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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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是历代汉民族散文总集。
清代吴楚材、吴调侯编选,吴兴祚审定。
清朝康熙年间选编的一部供学塾使用的文学读本。
“观止”一词表示“文集所收录的文章代表文言文的最高水平”。
二吴均是浙江绍兴人,长期设馆授徒,此书是为学生编的教材。
除本书外,二吴还细著了《纲鉴易知录》。
《古文观止》由清代吴兴祚审定并作序,序言中称“以此正蒙养而裨后学”,当时为读书人的启蒙读物。
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正式镌版印刷。
书名“古文观止”意指文集所收录的文章代表文言文的最高水平,学习文言文至此观止矣。
本书亦有入选不当者,因为选编主要是着眼于考科举时做策论,但作为一种古代汉民族散文的入门书,仍有其存在价值。
目录
卷一·周文一
1.郑伯克段于鄢
2.周郑交质
3.石碏谏宠州吁
4.臧僖伯谏观鱼
5.郑庄公戒饬守臣
6.臧哀伯谏纳郜鼎
7.季梁谏追楚师
8.曹刿论战
9.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10.宫之奇谏假道
11.齐桓公下拜受胙
12.阴饴甥对秦伯
13.子鱼论战
14.寺人披见文公
15.介之推不言禄
16.展喜犒师
17.烛之武退秦师
18.蹇叔哭师
卷二·周文二
19.郑子家告赵宣子
20.王孙满对楚子
21.齐国佐不辱命
22.楚归晋知罃
23.吕相绝秦
24.驹支不屈于晋
25.祁奚请免叔向
26.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27.晏子不死君难
28.季札观周乐
29.子产坏晋馆垣
30.子产论尹何为邑
31.子产却楚逆女以兵
32.子革对灵王
33.子产论政宽猛
34.吴许越成
卷三·周文三
35.祭公谏征犬戎
36.召公谏厉王止谤
37.襄王不许请隧
38.单子知陈必亡
39.展禽论祀爰居
40.里革断罟匡君
41.敬姜论劳逸
42.叔向贺贫
43.王孙圉论楚宝
44.诸稽郢行成于吴
45.申胥谏许越成
46.春王正月
47.宋人及楚人平
48.吴子使札来聘
49.郑伯克段于鄢
50.虞师晋师灭夏阳
51.晋献公杀世子申生
52.曾子易箦
53.有子之言似夫子
54.公子重耳对秦客
55.杜蒉扬觯
56.晋献文子成室
卷四·战国文
57.苏秦以连横说秦
58.司马错论伐蜀
59.范雎说秦王
60.邹忌讽齐王纳谏
61.颜斶说齐王
62.冯谖客孟尝君
63.赵威后问齐使
64.庄辛论幸臣
65.触龙说赵太后
66.鲁仲连义不帝秦
67.鲁共公择言
68.唐雎说信陵君
69.唐雎不辱使命
70.乐毅报燕王书
71.李斯谏逐客书
72.宋玉对楚王问
73.卜居
卷五·汉文一
74.五帝本纪赞
75.项羽本纪赞
76.秦楚之际月表
77.高祖功臣侯年表
78.孔子世家赞
79.外戚世家序
80.伯夷列传
81.管晏列传
82.屈原列传
83.酷吏列传序
84.游侠列传序
85.滑稽列传
86.货殖列传序
87.太史公自序
88.报任安书
卷六·汉文二
89.高帝求贤诏
90.文帝议佐百姓诏
91.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92.武帝求茂材异等诏
93.过秦论(上)
94.治安策
95.论贵粟疏
96.狱中上梁王书
97.上书谏猎
98.答苏武书
99.尚德缓刑书
100.报孙会宗书
101.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102.诫兄子严敦书
103.前出师表
104.后出师表
卷七·六朝唐文
105.陈情表
106.兰亭集序
107.归去来辞
108.桃花源记
109.五柳先生传
110.北山移文
111.谏太宗十思疏
112.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113.滕王阁序
114.与韩荆州书
115.春夜宴桃李园序
116.吊古战场文
117.陋室铭
118.阿房宫赋
119.原道
120.原毁
121.获麟解
122.杂说一
123.杂说四
卷八·唐文
124.师说
125.进学解
126.圬者王承福传
127.讳辩
128.争臣论
129.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130.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131.与于襄阳书
132.与陈给事书
133.应科目时与人书
134.送孟东野序
135.送李愿归盘谷序
136.送董邵南序
137.送杨少尹序
138.送石处士序
139.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140.祭十二郎文
141.祭鳄鱼文
142.柳子厚墓志铭
卷九·唐宋文
143.驳《复仇议》
144.桐叶封弟辨
145.箕子碑
146.捕蛇者说
147.种树郭橐驼传
148.梓人传
149.愚溪诗序
150.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151.钴潭西小丘记
152.小石城山记
153.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154.待漏院记
155.黄冈竹楼记
156.书《洛阳名园记》后
157.严先生祠堂记
158.岳阳楼记
159.谏院题名记
160.义田记
161.袁州州学记
162.朋党论
163.纵囚论
164.释秘演诗集序
卷十·宋文一
165.梅圣俞诗集序
166.送杨寘序
167.五代史伶官传序
168.五代史宦者传论
169.相州昼锦堂记
170.丰乐亭记
171.醉翁亭记
172.秋声赋
173.祭石曼卿文
174.泷冈阡表
175.管仲论
176.辨奸论
177.心术
178.张益州画像记
179.刑赏忠厚之至论
180.范增论
181.留侯论
182.贾谊论
183.晁错论
卷十一·宋文二
184.上梅直讲书
185.喜雨亭记
186.凌虚台记
187.超然台记
188.放鹤亭记
189.石钟山记
190.潮州韩文公庙碑
191.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192.前赤壁赋
193.后赤壁赋
194.三槐堂铭
195.方山子传
196.六国论
197.上枢密韩太尉书
198.黄州快哉亭记
199.寄欧阳舍人书
200.赠黎安二生序
201.读《孟尝君传》
202.同学一首别子固
203.游褒禅山记
204.泰州海陵县主薄许君墓志铭
卷十二·明文
205.送天台陈庭学序
206.阅江楼记
207.司马季主论卜
208.卖柑者言
209.深虑论
210.豫让论
211.亲政篇
212.尊经阁记
213.象祠记
214.瘗旅文
215.信陵君救赵论
216.报刘一丈书
217.《吴山图》记
218.沧浪亭记
219.《青霞先生文集》序
220.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221.五人墓碑记
222.徐文长传
卷一 周文 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隐公元年》
《左传》,原称《左氏春秋》,又因为它是解释和阐发《春秋》一书的,所以也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
相传为春秋晚期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是我国第一部叙事细密而翔实的编年体历史著作。
《左传》以鲁国国君的在位纪年,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讫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记载了这两个半世纪各诸侯国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
它不仅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同时也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记述了发生在春秋初期郑国的一个历史事件。
它通过描述郑庄公的阴险狡诈、其母姜氏的偏心溺爱以及其弟共叔段的贪得无厌,反映了郑国最高统治者内部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激烈矛盾冲突和斗争。
【一段】原文
初①,郑武公②娶于申③,曰武姜④。
生庄公⑤及共叔段⑥。
庄公寤生⑦,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⑧之;爱共叔段,欲立之。
亟⑨请于武公,公弗行。
注释
①初:当初,起先。
这是许多古代典籍追述往事时的习惯用语。
②郑武公:姓姬,名掘突,郑国的第二代国君,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744年在位。
其先君为郑桓公友,是周厉王的小儿子、周宣王的庶弟,分封于郑(今陕西华县东)。
郑武公继位后攻灭郐和东虢,建立郑国,建都在新郑(今属河南),曾是春秋初期的强国。
下文的庄公是他的嫡长子。
③申:国名,姜姓,今属河南南阳市。
④武姜:郑武公夫人,“武”是她丈夫的谥号,“姜”是她的姓。
⑤庄公:郑国第三代国君,公元前743年至公元前701年在位。
⑥共(gōng)叔段:郑庄公的弟弟名段,古人常按伯、仲、叔、季排行,故称叔段;后因出逃共国,故又称共叔段。
共,其地在今河南辉县市。
⑦寤(wù)生:指胎儿出生时脚先出来,即逆产。
寤,通“牾”。
⑧恶(wù):讨厌,厌恶。
⑨亟(qì):屡次。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了妻子,名叫武姜。
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
庄公出生时是逆产,使姜氏受了惊吓,所以给他取名叫寤生,并因此讨厌他;姜氏喜欢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
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始终)没这样做。
【二段】原文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①。
公曰:“制,岩邑②也,虢叔③死焉④。
他邑唯命。”请京⑤,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⑥。
注释
①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xíng)阳市东北。
②岩邑:形势险要的城邑。
岩,繁体字原作“崴”,险要、高峻的意思。
邑,古代人群聚居的地方,有大有小。
③虢(guó)叔:虢国的国君。
虢分东、西、北三国,均为姬姓国。
其中西虢在周平王东迁雒邑后,也徙都上阳(在今河南陕县东南),又称南虢。
这里指为郑国所灭的东虢。
④死焉:死在那里。
焉,在这里用作兼词,相当于“于是”或“于之”,并兼有表示陈述或判断语气的作用。
⑤京: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
⑥大(tài)叔:即太叔,对共叔段的敬称。
大,通“太”。
译文
等到庄公即位,姜氏请求把制邑封给共叔段。
庄公说:“制邑是形势险要的地方,(当年)虢叔就死在那里。
要其他城邑,我唯命是从。”(姜氏)请求(把)京邑(封给共叔段),(庄公答应了姜氏这一请求,)让(共叔段)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太叔。
【三段】原文
祭仲①曰:“都城②过百雉③,国④之害也。
先王之制⑤,大都⑥,不过三国之一⑦;中,五之一;小,九之一。
今京不度⑧,非制也,君将不堪⑨。”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⑩)”对曰:“姜氏何厌之有⑪不如早为之所⑫,无使滋蔓⑬;蔓,难图⑭也。
蔓草犹不可除,况⑮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⑯必自毙⑰,子姑⑲待之。”
注释
①祭(zhài)仲:即祭足,郑国大夫。
②都城:都邑的城墙。
③雉(zhì):量度单位,古代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④国,国都。
⑤制:制度,规定。
按“先王之制”,伯爵诸侯的国都,城墙为三百雉,过则逾制。
⑥大都(dū):大的都邑。
下文“中”、“小”分别指中等都邑和小的都邑。
⑦三国之一: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
下文“五之一”和“九之一”,则分别指国都(城墙)的五分之一和九分之一。
(注意此“国”字和上文“国之害也”句中的“国”字在词义上的区别。)
⑧不度:不合法度。
⑨不堪:忍受不了。
这里有不好控制的意思。
⑩焉辟害:怎么躲避祸害呢?焉,用在句首的疑问代词,怎么。
辟,通“避”。
(注意此句中的“焉”字与上文“虢叔死焉”句的“焉”字及下文“君何患焉”句的“焉”字,在词性、词义和用法上的不同。
⑪何厌之有:“有何厌”的倒装句,即有什么满足呢?厌,通“餍”,饱足,满足。
(注意:“何+动词+之有”,是古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
⑫为之所:给他安排个地方。
(注意:这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动词带双宾语结构。)
⑬滋蔓:滋长,蔓延。
这里指欲望或势力不断扩张和发展的意思。
⑭图:图谋,谋划。
这里有对付的意思。
⑮况:何况,况且,表示更进一层的意思。
⑯不义:指不义的事。
⑰自毙:自己栽跟头。
⑱毙,仆倒,倒下去。
⑲姑:姑且,暂且。
译文
祭仲对庄公说:“都邑的城墙超过一百雉,就是国家的祸害了。
先王规定的制度是,大的都邑(的城墙)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
现在京邑(的规模)不合规定,不符合(先王的)制度,国君您是难以控制的。”庄公说:“是姜氏请求要京邑,又怎么能避免祸害(发生)呢?”祭仲回答说:“姜氏有什么满足呢!不如及早给太叔另安排一个地方,不要让他的欲望和势力不断扩张;如果再扩张下去,那就难以对付了。
蔓延的野草尚且不好除掉,何况国君您受宠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义的事,必然会自己栽跟头。
您就等着瞧吧。”
【四段】原文
既而①大叔命西鄙②、北鄙贰于己③。
公子吕④曰:“国不堪贰⑤,君将若之何⑥?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⑦。”公曰:“无庸⑧,将自及⑨。”
注释
①既而:不久。
在古代汉语中常用来表示一件事过去不久,紧接着又发生另一件事。
②鄙:边邑,边地。
③贰于己:意谓使原来庄公直接管辖的地方同时也属自己管辖。
④公子吕:字子封,郑国大夫。
⑤贰,两属,臣属于二主。
⑥若之何:对它怎么办。
之,指共叔段所造成的西部和北部边邑两属的局面。
(“若+之或其他介词宾语+何”,是古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
⑦生民心:使人民产生别的想法。
生,这里是“使产生”的使动用法。
⑧无庸:不用。
指暂时不必除掉共叔段。
庸,用。
⑨自及:自己赶上(将要发生的灾祸),即自取灭亡的意思。
及,赶上。
译文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边境城邑和北部边境城邑同时接受自己的管辖。
公子吕说:“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位君主,国君您准备怎样对待这一局面呢?国君要是想把君位让给太叔,臣下就去侍奉他;如果不让给他,那就请把他除掉,不要让百姓产生其他想法。”庄公说:“不必,他会自取灭亡的。”
【五段】原文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①,至于廪延②。
子封曰:“可矣!厚③将得众④。”公曰:“不义不暱⑤,厚将崩⑥。”
注释
①收贰以为己邑:指共叔段把既属庄公管辖又属自己管辖的西部和北部边邑,干脆收为自己单独管辖的城邑。
②至于廪延:指共叔段的领地和势力范围扩展到廪延。
廪延,郑国城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县东北。
③厚:本义是指山陵大,这里指领地扩大,实力雄厚。
④众:更多的人,指人民、百姓。
⑤暱(nì):同“昵”,亲近。
这里有“拥护”、“拥戴”的意思。
⑥崩:本指山陵崩塌,这里指垮台。
译文
太叔又(进而)把两属的西部和北部边邑收为自己(直接管辖)的城邑,(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廪延。
公子吕说:“可以(收拾他)了!(不然,他的)实力一大将会得到更多的人(拥戴)。”庄公说:“没有正义,人民就不会拥戴他。
(他实力再)雄厚,也只能落个垮台(的下场)。”
【六段】原文
大叔完①聚②,缮③甲兵④,具⑤卒⑥乘⑦,将袭⑧郑,夫人⑨将启之⑩。
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⑪车二百乘⑫以伐京。
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⑬,公伐⑭诸⑮鄢。
五月辛丑⑯,大叔出奔⑰共。
注释
①完:修葺(qì),指修治城墙。
②聚:聚集,指积聚粮食。
③缮:修缮,修理整治。
④甲兵:泛指武器装备。
甲,铠甲。
兵,兵器。
⑤具:准备。
⑥卒:指步兵。
⑦乘(shèng):指战车。
春秋时代甲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⑧袭:突袭,偷袭。
⑨夫人:指武姜。
⑩启之:指为共叔段打开城门做内应。
启,开。
⑪帅:率领。
⑫车二百乘(shèng):战车二百辆。
乘,在这里用作量词,古代军队组织单位。
按春秋时代的编制,二百乘共有甲士六百人、步兵一万四千八百人。
(注意这一句的“乘”字和上文“具卒乘”句中“乘”字在词义上的区别。)
⑬鄢(yān):郑国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县境。
⑭伐:攻打,攻讨。
⑮诸:兼词,“之于”的合音字,其中“之”字指代共叔段。
⑯五月辛丑:古代以干支记日,此处“辛丑”指周历五月的二十三日。
⑰出奔:逃亡国外。
出,离开本国国境。
奔,逃跑。
译文
太叔修治城郭,积聚粮食,整治装备武器,充实步兵和兵车,准备偷袭郑国国都,姜氏准备(作内应)打开城门。
庄公得悉太叔起兵的日期,说:“可以动手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辆战车攻打京邑。
京邑(的人)背叛了太叔,太叔逃到鄢邑,庄公到鄢邑攻打他。
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亡到共国。
【七段】原文
书①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②也。
注释
①书:指相传为孔子所阐述的《春秋》一书。
下句“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的原经文。
②难之:以之为难。
“之”指“共叔段出奔”这件事。
或谓“难”(nán),是责备、责难的意思,即责备郑伯故意促成其弟的不臣不弟行为。
译文
《春秋》(记载此事时)说:“郑伯克段于鄢。”共叔段(的所作所为)不像做兄弟的,所以不说“弟”字;(兄弟相攻)如同两个国君(互相攻打),所以称“克”;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失于教诲;说整个事件出于郑庄公的本来用心,而不说(共叔段)“出奔”,是由于(史官记述时)不便直说其事。
【八段】原文
遂真①姜氏于城颍②,而誓之曰:“不及黄泉③,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注释
①真(zhēn):放置,安置。
②城颍:郑国城邑名,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
③黄泉:地下的泉水(多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
全句意思是说,不死不相见。
译文
(庄公)于是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并发誓说:“不到黄泉,就(再也)不要相见了!”过后,(庄公)对他说的话又感到后悔。
【九段】原文
颍考叔①为颍谷②封人③,闻之,有献于公④。
公赐之食⑤,食舍肉。
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⑥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⑦,请以遗⑧之。”公曰:“尔有母遗,繄⑨我独无!”颍考叔曰:“敢⑩问何谓⑪也?”公语⑫之故⑬,且告之悔。
对曰:“君何患焉?若阙⑭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⑮?”公从之。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⑯融融⑰!”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⑱!”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①颍考叔:郑国大夫。
②颍谷:郑国边邑,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
③封人:管理疆界的官员。
封,疆界,边界。
④有献于公:指进献东西给献公。
献,恭敬地送给。
这里用作名词,指进献的东西。
⑤赐之食:赏给他食物。
食,在这里用作名词,指吃的。
(注意:此短语和下文的“语之故”、“告之悔”以及上文的“为之所”,都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动词双宾语结构。
⑥尝:品尝,辨别滋味。
这里是吃的意思。
⑦羹:这里特指带汁的肉食。
⑧遗(wèi):赠与,赠给。
这里是带给的意思。
⑨繄(yí):惟。
⑩敢:用在句首表示谦恭的副词,有大胆、冒昧的意思,除了常和“问”连用,还常和“请”字连用。
⑪何谓:“谓何”的倒装格式。
在古代汉语中,疑问代词作宾语,常用这种宾语提前格式,下文的“何患”,结构同此。
⑫语(yù):告诉。
⑬故:缘故。
⑭阙(jué):通“掘”,挖。
隧:隧道。
这里用作动词,指挖隧道。
下文的“大隧”之“隧”是名词。
⑮其谁曰不然:谁说不是这样呢?“其”在这里是用在句首的语气词,加强反问力度。
然,指示代词,这样。
这里指黄泉相见。
⑯其乐也:那种快乐啊。
其,指示代词,那。
⑰融融:形容快乐、和睦的样子。
⑱泄泄(xiè xiè):快乐自得的样子。
译文
颍考叔是(在)颍谷(做管理边界事物的)官员,他听到这件事,就去进献东西给庄公。
庄公赏赐他酒食,(吃饭的时候)他把肉放到一边不吃。
庄公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有母亲,小人的食物(母亲)都已吃过了,但没有品尝过国君的肉食,小人冒昧地请求,让我(把它)带回去给母亲。”庄公说:“你有母亲可孝敬,唯独我却没有!”颍考叔说:“恕小人大胆地问一句,这是什么缘故呢?”庄公就把其中原委告诉给颍考叔,并告诉他自己很后悔。
颍考叔回答说:“国君您有什么可忧虑的?如果掘地见到泉水,挖一条隧道,在隧道中相见,又有谁能说不是在黄泉相见呢?”庄公采纳了颍考叔的建议。
庄公进入隧道,赋诗说:“宽阔的隧道里,那种快乐啊,真是暖融融!”姜氏从隧道出来,也赋诗说:“宽阔的隧道外,那种快乐啊,真是好舒畅!”于是母子(和好)如初。
【十段】原文
君子①曰:“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②及庄公。”《诗》③曰:“孝子不匮④,永锡⑤尔类。”其是之谓乎!
注释
①君子:指人格高尚的人。
《左传》对所记述的事件或人物进行评论,常常采用“君子曰”的形式,开后世史书评论赞美文字的先河。
②施(yì):延伸。
这里有影响的意思。
③《诗》:《诗经》。
下面两句诗出自《诗经·大雅·既醉》。
④匮(kuì):空乏,穷尽。
⑤锡:通“赐”。
译文
君子说:“颍考叔,是真正的孝子啊!爱他的母亲,影响到庄公。”《诗经》说:“孝子(的孝心孝行)没有止境,永远惠及你的同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评析
此文作为编年体史书《左传》的一个片段,却俨然一篇完整而优美的记事散文。
文章把发生在两千七百多年前的“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历史事件,具体可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仿佛真的进入了时间隧道,面对面地聆听历史老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事件的缘起、发生、发展和最后结局。
从而,不仅让我们明了这一历史事件的真实情况,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相关人物的内心世界,并进而感悟到郑国最高统治者内部夺权斗争的尖锐性和残酷性。
此文能有这样的艺术效果,有多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记叙得法。
此文并不平铺直叙地记述事件的发展过程,而是紧紧抓住相关人物性格的发展逻辑及其言行展开记述。
这样,不仅使我们清楚地看到,正是相关人物的固有个性决定着事件的发展和结局;同时又使我们在事件的发展和结局中,更清楚地看到了相关人物的固有个性。
通过此文,我们还可以深刻地感悟到《左传》的一种总体行文特点,即不着一褒字,也不着一贬字,而褒贬自在其中。
这种手法,也正是《春秋》一书所用的手法。
即后来常说的“春秋笔法”。
即如我们所说的郑庄公阴险狡诈、姜氏偏心溺爱、共叔段贪得无厌,并非作者直接告诉我们,而是通过他们各自的言行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
好的叙事体作品,作者的倾向是在真实而客观地叙述和描写故事的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的。
《左传》作者对“郑伯克段于鄢”这一事件的政治倾向和思想倾向不也是这样显现出来的吗?
当然本文还有结构严谨、层次清楚、语言简洁等特点,这属于具体的表达技巧的问题,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卷一 周文 周郑交质
《左传·隐公三年》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三年》。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由原都城镐(hào)京(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沣水东岸)东迁洛邑(在今河南洛阳市洛水北岸及渥水两岸),史称东周。
由于周平王是借助郑国的力量东迁洛邑的,所以郑武公、郑庄公父子能够以诸侯的身份掌握东周朝廷的实权。
在周王室日益衰微,而郑国日渐强大的情况下,鲁隐公三年(前720年),周、郑之间终于发生了交换质子的事件。
但交换质子并没有维持住周、郑之间的平衡,郑国借周平王去世的机会,连续两次向周王室示威,侵扰由周王室直接管辖的温地和成周,以致“周郑交恶(响)”。
【一段】原文
郑武公、庄公①为平王卿士②。
王贰③于虢④,郑伯⑤怨王。
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⑥:王子狐⑦为质子于郑,郑公子忽⑧为质于周。
注释
①郑武公、庄公:见《郑伯克段于鄢》注。
②卿士:周王朝执掌国政的大臣。
③贰:二心。
这里指周平王打算分一部分权力给虢公,不再专任郑伯,借以保持周王室的平衡。
(注意此“贰”字与《郑伯克段于鄢》“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句的“贰”字在词义解释上的细微区别。)
④虢:这里指西虢公。
参见《郑伯克段于鄢》注。
⑤郑伯:指郑庄公。
郑属伯爵,故称。
⑥质:人质,用作抵押的人。
⑦王子狐:周平王的儿子。
⑧郑公子忽:郑庄公的儿子。
译文
郑武公、郑庄公(先后)做周平王的卿士。
周平王同时又信任虢公,(打算分一部分权力给他。)郑庄公(因此)怨恨周平王。
平王说:“没有这回事。”(为了表示互相信任)所以周、郑交换人质:平王的儿子狐在郑国做人质,郑庄公的儿子忽在周王室做人质。
【二段】原文
王崩①,周人将畀②虢公政。
四月,郑祭足③帅师④取温⑤之麦;秋,又取成周⑥之禾。
周、郑交恶⑦。
注释
①王崩:指周平王去世。
崩:君主时代,称君主之死为崩。
②畀(bì):给以,授予。
③祭(zhài)足:郑国大夫,即《郑伯克段于鄢》篇中的祭仲。
④帅师:率领军队。
⑤温:东周王室属地:在今河南温县西南。
⑥成周:东周王室属地,在今河南洛阳市东郊。
⑦交恶(wù):互相怨恨,关系恶(è)化。
译文
周平王去世,周王室准备把政权交给虢公。
四月,郑国祭足率军队收割了温地的麦子;秋天,又收割了成周的谷子。
(为此)周王室和郑国结下仇怨。
【三段】原文
君子曰:“信①不由中②,质③无益也。
明恕而行④,要之以礼⑤,虽无有质,谁能间⑥之?苟⑦有明信,涧溪沼沚⑧之毛⑨,蘋⑩蘩⑪蕴藻⑫之菜,筐筥⑬锜⑭釜⑮之器,潢污⑯行潦⑰之水,可荐⑱于鬼神,可羞⑲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⑳《风》21有《采蘩》21有《采蘋》22,《雅》23有《行苇》23有《泂酌》24,昭25忠信也!”
注释
①信:信任,信用。
②中:同“衷”,内心。
③质:这里用作动词,指交换人质。
④明恕而行:指行事要设身处地,互相体谅。
恕,宽恕,体谅。
⑤要(yāo)之以礼:用礼义约束。
要,约束。
礼,特指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贵族等级制度下的社会规范和道德规范。
(注意:这种“动词+之以+宾语”的句式,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固定句式。
下文有“行之以礼”句。)
⑥间(jiàn):离间,挑拨使人不和。
⑦苟(gǒu):如果,假使。
⑧沚(zhì):小洲,即水中的小块陆地。
⑨毛:“不毛之地”的“毛”,本指草,泛指植物。
⑩蘋(pín):四叶菜,也叫田字草。
⑪蘩(fán):即白蒿。
⑫蕴藻(yùn zǎo):水草。
⑬筐筥(jǔ):都是盛物的竹器,方者为筐,圆者为筥。
⑭锜(qí):古代有三个腿儿的锅。
⑮釜(fǔ):即成语“破釜沉舟”的“釜”,古代用的锅。
⑯潢污(huáng wū):低洼积水的地方。
⑰行潦(háng liǎo):路上的积水。
⑱荐:进献。
这里特指向鬼神进献供品。
⑲羞:此为进献义。
⑳焉用质:哪里用得着(交换)人质。
焉,用在句首的疑问代词,哪里。
(注意,此字与《郑伯克段于鄢》“焉辟害”之“焉”在词义上的细微区别,以及与该篇“虢叔死焉”之“焉”在词性、词义和用法上的不同。)
21《风》:指《诗经》中的《国风》。
风,是《诗经》中的三种体裁之一。
22《采蘩》《采蘋》:均为《国风召(shào)南》中的诗篇,都是写女子采野菜以供祭祀用的。
23《雅》:《诗经》中的又一种体裁,分《大雅》和《小雅》,这里指《大雅》。
24《行苇》《泂酌》:均为《大稚·生民之什》中的诗篇。
前者是宴会上的祝酒诗,颂扬敬老尊贤、和睦相亲;后者写要真诚地对待民众。
25昭:表明。
译文
君子说:“信任(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话,(即使互相)交换了人质也没有(实际)益处。
(彼此)设身处地,互谅互让,(都)用礼来约束自己,即使没有人质,又有谁能离间他们呢?假如讲诚信,即使是山涧池沼里的野草,蘋、蘩、蕴、藻之类的野菜,(日常用的)筐、筥、锜、釜之类的(普通)器具,(甚至)洼地和路上的积水,都可以(作为祭品祭器)献给鬼神,献给王公。
何况君子建立了两国间的信任,都按礼来行事,又哪里用得着人质呢?《国风》有《采蘩》诗、《采蘋》诗,《大雅》有《行苇》诗、《泂酌》诗,都是昭明忠信的诗篇啊!”
