懷疑,認為夜半不是撞鐘的時候。
我從小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夜半不是撞鐘的時候呢?我的家鄉就是夜半撞鐘的。
而且只有夜半撞。
半夜,子時,十二點。
別的時候,白天,還聽不到撞鐘。
「暮鼓晨鐘」。
我們那裡沒有晨鐘,只有夜半鐘。
這種鐘,叫做「幽冥鐘」。
撞鐘的是承天寺。
關於承天寺,有一個傳說。
傳說張士誠是在這裡登基的。
張士誠是泰州人。
泰州是我們的鄰縣。
史稱他是鹽販出身。
鹽販,即販私鹽的。
中國的鹽,秦漢以來,就是官賣。
賣鹽的店,稱「官鹽店」。
官鹽稅重,價昂。
於是有人販賣私鹽。
賣私鹽是犯法的事。
這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錢不要命。
遇到緝私的官兵,便要動武。
這種人在官方的文書裡被稱為「鹽匪」。
瓦崗寨的程咬金就販過私鹽。
在蘇北裡下河一帶,一提起「私鹽販子」或「販私鹽的」,大家便知道這是什麼角色。
張士誠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元至正十三年,他從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鄉高郵。
次年,稱「誠王」,國號「周」。
我的家鄉還出過一位皇帝(他不是我們縣的人,他稱王確是在我們縣),這實在應該算是我們縣歷史上的第一號大人物。
我們縣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嬰。
現在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
以後隔了很多年,出了一個秦少游。
再以後,出了王念孫、王引之父子。
但是真正叱吒風雲的英雄,應該是張士誠。
可是我前幾年回鄉,翻看縣志,關於張士誠,竟無一字記載,真是怪事!
但是民間有一些關於張士誠的傳說。
張士誠在承天寺登基,找人來寫承天寺的匾。
來了很多讀書人。
他們提起筆來,剛剛寫了兩筆,就叫張士誠拉出去殺了。
接連殺了好幾個。
旁邊的人問他:「為什麼殺他們?」張士誠說:「你看看他們寫的是什麼?『了』,是個了字!老子才當皇帝就『了』了,日他媽媽的!」後來來了個讀書人。
他先寫了一個:「王」字,再寫了左邊的「,右邊的C」,再寫上邊的「C」,群一豎到底,張士誠一看大喜,連說:「這就對了——先稱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將,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貫到底!——賞!」
我小時讀的小學就在承天寺的旁邊,每天都要經過承天寺,曾經細看過承天寺山門的石刻的匾額,發現上面的「承」字仍是一般筆順,合乎八法的「承」字,沒有先稱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貫到底的痕跡。
我也懷疑張士誠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為承天寺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一座皇宮的格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邊,挨近運河。
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
一座善因寺,廟產甚多,最為鮮明華麗,就是小說《受戒》裡寫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
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陳小手被打死的寺。
天王寺佛事較盛。
寺西門外有一片空地,時常有人家來「燒房子」。
燒房子似是我鄉特有的風俗。
「房子」是紙紮店扎的,和真房子一樣,只是小一些。
也有幾層幾進,有堂屋臥室,房間裡還有座鐘、水煙袋,日常所需,一應俱全。
照例還有一個後花園,裡面「種」著花(紙花)。
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進去參觀。
房子下面鋪了一層稻草。
天王寺的和尚敲著鼓磐鐃鈸在房子旁邊念一通經(不知道是什麼經),這一家的一個男丁舉火把房子燒了,於是這座房子便歸該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
天王寺氣象遠不如善因寺,但房屋還整齊,——因此常常駐兵。
獨有承天寺,卻相當殘破了。
寺是古寺。
張士誠在這裡登基,雖不可靠,但說不定元朝就已經有這座寺。
一進山門,哼哈二將和四大天王的顏色都暗淡了。
大雄寶殿的房頂上長了好些枯草和瓦松。
大殿裡很昏暗,神龕佛案都無光澤,觸鼻是陳年的香灰和塵土的氣息。
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
偶爾有一兩個和尚走動,衣履敝舊,神色淒涼。
——不像善因寺的和尚,一個一個,都是紅光滿面的。
大殿西側,有一座羅漢堂。
羅漢也多年沒有裝金了。
長眉羅漢的眉毛只剩了一隻,那一隻不知哪一年脫落了,他就只好捻著一隻單獨的眉毛坐在那裡。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
夏天,一地濃蔭。
冬天,滿階黃葉。
羅漢堂東南角有一口鐘,相當高大。
鐘用鐵鏈吊在很粗壯的木架上。
旁邊是從房梁掛下來的撞鐘的木杵。
鐘前是一尊地藏菩薩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
地藏菩薩戴著毗盧帽,跏跌而坐,低眉閉目,神色慈祥。
地藏菩薩前麵點著一盞小油燈,燈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薩裡,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兩位。
一位是觀世音菩薩,因為他(她)救苦救難。
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薩。
他是釋迦滅後至彌勒出現之間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獄一切眾生的菩薩。
他像大地一樣,含藏無量善根種子。
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薩。
為什麼在鐘前供著一尊地藏菩薩呢?因為這鐘在半夜裡撞,叫「幽冥鐘」,是專門為難產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
不知道為什麼,人們以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處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裡的,——大概以為這樣的死是不潔的,罪過最深。
鐘聲,會給她們光明。
而地藏菩薩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薩,他對死於血崩的女鬼也會格外慈悲的,所以鐘前供地藏菩薩,極其自然。
撞鐘的是一個老和尚。
相貌清懼,高長瘦削。
他已經幾十年不出山門了。
他就住在羅漢堂裡。
大鐘東側靠牆,有一張矮矮的禪榻,上面有一床薄薄的藍布棉被,這就是他的住處。
白天,他隨堂粥飯,灑掃庭除。
半夜,起來,剔亮地藏菩薩前的油燈,就開始撞鐘。
鐘聲是柔和的、悠遠的。
「東——嗡……嗡……嗡……」
鐘聲的振幅是圓的。」東——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
就像投石於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
「東——嗡……嗡……嗡……」
鐘聲撞出一個圓環,一個淡金色的光圈。
地獄裡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
她們的臉上現出了歡喜。
「嗡……嗡……嗡……」金色的光環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
光環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鐘的鐘聲飛出承天寺。
「東——嗡……嗡……嗡……」
幽冥鐘的鐘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鐘聲。
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承天寺的鐘,幽冥鐘。
女性的鐘,母親的鐘……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中午,飄雪。
茶干
家家戶戶離不開醬園。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倒有三件和醬園有關:油、醬、醋。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他家的門面很好認,是個石庫門。
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奶頭鐵釘釘出如意雲頭。
本地的店舖一般都是「鋪闥子門」,十二塊、十六塊門板,晚上上在門坎的槽裡,白天卸開。
這樣的石庫門的門面不多。
城北只有那麼幾家。
一家恆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
恆泰當倒閉了,豫豐失火燒掉了。
現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東街連萬順醬園了。
這樣的店面是很神氣的。
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牆的兩個大字。
黑漆漆出來的。
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劃很粗。
一邊是「醬」,一邊是「醋」。
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
白牆黑字,非常乾淨。
沒有人往牆上貼一張紅紙條,上寫:「出賣重傷風,一看就成功」;
小孩子也不在牆上寫:「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異常寬大。
西邊是櫃台。
東邊靠牆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
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
這些酒缸都是密封著的。
有時打開一缸,由一個徒弟用白鐵唧筒把酒汲在酒罈裡,酒香四溢,飄得很遠。
往後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著百十口大醬缸。
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
下雨天蓋上。
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
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
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
西邊有一溜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磨坊。
一頭驢子在裡面磨芝麻或豆腐。
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蔔乾的作坊。
有一台鍋灶,是煮茶干用的。
從外往裡,到處一看,就知道這家醬園的底子是很厚實的。
——單是那百十缸醬就值不少錢!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
人們當面叫他連老闆,背後叫他連老大。
都說他善於經營,會做生意。
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麼幾條:第一,信用好。
連萬順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鄉下生意。
東鄉和北鄉的種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掛好了船繩,就直奔連萬順,打油、買醬。
鄉下人打油,都用一種特製的油壺,廣口,高身,外面掛了醬黃色的釉,壺肩有四個「耳」,耳裡拴了兩條麻繩作為拎手,不多不少,一壺能裝十斤豆油。
他們把油壺往櫃台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
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
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
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
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份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
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他們要的十斤干黃醬也都裝好了。
裝在一個元寶形的粗篾淺筐裡,筐裡襯著荷葉,豆醬拍得實實的,醬面蓋了幾個紅曲印的印記,也是圓形的。
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第二,連老闆為人和氣。
鄉下的熟主顧來了,連老闆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
他家櫃台上隨時點了一架盤香,供人就火吸煙。
鄉下人寄存一點東西,雨傘、扁擔、籮筐、犁鏵、罈罈罐罐,連老闆必親自看著小徒弟放好。
有時竟把準備變賣或送人的老母雞也寄放在這裡。
連老闆也要看著小徒弟把雞拎到後面廊子上,還撒了一把酒糟喂喂。
這些雞的腳爪雖被捆著,還是臥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啄食,一直吃到有點醉醺醺的,就閉起眼睛來睡覺。
連老闆對孩子也很和氣。
醬園和孩子是有緣的。
很多人家要打一點醬油,打一點醋,往往派一個半大孩子去。
媽媽盼望孩子快些長大,就說:「你快長吧,長大了好給我打醬油去!」買醬菜,這是孩子樂意做的事。
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蔔頭、十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麼都有。
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
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
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跪的。
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一到過年,孩子們就惦記上連萬順了。
連萬順每年預備一套鑼鼓傢伙,供本街的孩子來敲打。
傢伙很齊全,大鑼、小鑼、鼓、水察、碰鐘,一樣不缺。
初一到初五,家家店舖都關著門。
幾個孩子敲敲石庫門,小徒弟開開門,一看,都認識,就說:「玩去吧!」孩子們就一窩蜂奔到後面的作坊裡,操起案子上的鑼鼓,乒乒乓乓敲打起來。
有的孩子敲打了幾年,能敲出幾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麼回事。
這條街上,只有連萬順家有鑼鼓。
鑼鼓聲使東街增添了過年的氣氛。
敲夠了,又一窩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飯。
到了元宵節,家家店舖都上燈。
連萬順家除了把四張玻璃宮燈都點亮了,還有四張雕鏤得很講究的走馬燈。
孩子們都來看。
本地有一句歇後語:「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這四張燈裡週而復始,往來不絕的人馬車炮的燈影,使孩子百看不厭。
孩子們都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們牽著兔子燈,推著繡球燈,繫著馬燈,燈也都是點著了的。
燈裡的蠟燭快點完了,連老闆就會捧出一把新的蠟燭來,讓孩子們點了,換上。
孩子們於是各人帶著換了新蠟燭的紙燈,呼嘯而去。
預備鑼鼓,點走馬燈,給孩子們換蠟燭,這些,連老大都是當一回事的。
年年如此,從無疏忽忘記的時候。
這成了制度,而且簡直有點宗教儀式的味道。
連老大為什麼要這樣鄭重地對待這些事呢?這為了什麼目的,出於什麼心理?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連老闆很勤快。
他是東家,但是不當「甩手掌櫃的」。
大小事他都要過過目,有時還動動手。
切蘿蔔乾、蓋醬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
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門口晃麻油。
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醬,得盛在一個淺缸盆裡晃。
所謂「晃」,是用一個紫銅錘出來的中空的圓球,圓球上接一個長長的木把,一手執把,把圓球在麻醬上輕輕的壓,壓著壓著,油就滲出來了。
醬渣子沉於盆底,麻油浮在上面。
這個活很輕鬆,但是費時間。
連老大在門口晃麻油,是因為一邊晃,一邊可以看看過往行人。
有時有熟人進來跟他聊天,他就一邊聊,一邊晃,手裡嘴裡都不閒著,兩不耽誤。
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時候,醬園上上下下一齊動手,連老大也算一個。
茶干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乾。
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裡,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
要煮很長時間。
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裡倒出來。
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週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裡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乾上,字就出來了。
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裡面是淺褐色的。
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
連老大監製茶干,是很認真的。
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
連萬順茶干的牌子闖出來了。
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
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
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干,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闆,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麼特別處。
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
要說他的特別處,也有。
有兩點。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
他以酒代茶。
他極少喝茶。
他坐在帳桌上算帳的時候,面前總放一個豆綠茶碗。
碗裡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麼好酒。
他算幾筆,喝一口,什麼也不「就」。
一天老這麼喝著,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
他從來沒有醉的時候。
二是他說話有個口頭語:「的時候」。
什麼話都要加一個「的時候」。
「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他說話本來就慢,加了許多「的時候」,就更慢了。
如果把他說的「的時候」都刪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說四分之一的字。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
連老闆也故去多年了。
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干。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
他在縣裡的副食品總店工作。
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干,為什麼不恢復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製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產,真也不容易。
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虐貓
李小斌、顧小勤、張小湧、徐小進都住在九號樓七門。
他們從小一塊長大,在一個幼兒園,又讀一個小學,都是三年級。
李小斌的爸爸是走資派。
顧小勤、張小湧、徐小進家裡大人都是造反派。
顧小勤、張小湧、徐小進不管這些,還是跟李小斌一塊玩。
沒有人管他們了,他們就瞎玩。
撈蛤蟆骨朵,粘知了。
砸學校的窗戶玻璃,用彈弓打老師的後腦勺。
看大辯論,看武鬥,看斗走資派,看走資派戴高帽子遊街。
李小斌的爸爸遊街,他們也跟著看了好長一段路。
後來,他們玩貓。
他們玩過很多貓:黑貓、白貓、狸貓、獅子玳瑁貓(身上有黃白黑三種顏色)、烏雲蓋雪(黑背白肚)、鐵棒打三桃(白身子,黑尾巴,腦袋頂上有三塊黑)……李小斌的姥姥從前愛養貓。
這些貓的名堂是姥姥告訴他的。
他們捉住一隻貓,玩死了拉倒。
李小斌起初不同意他們把貓弄死。
他說:一隻貓,七條命,姥姥告訴他的。
「去你一邊去!什麼『一隻貓七條命』!一個人才一條命!」
後來李小斌也不反對了,跟他們一塊到處逮貓,一塊玩。
他們把貓的鬍子剪了。
貓就不停地打噴嚏。
他們給貓尾巴上拴一掛鞭炮,點著了。
貓就沒命地亂跑。
他們想出了一種很新鮮的玩法:找了四個藥瓶子的蓋,用乳膠把貓爪子粘在瓶蓋子裡。
貓一走,一滑;
一走,一滑。
貓難受,他們高興極了。
後來,他們想出了一種很簡單的玩法:把貓從六樓的陽台上扔下來。
貓在空中慘叫。
他們拍手,大笑。
貓摔到地下,死了。
他們又抓住一隻大花貓,用繩子拴著往家裡拖。
他們又要從六樓扔貓了。
出了什麼事?九樓七門前面圍了一圈人:李小斌的爸爸從六樓上跳下來了。
來了一輛救護車,把李小斌的爸爸拉走了。
李小斌、顧小勤、張小湧、徐小進沒有把大花貓從六樓上往下扔,他們把貓放了。
八月驕陽
張百順年輕時拉過洋車,後來賣了多年烤白薯。
德勝門豁口內外沒有吃過張百順的烤白薯的人不多。
後來取締了小商小販,許多做小買賣的都改了行,張百順托人謀了個事由兒,到太平湖公園來看門。
一晃,十來年了。
太平湖公園應名兒也叫做公園,實在什麼都沒有。
既沒有亭台樓閣,也沒有遊船茶座,就是一片野水,好些大柳樹。
前湖有幾張長椅子,後湖都是荒草。
灰菜、馬莧菜都長得很肥。
牽牛花,野茉莉。
飛著好些粉蝶兒,還有北京人叫做「老道」的黃蝴蝶。
一到晚不晌,往後湖一走,都□得慌。
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
孩子們來掏蛐蛐。
遛鳥的愛來,給畫眉抓點活食:油葫蘆、螞蚱,還有一種叫做「馬蜥兒」的小四腳蛇。
看門,看什麼呢?這個公園不賣門票。
誰來,啥時候來,都行。
除非怕有人把柳樹鋸倒了扛回去。
不過這種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
因此張百順非常閒在。
他漢事時就到湖裡撈點魚蟲、苲草,賣給養魚的主。
進項不大。
但是夠他抽關東煙的。
「文化大革命」一起來,很多養魚的都把魚「處理」了,魚蟲、苲草沒人買,他就到湖邊摸點螺螄,淘洗乾淨了,加點鹽,擱兩個大料瓣,煮鹹螺螄賣。
後湖邊上住著兩戶打魚的。
他們這打魚,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一搭無一搭。
打得的魚隨時就在湖邊賣了。
每天到園子裡來遛早的,都是熟人,他們進園子,都有准鐘點。
來得最早的是劉寶利。
他是個唱戲的。
坐科學的是武生。
因為個頭矮點,扮相也欠英俊,缺少大將風度,來不了「當間兒的」。
不過他會的多,給好幾位名角打個「下串」,「傍」得挺嚴實。
他粗通文字,愛抄本兒。
他家裡有兩箱子本子,其中不少是已經失傳了的。
他還愛收藏劇照,有的很名貴。
楊老闆《青石山》的關平、尚和玉的《四平山》、路玉珊的《醉酒》、梅蘭芳的《紅線盜盒》、金少山的《李七長亭》、余叔巖的《盜宗卷》……有人出過高價,想買他的本子和劇照,他回絕了:「對不起,我留著殉葬。」劇團演開了革命現代戲,台上沒有他的活兒,領導上動員他提前退休,——他還不到退休年齡。
他一想:早退,晚退,早晚得退,退!退了休,他買了兩隻畫眉,每天天一亮就到太平湖遛鳥。
他戲癮還挺大。
把鳥籠子掛了,還拉拉山膀,起兩個雲手,踢踢腿,耗耗腿。
有時還唸唸戲詞。
他老念的是《挑滑車》的《鬧帳》:
「且慢!」
「高王爺為何阻令?」
「末將有一事不明,願在元帥台前領教。」
「高王爺有話請講,何言領教二字。」
「岳元帥!想俺高寵,既已將身許國,理當報效皇家。
今逢大敵,滿營將官,俱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是何理也?」
……
「嚇、嚇、嚇嚇嚇嚇……岳元帥!大丈夫臨陣交峰,不死而帶傷,生而何歡,死而何懼!」
跟他差不多時候進園子遛彎的顧止庵曾經勸過他:「爺們!您這戲詞,可不要再念了哇!」
「怎麼啦?」
「如今晚兒演了革命現代戲,您念老戲詞——韻白!再說,您這不是借題發揮嗎?『滿營將官,俱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是何理也?』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說台上不用您,把你刷了嗎?這要有人聽出來,您這是『對黨不滿』呀!這是什麼時候啊,爺們!」
「這麼一大早,不是沒人聽見嗎!」
「隔牆有耳!——小心無大錯。」
顧止庵,八十歲了。
花白鬍鬚,精神很好。
他早年在豁口外設帳授徒,——教私塾。
後來學生都改了上學堂了,他的私塾停了,他就給人抄書,抄稿子。
他的字寫得不錯,歐底趙面。
抄書、抄稿子有點委屈了這筆字。
後來找他抄書、抄稿子的也少了,他就在郵局門外樹蔭底下擺了一張小桌,代寫家信。
解放後,又添了一項業務:代寫檢討。
「老爺子,求您代寫一份檢討。」——「寫檢討?這檢討還能由別人代寫呀?」——「勞您駕!我寫不了。
您寫完了。
我按個手印,一樣!」——「什麼事兒?」因為他的檢討寫得清楚,也深刻,比較容易通過,來求的越來越多,業務挺興旺。
後來他的孩子都成家立業,混得不錯,就跟老爺子說:「我們幾個養活得起您。
您一枝筆掙了不少雜和面兒,該清閒幾年了。」顧止庵於是擱了筆。
每天就是遛遛彎兒,找幾個年歲跟他相彷彿的老友一塊堆兒坐坐、聊聊、下下棋。
他愛瞧報,——站在閱報欄前一句一句地瞧。
早晚聽「匣子」。
因此他知道的事多,成了豁口內外的「伏地聖人」1。
這天他進了太平湖,劉寶利已經練了一遍功,正把一條腿壓在樹上耗著。
「老爺子今兒早!」
「寶利!今兒好像沒聽您念《鬧帳》?」
「不能再念啦!」
「怎麼啦?」
「呆會兒跟您說。」
顧止庵向四邊的樹上看看:「您的鳥呢?」
「放啦!」
「放啦?」
「您先慢慢往外溜躂著。
今兒我帶著一包高末。
百順大哥那兒有開水,葉子已經悶上了。
我耗耗腿。
一會兒就來。
咱們爺兒仨喝一壺,聊聊。」
顧止庵遛到門口,張百順正在湖邊淘洗螺螄。
「顧先生!椅子上坐。
茶正好出味兒了,來一碗。」「來一碗!」
「顧先生,您說這文化大革命,它是怎麼一回子事?」「您問我?——有人知道。」
「這紅衛兵,它是怎麼回子事。
呼啦——全起來了。
它也不用登記,不用批准,也沒有個手續,自己個兒就拉起來了。
我真沒見過。
一戴上紅袖箍,就變人性。
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想揪誰就揪誰。
他們怎麼有這麼大的權?誰給他們的權?」「頭幾天,八·一八,不是剛剛接見了嗎?」
「當大官的,原來都是坐小汽車的主,都挺威風,一個一個全都頭朝了下了。
您說,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們怎麼想,我哪兒知道。
反正這心裡不大那麼好受。」
「還有個章程沒有?我可是當了一輩子安善良民,從來奉公守法。
這會兒,全亂了。
我這眼面前就跟『下黃土』似的,簡直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您多餘操這份兒心。
糧店還賣不賣棒子面?」
「賣!」
「還是的。
有棒子面就行。
咱們都不在單位,都這歲數了。
咱們不會去揪誰,斗誰,紅衛兵大概也鬥不到咱們頭上。
過一天,算一日。
這太平湖眼下不還挺太平不是?」
「那是!那是!」
劉寶利來了。
「寶利,您說要告訴我什麼事?」
「昨兒,我可瞧了一場熱鬧!」
「什麼熱鬧?」
「燒行頭。
我到交道口一個師哥家串門子,聽說成賢街孔廟要燒行頭——燒戲裝。
我跟師哥說:咱們去!呵!殉一座小山哪!大紅官衣、青褶子,這沒什麼.帥盔『八面威』『相貂』、『駙馬套』……這也沒有什麼!大蟒大靠,蘇繡平金,都是新的,太可惜了!點翠『頭面』,水鑽『頭面』,這值多少錢哪!一把火,全燒啦!火苗兒躥起老高。
燒湖了的碎綢子片飛得哪兒哪兒都是。」
「唉!」
「火邊上還圍了一圈人,都是文藝界的頭頭腦腦。
有跪著的,有撅著的。
有的掛著牌子,有的脊背貼了一張大紙,寫著字。
都是滿頭大汗。
您想想:這麼熱的天,又烤著大火,能不出汗嗎?一群紅衛兵,攥著寬皮帶,挨著個抽他們。
劈頭蓋臉!有的,一皮帶下去,登時,腦袋就開了,血就下來了。
——皮帶上帶著大銅頭子哪!哎呀,我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打人的。
哪能這麼打呢?您要我這麼打,我還真不會!這幫孩子,從哪兒學來的呢?有的還是小妞兒。
他們怎麼能下得去這麼狠的手呢?」
「唉!」
「回來,我一捉摸,把兩箱子劇本、劇照,捆巴捆巴,借了一輛平板三輪,我就都送到街道辦事處去了。
他們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我不能自己燒。
留著,招事!」
「唉!」
「那兩隻畫眉,『口』多全!今兒一早起來,我也放了。
——開籠放鳥!『提籠架鳥』,這也是個事兒!」
「唉!」
這工夫,園門口進來一個人。
六十七八歲,戴著眼鏡,一身乾乾淨淨的藏青制服,禮服呢千層底布鞋,拄著一根角把棕竹手杖,一看是個有身份的人。
這人見了顧止庵,略略點了點頭,往後面走去了。
這人眼神有點直勾勾的,臉上氣色也不大好。
不過這年頭,兩眼發直的人多的是。
這人走到靠近後湖的一張長椅旁邊,坐下來,望著湖水。
顧止庵說:「茶也喝透了,咱們也該散了。」
張百順說:「我把這點螺螄送回去,叫他們煮煮。
回見!」「回見!」
「回見!」
張百順把螺螄送回家。
回來,那個人還在長椅上坐著,望著湖水。
柳樹上知了叫得非常歡勢。
天越熱,它們叫得越歡。
賽著叫。
整個太平湖全歸了它們了。
張百順回家吃了中午飯。
回來,那個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粉蝶兒、黃蝴蝶亂飛。
忽上,忽下。
忽起,忽落。
黃蝴蝶,白蝴蝶。
白蝴蝶,黃蝴蝶……天黑了。
張百順要回家了。
那人還在椅子上坐著,望著湖水。
蛐蛐、油葫蘆叫成一片。
還有金鈴子。
野茉莉散發著一陣一陣的清香。
一條大魚躍出了水面,s_的一聲,又沒到水裡。
星星出來了。
第二天天一亮,劉寶利到太平湖練功。
走到後湖:湖裡一團黑乎乎的,什麼?喲,是個人!這是他的後腦勺!有人投湖啦!
劉寶利叫了兩個打魚的人,把屍首撈了上來,放在湖邊草地上。
這工夫,顧止庵也來了。
張百順也趕了過來。
顧止庵對打魚的說:「您二位到派出所報案。
我們仨在這兒看著。」
「您受累!」
顧止庵四下裡看看,說:「這人想死的心是下鐵了的。
要不,怎麼會找到這麼個荒涼偏僻的地方來呢?他投湖的時候,神智很清醒,不是迷迷糊糊一頭紮下去的。
你們看,他的上衣還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手杖也好好地靠在一邊。
咱們掏掏他的兜兒,看看有什麼,好知道死者是誰呀。」
顧止庵從死者的上衣兜裡掏出一個工作證,是北京市文聯發的:
姓名:舒捨予
職務:主席
顧止庵看看工作證上的相片,又看看死者的臉,拍了拍工作證:
「這人,我認得!」
「您認得?」
「怪不得昨兒他進園子的時候,好像跟我招呼了一下。
他原先叫舒慶春。
這話有小五十年了!那會兒我教私塾,他是勸學員,正管著德勝門這一片的私塾。
他住在華嚴寺。
我還上他那兒聊過幾次。
人挺好,有學問!他對德勝門這一帶挺熟,知道太平湖這麼個地方!您怎麼會走南闖北,又轉回來啦?這可真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哪!」
「您等等!他到底是誰呀?」
「他後來出了大名,是個作家,他,就是老捨呀!」張百順問:「老捨是誰?」
劉寶利說:「老捨您都不知道?瞧過《駝駱祥子》沒有?」
「匣子裡聽過。
好!是寫拉洋車的。
祥子,我認識。
——『駱駝祥子』嘛!」
「您認識?不能吧!這是把好些拉洋車的擱一塊堆兒,搏巴搏巴,捏出來的。」
「唔!不對!祥子,拉車的誰不知道!他和虎妞結婚,我還隨了份子。」
「您八成是做夢了吧?」
「做夢?——許是。
歲數大了,真事、夢景,常往一塊摻和。
——他還寫過什麼?」
「《龍鬚溝》哇!」
「《龍鬚溝》,瞧過,瞧過!電影!程瘋子、娘子、二妞……這不是金魚池,這就是咱這德勝門豁口!太真了!太真了,就叫人掉淚。」
「您還沒睢過《茶館》哪!太棒了!王利發!『硬硬朗朗的,我硬硬朗朗地幹什麼?』我心裡這酸呀!」
「合著這位老捨他淨寫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做小買賣的。
苦哈哈、命窮人?」
「那沒錯!」
「那他是個好人!」
「沒錯!」
劉寶利說:「這麼個人,我看他本心是想說共產黨好啊!」「沒錯!」
劉寶利看著死者:
「我認出來了!在孔廟挨打的,就有他!您瞧,腦袋上還有傷,身上淨是血嘎巴!——我真不明白。
這麼個人,舊社會能容得他,怎麼咱這新社會倒容不得他呢?」
顧止庵說:「『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張百順了兩根柳條,在老捨的臉上搖晃著,怕有蒼蠅
「他從昨兒早起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心裡來回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哪!」
「『千古艱難唯一死』呀!」
張百順問:「這市文聯主席夠個什麼爵位?」
「要在前清,這相當個翰林院大學士。」
「那幹嗎要走了這條路呢?忍過一陣肚子疼!這秋老虎雖毒,它不也有涼快的時候不?」
顧止庵環顧左右,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啊!」
劉寶利說:「我去找張席,給他蓋上點兒!」
安樂居
安樂居是一家小飯館,挨著安樂林。
安樂林圍牆上開了個月亮門,門頭磚額上刻著三個經石峪體的大字,像那麼回事。
走進去,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有幾十棵楊樹。
當中種了兩棵丁香花,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這就是僅有的觀賞植物了。
這個林是沒有什麼逛頭的,在林子裡走一圈,五分鐘就夠了。
附近一帶養鳥的愛到這裡來掛鳥。
他們養的都是小鳥,紅子居多,也有黃雀。
大個的鳥,畫眉、百靈是極少的。
他們不像那些以養鳥為生活中第一大事的行家,照他們的說法是「瞎玩兒」。
他們不養大鳥,覺得那太費事,「是它玩我,還是我玩它呀?」把鳥一掛,他們就蹲在地下說話兒,——也有自己帶個馬札兒來坐著的。
這麼一片小樹林子,名聲卻不小,附近幾條胡同都是依此命名。
安樂林頭條、安樂林二條……這個小飯館叫做安樂居,挺合適。
安樂居不賣米飯炒菜。
主食是包子、花卷。
每天賣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買回去的。
這家飯館其實叫個小酒鋪更合適些。
到這兒來的喝酒比吃飯的多。
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兩的。
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糧大曲、華燈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幹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台的是最高層次。
安樂居的「酒座」大都是屬於一毛三層次,即最低層次的。
他們有時也喝二鍋頭,但對二鍋頭頗有意見,覺得還不如一毛三的。
一毛三他們喝「服」了,覺得喝起來「順」。
他們有人甚至覺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
安樂居天熱的時候也賣散啤酒。
酒菜不少。
煮花生豆、炸花生豆。
暴醃雞子。
拌粉皮。
豬頭肉,——單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豬蹄,偶有豬尾巴,一忽的工夫就賣完了。
也有時賣燒雞、醬鴨,切塊。
最受歡迎的是兔頭。
一個醬兔頭,三四毛錢,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錢,喝二兩酒,夠了。
——這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現在如果還有兔頭也該漲價了。
這些酒客們吃兔頭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兒,後掰哪兒,最後磕開腦繃骨,把兔腦掏出來吃掉。
沒有抓起來亂啃的,吃得非常乾淨,連一絲肉都不剩。
安樂居每年賣出的兔頭真不老少。
這個小飯館大可另掛一塊招牌:「兔頭酒家」。
酒客進門,都有準時候。
頭一個進來的總是老呂。
安樂居十點半開門。
一開門,老呂就進來。
他總是坐在靠窗戶一張桌子的東頭的座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這成了他的專座。
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著,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張方凳上,——脫了鞋。
他不喝安樂居的一毛三,總是自己帶了酒來,用一個扁長的瓶子,一瓶子裝三兩。
酒杯也是自備的。
他是喝慢酒的,三兩酒從十點半一直喝到十二點差一刻:「我喝不來急酒。
有人結婚,他們鬧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邊喝酒,吃兔頭,一邊不住地抽關東煙。
他的煙袋如果丟了,有人撿到一定會送還給他的。
誰都認得:這是老呂的。
白銅鍋兒,白銅嘴兒,紫銅桿兒。
他抽煙也抽得慢條斯理的,從不大口猛吸。
這人整個兒是個慢性子。
說話也慢。
他也愛說話,但是他說一個什麼事都只是客觀地敘述,不大參加自己的意見,不動感情。
一塊喝酒的買了兔頭,常要發一點感慨:「那會兒,兔頭,五分錢一個,還帶倆耳朵!」老呂說:「那是多會兒?——說那個,沒用!有兔頭,就不錯。」西頭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渾愣,愛打架。
屠老頭兒到永春飯館去喝酒,和服務員吵起來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領子。
服務員一胳臂把他搡開了。
他憋了一肚子氣。
回去跟兒子一說。
他兒子二話沒說,撿了塊磚頭,到了永春,一磚頭就把服務員腦袋開了!結果:兒子抓進去了,屠老頭還得負責人家的醫藥費。
這件事老呂親眼目睹。
一塊喝酒的問起,他詳詳細細敘述了全過程。
坐在他對面的老聶聽了,說:「該!」
坐在裡面犄角的老王說:「這是什麼買賣!」
老呂只是很平靜地說:「這回大概得老實兩天。」
老呂在小紅門一家木材廠下夜看門。
每天騎車去,路上得走四十分鐘。
他想往近處挪挪,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說:「算了!遠就遠點吧。」
他在木材廠餵了一條狗。
他每天來喝酒,都帶了一個塑料口袋,安樂居的顧客有吃剩的包子皮,碎骨頭,他都撿起來,給狗帶去。
頭幾天,有人要給他說一個後老伴,——他原先的老伴死了有二年多了。
這事他的酒友都知道,知道他已經考慮了幾天了,問起他:「成了嗎?」老呂說:「——不說了。」他說的時候神情很輕鬆,好像解決了一個什麼難題。
他的酒友也替他感到輕鬆。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不說了?——不說了好!添亂!」
老呂於是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抽煙。
比老呂稍晚進店的是老聶。
老聶總是坐在老呂的對面。
老聶有個小毛病,說話愛眨巴眼。
凡是說話愛眨眼的人,脾氣都比較急。
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呂一口一口地抿。
老聶每次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有人強往他酒碗裡倒一點,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
他來了,擱了一個小提包,轉身騎車就去「奔」酒菜去了。
他「奔」來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
這是為他的貓「奔」的,——他當然也吃點。
他餵著一隻小貓。
「這貓可仁義!我一回去,它就在你身上蹭——蹭!」他愛吃豆製品。
熏干、雞腿、麻辣絲……小蔥下來的時候,他常常用鋁飯盒裝來一些小蔥拌豆腐。
有一回他裝來整整兩飯盒醃香椿。
「來吧!」他招呼全店酒友。
「你哪來這麼多香椿?——這得不少錢!」——「沒花錢!鄉下的親家帶來的。
我們家沒人愛吃。」於是酒友們一人抓了一撮。
剩下的,他都給了老呂。
「吃完了,給我把飯盒帶來!」一口把余酒喝淨,退了杯,「回見!」出門上車,吱溜——沒影兒了。
老聶原是做小買賣的。
他在天津三不管賣過相當長時期炒肝。
現在退休在家。
電話局看中他家所在的「點」,想在他家安公用電話。
他嫌錢少,麻煩。
挨著他家的汽水廠工會願意每月貼給他三十塊錢,把廠裡職工的電話包了。
他還在猶豫。
酒友們給他參謀:「行了!電話局每月給錢,汽水廠三十,加上傳電話、送電話,不少!坐在家裡拿錢,哪兒找這麼好的事去!」他一想:也是!
老聶的日子比過去「滋潤」了,但是他每頓還是只喝一兩半酒,多一口也不喝。
畫家來了。
畫家風度翩翩,梳著長長的背發,永遠一絲不亂。
衣著入時而且合體。
春秋天人造革獵服,冬天羽絨服。
——他從來不戴帽子。
這樣的一表人材,安樂居少見。
他在文化館工作,算個知識分子,但對人很客氣,彬彬有禮。
他這喝酒真是別具一格:二兩酒,一揚脖子,一口氣,下去了。
這種喝法,叫做「大車酒」,過去趕大車的這麼喝。
西直門外還管這叫「駱駝酒」,趕駱駝的這麼喝。
文墨人,這樣喝法的,少有。
他和老王過去是街坊。
喝了酒,總要走過去說幾句話。
「我給您添點兒?」老王擺擺手,畫家直起身來,向在座的酒友又都點了點頭,走了。
我問過老王和老聶:「他的畫怎麼樣?」
「沒見過。」
上海老頭來了。
上海老頭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變。
他的話很特別,在地道的上海話裡往往摻雜一些北京語匯:「沒門兒!」、「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後語:「那末好!武大郎盤槓子——上下夠不著!」他把這些北京語匯、歇後語一律上海話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語音,挺絕。
上海老頭家裡挺不錯,但是他愛在外面逛,在小酒館喝酒。
「外面吃酒,——香!」
他從提包裡摸出一個小飯盒,裡面有一雙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塊熏魚、幾隻油爆蝦、兩塊豆腐乾。
要了一兩酒,用手紙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別處已經喝了吧?」
「啊!我們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飛格一隻鳥(讀如「」),格小酒館,好比地上一棵樹。
鳥飛在天上,看到樹,總要落一落格。」如此妙喻,我未之前聞,真是長了見識!
這隻鳥喝完酒,收好筷子,蓋好小飯盒,拎起提包,要飛了:
「晏歇會!——明兒見!」
他走了,老王問我:「他說什麼?喝酒的都是XX牛俊安樂居喝酒的都很有節制,很少有人喝過量的。
也喝得很斯文,沒有喝了酒胡咧咧的。
只有一個人例外。
這人是個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時左腳跟著不了地,一晃一晃的。
他自己說他原來是「勤行」——廚子,煎炒烹炸,南甜北鹹,東辣西酸。
說他能用兩個雞蛋打三碗湯,雞蛋都得成片兒!但我沒有再聽到他還有什麼特別的手藝,好像他的絕技只是兩個雞蛋打三碗湯。
以這樣的手藝自豪,至多也只能是一個「二葷鋪」的「二把刀」。
——「二葷鋪」不賣雞鴨魚,什麼菜都只是「肉上找」,——炒肉絲、溜肉片、扒肉條……。
他現在在汽水廠當雜工,每天蹬平板三輪出去送汽水。
這輛平板歸他用,他就半公半私地拉一點生意。
口袋裡一有錢,就喝。
外邊喝了,回家還喝;
家裡喝了,外面還喝。
有一回喝醉了,摔在黃土坑胡同口,腦袋碰在一塊石頭上,流了好些血。
過兩天,又來喝了。
我問他:「聽說你摔了?」他把後腦勺伸過來,挺大一個口子。
「唔!唔!」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丟臉,好像還挺光彩。
他老婆早上在馬路上掃街,挺好看的。
有兩個金牙,白天穿得挺講究,色兒都是時興的,走起路來扭腰擰胯,咳,挺是樣兒。
安樂居的熟人都替她惋惜:「怎麼嫁了這麼個主兒!——她對瘸子還挺好!」有一回瘸子剛要了一兩酒,他媳婦趕到安樂居來了,奪過他的酒碗,順手就潑在了地上:「走!」拽住瘸子就往外走,回頭向喝酒的熟人解釋:「他在家裡喝了三兩了,出來又喝!」瘸子也不生氣,也不發作,也不覺有什麼難堪,乖乖地一搖一晃地家去了。
瘸子喝酒愛說。
老是那一套,沒人聽他的。
他一個人說。
前言不搭後語,當中夾雜了很多「唔唔唔」:「……寶三,寶善林,唔唔唔,知道嗎?寶三摔跤,唔唔唔。
寶三的跤場在哪兒?知道嗎?唔唔唔。
大金牙、小金牙,唔唔唔。
侯寶林。
侯寶林是雲裡飛的徒弟,唔唔唔。
《逍遙律》,『欺寡人』——『七掛人』,唔唔唔。
幹嘛老是『七掛人』?『七掛人』唔唔唔。
天津人講話:『嘛事你啦?』唔唔唔。
二娃子,你可不咋著!唔唔唔……」
喝酒的對他這一套已經聽慣了,他愛說讓他說去吧!只有老聶有時給他兩句:
「老是那一套,你貧不貧?有新鮮的沒有?你對天橋熟,天橋四大名山,你知道嗎?」
瘸子愛管閒事。
有一回,在李村胡同裡,一個市容檢查員要罰一個賣花盆的款,他插進去了:「你幹嘛罰他?他一個賣花盆的,又不髒,又沒有氣味,『污染』,他『污染』什麼啦?罰了款,你們好多拿獎金?你想錢想瘋了!賣花盆的,大老遠地推一車花盆,不容易!」他對賣花盆的說:「你走,有什麼話叫他朝我說!」很奇怪,他跟人辯理的時候話說得很明快,也沒有那麼多「唔唔唔」。
第二天,有人問起,他又把這檔事從頭至尾學說了一遍,有聲有色。
老聶說:「瘸子,你這回算辦了件人事!」
「我淨辦人事!」
喝了幾口酒,又來了他那一套:「寶三,寶善林,知道嗎?唔唔唔……」
老呂、老聶都說:「又來了!這人,不經誇!」
「四大名山?」我問老王:「天橋哪兒有個四大名山?」
「咳!四塊石頭。
永定門外頭過去有那麼一座小橋,——後來拆了。
橋頭一邊有兩塊石頭,這就叫『四大名山』。
你要問老人們,這永定門一帶景致多哩!這會兒都沒有人知道了。」老王養鳥,紅子。
他每天沿天壇根遛早,一手提一隻鳥籠,有時還架著一隻。
他把架棍插在後脖領裡。
吃完早點,把鳥掛在安樂林,聊會天,大約十點三刻,到安樂居。
他總是坐在把角靠牆的座位。
把鳥籠放好,架棍插在老地方,打酒。
除了有兔頭,他一般不吃葷菜,或帶一條黃瓜,或一個西紅柿、一個橘子、一個蘋果。
老王話不多,但是有時打開話匣子,也能聊一氣。
我跟他聊了幾回,知道:他原先是扛包的。
「我們這一行,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內。
三百六十行,沒這一行!」
「你們這一行沒有祖師爺?」
「沒有!」
「有沒有傳授?」
「沒有!不像給人搬家的,躺箱、立櫃、八仙桌、桌子上還常帶著茶壺茶碗自鳴鐘,扛起來就走,不帶磕著碰著一點的,那叫技術!我們這一行,有力氣就行!」
「都扛什麼?」
「什麼都扛,主要是糧食。
頂不好扛的是鹽包,——包硬,支支楞楞的,硌。
不隨體。
扛起來不得勁兒。
扛包,扛個幾天就會了。
要說竅門,也有。
一包糧食,一百多斤,擱在肩膀上,先得顫兩下。
一顫,哎,包跟人就合了槽了,合適了!扛熟了的,也能換換樣兒。
跟遞包的一說:『您跟我立一個!』哎,立一個!」「豎著扛?」
「豎著扛。
您給我『搭』一個!」
「斜搭著?」
「斜搭著。」
「你們哪會拿工資?計件?」
「不拿工資,也不是計件。
有把頭——」
「把頭,把頭不是都是壞人嗎?封建把頭嘛!」
「也不是!他自己也扛,扛得少點,把頭接了一批活:『哥幾個!就這一堆活,多會扛完了多會算。
』每天晚半晌,先生結帳,該多少多少錢。
都一樣。
有臨時有點事的,覺得身上不大合適的,半路地兒要走,您走!這一天沒您的錢。」
「能混飽了?」
「能!那會吃得多!早晨起來,半斤豬頭肉,一斤烙餅。
中午,一樣。
每天每。
晚半晌吃得少點。
半斤餅,喝點稀的,喝一口酒。
齊啦。
——就怕下雨。
趕上連陰天,慘XX沒活兒。
怎麼辦呢,拿著面口袋,到一家熟糧店去:『掌櫃的!』『來啦!幾斤?』告訴他幾斤幾斤,『接著!』沒的說。
趕天好了,拿了錢,趕緊給人家送回去。
為人在世,講信用:家裡揭不開鍋的時候,少!……
「……三年自然災害,可把我餓慘了。
渾身都膀了。
兩條腿,棉花條。
別說一百多斤,十來多斤,我也扛不動。
我們家還有一輛自行車,鳳凰牌,九成新。
我媽跟我爸說:『賣了吧,給孩子來一頓!』豐澤園!我叫了三個扒肉條,喝了半斤酒,開了十五個饅頭,——饅頭二兩一個,三斤!我媽直害怕:『別把雜種操的撐死了哇!』……」
「您現在每天還能吃……?」
「一斤糧食。」
「退休了?」
「早退了!——後來我們歸了集體。
幹我們這行的,四十五就退休,沒有過四十五的。
現在打包的也沒有了,都改了傳送帶。」
老王現在每天夜晚在一個幼兒園看門。
「沒事兒!掃掃院子,歸置歸置,下水道不通了,——通通!活動活動。
老呆著幹嘛呀,又沒病!」
老王走道低著腦袋,上身微微往前傾,兩腿叉得很開,步子慢而穩,還看得出有當年扛包的痕跡。
這天,安樂居來了三個小伙子:長頭髮,小鬍子、大花襯衫、蘋果牌牛仔褲、尖頭高跟大蓋鞋,變色眼鏡。
進門一看:「嗨,有兔頭!」——他們是衝著兔頭來了。