评析
本文前两段,只用寥寥七十多字,就把春秋初期周王室和它的同姓诸侯国郑国之间的微妙关系揭示出来。
日渐衰微的周王室为了防止郑庄公独揽朝政,就想分政给另一个姬姓国国君虢公,以保持政权的平衡。
然而,郑庄公不买周平王的账,对周平王准备采取的这一举措怨恨不已。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为了达成妥协,作为天子的周平王和作为诸侯国国君的郑庄公,居然采用了进入春秋时代以后各诸侯国间普遍采用的一种外交手段,即交换质子。
那么,这一外交手段是否奏效了呢?第二段的记述则对这一举措做出了历史否定。
历史的辩证法雄辩地证明,周、郑由“交质”到“交恶”,其根本原因,是利益和权力再分配问题上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
也就是说,决定周、郑双方关系的最终原则是利益和权利的再分配。
尽管由于历史的局限,《左传》作者不可能揭示周、郑由“交质”到“交恶”的历史本质,但由于作者是“用事实说话”,所以,还是使我们看到了这一时代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和总动向。
而“用事实说话”,也正是此文的最大特点。
至于此文用较多的文字阐发诚信的重要性,那只是作者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因为在历史进入“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以后,就很难看到各诸侯国“要之以礼”并“行之以礼”的事情了。
尽管如此,在我们今天建立新的社会规范、道德规范和行为规范的过程中,诚信原则还是应该继承发扬的。
卷一 周文 石碏谏宠州吁
《左传·隐公三年》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三年》。
州吁是卫庄公的一个宠妾所生,卫庄公爱屋及乌,对他也格外宠爱,即使对他喜好军事这种十分犯忌的事,也不加禁止。
卫国大夫石(què)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向卫庄公进谏,劝庄公爱子应该用道义,不要让他走上邪路。
但庄公听不进去,结果第三年(前719年)就发生了州吁弑桓公而自立的事件。
多亏石用计,借陈国国君之手把弑君乱国的州吁和自己的儿子--助纣为虐的石厚抓住,并派人把他们杀死。
本文记述的是隐公三年(前720年)石劝谏卫庄公爱子应“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事。
【一段】原文
卫庄公①娶于齐东宫②得臣之妹,曰庄姜③。
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④也。
又娶于陈,曰厉妫⑤,生孝伯,蚤⑥死;其娣⑦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公子州吁,嬖⑧人之子也,有宠而好兵,公弗禁。
庄姜恶之。
注释
①卫庄公:卫国国君,公元前757年至公元前735年在位。
卫亦为姬姓国,其始祖为周武王的弟弟康叔。
②东宫:本指太子住的地方,这里代指太子。
③庄姜:卫庄公的夫人,“庄”是她丈夫的谥号,“姜”则是她娘家的姓,故称庄姜。
④《硕人》:《诗经·卫风》中的诗篇,写庄姜不平凡的出身、美丽的姿容和出嫁时的盛况。
⑤厉妫(guī):“厉”和下文“戴妫”的“戴”均为谥号,“妫”是娘家的姓。
⑥蚤:同“早”。
⑦娣:古代姐姐称妹妹为“娣”。
⑧嬖(bì)人:出身低贱而受宠的人,这里指卫庄公的宠妾。
译文
卫庄公娶了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名叫庄姜。
庄姜美丽漂亮,却没有儿子,卫国人为她创作了《硕人》(这首诗)。
卫庄公又在陈国娶了(两个)妻子,(一个)名叫厉妫,生了孝伯,(孝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另一个是)厉妫的妹妹,名叫戴妫,生了桓公,庄姜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予以收养)。
公子州吁,是(庄公)宠妾生的儿子,受到(庄公的)宠爱,(他)喜欢军事,庄公不加禁止。
庄姜讨厌州吁。
【二段】原文
石碏谏曰:“臣闻爱子。
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
骄、奢、淫、佚,所自邪也。
四者之来,宠禄过也。
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①。
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②者,鲜③矣。
且夫贱妨贵,少陵④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
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
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
君人者⑤,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⑥不可乎?”弗听。
注释
①阶之为祸:指一步步把州吁引向为非作歹的道路,逐渐酿成祸乱。
阶,阶梯,这里用作动词,指一步步引向。
②眕(zhěn):稳重,克制。
③鲜(xiǎn):少。
④陵:欺凌,欺负,侵犯。
⑤君人者:统治人的人,即做国君的人。
⑥无乃:副词,恐怕,莫非,岂不是。
用在反问句中,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与“岂不是”比较,语气更委婉缓和。
译文
石碏劝谏庄公说:“我听说喜爱儿子,应当用道义教育引导他,不让他走上邪路。
骄横、无礼、违规、放纵,这是走上邪路的来由。
而这四种恶习之所以养成,正是由于过分受到宠爱。
如果准备立州吁为太子,那就(赶快)定下来;如果还定不下来,就会逐渐酿成祸乱。
受宠却不骄横,骄横却能甘心地位下降,地位下降却不怨恨,怨恨却能克制的人,那是非常少有的。
而且,低贱压制尊贵,年少欺侮年长,疏远离间亲近,新人离间旧人,小的凌驾大的,淫乱破坏道义,这就是所说的‘六逆’。
而国君讲道义,臣下讲服从,父亲讲慈爱,儿子讲孝顺,兄长讲友爱,弟弟讲恭敬,这就是所说的‘六顺’。
去顺从逆,这就是很快招致祸害的做法。
作为人君,应该尽力清除祸害,现在却要加速祸害的到来,这恐怕不行吧?”(庄公)不听。
【三段】原文
其子厚与州吁游①,禁之,不可。
桓公立,乃老②。
注释
①游:交游,交往。
②老:告老辞职。
译文
石碏的儿子厚和州吁交往,石碏禁止,但禁止不了。
(后来)卫桓公即位,石碏就告老辞官了。
评析
如何爱子,对一个国君来说,决不单单是他个人的问题,这将关系到国家的安危、社会的治乱。
正因为这样,所以石碏才进谏卫庄公。
但石碏进谏,并没有像许多进谏者那样,举述以往有关的历史经验教训;而是开门见山,一上来就切入谏旨,提出“爱子”应“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观点。
接着,便有的放矢地指出“骄、奢、淫、佚”是使“爱子”走上邪路的来由;而这四种恶习的养成,则是为人君者过分溺爱所致。
然后,话题轻轻一转,就落到州吁身上。
须知,州吁作为庶子而“好兵”,这往往是作乱的前兆。
所以石碏一针见血却又语重心长地指出:“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之后,又连用四个顶针(也叫“顶真”或“联珠”)句,断定州吁决不会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
再接下来,又根据传统的伦理关系和社会规范,总括出“六逆”和“六顺”,提醒庄公:“去顺效逆”只能加速祸患的发生,作为人君必须防患未然,全力消除祸患的根由。
这样,就把“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这一爱子观的现实性、重要性和紧迫性进一步突出出来。
然而,被糊涂蒙了心的卫庄公却根本听不进去。
劝主谏君,须在紧紧把握谏旨韵前提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而理,则须说透,说到位。
做到了这点,被劝谏者却听不进去,那只能证明被劝者太顽固不化。
本文正具有这样的特点。
可以肯定地说,“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的爱子方法,直到今天还有极好的借鉴意义和实践意义。
卷一 周文 臧僖伯谏观鱼
《左传·隐公五年》
本文选自《左传·隐公五年》。
这一年(前718年)的春天,鲁隐公要到棠地观看渔民怎样捕鱼。
鲁国大夫臧僖伯从传统的为君之道出发,认为国君的根本责任是管好国家大事,而且任何举措都必须合乎“古制”和国君的行为规范,否则就会“乱政”,而屡屡“乱政”,国家就会败亡。
正是出于这么一种认识,他从对国君和国家的责任感出发,进谏隐公,劝阻他到棠地观鱼。
【一段】原文
春①,公②将如③棠④观鱼者。
注释
①春:指鲁隐公五年的春天。
②公:指鲁隐公。
公元前723年至公元前712年在位。
按《春秋》和《左传》的编著体例,凡是鲁国国君都称公,后边《曹刿论战》等篇均如是。
鲁国是姬姓国,其开国君主是周公旦之子伯禽,其地在今山东西南部。
③如:往。
④棠:鲁国邑名,在今山东鱼台县东。
译文
春天,隐公准备到棠地观看渔民捕鱼。
【二段】原文
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①大事②,其材③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④焉。
君,将纳民于轨物⑤者也。
故讲事以度⑥轨量⑦,谓之‘轨’;取材以章⑧物采,谓之‘物’。
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乱政亟行,所以败也。
故春蔸⑨、夏苗⑩、秋貅⑪、冬狩⑫,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三年而治兵⑬,入而振旅⑭,归而饮至⑮,以数军实⑯。
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⑰,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
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⑱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注释
①讲:讲习,训练。
②大事:指祭祀和军事活动等。
③材:材料,原料。
④举:指行动。
⑤轨物:法度和准则。
⑥度:法规,法度。
⑦量:衡量。
⑧章:通“彰”,使明显。
⑨春蔸(dōu):指春天打猎。
蔸,搜寻,谓搜寻不产卵、未怀孕的禽兽。
⑩夏苗:指夏天打猎,谓捕猎伤害庄稼的禽兽。
⑪秋貅(xiū):指秋天打猎。
貅,杀,谓顺秋天肃杀之气,进行捕猎活动。
⑫冬狩(shòu):指冬天打猎。
狩,围守,谓冬天各种禽兽都已长成,可以不加选择地加以围猎。
按:“春蔸、夏苗、秋貅、冬狩”云云,说明我们的先民在狩猎活动中已有生态平衡意识,也同时说明大凡有组织的狩猎活动,都带有军事演习的性质,并不单单是为狩猎而狩猎。
⑬治兵:指练兵、比武等军事演习活动。
⑭振旅:整顿部队。
⑮饮至:古代的一种礼仪活动。
凡盟会、外交和重大军事行动结束以后,都要告于宗庙,并举行宴会予以庆贺。
⑯军实:指军用车辆、器物和战斗中的俘获等。
⑰俎(zǔ):古代举行祭祀活动时用以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
⑱皂(zào)隶:本指奴隶,这里指做各种杂务的仆役。
译文
臧僖伯进谏说:“凡是物品不能用到讲习祭祀、军事等大事上,或者所用材料不能制作礼器和兵器,那么,国君就不要亲自去接触它。
国君是把民众引向社会规范和行为准则的人。
所以,讲习大事以法度为准则进行衡量,叫做‘轨’,选取材料制作器物以显示它的文彩,叫做‘物’。
事情不合乎轨、物,叫做乱政。
屡屡乱政,这就是所以败亡的原因了。
所以,春、夏、秋、冬四季的狩猎活动,都是在农闲时节进行,并(借这个机会)讲习军事。
每三年演练一次,回国都要对军队进行休整。
并要到宗庙进行祭告,宴饮庆贺,清点军用器物和猎获物。
(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要(使车马、服饰、旌旗等)文彩鲜艳,贵贱分明,等级井然,少长有序:这都是讲习大事的威仪啊!鸟兽的肉不能拿来放到祭祀用的器具里,皮革、牙齿、骨角和毛羽不能用来制作军事器物,这样的鸟兽,君主就不会去射它,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啊!至于山林川泽的物产,一般器物的材料,这都是仆役们去忙活,有关官吏按职分去管理的事,而不是君主所应涉足的事。”
【三段】原文
公曰:“吾将略地①焉。”遂往,陈鱼而观之。
僖伯称疾②不从。
注释
①略地:到外地巡视。
②称疾:推说有病。
(注意:古代分言“疾”和“病”,轻者为“疾”,重者为“病”。)
译文
隐公说:“我准备到那里去巡视。”于是就去了(棠地),让渔民把各种渔具都摆出来捕鱼,他在那里观赏。
僖伯推说有病没有随同前往。
【四段】原文
书①曰:“公矢②鱼于棠。”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注释
①书:指《春秋》。
②矢:实施,陈列。
全句为《春秋·隐公五年》首句。
译文
《春秋》上说:“隐公在棠地陈设渔具。”(这是说他棠地观鱼这一行为)不合礼法啊,并且说他去的地方远离国都。
评析
读罢此文,读者也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鲁隐公作为一国之君,到棠地看看渔民怎样捕鱼,有什么了不得,也值得这位臧大夫大惊小怪,还要苦口婆心、掰开揉碎地讲那么多大道理?难道国君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马克思主义认为:分析、考察和认识任何一种历史现象,都必须把该历史现象放回到产生它的历史环境中去。
臧僖伯之所以谏阻隐公到棠地观鱼,是因为隐公这一活动,不符合那个时代一个国君应该遵循并身体力行的行为规范。
不符合,就会“乱政”;而屡屡“乱政”,就会导致国家的败亡。
况且,隐公远离国都,到棠地观鱼,并非为了体察民情,更不是与民同乐,而仅仅是他本人的一种游乐活动。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对臧僖伯的谏言说一个“不”字,最后不得不以“吾将略地焉”为借口,坚持到那里寻乐去。
这篇谏辞的最大特点,是紧紧围绕着一个“礼”字展开劝谏,从观点到为阐明观点所举述的诸多理由及作为论据的事物和行为,都没有稍稍离开这个“礼”字。
也就是说,没有稍稍离开制约当时国君行为的规范和准则。
另一个也很明显的特点是,劝谏的缘起虽然是“公将如棠观鱼”,劝谏的直接目的也是阻止隐公“如棠观鱼”,但谏辞中对此事却不着一语。
这不单单是婉言法,更重要的是,这种表达法反映出进谏者进谏的着眼点,并不在于隐公“如棠观鱼”这一具体行为,而是当时的整个礼制。
如果隐公听了臧僖伯这番谏辞明白了“礼”对他的制约性,“如棠观鱼”这种“非礼”的事自然也就不会发生了。
郑庄公戒饬守臣
出自:《左传》
公元前712年,齐、鲁、郑三国一起征伐弱小的许国。
许国被占领后,齐、鲁将许国让给郑国。
郑庄公派人协理郑国政事的同时,发表了一番委婉曲折的言辞,使许国“名正言顺”地成为郑国附庸。
原文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
庚辰①,傅于许②。
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③,子都自下射之④,颠。
瑕叔盈又以蝥弧登⑤,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郑师毕登。
壬午⑥,遂入许。
许庄公奔卫。
齐侯以许让公。
公曰:“君谓许不共⑦,故从君讨之。
许既伏其罪矣。
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⑧,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⑨,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⑩,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
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
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⑪,其能降以相从也。
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
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⑫?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⑬。”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⑭,无置于许。
我死,乃亟去之。
吾先君新邑于此⑮;王室而既卑矣⑯,周之子孙日失其序。
夫许,大岳之胤也⑰。
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
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
许,无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①庚辰:七月一日。
②傅:逼近,迫近。
③颍考叔:郑国大夫。
④子都:郑国大夫。
⑤瑕叔盈:郑国大夫。
⑥壬午:七月三日。
⑦共:通“供”。
⑧许叔:许庄公的弟弟。
⑨逞:满意。
⑩共亿:相安。
⑪昏媾:婚姻。
昏,通“婚”。
⑫禋(yīn)祀:本指升烟祭天以求福,这里泛指祭祀。
⑬圉(yǔ):边境。
⑭而:通“尔”,你。
⑮先君:指郑武公。
⑯卑:衰落。
⑰大岳:传说为尧舜时候的四方部落首领。
胤(yìn):后代。
译文
隐公十一年秋七月,鲁隐公会合齐僖公、郑庄公攻打许国。
初一这一天,军队迫近许城。
颍考叔拿着郑庄公的大旗“蝥弧”抢先登城,子都从下边用箭射他,颍考叔从城上跌落下来。
瑕叔盈又拿着蝥弧旗登上城头,挥动着旗子向四周大喊道:“国君登城了!”郑国的军队于是全部登城。
初三这一天,军队占领了许国。
许庄公逃往卫国。
齐僖公要把许国让给隐公。
隐公说:“君侯说许国不恭敬,我于是跟从君侯前来讨伐。
许国既然已经伏罪,虽然君侯有命,我也是不敢接受的。”于是把许国让给了郑庄公。
郑庄公派许国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弟许叔居住在许国的东部边境上,说:“上天降祸于许国,鬼神实在对许国国君不满意,便借我的手来惩罚他,我只有一两位同姓的臣属,尚且不能平安相处,岂敢把攻占许国作为自己的功绩呢?寡人有个弟弟,不能与我亲爱和¦,因为我的原因现在还在四处求食,更何况长久地占有许国呢?您侍奉许叔来安抚这里的百姓,我将让公孙获来帮助您。
若是我死后得以埋葬于地下,上天又依照礼法收回了加于许国的祸害,宁可使许庄公重新来治理他的国家。
那时,只要我郑国有所请求,许国就会像亲戚一样,能够诚心允许郑国,不使他国乘机强住在这里,逼迫我们,和我们郑国争夺这块土地。
我的子孙挽救危亡都来不及,何况是占领许国的土地呢?我之所以使你们居住在这里,不单是为了许国,也是借此来暂时巩固我的疆土。”于是又让公孙获居住在许国的西部边境上,对他说:“凡是你的器用财货,不要放在许国之内。
我死以后,就赶快离开这里。
我的先父在这里新建城邑,周王朝既然已经衰落了,周朝的子孙们互相之间的攻伐日益严重,秩序日益混乱。
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已经厌弃了周朝,我怎能还与许国相争呢?”
君子说:“郑庄公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合于礼。
礼是治理国家、安定社稷,使百姓有所秩序,使后代受益的东西。
许国,是因不合礼法才去讨伐它,服罪了就宽恕它,度量自己的德行后才与人相处,衡量自己的力量后才做出举动,看清形势才行动,不连累后代,可以说是懂得礼了。”
解读
郑庄公的言辞委婉曲折。
他一会儿为许国考虑,一会儿又为郑国算计,语语放宽,字字放活。
文中三次提到“天”字,庄公想表达的意思是,事情的成败,完全取乎于天,而他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更妙的是,后面又用了四个“乎”字,庄公吞吞吐吐,表面上看是心口相商,实际是精明至极,从中可见庄公一代奸雄的形象。
卷一 周文 臧哀伯谏纳郜鼎
《左传·桓公二年》
本文选自《左传·桓公二年》。
这一年(前710年)的春天,宋国太宰华父督杀死司马孔父嘉,并占有了孔父嘉“美而艳”的妻子。
宋殇公为此很生气,华父督害怕,就干脆把殇公也杀了,另立宋庄公。
华父督为了取得各诸侯国对此事的默认,先后对齐、陈、郑、鲁等国进行贿赂。
鲁桓公接受了宋国送给的郜鼎,并把它安放在太庙里。
鲁国大夫臧哀伯认为这样做“非礼”,会导致官员腐败,甚至导致国家败亡。
于是对桓公进行劝谏。
【一段】原文
夏四月,取郜①大鼎②于宋③,纳于大庙④,非礼也。
注释
①郜(ɡào):国名,姬姓,开国国君是周文王的一个庶子,春秋时为宋国所灭,其故地在今山东成武县东南。
②鼎:古代的一种烹饪器物,又因常常用作旌功记绩的礼器,所以又作为传国重器,其形制一般为三足两耳。
③宋:国名,春秋时为十二诸侯之一,开国国君为殷纣王的庶兄微子,其地在今河南东部及山东、江苏和安徽三省之间。
④大(tài)庙:即太庙,天子或诸侯国国君的祖庙。
译文
夏季四月,(桓公)从宋国取得郜国大鼎,安放在太庙里,这样做不合礼制。
【二段】原文
臧哀伯谏曰:“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①百官;犹惧或失之,故照令德②以示子孙。
是以清庙③茅屋,大路④越席⑤,大羹⑥不致⑦,粢食⑧不凿⑨,昭其俭也;衮⑩冕⑪黻⑫瑛⑬,带⑭裳⑮幅⑯舄⑰,衡⑱紞⑲纮⑳綎21,昭其度也;藻率22鞞23鞛24,鞶25厉26游27缨28,昭其数29也;火龙黼黻30,昭其文也;五色31比象32,昭其物也;钖鸾和铃33,昭其声也;三辰34旂35旗,昭其明也。
夫德,俭而有度,登降36有数37。
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
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
百官象38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39也。
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40于雒邑41,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
其若之何?”公不听。
注释
①临照:管理和监察。
临,统管,治理。
照,察看。
②令德:美德。
令,美好。
③清庙:即祖庙,因其肃穆清静,故称。
④大路:也作“大辂”,即大车,特指天子或诸侯国国君祭天时所乘的车子。
⑤越(yuè)席:用蒲草编织的席子。
越,通“括”,结。
⑥大(tài)羹:即太羹,也作“泰羹”,古代祭祀时所用的肉汁。
⑦不致:指不调五味,不加各种作料。
⑧粢(zī)食:用黍稷加工品制作的饼食,祭祀用作供品。
粢,黍稷,泛指谷类粮食。
⑨不凿:不舂,这里指不精细加工。
⑩衮(ɡǔn):古代帝王及公卿祭祀宗庙时所穿的礼服。
⑪冕(miǎn):古代帝王、公卿、诸侯所戴的礼帽。
⑫黻(fú):通“韨”,古代用做祭服的熟皮制蔽膝。
⑬瑛(yīng):古代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所持的玉制朝板,即玉笏(hù)。
⑭带:指束在腰间的革带,皮带。
⑮裳(cháng):古代男女穿的裙式下衣。
⑯幅:古代自足至膝斜缠在小腿部的帛条或布条,犹如今天的绑腿。
⑰舄(xì):双底鞋,着地的一层为木底,这里泛指鞋子。
⑱衡:把冠冕稳定在发髻上的横簪。
⑲紞(dǎn):古代垂在帽子两旁用以悬挂塞耳用的玉填(tián)的带子。
⑳纮(hónɡ):古代冠冕系在颔下的带子。
古人戴冠冕时,先用簪子别在发髻上,再用纮挽住,系在簪子的两端。
21綎(yán):古代覆在冠冕上的一种长方形饰物,以木板为干(ɡàn),外包黑色布帛。
22藻率(lǜ):一种用来放玉的木垫儿,外包熟皮,并绘有水藻形图案。
23鞞(bǐnɡ):刀剑套。
24鞛(běnɡ):佩刀刀鞘的饰物。
25鞶(pán):绅带,又名“大带”,束衣用。
26厉:下垂的大带。
或谓“鞶厉”:是一个词,指束腰革带与革带下垂的部分。
27游:古代旗帜上下垂的饰物。
28缨:套在马胸部的革带,即马鞅。
29数:礼数。
30火龙黼(fǔ)黻:都是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如火形者为“火”,如龙形者为“龙”,黑白色相间如斧形者为“黼”,黑青色相间如“亚”形者为“黻”。
31五色:指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
32比象:指比照天地万物所画出的各种图像。
33钖(yàng)鸾和铃:都是系在车马和旗帜上的铃铛,系在马额头上的叫“钖”,系在马嚼子上的叫“鸾”,系在车前用作扶手的横木上的叫“和”,系在绘有龙形图案的旗帜竿头的叫“铃”。
34三辰:指日、月、星。
35旂(qí):旗面绘有龙形图案,竿头系有小铃铛的旗子。
36登降:增减。
登为增,降为减。
37有数:指有节度、节制。
(注意此处的“数”字与上文“昭其数也”句的“数”字在词义上的区别。)
38象:同“像”,法式,式样,这里是榜样的意思。
39章:明显。
与下文“章孰甚焉”句之“章”义同。
40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用以象征九州。
夏、商、周三代都把它作为政权的象征,成为传国之宝。
41雒(luò)邑:也作“洛邑”,东周都城所在,相传周武王克商后由周公姬旦营建,其故地见《周郑交质》一文的题解。
译文
臧哀伯劝谏(桓公)说:“做国君的,应当发扬道德,阻塞邪恶,以(更好地)管理和监察百官;还怕有缺失的地方,所以发扬美德给子孙后代做示范。
因此,太庙用茅草盖顶,大车上用蒲席做垫子,(祭祀用的)肉汁不加调料,饼食不用精粮,这是为了昭示节俭;礼服、礼帽、蔽膝、玉笏,腰带、裙衣、绑腿、鞋子以及冠冕上用的衡、紞、纮、綖(等各式各样的带子和饰物),这是为了昭示等级制度;玉器垫儿、刀剑套、佩刀刀鞘上的饰物、束衣革带、飘带、旌旗饰品、马鞅,这是为了昭示(尊、卑)礼数;(在礼服上绣的)火、龙、黼、黻花纹,这是为了昭示文采;(在车服和其他有关器物上)用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按天地万物的形貌绘出各种不同的形象,这是为了昭示物各有其用,而并非虚设;(系在车马和旗帜上的各种铃铛)钖、鸾、和、铃,这是为了昭示动辄有声;在旗帜上绘上(日、月、星)三辰,这是为了昭示光明。
德(作为行为规范和准则),是俭约并有(相应的)制度(规定)的,或增或减都要有节制。
(所有这些,)都要形成典章制度,把它记录下来,并公开地发布出去,以此来管理监察百官,百官才有所警惕和畏惧,而不敢违规犯纪。
现在泯灭道德而树立邪恶,把人家用作贿赂的器物安放在太庙,公开地展示给百官。
(如果)百官也以此为榜样,还能惩罚谁呢?国家的衰败,来自官员的邪恶;而官员丧失道德,是由于受宠而贿赂公行。
郜鼎放在太庙,还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受贿呢?周武王攻灭殷商,把九鼎迁到雒邑,仁人义士中还有人非议他,更何况把表明违德乱礼的受贿器物放在太庙,这可该对它怎么办呢?”桓公不听。
【三段】原文
周内史①闻之,曰:“臧孙达②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①内史:官职名。
周代的内史负责辅佐天子管理爵禄、官员任免等政务。
②臧孙达:即臧哀伯,“哀伯”是臧孙达的谥号。
臧哀伯的父亲臧僖伯曾谏阻鲁隐公到棠地观鱼,他本人又谏桓公“纳郜鼎于宋”,能有这样的家族传统,就是古人常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所以周内史说“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
译文
周内史听说这件事以后,说:“臧孙达在鲁国会有他的后来人吧!国君违德,(他却)不忘用德来劝谏国君。”
评析
本文的中心内容是臧哀伯批评鲁桓公“取郜大鼎于宋”并“纳于大庙”这件事的“非礼”。
那么,到底什么是礼呢?礼的范畴极其广泛,内容极其复杂,但一言以蔽之,就是本书《郑庄公戒饬守臣》一文的评论文字所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如果用今天更切合礼的历史本质的话说,它是奴隶制社会和封建制社会贵族等级制度下的社会规范、道德规范和行为规范,它规范并制约着上自天子下至百姓所有社会成员的思想和言行。
所以,删改《春秋》的孔夫子才说:“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君子“约之以礼”《论语·雍也》);“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为国以礼”(《论语·先进》);“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联系古今关于礼的界说和孔夫子这些关于礼的言论,就不难理解作为鲁大夫的臧哀伯为什么非要冒着触怒鲁桓公的风险,向他“发表”这篇谏辞了;也就不难理解本文一开始就说,鲁桓公“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大庙,非礼也”了。
臧哀伯这篇谏辞,并不先说鲁桓公“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大庙”这件事如何不对,而是以高屋建瓴之势,首先提出“君人者”最根本的社会职责是“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接着就从礼制这个大视角,连用七个排比句,从七个方面,即“昭其俭”、“昭其度”、“昭其数”、“昭其文”、“昭其物”、“昭其声”、“昭其明”,来阐明君主如何体现和落实这一根本社会责任;然后,话锋一转,才落到桓公“纳郜鼎”这件“灭德立违”的事情上来。
并在指出这一事件必将导致的恶劣后果以后,还用周武王克商后“迁九鼎于雒邑”招来“义士”非议的历史教训,警醒鲁桓公必须清醒地认识这种“灭德立违”的错误举措的危害性。
这篇谏辞如此行文,不仅条理清楚,层次分明,结构谨严,具有强烈的逻辑能力,而且气势显得特别恢弘,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至于谏辞中用了近乎后世才产生的赋的手法,铺叙大量我们今天颇感陌生的具体事物,那也是行文的需要,因为这些事物都和当时的典章制度有密切关系。
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任何一种文化在它的发展过程中,都会形成许多或厚或薄的积淀层,而每个积淀层都会或深或浅地打上它的时代烙印。