這三位要了十個兔頭、三個豬蹄、一隻鴨子、三盤包子,自己帶來八瓶青島啤酒,一邊抽著「萬寶樂」,一邊吃喝起來。
安樂林喝酒的老酒座都瞟了他們一眼。
三位吃喝了一陣,把筷子一揮,走了。
都騎的是亞馬哈。
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頭、咬了一口的包子皮,還有一盤沒動過的包子。
老王看著那盤包子,撇了撇嘴:「這是什麼買賣!」
這是老王的口頭語。
凡是他不以為然的事,就說「這是什麼買賣!」
老王有兩個鳥友,也是酒友。
都是老街坊,原先在一個院裡住。
這二位現在都夠萬元戶。
一個是佟秀軒,是裱字畫的。
按時下的價目,裱一個單條:14∼16元。
他每天總可以裱個五六幅。
這二年,家家都又願意掛兩條字畫了。
尤其是退休老幹部。
他們收藏「時賢」字畫,自己也愛寫、愛畫。
寫了、畫了,還自己掏錢裱了送人。
因此,佟秀軒應接不暇。
他收了兩個徒弟。
托紙、上板、揭畫,都是徒弟的事。
他就管管配綾子,裝軸。
他每天早上遛鳥。
遛完了,如果活兒忙,就把鳥掛在安樂林,請熟人看著,回家刷兩刷子。
到了十一點多鐘,到安樂林摘了鳥籠子,到安樂居。
他來了,往往要帶一點家制的酒菜:燉吊子、燴鴨血、拌肚絲兒。
……佟秀軒穿得很整潔,尤其是腳下的兩隻鞋。
他總是穿禮服呢花旗底的單鞋,圓口的、或是雙臉皮梁靸鞋。
這種鞋只有右安門一家高台階的個體戶能做。
這個個體戶原來是內聯升的師傅。
另一個是白薯大爺。
他姓白,賣烤白薯。
賣白薯的總有些邋遢,煤呀火呀的。
白薯大爺出奇的乾淨。
他個頭很高大,兩隻圓圓的大眼睛,顧盼有神。
他腰板繃直,甚至微微有點後仰,精神!藍上衣,白套袖,腰繫一條黑人造革的圍裙,往白薯爐子後面一站,嘿!有個樣兒!就說他的精神勁兒,讓人相信他烤出來的白薯必定是栗子味兒的。
白薯大爺賣烤白薯只賣一上午。
天一亮,把白薯車子推出來,把鳥——紅子,往安樂林一掛,自有熟人看著,他去賣他的白薯。
到了十二點,收攤。
想要吃白薯,明兒見啦您哪!摘了鳥籠,往安樂居。
他喝酒不多。
吃菜!他沒有一顆牙了,上下牙床子光光的,但是什麼都能吃,——除了鐵蠶豆,吃什麼都香。
「燒雞爛不爛?」——「爛!」「來一隻!」他買了一隻雞,撕巴撕巴,給老王來一塊脯子,給酒友們讓讓:「您來塊?」別人都謝了,他一人把一隻燒雞一會的工夫全開了。
「不賴,爛!」把雞架子包起來,帶回去熬白菜。
「回見!」
這天,老王來了,坐著,桌上擱一瓶五星牌二鍋頭,看樣子在等人。
一會兒,佟秀軒來了,提著一瓶汾酒。
「走啊!」
「走!」
我問他們:「不在這兒喝了?」
「白薯大爺請我們上他家去,來一頓!」
第二天,老王來了,我問:「昨兒白薯大爺請你們吃什麼好的了?」
「蕎麵條!——自己家裡□的。
青椒!蒜!」
老呂、老聶一聽:
「嘿!」
安樂居已經沒有了。
房子翻蓋過了。
現在那兒是一個什麼貿易中心。
一九八六年七月五日晨寫完
端午的鴨蛋
我的家鄉是水鄉。
出鴨。
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
鴨多,鴨蛋也多。
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
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
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舖裡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
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
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
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
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
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
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
文不長,錄如下: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
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
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
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
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
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
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
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
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
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
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
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
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
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
二要挑形狀好看的。
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
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
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
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
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
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
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
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隻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
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小學校的鐘聲
作者:注曾祺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細碎的影子。
瓷瓶沒有反光,溫潤而寂靜,如一個人的品德。
瓷瓶此刻比它抱著的水要略微涼些。
窗簾因為暮色渾染,沉沉靜垂。
我可以開燈。
開開燈,燈光下的花另是一個顏色。
開燈後,燈光下的香氣會不會變樣子?可做的事好像都已做過了,我望望兩隻手,我該如何處置這個?我把它藏在頭髮裡麼?我的頭髮裡保存有各種氣味,自然它必也吸取了一點花香。
我的頭髮,黑的和白的。
每一遊塵都帶一點香。
我洗我的頭髮,我洗頭髮時也看見這瓶花。
天黑了,我的頭髮是黑的。
黑的頭髮傾瀉在枕頭上。
我的手在我的胸上,我的呼吸振動我的手。
我念了念我的名字,好像呼喚一個親呢朋友。
小學校裡的歡聲和校園裡的花都融解在靜沉沉的夜氣裡。
那種聲音實在可見可觸,可以供諸瓶幾,一簇,又一簇。
我聽見鐘聲,像一個比喻。
我沒有數,但我知道它的疾徐,輕重,我聽出今天是西南風。
這一下打在那塊鑄刻著校名年月的地方。
校工老詹的汗把鐘繩弄得容易發潮了,他換了一下手。
掛鐘的鐵索把兩棵大冬青樹幹拉近了點,因此我們更不明白地上的一片葉子是哪一棵上落下來的;
它們的根須已經彼此要呵癢玩了吧。
又一下,老詹的酒瓶沒有塞好,他想他的貓已經看見他的五香牛肉了。
可是又用力一下。
鞦韆索子有點動,他知道那不是風。
他笑了,兩個矮矮的影子分開了。
這一下敲過一定完了,鐘繩如一條蛇在空中擺動,老詹偷偷地到校園裡去,看看校長寢室的燈,掐了一枝花,又小心又敏捷:今天有人因為愛這枝花而被罰清除花上的蚜蟲。
「韻律和生命合成一體,如鐘聲」。
我活在鐘聲裡。
鐘聲同時在我生命裡。
天黑了。
今年我二十五歲。
一種荒唐繼續荒唐的年齡。
十九歲的生日熱熱鬧鬧地過了,可愛得像一種不成熟的文體,到處是希望。
酒鬧人散,庭堂裡只剩餘一枝紅燭,在銀燭台上。
我應當挾一挾燭花,或是吹熄它,但我什麼也不做。
一地明月。
滿官明月梨花白,還早得很,什麼早得很,十二點多了!我簡直像個女孩子。
我的白圍巾就像個女孩子的。
該睡了,明天一早還得動身。
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今天我大概睡那條大紅綾子被。
一早我就上了船。
弟弟們該起來上學去了。
我其實可以晚點來;
跟他們一齊吃早點,即使送他們到學校也不誤事。
我可以聽見打預備鐘再走。
靠著艙窗,看得見碼頭。
堤岸上白白的,特別乾淨,風吹起鞭炮紙。
賣餅的鋪子門板上錯了,從春聯上看得出來c誰,大清早騎驢子過去的?臉好熟。
有人來了,這個人會多給挑夫一點錢,我想。
這個提琴上流過多少音樂了,今天晚上它的主人會不會試一兩支短曲子。
伙,這個箱子出過國!旅館老闆應當在報紙上印一點詩,旅行人是應當讀點詩的。
這個,來時跟我一齊來的,他口袋裡有一包胡桃糖,還認得我麼?我記得我也有一大包胡桃糖,在箱子裡,昨天大姑媽送的。
我送一塊糖到嘴裡時,聽見有人說話:
「好了,你回去吧,天冷,你還有第一堂課。」
「不要緊,趕得及;
孩子們會等我。」
「老詹第一課還是常晚打五分鐘麼?」
「什麼?——是的。」
岸上的一個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動了動,風大,想還是留到寫信時說。
停了停,招招手說:
「好,我走了。」
「再見。
啊呀!——」
「怎麼?」
「沒什麼。
我的手套落到你那兒了。
不要緊。
大概在小茶几上,插梅花時忘了戴。
我有這個!」
「找到了給你寄來。」
「當然寄來,不許昧了!」
「好小器!」
岸上的笑笑,又揚揚手,當真走了。
風技下她的一綹頭發來了,她已經不好意思歪歪地戴一頂絨線帽子了。
誰教她就當了老師!她在這個地方待不久的,多半到暑假就該含一汪眼淚向學生告別了,結果必是老校長安慰一堆小孩子,連這個小孩子。
我可以寫信問弟弟:「你們學校裡有個女老師,臉白白的,有個酒渦,喜歡穿藍衣服,手套是黑的,邊口有灰色橫紋,她是誰,叫什麼名字?聲音那麼好聽,是不是教你們唱歌?——」我能問麼?不能,父親必會知道,他會親自到學校裡看看去。
年紀大的人真沒有辦法!
我要是送弟弟去,就會跟她們一路來。
不好,老詹還認得我。
跟她們一路來呢,就可以發現船上這位的手套忘了,哪有女孩子這時候不戴手套的。
我會提醒她一句。
就為那個顏色,那個花式,自己挑的,自己設計的,她也該戴。
——「不要緊,我有這個!」什麼是「這個」,手籠?大概是她到伸出手來搖搖時才發現手裡有一個什麼樣的手籠,白的?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在船上。
梅花,梅花開了?是硃砂還是綠尊?校園裡舊有兩棵的。
波——汽笛叫了。
一個小輪船安了這麼個大汽笛,豈有此理!我躺下吃我的糖。
「老師早。」
「小朋友早。」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譜子裡去。
我多喜歡我那個棕色的書包。
蠟筆上沾了些花生米皮子。
小石子,半透明的,從河邊撿來的。
忽然摸到一塊糖,早以為已經在我的嘴裡甜過了呢。
水泥台階,乾淨得要我們想洗手去。
「貓來了,貓來了。」「我的馬兒好,不喝水,不吃草。」下課鐘一敲,大家噪得那麼野,像一簇花突然一齊開放了。
第一次棲來這個園裡的樹上的鳥嚇得不假思索地便鼓翅飛了,看看別人都不動,才又飛回來,歪著腦袋向下面端詳。
我六歲上幼稚園。
玩具櫥裡有個Joker至今還在那兒傻傻地笑。
我在一張照片裡騎木馬,照片在粉牆上發黃。
百貨店裡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們幼稚園的老師。
她把頭髮梳成聖瑪麗的樣子。
她一定看見我了,看見我的校服,看見我的受過軍訓的特有姿勢。
她裝作專心在一堆紗手巾上。
她的臉有點紅,不單是因為低頭。
我想過去招呼,我怎麼招呼呢2到她家裡拜訪一次?學校寒假後要開展覽會吧,我可以幫她們剪紙花,扎蝴蝶。
不好,我不會去的。
暑假我就要考大學了。
我走出艙門。
我想到船頭看看。
我要去的向我奔來了。
我抱著胳臂,不然我就要張開了。
我的眼睛跟船長看得一般遠。
但我改了主意。
我走到船尾去。
船頭迎風,適於夏天,現在冬天還沒有從我語言的惰性中失去。
我看我是從哪裡來的。
水面簡直沒有什麼船。
一隻鸕茲用青色的腳試量水裡的太陽。
岸上柳樹枯乾子裡似乎已經預備了充分的綠。
左手珠湖籠著輕霧。
一條狗追著小輪船跑。
船到九道灣了,那座廟的朱門深閉在透迄的黃培間,黃牆上面是藍天下的蒼翠的柏樹。
冷冷的是寶塔簷角的鈴聲在風裡搖。
從呼吸裡,從我的想像,從這些風景,我感覺我不是一個人。
我覺得我不大自在,受了一點拘束。
我不能吆喝那只鸕茲,對那條狗招手,不能自作主張把那一堤煙柳移近廟旁,而把廟移在湖裡的霧裡。
我甚至覺得我站著的姿勢有點放肆,我不是太睥睨不可一世就是像不絕俯視自己的靈魂。
我身後有雙眼睛。
這不行,我十九歲了,我得像個男人,這個局面應當由我來打破。
我的胡桃糖在我手裡。
我轉身跟人互相點點頭。
「生日好。」
「好,謝謝。
——」生日好!我眨了眨眼睛。
似乎有點明白。
這個城太小了。
我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裡,其實胡桃皮已經麻了我的舌頭。
如此,我才好說。
「吃糖。」一來接糖,她就可走到欄杆邊來,我們的地位得平行才行。
我看到一個黑皮面的速寫簿,它看來頗重,要從腋下滑下去的樣子,她不該穿這麼軟的料子。
黑的襯亮所有白的。
「畫畫?」
「當著人怎麼動筆。」
當著人不好動筆,背著人倒好動筆?我倒真沒見到把手籠在手籠裡畫畫的,而且又是個白手籠!很可能你連筆都沒有帶。
你事先曉得船尾上就有人?是的,船比城更小。
「再過兩三個月,畫畫就方便了。」
「那時候我們該拚命忙畢業考試了。」
「噢呵,我是說樹就都綠了。」她笑了笑,用腳尖踢踢甲板。
我看見襪子上有一塊油斑,一小塊藥水棉花凸起,雖然敷得極薄,還是看得出。
好,這可會讓你不自在了,這塊油斑會在你感覺中大起來,棉花會凸起,凸起如一座小山!
「你弟弟在學校裡大家都喜歡。
你弟弟像你,她們說。」
「我弟弟像我小時候。」
她又笑了笑。
女孩子總愛笑。
「此地實乃世上女子笑聲最清脆之一隅。」我手裡的一本書裡印著這句話。
我也笑了笑。
她不懂。
我想起背乘數表的聲音。
現在那幾棵大銀杏樹該是金黃的了吧。
它吸收了多少種背誦的聲音。
銀杏樹的木質是松的,松到可以透亮。
我們從前的圖畫板就是用這種木頭做的。
風琴的聲音屬於一種過去的聲音。
灰塵落在教室裡的縐紙飾物上。
「敲鐘的還是老詹?」
「剪校門口冬青的也還是他。」
冬青細碎的花,淡綠色;
小果子,深紫色。
我們彷彿並肩從那條拱背的磚路上一齊走進去。
夾道是平平的冬青,比我們的頭高。
不多久,快了吧,冬青會生出嫩紅色的新枝葉,於是老詹用一把大剪子依次剪去,就像剪頭髮。
我們並肩走進去,像兩個音符。
我們都看著遠遠的地方,比那些樹更遠,比那群鴿子更遠。
水向後邊流。
要弟弟為我拍一張照片。
呵,得再等等,這兩天他怎麼能穿那種大翻領的海軍服。
學校旁邊有一個鋪子裡掛著海軍服。
我去買的時候,店員心裡想什麼,衣服寄回去時家裡想什麼,他們都不懂我的意思。
我買一個秘密,寄一個秘密。
我壞得很。
早得很,再等等,等樹都綠了。
現在還只是梅花開在燈下。
疏影橫斜於我的生日之中。
早得很,早什麼,嗐,明天一早你得動身,別盡弄那花,看忘了事情,落了東西!聽好,第一次鐘是起身鐘。
「你看,那是什麼?」
「鄉下人接親,花轎子。」——這個東西不認得?一團紅吹吹打打的過去,像個太陽。
我看著的是指著的手。
修得這麼尖的指甲,不會把手套戳破?我撮起嘴唇吹,河邊蘆葦噓噓響,我得警告她。
「你的手冷了。」
「哪有這時候接親的。
——不要緊。」
「路遠,不到晌午就發轎。
揀定了日子。
就像人過生日,不能改的。
你的手套,咳,得三天樣子才能寄到。
——」
她想拿一塊糖,想拿又不拿了。
「用這個不方便,不好畫畫。」
她看了看指甲,一片月亮。
「凍瘡是個討厭東西。」討厭得跟記憶一樣。
「一走多路,發熱。」
她不說話,可是她不用一句話簡直把所有的都說了:她把速寫簿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把另一隻手也褪出來,很不屑地把手籠放在速寫簿上。
手籠像一頭小貓。
她用右手手指轉正左手上一個石榴子的戒指,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的意思是:
看你還有什麼說的!
我若再說,只有說:
你看,你的左手就比右手紅些,因為她受暖的時間長些。
你的體溫從你的戒指上慢慢消失了。
李長吉說「腰圍白玉冷」,你的戒指一會兒就顯得硬得多!
但是不成了,放下她的東西時她又稍稍佔據比我後一點的地位了。
我發現她的眼睛有一種跟人打賭的光,而且像丘比特一樣有絕對的把握的樣子。
她極不恭敬地看著我的白圍巾,我的圍巾且是熏了一點香的。
來一陣大風,大風,大風吹得她的眼睛凍起來,哪怕也凍住我們的船。
她挪過她的眼睛,但原來在她眼睛裡的立刻搬上她的嘴角。
萬籟無聲。
胡桃皮硝制我的舌頭。
一放手,我把一包糖掉落在水裡,有意甚於無意。
糖衣從胡桃上解去。
但胡桃裡面也透了糖。
胡桃本身也是甜的。
胡桃皮是胡桃皮。
「走吧,驗票了。」她說話了,說了話,她恢復不了原來的樣子了。
感謝船是那麼小。
「到我艙裡來坐坐。
我有不少橘子,這麼重,才真不方便。
我這是請客了。」
我的票子其實就在身上,不過我還是回去一下。
我知道我是應當等一會才去赴約的。
半個鐘頭,差不多了吧。
當然我不能吹半點鐘風,因為我已經吹了不止半點鐘風。
而且她一定預料我不會空了兩手去,她知道我昨天過生日。
(她能記得多少時候,到她自己過生日時會不會想起這一天?想到此,她會獨自嫣然一笑,當她動手切生日蛋糕時。
她自有她的秘密。
)現在,正是時候了。
弟弟放午課回家了,為折磨皮鞋一路踢著石子。
河堤西側的陰影洗去了。
弟弟的音樂老師在梅瓶前人神,鳥聲灌滿了校園。
她拿起花瓶後面一雙手套,一時還沒想到下午到郵局去寄。
老詹的鐘聲顫動了陽光,像顫動了水,聲音一半擴散,一半沉澱。
「好,當然來。
我早聞見橘子香了。
差點兒我說成橘子花。
嗩吶聲音消失了,也消失了湖上的霧,一種消失於不知不覺中,而並使人知覺於消失之後。
果然,半點鐘之內,她換了襪子。
一層輕綃從她的腳上褪去,和憐和愛她看看自己的腳尖,想起雨後在潔白的淺灘上印一彎苗條的痕跡,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
怕太嬌縱了自己,她趕快穿上一雙。
小桌上兩個剝了的橘子。
橘子旁邊是那頭白貓。
「好,你是來做主人了。
放下手裡的一盒點心,一個開好的罐頭,我的手指接觸到白色的毛,又涼又滑。
「你是哪一班的?」
「比你低兩班。
「我怎麼不認識你?」
「我是插班進去的,當中還停了一年。
她心裡一定也笑,還不認識!
「你看過我弟弟?」
「昨天還在我表姐屋裡玩來著。
放學時逗他玩,不讓他回去,急死了!」
「欺負小孩子!你表姐是不是那裡畢業的?」
「她生了一場病,不然比我早四班。」
「那她一定在那個教室上過課,窗戶外頭是池塘,坐在窗戶台上可以把釣竿伸出去釣魚。
我釣過一條大鳥魚,想起祖母說,烏魚頭上有北斗七星,趕緊又放了。」
「池塘裡有個小島,大概本來是座墳。」
「島上可以揀野鴨蛋。」
「我沒揀過。」
「你一定揀過,沒有揀到!」
「你好像看見似的。
要橘子,自己拿。
那個和尚的石塔還好好的。
你從前懂不懂刻在上頭的字?」
「現在也未見得就懂。」
「你在校刊上老有文章。
我喜歡塔上的蓮花。」
「蓮花還好好的。
現在若能找到我那些大作,看看,倒非常好玩。」
「昨天我在她們那兒看到好些學生作文。」
「這個多吃點不會怎麼,筍,怕什麼。」
「你現在還畫畫麼『!」
「我沒有速寫簿子。
你怎曉得我喜歡過?」
我高興有人提起我久不從事的東西。
我實在應當及早學畫,我老覺得我在這方面的成就會比我將要投人的工作可靠得多。
我起身取了兩個橘子,卻拿過那個手籠盡撫弄。
橘子還是人家拿了坐到對面去剝了。
我身邊空了一點,因此我覺得我有理由不放下那種柔滑的感覺。
「我們在小學頂高興野外寫生。
美術先生姓王,說話老是『譬如』、『譬如』,——畫來畫去,大家老是一個擁在叢樹之上的廟簷;
一片帆,一片遠景;
一個茆草屋子,黑黑的窗子,煙囪裡不問早晚都在冒煙。
老去的地方是東門大窯墩子,泰山廟文游台,王家亭子……」
「傅公橋,東門和西門的寶塔,……」
「西門寶塔在河堤上,實在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河堤上。
老是問姓翟的老太婆買荸薺吃。」
「就是這條河,水會流到那裡。」
「你畫過那個渡頭,渡頭左近儘是野薔薇,香極了。」
「那個渡頭……渡過去是潭家塢子。
塢子裡樹比人還多,畫眉比鴨子還多……」
「可是那些樹不儘是柳樹,你畫的全是一條一條的。」
「那張畫至今還在成績室裡。」
「不記得了,你還給人改了畫,那天是全校春季遠足,王老師忙不過來了,說大家可以請汪曾棋改,你改得很仔細,好些人都要你改。」
「我的那張畫也還在成績室裡,也是一條一條的。
表姐昨天跟我去看過。
……」
我嚥下一小塊停留在嘴裡半天的蛋糕,想不起什麼話說,我的名字被人叫得如此自然。
不自覺的把那個柔滑的感覺移到臉上,而且我的嘴唇也想埋在潔白的窩裡。
我的樣子有點傻,我的年齡亮在我的眼睛裡。
我想一堆帶露的蜜波花瓣擁在胸前。
一塊橘子皮飛過來,剛好砸在我臉上,好像打中了我的眼睛。
我用手掩住眼睛。
我的手上感到百倍於那隻貓的柔潤,像一隻著涼的貓,一點輕輕的抖,她的手。
波——,豈有此理,一隻小小的船安這麼大一個汽笛。
隨著人聲喧沸,腳步忽亂。
「船靠岸了。」
「這是××,晚上才能到××。」
「你還要趕夜車?」
「大概不,我盡可以在××耽擱幾天,玩玩。」
「什麼時候有興給我畫張畫。
——」
「我去看看,姑媽是不是來接我了,說好了的。」
「姑媽?你要上了?」
「她脾氣不大好,其實很好,說叫去不能不去。」
我揉了揉眼睛,把手定交給她,看她把速寫簿子放進箱子,扣好大衣領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箱子我來拿,你籠著這個不方便。」
「謝謝,是真不方便。」
當然,老詹的鐘又敲起來了。
風很大,船晃得厲害,每個教室裡有一塊黑板。
黑板上寫許多字,字與字之間產生一種神秘的交通,鐘聲作為接引。
我不知道我在船上還是在水上,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有時我不免稍微有點風瘋,先是人家說起後來是我自己想起。
鐘!……
一九四四年四月號七日夜寫成
廿九日改易數處,添寫最後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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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王四海的黃昏
作者:注曾祺
北門外有一條承志河。
承志河上有一道承志橋,是南北的通道,每天往來行人很多。
這是座木橋,相當的寬。
這橋的特別處是上面有個頂子,不方不圓而長,形狀有點像一個船篷。
橋兩邊有欄杆,欄杆下有寬可一尺的長板,就形成兩排靠背椅。
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面歇腳、吃瓜;
下雨天,躲雨。
人們很喜歡這座橋。
橋南是一片曠地。
據說早先這裡是有人家的,後來一把火燒得精光,就再也沒有人來蓋房子。
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
現在只是一片平地,有一點像一個校場。
這就成了放風箏、踢毽子的好地方。
小學生放了學,常到這裡來踢皮球。
把幾個書包往兩邊一放,這就是球門。
奔跑叫喊了一氣,滾得一身都是土。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回家吃飯囉!」於是提著書包,緊緊褲子,一窩蜂散去。
這又是各種賣藝人作場的地方。
耍猴的。
猴能爬旗桿,還能串戲——自己打開箱子蓋,自己戴帽子,戴鬍子。
最好看的是猴子戴了「鬼臉」——面具,穿一件紅襖,帽子上還有兩根野雞毛,騎羊。
老綿羊圍著場子飛跑,頸項裡掛了一串銅鈴,嘩稜稜稜地響。
耍木頭人戲的,老是那一出:《王香打虎》。
王香的父親k山砍柴,被老虎吃了。
王香趕去,把老虎打死,從老虎的肚子裡把父親拉出來。
父親活了。
父子兩人抱在一起——完了。
王香知道父親被老虎吃了,感情很激動。
那表達的方式卻頗為特別:把一個木頭腦袋在「台」口的欄杆上磕碰,碰得篤篤地響,「嘴」裡「嗚丟丟,嗚丟丟」地哭訴著。
這大概是所謂「呼天搶地」吧。
圍看的大人和小孩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王香打虎》了(王香已經打了八百年的老虎了,——從宋朝算起),但當看到王香那樣激烈地磕碰木頭腦袋,還是會很有興趣地哄笑起來。
要把戲。
噹噹噹噹……噹噹噹——當!銅鑼聲切住。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有錢的幫個錢場子,沒錢的幫個人場子。」——「小把戲!玩幾套?」——「玩三套!」於是一個瘦骨伶什的孩子,脫光了上衣(耍把戲多是冬天),兩手握著一根小棍,把兩臂從後面撅——撅——撅,直到有人「嘩叉嘩叉」——投出銅錢,這才撅過來。
一到要表演「大卸八塊」了,有的婦女就急忙丟下幾個錢,神色緊張地掉頭走了。
有時,臘月送灶以後,曠場上立起兩根三丈長的杉篙,當中又橫搭一根,人們就知道這是來了耍「大把戲」的,大年初一,要表演「三上吊」了。
所謂「三上吊」,是把一個女孩的頭髮(長髮,原來梳著辮子),用燒酒打濕,在頭頂心攥緊,系得實實的;
頭髮挽扣,一根長繩,掏進發扣,用滑車拉上去,這女孩就吊在半空中了。
下面的大人,把這女孩來回推晃,女孩子就在半空中悠動起來。
除了做寒鴨鳧水、童子拜觀音等等動作外,還要做脫褲子、穿褲子的動作。
這女孩子穿了八條褲子,在空中把七條褲子一條一條脫下,又一條一條穿上。
這女孩子悠過來,悠過去,就是她那一把頭髮拴在繩子上……
到了有賣藝人作場,承志橋南的曠場周圍就來了許多賣吃食的。
賣爛藕的,賣煮荸薺的,賣牛肉高粱酒,賣回鹵豆腐乾,賣豆腐腦的,吆吆喝喝,異常熱鬧。
還有賣梨膏糖的。
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點從藥店裡買來的梨膏熬製成的,有一點梨香。
一塊有半個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塊一塊在一方木板上擺列著。
賣梨膏糖的總有個四腳交叉的架子,上鋪木板,還裝飾著一些絨球、乾電池小燈泡。
賣梨膏糖全憑唱。
他有那麼一個六角形的小手風琴。
本地人不識手風琴,管那玩意叫「嗚裡哇」,因為這東西只能發出這樣三個聲音。
賣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嗚裡哇」唱起來:
太陽出來一點(吶)紅,
秦瓊賣馬下山(的)東。
秦瓊賣了他的黃驃(的)馬啊,
五湖四海就訪(啦)賓(的)朋!
嗚裡嗚裡哇,
嗚裡嗚裡哇……
這些玩意,年復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點看厭了,雖則到時還會哄然大笑,會神色緊張。
終於有一天,來了王四海。
有人跟賣梨膏糖的說:
「嗨,賣梨膏糖的,你的嘴還真靈,你把王四海給唱來了!」
「我?」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訪賓朋』嗎?王四海來啦!」
「王四海?」
賣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許人。
王四海一行人下了船,走在大街上,就引起城裡人的注意。
一共七個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小小子,一個小姑娘,一個瘦小但很精神的年輕人,一個四十開外的彪形大漢。
他們都是短打扮,但是衣服的式樣、顏色都很時髦。
他們各自背著行李,提著皮箱。
皮箱上貼滿了輪船、汽車和旅館的圓形的或橢圓形的標記。
雖然是走了長路,但並不顯得風塵僕僕。
腳步矯健,氣色很好。
後面是王四海。
他戴了一頂兔灰色的呢帽,穿了一件醬紫色拷花呢的大衣,——雖然大衣已經舊了,可能是在哪個大城市的拍賣行裡買來的。
他空著手,什麼也不拿。
他一邊走,一邊時時抱拳向路旁位看的人們致意。
後面兩個看來是夥計,穿著就和一般耍把戲的差不多了。
他們一個挑著一對木箱,一個扛著一捆兵器,——槍尖刀刃都用布套套著,一隻手裡牽著一頭水牛。
他們走進了五湖居客棧。
賣藝的住客棧,少有。
——一般要把戲賣藝的都住廟,有的就住在船上。
有人議論:「五湖四海,這倒真應了典了。」
這地方把住人的旅店分為兩大類:房間「高尚」,設備新穎,軟緞被窩,雪白毛巾,帶點洋氣的,叫旅館,門外的招牌上則寫作「××旅社」;
較小的仍保留古老的習慣,叫客棧,甚至更古老一點,還有稱之為「下處」的。
客棧的格局大都是這樣:兩進房屋,當中有個天井,有十來個房間。
磚牆、矮窗。
不知什麼道理,客棧的房間哪一間都見不著太陽。
一進了客棧,除了覺得空氣潮濕,還聞到一股洗臉水和小便的氣味。
這種氣味一下子就抓住了旅客,使他們覺得非常親切。
對!這就是他們住慣了的那種客棧!他們就好像到了家了。
客棧房金低廉,若是長住,還可打個八折、七折。
住客棧的大都是辦貨收賬的行商、細批流年的命相家、賣字畫的、看風水的、走方郎中、草台班子「重金禮聘」的名角、尋親不遇的落魄才子……一到晚上,客棧門口就掛出一個很大的燈籠。
燈籠兩側貼著扁細明體的紅字,一側寫道:「招商客棧」,一側是「近悅遠來。」
五湖居就是這樣一個客棧。
這家客棧的生意很好,為同行所艷羨。
人們說,這是因為五湖居有一塊活招牌,就是這家的掌櫃的內眷,外號叫貂蟬。
叫她貂蟬,一是因為她長得俊俏;
二是因為她丈夫比她大得太多。
她二十四五,丈夫已經五十大幾,儼然是個董卓。
這董卓的肚臍可點不得燈,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是個癆病胎子。
除了天氣好的時候,他起來坐坐,平常老是在後面一個小單間裡躺著。
棧裡的大小事務,就都是貂蟬一個人張羅著。
其實也沒有多少事。
客人來了,登店簿,收押金,開房門;
客人走時,算房錢,退押金,收鑰匙。
她識字,能寫會算,這些事都在行。
泡茶。
灌水、掃地、抹桌子遊客人跑腿買東西,這些事有一個老店伙和一個小孩子支應,她用不著管。
春夏天長,她成天坐在門邊的一張!日躺椅上嗑瓜子,有時輕輕地哼著小調: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人涼……或拿一面鏡子,用一把小鑷子對著鏡子挾眉毛。
覺得門前有人走過,就放下鏡子看一眼,似有情,又似無意。
街上人對這個女店主頗有議論。
有人說,她是可以陪宿的,還說過夜的錢和房錢一塊結算,賬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房金多少,陪宿幾次。
有人說:「別瞎說!你嘴上留德。
人家也怪難為,嫁了個癆病殼子,說不定到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
這且不言。
卻說王四海一住進五湖居,下午就在全城的通衢要道,熱鬧市口貼了很多海報。
打武賣藝的貼海報,這也少有。
海報的全文上一行是:「歷下王四海獻藝」;
下行小字:「每日下午承志橋」。
語意頗似《老殘遊記》白妞黑妞說書的招貼。
大抵齊魯人情古樸,文風也簡練如此。
第二天,王四海拿了名片到處拜客。
這在縣城,也是頗為新鮮的事。
商會會長、重要的錢莊、布店、染坊、藥鋪,他都投了片子,進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初到寶地,請多關照。」隨即留下一份紅帖。
憑帖人場,可以免費。
他的名片上印的是:
南北武術力勝牯牛
大力士王四海
山東濟南
他到德壽堂藥鋪特別找管事的蘇先生多談了一會。
原來王四海除了「獻藝」,還賣膏藥。
熬膏藥需要膏藥(黍離)子,——這東西有的地方叫做「膏藥粘」,狀如瀝青,是一切膏藥之母。
敘談結果,德壽堂的管事同意八折優惠,先貨後款——可以賒賬。
王四海當即留下十多張紅帖。
至於他給女店主送去幾份請帖,自不待說。
王四海獻藝的頭幾天,真是萬人空巷。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王四海的這個武術班子,都姓王,都是叔伯兄弟,侄兒侄女。
他們走南闖北,搭過很多班社,走過很多碼頭。
大概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到過的地方,他們也都到過。
他們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廟、漢口民眾樂園、蘇州玄妙觀,都表演過。
他們原來在一個相當大的馬戲雜技團,後來這個雜技團散了,方由王四海帶著,來跑小碼頭。
鑼鼓聲緊張熱烈。
虎音大鑼,高腔南堂鼓,聽著就不一樣。
老遠就看見鐵腳高桿上飄著四面大旗,紅字黑字,繡得分明:「以武會友」、「南北武術」、「力勝牯牛」、「祖傳膏藥」。
場子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在土地上用鑼槌棒畫一個圓圈就算事,而是有一圈深灰色的帆布帷子。
人門一次收費,中場不再零打錢。
這氣派就很「高尚」。
玩藝也很地道。
真刀真槍,真功夫,很乾淨,很漂亮,很文明,——沒有一點野蠻、恐怖、殘忍。
彪形大漢、精幹青年、小小子、小姑娘,依次表演。
或單人,或對打。
三節棍、九節鞭、雙手帶單刀破花槍、雙刀進槍、九節鞭破三節棍……
掌聲,叫好。
王四海在前面表演了兩個節目:護手鉤對單刀、花槍,單人猴拳。
他這猴拳是南派。
服裝就很攝人。
一身白。
下邊是白綢肥腿大襠的燈籠褲,上身是白緊身衣,腰繫白鋼大扣的寬皮帶,脈門上戴著兩個黑皮護腕,護腕上兩圈雪亮的泡釘。
果是身手矯健,狀如猿猴。
他這猴拳是帶叫喚的,當他尖聲長嘯時,尤顯得猴氣十足。
到他手搭涼棚,東張西望,或縮頸曲爪搔癢時,周圍就發出讚賞的笑聲。
——自從王四海來了後,原來在曠場上踢皮球的皮孩子就都一邊走路,一邊模仿他的猴頭猴腦的動作,尖聲長嘯。
猴拳打完,彪形大漢和精幹青年就賣一氣膏藥。
一搭一檔,一問一答。
他們的膏藥,就像上海的黃楚九大藥房的「百靈機」一樣,「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什麼病都治:五癆七傷、筋骨疼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膨脹噎嗝、吐血流紅、對口搭背、無名腫毒、夢遺盜汗、小便頻數……甚至腎囊陰濕都能包好。
「那位說了,我這是臊襠——」
「對,俺的性大!」
「恁要是這麼說,可就把自己的病耽誤了!」
「這是病?」
「這是陽弱陰虛,腎不養水!」
「這是腎虧?!」
「對了!一天兩天不要緊。
一月兩月也不要緊。
一年兩年,可就壞了事了!」
「壞了啥事?」
「妨礙恁生兒育女。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全憑一句話,提醒懵懂人。
買幾帖試試!」
「能見效?」
「能見效!一帖見好,兩帖去病,三帖除根!三帖之後,包管恁身強力壯,就跟王四海似的,能跟水牛摔跤。
買兩帖,買兩帖。
不多賣!就這二三十張膏藥,賣完了請看王四海力勝牯牛,——跟水牛摔跤!」
這兩位繞場走了幾圈,人們因為等著看王四海和水牛摔跤,膏藥也不算太貴,而且膏藥(黍離)烏黑髮亮,非同尋常,疑若有效,不大一會,也就賣完了。
這時一個夥計已經把水牛牽到場地當中。
王四海再次上場,換了一身裝束,鬥牛士不像鬥牛士,摔跤手不像摔跤手。
只見他上身穿了一件黑大絨的褡膊,上繡金花,下身穿了一條紫紅庫緞的褲子,足登黑羊皮軟靴。
上場來,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因揖,隨即走向水牛,雙手扳住牛犄角,渾身使勁。
牛也不瓤,它挺著犄角往前頂,差一點把王四海頂出場外。
王四海雙腳一跺,釘在地上,牛頂不動他了。
等王四海拿出手來,拉了一個山膀,再度攥住牛角,水牛又拚命往後退,好賴不讓王四海把它扳倒。
王四海把牛拽到場中,運了運氣。
當他又一次抓到牛角時,這水牯牛猛一揚頭,把王四海扔出去好遠。
王四海並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就勢翻了一串小翻,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好!」
王四海繞場一周,又運了運氣。
老牛也哞哞地叫了幾聲。
正在這牛頗為得意的時候,王四海突然從它的背後竄到前面,手扳牛角,用盡兩膀神力,大喝一聲:「嗨咿!」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吭騰」一聲,水牛已被摔翻在地。
「好!!」
全場爆發出炸雷一樣的喝彩聲。
王四海抬起身來,向四面八方鞠躬行禮,表示感謝。
他這回行的不是中國式的禮,而是頗像西班牙的鬥牛士行的那種洋禮,姿勢優美,風度頗似泰隆寶華,越顯得颯爽英俊,一表非凡。
全場男女觀眾紛紛起立,報以掌聲。
觀眾中的女士還不懂洋規矩,否則她們是很願意把一把一把鮮花扔給他的。
他在很多觀眾的心目中成了一位英雄。
他們以為天下英雄第一是黃天霸,第二便是王四海。
有一個挨著貂蟬坐的油嘴滑舌的角色大聲說:「這倒真是一位呂布!」
貂蟬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觀眾散場。
老牛這時已經起來。
一個夥計扔給它一捆乾草,它就半臥著吃了起來。
它知道,收拾刀槍、拆帆布帷子,總得有一會,它盡可安安靜靜地咀嚼。
——它一天只有到了這會才能吃一頓飽飯呀。
這一捆乾草就是它摔了一跤得到的報酬。
不幾天,王四海在離承志橋不遠的北門外大街上租了兩間門面,賣膏藥。
他下午和水牛摔跤,上午坐在膏藥店裡賣膏藥。
王四海為人很「四海」,善於應酬交際。
膏藥開張前一天,他把附近較大店舖的管事的都請到五柳園吃了一次早茶,請大家捧場。
果然到開張那天,王四海的鋪子裡就掛滿了同街店舖送來的大紅蠟箋對子、大紅洋縐的幛子。
對子大部分都寫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幛子上的金字則是「名揚四海」、「四海名揚」,一碗豆腐,豆腐一碗。
紅通通的一片,映著兵器架上明晃晃的刀槍劍戟,顯得非常火熾熱鬧。
王四海有一架RCA老式留聲機,就搬到門口唱起來。
不過他只有三張唱片,一張《毛毛雨》、一張《槍斃閻瑞生》、一張《洋人大笑》,只能翻來覆去地調換。
一群男女洋人在北門外大街笑了一天,笑得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
承志河漲了春水,柳條兒綠了,不知不覺,王四海來了快兩個月了。
花無百日紅,王四海賣藝的高潮已經過去了。
看客逐漸減少。
城裡有不少人看「力勝水牛」已經看了七八次,鄉下人進城則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他們可憐那條牛。
這天晚上,老大(彪形大漢)、老六(精幹青年)找老四(王四海)說「事」。
他們勸老四見好就收。
他們走了那麼多碼頭,都是十天半拉月,頂多一個「號頭」(一個月,這是上海話)』,像這樣連演四十多場(刨去下雨下雪),還沒有過。
蔥燒海參,也不能天天吃。
就是海京伯來了,也不能連滿仨月。
要是「瞎」在這兒,敗了名聲,下個碼頭都不好走。
王四海不說話。
他們知道四海為什麼留戀這個屁簾子大的小城市,就乾脆把話挑明了。
「俺們走江湖賣藝的,最怕在娘們身上栽了跟頭。
尋歡作樂,露水夫妻,那不礙。
過去,哥沒問過你。
你三十往外了,還沒成家,不能老叫花貓吃豆腐。
可是這種事,認不得真,著不得迷。
你這回,是認了真,著了迷了!你打算怎麼著?難道真要在這兒當個呂布?你正是好時候,功夫、賣相,都在那兒擺著。
有多少白花花的大洋錢等著你去掙。
你可別把一片錦繡前程自己白白地葬送了!俺們老王家,可就指望著你啦!」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有不透風的牆。
你聽到這兒人的閒言碎語了麼?別看這小地方的人,不是好欺的。
牆裡開花牆外香,他們不服這口氣。
要是叫人家堵住了,敲一筆竹槓是小事;
繩捆索綁,押送出境,可就現了大眼了。
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四哥,聽兄弟一句話,走吧!」
王四海還是不說話。
「你說話,說一句話呀!」
王四海說:「再續半個月,再說。」
老大、老六搖頭。
王四海的武術班子真是走了下坡路了,一天不如一天。
老大、老六、侄兒、侄女都不賣力氣。
就是兩個夥計敲打的鑼鼓,也是沒精打采的。
王四海怪不得他們,只有自己格外「卯上」。
山膀拉得更足,小翻多翻了三個,「嗨咿」一聲也喊得更為威武。
就是這樣,也還是沒有多少人叫好。
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幾個回合,到最後由牛的身後竄出,扳住牛角,大喝一聲,牛竟沒有倒。
觀眾議論起來。
有人說王四海的力氣不行了,有人說他的力氣已經用在別處了。
這兩人就對了對眼光,哈哈一笑。
有人說:「不然,這是故意賣關子。
王四海今天准有更精彩的表演。
——瞧!」
王四海有點沉不住氣,尋思:這牛今天是怎麼了?一面又繞場一周,運氣,準備再摔。
不料,在他繞場、運氣的時候,還沒有接近老牛,離牛還有八丈遠,這牛「吭騰」一聲,自己倒了!
觀眾嘩然,他們大笑起來。
他們明白了:「力勝牯牛」原來是假的。
這牛是馴好了的。
每回它都是自己倒下,王四海不過是在那裡裝腔作勢做做樣子。
這回不知怎麼出了岔子,露了餡了。
也許是這牛犯了牛脾氣,再不就是它老了,反應遲鈍了……大家一哄而散。
王家班開了一個全體會議,連侄兒、侄女都參加。
一致決議:走!明天就走!