因此,在阅读和欣赏此文的时候,也必须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去审视,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去分析,去感悟,抛弃其“封建性糟粕”,吸取其“民主性精华”。
可以肯定地说,“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云云,直到今天,其“合理内核”还有很好的垂诫作用和警示作用。
季梁谏追楚师
出自:《左传》
公元前706年,楚武王出兵侵略随国,假装派使臣薳章与随国和谈,随国也派了权臣少师去议和。
楚国大臣斗伯比建议楚武王故意懈怠军容,以麻痹少师。
少师回国后,告诉随侯楚国军容不整。
随侯便想攻打楚军,这时大臣季梁及时制止,他劝随侯不要轻举妄动,又阐述“民为神主,先民后神”的道理。
随侯最终听取了季梁的意见。
原文
楚武王侵随,使薳章求成焉①,军于瑕以待之②。
随人使少师董成③。
斗伯比言于楚子曰④:“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
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
汉东之国随为大。
随张,必弃小国。
小国离,楚之利也。
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熊率且比曰⑤:“季梁在⑥,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
随侯将许之。
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
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
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⑦,信也。
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⑧,粢盛丰备⑨,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
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⑩,谓其备腯咸有也。
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
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⑪,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
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⑫,亲其九族,以致其禋祀⑬。
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
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①薳(wěi)章:人名,楚国大夫。
成:讲和。
②瑕:春秋时随国地名。
③少师:官名。
董成:主持讲和之事。
④斗伯比:楚国大夫。
楚子:指楚武王。
⑤熊率(lǜ)且比:人名,楚国大夫。
⑥季梁:随国贤臣。
⑦祝:掌管祭祀的官。
史:掌管祭祀时记事的官。
⑧牷(quán):毛色纯一的牲畜。
腯(tú):肥壮。
⑨粢(zī)盛(chénɡ):古代盛在祭器内以供祭祀的谷物。
⑩瘯(cù)蠡(luó):疥癣。
⑪醴(lǐ):甜酒。
⑫五教:指儒家所宣扬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伦理道德标准。
⑬禋祀:此处泛指祭祀。
译文
楚武王侵入随国,一面派薳章去和谈,一面在瑕地驻军等待。
随国派少师主持和谈。
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们在汉水东边一直不能得志,是我们使它这样的。
我们扩大我们的军队,整顿我们的军备,凭借武力去逼迫别国,那里的国家因为害怕我们而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在汉东诸国中,随国最大。
随国要是自高自大,就必然抛弃小国。
小国离心,我们就可得利。
少师这个人很骄傲,请把我们的军队装成疲弱的样子以助长他的骄傲之气。”熊率且比说:“有季梁在,这样做有何益处?”斗伯比说:“以后再来对付他,少师正受到随君的信任。”楚武王把军容搞得乱七八糟来接待少师。
少师回去,请求追击楚军。
随侯想要答应他。
季梁劝阻道:“上天正在帮助楚国,楚军的疲弱,是在引诱我们,君侯急什么呢?臣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抵抗大国,是因为小国有道,大国无道。
所谓道,是忠于百姓而取信于鬼神。
居高位的人思考如何让百姓受益,此为忠;祝官史官真实无欺的言辞,此为信。
现在百姓饥饿而国君放纵私欲,祝官史官虚报功德来祝告鬼神,我不知道这样是可以的。”随侯说:“我祭祀用的牲畜毛无杂色而肥壮,祭器里的黍稷丰盛完备,为什么不能使神灵信任?”季梁回答说:“百姓,是鬼神的主人。
因此圣明的君主总是把百姓的事情办好,而后才去侍奉神灵。
所以奉献牺牲时祷告说‘牲口又大又肥’,是说百姓的财力普遍富足;是说他们的牲畜肥大而且繁殖旺盛,没有疾病;是说他们的牲口充足而且品种完备。
在奉献黍稷时祝告说‘饭食干净而丰盛’,是说春夏秋三季没有灾害,百姓和睦,收成很好。
奉献甘甜的美酒时祝告说‘上好粮食酿成的美酒’,是说上级和下属都有美德而没有邪恶的心思。
讲到祭品的馨香,是说没有谗佞奸邪的小人存在。
所以致力于农事,完善伦理规范,与亲族关系紧密,用这些来进行祭祀。
因此百姓和睦而鬼神降福,所以行动就能成功。
现在百姓各有心思,鬼神没有主人,君侯虽然独自献上丰盛的祭品,又能有什么福降呢?君侯还是先整顿政事,加深和兄弟国家之间的友谊,这才近乎于免除灾难。”
随侯害怕,从而修明政治,楚国因此而不敢前来攻打。
解读
楚国君臣本来是想通过示弱诱使敌人骄傲,可大臣熊率且比却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一句“季梁在,何益”为全文埋下了伏笔。
下文写少师、随侯中计,照应前面的“羸师以张之”,也跟主要人物季梁形成对比,衬托了他的高明。
而季梁的辞令也是对“季梁在,何益”的回应。
本文前后照应,结构颇为巧妙。
写季梁擅长辞令,又多用排比、判断等句法,如“奉牲以告曰……博硕肥循……而无违心也”一段话,就是糅合了两种句法,这样语言便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目不暇接。
文末只简单一句“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侧面烘托了季梁的贤明,“惧”和“不敢”二词乃传神之笔。
此文多处转折,笔力雄健,有山立海飞之势。
卷一 周文 曹刿论战
《左传·庄公十年》
本文选自《左传·庄公十年》。
这一年(前684年),齐桓公因鲁国曾武力支持他兄弟公子纠争夺君位,特派兵攻打鲁国,双方在鲁国的长勺展开一场激战。
当时齐强鲁弱,但由于战前曹刿对鲁国的情况有准确的分析和把握,在战争开始后曹刿又能很好地把握反攻和追击的时机,所以鲁国反而打败了齐国,使此战成为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弱国打败强国的著名战例。
此文记述了长勺之战的全过程,揭示了取信于民是战争胜利之本,而士气的盛衰则是战争胜负的关键。
【一段】原文
齐师①伐我②,公③将战。
曹刿④请见⑤。
其乡人⑥曰:“肉食者⑦谋之,又何间⑧焉?”刿曰:“肉食者鄙⑨,未能远谋。”遂入见。
注释
①齐师:齐国的军队。
(与前文《周郑交质》“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句之“师”、《郑庄公戒饬守臣》“郑师毕登”句之“师”等义同。)
②我:指鲁国。
因《左传》采用鲁国国君在位年记事,故称鲁国为“我”,后边《宫之奇谏假道》等篇亦如此。
③“公”指鲁庄公。
④曹刿(ɡuì):鲁国人,有智有勇,他除了参加本文所记述的齐鲁长勺之战,还曾在鲁庄公十三年(前681年)齐鲁两国国君柯地会盟时,持剑挟持齐桓公,迫使他归还侵占的鲁国领土。
⑤请见:请求进见。
见,指臣下拜见君主,下级拜见上级。
⑥乡人:同一个乡的人。
春秋时期诸侯国国都及其近郊设“乡”这样的行政区划,跟后来的“乡村”之“乡”不同。
⑦肉食者:指有权位的大人物。
⑧间(jiàn):参与。
(注意此“间”字与《周郑交质》“谁能间之”句之“间”、《石碏谏宠州吁》“远间亲,新间旧”句之“间”及《季梁谏追楚师》“故难间也”句之“间”在词义上的区别。)
⑨鄙:鄙陋。
译文
齐国的军队攻打鲁国,庄公准备迎战。
曹刿请求进见庄公。
他的同乡人说:“那些吃肉的(大人物)在谋划,你又去搀和什么呢?”曹刿说:“那些吃肉的(大人物)见识短浅,不能深谋远虑。”于是入宫进见(庄公)。
【二段】原文
问:“何以①战?”公曰:“衣食所安②,弗敢专③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④玉⑤帛⑥,弗敢加⑦也,必以信⑧。”对曰:“小信未孚⑨,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⑩,虽不能察,必以情⑪。”对曰:“忠之属⑫也,可以⑬一战。
战,则请从。”
注释
①何以:以何,指依靠、凭借什么。
②所安:指安身立命的东西。
③专:指专有,独享。
④牺牲:指祭祀用的牲畜,一般指牛、羊、猪。
⑤玉:玉器。
⑥帛:丝绸之类的纺织品。
⑦加:指虚报、谎报。
⑧信:诚实,诚信,言语真实。
(注意此“信”字与《周郑交质》“信不由中”句之“信”和《季梁谏追楚师》“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句之“信”在词义解释上的细微区别。)
⑨孚(fú):诚信感人。
⑩狱:诉讼案件。
⑪情:情况,实情。
⑫忠之属:指忠于人民一类的事。
忠,尽心竭力。
(注意此“忠”字与《季梁谏追楚师》“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句之“忠”和“上思利民,忠也”句之“忠”义同。)属:类。
⑬可以:可以凭借它。
(注意:这里“以”字后边省略了“之”字,而“之”字则代“忠之属”。
此“可以”不同于下文的两个“可矣”。)
译文
(曹刿)问(庄公):“依靠什么迎战?”庄公说:“衣服食物这些安身立命的东西,不敢独自享受,一定分给人民。”(曹刿)回答说:“小恩小惠(施予)不周到普遍,人民是不会跟从(您)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牲畜和玉帛,不敢谎报,(祝史的祭祷)一定诚实不欺。”(曹刿)回答说:“小信小诚不足以感动神灵,神灵是不会降福的。”庄公说:“大大小小的诉讼案件,虽说不能一一明察,但一定根据实际情况处理。”(曹刿)回答说:“这才是尽心竭力(为人民办实事)一类的事情啊!可以凭借这一点打一仗。
(一旦)打起来时,请让我跟去。”
【三段】原文
公与之乘①,战于长勺②。
公将鼓之③。
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④。
公将驰之⑤,刿曰:“未可。”下视⑥其辙⑦,登轼⑧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注释
①乘(chénɡ):乘车。
(注意此“乘”字与《郑伯克段于鄢》“具卒乘”句之“乘”和“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句之“乘”在读音和词义上的区别。)
②长勺:鲁国地名,其故地在今山东曲阜市北。
③鼓之:指击鼓发起对齐军的反攻。
古代发动进攻时以击鼓为号。
鼓,擂鼓,用作动词。
下文的“三鼓”,指三次击鼓进攻。
④败绩:(军队)溃败,大败。
⑤驰之:指驱赶兵车追击齐军。
驰,赶车马快跑。
⑥视:仔细地看。
⑦辙:车辙,车轮轧过后所留下的痕迹。
⑧轼(shì):古代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
这里用作动词,是扶着车前横木的意思。
按:此句或谓登上车厢前横木“而望之”。
译文
庄公与曹刿同乘一辆兵车,(与齐军)在长勺作战。
庄公准备击鼓(发起对齐军的反攻),曹刿说:“还不行。”齐军三次擂鼓(进攻),曹刿说:“可以(反攻)了!”齐军大败(溃不成军)。
庄公准备驱赶兵车追击齐军,曹刿说:“还不行。”(曹刿)下车仔细察看齐军兵车的车辙(后),登上(兵车),扶着车前用作扶手的横木眺望(溃逃的)齐军,说:“可以(追击)了!”于是(驱车)追击齐军。
【四段】原文
既克①,公问其故。
对曰:“夫②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③,再而衰,三而竭。
彼竭我盈,故克之。
夫大国,难测也,惧④有伏⑤焉⑥。
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⑦,故逐之。”
注释
①既克:指已经战胜齐军。
既,已经。
克,战胜。
②夫:句首语气词,用以提起下文,表示要发表议论和看法等。
(下文“夫大国”句之“夫”、《石碏谏宠州吁》“夫宠而不骄”句之“夫”、《臧哀伯谏纳郜鼎》“夫德,俭而有度”句之“夫”及《季梁谏追楚师》“夫民,神之主也”句之“夫”等,其词性和作用均同此。)
③作气:指使士气振作起来。
作,这里用作使动词。
④惧:恐怕。
⑤有伏:有埋伏。
⑥焉:兼词。
(其义与《郑伯克段于鄢》“虢叔死焉”句之“焉”、《臧僖伯谏观鱼》“吾将略地焉”句之“焉”等均同。)
⑦靡(mǐ):倒下。
译文
打败齐军以后,庄公问能够战胜齐军的原因。
(曹刿)回答说:“作战,靠的是勇气。
擂第一通鼓振作士气,擂第二通鼓士气就有所衰减,擂第三通鼓(齐军的士气)就泄尽了。
他们的士气已经丧失殆尽,而我军的士气却正充盈旺盛,所以能战胜他们。
大国(军队的战术)难以捉摸,恐怕他们有埋伏,我仔细察看他们的车辙已很凌乱,眺望他们的战旗也倒下了,所以这才追击他们。”
评析
此文有的选本作《齐鲁长勺之战》,而《古文观止》则以“曹刿论战”为题,很能看出编选者的审美眼光。
此文虽然记述了齐鲁长勺之战的全过程,但它着重揭示的却是战略战术问题。
全文自始至终围绕着“论战”二字展开。
首段先推出“论战”主人公曹刿,并以“其乡人”作陪衬,点明“论战”之由;二段写曹刿在战前对鲁国国内政治情况所作的分析,实际是在“论”战争胜利之本,这自然是从战略上着眼;三段写曹刿在战斗进行过程中如何准确地把握战机,则是从战术上落墨,表面上虽无“论”字,但那几个精彩的细节描写和曹刿说的两个“可矣”,就足以显示曹刿所采取的战术原则了;四段写战后曹刿对克敌制胜经验的总结,把“论战”二字推向极致。
全文主旨集中而明确,结构缜密而严谨,语言简洁而明快。
更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以记事为主的编年体历史散文的一个片段,本文为我们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曹刿这样一位有胆有识的爱国战略家形象,时隔将近两千七百年,他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如在眼前,谓其呼之欲出,恐怕不算过誉。
本文所反映出来的具有永恒借鉴意义的战略、战术思想,还特别受到毛泽东的赏识!他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论及战略退敌问题时曾引述本文,并评析说:“鲁与齐战,鲁庄公起初不待齐军疲惫就要出战,后来被曹刿阻止了,采取了‘敌疲我打’的方针,打胜了齐军,成为了中国战争史中弱军战胜强军的有名的战例。”
卷一 周文 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左传·僖公四年》
本文选自《左传·僖公四年》。
在大国、强国欺凌甚至兼并小国、弱国的春秋时代,最早“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成为霸主的是齐桓公。
他在基本控制北方各诸侯国以后,为了进一步达到称霸天下的目的,便以“夹辅周室”的名义,寻找各种借口,挥师南下。
而南方的楚国这时也日益强大,在“得志于汉东”以后,开始向北扩张。
这一年(前656年)的春天,齐桓公在“以诸侯之师侵蔡”并打败蔡国以后,便乘胜伐楚。
楚成王先派使者到诸侯联军中质问齐国为什么要发动对楚国的进攻,之后又派屈完到诸侯联军中,双方先后展开了两次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外交斗争。
最后双方达成妥协。
屈完代表楚成王在召陵与各诸侯国订立了盟约。
本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场外交斗争的动人场景,反映了春秋时代军事斗争和外交斗争常常交互进行的历史现象。
【一段】原文
四年春,齐侯①以诸侯之师②侵蔡③;蔡溃,遂伐楚。
楚子④使与师言曰②:“君处北海⑤,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⑥。
不虞⑦君之涉⑧吾地也,何故?”管仲⑨对曰:“昔召康公⑩命我先君大公⑪曰:‘五侯⑫九伯⑬,女⑭实⑮征之,以夹辅周室。
’赐我先君履⑯:东至于海⑰,西至于河⑱,南至于穆陵⑲,北至于无棣⑳。
尔贡包茅21不入,王祭不共22,无以缩酒23,寡人是征24;昭王25南征26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27水滨28!”师进,次29于陉30。
注释
①齐侯:指齐桓公。
②诸侯之师:据其他史书记载,齐侯伐蔡攻楚时,率领齐、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八个诸侯国的军队。
③蔡:国名,姬姓,其开国君主为周武王胞弟叔虞,春秋时代其故地在今河南汝南、上蔡等县境。
④楚子:指楚成王。
⑤北海:齐国滨临渤海,古人称渤海为北海。
这里泛指北方。
下句“南海”则泛指南方,楚国南部边境远未到南海,言其极远而已。
⑥“唯是”句:谓齐国和楚国相距遥远,谁也不关谁的事,就像牛马发情互不相干一样。
唯,同“惟”或“维”,即使。
风:雌雄相引诱。
⑦虞:料到。
⑧涉:趟水过河,这里有踏入的意思,是“侵入”的委婉说法。
⑨管仲:齐大夫,名夷吾,字仲,春秋时代著名政治家,齐桓公正是在他的辅佐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著有《管子》一书。
⑩召(shào)康公:即召公臾(yú),周文王的庶子,周成王时重要辅臣,因其封地在召(今陕西岐山县),故称召公,“康”是他的谥号。
⑪大(tài)公:即太公,名尚,又名望,周文王、周武王时重要辅臣,为齐国开国君主。
因姓姜,故又称姜太公;一说字子牙,故又称姜子牙。
⑫五侯:即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⑬九伯:即九州之长。
伯,也称方伯。
这里,“五侯九伯”泛指诸侯。
⑭女(rǔ):通“汝”,第二人称代词。
⑮实:语中虚词,表示命令或期待的语气。
⑯履(lǚ):本指单底鞋子,这里指鞋子所践踏到的地方,亦即征伐的范围。
⑰海:指黄海、渤海。
⑱河:黄河。
在古代典籍中,凡单言“河”,都特指黄河。
⑲穆陵:地名,在今山东临朐(qú)县南的穆陵关。
⑳无棣(dì):地名,在今山东无棣县境。
21包茅:打成捆儿的菁茅。
菁茅是楚地特产,用于滤酒。
包,束。
22共(ɡōnɡ):同“供”,供给。
与下文“敢不共给”句之“共”音义同。
23缩酒:古代祭神时的一种仪式,把打成捆儿的菁茅立在祭祀的神祗前,把酒浇在菁茅上,酒就会渗下去,如神饮酒,故称。
另一说,指滤酒、祭祀时用菁茅滤去酒中的不洁物。
24征:此字繁体原作“征”,在这里当有二音二义,一读“chénɡ”,通“惩”,即惩罚,作为外交辞令,说委婉些,也可作“问罪”解;一读“zhēnɡ”,即取、收、征收义,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辞源》即作“征收”解。
细品文意,还是训声为“chénɡ”、训义为“惩罚”为宜。
25昭王:指周昭王,名瑕。
昭王晚年荒于国政,人民恨他,在他南巡渡汉江时,当地人给他准备了一只用胶粘起来的船,结果船到江心,胶溶船解,他溺水而死。
周王室讳言此事,不发讣告,诸侯不知其故,下句“寡人是问”即缘于此。
26南征:指南巡。
征,远行。
(注意:此段前后出现三个“征”字,包括未曾注及的“女实征之”句之“征”,请比较音义的异同。)
27诸:“之于”的合音字,其中“之”字代“昭王南征而不复”这件事。
28水滨:汉江边。
按:昭王时汉江尚非楚境,所以楚成王使者回答管仲代表齐侯提出的责问时说“君其问诸水滨”。
29次:军队临时驻扎。
与下文“次于召陵”句之“次”义同。
(注意此字与《季梁谏追楚师》“军于瑕以待之”句之“军”在词义上的细微区别。)
30陉(xínɡ):山口名,在今河南偃城县南。
译文
(僖公四年)春天,齐侯率领诸侯国的军队攻打蔡国;蔡国溃败后,(紧接着)就进攻楚国。
楚成王派遣使者到诸侯国军中(并以他的名义和口吻)说:“(贵国)国君住在北方,寡人住在南方,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没想到(贵国)国君会涉足我国领土,这是为什么呢?”管仲(则以齐侯的名义和口吻)回答说:“以前召康公命令我的先君太公说:‘五侯九伯,你都可以征讨他们,以便辅助周王室。
’赐权给我的先君征讨的范围是: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北到无棣。
你们应该进贡的包茅没有奉献到朝廷,(致使)天子祭祀(所用的包茅)供给不上,没有用来祭酒的东西,寡人特来问罪;昭王南巡而没有回去,寡人特来责问。”(楚成王的使者)回答说:“(应该)进贡的东西不(及时)奉上,这是寡君的罪过,(但)怎敢不供给呢?(至于)昭王(南巡)没有回去,还是请您到(汉)水边去问吧!”(齐侯率领的诸侯)军队向南(挺)进,临时驻扎在陉地。
【二段】原文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
师退,次于召陵①。
齐侯陈②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
齐侯曰:“岂不毂是为③?先君之好是继。
与不毂同好,何如?”对曰:“君惠④徽⑤福于敝邑⑥之社稷,辱⑦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⑧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⑨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⑩,虽众,无所用之⑪。”屈完及诸侯盟⑫。
注释
①召陵:楚地名,在今河南偃城县东。
②陈(zhèn):同“阵”,这里用作动词,指列阵。
③岂不毂是为:难道只是为了我吗?不毂,不善,古代诸侯自称的谦词。
在这一句中,宾语“不毂”前置,有强调和突出宾语的意味。
“宾语+是+动词”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一种句式,下句“先君之好是继”,也是这种句式。
④惠:敬词,用于称对方对自己的行为,意思是这样做是对自己的恩惠。
⑤徽(huī):求。
⑥敝邑:谦称自己的国家,犹今语之“敝国”。
⑦辱:谦词,表示承蒙,意思是这样做使对方蒙受了屈辱。
⑧众:众人,这里指众多的军队。
下文“虽众,无所用之”句之“众”,则指众多。
⑨绥:安抚。
⑩“方城”两句: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
“方城”和“汉水”都是介词“以”的前置宾语,这也是古代汉语中常见的一种句式。
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城,城墙。
池,护城河。
⑪“虽众”两句:即使军队众多,也没有用他们的地方。
⑫盟:订立盟约。
译文
夏天,楚成王派屈完到诸侯军。
诸侯军后撤,临时驻扎在召陵。
齐侯把诸侯军列成方阵,与屈完乘坐兵车观看。
齐侯说:“(这次起兵)难道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吗?这是为了继承我先君建立起来的友好传统啊。
(贵国)和我同归于好,怎么样?”(屈完)回答说:“承蒙国君您向敝国社稷之神求福,(使国君您)蒙辱安抚敝国国君,这正是敝国国君的愿望啊。”齐侯说:“用这样的军队来作战,谁能抵御?用这样的军队攻城,哪座城攻克不了?”(屈完)回答说:“国君您如果用德来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国君您如果凭借武力,楚国以方城山为城墙,以汉水为护城河,(国君您的军队)虽然众多,也没有用。”(最后)屈完和各诸侯订立了盟约。
评析
此文在记述春秋时代齐楚两国的这场外交斗争时,并不是用叙述语言来记述它的过程,而是把“出场”人物放在双方的矛盾冲突中。
并通过他们各自的个性化语言和“交锋”方式,把这场外交斗争一步步引向深入,直到双方达成妥协,订立盟约。
这样,既使我们明白了这场外交斗争的性质及其过程,又让我们看到了各具情貌的四位历史人物。
楚国两位使者,特别是作为楚平王“特命全权代表”的屈完,沉稳冷静、不卑不亢的外交风度,坚毅果敢、不为威武所屈的外交风范,机智灵敏、随机应对的外交智慧,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作为政治家的管仲,他那熟悉历史、谙于事故、无理也能说出理来的外交才情,以及齐桓公那种虽然骄横霸道、软硬兼施,却也不失身份的霸主形象,也都让我们过目难忘。
总之,阅读欣赏此文,不像是读史,倒像是看一场高潮迭起、精彩纷呈的外交斗争话剧。
此文作为记叙外交斗争的一段史体散文,在语言的运用上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
双方出场人物,虽然使用的都是各具情貌的外交辞令,但并不觉得做作、生硬。
而且,即使针锋相对,也不金刚怒目;即使咄咄逼人,也不疾言厉色。
尤其是楚国两位使者的语言,更是柔中有刚,刚中有柔。
此文有的选本题为《齐桓公伐楚》,怕远不如以《齐桓公伐楚盟屈完》为题好,因为此题虽然多了三个字,却较切合此文的中心内容。
这也给我们一个启示:题目确实是文章的眼睛和窗子。
宫之奇谏假道
出自:《左传》
公元前659年,晋国第二次借道虞国去攻打虢国。
虞国大臣宫之奇向虞君痛陈利害关系,劝说虞君不要执迷于宗族观念,寄希望于神灵保佑。
虞侯不听,晋军在灭虢之后顺便将虞灭亡。
“假道灭虢”成为我国古代军事谋略的一个重要内容,而“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朴素思想更具有恒久不变的深刻战略意义。
原文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①。
宫之奇谏曰②:“虢,虞之表也。
虢亡,虞必从之。
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③,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
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④。
大伯不从,是以不嗣。
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⑤。
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⑥,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
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⑦。
’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
神所冯依,将在德矣。
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⑧。
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
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
执虞公。
注释
①假道:借路。
虞:国名,在今山西平陆北。
②宫之奇:虞国大夫。
③辅:指面颊。
车:指牙床。
④昭:宗庙里神主的位次。
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称“穆”。
⑤盟府:掌管盟誓典策的官府。
⑥桓、庄:桓叔、庄伯,分别为晋献公的曾祖和祖父。
⑦翳(yì):语气词。
⑧腊:冬至后第三个戌日祭祀众神。
译文
晋献公又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谏道:“虢国,是虞国的外围。
虢国灭亡,虞国必定会跟着灭亡。
晋国的野心不可助长,别国的军队不可轻忽。
一次借路已经过分了,难道还可以再来一次吗?俗话说‘颊骨与牙床互相依靠,嘴唇没有了,牙齿就要受寒’,这就像虞国和虢国互相依存的关系一样。”
虞公说:“晋国,与我是同宗,难道会加害于我吗?”宫之奇回答说:“太伯、虞仲,是周始祖大王的儿子。
太伯不从父命,因此没有继承王位。
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做过文王的大臣,有功于周王朝,他们获得功勋的记录还藏在盟府之中。
现在晋国既然连虢国都想灭掉,对虞国又有什么可爱惜的?况且虞国与晋国,能比桓、庄两族与晋国更亲近吗?晋君爱护桓、庄两族吗?桓、庄两族有什么罪过,却遭杀戮,不就是因为近亲的势力威胁到自己吗?亲族由于受宠而对自己产生了威胁,尚且杀了他们,何况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鬼神的祭品丰盛而干净,鬼神必然在我们这边。”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鬼神不会随便亲近哪一个人,只有对有德行的人才去依附。
所以《周书》上说:‘上天没有私亲,只辅助那些有德行的人。
’又说:‘祭祀用的黍稷不算是芳香的,只有美好的德行才是芳香的。
’又说:‘人们进献的祭品相同,而鬼神只享用有德之人的祭品。
’如此看来,非有道德,则百姓不能和睦,鬼神就不会享用祭品。
鬼神所依托的,只在于德行罢了。
如果晋国攻取了虞国,用发扬美德的方式来使祭品真正地发出芳香,鬼神难道还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臣的要求。
官之奇带领他的族人离开了虞国,临行前说:“虞国等不到年终的祭祀了。
虞国的灭亡,就在晋军的这次行动中,晋国用不着再次发兵了。”冬天,晋国灭掉了虢国。
回师途中,驻军于虞国,于是乘机灭掉了虞国。
捉住了虞公。
解读
宫之奇一上来直接点出“虢亡,虞必从之”的道理,这样就在开篇处布了一个险境,起到了渲染气氛的作用。
当虞君说出与晋国同宗的理由以后,情势稍缓,但宫之奇以一句“将虢是灭,何爱于虞”,将险绝的气氛再次烘托出来。
对于虞君“神必据我”的谬论,宫之奇引用《尚书》的典故,指出人君要敬鬼神而远之、重仁德而亲民,这样虞君的借口便显得苍白无力了。
但是,虞君到底是没有听宫之奇的劝告,宫之奇说:“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也。”这是一句委婉的话,虽然没直接说晋国就要灭虞国了,但字字遀½透着杀机,也照应了后面的“馆于虞,遂袭虞,灭之”,可见宫之奇有先见之明。
此文先论势,次论情,再论理,层次井然。
卷一 周文 齐桓下拜受胙
《左传·僖公九年》
公元前651年夏,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
周襄王闻知后,忙派近臣宰孔送出一块祭肉,以示对齐桓公优礼有加。
这篇短文,写的就是齐桓公在会合诸侯时接受周天子所赐祭肉的言谈举止。
【一段】原文
会于葵丘①,寻盟②,且修好,礼也。
注释
①葵丘: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兰考。
一说在民权县东北。
当时齐桓公与宋襄公、鲁僖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葵丘相会。
②寻盟:重温旧盟。
齐桓公曾在曹国的洮会合过鲁、宋等诸侯,故称“寻盟”。
寻,通“爝(jué)”,把冷了的东西重新温一温,引申为重续或重温。
盟,在神前立誓缔约。
译文
(齐桓公与众诸侯)在葵丘相会,重温旧盟誓约,并发展友好关系,是合乎礼的。
【二段】原文
王①使宰孔②赐齐侯胙③,曰:“天子有事于文、武④,使孔赐伯舅⑤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
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⑥,加劳⑦,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⑧颜⑨咫尺⑩,小白⑪余⑫敢⑬贪⑭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⑮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注释
①王:周襄王。
②宰孔:周襄王的使臣。
宰,官名。
孔,人名。
③胙(zuò):古代祭祀时供的肉。
④文、武:周文王与周武王。
⑤伯舅:周天子尊称同姓诸侯为伯父或叔父,尊称异姓诸侯为伯舅。
周,姬姓;齐,姜姓。
⑥耋(dié)老:老迈,年高。
耋,七十岁。
⑦加劳:加上有功劳。
一说重加慰劳。
⑧违:离。
⑨颜:面。
⑩咫(zhǐ)尺:距离很近,八寸为咫。
⑪小白:齐桓公名。
⑫余:我。
⑬敢:怎敢。
⑭贪:贪妄,意为恃宠而违礼法。
⑮陨越:坠落。
指违背礼法。
译文
周襄王派宰孔赐给齐桓公祭肉,说:“天子祭祀文王和武王,派我来赐给伯舅胙肉。”齐桓公将要下阶跪拜,宰孔忙说:“还有后面的命令。
天子派我来时说:‘因为伯舅年事已高,加之有功劳,赐给一等,不用下阶跪拜!’”齐桓公回答说:“天子的威严离颜面不过咫尺之远,小白我岂敢受天子的命令而‘不用下阶跪拜’!(不下拜)我唯恐跌倒在下面,给天子带来羞辱,岂敢不下阶跪拜?”(于是齐桓公)下阶,跪拜,登堂,受胙。
评析
这篇百字短文记述了齐桓公在会晤诸侯时接受周襄王赏赐祭肉的一个场面。
粗读似乎平淡无奇,细品则觉别有滋味。
依据周朝的规矩,“胙”是不应赐给异姓诸侯的,并且诸侯受赐必须“下拜”。
周襄王却破例赐给齐侯“胙”并传令免去“下拜”之礼。
这是为什么?齐桓公虽已年迈功高,且当着众诸侯的面,坚持要“下拜”受赐,绝不违礼法,又是为什么?文章围绕“下拜”二字,一波三折,既反映了周王室的衰微,也反映了当时还普遍存在尊周意识。
周襄王对齐侯的特殊礼遇,不无讨好巴结之嫌,企盼霸主尊周,以维持周王室的生存与面子。
他未必不觉屈辱、难堪,心中酸苦唯有自知。
齐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这时已任诸侯盟主数十年,功高年迈,傲视群雄,称霸中原。
周天子在他心目中未必有多大分量。
但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却表现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情态,非但谦恭有礼,甚至近于肉麻。
与其说他的言行带有矫揉的成分,毋宁说他的表演相当成功。
霸主尊周,固然是给周王室面子,而他表演的真正目的,则是给在场与不在场的诸侯看,借周天子的名号,使自己的霸权合法化。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后世曹孟德一类奸雄的祖师爷。
《左传》刻画人物,往往着墨不多,很少客观地描绘,而是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表现人物性格。
本文写齐桓公只有一段话、一套程式化动作,却把一个雄才大略、老谋深算的形象刻画得形神毕肖。
附带说一句,《左传》作者评价历史人物的准则与当时儒家“尊王”的宗旨是一致的。
所以文章在平稳朴实中仍可见到作者对齐桓公的赞许。
阴饴甥对秦伯
出自:《左传》
晋国、秦国同为春秋中期的强国,两国因争霸中原而矛盾突出。
公元前645年,晋国和秦国在韩原(今陕西韩城)交战,结果晋国战败,国君晋惠公也成了秦人的阶下囚。
事后,秦穆公主张两国和解,晋国于是派阴饴甥去秦国讲和。
此文写的正是阴饴甥出使秦国之事。
原文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
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①。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馈七牢焉②。
注释
①圉(yǔ):晋惠公太子姬圉。
②七牢:古代招待诸侯的礼节,牛、羊、猪各一为一牢。
译文
鲁僖公十五年十月,晋国的阴饴甥拜见秦穆公,双方在王城订立盟约。
秦穆公问:“晋国国内的意见一致吗?”阴饴甥回答道:“不一致。
普通百姓以失去国君为耻辱,并且为战死的亲人感到深深的悲伤。
他们不怕多征赋税,想要整军备战以拥立圉做国君,说:‘一定要报仇,宁可屈从于西北外族。
’君子爱戴国君而且知道他的罪过,他们也不怕多征赋税,想要整军备战来等待秦国的命令,说:‘一定要报答恩德,死无二心。
’国内因此意见不一。”秦穆公问:“国内认为国君的命运将会如何?”阴饴甥回答说:“普通百姓很是忧伤,说是国君不会被赦免了;君子就很看得开,他们认为国君一定会被放回来。
普通百姓说:‘我们对待秦国太狠毒了,秦国岂能放国君回来?’君子说:‘我们已经知道罪过了,秦国必然放国君回来。
背叛时就捉拿他,服罪了就释放他,没有比这再宽厚的仁德了,没有比这再威严的惩罚了。
服罪的人感怀仁德,有背叛之心的人畏惧惩罚,通过这一次的事件,秦国就可以称霸于诸侯了。
帮助惠公做了晋君而不使他安定,废去惠公的王位而不再立他为晋君,这样一来就会把让晋人感怀的恩德变为他们胸中的怨恨,秦国大概不会这样做吧?’”秦穆公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于是改用宾馆来招待晋惠公,并馈送了牛、羊、猪各七头,表示尊敬。
解读
穆公的两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实际是暗藏玄机,不过阴饴甥没有误中圈套,他说晋国有“小人”与“君子”两类“不和”的观点,但这不是说晋国发生了内乱,而是表达了晋人复仇的决心和对秦国送还晋惠公的期待。
阴饴甥的这番话委婉曲折,看似无心,其实是针锋相对。
此文刚柔并济,平和中见突兀,婉转中见奇崛,是一篇妙绝的外交辞令。
子鱼论战
出自:《左传》
宋襄公想成为春秋霸主,他曾请求楚国纠合诸侯推选他为霸主,没想到在盟会上被楚人俘虏,不久被释放。
公元前638年,宋襄公率兵攻打依附于楚国的郑国,由于他不听大司马公孙固的劝告,一再错失战机,最终战败于泓水。
原文
楚人伐宋以救郑。
宋公将战,大司马固谏曰①:“天之弃商久矣②,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及楚人战于泓③。
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
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
公伤股,门官歼焉④。
国人皆咎公。
公曰:“君子不重伤⑤,不禽二毛⑥。
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
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君未知战。
勍敌之人⑦,隘而不列,天赞我也。
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
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
虽及胡耉⑧,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
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
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
利而用之,阻隘可也。
声盛致志,鼓儳可也⑨。”
注释
①大司马:掌管军政的官员。
②天之弃商久矣:宋国是商朝的后裔。
③泓(hónɡ):即泓水名,在今河南柘城西北。
④门官:指国君的卫队。
⑤重(chónɡ)伤:再一次伤害。
⑥禽:通“擒”。
二毛:指头发花白的人。
⑦勍(qínɡ)敌:强劲有力的敌人。
⑧胡耈(ɡǒu):老人。
⑨儳(chán):不整齐。
译文
楚国攻打宋国来救郑国。
宋襄公将要应战,大司马公孙固劝谏说:“上天抛弃我商国已经很久了,主公想要复兴,这是得不到宽恕的。”宋襄公不听。
宋军与楚军战于泓水。
宋军已经摆好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河。
司马子鱼说:“敌众我寡,趁他们没有完全渡河,请下令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当楚军已经全部渡河,但尚未摆好阵势,司马子鱼又请求攻击。
宋襄公说:“不行。”等楚军摆好了阵势,然后才开始攻击,结果宋军大败,宋襄公大腿受伤,卫队也被歼灭了。
宋国人都埋怨宋襄公。
宋襄公说:“君子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人。
古人作战,不在隘口处阻击敌人。”我虽然是已然亡国的商朝的后代,但也不会攻击没有摆好阵势的敌人。
子鱼说:“主公并不懂得战争。
强大的敌人,因为地形的狭窄而摆不开阵势,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这时候对其加以拦截然后攻击他们,不也是可以的吗?就算是这样还怕不能取胜。
况且今天这些强悍的楚兵,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是碰到老人,捉住了就把他抓回来,何况只是头发花白的人!对士兵讲明耻辱,教导作战,是为了杀死敌人。
敌人受了伤但还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再次攻击使其毙命?如果是因为怜悯那些受伤的人而不想再次加以伤害,那还不如开始就不要击伤他。
同情年长的敌人,还不如向他们投降。
用兵讲求抓住有利的条件和时机,那么即使是在险阻隘口的地方打击敌人,也是应该的;锣鼓响亮是为了振作士气,那么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解读
写子鱼论述战争的时候,文中多用四言句式,同时又夹杂着五言、六言,这样写既赋予文章整饬感,又衔接得当,使全文一气呵成,感情充沛。
同时,子鱼的辞令中多判断句式和反问句式,从“勍敌之人”一直到“阻隘可也”,三个反问句、五个判断句,强调了子鱼所说的打仗应以取胜为先的观点。
反问句和判断句交叉使用,层次鲜明,言辞有力,读起来酣畅痛快。
寺人披见文公
出自:《左传》
公元前625年,晋国大臣吕甥、郤芮密谋纵火烧死晋文公。
宦官寺人披得知此事后,求见晋文公。
寺人披此前曾两次刺杀文公,文公不想见他。
后经寺人披一番合情入理的辩白,文公才答应接见他。
寺人披告诉文公吕甥和郤芮的阴谋,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乱的发生。
原文
吕、郤畏逼①,将焚公宫而弑晋侯。
寺人披请见②。
公使让之,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
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
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③,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
若犹未也,又将及难。
君命无二,古之制也。
除君之恶,唯力是视。
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④!”
公见之,以难告。
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⑤。
己丑晦⑥,公宫火。
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注释
①吕、郤(xì):即吕甥、郤芮,二人都是晋惠公的亲信旧臣。
②寺人:即后世所说的宦官。
③袪(qū):衣袖。
④刑臣:宦官的自称。
⑤秦伯:指秦穆公。
王城: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大荔东。
⑥己丑:三月二十九日。
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译文
吕甥、郤芮因为害怕受到迫害,要放火焚烧晋文公的宫殿以杀死晋文公。
寺人披请求进见,晋文公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说:“在蒲城发生的事情,国君命令你第二天到达,你立刻就到了。
后来我陪同狄国国君在渭水边上打猎,你为了惠公前来杀我,惠公命令你三天到达,你两天就到了。
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何至于如此迅速?那只袖子还在,你走吧!”寺人披回答道:“我认为君侯此次回国,已经明白了君臣之间的道理。
如果还没有明白,那么就又有灾难要临头了。
国君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这是古代的制度。
为了除去国君所厌恶的人,自己有多大力量就要尽多大力量。
至于国君厌恶的人,是蒲人还是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相干呢?现在君侯即位,难道就没有在蒲、狄时那样的祸事了吗!齐桓公把管仲箭射自己带钩的事放在一边,而让他来辅佐自己,君侯想要改变这样的做法,还用烦劳您下命令吗?离开晋国的人会很多,难道只有我一个受过宫刑的小臣吗?”
晋文公于是接见了他,寺人披把将要发生的灾难告诉了文公。
晋文公偷偷地到王城去会见秦穆公,商讨这件事。
三月的最后一天,晋文公的宫殿起了火。
吕甥、郤芮没有找到晋文公,于是跑到黄河边上,秦穆公将他们诱捕后杀掉了。
解读
由于寺人披曾参与刺杀晋文公,所以晋文公不肯见他,这样寺人披就面临着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即如何能让晋文公接纳自己。
于是他先以“君命无二”、“唯力是视”为自己辩解,说以前的举动不过是听从了君王之命,罪不在己,以图为自己洗脱刺杀晋文公的罪名;继而他又举出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的故事,以管仲喻指自己,以齐桓公暗指晋文公,目的是为了说服晋文公应不计前嫌,这样一来,晋文公的介怀之心大减。
通过这两层自辩,寺人披既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使晋文公改变了态度,可谓一举两得。
此外,寺人披还以“行者甚众”、“又将及难”、“其无蒲、狄乎”来暗示文公,若是文公不能尽释前嫌,那就会导致祸患。
寺人批言辞平缓却隐藏机锋,从中也可见到他识时务、晓利害的特点;而他所说的“君命无二”、“唯力是视”反映了他的反复无常。
介之推不言禄
出自:《左传》
晋国公子重耳曾在外流亡三年,介之推一直追随他左右,有一次还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为重耳充饥。
后来,重耳返回晋国,登上了王位,他就是晋文公。
晋文公为表彰有功之臣,对他们进行了封赏,唯独介之推没有获得封赏,而他也没有主动向文公邀功。
此文通过介之推与母亲的一番话,表现了介之推耿介廉洁的情操。
原文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①。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
惠、怀无亲,外内弃之。
天未绝晋,必将有主。
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②?”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
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③。
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注释
①禄:禄赏,赏赐。
②怼(duì):怨恨。
③绵上:介之推隐居处,在今山西介休东南。
译文
晋文公奖赏跟随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求爵禄,而赏赐爵禄的时候也没有考虑到他。
介之推说:“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君侯还活在世上。
晋惠公、晋怀公没亲近的人,国外、国内都厌弃他们。
上天还没有想让晋国灭亡,所以晋国一定会等到贤明的君主。
能主持晋国祭祀大典的人,不是君侯又能是谁呢?这实在是上天要立他为君,而那几个人却认为是自己的力量所致,这不是欺骗吗?偷别人的财物,尚且叫做盗窃,何况是贪上天之功以为是自己的力量所致呢?下面的人把自己的罪过当成是正义,上面的人又奖赏他们的奸欺,上下相互蒙蔽,难以和他们相处。”他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请求赏赐呢?就这样死去,又能怨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明知错误而去效仿,罪过就重了。
况且我已口出怨言,不能再吃他的俸禄了。”他母亲说:“也要让君侯知道一下此事,怎样?”介之推答道:“言语,是用来表白自己的。
自身将要隐退,哪里还用得着表白?这样做就是想要求得显达了。”他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吗?我同你一起隐居吧。”于是便隐居到死。
晋文公寻访他们不到,就把绵上作为他的封田,说:“用这来记录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
解读
介之推母亲一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说“盍亦求之?以死,谁怼”,表面上看起来,是对介之推行为的不理解和埋怨,实则在此处埋下一伏笔;第二句说“亦使知之,若何”,态度则和缓了许多;当儿子表示“身将隐”时,她才表达了自己“与汝偕隐”的心意。
介之推所以能够隐居山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母促成的。
三句文字味道不同,却能从中看出介之推母亲的深邃智慧。
展喜犒师
出自:《左传》
公元前634年,齐孝公派兵征伐鲁国。
此时,齐桓公虽已故去,但齐国国力依旧不容小觑。
鲁国害怕齐国,就派大臣展喜作为使者去犒劳齐师,说退齐孝公。
展喜不辱使命,成功解了鲁国之围。
原文
齐孝公伐我北鄙①,公使展喜犒师②,使受命于展禽③。
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④。”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悬罄⑤,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
昔周公、大公⑥,股肱周室⑦,夹辅成王。
成王劳之,而赐之盟。
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
’载在盟府⑧,太师职之。
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
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⑨。
’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
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①我:指鲁国。
②展喜:人名,鲁国大夫,展禽的弟弟。
③展禽:姓展,名获。
④执事:原指君主左右办事的人,实指齐孝公,这里是客气的说法。
⑤悬罄(qìnɡ):器中空。
形容屋内空空,一无所有,贫穷之极。
⑥周公:周公旦。
大公:姜太公。
⑦股肱(ɡōnɡ):帝王左右辅助得力的人。
⑧载:指盟约。
盟府:古代掌管盟约的官府。
⑨率:遵行,遵循。
译文
齐孝公领兵攻打我国北部边境,鲁僖公派展喜去犒劳齐军,让他先向展禽请教犒劳时的辞令。
齐孝公还没有进入我国国境,展喜就出境迎上去,说:“我们的君王听说您亲自出动大驾,将要屈尊光临敝邑,于是派遣我来犒劳您的侍从。”齐孝公问:“鲁国人害怕吗?”展喜回答道:“小人害怕,君子就不怕。”齐孝公说:“房屋像悬挂的磬,四野空无青草,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说:“凭借先王的遗命。
从前周公、齐太公均是周朝股肱之臣,两人协力辅佐成王。
成王慰劳他们,赐他们结盟,说:‘世世代代的子孙都不要互相侵害。
’这个盟约还保存在盟府里,由太师掌管着。
桓公因此而集合诸侯,解决他们间的纠纷,弥补他们的过失,救助他们的灾难,这样做是为了显扬齐国君主过去的职责。
到了您即位,诸侯们盼望说:‘他将会继承桓公的功业吧!’我们因此不敢聚众而加以防卫,说:‘难道他即位刚九年,就丢弃了先王的遗命,废弃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把先君放到了什么位置啊?我想您必然不会这样。
’我们是靠着这个才不害怕的。”齐孝公于是领兵回国了。
解读
在本篇中,展喜的言辞共有三处。
第一处言辞为第二处言辞做铺垫,是下文的引言;第二处言辞中的“小人恐矣”对照齐侯“鲁人恐乎”的问题,展喜采取先扬后抑的方法,刚上来先放纵齐侯,使其骄傲自大。
后面一句“君子则否”给齐侯泼了一盆冷水,这样既避免了针锋相对,又能化被动为主动,扭转所处的不利形势。
同理,针对齐侯“何恃而不恐”的问题,展喜在第三处言辞中又以“君子则否”应答。
展喜为何说“君子则否”呢?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鲁人“恃先王之命”,周公和姜太公也曾立下“世世子孙,无相害己”的誓言,这是借先祖的权威告诫齐侯不要僭越先人的规矩。
第二个是各国诸侯钦佩齐侯的威望,希望齐侯能“昭旧职”,也就是成就霸业,这是为了用“霸主”的名分钳制住齐侯,使他不敢做出过分之举。
透过这些话语,我们能清晰地看出展喜的机智与善于揣摩别人心理的个性特点。
烛之武退秦师
出自:《左传》
公元前632年,晋国和楚国大战于城濮,结果楚国大败,晋国的霸业完成。
在城濮之战中,郑国曾协助楚国一起攻打晋国,而且晋文公年轻时流亡到郑国,受到冷遇,所以文公把新仇旧怨加到一块,于两年后联合秦国讨伐郑国。
郑伯闻讯后,派烛之武面见秦穆公,劝他退兵。
烛之武不负所托,劝退了秦师。
烛之武之所以能说退秦师,依靠的就是四个字:利害关系。
原文
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
晋军函陵①,秦军氾南②。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③:“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
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
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夜缒而出④。
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
若郑亡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⑤。
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
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⑥。
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⑦,共其乏困⑧,君亦无所害。
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
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⑨,又欲肆其西封。
若不阙秦⑩,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⑪,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⑫,乃还。
子犯请击之⑬。
公曰:“不可。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⑭。
因人之力而敝之⑮,不仁;失其所与⑯,不知⑰;以乱易整,不武。
吾其还也。”亦去之。
注释
①函陵:地名,在今河南新郑县北。
②氾(fàn)南:氾水之南。
③佚之狐:人名,郑大夫。
④缒(zhuì):系在绳上放下去。
⑤执事:指代秦穆公。
⑥薄:削弱。
⑦行李:外交使者。
⑧共:通“供”。
⑨封:疆界。
⑩阙:损害。
⑪说:通“悦”。
⑫杞子、逢孙、杨孙:三人都是秦国大夫。
⑬子犯:晋国大夫。
⑭微:非。
夫人:指秦穆公。
⑮敝:损害。
⑯所与:盟国。
⑰知:通“智”。
译文
晋文公和秦穆公联合围攻郑国,因为郑国曾对晋文公无礼,并且对晋国有二心,暗地里依附了楚国。
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氾南。
佚之狐对郑文公说:“郑国处于危险之中,如果能派烛之武去见秦穆公,那么前来征讨的军队一定能撤走。”郑伯听从了他的建议。
可是烛之武却推辞说:“臣壮年的时候,尚且不如别人;现在老了,做不成什么了。”郑文公说:“我没有能及早地任用你,如今形势危急才来求你,这是我的过错。
然而郑国灭亡了,对你也有不利的地方啊!”烛之武于是答应了。
当天夜里就用绳子将烛之武从城上吊下去,(烛之武)进见秦穆公说:“秦国和晋国前来围攻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要灭亡了。
如果郑国的灭亡对您有好处,那就烦劳您手下的人把郑国灭掉。
隔着别国而想把远方的土地作为自己的领土,您知道这是难以办到的,何必要灭掉郑国而增加邻邦晋国的土地呢?邻邦的国力雄厚了,您的国力也就相对削弱了。
假如放弃灭郑的打算而让其作为您东方路上的主人,秦国使者往来,郑国可以供给他们所缺乏的东西,对您也没有什么害处。
况且您曾有恩于晋君,他答应过把焦、瑕二地给您作为报答,然而,他早上渡河回到了晋国,晚上就在那里修起了城墙,这您是知道的。
晋国哪有满足的时候?等它在东边把疆土扩大到了郑国,就会想扩张西边的疆土。
如果不侵损秦国,如何能取得土地?秦国受损而晋国受益,请您仔细斟酌吧。”
秦穆公听了很高兴,就与郑国订立了盟约。
并派杞子、逢孙、杨孙驻守郑国,自己率领大军回国去了。
子犯请求晋文公下令攻击秦军。
晋文公说:“不行。
假如没有那个人的支持,我到不了今天。
借助了别人的力量而又去损害他,这是不仁;失掉自己的同盟国,这是不智;以混乱代替联合一致,这是不武。
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晋军也撤离了郑国。
解读
烛之武的话可分作两层:一层是以“亡郑以陪邻”的道理告诉秦伯灭郑不仅对秦国无益,反而有害,这是晓以利害;二层是追忆秦、晋多年来的恩怨,指出二者之间的矛盾。
更难得的是,烛之武在文中八次提到“君”,好像是处处为秦国着想,增强了语言的亲和力和感染力,拉近了自己跟秦伯的关系,这是一种十分高明的攻心之术,难怪秦伯听后会“悦”了。
蹇叔哭师
出自:《左传》
公元前628年,一代霸主晋文公去世。
秦穆公见文公已死,便想乘机争霸中原,于是派兵攻打郑国。
大臣蹇叔极力反对,理由是秦国与郑国相隔千里,即使军队能到达郑国,也一定会疲惫不堪。
但秦穆公不听劝阻,结果中途遭到晋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此文写的是蹇叔在秦军出师前的劝谏辞令,以及无力阻止后“哭师”的情形。
原文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①:“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②。
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
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
勤而无所,必有悖心③。
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
召孟明、西乞、白乙④,使出师于东门之外。
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⑤,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⑥。
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⑦;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
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注释
①杞子:秦国大夫。
②蹇(jiǎn)叔:秦国大夫。
③悖心:怨恨之心。
④孟明、西乞、白乙:三人都是秦国的将领。
⑤中寿:约在七八十岁上下。
⑥殽(yáo):通“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
⑦夏后皋:夏代天子,名皋。
译文
秦国大夫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国说:“郑国人让我掌管他们国都北门的钥匙,如果偷偷派兵前来,郑国唾手可得。”秦穆公为此访问蹇叔。
蹇叔说:“劳动军队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没有听说过。
军队辛劳,精疲力竭,远方国家的君主又有所防备,这样做恐怕不行吧?我们军队的举动,郑国必定会知道。
使军队辛苦奔波而无所得,军队一定会产生叛逆的念头。
再说行军千里,谁会不知道?”秦穆公拒绝接受他的意见,召见了孟明、西乞和白乙,让他们从东门外出兵伐郑。
蹇叔哭着送他们说:“孟明啊,我看着大军出发却看不见他们回来了!”秦穆公派人对蹇叔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只活到六七十岁就死了的话,现在你坟上的树该长到两手合抱粗了!”