王四海說,他不走。
「還不走?!你真是害了花瘋啦!那好。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你不走,俺們走,可別怪自己弟兄不義氣!栽到這份上,還有臉再在這城裡呆下去嗎?」
王四海覺得對不起叔伯兄弟,他什麼也不要,只留下一對護手鉤,其餘的,什麼都叫他們帶走。
他們走了,連那條老牛也牽走了。
王四海把他們送到碼頭上。
老大說:「四兄弟,我們這就分手了。
到了那兒,給你來信。
你要是還想回來,啥時候都行。」
王四海點點頭。
老六說:「四哥,多保重。
——小心著點!」
王四海點點頭。
侄兒侄女給王四海行了禮,說:「四叔,俺們走了!」說著,這兩個孩子的眼淚就下來了。
王四海的心裡也是酸酸的。
王四海一個人留下來,賣膏藥。
他到德壽堂找了管事蘇先生。
蘇先生以為他又要來賒膏藥(黍離)子,問他這回要多少。
王四海說:
「蘇先生,我來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
「能不能給我幾個膏藥的方子?」
「膏藥方子?你以前賣的膏藥都放了什麼藥?」
「什麼也沒有,就是您這兒的膏藥(黍離)子。」
「那怎麼攤出來烏黑雪亮的?」
「摻了點松香。」
「那你還賣那種膏藥不行嗎?」
「蘇先生!要是過路賣藝,日子短,賣點假膏藥,不要緊,這治不了病,可也送不了命。
等買的主發現膏藥不靈,我已經走了,他也找不到我。
我想在貴寶地長住下去,不能老這麼騙人。
往後我就指著這吃飯,得賣點真東西。」
蘇先生覺得這是幾句有良心的話,說得也很懇切;
德壽堂是個大藥店,不靠賣膏藥賺錢,就答應了。
蘇先生還把王四海的這番話傳了出去,大家都知道王四海如今賣的是真膏藥。
大家還議論,這個走江湖的人品不錯。
王四海膏藥店的生意頗為不惡。
不久,五湖居害癆病的掌櫃死了,王四海就和貂蟬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了。
他不願人議論他是貪圖五湖居的產業而要了貂蟬的,五湖居的店務他一概不問。
他還是開他的膏藥店。
光陰荏苒,眨眼的工夫,幾年過去了。
貂蟬生了個白胖小子,已經滿地裡跑了。
王四海穿起了長衫,戴了羅宋帽,看起來和一般生意人差不多,除了他走路抓地(練武的人走路都是這個走法,腳趾頭抓著地),已經不像個打把勢賣藝的了。
他的語聲也變了。
腔調還是山東腔,所用的字眼很多卻是地道的本地話。
頭頂有點禿,而且發胖了。
他還保留一點練過武藝人的習慣,每天清早黃昏要出去蹓蹓彎,在承志橋上坐坐,看看來往行人。
這天他收到老大、老六的信,看完了,放在信插子裡,依舊去路彎,他坐在承志橋的靠背椅上,聽見遠處有什麼地方在吹奏「得勝令」,他忽然想起大世界、民眾樂園,想起霓虹燈、馬戲團的音樂。
他好像有點惆悵。
他很想把那對護手鉤取來耍一會。
不大一會,連這點意興也消失了。
王四海站起來,沿著承志河,漫無目的地走著。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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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故鄉人
打魚的
女人很少打魚。
打魚的有幾種。
一種用兩隻三桅大船,乘著大西北風,張了滿帆,在大湖的激浪中並排前進,船行如飛,兩船之間掛了極大的拖網,一網上來,能打上千斤魚。
而且都是大魚。
一條大銅頭魚(這種魚頭部尖銳,顏色如新擦的黃銅,肉細味美,有的地方叫做黃段),一條大青魚,往往長達七八尺。
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
起網的時候,如果覺得份量太沉,會把魚放掉一些,否則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險。
這種豪邁壯觀的打魚,只能在嚴寒的冬天進行,一年只能打幾次。
魚船的船主都是些小財主,雖然他們也隨船下湖,駕船拉網,勇敢麻利處不比雇來的水性極好的夥計差到哪裡去。
一種是放魚鷹的。
魚鷹分清水、渾水兩種。
渾水鷹比清水鷹值錢得多。
渾水鷹能在渾水裡睜眼,清水鷹不能。
湍急的渾水裡才有大魚,名貴的魚。
清水裡只有普通的魚,不肥大,味道也差。
站在高高的運河堤上,看人放鷹捉魚,真是一件快事。
一般是兩個人,一個撐船,一個管鷹。
一船魚鷹,多的可到二十隻。
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管鷹的把篙子一擺,二十隻魚鷹撲通撲通一齊鑽進水裡,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
嘴裡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鱖魚,魚尾不停地搏動。
沒有一隻落空。
有時兩隻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
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來以後,哪裡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
一種是扳罾的。
一種是撒網的。
……
還有一種打魚的:兩個人,都穿了牛皮縫製的連鞋子。
褲子帶上衣的罩衣,顏色白黃白黃的,站在齊腰的水裡。
一個張著一面八尺來寬的兜網;
另一個按著一個下寬上窄的梯形的竹架,從一個距離之外,對面走來,一邊一步一步地走,一邊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著,把魚趕進網裡。
這樣的打魚的,只有在靜止的淺水裡,或者在雖然流動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裡,如護城河這樣的地方,才能見到。
這種打魚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沒有很大的,很好的魚。
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鯉魚拐子、鯽瓜子、鯰魚。
連不到二寸的「羅漢狗子」,薄得無肉的「貓殺子」,他們也都要。
他們時常會打到烏龜。
在小學校後面的葦塘裡,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兩個這樣的打魚的。
一男一女。
他們是兩口子。
男的張網,女的趕魚。
奇怪的是,他們打了一天的魚,卻聽不到他們說一句話。
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失望、憂愁,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於木然。
除了舉網時聽到(炎欠)的一聲,和梯形的竹架間或攪動出一點水聲,聽不到一點聲音。
就是舉網和攪水的聲音,也很輕。
有幾天不看見這兩個穿著黃白黃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魚的了。
又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
按著梯形竹架趕魚的換了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辮根纏了白頭繩。
一看就知道,是打魚人的女兒,她媽死了,得的是傷寒。
她來頂替媽的職務了。
她穿著媽穿過的皮罩衣,太大了,腰裡窩著一塊,更加顯得臃腫。
她也像媽一樣,按著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覺得:這身濕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經很涼,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個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當面也這樣叫。
為什麼叫他金大力,已經無從查考。
他姓金,塊頭倒是很大。
他家放剩飯的淘籮,年下醃製的風魚鹹肉,都掛得很高,別人夠不著,他一伸手就能取下來,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墊一張凳子。
身大力不虧。
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氣,沒法證明。
關於他的大力,沒有什麼傳說的故事,他沒有表演過一次,也沒有人和他較量過。
他這人是不會當眾表演,更不會和任何人較量的。
因此,大力只是想當然耳。
是不是和戲裡的金大力有什麼關係呢?也說不定。
也許有。
他很老實,也沒有什麼本事,這一點倒和戲裡的金大力有點像。
戲裡的金大力只是個傻大個兒,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黃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沒有打得很出色。
人們在提起金大力時,並不和戲台上那個戴著紅纓帽或盤著一條大辮子,拿著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紅漆的木棍的那個金大力的形象聯繫起來。
這個金大力和那個金大力不大相干。
這個金大力只是一個塊頭很大的,家裡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本人是個瓦匠頭兒的老實人。
他怎麼會當了瓦匠頭兒呢?
按說,瓦匠裡當頭兒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藝好,有兩手絕活,能壓眾,有口才,會講話,能應付場面,還得有個好人緣兒。
前面幾條,金大力都不沾。
金大力是個很不夠格的瓦匠,他的手藝比一個剛剛學徒的小工強不了多少,什麼活也拿不起來。
一般老師傅會做的活,不用說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牆時掛線,布瓦時堆瓦脊兩邊翹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開四面的浮雕……這些他統統不會,他連砌牆都砌不直!當了一輩子瓦匠,砌牆會砌出一個鼓肚子,真也是少有。
他是一個瓦匠頭,只能幹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傳磚遞瓦。
這人很拙於言詞,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老是悶聲不響,他不會說幾句恭喜發財,大吉大利的應酬門面話討主人家喜歡;
也不會說幾句誇讚奉承,道勞致謝的漂亮話叫同行高興;
更不會長篇大套地訓教小工以顯示一個頭兒的身份。
他說的只是幾句實實在在的大實話。
說話很慢,聲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
只有一條,他倒是具備的:他有一個好人緣兒。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人緣兒會那麼好。
這一帶人家,凡有較大的泥工瓦活,都願意找他。
一般的零活,比如檢個漏,修補一下被雨水沖坍的山牆,這些,直接雇兩個瓦匠來就行了,不必通過金大力。
若是新建房屋,或翻蓋舊房,就會把金大力叫來。
金大力聽明白了是一個多大的工程,就告辭出來。
他算不來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經驗的同行商議。
第二天,帶了一個木匠頭兒,一個瓦匠老師傅,拿著工料單子,向主人家據實復告。
主人家點了頭,他就去約人、備料。
到窯上訂磚、訂瓦,到石灰行去訂石灰、麻刀、紙腳。
他一輩子經手了數不清的磚瓦石灰,可是沒有得過一手錢的好處。
這裡興建動工有許多風俗。
先得「破土」。
由金大力用鐵鍬挖起一小塊土,鏟得四方四正,用紅紙包好,供在神像前面。
——這一方土要到完工時才撤去。
然後,主人家要請一桌酒。
這桌酒有兩點特別處,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紅漆筷子,藍花粗瓷大碗;
二是,菜除了豬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鰍。
這好像有一點是和泥瓦匠開玩笑,但瓦匠都不見怪,因為這是規矩。
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來道一聲「諸位多辛苦」,然後就委託金大力:「金師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舉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
這時木匠已經把房架立好,到了擇定吉日的五更頭,上了梁,——樑柱上貼了一副大紅對子:「登柱喜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兩邊各立了一面篩子,篩子裡斜貼了大紅斗方,斗方的四角寫著「吉星高照」,金大力點起一掛鞭,泥瓦工程就開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頭一個來,比別人要早半小時。
來了,把孩子們搬下來搭橋、搭雞窩玩的磚頭撿回磚堆上去,把礙手得腳的棍棍棒棒歸置歸置,清除「腳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腳手」往上提一提,捆「腳手」的麻繩緊一緊,掃掃地,然後,挑了兩擔水來,用鐵鍬抓鉤和青灰,——石灰裡兌了鍋煙;
和黃泥。
灰泥和好,夥計們也就來上工了。
他是個瓦匠,上工時照例也在腰帶裡掖一把瓦刀,手裡提著一個抿子。
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幾乎隨時都是乾的。
他一天使的傢伙就是鐵鍬抓鉤,他老是在和灰、和泥。
他只能幹這種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
他從來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賣嘴,指手畫腳,到了半前晌和半後晌,夥計們照例要下來歇一會,金大力看看太陽,提起兩把極大的紫砂壺就走。
在壺裡攝了兩大把茶葉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爐上,灌了兩壺水,把茶水篩在大碗裡,就抬頭叫嚷:「哎,下來喝茶!」傍晚收工時,他總是最後一個走。
他要各處看看,看看今天的進度、質量(他的手藝不高,這些都還是會看的),也看看有沒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膠要點火,瓦匠裡有抽煙的)。
然後,解下腰帶,從頭到腳,抽打一遍。
走到主人家窗下,揚聲告別:「明兒見啦!晚上你們照看著點!」——「好來,我們會照看。
明兒見,金師傅!」
金大力是個瓦匠頭兒,可是拿的工錢很低,比一個小工多不了多少。
同行師傅們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給金頭兒漲漲工錢。
金大力說:「不。
幹什麼活,拿什麼錢。
再說,我家裡還開著一爿茶水爐子,我不比你們指身為業。
這我就知足。」
金家茶爐子生意很好。
一早、晌午、傍黑,來打開水的人很多,提著木(木量)子的,提著洋鐵壺、暖壺、茶壺的,川流不息。
這一帶店舖人家一般不燒開水,要用開水,多到茶爐子上去買,這比自己家燒方便。
茶水爐子,是一個磚砌的長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個很深很大的鐵罐,當中有一個火口。
這玩意,有的地方叫做「老虎灶」。
燒的是稻糠。
稻糠著得快,火力也猛。
但這東西不經燒,要不斷地往裡續。
燒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
這是個很結實也很利索的女人。
只見她用一個小鐵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裡倒糠。
火光轟轟地一陣一陣往上冒,照得她滿臉通紅。
半籮稻糠燒完,四個鐵罐裡的水就嘩嘩地開了,她就等著人來買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種容器裡倒。
到罐裡水快見底時,再燒。
一天也不見她閒著。
(稻糠的灰堆在牆角,是很好的肥料,賣給鄉下人堊田,一個月能賣不少錢。
)
茶爐子用水很多。
金家茶爐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
因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裡。
一口缸容水八擔,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擔水。
這二十四擔水都是金大力挑的。
有活時,他早晚挑;
沒活時(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
因為經常挑水,總要撒潑出一些,金家茶爐一邊的地總是濕漉漉的,鋪地的磚發深黑色(另一邊的磚地是淺黑色)。
你要是路過金家茶爐子,常常可以看見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兩隻水桶的扁擔上休息,好像隨時就會站起身來去挑一擔水。
金大力不變樣,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
高大結實,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
他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了,雖然還不大顯,墨裡藏針。
釣魚的醫生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著一條河。
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
這條河不寬。
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
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
河裡沒有船。
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裡來游水,因為河裡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
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
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
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
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裡來放。
河南岸都是大柳樹。
有的欹側著,柳葉都拖到了水裡。
河裡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
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裡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
他釣魚很有經驗。
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裡,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
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
——這條河裡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
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
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裡。
不大一會,魚就熟了。
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
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
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裡,起身往家裡走。
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
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
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裡一定還帶一個菊字。
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談人的家很好認。
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
大門總是開著的,望裡一看,就看到通道裡掛了好幾塊大匾。
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歧黃」。
「杏林春暖」、「橘並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痾」……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
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
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
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
送給王談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
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
院裡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
有一架扁豆。
還有一畦瓢菜。
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
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
王淡人的醫室裡掛著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
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
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
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
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簽子,寫著「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釬子,往耳朵和喉嚨裡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
王家三代都是如此。
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
「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鑒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
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
外科散藥裡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
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著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
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副,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裡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
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
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著生痢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瘁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
不多一會;
就又看見領著出來了。
生痢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
生瘁腮的腮幫上畫著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
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賬」,——端午、中秋。
過年。
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
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批把、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
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
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
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
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
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
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
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
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
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做盂城。
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裡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
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
城裡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著。
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
水災好像有週期,十年大鬧一次。
去年鬧了一次大水。
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
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
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
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
大河裡流著箱子、櫃子、死牛、死人。
這一年死於大水的,有上萬人。
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
還有許多人生病;
上吐下瀉,痢疾傷寒。
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裡來往奔波,為人治病。
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
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
但是泰山廟那裡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繫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裡,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
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裡都蒙了一層眼淚。
眼看這隻船在驚濤駭浪裡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
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裡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
這人原先很闊。
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好傢伙,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
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
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煙灰和一點膏子。
他一天夜裡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
說:「你不用走了!」
王談人把江炳留在家裡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談人留著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
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
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為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
白吃,白喝,自治病。
病好後,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
帖子上的言詞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
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談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
——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
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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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先生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金先生是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好朋友。
沈先生當面和背後都稱他為「老金」。
大概時常來往的熟朋友都這樣稱呼他。
關於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
我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提到過金先生。
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裡沒有寫進,覺得還應該寫一寫。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
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
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並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麼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陽光。
因此他的呢帽的前簷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
他後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隻的鏡片是白的,一隻是黑的。
這就更怪了。
後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
好一些,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
他身材相當高大,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裡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
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
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
聯大有一次在龍雲的長子、蔣介石的乾兒子龍繩武家裡開校友會,——龍雲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
朱自清先生有一陣披著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
除了體育教員,教授裡穿夾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個人。
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國治了後也還是不大好,走起路來有點深一腳淺一腳。
他就這樣穿著黃夾克,微仰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一條土路上走著。
金先生教邏輯。
邏輯是西南聯大規定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
在中學裡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
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麼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佈:
「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於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
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
——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
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
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
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
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奇怪怪。
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
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這什麼意思?」
林國達傻了。
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林國達游泳淹死了。
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
「您為什麼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
後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
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麼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邏輯,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
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
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裡只有幾個人。
學生裡最突出的是王浩。
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
王浩現在在美國。
前些年寫了一篇關於金先生的較長的文章,大概是論金先生之學的,我沒有見到。
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