蹇叔的儿子在军队里,蹇叔哭着送儿子说:“晋国人必定在崤山抗击我军。
崤有两座山头:南面的山头是夏后皋的坟墓,北面的山头是周文王避风雨的地方。
你们一定会战死在这两座山头之间,我就在那里收你的尸骨吧!”秦国军队接着就向东进发了。
解读
蹇叔所说的三段言辞,以及他在此期间一哭再哭的表现,是层层推进、逐步加深、渐次明朗的写法,也预示着这次战役的结果必将是秦国大败,为结局埋下了伏笔。
总起来说,这篇文章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精彩的言辞对话深刻表现了人物的个性。
郑子家告赵宣子
出自:《左传》
郑国处在晋、楚两个强国之间,左右周旋,处境艰难。
晋侯不满郑国摇摆不定的态度,所以在诸侯会盟之时拒绝接见郑穆公。
针对这种情势,郑国的大夫子家修书给晋国执政大臣赵盾,历数了郑国对晋国极尽恭顺的侍奉,并且明言如果晋国再相逼迫,郑国将铤而走险,集合兵众拼死一搏。
这封信绵里藏针,子家还不露痕迹地暗示郑国有依附楚国的可能。
原文
晋侯合诸侯于扈①,平宋也。
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
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
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②。
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
敝邑以侯宣多之难③,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
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
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④,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
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⑤。
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
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⑥。
八月,寡君又往朝。
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⑦,则敝邑之故也。
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
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⑧。
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⑨。
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⑩。
’敝邑有亡,无以加焉。
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⑪。
’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
铤而走险,急何能择。
命之罔极⑫,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⑬,唯执事命之。
文公二年⑭,朝于齐。
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⑮。
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⑯,无所逃命。”
晋巩朔行成于郑⑰,赵穿、公婿池为质焉⑱。
注释
①扈(hù):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
②蔡侯:指蔡庄公。
君:指晋襄公。
③侯宣多:郑国大夫。
④嫡:嫡子,此处指太子。
夷:郑太子名。
⑤蒇(chǎn):完成。
⑥烛之武:郑国大夫。
⑦密迩:亲近。
⑧绛:晋国都城,在今山西翼城县东南。
⑨蔑:无。
⑩逞:满足。
⑪音:通“荫”。
⑫命:指晋国的要求。
罔极:无穷。
⑬赋:军队。
鯈(tiáo):晋、郑交界之地。
⑭文公:指郑文公。
⑮成:讲和。
⑯图:体谅。
⑰巩朔:晋国大夫。
⑱赵穿:晋卿。
公婿池:晋灵公的女婿。
译文
晋灵公在扈地会合诸侯,准备商议平定宋国内乱之事。
当时晋灵公不肯会见郑穆公,认为他有二心于己而亲和楚国。
郑国的子家派遣信使带来书信,告诉赵宣子说:“我们的君王即位三年,召请蔡侯一同侍奉贵国国君。
九月,蔡侯进入敝国,从敝国出发前往贵国,敝国由于有侯宣多的祸乱,我们的国君因此没有能和蔡侯同往晋国。
十一月,平灭了侯宣多,就随同蔡侯去朝见你们的君主。
十二年六月,归生辅佐我们国君的嫡子夷,为陈国朝见晋国的事请命于楚国,而后又来朝见晋君。
十四年七月,我们的国君又到贵国朝见,以完成陈国朝晋的事情。
十五年五月,陈侯从敝国出发前去朝见贵国国君。
去年正月,烛之武辅佐嫡子夷前往朝见贵国国君。
八月,我们的君王又前往朝见。
陈、蔡两国接近楚国却不敢对晋国有二心,那都是由于敝国的缘故。
虽然敝国这样侍奉贵国国君,但为什么还是不能免于祸患呢?我们国君在位的岁月里,先是朝见贵国先君襄公,之后朝见现在的贵国国君。
嫡子夷和我们君主的几个臣子相继到绛城朝见。
我们虽然是小国,但所做的事情已经无以复加了。
现在大国说:‘你们没有让我称心如意。
’敝国只有等待灭亡,但侍奉晋国国君,没有能超过我们的了,古人曾说过:‘畏首畏尾,身子还能剩下多少?’又说:‘鹿快要死的时候,不选择庇荫的地方。
’小国侍奉大国,大国如果能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还会像人一样懂得敬畏恭顺;如果不以恩德相待,那么小国就会像鹿一样,情急之下而冒险疾奔,急迫的时候还怎能有所选择?贵国的命令没完没了,我们也知道将要灭亡,只好倾全国之军在鯈地等待,一切就听贵国的吩咐了。
文公二年,我们的国君到齐国朝见。
四年,为齐国攻打蔡国(蔡国是楚国的属国),事后我们又与楚国讲和。
处于齐、楚两大国之间,屈从于强国之命,这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大国如果不加以体谅,我们也没有地方去逃命了。”
于是晋国派遣巩朔到郑国重新修好,赵穿、公婿池到郑国去做人质。
解读
此文刚柔并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的谋篇布局。
首段开门见山,直接交待晋侯不满郑国的原因:贰于楚。
此乃晋、郑矛盾的焦点,郑国子家的信就是围绕“贰于楚”展开的。
信中,子家先说郑国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地事奉晋国,逐年逐月地将事晋的事迹列出,态度诚恳。
后面写晋国不体恤小国,而郑国已无法再忍受晋国的欺凌,说出贰于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
子家的言语此时充满愤懑之气,令人难以反驳。
卷一 周文 王孙满对楚子
《左传·宣公三年》
春秋时代,周室衰微,诸侯争霸,野心家代不乏人。
被中原诸侯视为蛮夷之君的楚庄王,经过长期的争斗,凭借强大的武力吞并了周围的一些小国,自以为羽翼已丰,耀武扬威地陈兵于周天子的境内,询问九鼎大小轻重,试图取而代之。
周大夫王孙满由楚庄王问鼎敏感地意识到他吞并天下的野心,就以享有天下“在德不在鼎”的妙论,摧挫打击了楚庄王的嚣张气焰。
夏、商、周三代以九鼎为传国宝,九鼎成为王权的象征。
后世以“问鼎”比喻篡逆野心。
【一段】原文
楚子①伐陆浑之戎②,遂至于雒③,观兵④于周疆⑤。
定王⑥使王孙满⑦劳⑧楚子。
楚子问鼎⑨之大小轻重焉。
注释
①楚子:楚庄王。
②陆浑之戎:古代西北少数民族的一支,原居今甘肃敦煌一带,后迁到今河南伊川一带。
③雒(luò):雒水,今作洛水。
发源于陕西上雒冢岭山,经河南巩县流入黄河。
④观兵:检阅军队。
这里有炫耀武力之意。
⑤周疆:周天子的境内。
⑥定王:周定王,周襄王之孙,名瑜。
⑦王孙满:周大夫。
⑧劳:慰劳。
⑨鼎:即九鼎。
相传夏禹时用九州贡的铜铸成,以代表九州。
后世以为王权的象征。
译文
楚庄王攻打陆浑之戎,于是来到雒水,在周朝的疆界内检阅军队。
周定王派王孙满去慰劳楚庄王。
楚庄王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
【二段】原文
对曰:“在德不在鼎。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①,贡金②九牧③,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④。
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⑤。
螭魅魍魉⑥,莫能逢之。
用⑦能协⑧于上下,以承⑨天休⑩。
桀有昏德⑪,鼎迁于商,载祀⑫六百。
商纣暴虐,鼎迁于周。
德之休明⑬,虽小,重⑭也;其奸回⑮昏乱,虽大,轻也。
天祚⑯明德,有所厎止⑰。
成王⑱定鼎⑲于郏鄏⑳,卜世21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
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释
①图物:把山川奇异之物绘制成图像。
图,画,用作动词。
②金:指铜。
③九牧:九州之牧。
牧,州的长官。
④神奸:鬼神百物的怪异形状。
⑤不逢不若:不会遇到不顺利的事。
若,顺。
⑥螭魅魍魉:山林水泽中的妖怪。
螭魅,传说中的山林妖怪。
魍魉,河川里的妖怪。
⑦用:因此。
⑧协:和谐一致。
⑨承:领受。
⑩天休:上天赐给的福分。
休,福分,荫蔽。
⑪昏德:德行昏聩惑乱。
⑫载祀:载与祀都是年的同义词。
⑬休明:美好光明。
⑭重:意为无法移动,下句的“轻”是轻而易举的迁移。
⑮奸回:奸恶邪僻。
⑯祚(zuò):赐福,护佑。
⑰厎(dǐ)止:限度。
厎,至,终。
⑱成王:周成王,姬姓,名诵,周武王之子。
⑲定鼎:即定都。
⑳郏(jiá)鄏(rú):周朝王城,在今河南洛阳西。
21卜世:指预卜周王朝能传多少代。
世,父子相继为一世,即一代。
译文
王孙满回答说:“这决定于君主的德行而不在于鼎的本身。
往昔夏朝开始实行德政的时候,远方的人们把各种事物都绘制成图像,九州的长官贡献了铜,铸成九鼎,把各种奇形异状的神怪图像都铸在鼎上,万物皆备,让人民认识神物与妖怪。
因此,人民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有危害的东西。
山林水泽中的妖怪,都不会遇上。
因而能使上上下下的人们和睦相处,以承受上天的保佑。
夏桀德行败坏昏乱,九鼎迁移到商朝,经历了六百年。
商纣王暴虐无道,九鼎又迁到周朝。
德行如果美好光明,鼎虽小,分量却很重;如果奸邪昏乱,鼎虽大,分量也是轻的。
上天赐福给有美德的人,总有终止的日子。
成王把九鼎固定在郏鄏,占卜的结果是传世三十代,享国七百年,这是天命所决定的。
周朝的德行虽然衰减了,天命并没有改变。
九鼎的轻重,是不能问的。”
评析
历史发展到鲁宣公的时候,周王的权杖早已失去昔日的威严,地处荒蛮的南楚日渐强大。
于是,楚庄王出兵北伐伊川境内的陆浑之戎,顺势移兵洛邑,居然在周王室境内进行军事演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周定王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还不得不派自己的大夫王孙满去慰劳。
见面后,楚庄王竟然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劈头盖脸就问鼎之大小轻重。
这个楚庄王凭着自己的军事实力,飞扬跋扈,气势汹汹,蛮横无礼,蔑视周定王,对其欲取周室而代之的野心毫不掩饰。
王孙满忠诚而睿智。
他的回答从容不迫而隐含凌厉。
全篇故事便在“霸”与“德”的矛盾中展开。
两个人物的性格跃然纸上。
王孙满的回答,从“德”、“天”二字入手。
先从“德”字出发,以“德”抗“霸”,一语击破楚庄王的问鼎野心:“在德不在鼎。”立论如金石,坚不可摧。
接下来,以夏、商、周的历史变迁为鉴,有根有据地讲述了鼎的来历和几易其主的过程,用以说明有德的君主才配有九鼎,才会拥有天下。
由鼎的轻重引申到德的轻重,摧挫了楚庄王的嚣张气焰。
“霸”而无“德”,你还不配问鼎。
鼎随德迁,那么如今周德如何?还没等愚昧的楚庄王醒过神来,王孙满妙转机杼,又搬出个“天”来。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周王朝的命数是天定的,天命难违,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王孙满的答话,无一句直接指说楚庄王,却无一语不在谴责他,既狠击其心,又死封其口。
条理严密,涵蓄有力,与楚庄王的凶蛮直率形成鲜明对比。
齐国佐不辱命
出自:《左传》
公元前589年,晋国联合鲁、卫、曹三国一齐讨伐齐国,双方交战于鞍这个地方,结果齐国大败。
四国联军乘胜追击,一直打到离齐都不远的马陉。
齐王见情势不妙,忙派宾媚人找联军讲和。
宾媚人刚上来时以财物贿赂晋侯,晋侯不答应,还提出苛刻的条件。
宾媚人就以德、孝来劝说晋侯,最后还表示:若晋国一意孤行,齐国将背水一战,抵抗到底,晋侯迫于威势,终于答应讲和。
原文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①,击马陉②。
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③、玉磬与地。
“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④,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⑤。”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
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
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
《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⑥。
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⑦!四王之王也⑧,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⑨,勤而抚之,以役王命。
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敷政优优,百禄是遒⑩。
’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
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⑪,以犒从者。
畏君之震,师徒挠败⑫,吾子惠徼齐国之福⑬,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
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⑭,子又不许。
请收合余烬⑮,背城借一。
敝邑之幸,亦云从也。
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注释
①丘舆: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县界。
②马陉:齐地名,在今山东益都西南。
③宾媚人:即国佐,齐国大夫。
纪甗(yǎn):纪国的甗。
甗,古代炊器。
④同叔子:指齐顷公的母亲。
⑤亩:田埂。
⑥物:察看。
⑦阙:过失。
⑧四王:指禹、汤、周文王、周武王。
王(wànɡ):统治天下。
⑨五伯:一说指夏的昆吾,商的大彭、豕韦,周的齐桓公、晋文公。
也有人认为是指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伯,通“霸”。
⑩遒(qiú):聚集。
⑪不腆(tiǎn):不丰厚。
⑫挠败:溃败,挫败。
⑬徼(yāo):求。
⑭爱:吝惜。
⑮烬:烧残的灰。
这里比喻残余的军队。
译文
晋军追击齐军,从齐地丘舆而入,攻打马陉。
齐顷公派宾媚人送上纪甗、玉磬和土地,说:“如果不行,就随他们怎么办吧!”
晋侯宾媚人送上礼物,晋国人不答应,说:“必须要萧同叔子做人质才行,并且要使齐国境内的田垄全部变成东西走向才可以退兵。”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若谈到相当,则与晋君的母亲相当。
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说一定要让晋国国君的母亲作为人质,以为凭信,如此您把周天子以孝治天下的命令置于何地?而且这是命令别人做不孝的事情。
《诗经》上说:‘孝子之心不尽不竭,会推及影响到他的族类。
’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这不是把自己归到了无德的行列里吗?先王划定天下的土地疆界,因地制宜,使天下的土地按照有利的态势分布。
所以《诗经》上说:‘我划定疆界、我管理田亩,南向东向开辟田亩。
’现在您规划诸侯的疆界田亩,却只宣布‘田垄全部东向’,只求对您军队兵车的行进有利,不管土地这样规划是否适宜,这恐怕不是先王的政令吧?违反先王就是不义,您又凭什么做盟主呢?晋国确实有过错。
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能统御天下,是因为能树立德行并且满足诸侯共同的愿望;五伯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因为能够辛勤地安抚大家,力行天子的命令。
现在您要求聚合诸侯,却是为了满足您那没有止境的欲望,《诗经》上说:‘以宽仁之心来施行政治,各种福禄就会稳固在身旁。
’您确实不算宽容,抛弃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答应,我们的国君派我来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话,我们的国君对我说:‘承蒙您带领您的军队到我们的国土上来,敝国用不丰厚的财物,来犒劳您的随从。
因为畏惧您的震怒,我们的军队被您打败了。
如今蒙您的恩惠来为齐国求福,不灭亡我们的国家,使两国重续旧好,那么先君留下的器物、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
如果您再不答应讲和,我们就请求收集残余部队,在城墙之下与您决一死战。
我们即使有幸战胜,也是会服从于您的;如果不幸战败,哪还敢不唯命是听?’”
解读
此文首段为全篇纲领,之后层层展开,直至末端方作收合。
晋侯提出了一个解决争端的方案:要宾媚人的母亲萧同叔子做人质,并让齐国的田垄全部朝东西方向陈列。
这两个要求近乎无理取闹,宾媚人是怎么反驳的呢?他引了两个典故,全部出自《诗》。
一个是“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这是教人孝顺的;另一个是“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这是教人开辟田地的时候要朝东朝南。
以《诗》中的典故说理,如泰山压卵,一语戳中晋侯的痛处,让对方有口难辩。
楚归晋知罃
出自:《左传》
公元前597年,楚国和晋国在邲地进行了一场战争。
晋国战败,大夫知罃成为俘虏,但也擒获了楚庄王的儿子谷臣,射死了襄老。
公元前588年,晋国提出要用襄老的尸首和谷臣换回知罃,楚人允诺。
临行之前,楚共王和知罃进行了一次谈话,让知罃就“怨我乎?得我乎?何以报我?”三个问题表示态度。
身为阶下囚的知罃处处撇开个人利益,从国家大事上说开去,大义凛然,令楚共王也为之折服。
原文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①,以求知罃②。
于是,荀首佐中军矣③,故楚人许之。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④。
执事不以衅鼓⑤,使归即戮,君之惠也。
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⑥,各惩其忿,以相宥也⑦。
两释累囚⑧,以成其好。
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⑨。”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⑩,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
若从君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⑪;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
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
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
①谷臣:楚庄王的儿子。
连尹:楚官名。
襄老:楚国大臣。
楚、晋之战的时候,晋国俘获谷臣,射死了襄老,楚国俘获了知罃。
②知罃(yīnɡ):晋大夫,荀首之子。
③荀首:晋国的上卿,知罃的父亲。
④俘馘(ɡuó):俘虏。
⑤衅鼓:旧时杀人或杀牲以血涂鼓行祭。
⑥纾(shū):缓和,解除。
⑦宥(yòu):宽赦。
⑧累囚:俘虏。
⑨不谷:诸侯对自己的谦称。
⑩累臣:被俘之臣。
⑪外臣:在别国国君面前称对本国臣子的称谓。
译文
晋国人将楚国公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还给楚国,想以此换回知罃。
当时荀首已经是中军的副帅了,所以楚国人答应了晋人。
楚共王为知罃送行的时候说:“你大概怨恨我吧?”知罃回答说:“两国交战,下臣没有才能,不能胜任,所以成为了俘虏。
你没有把我杀掉祭鼓,让我回晋国接受诛戮,这是您对我的恩惠。
臣下确实没用,又敢怨恨谁呢?”楚共王说:“那么你感激我吗?”知罃回答说:“两国都为了自己的社稷安危打算,并且都希望解除自己人民的苦难,于是各自克制忿怒,以求互相谅解。
双方释放囚禁的俘虏,是为了成全两国的友好。
两国友好,并不是为了下臣,下臣又敢感激谁呢?”楚共王说:“你回去,将用什么来报答我?”知罃回答说:“下臣承担不起被人怨恨,君王也承担不起受人感激。
没有怨恨没有感激,不知该报答什么。”楚共王说:“虽然这样,你也一定要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知罃回答说:“托君王的福,我这被俘之臣能把这把骨头带回晋国,我的君王如果加以诛戮,我死而不朽。
如果是因为您的恩惠而赦免下臣,把下臣交给您的外臣荀首,荀首请命于我的国君,要按家法在宗庙里处死我,我也是死而不朽。
如果得不到我们国君杀我的命令,让下臣继承祖宗的世职,轮到我承担军职,并率领一部分军队去加强边境的防御,那时,即使遇上您的军队,我也不敢违命回避。
只有竭尽全力死战到底,不再会有别的想法,以此来尽到做臣下的职责,这就是我用来报答您的。”楚共王说:“晋国是不能同它相争的。”于是,楚王为知罃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把他放回晋国了。
解读
楚共王向知罃问了三个问题。
前两个问题,一个是“怨我乎”,一个是“德我乎”,这是共王试探性的提问,他想了解一下知罃的态度,接下来好制定对策,从中可见共王之老练。
知罃以“臣实不才,又谁敢怨”和“臣不与及,其谁敢德”作为回答,巧妙地避开了共王的问题。
共王的问题暗藏玄机,知罃的回答闪避得当,大有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文史知识】
晋、楚争霸
楚、晋分别位于中原地区的南部北部。
春秋初期的楚国,实力不断增强,前后吞并了权、罗、卢、占等诸多小国,当它北向中原扩展时,受到中原霸主齐桓公的遏制。
齐桓公死后,楚再度向中原扩展势力,于泓水之战中击败了宋国后,中原诸侯相继依附,这就引起了北方强国晋国的强烈不安和不满。
周襄王十九年(前633),楚联合陈、蔡、郑、许四国攻宋,晋文公率军援宋,在城濮之战中击败楚军,遏制了楚军北进的势头。
周定王十年(前597),楚庄王亲率大军围郑,晋国来援,双方大战于邲。
晋军将帅意见不合,行动犹豫,在楚军的突然进攻下大败,此一战后,楚庄王饮马黄河,雄视北方。
公元前591年,楚庄王病逝,楚共王继位。
公元前575年6月,晋、楚在鄢陵地区大战,是役,晋军将领善察战机,指挥巧妙,击败楚国。
这场战争后,晋、楚两国都没有了争霸中原的绝对实力,晋、楚争霸从此转入尾声。
吕相绝秦
出自:《左传》
公元前580年,晋国和秦国定好在令狐会盟,但秦国要求换地方,晋国不答应,会盟宣告破裂。
后来,秦国又挑拨北狄和晋国的关系,暗中跟南方的楚国结盟,共同对抗晋国。
晋侯得知此事后,决定出兵讨伐秦国,同时还派吕相出使秦国。
吕相到秦后,历数几代秦君的不义之举,以绝交相威胁,逼迫秦国跟晋国讲和。
吕相逼秦讲和的目的虽然没能实现,但依然起到了战前宣传的效果,晋军在随后的战斗中取得了大胜。
原文
晋侯使吕相绝秦①,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②,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③。
天祸晋国,文公如齐,惠公如秦。
无禄④,献公即世⑤。
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
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⑥。
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⑦,跋履山川,踰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
郑人怒君之疆场⑧,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
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
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
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⑨,奸绝我好⑩,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⑪,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
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⑫。
犹愿赦罪于穆公。
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
天诱其衷,成王陨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
康公,我之自出⑬,又欲阙剪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⑭,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⑮。
康犹不悛⑯,入我河曲⑰,伐我涑川⑱,俘我王官⑲,剪我羁马⑳。
我是以有河曲之战21。
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22,虔刘我边陲23,我是以有辅氏之聚。
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
’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
君又不祥,背弃盟誓。
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
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
’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
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
’狄应且憎,是用告我。
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
不谷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
’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
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
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
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
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注释
①吕相:晋大夫魏锜之子。
②昔逮:自从。
③昏姻:即婚姻。
④无禄:无福,不幸。
⑤即世:去世。
⑥韩之师:僖公十五年秦伐晋,战于韩原,秦国俘获晋惠公。
⑦躬:亲自。
擐(huàn):穿。
⑧疆场:边境。
⑨迭:通“轶”,突然侵犯。
⑩奸绝:拒绝。
⑪费(bì)滑:滑国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附近。
⑫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军于殽山一事。
⑬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为晋献公的女儿所生。
⑭蟊(máo)贼:此指内奸。
⑮令狐之役:指文公七年,秦、晋令狐之战。
⑯悛(quān):悔改。
⑰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芮城西风陵渡一带。
⑱涑(sù)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
⑲俘:掳掠。
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南。
⑳羁马: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
21河曲之战:指文公十二年,秦晋两国在河曲一带发生战争,胜负未分。
22芟(shān)夷:铲除,毁坏。
23虔刘:杀戮。
译文
晋厉公派吕相去秦国宣布断交,说:“从前我们先君献公与穆公相互友好,合力同心,用盟誓来申明两国的友好,又用两国通婚来巩固它。
后来上天降祸给晋国,文公逃往齐国,惠公逃往秦国。
不幸,献公去逝,秦穆公不忘从前的交情,使我们惠公能回晋国即位,主持祭祀。
但是秦国又没能完成这一重大功业,同我们发生了韩原之战。
事后穆公心里后悔,因此帮助我们文公回国。
这是穆公安定晋国的功绩。”
“文公亲自戴盔披甲,跋山涉水,逾越艰难险阻,率领东方诸候--虞、夏、商、周的后代都来朝见秦国君王,这就已经报答了秦国过去的恩德。
郑国人侵扰您的边境,我们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国一起包围郑国。
秦国大夫没有征求我们国君的意见,擅自同郑国订立盟约。
诸侯为此而愤恨,都要和秦国拼命。
文公担心秦国受损,于是安抚诸侯,秦军才得以安然回国,这也算是我们对秦国有很大的恩德了。”
“不幸文公去逝,穆公不来吊唁,蔑视我们死去的国君,轻视我襄公,侵扰我殽地,断绝同我国的友好关系,攻打我们的边城,灭亡我们的滑邑,离间我兄弟之邦,破坏我国与同盟国的关系,企图颠覆我们的国家。
我们的襄公没有忘记秦君以往的功劳,而又害怕国家遭到灭亡,所以才有了殽地的战斗,但还是希望穆公饶恕我们的罪过,穆公不答应,反而亲近楚国来算计我们。
只是上天有灵,楚成王丧命,因此穆公侵犯我国的图谋没能得逞。”
“穆公和襄公去世,(秦)康公、(晋)灵公即位。
康公是我们先君献公的外甥,却又想来损害我们的公室,颠覆我们的国家,带领我国的内奸,前来扰乱我们的边疆,于是才有了令狐之战。
康公还不肯悔改,进入我国的河曲,攻打我国的涑川,劫掠我国的王官,占领我国的羁马,因此才有了河曲之战。
秦、晋两国的不相往来,正是因为康公同我们断绝了友好关系的缘故。”
“等到您即位,我们景公伸长了脖子遥望西边说:‘快要安抚我们了吧!’但您还是不肯开恩同我国结盟,利用我们遇上狄人作乱的时机,侵入我国的河县,焚烧我国的箕地、郜地,抢割我国的庄稼,屠杀我们的边民,我们因此才在辅氏集结军队,准备进行防御。
您也后悔灾祸蔓延,因而想向先君献公和穆公求福,派遣伯车来吩咐我们景公说:‘我们和你们相互友好,抛弃怨恨,恢复过去的友谊,以追念前人的功勋。
’盟誓尚未完成,景公就去世了,因此我们国君才举行了令狐的会盟。
可是您又不安好心,背弃了盟誓。
白狄和您同处雍州,是您的仇敌,却是我们的姻亲。
您赐给我们命令说:‘我们和你们一起攻打狄人。
’我们的国君不敢顾念姻亲之好,畏惧您的威严,听从了您的使者的命令。
可是您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狄人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
’狄人虽然表面上答应着,心里却憎恶,因此来告诉我们。
楚国人同样憎恶君王的反复无常,也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了令狐的盟约,却来向我们要求结盟。
他们祝告皇天上帝、秦国的三位先公和楚国的三位先王说:我们虽然和晋国有来往,但不过是唯利是图罢了。
我楚王讨厌他们这种缺德的做法,所以把这些事公之于众,以便惩戒那些言行不一的人。
’诸侯们全都听到了这些话,因此痛心疾首,都来和我们国君亲近。
我们国君于是率领诸侯前来听从您的命令,只是为了请求友好。
您若是给诸侯面子,怜悯我们,赐我们缔结盟约,那么这就是我们国君的愿望,我们国君将安抚诸侯退走,哪里还敢自求动乱?如果您不肯施恩于我们,那么我们的国君不才,恐怕就不能率领诸侯退走了。
谨把全部意思报告于您,请您权衡利害得失。”
解读
本文的谋篇布局很精彩。
文章的前面部分写秦、晋多年来的交往情况,它叙述晋国和秦国的关系时,写了晋献公与秦穆公会盟、结为姻亲,晋文公对秦穆公知恩图报,还有晋襄公、灵公、景公、厉公对秦国的友善之举,目的在于突显晋国的仁义;写秦国对晋国的关系时,则说到秦穆公背盟,秦康公、桓公侵晋,这是为了表现秦国的不仁不义,说明晋军伐秦是正义之举。
后面部分说到绝秦,义正词严,气势纵横。
秦、晋两国权诈相倾,原本并无黑白、曲直之分,但是此文以堂皇之词驾罪于秦,一句不肯放松,使晋国在道义上占得上风。
与其说是以理服人,不如说是以力胜人。
本篇行文一波未平,一波随起,前后相生,机神鼓荡。
卷一 周文 驹支不屈于晋
《左传·襄公十四年》
鲁襄公十三年(前560年),楚共王卒,吴国乘楚丧之时侵楚,战于庸浦。
吴军大败。
吴告败于晋,晋于次年春与诸侯会于吴国向地,商讨吴国请求伐楚的事。
会上范宣子以吴在楚丧期间侵楚不合于礼为借口,拒绝为吴出兵。
其实,此时晋已外强中干,攻楚没有必胜把握,责“吴之不德”只是托词。
晋人心虚胆怯,不敢和楚开战。
又怕自己这个“盟主”在诸侯面前丢面子,就拿驹支开刀,借此以立威,“杀鸡给猴看”,达到震慑诸侯的目的。
岂料范宣子强加于戎子驹支的种种罪名,却遭到驹支强有力的反驳。
范宣子只好服输而待之以礼。
【一段】原文
会于向①,将执戎子驹支②。
范宣子③亲数④诸⑤朝⑥,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⑦吾离于瓜州⑧,乃祖吾离被苫盖⑨、蒙荆棘⑩以来归我先君。
我先君惠公有不腆⑪之田,与女⑫剖分而食之。
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⑬女之由。
诘朝⑭之事⑨,尔无与⑮焉!与,将执女!”
注释
①向:吴地,在今安徽怀远县西南。
②戎子驹支:姜戎族的首领,名驹支。
姜戎,戎族的一个部落。
③范宣子:晋执政大夫。
名士匀,食邑范,故以范为氏,谥宣子。
④数(shù):责备。
⑤诸:之于。
⑥朝:会盟前布置的朝堂。
⑦乃祖:你的祖父。
⑧瓜州:地名,在今甘肃敦煌西。
⑨被苫盖:披着茅草编织的衣服。
被,通“披”。
苫盖,用草编的覆盖物。
⑩蒙荆棘:戴着荆条帽子。
蒙,戴。
荆棘,用荆条、酸枣枝编成的帽子。
⑪不腆(tiǎn):不丰厚,不多。
⑫女:通“汝”,你。
⑬职:主要。
⑭诘朝(zhāo):明天早晨。
⑮与:参与,参加。
译文
晋国和诸侯各国在向地集会,准备拘捕姜戎族的首领驹支。
晋国大夫范宣子在朝会上亲自指责他,说:“过来,姜戎氏!从前秦国人把你祖父吾离从瓜州赶走,你祖父吾离披着茅草衣、戴着荆条帽前来投奔我国先君。
我先君惠公当时有不多的田地,却与你们平分来养活你们。
如今诸侯侍奉我们寡君不如从前,大概说话泄漏了什么机密,这主要是你造成的。
明天的会议,你不要参加了!你要是参加,就把你抓起来!”
【二段】原文
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
惠公蠲①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②之裔胄③也,毋是翦弃④。
赐我南鄙⑤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
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
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⑥焉,于是乎有殽之师⑦。
晋御其上,戎亢⑧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
譬如捕鹿,晋人角⑨之,诸戎掎⑩之,与晋踣⑪之。
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⑫,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⑬?今官之师旅⑭无乃实有所阙⑮,以携⑯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⑰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⑱焉。”赋《青蝇》⑲而退。
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⑳恺悌21也。
注释
①蠲(juān):显示。
②四岳:传说是尧舜时四方部落的首领。
③裔胄:后代。
④翦弃:灭绝。
⑤鄙:边疆。
⑥舍戍:留下戍守的人。
见《烛之武退秦师》。
⑦殽之师:秦晋殽之战,戎人出兵助晋。
⑧亢:同“抗”。
⑨角:抓住角。
用作动词。
⑩掎(jǐ):拖,拉。
⑪踣(bó):跌倒。
此处是“使跌倒”。
⑫相继于时:时时不断,紧跟其后。
⑬逷(tì):疏远。
⑭官之师旅:指军中的将帅。
⑮阙:通“缺”,缺点,过失。
⑯携:离叛。
⑰贽币:往来会见时奉献的礼物,引申为礼仪。
⑱瞢(ménɡ):惭愧。
⑲《青蝇》:《诗经·小雅》篇名。
驹支取其中“恺悌君子,无信谗言”句讽喻范宣子。
⑳成:成全。
21恺悌:和蔼可亲。
译文
驹支回答说:“从前秦国人仗着他们人多,贪婪地掠夺土地,把我们各部落戎人从祖居地赶走。
贵国君惠公显示他崇高的品德,认为我们各部戎人都是四岳的后代,不该这样抛弃灭绝。
他赐给我们南部边疆的土地,那里是狐狸居住、豺狼嗥叫的地方。
我们各部戎人砍除了那里的荆棘,赶走了那里的狐狸、豺狼,从此成了贵国先君既不内侵也不外叛的臣属,直到如今忠诚不二。
从前文公与秦国攻打郑国,秦国人私下里同郑国人订立盟约,留下军队在那里驻守,因此而发生殽地战役。
当时晋军在前面抵抗,我们戎人在后面进击,秦军全军覆没,实在是我们戎人出了大力。
这就如同捕鹿,晋国人抓住它的角,戎人拖住它的后腿,和晋国人一起把它掀倒。
戎人为什么不能免于罪责呢?从那时以来,晋国多次出兵征战,我戎人各部从来紧跟其后,时时追随贵国执政,还是像殽之战时那样心志如一,岂敢疏远背离?如今贵国军旅中的长官可能真是有些地方做得不够,使得诸侯叛离,你们却怪罪我们戎人!我们各部戎人服饰饮食(习俗)不与华夏相同,礼仪使者不相往来,言语不通,能做什么对贵国不利的坏事?不参加盟会的事务,我也不会惭愧。”驹支朗读了《青蝇》诗退了下去,范宣子连忙道歉,请他参加会议事务,同时也成全了自己和蔼可亲的君子美名。
评析
本文在晋与诸侯“会于向”这一历史事件中,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然而它却有不同寻常的认识价值。
这是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史上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
它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当时少数民族在霸权制度下所受压迫的深重,也让我们从驹支与范宣子的冲突与和解中看到了古代各民族既斗争又融合的复杂关系的缩影。
通过个性化的语言表现人物性格是本文的一大特点。
先看范宣子,一上来就是:“来,姜戎氏!”像怒气冲冲的主人呼唤惹了祸的奴隶,凶神恶煞,怒目而视,语气咄咄逼人,态度粗鲁生硬。
接着居高临下,夸示晋先君对诸戎的大德大恩,而后毫无根据地把“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的罪责一股脑推给驹支。
“盖言语漏泄”,分明是推测、怀疑,“职女之由”,则是武断定罪,“与,将执女!”恐吓之声,令人不寒而栗!范宣子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神态纤毫毕见。
驹支面对气势汹汹的指斥,面对即将遭受拘捕的厄运,则临危不惧,据理力争。
针对范宣子强加于己的不实之词,逐层辩驳,洗刷被泼在身上的污水,维护自己和部落的清白。
从答话可以看出,驹支虽为戎族首领,但其语言艺术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
他的语言有以下几个特点:①把握分寸,恰到好处。
他对范宣子的无端指责,既针锋相对又没有过激言辞,既不掩惠公之德,也不蒙不白之冤。
②逻辑严密,形象生动。
先感惠公之德,再表戎对晋之功,以事实为据,证明自己对晋“不侵不叛”,忠心“不贰”。
最后以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的事实驳斥范宣子强加的罪名,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尤其是关于“捕鹿”的比喻,极为确切生动,且符合人物的身份。
③赋诗言志,颇具策略。
《青蝇》所赋:“恺悌君子,无信谗言”,驹支将范宣子恶意相加的罪名解释为“听信谗言”,给了范宣子一个下台的台阶,把范宣子说成“恺悌君子”,也让这位盛气凌人的大人物感觉舒服。
其实驹支似乎设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是“恺悌君子”就不要听信谗言,否则就不是“恺悌君子”。
春秋时代,诸侯外交,讲究赋诗言志。
范宣子没有赋诗言志,反不如驹支,说明驹支胜过范宣子,夷狄胜过华夏。
这一点,恐怕不是《左传》作者的初衷吧。
祁奚请免叔向
出自:《左传》
公元前552年,晋国的执政范宣子因听信了小人谗言,将自己的外孙栾盈放逐到远方,还杀死了与栾盈关系密切的羊舌虎。
羊舌虎的哥哥叔向也受到牵连,被抓了起来。
晋国已退休的大夫祁奚,知道叔向是个人才,就出面请求范宣子赦免他。
后来叔向果然被释。
原文
栾盈出奔楚①。
宣子杀羊舌虎②,囚叔向③。
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④,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知也。”
乐王鲋见叔向曰⑤:“吾为子请。”叔向弗应。
出,不拜。
其人皆咎叔向。
叔向曰:“必祁大夫⑥。”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
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夫子,觉者也⑦”。
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
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⑧。”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驲而见宣子⑨,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
’《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
’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
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⑩,伊尹放大甲而相之⑪,卒无怨色。
管蔡为戮,周公右王。
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
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注释
①栾盈:晋国大夫。
②宣子:范宣子,晋国大臣。
羊舌虎:晋国大夫。
③叔向:羊舌虎兄,晋国大夫。
④离:通“罹”,遭逢,遭遇。
⑤乐王鲋(fù):晋国大夫。
⑥祁大夫:即祁奚,晋国大夫。
⑦觉:正直。
⑧其:大概,也许。
⑨驲(rì):古代驿站专用的车。
⑩鲧:禹的父亲,因治水不利为舜所杀。
殛(jí):诛杀。
⑪伊尹:商朝初年的大臣,曾辅佐商汤灭夏桀。
大甲:商王,商汤的嫡长孙。
译文
栾盈逃往楚国。
范宣子杀了羊舌虎,囚禁了叔向。
有人对叔向说:“你遭到这样的罪,不是太不明智了吗?”叔向说:“比起死了的,如何呢?《诗经》上说:‘自在逍遥啊,姑且以此度过一生吧。
’这正是明智啊。”
乐王鲋去见叔向,说:“我为您去求情。”叔向没有回答。
乐王鲋出来的时候,叔向也没有拜谢。
旁人都责怪叔向不对。
叔向说:“一定要祁大夫才能办成。”家臣头领听到了,说:“乐王鲋对国君说的话没有办不成的,他想去请求赦免您,您却不答应。
祁大夫所不能做到的事,您却说非他不可,这是为什么?”叔向说:“乐王鲋,是顺从国君的人,怎能办得到?祁大夫对外举荐,不摒弃仇人,对内举荐不遗漏亲人,他会独独漏下我吗?《诗经》上说:‘有正直的德行,天下便会顺从于他。
’他老先生就是正直的人。”
晋平公向乐王鲋询向叔向的罪过。
乐王鲋回答说:“他不背弃他的亲人,可能是参加了叛乱的。”当时祁奚已经告老了,听到这些情况,便坐上驲车去见范宣子,说:“《诗经》上说:‘先人给我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恩惠,子孙后代要保住它。
’《尚书》上说:‘圣贤有谋略有功勋,应当明守信用,保护他们。
’说到参与谋划大事而少有过错,教育别人而不知疲倦的,叔向就是这样的人,国家要靠他这样的人来巩固;即使是十代子孙有了过错,还要加以宽恕,用来勉励那些有才干的人。
现在因为这一件事情而使自身不免于祸,从而导致国家的倾覆,这不是太糊涂了吗?鲧被杀而后禹兴起,伊尹放逐太甲可后来又做了他的宰相,太甲对他始终没有表示过怨恨。
管叔、蔡叔被诛戮,周公虽然是他们的兄弟,却仍然辅佐成王。
我们为什么要因为羊舌虎而放弃一个国家的栋梁呢?您若是经常行善积德,谁不受到勉励?多杀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宣子听了很高兴,和他共乘一辆车子,劝说晋侯赦免了叔向。
祁奚没去见叔向就回去了,叔向也没有去向祁奚道谢,直接去朝见君王了。
解读
在对比中勾勒人物形象是此文的一大特点。
文中主要有两处对比:旁人和叔向、乐王鲋和祁奚。
叔向被抓起来后,有人说他获罪是不明智的,但他却说自己“优哉游哉”,这里可以看出叔向的乐观旷达;权臣乐王鲋当着叔向的面说愿意为他求情,他却不下跪谢恩,说只有祁奚才能救他,旁人“皆咎叔向”,这既为后文埋下伏笔,也体现了叔向善于识人和有先见之明。
在另一组对比中,祁奚从未到狱中向叔向许下什么诺言,反倒是乐王鲋曾说下“吾为子请”这样的话。
但事实却是,乐王鲋落井下石,祁奚不顾年老亲自找范宣子求情,前者的虚伪、后者的正直,在对比中表现得惟妙惟肖。
子产告范宣子轻币
出自:《左传》
晋国是春秋中期的强国,它常向那些弱小的诸侯国索要贡品财物,许多小国都难以承担重负,郑国就是其中的一个。
此文说的是郑国子产给晋国执政范宣子写了一封信,信中子产劝说晋国应重德轻币,强调德行是立国的根基。
原文
范宣子为政①,诸侯之币重②,郑人病之。
二月,郑伯如晋。
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③,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
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
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
若吾子赖之④,则晋国贰。
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
何没没也!将焉用贿?”
“夫令名,德之舆也⑤;德,国家之基也。
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
《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
’有令德也夫!‘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⑥。
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⑦?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
宣子说,乃轻币。
注释
①范宣子:晋国大夫。
②币:礼物。
③子产:即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
子西:即公孙夏,郑国大夫。
④赖:私自占有。
⑤舆:车。
⑥迩(ěr):近。
⑦浚(jùn):榨取。
译文
范宣子执政,诸侯朝见晋国时的贡品负担很重,郑国人以此为忧。
二月,郑简公前往晋国,子产托子西带信给范宣子,说:“您在晋国执政,四周的诸侯没有听说您的美德,却听说您增加了要缴纳的贡品,我对这种情况感到很迷惑。
我听说掌管国家政事的君子,不担心自己纳入的财礼不丰厚,而担心没有好的名声。
当诸侯们进献的财礼都集聚到晋国公室的时候,诸侯就要开始有二心了。
如果这些财礼被您私自占有,那么晋国的内部就会不团结。
诸侯怀有二心,那么晋国就要受到损害;晋国内部不团结,那么您的家族就要受到损害。
何以这样贪恋呢?要这些财物又有什么用?”
“美好的名声,是传播美德的车子;美好的德行,是国家的根基。
有了根基才不至于败亡,不应当致力于此吗?有了好的德行就会快乐,这样的快乐才能长久。
《诗经》上说:‘快乐啊君子,他们是国家的基础。
’这是因为君子有美德吧!‘天帝在你的上面,不要让你的心志不纯正。
’这是告诉人们要有好的名声!用宽厚的态度来发扬美德,那么好的名声就会载着美德四处传播,因此远方的人来归附,近处的人得到安宁。
是要让人们对您说‘您确实养活了我’,还是让人们对您说‘您榨取我们来养活自己’呢?大象因为有象牙导致丧命,这是因为象牙值钱的缘故。”
范宣子看了信后很高兴,就减轻了贡品负担。
解读
子产之所以能说服范宣子减少贡品,“贿”和“德”的利害对比是很关键的。
他说贿能使“诸侯贰”、“晋国贰”,最终会殃及范宣子;而德是国家的根本,能使宣子的家族长治久安。
以对比之法写文章,褒贬鲜明却又不露斧痕,体现了议论说理的高超技巧。
本文回环往复,亲切明晓,辞直而姿逸,能令听者降心。
【文史知识】
春秋战国时期的“摆贡”与“索贡”
范宣子向郑国索币,郑国不堪重负,这才引出了子产对范宣子的一席话。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王渐渐地不再向周天子朝贡,周天子只好宣布“摆贡”,即“贡献莫入”。
而居于下位的诸侯,却厚着脸皮向“上”索贡。
至于诸侯与诸侯之间,则是强大的诸侯向弱小的诸侯索贡,如公元前632年,晋国打败了弱小的卫国,就将卫侯囚于密室,还“命卫侯之辅相宁子职纳橐”,公开向卫国勒索贡品。
晏子不死君难
出自:《左传》
齐庄公好色,看上了崔武子的妻子棠姜,于是跑到崔家与她私通。
崔武子知道后,杀死了庄公。
对此,深明大义的晏婴表示,庄公不是为了社稷而死,所以不必为其殉死,也不必因他而逃亡。
但晏婴冒着生命危险,趴在庄公尸身上大哭,以尽臣子对君王的哀悼之情。
原文
崔武子见棠姜而美之①,遂取之。
庄公通焉,崔子弑之。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②,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③?社稷是主。
臣君者,岂为其口实④?社稷是养。
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
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
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
兴⑤,三踊而出⑥。
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注释
①崔武子:即崔杼,齐国卿。
棠姜:齐国大夫棠公的夫人,后嫁给崔杼。
②晏子:即晏婴,历任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是春秋后期一位重要的政治家。
③陵:凌驾。
④口实:指俸禄。
⑤兴:站起来。
⑥踊(yǒnɡ):跳。
译文
崔武子见到棠姜,发现她很美,于是娶了她。
齐庄公和棠姜私通,崔武子便杀死了庄公。
晏子站在崔氏的门外,他手下的人说:“要为国君殉难吗?”晏子说:“是我一个人的国君吗?我为什么要死?”他手下的人说:“打算逃出齐国吗?”晏子说:“是我的罪过吗?我为什么要逃走?”他手下的人说:“回去吗?”晏子说:“国君死了,怎能回去?
作为百姓的君主,岂可凌驾于百姓之上?要以国家为重啊。
臣子侍奉国君,岂是为了他的俸禄?而是要供养国家。
所以国君为国家而死,就跟着他去死;为国家而逃亡,就跟着他逃亡。
如果是为自己而死,或是为了自己而逃亡,不是他自己宠爱亲近的人,谁敢承担责任?况且是拥有君主宠爱的人杀了他,我怎能为他去死?怎能为他而逃亡?又怎能回去呢?”
大门开了,晏子进去,把庄公的尸体枕在大腿上大哭,哭完站起来跳了三下才出去。
有人对崔武子说:“一定要杀掉他。”崔武子说:“他是百姓所仰望的人,放了他,可以得民心。”
解读
晏子的言辞贵在气势。
当他的手下问他“死乎”、“行乎”、“归乎”的时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死乎”、“行乎”、“归乎”反问,以此表示自己不死、不亡、不归的立场。
晏子在阐发了君王应该为社稷而死的而不该遭此横死的观点后,又连续用了四个反问,立场坚定,富有说服力。
季札观周乐
出自:《左传》
公元前544年,吴王派公子季札访问鲁、齐、郑、卫诸国。
本文记述的是季札在鲁国欣赏了周、夏、商时期的乐舞之后,结合政治教化发表的评论。
文章对于了解春秋时期音乐、舞蹈的概况及先秦儒家的文艺观点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原文
吴公子札来聘①,请观于周乐。
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
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②,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
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③,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④?国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⑤!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⑥?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⑦,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
五声和⑧,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
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籥》者⑨,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⑩,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⑪。
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注释
①聘:访问。
②卫康叔:周公的弟弟。
武公:康叔的九世孙。
③泱泱(yānɡ):形容气魄宏大的样子。
④大公:姜太公吕尚。
⑤沨沨(fénɡ):形容乐声宛转悠扬。
⑥陶唐氏:即唐尧。
⑦《郐(kuài)》:采自郐地的乐歌。
⑧五声:也称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
⑨《象箾(shuò)》:古代一种持竿而舞的舞蹈。
《南籥(yuè)》:古代一种依照籥声为节拍而起舞的舞蹈。
⑩帱(chóu):覆盖。
⑪蔑:无。
译文
吴国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舞蹈。
鲁国人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定基础了,虽然还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经勤劳而不怨恨了。”乐工为他演唱《邶风》、《庸风》和《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
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虽有忧思却没有恐惧的情绪,这恐怕是周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
这恐怕是要最先亡国的吧?”乐工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音乐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
乐工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博大坦荡!欢乐却不放纵,这恐怕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
产生夏声就说明气势宏大,宏大到极点,大概是周朝故地的乐曲吧!”乐工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轻远悠扬!粗犷而婉转,急促而流畅,用仁德来加以辅助,就可以成为贤明的君主了。”乐工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遗民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谁能这样呢?”乐工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贤明的君主,还能长久吗?”再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曲,季札就不做评论了。
乐工为季札歌唱《小雅》,他说:“美好啊!有忧思却没有二心,有怨恨却不说出来,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开始衰败时的音乐吧?那时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在啊!”乐工为他歌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乐工为他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顶点了!正直而不傲慢,屈从而不卑下,亲近而不因此产生威胁,疏远而不因此背离,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令人厌倦,悲伤而不愁苦,欢乐而不放纵堕落,用取而不会匮乏,宽广而不张扬,施予而不耗损,求取而不贪婪,安守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泛滥。
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
这都是拥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质啊!”
季札看到《象箾》和《南籥》两种乐舞后,说:“美好啊!但还有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时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子吧!”看到跳《韶濩》时说:“圣人如此伟大,仍然有不足之处而自觉惭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时说:“美好啊!勤于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舞《韶箾》时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就像苍天无所不覆盖一样,就像大地无所不承载一样!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这再有所增加了。
观赏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解读
开头十一字为全篇的纲领,下面的内容均为信手顺叙,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自得其妙。
“德”字乃全篇之骨,“请观”为全篇的关键。
此文前后用了十多个“哉”字,这是赞美的口吻。
歌处多用“乎”字,这是感叹之情。
舞处叠用“也”字和“矣”字,这是论断的语气。
季札观乐,入于耳,会于心,历代兴衰治乱完全融汇于一篇之中。
明代张鼐《评选古文正宗》中评价此篇“如百川赴海,如七政丽天,脉络分明,纲领具备”。
【文史知识】
周代音乐小常识--八音分类法
周代时,我国已有根据乐器的不同制作材料进行分类的方法,分成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类,叫做“八音”。
八音分类法是我国最早的乐器分类方法。
在周末至清初的三千多年中,我国一直沿用八音分类法。
金类:主要是钟,钟盛行于青铜时代。
另外还有磬、于、勾,基本上都是钟的变形。
石类:各种磬,质料主要是石灰石,其次是青石和玉石。
丝类:各种弦乐器,因为古时候的弦都是用丝制作的。
有琴、瑟、筑、琵琶、胡琴、箜篌等。
竹类:竹制吹奏乐器,有笛、箫、箎、排箫、管子等。
匏类:匏是葫芦类的植物果实,用匏做的乐器主要是笙。
土类:就是陶制乐器,有埙、陶笛、陶鼓等。
革类:主要是各种鼓,以悬鼓和建鼓为主。
木类:有各种木鼓、敔、柷。
敔是古代打击乐器,用于历代宫廷雅乐。
子产坏晋馆垣
出自:《左传》
公元前542年,郑国子产陪同郑伯去晋国觐见晋侯,可是晋侯却对他们施以冷遇,没有接见郑伯一行。
这时,子产让人拆掉了所住客馆的围墙,晋侯不理解他为何这样做,就派士文伯去责问子产。
子产以委婉谦和的语气说明理由,委婉地批评了晋国对小国的轻慢之举。
晋侯听完后,觉得理亏,于是向郑伯道歉,还好好地款待了他们。
原文
子产相郑伯以如晋①,晋侯以我丧故②,未之见也。
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③。
士文伯让之曰④:“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⑤,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
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⑥,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
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⑦,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
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
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
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⑧,非荐陈之⑨,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⑩,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
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
诸侯宾至,甸设庭燎⑪,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⑫。
隶人、牧、圉⑬,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
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
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
今铜鞮之宫数里⑭,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踰越。
盗贼公行,而夭厉不戒。
宾见无时,命不可知。
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
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
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
赵文子曰⑮:“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
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⑱,民之协矣;辞之怿矣⑲,民之莫矣。
’其知之矣。”
注释
①子产:即公孙侨,郑国的执政大夫,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
②我丧:指鲁襄公刚死了不久。
③垣(yuán):墙。
④士文伯:晋国大夫士匄。
⑤闬(hàn)闳(hónɡ):均指门。
⑥缮、葺(qì):皆为修补之意。
⑦诛求:索取。
⑧府实:府库中的物品。
⑨荐:进献。
⑩庳(bǐ):低洼的。
⑪甸:古代管理柴薪的官。
⑫巾车:掌管车辆的官。
脂辖:给车轴上油。
⑬隶人:管洒扫一类劳役的人。
牧:放牧牛羊的人。
圉:养马的人。
⑭铜鞮(dī)之宫:晋国国君的离宫(临时居住的宫室)。
⑮赵文子:晋国大夫。
⑯赢:接受,容纳。
⑰叔向:晋国大夫。
⑱辑:和谐,和睦。
⑲怿(yì):悦耳。
译文
子产辅佐郑简公到晋国去,晋平公以鲁国正在办理丧事为借口,没有接见他们。
子产派人把宾馆的围墙全部拆毁以容纳自己的车马。
士文伯责备子产说:“敝国由于政事和刑罚没有搞好,到处是盗贼,无奈诸侯们屈驾来问候寡君,因此命令官吏修缮宾客的馆舍,加高它的大门,加厚它的围墙,使宾客使者不会为安全担心。
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随从能够自行戒备,但别国的宾客怎么办呢?由于敝国是诸侯的盟主,才修缮馆舍围墙,以接待宾客,如果把它们都拆了,我们用什么来满足宾客的要求呢?我们国君派我前来请教。”
子产回答说:“敝国国土狭小,处在大国的中间,大国向我们索取贡物也没有一定的时间,所以我们不敢安居,只有悉数搜寻敝国的财物,用它来参加朝会。
碰上贵国国君没有空闲,因而不得见,又没有得到命令,不知道朝见的日期。
我们不敢冒然前去进献财物,又不敢把它们露天存放。
如果进献,这些东西就是贵国君王府库中的财物,但是不经过陈列贡品的进献仪式,我们是不敢进献的。
如果把礼物放在露天里,又怕天气干湿无常而腐烂生虫,从而加重敝国的罪过。
我听说文公从前做盟主的时候,宫室低矮狭小,没有宫观和台榭,却把接待诸侯的馆舍修得十分高大,如同今日贵国国君的寝宫一样。
仓库和马厩都得到修缮,司空按时平整道路,泥瓦匠按时粉刷馆舍房间。
诸侯宾客到来,甸人点起庭院中照明的火烛,仆人检查巡视客舍是否还有问题,车马有专门的存放地,宾客的随从也都有人代替,管理车辆的官员给车轴加油。
打扫房间的,伺养牲口的,各自照看自己份内的事,朝中的官员们拿出自己的东西来招待宾客。
文公从不让宾客们耽误时间,可也没有简省礼仪,忧宾客之忧,乐宾客之乐,出了事就亲自前去查看,指教宾客们不懂的地方,体恤宾客们的不足之处。
宾客到来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非但没有灾害,不怕有人抢劫偷盗,而且也不用担心干燥潮湿。
现在铜鞮宫方圆数里,却让诸侯宾客住在奴仆住的房子里,大门容纳不了车辆进出,又不能翻墙而入。
盗贼公然横行,对于天灾瘟疫又没有任何防治措施,宾客进见没有一定的时间,接见命令也不知何时发布。
如果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存放礼物,罪过就要加重。
斗胆请教您,您对我们有什么指示?虽说贵国国君遇上鲁国的丧事,可这也是敝国的忧伤啊。
如果能让我们献上财礼,我们会把围墙修好了再走,这是贵国国君的恩惠,我们哪敢害怕辛劳?”