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學,王浩常來玩。
來了,常打籃球。
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
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
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
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
他現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我實在想像不出他現在是什麼樣子。
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
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
——火腿是很少入畫的。
我在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
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
一個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
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
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
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
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
樓上有一間小客廳。
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麼。
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
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
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
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
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
有人問:那麼《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裡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裡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裡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遊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
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鬥雞(雲南出鬥雞)。
這只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
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
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學家的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後,清茶一杯,閒話片刻而已。
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
現在的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
她是學建築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於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
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麼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佈:「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
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
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
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
除了一本大學叢書裡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
其餘還有什麼,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
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1987年2月23日
(選自《蒲橋集》,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
鑒賞家
作者:注曾祺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
葉三是個賣果子的。
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別的賣果子的不一樣。
不是開舖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
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
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
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
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來了。
裡面聽到他敲門的聲音,就知道:是葉三。
挎著一個金絲蔑籃,籃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進堂屋,揚聲稱呼主人。
主人有時走出來跟他見見面,有時就隔著房門說話。
「給您稱——?」——「五斤」。
什麼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為到了什麼節令送什麼果子都是一定的。
葉三賣果子從不說價。
買果子的人家也總不會虧待他。
有的人家當時就給錢,大多數是到節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說。
葉三把果子稱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他的果子不用挑,個個都是好的。
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
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裡已經有了。
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
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裡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過小的全都剔下來,賤價賣給別的果販。
他的果子都是原裝;
有些是直接到產地採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裡悶熟了的。
他經常出外,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
他也很喜歡到處跑。
四鄉八鎮,哪個園子裡,什麼人家,有一棵什麼出名的好果樹,他都知道,而且和園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親家一樣了。
——別的賣果子的下不了這樣的功夫,也不知道這些路道。
到處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鄉風,可資談助,對身體也好。
他很少得病,就是因為路走得多。
立春前後,賣青蘿蔔。
「棒打蘿蔔」,摔在地下就裂開了。
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只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
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
端午前後,批把。
夏天賣瓜。
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
賣馬牙棗、賣葡萄。
重陽近了,賣梨:河間府的鴨梨、萊陽的半斤酥,還有一種叫做「黃金墜子」的香氣撲人個兒不大的甜梨。
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賣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
人冬以後,賣栗子、賣山藥(粗如小兒臂)、賣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
他還賣佛手、香椽。
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在是什麼節令了的。
葉三賣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
他們都是學布店的,都出了師了。
老二是三櫃,老大已經升為二櫃了。
誰都認為老大將來是會升為頭櫃,並且會當管事的。
他天生是一塊好材料。
他是店裡頭一把算盤,年終結總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裡嘩嘩剝剝打好幾天。
接待廠家的客人,研究進貨(進貨是個大學問,是一年的大計,下年多進哪路貨,少進哪路貨,哪些必須常備,哪些可以試銷,關係全年的盈虧),都少不了他。
老二也很能幹。
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開口,兩手的兩個指頭夾著,借一點巧勁,嗤——的一聲,布就撕到頭了),乾淨利落。
店伙的動作快慢,也是一個布店的招牌。
顧客總願意從手腳麻利的店伙手裡買布。
這是天分,也靠練習。
有人就一輩子都是遲鈍笨拙,改不過來。
不管幹哪一行,都是人比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弟兄倆都長得很神氣,眉清目秀,不高不矮。
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
什麼料子時新,他們就穿什麼料子。
他們的衣料當然是價廉物美的。
他們買衣料是按進貨價算的,不加利潤;
若是零頭,還有折扣。
這是布店的規矩,也是老闆樂為之的,因為店伙穿得時髦,也是給店裡裝門面的事。
有的顧客來買布,常常指著店伙的長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這樣的,給我來一件。」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三五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
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
「嫌我給你們丟人?兩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個賣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兒子連忙解釋:
「不是的。
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老在外面跑,風裡雨裡,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裡不安。」
「我跑慣了。
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
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
他大排行是老四,城裡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麼壽。
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裡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討個吉利:添福添壽。
於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
他給別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
喝酒不就菜,就水果。
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筆接著畫。
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彫,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匍民每天一起來就走進他的小書房——畫室。
葉三不須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批把,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別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
他給季匐民磨墨。
漂朱膘、研石青石綠、神紙。
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人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
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
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
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
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是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
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
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別。
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
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藉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
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
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
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應,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別的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復堂1。
他認為揚州八怪裡李復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謹,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江湖氣。
有一天葉三給他送來四開李復堂的冊頁,使季匐民大吃一驚:這四開冊頁是真的!季匋民問他是多少錢買的,葉三說沒花錢。
他到三垛販果子,看見一家的櫃櫥的玻璃裡鑲了四幅畫,一一他在四太爺這裡看過不少李復堂的畫,能辨認,他用四張「蘇州片」2跟那家換了。
「蘇州片」花花綠綠的,又是簇新的,那家還很高興。
1李復堂,名囗,字宗揚,復堂是他的號,又號懊道人。
他是康熙年間的舉人,當過滕縣知縣,因為得罪上級,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終年只作畫師。
他作畫有時得向鄭板橋去借紙,大概是相當窮困的。
他本畫工筆,是宮廷畫家蔣廷錫的高足。
後到揚州,改畫寫意,師法高其佩,受徐青籐、八大、石濤的影響,風度大變,自成一家。
2仿舊的畫,多為工筆花鳥,設色嬌艷,舊時多為蘇州畫工所作,行銷各地,故稱「蘇州片」。
蘇州片也有仿製得很好的,並不俗氣。
葉三隻是從心裡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
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裡?」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籐,問葉三。
葉三說:「紫籐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
深院悄無人,風拂紫籐花亂。
季匋民畫了一張小品,老鼠上燈台。
葉三說:「這是一隻小老鼠。」
「何以見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燈台柱上。
它很頑皮。」
「對!」
季匋民最愛畫荷花。
他畫的都是墨荷。
他佩服李復堂,但是畫風和復堂不似。
李畫多凝重,季匋民飄逸。
李畫多用中鋒,季匋民微用側筆,——他寫字寫的是章草。
李復堂有時水墨淋漓,粗頭亂服,意在筆先;
季匋民沒有那樣的恣悍,他的畫是大寫意,但總是筆意俱到,收拾得很乾淨,而且筆致疏朗,善於利用空白。
他的墨荷參用了張大千,但更為舒展。
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
有一天,葉三送了一大把蓮蓬來,季匋民一高興,畫了一幅墨荷,好些蓮蓬。
畫完了,問葉三:「如何?」
葉三說:「四大爺,你這畫不對。」
「不對?」
「『紅花蓮子白花藕』。
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季匋民於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
紅花蓮子白花藕,
果販葉三是我師。
慚愧畫家少見識,
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
——有時季匋民畫了一張畫,不滿意,團掉了。
葉三撿起來,過些日子送給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覺得也還不錯,就略改改,加了題,又送給了葉三。
季匋民送給葉三的畫都是題了上款的。
葉三也有個學名。
他五行缺水,起名潤生。
季匋民給他起了個字,叫澤之。
送給葉三的畫上,常題「澤之三兄雅正」。
有時徑題「畫與葉三」。
季匋民還向他解釋:以排行稱呼,是古人風氣,不是看不起他。
有時季匋民給葉三畫了畫,說:「這張不題上款吧,你可以拿去賣錢,——有上款不好賣。」
葉三說:「題不題上款都行。
不過您的畫我不賣。」
「不賣?」
「一張也不賣!」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畫都放在他的棺材裡。
十多年過去了。
季匋民死了。
葉三已經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後,他的畫價大增。
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
大家知道葉三手裡有很多季匍民的畫,都是精品。
很多人想買葉三的藏畫。
葉三說:
「不賣。」
有一天有一個外地人來拜望葉三,葉三看了他的名片,這人的姓很奇怪,姓「囗』,叫「囗聽濤」。
一問,是日本人。
囗聽濤說他是專程來看他收藏的季匐民的畫的。
因為是遠道來的,葉三隻得把畫拿出來。
囗聽濤非常虔誠,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還先對畫軸拜了三拜,然後才展開。
他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讚歎: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囗聽濤要買這些畫,要多少錢都行。
葉三說:
「不賣。」
囗聽濤只好悵然而去。
葉三死了。
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進棺材裡,埋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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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邊小說三篇
作者:注曾祺
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齋夫。
五小是縣立第五小學的簡稱。
齋夫就是後來的校工、工友。
詹大胖子那會,還叫做齋夫。
這是一個很古的稱呼。
後來就沒有人叫了。
「齋夫」廢除於何時,誰也不知道。
詹大胖子是個大胖子。
很胖,而且很白。
是個大白胖子。
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渾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顯得更自,更胖。
他偶爾喝一點酒,生一點氣,臉色就變成粉紅的,成了一個粉紅臉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長張蘊之、學校的教員——先生,叫他詹大。
五小的學生叫他的時候必用全稱:詹大胖子。
其實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學生都願意叫他詹大胖子,並不省略。
一個齋夫怎麼可以是一個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學生不奇怪。
他們都覺得詹大胖子就應該像他那樣。
他們想像不出一個瘦齋夫是什麼樣子。
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會變樣子了。
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
他當齋夫已經好多年了。
似乎他生下來就是一個齋夫。
詹大胖子的主要職務是搖上課鈴、下課鈴。
他在屋裡坐著。
他有一間小屋,在學校一進大門的拐角,也就是學校最南端。
這間小屋原來蓋了是為了當門房即傳達室用的,但五小沒有什麼事可傳達,來了人,大搖大擺就進來了,詹大胖子連問也不問。
這間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宿舍。
他在屋裡坐著,看看鐘。
他屋裡有一架掛鐘。
這學校有兩架掛鐘,一架在教務處。
詹大胖子一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上這兩架鐘。
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後才去開大門。
他看看鐘,到時候了,就提了一隻鈴鐺,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搖:叮噹。
叮噹、叮噹……從南頭搖到北頭。
上課了。
學生奔到教室裡,規規矩矩坐下來。
下課了!詹大胖子的鈴聲搖得小學生的心裡一亮。
呼——都從教室裡竄出來了。
打鞦韆、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兒……
詹大胖子搖壞了好多鈴鐺。
後來,有一班畢業生湊錢買了一口小銅鐘,送給母校留紀念,詹大胖子就從搖鈴改為打鐘。
一口很好看的鐘,黃銅的,亮晶晶的。
銅鐘用一條小鐵鏈吊在小操場路邊兩棵梧桐樹之間。
銅鐘有一個錘子,懸在當中,錘子下端垂下一條麻繩。
詹大胖子扯動麻繩,鐘就響了:當、當、當、當……鐘不打的時候,麻繩繞在梧桐樹幹上,打一個活結。
梧桐樹一年一年長高了。
鐘也隨著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
詹大胖子還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樹。
這個學校有幾個地方都栽著冬青樹的樹牆子,大禮堂門前左右兩邊各有一道,校園外邊一道,幼稚園門外兩邊各有一道。
冬青樹長得很快,過些時,樹頭就長出來了,參差不齊,亂蓬蓬的。
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兩手執著剪子把,叭嗒叭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葉子。
冬青樹牆子的頭平了,整整齊齊的。
學校裡於是到處都是冬青樹嫩葉子的清香清香的氣味。
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樹。
一個學期得剪幾回。
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搖鈴——打鐘,剪冬青樹。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樹來很賣力。
他好像跟冬青樹有仇,又好像很愛這些樹。
詹大胖子還給校園裡的花澆水。
這個校園沒有多大點。
冬青樹牆子裡種著羊鬍子草。
有兩棵桃樹,兩棵李樹,一棵柳樹,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籐。
當中圓形的花池子裡卻有一叢不大容易見到的鐵樹。
這叢鐵樹有一年還開過花,學校外面很多人都跑來看過。
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羅、虞美人……還有一棵魚兒牡丹。
詹大胖子就給這些花澆水。
用一個很大的噴壺。
秋天,詹大胖子掃梧桐葉。
學校有幾棵梧桐。
刮了大風,刮得一地的梧桐葉。
梧桐葉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響。
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掃帚掃,把枯葉子堆在一起,燒掉。
黑的煙,紅的火。
詹大胖子還做什麼事呢?他給老師燒水。
燒開水,燒洗臉水。
教務處有一口煤球爐子。
詹大胖子每天生爐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噠忽噠地扇。
煤球爐子上坐一把白鐵壺。
他還幫先生印考試卷子。
唐大胖子推油印機滾子,先生翻頁兒。
考試卷子印好了,就把蠟紙點火燒掉。
燒油墨味兒飄出來,坐在教室裡都聞得見。
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學生家去送成績單。
全校學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
成績單裝在一個信封裡,信封左邊寫著學生的住址、姓名,當中朱紅的長方框裡印了三個字:「貴家長。」右側下方蓋了一個長方圖章:「縣立第五小學。」學生的家長是很重視成績單的,他們拆開信封看:國語98,算術86……看完了就給詹大胖子酒錢。
詹大胖子和學生生活最最直接有關的,除了搖上課鈴。
下課鈴,——打上課鐘、下課鐘之外,是他賣花生糖、芝麻糖。
他在他那間小屋裡賣。
他那小屋裡有一個一面裝了玻璃的長方匣子,裡面放著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搖了下課鈴,或是打了上課鐘,有的學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時候,溜到詹大胖子屋裡買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很壞。
他的糖比外面攤子上的賣得貴。
貴好多!但是五小的學生只好跟他去買,因為學校有規定,不許「私出校門」。
校長張蘊之不許詹大胖子賣糖,把他叫到校長室訓了一頓。
說:學生在校不許吃零食;
他的糖不衛生;
他賺學生的錢,不道德。
但是詹大胖子還是賣,偷偷地賣。
他搖下課鈴或打上課鐘的時候,左手捏著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裡。
有學生要買糖,走近來,他就做一個眼色,叫學生隨他到校長、教員看不到的地方,接錢,給糖。
五小的學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買過糖。
他們長大了,想起五小,一定會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得很平靜。
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餘的時候,都住在學校裡。
——放寒假,學校裡沒有人。
下了幾場雪,一個學校都是白的。
暑假裡,學生有時還到學校裡玩玩。
學校裡到處長了很高的草。
每天放了學,先生、學生都走了,學校空了。
五小就剩下兩個人,有時三個。
除了詹大胖子,還有一個女教員王文蕙。
有時,校長張蘊之也在學校裡住。
王文蕙家在湖西,家裡沒有人。
她有時回湖西看看親戚,平時住在學校裡。
住在幼稚園裡頭一間朝南的小房間裡。
她教一年級、二年級算術。
她長得不難看,臉上有幾顆麻子,走起路來步子很輕。
她有一點奇怪,眼睛裡老是含著微笑。
一邊走,一邊微笑。
一個人笑。
笑什麼呢?有的男教員背後議論:有點神經病。
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麼病,挺正常的。
她上課,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
她教加法,減法,領著學生念乘法表: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下了課,走回她的小屋,改學生的練習。
有時停下筆來,聽幼稚園的小朋友唱歌:
小羊兒乖乖,
把門兒開開,
快點兒開開,
我要進來……
晚上,她點了煤油燈看書。
看《紅樓夢》、《花月痕》、張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詞。
有時輕輕地哼《木蘭詞》。
「卿卿復卿卿;
木蘭當戶織……」有時給她在女子師範的老同學寫信。
寫這個小學,寫十姊妹和紫籐,寫班上的學生都很可愛,她跟學生在一起很快樂,還回憶她們在學校時某一次春遊,感歎光陰如流水。
這些信都寫得很長。
校長張蘊之並不特別的凶,但是學生都怕他。
因為他可以開除學生。
學生犯了大錯,就在教務處外面的佈告欄裡貼出一張佈告:學生某某某,犯了什麼過錯,著即開除學籍,「以維校規,而警傚尤,此布」,下面蓋著校長很大的簽名戳子:「張蘊之。」「張蘊之」三個字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
他也教一班課,教五年級或六年級國文。
他念課文的時候搖晃腦袋,抑揚頓挫,有聲有色,腔調像戲台上老生的道白。
「晉太原中,武陵人,捕魚為業……」,「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不覺到了濟南地界。
到了濟南,只見家家泉水,戶戶垂楊……」
他愛寫輓聯。
寫好了,就用按釘釘在教務處的牆上,讓同事們欣賞。
教員們就都圍過來,指手畫腳,稱讚哪一句寫得好,哪幾個字很有筆力。
張蘊之於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
他簡直希望他的親友家多死幾個人,好使他能寫一副輓聯送去,掛起來。
他有家。
他有時在家裡住,有時住在學校裡,說家裡孩子吵,學校裡清靜,他要讀書,寫文章。
有時候,放了學,除了詹大胖子,學校裡就剩下張蘊之和王文蕙。
王文蕙常常一個人在校園裡走走,散散步。
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見張蘊之站在教務處門口的台階上。
王文蕙向張蘊之笑笑,點點頭。
張蘊之也笑笑,點點頭。
王文蕙回去了,張蘊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進幼稚園的前門。
張蘊之晚上讀書。
讀《聊齋誌異》、《池北偶談》、《兩般秋雨盒隨筆》、《曾文正公家書》、《板橋道情》、《綠野仙蹤》、《海上花列傳》……
校長室的北窗正對著王文蕙的南宮,當中隔一個幼稚園的遊戲場。
遊戲場上有鞦韆架、壓板、滑梯。
張蘊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燈遙遙相對。
一天晚上,張蘊之到王文蕙屋裡去,說是來借字典。
王文蕙把字典交給他。
他不走,東拉西扯地聊開了。
聊《葬花詞》,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切切」。
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心裡怦怦地跳。
忽然,「噗!」張蘊之把煤油燈吹熄了。
張蘊之常常在夜裡偷偷地到王文蕙屋裡去。
這事瞞不過詹大胖子。
詹大胖子有時夜裡要起來各處看看。
怕小偷進來偷了油印機、偷了銅鐘、偷了燒開水的白鐵壺。
詹大胖子很生氣。
他一個人在屋裡悄悄地罵:「張蘊之!你不是個東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幹這種缺德的事!人家還是個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後怎麼辦,怎麼嫁人!」
這事也瞞不了五小的教員。
因為王文蕙常常脈脈含情地看張蘊之,而且她身上灑了香水。
她在路上走,眼睛裡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
有一天,放學時,有一個姓謝的教員路過詹大胖子的小屋時,走進去,對他說:「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麼事。
姓謝的教員是個紈褲子弟,外號謝大少。
學生給他編了一首順口溜:
謝大少,
捉虼蚤。
虼蚤蹦,
他也蹦,
他媽說他是個大無用!
謝大少家離五小很近,幾步就到了。
謝大少問了詹大胖子幾句閒話,然後,問:
「張蘊之夜裡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裡去?」
詹大胖子一聽,知道了:謝大少要抓住張蘊之的把柄,好把張蘊之轟走,他來當五小校長。
詹大胖子連忙說:
「沒有!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不能瞎說!」
詹大胖子不是維護張蘊之,他是維護王文蕙。
從此詹大胖子賣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著張蘊之了。
詹大胖子還是當他的齋夫,打鐘、剪冬青樹、賣花生糖。
芝麻糖。
後來,張蘊之到四小當校長去了,王文蕙到遠遠的一個鎮上教書去了。
後來,張蘊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
詹大胖子也死了。
這城裡很多人都死了。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幽冥鐘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從宋朝開始)就有人提出過懷疑,認為夜半不是撞鐘的時候。
我從小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夜半不是撞鐘的時候呢?我的家鄉就是夜半撞鐘的。
而且只有夜半撞。
半夜,子時,十二點。
別的時候,白天,還聽不到撞鐘。
「暮鼓晨鐘」。
我們那裡沒有晨鐘,只有夜半鐘。
這種鐘,叫做「幽冥鐘」。
撞鐘的是承天寺。
關於承天寺,有一個傳說。
傳說張士誠是在這裡登基的。
張士誠是泰州人。
泰州是我們的鄰縣。
史稱他是鹽販出身。
鹽販,即販私鹽的。
中國的鹽,秦漢以來,就是官賣。
賣鹽的店,稱為「官鹽店」。
官鹽稅重,價昂。
於是有人販賣私鹽。
賣私鹽是犯法的事。
這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錢不要命。
遇到緝私的官兵,便要動武。
這種人在官方的文書裡被稱為「鹽匪」。
瓦崗寨的程咬金就販過私鹽。
在蘇北裡下河一帶,一提起「私鹽販子」或「販私鹽的」,大家便知道這是什麼角色。
張士誠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元至正十三年,他從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鄉高郵。
次年,稱「誠王」,國號「周」。
我的家鄉還出過一位皇帝(他不是我們縣的人,他稱王確是在我們縣),這實在應該算是我們縣歷史上的第一號大人物。
我們縣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嬰。
現在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
以後隔了很多年,出了一個秦少游。
再以後,出了王念孫、王引之父子。
但是真正叱吒風雲的英雄,應該是張士誠。
可是我前幾年回鄉,翻看縣志,關於張士誠,竟無一字記載,真是怪事!
但是民間有一些關於張士誠的傳說。
張士誠在承天寺登基,找人來寫承天寺的匾。
來了很多讀書人。
他們提起筆來,剛剛寫了兩筆,就叫張士誠拉出去殺了。
接連殺了好幾個。