士文伯于是回去复命了。
赵文子说:“是这样的,我们实在亏于德行,用奴仆居住的房舍来招待诸侯,这是我们的罪过啊。”于是,他派士文伯前去道歉,承认自己不通达事理。
晋平公接见了郑简公,提高了礼仪的规格,宴会和礼品也格外丰厚,然后让郑简公回国。
晋国接着就修筑了接待诸侯的宾馆。
叔向说:“辞令不可废弃就像这样啊!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靠他的辞令得到了好处,怎么能说要放弃辞令呢?《诗经》上说:‘言辞和善,百姓融洽;言辞动听,百姓安宁。
’子产大概懂得这个道理吧。”
解读
子产拆客馆之墙,表面看与“不得见”一事无关,其实是对“不得见”做出的反应,也是为婉批晋侯走的第一着棋。
子产面对士文伯的责问,一上来先说郑国一直以来都尽心事晋,换来的却是“不得见”,虽然语气委婉,但不满之意已隐隐可见,这也是他转守为攻的开始。
中间追溯晋文公如何对诸侯礼遇有加,这一步走得很妙。
他以对比的方法,反衬当今晋平公对诸侯的轻慢。
这段话无一字提及平公,却字字如钢针一般刺痛平公的神经。
子产的最后一段话点出文章主题,不但批评了平公的轻慢,还“苦口婆心”地劝说平公对待诸侯应当尽到礼数。
子产是郑国大臣,但此处倒像是一位晋国大臣劝谏晋侯,使对方不但不怒,还倍感亲切,以致晋平公最终不得不承认轻慢之举“是吾罪也”。
清代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中说:“尽坏其馆垣,子产胸中便已有成算。
看其借题发挥,皆是平日所欲吐而未吐者,索性一一吐之。
其词令之妙,可谓适协刚柔之宜。”如此看来,子产毁坏晋国馆垣之时,其实胸中早有成算,所以说出的话句句针锋相对,义正而不阿,言辞刚强而不激切,所以平公才会输心帖服。
子产论尹何为邑
出自:《左传》
郑国上卿子皮想让没有治国经验的尹何做官,治理一个采邑,因为尹何这个人忠厚老实,也很可靠。
子产听说了这件事,立即表示反对,并向子皮陈述了一番道理。
此文的重点就是子产的言辞,子产说让毫无经验的人治理国家是危险的,主张让尹何积累相当的知识后再从政。
子皮对子产的话表示赞同,为赞许他的忠诚,就将国家大事交给他处理。
原文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①。
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②,吾爱之,不吾叛也。
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
人之爱人,求利之也。
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
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
栋折榱崩③,侨将厌焉④,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⑤。
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
若果行此,必有所害。
譬如田猎,射御贯⑥,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⑦。
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
微子之言,吾不知也。
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
’今而后知不足。
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⑧,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注释
①子皮:名罕虎,郑国上卿。
尹何:子皮的家臣。
②愿:老实。
③榱(cuī):椽子。
④厌:通“压”。
⑤学制:练习裁制衣服。
⑥贯:通“惯”,熟习。
⑦虎:子皮自称。
子皮名罕虎。
⑧抑:只不过。
译文
子皮想叫尹何去管理封邑。
子产说:“他太年轻,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子皮说:“他老实谨慎,我很喜欢他,他不会背叛我的。
让他到了那里再学习,他会更加知道如何治理政事的。”子产说:“不行,别人喜爱一个人,总是为他谋求有利于他的事情;现在您喜爱一个人,就想让他来管理政事,这就如同让一个还不会拿刀的人去割肉一样,多半会割伤自己,还有谁敢求被您喜爱?您在郑国,是栋梁,栋梁折断椽子崩散,我就会被压在底下,怎敢不把话全部说出来?您有漂亮的绵缎,是不会让人用以学裁剪的。
高官、大邑,是自身的庇护,反而让正在学习的人去管理,它们比起漂亮的锦缎来,不是更为重要吗?我听说先要学习如何管理政事而后才能去实际管理政事,没有听说过以前没接触过政治,而直接去把实际管理政事来当作学习的。
若是真的这样去做了,一定会有所危害。
这就好比打猎,射箭、驾车这一套练熟了,才能猎获飞禽走兽;如果从没有驾过车、射过箭,总是担心着会翻车被压,哪里还有工夫去想获取猎物?”子皮说:“说得不错呀,我真是不明事理。
我听说君子致力于了解大的、远的事情;小人致力于了解小的、近的事情。
我是小人啊。
衣服穿在我身上,我知道爱惜珍重;高官、大邑是用来庇护自身的,我却疏忽和轻视了它们。
要不是您的这番话,我是不会明白的。
从前我说:‘您来治理郑国,我来治理我的家族,如此以求荫庇,这样是可行的。
’现在才知道这样不够。
从现在起,我请求即使是我家族内的事务,也要听取您的意见后再行动。”子产说:“人心的不一样就好像人的面容各不相同一般,我怎敢说您的面容和我的面容相像呢?不过我心里觉得危险的事,就会把它告诉您。”子皮认为子产忠诚,所以将政事全部托付给他,子产因此而能够在郑国当政。
解读
此文在写作技巧方面,最大的特点是善用譬喻。
子产论说尹何不能为官时,用了三个譬喻:第一个是以“未能操刀”喻指无行政经验,“使割”喻指当官,这是明喻;接着又有一句“美锦,不使人学制焉”,此处的美锦指的是“大官、大邑”,“学制”比喻的是学习经验,此处是暗喻;第三次是将做官比喻成“田猎”,将学习知识比喻成“射御贯”,说明想做官必须学好知识才行。
这三个譬喻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例子,形象生动,说服力强。
子产却楚逆女以兵
出自:《左传》
楚国的公子围打算娶郑国大夫公孙段的女儿为妻,于是到郑国迎娶公孙氏。
但是,郑国人没有让公子围进城,因为他带了大批军队来,郑人怕他对郑国不利。
子产派了子羽与公子围交涉,公子围也派出太宰伯州与郑方谈判。
子羽在谈判中软硬兼施,一针见血地指出公子围派兵暗藏着不利于郑国的阴谋。
在子羽的逼迫下,公子围只好下令士兵解除武装后进城。
原文
楚公子围聘于郑①,且娶于公孙段氏②。
伍举为介③。
将入馆,郑人恶之。
使行人子羽与之言④,乃馆于外。
既聘,将以众逆⑤。
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⑥,不足以容从者,请听命⑦!”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对曰⑧:“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
’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
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⑨,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
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⑩,其蔑以复矣⑪。
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
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
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
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⑫?”
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⑬。
许之。
注释
①公子围:春秋楚共王次子,名围,时任令尹。
聘:访问。
②公孙段:郑国大夫。
③伍举:楚国大夫。
介:副使。
④行人:掌管朝觐聘问的官员。
⑤逆:迎接。
⑥褊(biǎn):狭小。
⑦(shàn):古代祭祀或会盟用的场地。
⑧令尹:楚国官名。
太宰:管理王家内外事务的官员。
⑨贶(kuànɡ):赐。
⑩老:大臣。
⑪蔑:无。
⑫祧(tiāo):祖庙。
⑬垂櫜(ɡāo):倒悬箭袋。
译文
楚国的公子围到郑国访问,同时要迎娶公孙段家的女儿。
楚大夫伍举作为公子围的副使。
他们一行人将要进入郑国的宾馆,郑国人讨厌他们的到来,于是叫外事官员子羽去同他们商谈,于是他们便驻在了城外。
访问的礼仪结束以后,公子围准备带领众多士兵进入郑国迎亲。
子产因此而感到担心,派子羽前去推辞,说:“因为敝国窄小,不足以容纳跟随您的人,请求在郊外开辟行礼的场地,我们将在那里听候您的吩咐。”公子围命令太宰伯州犁回答说:“承蒙贵国国君恩赐我们的大夫围,对围说:‘将把丰家的女儿嫁给你作为妻室。
’为此,公子围置办筵席,在宗庙里祭告了庄王、共王然后才前来。
如果在郊外恩赐我们,就等于将贵国国君的恩赐弃于草野,这样一来,就使得我们的大夫围不能立于诸卿的行列里了。
不仅如此,这也会使围蒙骗了他的先君,也就不能再做楚君的臣子,恐怕也没有脸回楚国去了,请大夫斟酌。”子羽说:“小国没有罪过,但全心依仗大国倒确实是罪过。
我们本来想着依仗你们大国的庇护以使自己能过得安稳些,可是大国也许包藏祸心想来图谋我们。
假如像郑国这样的小国失去依靠,依附于楚国的诸侯就会以郑国为戒,无不怨恨,于是开始违抗抵触楚君的命令,使楚君的命令不能畅通无阻地施行,这才是我们所担心的。
如果不是这样,敝国本来就是用来招待人的大宾馆,我们怎么敢吝惜丰氏的祖庙,不让你们进城来成礼呢?”
伍举知道郑国有了防备,请求允许众人倒转弓箭袋进入城中,郑国这才答应了他们。
解读
子羽以郑国地小,不能容众的理由拒绝楚公子进城迎亲,这样写表面上看是说郑国地小,实际上是说楚公子不必带那么多的兵入城,语言柔中带刚。
面对楚国太宰几近无懈可击的反驳,子羽直接斥责楚公子此举是“包藏祸心”,之后又说楚国对郑国有阴谋、有野心,既回避了楚国太宰的质疑,又不留给对方反驳的余地。
此文通篇不离“包藏祸心”四字,前半部分故作遮掩,后半部分一语道破;前半部分曲得好,后半部分直得妙。
子革对灵王
出自:《左传》
楚灵王放纵无度,不知道克制,一直想让各国诸侯臣服于他,还向周天子索求象征权力的鼎,向郑国索要土地,以图建立霸权。
大臣子革忠心耿耿,遂对楚灵王进行劝谏。
子革以委婉曲折的言语告诫灵王应克制自律,修养德行,不可耗尽民力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楚灵王虽然因为这番话而感到震撼,但终究不能有所克制,所以不得善终。
此文揭示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应该学会克制私欲,否则就会引火焚身,后患无穷。
原文
楚子狩于州来①,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②。
楚子次于乾溪③,以为之援。
雨雪,王皮冠,秦复陶④,翠被⑤,豹舄⑥,执鞭以出,仆析父从⑦。
右尹子革夕⑧,王见之。
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⑨,四国皆有分⑩,我独无有。
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⑪,筚路蓝缕以处草莽⑫,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⑬。
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
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
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
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
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
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⑭,敢请命。”王入视之。
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
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
左史倚相趋过⑮。
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⑯。”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
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⑰,王是以获没于祗宫。
臣问其诗而不知也。
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对曰:“能。
其诗曰:‘《祈招》之愔愔⑱,式昭德音。
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
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
王揖而入,馈不食⑲,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王仲尼曰⑳:“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
’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21?”
注释
①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
②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国大夫。
徐:小国名,在吴、楚之间。
③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东南。
④秦复陶:秦国所赠可以防雨雪的羽衣。
⑤翠被:用翠羽装饰的披肩。
⑥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
⑦仆析父:楚国大夫。
⑧子革:郑大夫子然之子。
⑨燮父:晋国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
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鲁。
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儿子。
⑩四国:指齐、晋、鲁、卫。
⑪辟:通“僻”,偏僻。
荆山:楚人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西。
⑫筚(bì)路:柴车。
⑬桃弧:桃木做的弓。
棘矢:酸枣木做的箭。
⑭剥:剖开。
(qī):斧子。
柲(bì):柄。
⑮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
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皆为古书名,早已失传。
⑰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
⑱愔(yīn)愔:深厚平和。
⑲馈:进食。
⑳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21辱于乾溪:指楚灵王倒行逆施,最后为公子子比等人所逼,在乾溪自缢身亡之事。
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一带游猎,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军围攻徐国以威胁吴国。
楚灵王驻留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
其时天正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帽子,身穿秦国赠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踏豹皮鞋,手拿马鞭走出来。
仆析父跟随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进见。
楚灵王接见了他,摘掉帽子,脱下披肩,放下鞭子,对他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侔、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个国家都分有宝器,惟独我国没有。
如果现在我派人到周朝,请求把宝鼎赐给我们作为分器,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驾着柴车,穿着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进献天子。
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分器,而他们都得到了。
现在周朝和这四个国家都服侍君王,将会惟命是从,难道还会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肯给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们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周朝尚不爱惜宝鼎,郑国哪敢爱惜土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楚国而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战车千辆,这里也有您的功劳,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仅这四个城邑的力量,就已经够让诸侯害怕的了。
又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畏惧君王啊!”
这时,工尹路跑过来请示说:“君王命令剖开玉圭来装饰斧柄,请问制作成什么式样?”楚灵王便进去察看了。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人所仰望的人。
今天您顺着君王的意思说话,好像他的回声一样,这样的话,国家的前途将如何是好?”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锋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与子革交谈。
左史倚相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使穆王的心能够安定下来,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
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就不知道。
如果问更远的事情,他哪里能够知道呢?”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
这首诗说:‘《祈招》安静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
希望我君王的气度,如玉一样纯洁,如金一样坚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们,自己没有贪求醉饱之心。
’”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内,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如此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有这样的记载说:‘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就是仁。
’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哪能在乾溪蒙受耻辱呢?”
解读
面对楚灵王一番骄纵恣肆的言辞,子革没有进行辩驳,而是一味顺其意,灵王十分受用。
不过,这其实是子革的欲擒故纵之策,亦为下文设下一伏笔。
析父、左史的出场,起到了承转的作用。
子革顺势而入,从容劝谏,不留一丝痕迹,正是古之善谏之人。
子产论政宽猛
出自:《左传》
郑国子产临终前,把国事交给太叔,还嘱托太叔治理国家的时候不要过于宽厚仁慈,该严厉的时候就要严厉。
太叔执政后,不忍心对老百姓施行严厉的政策,以宽厚治国,结果反而弄得郑国盗贼四起,太叔这才想起子产的遗嘱,于是派兵剿灭盗匪,郑国的治安才好了许多。
孔子听说这件事后,发表了一番议论,他说治理国家应该宽厚和严厉并举,只有宽猛并济,国家才能安定。
原文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①:“我死,子必为政。
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
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②,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
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③。
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
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④;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施之以宽也。
‘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
’纠之以猛也。
‘柔远能迩⑤,以定我王。
’平之以和也。
又曰:‘不竞不絿⑥,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⑦。
’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注释
①子大(tài)叔:指游吉。
②狎:亲近,轻忽。
③萑(huán)苻(pú)之泽:泽名。
④汔(qì):接近,庶几。
⑤柔:安抚。
⑥(qiú):急躁。
⑦遒(qiú):积聚。
译文
郑国的子产生了病,他对太叔说:“我死了以后,您肯定会执政。
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和的方法来使百姓服从,其次就不如用严厉的方法。
火猛烈,百姓一看见就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在火里;水柔弱,百姓亲近而在其中玩耍,因此有很多人死在水里,所以运用宽和的施政方法很难。”子产病了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
太叔执政,不忍心施行猛政而采用宽政。
郑国的盗贼很多,聚集在萑苻泽里劫掠过往行人。
太叔得知后感到后悔,说:“要是我早听他老人家的话,就不会到这种地步了。”于是,他派步兵去攻打萑苻的盗贼,把他们全部杀了,盗贼才稍稍有所收敛。
孔子说:“好啊!施政宽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猛政来加以纠正;施政严厉,百姓就会受到摧残,百姓受到摧残就施以宽政。
用宽政来弥补猛政的缺失,用猛政来弥补宽政的缺失,政事因此而和谐。
《诗经》上说:‘百姓已经辛劳,企盼能稍稍得到安康;在京城之中施行仁政,以此来安抚四方诸侯。
’这就是施行宽政。
‘不能放纵欺诈善变的人,以管束心存不良者;要制止掠夺暴虐的行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向来残忍而不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解读
此文先叙述后议论,叙事简短干练,道理却精深博大。
首段说了子产宽猛治国的主张,此处既有开门见山的作用,又为后文埋下伏笔。
次段写大叔先宽厚误国,再以严厉刚猛的手段挽救郑国,一是照应子产的遗言,衬托子产的高明;二是引出孔子的评论,有过渡的作用。
后面写孔子评论宽猛治国,他大量引用《诗经》的诗句论证“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观点,这样就增强了说服力。
文末一句十分精彩,它写孔子听到子产死的消息后,“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可见孔子对子产的推崇。
吴许越成
出自:《左传》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在夫椒打败越国,越王勾践遣使求和,夫差准备答应越国的请求。
吴国名臣伍子胥援古证今,深刻分析了当前局势,主张就势灭越,以绝后患。
吴王夫差刚愎自用,不纳忠言,伍子胥痛心地预言日后吴国将为越国所灭亡。
原文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①。
遂入越。
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②。
吴子将许之。
伍员曰:“不可。
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
’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③,灭夏后相④。
后缗方娠⑤,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⑥,能戒之。
浇使椒求之⑦,逃奔有虞,为之庖正⑧,以除其害。
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⑨,而邑诸纶⑩,有田一成⑪,有众一旅⑫。
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
使女艾谍浇⑬,使季杼诱豷⑭,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
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
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
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
姬之衰也,日可俟也。
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⑮,必不行矣。”
弗听。
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注释
①檇(zuì)李:在今浙江嘉兴西南。
②嚭(pǐ):夫差宠臣。
行成:议和。
③斟灌、斟鄩(xún):均为夏同姓诸侯。
④相:夏朝君主,夏禹的曾孙。
⑤后缗:夏王相的妻子。
⑥惎(jì):憎恨。
⑦椒:浇的臣子。
⑧庖正:主管膳食的官员。
⑨虞思:虞国国君。
二姚:虞思的两个女儿。
⑩纶:有虞地名,在今河南虞城县东南。
⑪成:古代十方里为一成。
⑫旅:古代以五百人为一旅。
⑬女艾:少康的臣子。
⑭季杼:少康之子。
豷(yì):浇的弟弟,封于戈。
⑮伯:通“霸”。
译文
吴王夫差在夫椒打败了越军,报了檇李之战的仇。
吴军随即进入了越国。
越王勾践率领披甲持盾的五千名士兵退守到会稽山,并派大夫文种通过吴国太宰伯嚭向吴王求和。
吴王夫差准备同意越国的请求。
伍员说:“不能答应。
臣听说:‘树立美德越多越好,去除病害越彻底越好。
’从前过国的国君浇杀了斟灌后又去攻打斟,灭了夏朝君主相。
相的妻子后缗当时怀有身孕,从墙洞逃了出去,逃回娘家有仍国,在那里生下了少康。
少康长大后做了有仍国的牧正,他记恨浇,又时刻对浇有所戒备。
浇派大臣椒四处搜寻少康,少康又逃到了有虞国,在那里当上了庖正,得以避开灾难。
有虞的国君虞思就把两个女儿嫁给少康为妻,并把纶邑封给了少康,少康于是有了方圆十里的土地,还有了五百名士兵。
少康能够广施德政,并开始谋划复兴国家,他召集夏朝的遗民,给他们加官进爵。
他又派女艾去刺探浇的情况,派季杼去引诱浇的弟弟豷,结果灭掉了过国和戈国,复兴了夏禹的功业,祭祀夏朝的祖先,同时祭祀天帝,恢复了从前的典章制度。
现在吴国不如当时的过国强大,而越国却比当时的少康强大,如果让越国强盛起来,岂不成了吴国的灾难?越王勾践能够亲近他的臣民,注意施行恩惠,施行恩惠就不失民心,亲近民众就不会忘掉有功的人。
越国同我们国土相连,又世世代代结为仇敌。
我们打败了越国不把它根除,却要保留它,这就违背了天意而助长了仇敌,日后即使后悔,也无法将其消灭。
吴国的衰亡,已经为期不远了。
吴国处在夷蛮之间,然而还要助长仇敌,想拿这个去谋求霸主地位,必定是不能如愿的。”
吴王夫差不听劝告。
伍员退出来后对别人说:“越国用十年的时间繁衍积累,用十年的时间教育训练,二十年之后,吴国的宫室恐怕要变成池沼了!”
解读
这篇文章写少康处详细,写勾践处简略;而文中详写少康,是为了衬托勾践,这是古文中常用的以宾作主法。
后面分作三层,阐明“不可”二字的涵义,这处写得最为曲折详尽。
此文词意剀切,处处警醒。
行文古朴典雅,字字紧练。
清代唐介轩《古文翼》云:“提掇过渡,照应结束,处处警醒,文尤高古矜琢。”
本篇的一大特色是善用譬喻。
伍子胥作为这篇文章的重点人物,他劝说夫差灭越时,用了几个比喻以增强说服力。
如“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这是把越国比作吴国的“疾”,只有把越国这个病根去除干净了,吴国才能健康,才能长治久安。
此外,作者对伍子胥引少康之事论说当世这部分的描写也很精彩。
它以夏朝时浇灭了夏的国君太康,之后太康之子少康复国灭浇的史事,暗示吴王若不灭掉越国,越国早晚会报仇。
这里以浇暗指吴王夫差,以少康暗指越王勾践,十分贴切。
而少康复国的故事除了有以古论今的作用外,还可以跟当代对比,文中说吴国的实力不比浇的过国强大,越国也比太康时的夏朝厉害多了,如果吴国不能吸取教训,那么越国很可能复仇灭掉吴国,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伍子胥的谏辞生动形象,极具感染力。
【文史知识】
吴越之际
越王勾践即位之年,吴王阖庐兴兵伐越,勾践派遣敢死之士排成三行冲向吴军,大呼着自刎身亡。
吴军看得目瞪口呆,越军趁机袭击,吴王阖庐受了重伤,他在弥留之际告诫儿子夫差勿忘越仇。
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吴王夫差率军攻越,在夫椒击败越军。
为了保存力量,勾践退兵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南),用范蠡的计策,向吴称臣乞和,于是有了本篇中的求和准和之事。
越王勾践后来被吴王夫差赦免回国,他卧薪尝胆,委曲求全,时时不忘灭吴雪耻。
他礼贤下士,任用范蠡、文种等人,改革内政,休养生息,还亲自耕作,与百姓同甘共苦,越国开始重新崛起。
周敬王三十八年(前482),勾践利用吴王夫差北上会盟诸侯、国内空虚之机,一举攻入吴国并杀死了吴太子。
夫差返国后只得言和。
此后勾践不断发兵伐吴,由于吴国长期穷兵黩武,民力凋敝,难以与越抗衡,吴国军民疲惫不堪。
周元王三年(前473),勾践再次大举攻吴,击败吴军,吴王夫差自杀。
吴亡后,勾践又乘船进军北方,宋、郑、鲁、卫等国归附,并迁都琅琊(今山东胶南),与齐、晋诸侯会盟,经周元王正式承认成为霸主。
祭公谏征犬戎
出自:《国语》
周穆王是西周后期的统治者,他好大喜功,不顾国力衰微,兴师讨伐西戎,结果收效甚微。
此事使周王室在诸侯中的威信大减,自此之后,诸侯不再朝见周天子。
本文写的是穆王征讨西戎之前,大臣祭公劝谏穆王,告诉他不要滥用武力,应该以德安抚天下。
“耀德而不观兵”,是祭公言辞的核心内容。
原文
穆王将征犬戎①,祭公谋父谏曰②:“不可。
先王耀德不观兵。
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
观则玩,玩则无震。
是故周文公之《颂》曰③:‘载戢干戈,载櫜弓矢④。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
允王保之。
’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⑤,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⑥,以服事虞夏。
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
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⑦,而自窜于戎、翟之间⑧。
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⑨,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⑩。
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
商王帝辛⑪,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
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⑫,邦外侯服⑬,侯、卫宾服⑭,蛮、夷要服⑮,戎、翟荒服⑯。
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
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¹。
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
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
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
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
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
’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⑰?吾闻夫犬戎树惇⑱,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⑲,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
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释
①犬戎:我国古代西北戎人的一支。
②祭(zhài)公谋父:周穆王的大臣。
③周文公:周公姬旦,“文”是他的谥号。
④櫜(ɡāo):收藏弓箭盔甲的器具。
⑤茂:勉励。
⑥后稷:周的始祖,因为曾掌管农事,所以也称为后稷。
⑦不窋(zhú):弃的后代。
⑧翟:通“狄”。
⑨纂:同“缵”,继续。
⑩忝(tiǎn):玷污。
⑪帝辛:商纣王,名辛。
⑫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之内的人服侍天子。
⑬侯服:诸侯们服侍天子。
⑭宾服:不是诸侯,而是以宾客的身份服侍天子。
⑮要服:指离都城一千五百里至二千里地区的人服侍天子。
⑯荒服:指距离京城最远的属地之人服侍天子。
⑰几顿:几乎废弃。
⑱树惇(dūn):立性敦厚。
⑲纯固:专一。
译文
周穆王打算征讨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可以。
先王历来发扬德治,不炫耀武力。
军队在平时应该保存实力,在适当的时候动用,一旦动用就要显出威势。
炫耀等于滥用,滥用便没有了威慑力。
所以周文公作《颂》说:‘收起干戈,藏起弓箭。
我追求美好的德行,施行于华夏。
相信我王定能保有天命!’先王对于百姓,勉励他们端正品德,使他们性情纯厚,丰富他们的财物,便利他们的器用;使他们了解利害之所在,再用礼法道德教导,使他们从事有利的事情而避免有害的事情,使他们感怀德治而又惧怕君王的威严,所以能够使先王的事业世代相传并且变得强大。”
“过去我们的祖先后稷做了主管农业的官员,服侍虞、夏两朝。
到夏朝衰败的时候,废除了农官,我祖不窋因此失掉官职,逃到西北少数民族中。
但他对农业仍然不敢怠慢,时常宣扬祖先的美德,继续奉行他的事业,修明教化制度,早晚恭敬勤劳,保持惇厚诚恳,奉行忠实守信的原则,不窋的后世子孙一直保持着这些良好的品德,并不曾辱没前人。
到武王的时候,他发扬前人光明磊落的德行,再加上慈爱和善,侍奉神明,保养百姓,没有人不为之喜悦的。
商纣王对百姓极为暴虐,百姓不能忍受,都乐于拥护武王,就有了商郊的牧野之战。
这不是武王崇尚武力,他是怜恤百姓之苦而为他们除掉祸害啊。”
“先王的制度是:王都近郊叫甸服,城郊以外叫侯服,侯服以外叫宾服,蛮夷地区叫要服,戎、狄所居之地叫荒服。
甸服的诸侯要参加天子对父亲、祖父的祭祀,侯服的诸侯要参加天子对高祖、曾祖的祭祀,宾服的君长要贡献周王始祖的祭物,要服的君长则要贡献周王对远祖以及天地之神的祭物,荒服的首领则要来朝见天子。
祭祀祖父、父亲,是每天一次;祭祀曾祖、高祖,是每月一次;祭祀始祖,是每季一次;祭祀远祖、神灵,是每年一次;入朝见天子,是终身一次。
这是先王的遗训。
有不来日祭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思想;有不来月祭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言语;有不来季祭的,天子就应该搞好政令教化;有不来岁贡的,天子就应该修正尊卑名号;有不来朝见的,天子就应该检查自己的德行。
依次检查完了,如果还有不来朝见的,就检查刑法。
因此用刑法惩治不祭的,用军队讨伐不祀的,命令诸侯征剿不享的,派遣使者责备不贡的,写好文辞向天下通告那些不来朝见的。
这样,就有了处罚的条例、攻伐的军队、征讨的准备、斥责的命令和告谕的文辞。
如果命令文辞发出了还不来,就重新检查并修明自己的道德,不要劳动百姓在辽远地域作战。
所以,近处的诸侯没有不听从的,远处诸侯没有不归服的。”
“现今自从大毕、伯仕两位犬戎君主死后,犬戎君长已经按照‘荒服者王’的职分来朝见天子。
您却说:‘我要用不享的罪名来征讨他,而且要让他看看我们的武备军队。
’这不是违反祖先的遗训而招致衰败吗?我听说犬戎的君长树立了纯厚的德行,能够遵循他先代的德行,一直坚守不移,他凭着这些就有理由、有能力抗拒我们。”
穆王不听,去征讨犬戎,只得了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
从此荒服诸侯不再来朝见天子。
解读
这篇文章语言技巧颇高。
祭公在劝说穆王时,以“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开头,这是开门见山,不但衬托出气氛的紧张,还为下文埋下伏笔。
接下来的一句用了顶真的修辞手法,不但读起来一气呵成,还将紧张气氛延续下来。
祭公在结尾时,又连用“其无”、“其有”两个语气词,表面上看是揣测的口吻,其实态度十分坚定。
本文的语言前紧后松,收放自如,使文章富有变化,增加了行文的流畅性和感染力。
【文史知识】
犬戎
犬戎又称猃狁,主要活跃于现在的陕、甘一带。
西周末期,犬戎曾攻入周都,杀掉周幽王,俘虏了幽王的宠妃褒姒。
至春秋初期,犬戎又成为秦国的强敌。
后来犬戎的一支北迁到蒙古草原,成为蒙古草原最早的游牧民族之一。
直到唐朝,中原还把西北游牧民族统称为“犬戎”和“戎狄”。
卷一 周文 召公谏厉王止谤
《国语·周语上》
这篇短文,说的是对人民的议论只宜疏导不可压制的道理,颇有见地。
周厉王是个残忍的暴君,民不堪命,议论纷纷,他就用监视、告密、杀戮的方式加以镇压。
召公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规劝他,可他一意孤行,终于遭到国人的流放。
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舆论民情不可忽视。
只能因势利导,不可壅塞堵截。
用刑杀、监禁、流放的高压手段加以抑制,更无异于火上浇油。
厉王的可悲下场可垂警后世。
【一段】原文
厉王①虐。
国人②谤③王。
召公④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⑤,使监谤者。
以告⑥,则杀之。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⑦。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⑧谤矣,乃不敢言。”
注释
①厉王:周厉王,姓姬名胡,周穆王之孙,公元前878年至公元前842年在位。
暴虐无道,在“国人暴动”中被逐出都城,逃亡于彘,公元前828年病死。
②国人:王畿之内的平民。
③谤:议论指责。
④召(shào)公:一作“邵公”,姬虎,谥穆公,周厉王的卿士,后辅佐周宣王。
⑤卫巫:卫国的巫师。
卫,国名,在今河南北部。
巫,以侍奉鬼神为职业的人。
⑥告:告密。
⑦道路以目:路上相遇,只能用眼睛彼此望一望,互相递个眼色。
意谓人们担心谤王的嫌疑,见了面连互相问候也不敢。
⑧弭(mǐ):平息,消除。
译文
周厉王暴虐无道。
国都里的人都在纷纷咒骂他。
召公告诉厉王说:“老百姓已忍受不了你的政令了!”厉王一听就火了,找来一些卫国的巫师,命他们去监视口出怨言的人。
只要卫巫一报告,厉王就把被告发的人杀掉。
国都里的人谁也不敢再说话了,即使是亲友邻里路上相遇,也只能互相递个眼色而已。
厉王大喜,告诉召公说:“我能消除怨愤不满的言论了,他们再也不敢瞎议论了。”
【二段】原文
召公曰:“是鄣①之也。
防②民之口,甚于③防川;川壅④而溃⑤,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是故为川者⑥决之使导,为民者⑦宣⑧之使言。
故天子听政⑨。
使公卿至于列士⑩献诗,瞽⑪献典,史⑫献书,师⑬箴⑭,瞍⑮赋⑯,矇诵⑰,百工⑱谏,庶人⑲传语⑳。
近臣21尽规,亲戚22补察23,瞽史教诲,耆艾24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25。
“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26:犹其原隰27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
口之宣言28也,善败29于是乎兴30:行善31而备败32,其所以阜33财用衣食者也。
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34,胡35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36?”