旁邊的人問他:「為什麼殺他們?」張士誠說:「你看看他們寫的是什麼?『了』,是個了字!老子才當皇帝就『了』了,日他媽媽的!」後來來了個讀書人。
他先寫了一個:「王」字,再寫了左邊的「7」,右邊的「囗」,再寫上邊的「囗」,然後一豎到底。
張士誠一看大喜,連說:「這就對了!——先稱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將,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貫到底!——賞!」
我小時候的小學就在承天寺的旁邊,每天都要經過承天寺,曾經細看過承天寺山門的石刻的匾額,發現上面的「承」字仍是一般筆順,合乎八法的「承」字,沒有先稱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貫到底的痕跡。
我也懷疑張士誠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為承天寺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一座皇宮的格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邊,挨近運河。
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
一座善固寺,廟產甚多,最為鮮明華麗,就是小說《受戒》裡寫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
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陳小手被打死的寺。
天王寺佛事較盛。
寺西門外有一片空地,時常有人家來「燒房子」。
燒房子似是我鄉特有的風俗。
「房子」是紙紮店扎的,和真房子一樣,只是小一些。
也有幾層幾進,有堂屋臥室,房間裡還有座鐘、水煙袋,日常所需,一應俱全。
照例還有一個後花園,裡面「種」著花(紙花)。
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進去參觀。
房子下面鋪了一層稻草。
天王寺的和尚敲著鼓磐燒鈸在房子旁邊念一通經(不知道是什麼經),這一家的一個男丁舉火把房子燒了,於是這座房子便歸該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
天王寺氣象遠不如善固寺,但房屋還整齊,——因此常常駐兵。
獨有承天寺,卻相當殘破了。
寺是古寺。
張士誠在這裡登基,雖不可靠,但說不定元朝就已經有這座寺。
一進山門,哼哈二將和四大天王的顏色都暗淡了。
大雄寶殿的房頂上長了好些枯草和瓦松。
大殿裡很昏暗,神龕佛案都無光澤,觸鼻是陳年的香灰和塵土的氣息。
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
偶爾有一兩個和尚走動,衣履敝舊,神色淒涼。
——不像善固寺的和尚,一個一個,都是紅光滿面的。
大殿西側,有一座羅漢堂。
羅漢也多年沒有裝金了。
長眉羅漢的眉毛只剩了一隻,那一隻不知哪一年脫落了,他就只好捻著一隻單獨的眉毛坐在那裡。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
夏天,一地濃蔭。
冬天,滿階黃葉。
羅漢堂東南角有一口鐘,相當高大。
鐘用鐵鏈吊在很粗壯的木架上。
旁邊是從房梁掛下來的撞鐘的木材。
鐘前是一尊地藏菩薩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
地藏菩薩戴著毗盧帽,跏趺而坐,低眉閉目,神色慈祥。
地藏菩薩前麵點著一盞小油燈,燈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薩裡,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兩位。
一位是觀世音菩薩,因為他(她)救苦救難。
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薩。
他是釋迦滅後至彌勒出現之間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獄一切眾生的菩薩。
他像大地一樣,含藏無量善根種子。
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薩。
為什麼在鐘前供著一尊地藏菩薩呢?因為這鐘在半夜裡撞,叫「幽冥鐘」,是專門為難產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
不知道為什麼,人們以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處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裡的,——大概以為這樣的死是不潔的,罪過最深。
鐘聲,會給她們光明。
而地藏菩薩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薩,他對死於血崩的女鬼也會格外慈悲的,所以鐘前供地藏菩薩,極其自然。
撞鐘的是一個老和尚,相貌清懼,高長瘦削。
他已經幾十年不出山門了。
他就住在羅漢堂裡。
大鐘東側靠牆,有一張矮矮的禪榻,上面有一床薄薄的藍布棉被,這就是他的住處。
白天,他隨堂粥飯,灑掃庭除。
半夜,起來,剔亮地藏菩薩前的油燈,就開始撞鐘。
鐘聲是柔和的、悠遠的。
「東——嗡……嗡……嗡……」
鐘聲的振幅是圓的。
「東——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
就像投石於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
「東——嗡……嗡……嗡……」
鐘聲撞出一個圓環,一個淡金色的光圈。
地獄裡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
她們的臉上現出了歡喜。
「嗡……嗡……嗡……」金色的光環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
光環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鐘的鐘聲飛出承天寺。
「東——嗡……嗡……嗡……」
幽冥鐘的鐘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鐘聲。
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承天寺的鐘,幽冥鐘。
女性的鐘,母親的鐘……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中午,飄雪。
茶干
家家戶戶離不開醬園。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倒有三件和醬園有關:油、醬、醋。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他家的門面很好認,是個石庫門。
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奶頭鐵釘釘出如意雲頭。
本地的店舖一般都是「鋪闥子門」,十二塊、十六塊門板,晚上上在門坎的槽裡,白天卸開。
這樣的石庫門的門面不多。
城北只有那麼幾家。
一家恆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
恆泰當倒閉了,豫豐失火燒掉了。
現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東街連萬順醬園了。
這樣的店面是很神氣的。
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牆的兩個大字。
黑漆漆出來的。
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畫很粗。
一邊是「醬」,一邊是「醋」。
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
白牆黑字,非常乾淨。
沒有人往牆上貼一張紅紙條,上寫:「出賣重傷風,一看就成功;
」小孩子也不在牆上寫:「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異常寬大。
西邊是櫃台。
東邊靠牆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
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
這些酒缸都是密封著的。
有時打開一缸,由一個徒弟用白鐵卿筒把酒汲在酒罈裡,酒香四溢,飄得很遠。
往後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著百十口大醬缸。
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
下雨天蓋上。
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
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
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
西邊有一溜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磨坊。
一頭驢子在裡面磨芝麻或豆腐。
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蔔乾的作坊。
有一台鍋灶,是煮茶干用的。
從外往裡,到處一看,就知道這家醬園的底子是很厚實的。
——單是那百十缸醬就值不少錢!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
人們當面叫他連老闆,背後叫他連老大。
都說他善於經營,會做生意。
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麼幾條:
第一,信用好。
連萬順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鄉下生意。
東鄉和北鄉的種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拴好了船繩,就直奔連萬順,打油、買醬。
鄉下人打油,都用一種特製的油壺,廣口,高身,外面掛了醬黃色的釉,壺肩有四個「耳」,耳裡拴了兩條麻繩作為拎手,不多不少,一壺能裝十斤豆油。
他們把油壺往櫃台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
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
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
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
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份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
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他們要的十斤干黃醬也都裝好了。
裝在一個元寶形的粗蔑淺筐裡,筐裡襯著荷葉,豆醬拍得實實的,醬面蓋了幾個紅曲印的印記,也是圓形的。
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第二,連老闆為人和氣。
鄉下的熟主顧來了,連老闆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
他家櫃台上隨時點了一架盤香,供人就火吸煙。
鄉下人寄存一點東西,雨傘、扁擔、籮筐、犁鏵、罈罈罐罐,連老闆必親自看著小徒弟放好。
有時竟把準備變賣或送人的老母雞也寄放在這裡。
連老闆也要看著小徒弟把雞拎到後面廊子上,還撒了一把酒糟喂喂。
這些雞的腳爪雖被捆著,還是臥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啄食,一直吃到有點醉醺醺的,就鬧起眼睛來睡覺。
連老闆對孩子也很和氣。
醬園和孩子是有緣的。
很多人家要打一點醬油,打一點醋,往往派一個半大孩子去。
媽媽盼望孩子快些長大,就說:「你快長吧,長大了好給我打醬油去!」買醬菜,這是孩子樂意做的事。
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蔔頭對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麼都有。
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
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
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脆的。
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一到過年,孩子們就惦記上連萬順了。
連萬順每年預備一套鑼鼓傢伙,供本街的孩子來敲打。
傢伙很齊全,大鑼、小鑼、鼓、水擦、碰鐘,一樣不缺。
初一到初五,家家店舖都關著門。
幾個孩子敲敲石庫門,小徒弟開開門,一看,都認識,就說:「玩去吧!」孩子們就一窩蜂奔到後面的作坊裡,操起案子上的鑼鼓,乒乒乓乓敲打起來。
有的孩子敲打了幾年,能敲出幾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麼回事。
這條街上,只有連萬順家有鑼鼓。
鑼鼓聲使東街增添了過年的氣氛。
敲夠了,又一窩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飯。
到了元宵節,家家店舖都上燈。
連萬順家除了把四張玻璃宮燈都點亮了,還有四張雕鏤得很講究的走馬燈。
孩子們都來看。
本地有一句歇後語:「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這四張燈裡週而復始,往來不絕的人馬車炮的燈影,使孩子百看不厭。
孩子們都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們牽著兔子燈,推著繡球燈,繫著馬燈,燈也都是點著了的。
燈裡的蠟燭快點完了,連老闆就會捧出一把新的蠟燭來,讓孩子們點了,換上。
孩子們於是各人帶著換了新蠟燭的紙燈,呼嘯而去。
預備鑼鼓,點走馬燈,給孩子們換蠟燭,這些,連老大都是當一回事的。
年年如此,從無疏忽忘記的時候。
這成了制度,而且簡直有點宗教儀式的味道。
連老大為什麼要這樣鄭重地對待這些事呢?這為了什麼目的,出於什麼心理?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連老闆很勤快。
他是東家,但是不當「甩手掌櫃的」。
大小事他都要過過目,有時還動動手。
切蘿蔔乾、蓋醬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
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門口晃麻油。
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醬,得盛在一個淺缸盆裡晃。
所謂「晃」,是用一個紫銅錘出來的中空的圓球,圓球上接一個長長的木把,一手執把,把圓球在麻醬上輕輕的壓,壓著壓著,油就滲出來了。
醬渣子沉於盆底,麻油浮在上面。
這個活很輕鬆,但是費時間。
連老大在門口晃麻油,是因為一邊晃,一邊可以看看過往行人。
有時有熟人進來跟他聊天,他就一邊聊,一邊晃,手裡嘴裡都不閒著,兩不耽誤。
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時候,醬園上上下下一齊動手,連老大也算一個。
茶干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乾。
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裡,包口紮緊,人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偎煮。
要煮很長時間。
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裡倒出來。
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週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扎包時每一包裡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乾上,字就出來了。
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裡面是淺褐色的。
根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
連老太監製茶干,是很認真的。
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
連萬順茶干的牌子闖出來了。
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
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
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干,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闆,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麼特別處。
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
要說他的特別處,也有。
有兩點。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
他以酒代茶。
他極少喝茶。
他坐在賬桌上算賬的時候,面前總放一個豆綠茶碗。
碗裡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麼好酒。
他算幾筆,喝一口,什麼也不「就」。
一天老這麼喝著。
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
他從來沒有醉的時候。
二是他說話有個口頭語:「的時候」。
什麼話都要加一個「的時候」。
「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他說話本來就慢,加了許多「的時候」,就更慢了。
如果把他說的「的時候」都刪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說四分之一的字。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
連老闆也故去多年了。
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干。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
他在縣裡的副食品總店工作。
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干,為什麼不恢復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製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產,真也不容易。
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後記
我現在住的地方叫做蒲黃榆。
曹昌同志有一次為一點事打電話給我,順便問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麼那麼怪?」我搬來之前也覺得這地名很怪:「捕黃魚?——北京怎麼能捕得到黃魚呢?」後來經過考證,才知道這是一個三角地帶,「蒲黃榆」是三個舊地名的縮稱。
「蒲」是東蒲橋,「黃」是黃土坑,「榆」是榆樹村。
這猶如「陝甘寧」、「晉察冀」,不知來歷的,會覺得莫名其妙。
我的住處在東蒲橋畔,因此把這三篇小說題為《橋邊小說》,別無深意。
這三篇寫的也還是舊題材。
近來有人寫文章,說我的小說開始了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我看後啞然。
當代小說尋覓舊文化的根源,我以為這不是壞事。
但我當初這樣做,不是有意識的。
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瞭解和較深的感情。
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
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
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
但是我現在還不能。
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
《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
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
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
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
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
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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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現在住的地方叫做蒲黃榆。
曹禺同志有一次為一點事打電話給我,順便問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麼那麼怪?」我搬來之前也覺得這地名很怪:「捕黃魚?——北京怎麼能捕得到黃魚呢?」後來經過考證,才知道這是一個三角地帶,「蒲黃榆」是三個舊地名的縮稱。
「蒲」是東蒲橋,「黃」是黃土坑,「榆」是榆樹村。
這猶之「陝甘寧」、「晉察冀」,不知來歷的,會覺得莫名其妙。
我的住處在東蒲橋畔,,因此把這三篇小說題為《橋邊小說》,別無深意。
這三篇寫的也還是舊題材。
近來有人寫文章,說我的小說開始了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我看後啞然。
當代小說尋覓舊文化的根源,我以為這不是壞事。
但我當初這樣做,不是有意識的。
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瞭解和較深的感情。
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
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
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覆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
但是我現在還不能。
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
《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
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
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麼寫什麼,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
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
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
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漫憶汪曾祺
作者:鄧友梅
曾祺西歸,報刊約我寫悼念文章我婉拒了。
心中亂糟糟的,幾句悼文能表達多少哀思?安定下來後,再冷靜記述回憶更好些。
曾祺人緣好,朋友們寫的悼念文章各報刊都能見到。
並不缺我這一份兒。
汪曾祺和林斤瀾是建國後我結識得最早的朋友。
說這個沒有自吹之意。
他二位成仙得道,我望塵奠及,是後來的事。
四十七年前還處在大哥二哥相差不多的階段。
曾祺雖已出過小說集,是沈從文先生入室弟子,但這沒給他戴上光環,倒還掛點陰影,被認為曾是另一條道上跑的車;
斤瀾在台灣是地下黨員,蹲過國民黨軍事監獄,九死一生跑回來後只著迷寫劇本,寫的不少卻一部都沒上演過(至今也沒聽說有人上演),相比之下當時處境最順的倒是我。
小八路出身,寫工農兵,在「批判武訓傳」等「戰鬥」中表現得既「左」又「粗」。
文章雖寫得平平卻被認為「黨性較強」。
我與曾祺、斤瀾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還提醒:「交朋友要慎重,不要受小資產階級意識的影響!」。
他倆沒嫌我「左」得討厭,我也沒覺得他們「右」得可怕,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對這二人細品起來還有區別。
跟斤瀾是北京人藝的同事,又是我把他拉進北京文聯。
完全平起平坐。
我喝他的酒,他抽我的煙,誰也不等對方招呼。
只是我喝酒有啥喝啥,不挑不撿。
他要煙卻目標分明。
給次的他不要,指著我的口袋喊:「鳳凰,鳳凰,你有好煙在兜裡揣著呢!」。
我只好把藏著的好煙拿出來共享。
對曾祺我當兄長對待。
寫文章虛心地聽他批評;
讀書誠懇地請他指導,連喝酒都照搬他的喝法。
曾祺家住東單三條,文聯在霞公府,上下班經過王府井。
路邊有個小酒鋪賣羊尾巴油炒麻豆腐。
他下班路上常拐進去「吃一盤麻豆腐」,他約我去,由他付錢,麻豆腐之外每人還要二兩酒。
他並不勸酒,只是指著麻豆腐對我說:「光吃麻豆腐太膩,要潤潤喉。」說完就抿口酒。
我亦步亦趨,吃一口麻豆腐潤一下喉,沒多久酒量就上了新台階!
訃告上說曾祺「終年七十七歲」,可我怎麼也不相信,那時他才交「而立之年」。
中國人提倡「老要張狂,少要穩當」,汪曾祺算個曲型。
若只見過他古稀之後的「張狂」相,絕想不出他年輕時穩當樣兒!他三十歲時的扮相是:清瘦臉上常帶稀疏絡腮鬍碴,背微駝腰略彎胸脯內含,穿一件藍春綢面出風灘羊皮長袍,紐絆從未扣齊;
腳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好久未曾擦油;
左手夾著根香煙,右手裡端著一杯熱茶。
說話總是商量的語氣,沒見他大喊大叫過。
有次文聯內部開會,某領導人觀察了他一會,發言時增加了點新內容。
他說:「現在是新中國了麼,我們文化幹部也講究點扮相麼。
要整潔,要充滿朝氣,別弄得暮氣沉沉好不好……」他擔當的角色,也沒法不暮氣。
他是老捨、趙樹理手下的大管事。
在《說說唱唱》編輯部負責日常工作。
《說說唱唱》本是「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的機關刊物。
專門團結、聯繫北京城的閒散文人賣稿為生的作者(跟現在的專業作家不是一個意思),如社會言情小說作家張恨水,陳慎言,武俠技擊作者還珠樓主,原《紅玫瑰畫報》主編陶君起,大清國九王多爾袞的王位繼承人、專欄作者金寄水,參加這裡工作的還有來自解放區的革命藝人王尊三、大學教授吳曉鈴、既會演話劇還會寫單弦的新文藝工作者杜彭等。
各有各的絕活,哪位也不是省油的燈。
汪曾祺卻應付自如,開展工作結交朋友兩不誤。
這些人之間有時還鬧彆扭,卻沒聽過誰跟曾祺有過節兒。
這就靠了他的「穩當」作風。
汪曾祺辦事處人,不靠作派,不使技巧,不玩花活,就憑一副真面孔,一個真性情。
對誰都謙虛有禮,樸素實在。
真談起問題來,你才發現此人學問有真知灼見,寫作有獨到之功,使你敬而不生畏,愛而不生煩。
令我服氣並為之不平的,是他為公忘私,個人利益服從工作需要的作風。
他是上過舊大學的知識分子,是曾有過小名氣的作家,按理(政治課上學來的革命道理)他得滿腦袋個人主義,缺乏革命精神。
因此他申請入黨時支部曾責成我與他保持聯繫,進行「幫助」。
結果我發現他的政治覺悟比我還強,個人主義不說比我少也要比我隱蔽點。
我正在寫作上衝刺,為了保護寫作時間,凡對我創作有影響的事我一律推開。
汪曾祺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1948年出版,曾引起文壇轟動。
轟動聲中來到北平,轉過年就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
50年奉命再回到北京,從此當起了編輯。
大家查查他的作品集就明白,從參加革命起到他定為右派止,沒有再寫過一篇小說。
他全部精力都奉獻給編輯工作了。
那時期《說說唱唱》和《民間文學》的原稿上,每一篇都能看到他的勞動痕跡。
他從不為自己失去寫作時間叫苦,更不肯把編輯工作付出的辛勞外傳。
有的作者出名多年,仍不知自己出道與汪曾祺有關。
《說說唱唱》設在一幢日本式小樓裡。
日本式房子有大壁櫥,專放廢稿。
來稿每天以百件計,可用量不到百分之一,壁櫥裡廢稿如一座小山。
想從這裡發現可用之稿,也就如深山探寶。
新收到的來稿還處理不完,也沒誰花功夫到那裡鑽探。
可汪曾祺竟從這裡沙裡淘金般淘出篇名著來。
他為什麼和怎麼去那裡開礦的,我已忘記。
只記得那篇稿子塗抹很亂,滿紙錯別字外加自造怪字如天書一般。
任何編輯初讀此稿,都會望而生畏,讀不完三兩頁就照理扔進退稿堆。
可汪曾祺以超常的毅力讀完了後,認為思想,藝術都大有新意!是篇不可多得的佳作!花工夫改了些勉強能辨認的錯別字,把它呈到了主編趙樹理面前。
樹理看著拍案叫絕,索興親手又改寫了幾段,潤色了幾處,這才拿到《說說唱唱》發表,結果一鳴驚人,中國從此有了篇小說名著《活人塘》,升起顆寫作明星陳登科,卻不知汪曾祺於此有功,登科是我老同學,我對他的創作成就見服得五體投地,但對他「欲與倉頡試比高」的雄心壯志卻不敢恭維。
舉例來說,他那原稿中寫了好幾個「馬」字,下邊都少四個點(即簡化字那一橫),前言後語的情節也都跟「馬」不相干,汪曾祺面對這字抽了半合煙,最後也沒認出來。
幸遇高人康濯,猜著念「趴」,理由是「馬看不見四條腿,那不是趴下了嗎?」為慎重特別去信問陳登科,他回信證明就是念「趴」,並為編輯能認出他創造的字而欣慰!整篇中汪曾祺碰上的這類難題有多少?他從來沒跟人談過。
當然汪曾祺辦的事,也不都令人服氣。
部隊裡出了個能人祁建華,發明「速成識字法」,為掃盲工作創造極大成績。
汪曾祺要找人寫「通訊」(那時還不興叫「報告文學」)供「說說唱唱」發表。
他不便指揮別人,就叫我隨他和姚錦一塊去採訪。
我問由誰執筆寫?他說採訪完再商量。
採訪完他和姚錦像商量好似的說:「三人你最小,當然由你幹,你交個初稿,我們倆修改,算集體創作。」我當天開了點夜車,第二天一早就交出初稿供他們修改。
等刊物出版後我一看,文章一字未改不說,卻署了個頗為奇怪的名字:「錦直」。
我問汪曾祺:「這名誰起的?錦直是什麼意思?」汪曾祺說:「姚錦起的,錦直就是姚錦的侄子!」我說:「她這麼寫你也不改改?」姚錦又搶著說:「他改了,原來我寫的是汪錦侄,是汪曾祺、姚錦兩人侄子之意。
他把汪字刪去了……」,我這才知道上了這大當。
那時沒人認為汪曾祺懂京戲,連他自己也不這樣認為。
北京文聯有人專管戲曲改革。
副主席中有一位就叫梅蘭芳。
而且文化局與文聯合署辦公,戲改科就在編輯部樓下,哪個團要演新戲,都要請他們去指導、審查。
文化局和文聯的業務幹部,差不多都有一個「審查證」,什麼時候要看戲,進劇場通行無阻。
我們那個辦公樓裡幾乎人人會唱戲,連通訊員都能扎上大靠上台唱《界牌關》,可就沒人聽說汪曾祺也懂京劇。
曾祺看戲倒是有水平的,有些見解不是那些裡手們所能提出。
我和他看《伐子都》,他看完議論:「很有點兒希臘悲劇的韻味!子都人格分裂,被良心自責和內心恐懼折磨得發瘋,白日見鬼,好,想像力豐富,編得有深度,演得有魅力,這種大寫意的表演法是中國傳統戲劇藝術的優勢!」看裘盛戎的姚期,前半部對劇本的編排結構,對裘的唱功作功,他讚不絕口。
演到姚期父子綁上法場,他擊節叫好說:「真是大手筆,好一出大悲劇。」但演到馬五回朝搬兵,砸了金殿,逼著皇上赦免姚氏父子,並帶姚剛到前線殺敵立功,他像氣球洩了氣,連連搖頭。
全場觀眾都出口長氣露出笑容時,曾祺卻遺憾地再三歎氣說:「完了,完了,挺好一出大悲劇,叫這麼個輕佻的結尾毀了!」
比起看戲來,曾祺更愛讀書。
有一陣曾祺讀《儒林外史》挺人迷,看稿累了就跟我們聊幾句《儒林外史》令他佩服的篇章。
他認為最精采的部分是對范進老丈人的描寫。
平時他對范進舉手就打,張口就罵,范進中舉後高興得發了瘋。
要靠他打范進嘴巴來治病了,他手舉起來卻哆嗦得打不下去了!這看起來滑稽可笑,細一思忖卻讓人心跳。
中國人有這種心態的豈止只有屠夫?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陣閒談之後,有天他拿來部釘成本的稿件,帶點惡作劇的神情對大家說:「閒著沒事我寫著玩,弄了個這個。
你們誰想看看連解悶?」看到題目是《京劇劇本·范進中舉》,屋裡人都嗯了一聲,好像說:「就憑你這洋派、沈派、現代派的小說作者,也會寫京劇?」
幾個朋友先後都看了,得出的意見幾乎一致。
人人欽佩,沒有誰說寫得不好。
有的說:「寓意深刻,很有文采」!有的說:「遣詞用語玲瓏剔透!可算得高雅遊戲之作。」可也沒有一個人說適合上演,在舞台上會紅!
這劇本就擱在那兒了。
劇本是1952年,或53年春天寫的。
那時他和我都還在北京文聯工作。
此後我進「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他調到「民間文藝研究會」,都離開了北京市文聯。
1956年我從文學講習所畢業,響應偉大領袖「有出息的文藝工作者,要到工農兵群眾中去」的號召,到建築公司作了基層幹部。
有天忽然接到曾祺電話,:「喂,范進中舉由奚嘯伯排出來了,星期天在慶樂綵排,你瞧瞧去好不好?」
老實講連這劇本的事我都忘了。
能看看綵排當然好,不光我去了,還帶了公司一位曾在劇團拉過胡琴的朋友和一位宣傳部同事,一清早就去了大柵欄。
看綵排的人不多,主要是文化局戲改科同志和文聯同事。
大多數是內行。
奚嘯伯先生是票友出身,頗有文人氣質,是梨園界少數幾個懂書法會寫字的人之一,演范進中舉怕是再難找到比他合適的人了。
不過奚先生嗓子有個特點,音色好音量較弱。
他又是票友出身,雖然身上不錯,但纖巧而欠誇張,因此這齣戲聽起來有味而不叫遠,看起來有趣欠火暴。
這一來就突出了這劇本適宜讀而未必適於演的特點。
所以戲看完,朋友們都覺得詞雅意深,但未必會得到普通觀眾接受。
但戲改科的同志對此還是十分支持的。
他們跟我說:「曾祺頭一次寫戲,能達到這水平就不錯了。
他以後要能接著再寫,準會越寫越好。」
我深知他是一時高興,不會拿寫劇本當正業。
果然,不久就來了個文藝早春。
中央宣傳工作會議召開,號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報刊的架子放下了,面目親切平和了,文章的題材、體裁、風格多樣化起來,真有點輕鬆靈活的味道了。
汪曾祺沒再弄劇本,倒是寫起他拿手的散文來了。
《公共汽車》、《下水道和孩子》在《人民文學》上,在《詩刊》上一篇接一篇發了出來。
發一篇招來一陣掌聲。
這是他進入新中國後第一次在全國性的大刊物上發表純文學作品。
也是我們相識後我見他最意氣風發,得意而不忘形的時期。
可惜好景不長,剛進入1957年5月,報紙上就發出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反右派鬥爭!
汪曾祺這樣的人,命裡注定是脫不了反右這一關的。
儘管他從來不鋒芒畢露,也沒寫冒尖帶刺的文章,我和他被請回北京文聯參加座談會,我說了話他沒說話,可還是和我一樣被錯劃成了右派。
但當上右派後我倆運氣卻來了個剪刀差。
我一頭跌進深坑,再沒緩過氣來。
他卻因禍得福,先是碰到個比較講道理通人情的改造單位,使他在勞動中仍保持了作人的尊嚴和閒心。
碰到1962與1963年暖流回潮,竟然續寫出了《羊捨一宿》等小說。
這是新中國成立後,他發表的首批小說。
接著在安排工作時,靠了北京有關單位和熱心老朋友們的幫助和支持,以他寫過《范進中舉》為理由,把他調進了北京京劇團,當起了專業編劇。
當時我在邊遠的改造地點,獲得回京探親機會,立刻約林斤瀾一起找到曾祺為其祝賀。
我們避而不談文學,只講吃喝。
曾祺特意弄了瓶「蓮花白」,做了一個冰糖肘子,一個炒雞蛋,他頗為得意他說:「你們知道嗎?以前飯館招廚師,考他做菜手藝炒雞蛋。
雞蛋炒得好,別的菜不在話下……」
沒想到這一調動還救了他一命。
我恨透了江青和她培植的「樣板戲」,但我還得承認「樣板戲」救汪曾祺有功。
汪曾祺除了是右派,還曾背著個歷史問題黑鍋,所以他在北京文聯積極申請入黨而難以如願。
幸虧他搞「樣板戲」得到旗手賞識,有關方面認真調查其歷史,才發現所謂歷史問題是個荒唐的笑話,掀去了扣在他頭上二十多年的屎盆子。
不然就憑這一件,能否挺過文革十年,很難猜測。
汪曾祺靠「樣板戲」保住命,出了名,甚至上了天安門,但始終保持清醒,從沒有燒得暈頭轉向。
這時我正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不止一隻腳。
這時他已搬到城裡住了,我回北京探親,事先沒打招呼就去看他,他表示意外的驚喜。
談話中我表示為他的境遇高興,相信他在順境中更能把握自己。
他說:「我還有這點自知之明,人家只是要用我的文字能力,我也從沒有過非份之想。
知進知退,保住腦袋喝湯吧……」在那種形勢下,他頭腦不熱,神智不昏,因之「四人幫」倒台後,他沒有說不清楚的事。
既沒與人結下仇,也沒給人下過絆,順順當當進入了撥亂反正的時代。
當然經過這場大風波,他感到有點疲勞,嘗過一輪大起落對世事有點冷漠。
他很想休息一陣。
這時就看出朋友的作用了。
斤瀾知道曾祺的心態,跟我說過多次:「咱們得拉著他一塊干,不能叫他消沉!」恰好北京出版社要重印五十年代幾個人的舊作,編為一套叢書。
王蒙、斤瀾、劉紹棠和我都在冊,但沒有曾祺。
林斤瀾就建議一定加上汪曾祺。
出版社接受了意見,曾祺自己卻表示婉拒。
理由是解放前的作品有些不願收,解放後的不夠數。
斤瀾知道後找到他家與其爭論,連批評與勸說,要他盡快再趕寫出一批小說或散文來,湊夠一集出版。
他被錚友赤誠感動,這才又拿起筆來寫小說和散文,由此激發了汪曾祺寫作生涯的第三次浪潮!
寫過「樣板戲」的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界仍然閃光,但他並不因此而美化和粉飾臭名昭著的「樣板戲」。
這很顯示他的人格和魄力。
當有人懷念、留戀、美化曾使自己受益的「樣板戲」,甚至辯解說「江青跟樣板戲並沒多大關係」時,汪曾祺卻不怕丟人,敢於露醜,現身說法,以自己經歷的事實證明江青是怎樣奴役藝術界,使其為「四人幫」反動政治服務的。
汪曾祺並不因為自己受益於「樣板戲」就顛倒黑白,誤人保己。
我曾在一個會上說過,就敢於否定樣板戲這一點來說,汪曾祺是位英雄!
(原載《文學自由談》1997年第5期)
再說汪曾祺
作者:鄧友梅
曾祺和斤瀾年紀比我大,學問比我大,成就更比我大。
朋友交了幾十年,我們在文學上卻談得不多。
缺乏主動求教精神,很可能是我無能並無成的原因之一。
跟曾祺談文學尤其少。
算起來總共不超過十次。
平均五年談一回。
五十年代中,與我同輩的幾位青年作家,如紹棠、谷峪都出了書,我還沒一本集子,看著挺眼熱,想把己發表的作品編在一塊出本書。
可又覺得份量不夠。
找曾祺要主意,他沉吟片刻說:「出也行,不出也罷。」便不再多說。
這話我反覆咀嚼,才明白是持否定態度,又找到他說:「接受你的建議,不打算出了。」他笑道:「急著出書幹什麼?要急就急在創作路子上。
你現在的題材,觀點,文風都不錯,跟時興的路子一致,容易發表也容易被看好,這點你比我強。
最大不足是作品中找不到你自己。」
這是我頭次聽說作品還要找到作家自己。
從此自覺不自覺的總想找找自己。
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斤瀾在北京日報發了篇小文章,談文藝觀點,一干來字。
字斟句酌,行文嚴謹,不少人看了叫好。
曾祺卻對我說:「你見到斤瀾跟他提一聲,講究語言是他的長處,但過分考究難免有嫻巧之虞。
這麼篇小文章,何苦啊……」,我跟斤瀾轉達了,斤瀾聽了滿服氣,不斷笑著點頭自語:「嫻巧,哈哈哈,嫻巧,哈哈哈哈……」
1955年曾祺已調到《民間文學》雜誌任編輯部主任。
他來電話說:「我記得你到大涼山去的時候,收集過彝族民歌。
有整理好的嗎?」
我說:「有,整理了幾首,上百行,一直沒拿出去。」
他說:「我給你發了吧,寫幾句序言一塊寄來。
越快越好。」
重讀那些民歌引起對大涼山多少回憶,感情衝動之下,序言寫得就如脫韁之馬,又臭又長。
曾祺看後說:「民歌很好,只是您這篇序言怕要動動刀剪吧?個人感慨的部分你另外單寫散文好了,就別擱在這兒了。
這兒就介紹彝族民歌。」我說:「好。
不過要由你來刪,我自己有點手軟。」他說:「行!」接著又建議把關於一位土司的記述也刪掉。
他說那位土司既當過「國大代表」,又兼軍閥部隊的武職,是有出賣自己民族利益的劣績的。
雖然起義了既往不咎,我們寫文章大可不必再替他宣傳。
當時我聽了,真覺得曾祺在政治上也比我老練。
於是我又為他因歷史問題總是不能入黨而暗表同情。
《彝族民歌選》不久在《民間文學》上發出來了。
這是彝族民歌首次與全國讀者見面,涼山月色瀘沽風情令人耳目一新。
也許是有意嘉獎,曾祺寄來稿酬超過百元!是我五十年代拿得最多的一次稿費。
他寫文章談論我的作品,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
《煙壺》發表後,《文藝報》要發篇評論文章。
想找位既熟悉我又熟悉北京的作家,問我找誰好?我說汪曾祺,果然找他一說他就寫了。
文章發表後我向他致謝,他說:「先別高興,我還有話沒寫上呢。
你那個庫兵不行,是個多餘的人物,這篇小說沒他什麼事也礙不著,只因為你對這種人物有興趣就寫上了。
這不行!破壞了結構的嚴謹。
我只在文章中說你九爺寫得好,沒提這寫得不好的庫兵,給你留點面子,當面這意見還得告訴你!」
他對《煙壺》這條意見,我沒跟別人說過,不想洩這個底。
為了紀念曾祺,今天我公之於眾。
他完全說對了,我心服口服,不過我不想改。
他對《戰友朱彤心》持否定看法。
這篇東西是他女兒汪朝先看的。
汪朝看小說很有限力,開始邊看邊說:「鄧叔叔這篇東西寫得不錯,寫得不錯。」可越看越洩氣,看到後來把雜誌往桌上一扔說:「挺好的開頭,結尾砸了,全完!」聽女兒這樣說,他才拿來看。
他說:「開頭真不錯,以喜劇手法寫人物的悲劇性格,多好,而且已經完成大半了,怎麼突然弄出個正面結尾?真沒勁,真糟蹋材料!」我有點懊悔地說:「原來我是寫成此人一事無成的,刊物主編看後說,這樣有趣是有趣,但主人公一生只鬧笑話,毫無作為,是不是太沒意思了?不過改不改隨你,這只是我個人看法。
我聽了這意見後才改成這樣……」曾祺說:「不在人家提意見,而怪你自己沒主見,沒主見說明你對生活理解、判斷得還不成熟,怪不得人家。」我說:「不錯,我也確實感到主編意見有道理。」他聽了連連搖頭:「可惜了,可惜了!挺好素材糟蹋了!還是我這女兒有點眼光!」
汪曾祺近年來被人們稱為「美食家」,我很高興,也為斤瀾抱不平。
五十年代斤瀾的烹調不在曾祺之下,他做的溫州菜「敲魚」在北京文化界獨此一家。
他家吃菜品種也多樣。
曾祺桌上經常只有一葷一素。
喝酒再外加一盤花生米。
我倒是常看到曾祺做菜。
那時他一家三、四口只住一間屋。
有個煤球爐子,冬天放屋裡,夏天放門外。
趕上做飯時間到他家串門,汪曾祺准在圍著爐子忙活。
五十年代曾祺做萊還不出名,作的品種也不多。
除去夏天拌黃瓜,冬天拌白萊,拿手菜常做的就是「煮乾絲」和「醬豆腐肉」。
前者是揚州作法。
但北京的豆腐乾與南方香乾有別,不是那個味,汪先生有時就用豆腐絲代替。
味道也過得去;
後者是他耳聞加獨創的吃法,聽別人說了自己又揣摩著作的。
質量不大穩定。
五一年冬天一個星期日,我逛完王府井到東單三條曾祺家喝茶歇腳,一進門就聞到滿屋醬豆腐味。
爐子封著,爐蓋上坐著小砂鍋,隔幾秒鐘小砂鍋「樸」地一響。
我問他:「大冷的天怎麼還封爐子?」他說:「做醬豆腐肉,按說晚上封了火坐上砂鍋好,可我怕煤氣中毒,改為白天。
午飯吃不上了,得晚飯才能燉爛。」我歇夠腿告辭,走到院裡碰上九王多爾袞的後裔金寄水。
閒聊中我說到曾祺怎樣燉醬豆腐肉。
寄水搖頭說:「他沒請教我,這道菜怎能在爐子上燉呢?」我間:「在哪兒燉?」他說:「當年在王府裡我見過廚子做這個菜。
廚房地下支個鐵架子,鐵架子底下放盞王八燈。
砂鍋的鍋蓋四邊要毛頭紙糊嚴,放在鐵架上,這菜要二更天開燉,點著王八燈,廚子就睡覺了,燈裡油添滿,第二天中午開飯時啟鍋……」他說王八燈是鐵鑄的油燈,黑色,扁圓型,有五根芯管,看著像王八。
第二天上班,我問曾祺醬豆腐肉味道如何?他沒說好壞,只說「還得試」!
後來我在他家吃過兩次「醬豆腐肉」。
兩次味逍、顏色都不盡相同,看來整個五十年代都還沒定稿。
57年後我倆各奔東西。
斤瀾也下鄉長期勞動,只在每年春節回北京探親時三人相會一次。
見面都在曾祺家,一是他年長,本應我們去看他,二來跟他烹調手藝長進也有關係。
斤瀾廚藝落在他後頭了。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提前退休,斤瀾被分配在電影院領座,長期休病假。
我倆有了閒空,曾祺卻忙得邪乎,打電話總找不著人。
有天終於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就約好時間去看他。
他非常高興,認真作了準備,把這些年練的絕活都亮了一下,嫂夫人和孩子不在家,我們三人冷熱葷素竟擺滿一桌子。
雞粽,鰻魚,釀豆腐,漲蛋……雖說不上山珍海味,卻也都非平常口味。
我在底下改造得太艱苦了,酒又喝多了一點,一時大意把好大一個肘子吃下去四分之三。
從此每逢我到他家吃飯,他都預備肘子,而且一定放在我面前。
早年沒見過曾祺畫畫兒,也沒聽說過他會畫。
知道他有畫家朋友,如黃永玉弟兄,都是畫水彩,刻木刻的洋畫派。
還有個篆刻家朋友,是嘉興寺的和尚,一塊參加土改結下的交情。
我見過他給曾祺刻的印章,也見過大和尚本人。
稱得上法相莊嚴,刻藝右樸。
但沒見過曾祺跟國畫家交往。
解放初期北京國畫家一度生活困難,碰上中央整修天安門,老捨先生特意給中央寫信,把城樓上畫宮燈、屏風的活兒替國畫家們攬下來,實行按件付酬,暗含著「以工代賑」,如此以陳半丁、於非廠(此處讀庵)等為首的北京國畫家都跟文聯常來常往。
來時我見到只有兩人跟他們應酬。
一是美術編輯,一個就是金寄水。
沒見曾祺參與應酬。
我想他的畫大概跟烹調一樣也自學成材。
中國書畫同源,他有書法底子,看過芥子園畫譜之類的書,又有傳統文人氣質,練起畫來順理成章,而且還確有獨創之處。
十幾年前,我有天收到個大信封,一看地址是他寄來的。
趕緊打開看。
裡邊是一幅畫,畫的鐵干梅花。
樹幹樹枝都是墨染,梅花是白色。
是所謂「臘侮」。
畫中夾著個字條,上邊說:「你結婚大喜我沒送禮,送別的難免俗,亂塗一畫權作為賀禮。
畫雖不好,用料卻奇特。
你猜猜這梅花是用什麼顏料點的?猜對了我請吃冰糖肘子……」我跟舞燕猜了兩月硬沒猜出來。
有天開會見到曾祺。
我說:「我們猜到今天也沒猜出來。
肘子不吃了。
告訴我那梅花用的什麼顏料吧!」
他衝我毗牙一笑,說:「牙膏!」
我早知道他毛筆字寫得不錯。
當年《說說唱唱》印信封信紙,刊名和地址用手寫體,都是汪曾祺起稿。
他挺愛幹這件事。
顏體,歐體,柳體,三種各寫一張。
楷書,行書各寫一行,請全編輯部民主挑選。
人們評頭論足,叫好的人不少,但沒人因此稱他書法家。
更沒人求他的字。
不是那時寫得不如後來好,而是那年頭寫好字不稀奇。
我們不到一百人的小機關,能寫好字的夠半打:老捨寫魏碑,端木寫小篆,王亞平、柳倩寫行書,都有兩下子。
有次政治學習,上邊交待討論時要作詳細記錄,以備檢查。
組裡選人作記錄。
主持人端木蕻良問:「選寄水行不行?」大家都說好,一向「逆來順受」的金寄水卻把手舉得高高的喊道:「不行不行!」有人問他:「你向來不是寧當記錄也不願發言嗎,這回怎麼不幹了?」他說:「干也行,我有個要求。」端木問:「什麼要求?」寄水說:「允許我用毛筆記。
別強迫我用鋼筆。」端木一笑說:「就這要求呀?批准啦。」寄水鬆口氣說:「這就沒說的了。
有同志提過意見。
說我愛用毛筆不用鋼筆是甘於落後,不求進步的表現。
其實是我用鋼筆跟不上趟……」
我現在手中還保存著寄水自己寫的名片,放在書法展覽會上決無遜色。
但他連書法家協會大門朝哪兒都不知道。
曾祺書法出名,首先是他寫得好,其次也得承認他有福氣、趕上了好機遇。
人們對曾祺與酒的關係說法頗多,認為連他的飛昇也是憑借酒力,懷疑他不久前參加五糧液酒廠的筆會有不利作用。
對此我持否定態度。
曾淇嗜酒,但不酗酒。
四十餘年共飲,沒見他喝醉過。
斤瀾有過走路撞在樹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的謙虛,曾祺頂多舌頭硬點,從沒有過失態。
他喜歡邊飲邊聊,但反對鬧酒。
如果有人強行敬酒,鬧酒,他寧可不喝。
我跟他一塊參加宴會,總要悄聲囑咐東道主,只把一瓶好酒放在他面前就行,不要敬也不必勸,更不必替他斟酒。
大家假裝看不見他,他喝得最舒服,最盡性。
從八十年代起,家人對他喝酒有了限制。
他早上出門買菜就帶個杯子,買完菜到酒店打二兩酒,站在一邊喝完再回家。
這種喝法非他獨創。
當年趙樹理就是這個喝法。
北京文聯在霞公府,拐個彎就是王府井,從南口到北口,沿途有兩家酒店,到八面槽往西則是山西大酒缸。
樹理拉我們去吃山西刀削面,從南口開始,見酒店就進,進去多了不要,只打一兩,站在櫃台前.揚脖喝完,繼續前進。
這樣到大酒缸時已有酒打底,再要二兩酒四兩削面一盤香椿豆,連飯帶萊就算全齊。
曾祺繼承這個喝法稍有變化。
三年前他小病進了醫院。
我去看他時,他說大夫講他現在的病沒什麼,要緊的倒是要馬上戒煙停酒。
不然後果堪憂。
他打算執行。
這以後我就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
隔了半年多在一個會上再見面把我嚇了一眺。
只見他臉黑髮膚暗,反應遲鈍,舌頭不靈,兩眼發呆。
整個人有點傻了!吃飯時有人給他倒了杯啤酒。
他說:「就這一杯,我不敢多喝。」他三口兩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馬上眼珠活了,說話流利了,反應也靈敏起來。
我回家後就給斤瀾打電話,我說:「老頭不喝酒有點變傻了。
你最好跟他家裡人說說,是否叫他少量喝一點,要不老頭就傻了。
他兒子王朗還是開通的。
只是他那臉色太暗,缺乏光彩,這怕不是好兆頭……」
也許我這話起了極壞的作用,此後吃飯他又喝點酒了。
絕沒有放開量喝。
這次去宜賓,雖是在酒廠開會,備得好酒,他也喝得很有控制,我和朋友們一邊暗地監視,並沒見他失控過。
倒是他應酬太多,令人擔心。
不斷有人要他寫字畫畫,常常忙到深夜。
我曾勸他:「別太客氣。
累了就不要寫。
這麼大年紀了,不是小孩。」他說:「沒事,寫累了倒下就睡著,倒也好。」
從感情上說,我倒覺得他臨離開這個世界前,興致極好地喝兩杯未必是壞事。
若在告別人生之前,連回味一下酒趣也沒辦到,反倒大小是個遺憾。
曾祺曾給我和朋友們講過一件趣事:京劇團有個老演員參加體檢。
醫生看了他的各項化驗後說:「您的身體不錯。
可是不能再抽煙喝酒了,只要你下決心馬上戒煙斷酒,再活二十年沒問題!」老演員說:「不抽煙不喝酒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在潛意識裡,曾祺可能是欣賞這位演員的煙酒觀的。
我和斤瀾都剛恢復工作,《北京文學》一位編輯陪同我們三人去一趟絲綢之路。
到了吐魯番,伊犁,酒泉,敦煌,蘭州。
因為只靠文化界明友「友情幫忙」.沒有官方的「公事接待」,這一路走得很艱苦。
有時因為借不到車,關在旅館中幾天無所事事。
有時車借到了司機大老爺卻架子很大,拿我們當盲流對付。
從烏魯木齊去伊犁時,那位司機帶的私貨太多,把汪曾祺塞在大箱小包的縫中,還對他說:「老頭,你給好好看著點!」到了伊犁,《伊犁文藝》-位資深編輯陪我們去察布查爾山中訪問哈薩克牧區去,那編輯批評了司機幾句,第二天早晨回伊犁時司機竟把編輯扔在草原上……儘管受了許多氣,吃了許多苦,但因作夢也沒敢想今生今世還有機會享受這般自由,仍感到幸福天降,樂在其中!特別是曾祺,再艱苦他也沒叫過苦,再受氣他也不生氣。
我有時管不住情緒想發脾氣,一見曾祺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冷靜,馬上氣散火消。
從新疆回來之後,我特地把藏了多年的《壇經》找出來從頭選了一遍。
我跟曾祺相識近五十年,沒見他人前發過火,沒聽他人後貶過人。
幾十年裡我只聽他流露過兩次「不以為然」的情緒。
一次是對當年把他定右派的某位領導人,一次是對個別新潮派。
他有次與二位文學新星一道外出參加活動,這二位嫌酒店檔次低要搬家,嫌介紹時把他們排在後邊要退席,說起話來氣沖斗牛。
-舉一動都透著小人得志。
有人談起孫犁同志的文學成就,說他是少數幾個真懂得什麼是文學的人,他的語言是只能體會,不能摹仿的。
他們把嘴一撇說道:「可是孫犁也缺乏自知之明之處,對我們這批人也想指手劃腳,他寫文章惹我們,我們就聯合起來轟他,怎麼著,他還不是叫我們轟在讀者眼裡掉了價?!」
曾祺搖頭,跟我小聲說:「我不信未來的世界就是這些人的!他們要掌了權,一點不比『四人幫』時期日子好過,他們當了政我絕不再干。
咱不吃這碗飯啦行不行?」這是見他最激動的一次談話。
從六十年代初算起,汪曾祺在京劇界干了三十多年,使他對京劇由愛好變成裡手。
多年在梨園行浸泡,使他性格上起了微妙的變化。
以前他也說笑話,但比較文雅而含蓄,從不手舞足蹈。
近年開朗了許多,說話增加了梨園界機智、幽默和俏皮。
舉手抬足摹仿舞台動作還滿像樣兒。
有次他給我學一位武生念定場詩的舞姿。
念到「魚書不至雁無憑」時,作了個舞姿。
一手高舉,一手托底,抬腿仰頭,頗為英武。
我叫了聲「好!」。
他說:「好?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原來他也不知道。
他看排戲,排到這兒就問那位角兒,「這手勢表示什麼?」那武生說:「汪先生你這不知道?煙霧瓶!大花瓶呀,這兩手是抱著花瓶的姿勢啊!」說著他也笑了。
並說:「過去京戲是口傳心授,演員演了一輩子的戲,不知道台詞是什麼意思。」他對京劇創作確實也有了感情。
新時期以後他繼續寫過幾個劇本,但再沒有樣板戲那樣健的鋒頭。
他很下功夫寫的《裘盛戎),也只演一兩場。
我怕他傷心,主動拿到香港,在《大成》雜誌發表,卻在海外引起反響。
經過斤瀾一片愛心的動員與勸告,他又拿起小說之筆。
剛發表第一篇《大淖記事》,反應不錯。
第二篇還沒寄出,又引出一段趣聞:北京市文聯研究創作工作,一位京劇團老朋友發言說:「我認為對作家們的創作思想領導上還要多關心些。
現在不提文藝為政治服務,不搞樣板戲,不弄三突出當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完全不講思想性啊。
曾祺前兩天寫了個小說給我看,寫小和尚戀愛,有趣倒挺有趣,可主題思想是什麼?有什麼教育意義呢?……」大家聽了只是笑,卻被有心人記在了心裡。
此人就是《北京文學》老主編李清泉。
會一散他就叫人找曾祺要稿子來看。
一邊看一邊拍案叫絕,看完決定發表。
這樣推了他的第二篇名作《受戒》。
從此一篇接一篇發個沒完,小說比他的樣板戲更成氣候。
有《受戒》這件趣聞提醒,朋友們認為他既然以寫小說為主。
就不必再佔劇團的編制,建議把他調到文聯當專業作家。
領導也表示同意了,沒想到他卻拒絕。
他說跟京劇院有感情。
力所能及還願為京劇服務。
這樣直到去世,他再也沒離開京劇團。
曾祺對劇團有感情,劇團對他也夠意思,對他十分照顧。
寫什麼,到哪兒去,從不干涉,能幫忙的還一定幫忙。
不過有些事劇團想幫卻力不從心。
比如住房比較擁擠,劇團就難以解決。
曾祺住房本來是太太單位新華社分的。
當年孩子小,兩室加半間也夠住了。
多少年過來,不光兒子女兒大了,還有了孫子外孫。
老頭只能連寫帶睡都擠在那半間裡。
好在作協領導和中宣部都很關心此事,新華社也給與支持,經過研究新華社慷慨地答應在八角村新蓋的樓裡再分一套大房子給他,面積幾乎比原房大了近一倍。
這消息傳來,作家心中都感到很溫暖。
不過直到去世,曾祺也執意不肯搬進那新居。
王朗不忍看老爹老媽再擠,把自己分的房子讓給了他們,兒子兒媳仍守在擁擠的舊居裡。
去年春節我陪翟泰豐等領導給曾祺拜年,就去的王朗獻出來的這個虎坊橋新家。
比原來寬敞多了,但仍然擺設得很亂。
給他們放下了年禮,說完拜年話,告別時我悄悄問他:「老翟多次奔走,好容易給你弄來一套房子,你怎麼不去住?要占王朗的房子?孩子們不容易呀!」
他小聲跟我說:「那地離八寶山太近,一看見那邊的大煙囪,我就心裡格恙……」
我理解他的情緒。
我們都老了!
(原載《文學自由談》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