注释
①鄣:同“障”,防水堤。
这里用作动词,阻挡,阻塞。
②防:堵住。
③甚于:比……更……
④壅(yōng):堵塞。
⑤溃:决口。
⑥为(wèī)川者:治理河道的人。
⑦为民者:治理百姓的人。
⑧宣:开导。
⑨听政:执政,处理政务。
⑩“公卿”句:指大小各级官员。
周朝官职分公、卿、大夫、士四级。
列士,上士、中士、下士的总称。
⑪瞽(ɡǔ):盲人,古代乐师多以盲人充任,此处指主乐太师。
⑫史:史官。
⑬师:少师,次于太师的乐官。
⑭箴(zhēn):规诫之言,似格言。
⑮瞍(sǒu):与下文“矇”都是太师、少师手下的乐工。
瞍,没有瞳子的盲人。
⑯赋:不歌而诵,朗诵。
⑰矇诵:矇,有瞳子的盲人。
诵,弦歌而讽诵,吟唱。
⑱百工:管理各种工匠的官。
一说各种工匠。
⑲庶人:平民。
⑳传语:庶人卑贱,语不能自达于王,只能把意见间接传给君王。
21近臣:君王左右的臣子。
22亲戚:与王同宗的大臣。
23补察:弥补君王的过失,督察君王的行为。
24耆艾:古称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
这里指年高望重的老臣。
25悖:逆,不顺,违反事理。
26于是乎出:从这里生产出来。
27原隰(xī)之有衍沃:原,宽广平坦的土地。
隰,地势低而湿的土地。
衍,低而平的土地。
沃,肥美的土地。
28宣言:发言,讲话。
29善败:好坏。
30兴:发生,这里指体现出来,反映出来。
31行善:推行好的。
32备败:防范坏的。
33阜:丰富,增加。
34成而行之:考虑成熟后,自然流露出来。
行,实行,此处是“流露”的意思。
35胡:何,怎么。
36其与能几何:能有几个赞同的人呢?与,赞同,跟随。
一说是语助词,无义。
译文
召公说:“这是封堵了他们的嘴巴。
堵塞众人之口,比堵塞江河还要危险;江河被堵塞就会一溃千里,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封堵民众的嘴巴后果也一样。
所以治理河道的人要疏浚河道使水流畅通,治理百姓的人要引导民众敢于讲话。
因此,天子处理政事,让公卿、大夫直到列士都献诗,盲目太师献乐章,记事史官献文献,乐官少师进规箴,瞍者朗诵,矇者吟咏,百工谏诤,民众的议论辗转上达。
左右近臣尽心规劝,宗室姻亲补过纠偏,乐官史官教诲不倦,元老重臣劝诫不厌,然后由天子亲自斟酌裁断,因此,政事施行起来才不违背情理。
“人人有口,就像大地上有山有河,财富、器物才从这里出产,又像大地上有高原、洼地、平川和沃野,衣服、食物从这里出产。
民众用嘴巴发表意见,国家政务的成功或失败都能从这里反映出来:推行好的,防范坏的。
这正是用以增加财富、器用和衣食的治国方法。
民众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他们考虑成熟以后,就会自然流露出来,怎么能堵得住呢?如果真能堵得住民众的嘴,那么,拥戴跟随的人还有几个呢?”
【三段】原文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
三年,乃流①王于彘②。
注释
①流:流放,驱逐。
②彘(zhì):地名,在今山西霍县。
国人起义,厉王被逐,发生在公元前842年。
次年即为西周共和元年。
译文
周厉王不听召公的劝告,从此都城的民众都不敢讲话了。
过了三年,就把厉王放逐到彘地去了。
评析
本篇在结构上与前篇《祭公谏征犬戎》完全相同,仍然是谏因、谏言、谏果的三段式。
首尾叙事,中间记言,事略言详,记言为主,体现了《国语》的一般特点。
但本文的开头结尾却仍有独到之处。
文章开头,妙语传神。
“厉王虐,国人谤王”,寥寥七字,胜于千言。
一边是厉王虐,一边是国人谤。
谤由虐起,事出必然,因果明了,壁垒分明,一开篇便展现给读者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既引出召公苦谏的缘由,也为厉王的可悲下场埋下了伏笔。
接下来厉王的一“怒”一“喜”,两个动词,如千钧之力,又将矛盾推向高潮,且把这位暴虐无道的昏君形象斧砍刀削得更加逼真。
结尾是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
开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此语真乃神来之笔,厉王以为高压就可止谤,因而“大喜”,其实高压下的沉默,只是火山喷发前的死寂。
结尾“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这是愤怒与反抗的岩浆在凝聚力量。
终于火山喷发,国人暴动,厉王被逐,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何其复杂的斗争。
但作者全都略去,只写了“三年,乃流王于彘”,淡淡的七个字,对厉王是何等轻蔑,而留给后人的思考又是何等深刻!
召公的谏词,前后都是比喻。
前一个比喻,说明“防民之口”的害处;后一个比喻,说明“宣之于口”的好处。
只有中间一段切入正题,以“天子听政”总领下文,从正面写了“宣之使言”的种种好处。
从公卿列士,史、瞽、师、矇,到百工庶人,广开言路,畅所欲言,而后经天子斟酌取舍,补察时政,就使政策、政令不背真理。
如此,恰当生动的比喻与严肃认真的正题有机结合,夹和成文,笔意纵横,态度真诚,用心良苦。
襄王不许请隧
出自:《国语》
东周时,周天子的威望已经很低了。
周襄王依靠晋文公的帮助获得王位,晋文公居然请求自己死后可以享受与天子一样的葬礼。
周襄王心里明白,如果答应晋文公的请求,那就失了体统,周天子仅有的尊严也会丢掉,但他又不敢直接拒绝文公,于是就追述周先王裂土封侯的事迹,说明君臣间应遵守的法度,晋文公终于“受地而还”。
原文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①,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②。
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③,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
其余,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④,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⑤,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
“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⑥,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
’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⑦,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
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⑧,何辞之有与?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
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⑨?其若先王与百姓何?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注释
①郏(jiá):邑名,在今河南洛阳附近。
②隧:指墓道。
③甸服:离王城五百里的区域之内的人服侍天子。
④九御:即九嫔。
⑤神祇(qí):指天神和地神。
⑥叔父:天子称同姓诸侯为叔父。
⑦庸:功劳。
⑧流辟:流放退避。
裔土:边远的地方。
⑨忝:玷辱。
译文
晋文公使周襄王在郏地复位后,襄王赏文公田地作为酬劳,晋文公不接受,请求死后用天子的葬礼,挖掘隧道埋葬自己。
襄王不同意,说:“过去我们的先王得到天下,划出方圆千里的土地叫做甸服,用它来供应上帝以及山川百神的祭祀,准备百姓万民的用度,以便对付不服从朝廷的人和不能预料的灾祸。
另外还分别将土地分给了公、侯、伯、子、男,使他们各自安定,以顺应天地尊卑的法则,不至于遭受灾害,先王哪里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呢?天子内官只有九嫔,外官也只有九等官员,只是足够供奉天地神明罢了,难道敢放纵耳目心腹的嗜好来扰乱法度?只有生前死后的衣物和用品的颜色花纹有所不同,用以表示是百姓的君长,表明贵贱等级罢了。
其他方面,天子和大家又有什么不同?”
“现在上天降灾祸给周室,我仅仅是能保住先王的成法,又因为自己缺乏才能,辛苦了叔父,但如果颁赐先王的重典来报答私人之间的恩德,您也会一面接受一面厌恶,责备我的不是,我个人又怎敢吝惜将这葬礼赏给您呢?从前有句话说:‘改变佩玉,就要改变位置。
’假若您能将您的盛德发扬光大,使天下改变姓氏,使民众官员改换衣服的颜色,为天下创立新的制度,显示自己的功劳,那就请直接享用天子的服物彩章来抚佑百姓。
我一人即使流落到边远荒凉之处,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您还是姬姓,还列于公侯,还要执行先王所给予的职责,那么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隧葬礼就不能更改了。
叔父如能继续发扬美德,天子之隧葬礼自然会到来,我哪敢因个人受到恩惠就改变前人留下的重要制度来玷辱天下呢?这样做把先王和百姓放到了什么位置?颁布政令又有什么用处呢?若不是这样,叔父自己有土地,您自己挖掘隧道举行葬礼,我哪里能知道?”
文公于是不敢再请求,便接受田地回国去了。
解读
自古以来,要想说服强大的对手改变初衷,是需要技巧的,委曲求全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周襄王面对骄横的晋文公,并没有一味服软,他先是搬出先王来,用“不过”、“足以”、“岂敢”三个词说明先王对礼制很慎重,暗示晋文公不但不该请隧,就连赏赐的土地亦不宜接受;之后又站在文公的立场上,指出僭越礼制的坏处很大,而两个“若”字连用,义正词严,使晋文公陷入两难境地。
文末语带锋芒,周襄王一句“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看似随口而出、无可奈何,实则把文公逼入了绝境,这种以退为进的方法,尽管语辞委婉,却是一步紧似一步,文公于情于理都不可再坚持请隧的要求了。
此文通篇只表达不为天子不得用隧,妙在逆笔振入,没有一笔实写不许,但是不许之意随着谈话的深入逐渐明晰,自然使重耳神色俱沮。
宋代真德秀评价此文说:“晋文定襄王,自以为不世之大功,其请隧也,盖寝寝乎窥大物之渐。
王目之曰‘私德’,曰‘私劳’,所以折其骄矜不逊之意。
玩其词气,若优游而实峻烈,真可为告谕诸侯之法。”
【文史知识】
周天子的葬制
周朝设立了严格的丧葬制度,不容僭越。
如《礼记·王制》中记载: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士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自天子至庶人,葬不为雨止(不因下雨停止)。
周天子采用“黄肠题凑”的葬式。
史书上有“天子柏椁、诸侯松椁,天子题凑、诸侯不题凑”的说法。
所谓“黄肠题凑”,就是天子礼葬时,用柏木堆垒成棺椁形状,外面有便房,也用柏木堆垒成,里面放有大量陪葬品。
还规定天子之椁须四重,最外用雌犀牛皮包裹,下葬时须用纤绳六条,墓室须有四条墓道,等等。
但随着王道衰落和礼崩乐坏,春秋时诸侯已是各取所好,不再遵守王室制度。
单子知陈必亡
出自:《国语》
周朝的使臣单子到外国访问,途中路过陈国。
单子看到陈国政事荒废,而陈国君臣只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于是在回到周朝后,向周王预言陈国必亡。
单子在与周王的对话中,历数陈国种种违背周先王礼教法制的行为,以此作为预言的根据。
单子的论述结构井然,条理清楚。
后来陈灵公果然身死国亡,更加证实了单子是一个察微知著的有远见的政治家。
原文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①,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
火朝觌矣②,道茀不可行也③,候不在疆④,司空不视涂⑤,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⑥,场功未毕⑦,道无列树,垦田若蓺⑧,膳宰不致饩⑨,司里不授馆⑩,国无寄寓,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⑪。
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弗见。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⑫,天根见而水涸⑬,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⑭,火见而清风戒寒。
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
’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
’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⑮,营室之中⑯,土功其始。
火之初见,期于司里。
’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
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
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⑰,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
其余无非谷土,民无悬耜⑱,野无奥草。
不夺农时,不蔑民功,有优无匮,有逸无罢。
国有班事,县有序民。
’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⑲,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郊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⑳,司里授馆,司徒具徒21,司空视涂,司寇诘奸22,虞人入材23,甸人积薪24,火师监燎,水师监濯25,膳宰致飧,廪人献饩26,司马陈刍27,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
是故小大莫不怀爱。
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
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
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
’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
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28,无即慆淫29;各守尔典,以承天休30。
’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31,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陈,我大姬之后也32,弃衮冕而南冠以出33,不亦简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34;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单子如楚。
八年,陈侯杀于夏氏。
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①单襄公:名朝,也称单子,周定王的卿士。
②火:古星名,又叫商。
觌(dí):见。
③茀(fú):荒芜。
④候:候人,主管迎送来往的小官。
⑤司空: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工程的长官。
涂:通“途”。
⑥庾(yǔ):露天的谷堆。
⑦场功:指收割庄稼。
⑧蓺(yì):茅芽。
⑨饩(xì):粮食或草料。
⑩司里:主管房屋的官员。
⑪夏氏:指陈国大夫夏征舒家。
⑫辰角:即角宿,寒露节的早晨出现。
⑬天根:氐宿的别名,寒露节后五日出现。
⑭驷:房宿。
⑮偫(zhì):备办。
畚(běn)挶(jū):盛土和抬土的器具。
⑯营室:室宿,夏历十月黄昏时,出现在正南方。
⑰薮(sǒu):洼地。
圃草:茂盛的草。
⑱耜(sì):古代农具名。
⑲关尹:古代把守关门的官员。
⑳宗祝:主管祭祀等礼仪的官员。
21司徒:掌管土地、人口等事务的官员。
22司寇:掌管刑狱、纠察的官员。
23虞人:主管山泽的官员。
24甸人:主管柴薪的官员。
25水师:管水的官员。
26廪人:古代管理粮仓的官员。
27司马:主管养马的官吏。
刍(chú):喂牲畜的饲料。
28匪彝(yí):违背常规。
29慆(tāo):怠惰。
30休:吉祥,吉庆。
31胤续:继嗣。
32大姬:周武王的女儿。
33衮冕:古代帝王与上公的礼服和礼冠。
34陨越:喻败绩、失职。
译文
周定王派单襄公去宋国访问,于是向陈国借道,以便访问楚国。
这时候,已经是商星在早晨升起的夏正十月了。
进入陈国,看到野草塞路,难以通行。
迎送宾客的官员不在边境,主管路政的司空不巡视道路,湖泊不设堤坝,江河不设桥梁,田野有露天堆集的谷物,农场的农事也是还没有做完就被搁置在了一边,道路两边没有树木,已经开垦了的田地却像块荒草地,膳夫不向宾客供应粮食,司里不把宾客接进客馆,国都里没有旅店,老百姓要去替夏氏修筑楼台。
到了陈国国都,陈灵公和大夫孔宁、仪行父头戴着楚国的帽子前往夏姬家,把宾客丢在一边不接见。
单襄公返回周朝,向周定王报告说:“陈侯本人即使没有大的过错,他的国家也一定会灭亡。”定王说:“为什么?”回答说:“角星出现,雨水就快要停了;天根星出现,河中的水便要干涸了;氐星出现,草木便要凋落了;房星出现,就要有寒霜降落下来;商星出现,凉风便预告寒冷的到来。
所以先王教导说:‘雨水停了就清理道路,河水干涸了就修好桥梁,草木凋落了就开始储备粮食,寒霜下降了就要置办好冬衣,凉风吹来了就修葺城郭和宫室。
’所以《夏令》上说:‘九月清理道路,十月建成桥梁。
’到时还要告诫百姓说:‘收拾好你们的农活,准备好你们盛土抬土的用具,定星出现在中天的时候,土木工程就要开始;火星开始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就到司里那里集合。
’这就是先王之所以能不浪费财物却广布恩德于天下人的缘故。
现在的陈国,商星已经在早晨升起,而道路还被野草堵塞,田野、禾场都无人问津,水泽不设堤坝,江河上没有船只和桥梁,这是废弃先王的教导啊。”
“周朝的制度上说:‘排列树木来标识道路的远近,在偏远的地方提供饮食给往来的行人。
京都的郊外有牧场,边境上有客舍和迎接客人的人,洼地里长有茂盛的草,园囿里有树木和池塘,这些都是用来防御灾害的。
其余的地方无不是庄稼地,农家没有农具闲挂着,野外没有深草。
不要耽误农时,不要浪费人民的劳力,这样才能使人民生活富足而不困乏,安定而不疲劳。
都城的劳役有一定的安排,乡村里的人们有秩序地服役。
’现在的陈国,道路通向何方无从知晓,农田处于杂草中间,庄稼熟了没人收割,百姓为了陈侯的淫乐而精疲力竭。
这是废弃了先王的法制呀。”
“周朝的《秩官》上这样说:‘对等国家的宾客到来,关尹要上报国君,行理拿着符节去迎接,候人负责引导宾客,卿士出城去慰劳,门尹打扫门庭,宗伯和大祝陪同宾客进行祭祀,里宰安排住处,司徒调派仆役,司空巡察道路,司寇盘查奸盗,虞人供应木材,甸人堆积柴火,火师监管门庭的火烛,水师督察盥洗诸事,膳宰送上熟食,廪人献上谷米,司马拿出喂牲口的草料,工匠检修客人的车辆,各种官吏都按照自己的职责来供应物品,宾客来了,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
因此宾客不论身份高低,没有不感激盛情的。
若是尊贵国家的宾客到来,就派高一等的官员去款待,态度更加恭敬。
若是天子的使臣到来,那就派各部门长官亲自照看接待事宜,派上卿加以监督。
若是天子来巡视,那就由国君亲自监督照管接待事宜。
’我单朝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也是周室王族中的一员,我奉天子之命借路经过陈国,陈国的相关官员却没有一人出面迎接,这是蔑视先王的官员啊。”
“先王的训令中曾说:‘天道奖赏善良,惩罚荒淫。
所以凡是我们创建的国家,不许有人从事非法的事情,不应该有人走上懒惰荒淫的道路,你们要各自遵守自己的法度,以此来接受上天的赐福。
’现在陈侯不考虑继嗣的常法,抛弃他的妃嫔,率领大臣到夏家淫乐,这不是亵渎他祖上的姓么?陈是我武王的女儿大姬的后代,陈侯扔掉礼服礼帽而戴着楚国的帽子外出,这不是有违常理吗?这也是违犯先王的训令呀。”
“从前先王的教令,全力遵行,还怕坠落跌倒;假若废止他的教导,丢掉他的制度,轻视他的官员,违反他的教令,这将如何保住自己的国家呢?处在大国中间,却没有这四种东西,难道还能长久存在吗?”
周定王六年,单襄公到楚国。
八年,陈侯为夏氏所杀。
九年,楚庄王攻入陈国。
解读
这篇文章的重点是单子对周王的辞令。
单子说明陈国必亡的理由时,并没有直接叙说陈国必亡的原因,而是举出先王之教、制、官、令,而后再写陈国废先王之教、制、官、令,与前文一一照应,就把陈国的问题暴露得一览无余。
通过对举,单子既回答了周王的问题,又对周王进行了委婉的讽谏,一举两得,效果好于直言进谏。
此文言辞婉转流畅,语气迂回曲折,论说中暗含深意,通篇都是警策之语。
展禽论祀爰居
出自:《国语》
臧文仲是鲁国的执政,他在位的时候,曾经带领鲁地百姓一块祭祀海鸟“爰居”。
鲁国掌管刑典的士师展禽听说此事,发表了一番评论。
这篇文章就是记述展禽评论此事的言辞。
展禽通过叙述传统的祭祀标准和古代的祭祀事例,指出臧文仲祭祀爰居的做法不可取,爰居的出现只是气候变化的征兆。
不久后,天气果然出现变化,臧文仲知道展禽说的是正确的,便大度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告诫自己要引此事为戒,以后做事不能僭越礼制。
原文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
臧文仲使国人祭之①。
展禽曰②:“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
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非是族也,不在祀典。
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③,其子曰柱④,能植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⑤,故祀以为稷。
共工氏之伯九有也⑥,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
黄帝能成命百物⑦,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⑧。
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⑨,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⑩,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⑪,冥勤其官而水死⑫,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
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⑬,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幕⑭,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⑮,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⑯,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太王⑰,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
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
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
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
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
今兹海其有灾乎⑱?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
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⑲,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策。
注释
①臧文仲:鲁国大夫。
②展禽:鲁国大夫,名获,字禽,又叫柳下惠。
③烈山氏:即神农氏。
④柱:在夏代以前已被祀为谷神。
⑤周弃:周族的始祖。
⑥共工氏:上古时代的部落首领。
⑦黄帝:姬姓,号轩辕氏,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
⑧颛(zhuān)顼(xū):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黄帝之孙。
⑨帝喾(kù):传说中的古代帝王名,即五帝之一的高辛氏。
三辰:指日、月、星。
⑩殛(jí):诛杀。
⑪契(xiè):传说中商族的始祖,帝喾的儿子。
⑫冥:传说是契的六世孙,夏代的水官。
⑬禘(dì)、祖、郊、宗:古代帝王对祖先的四种祭祀仪式。
⑭幕:传说是舜的后代。
⑮杼(zhù):传说是禹的后代,少康的儿子。
⑯上甲微:契的后代,商汤的六世祖。
⑰太王:高圉的曾孙,文王的祖父。
⑱兹:年。
⑲信:确实。
译文
有种海鸟叫“爰居”,在鲁国都城东门外停了已经两天了。
臧文仲命令城中居民祭祀它。
展禽说:“超出祭祀的范围了,臧孙就是这样主持政事的么!祭祀,是国家的重大礼节,而礼节是国家的政治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所以历来都是慎重地制定祀礼,以作为国家的大典。
现在无缘无故地增加祭祀,为政不应该这样啊。”
“圣明的君主制定祀礼,对于那些确立法度并使法度广施于民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为国事勤劳而死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辛勤劳苦而使国家安定的,就祭祀他;对于那些能够抵御大灾难的,就祭祀他。
不是这几类人,就不在祭祀的范围之内。
从前炎帝掌管天下的时候,他有个儿子叫做柱,能种植各种谷物和蔬菜,后来夏朝兴起,周人的祖先继承了柱的事业,所以把他当做谷神来祭祀。
到共工氏掌管天下的时侯,他有个儿子叫后土,能治理九州的土地,所以把他当做土神来祭祀。
黄帝能为各种物品确定名称,使百姓明白,为国家供给财用,颛顼能继续他的功业。
帝喾能依据日、月、星的运行规律使百姓安居乐业,尧能尽力使刑法的施行趋于公正,舜为百姓之事辛勤劳苦而死在苍梧之野,鲧因为没能成功拦阻洪水而被杀,禹却能靠高尚的德行继承并补救鲧的事业,契做司徒主使得人民和睦,冥因为勤劳肯干、忠于职守以至死在水中,汤以宽厚仁德的政令治理百姓并且消灭了欺压百姓的夏桀,稷因为忙于种植百谷而死于山上,文王以文德著称于世,武王去除了祸害百姓的商纣。
所以有虞氏禘祭黄帝,祖祭颛顼,郊祭尧而宗祭舜;夏后氏禘祭黄帝而祖祭颛顼,郊祭鲧而宗祭禹;商代禘祭舜而祖祭契,郊祭冥而宗祭汤;周代禘祭帝喾而郊祭稷,祖祭文王而宗祭武王。
幕能遵循颛顼时的成法,有虞氏就对他举行报祭;杼能遵循禹时的成法,夏后氏就对他举行报祭;上甲微能遵循契时的成法,商代就对他举行报祭;高圉和太王能够遵循稷时的成法,周代就对他举行报祭。
禘祭、郊祭、祖祭、宗祭、报祭这五种祭礼,是国家的祭祀大典呀。”
“再加上社稷山川的神明,都是有功于人民的;以及过去有智慧、有美德的人,是百姓所信赖的;天上的日、月、星,是百姓所仰望的;地上的金、木、水、火、土,是百姓赖以生存繁衍的;还有各地的山川湖泊,是财用的出产之地。
不属于这些的,就不在祭祀的范围之内。”
“现在海鸟来了,自己不了解它的来历却要祭祀它,用了国家大典,这很难说是仁智之举。
仁爱的人讲求功绩,有智慧的人定夺事物。
没有功绩而去祭祀它,不是仁爱;不知道而不去问,不是明智。
今年大海该有灾害吧?大海的鸟兽,经常知道预先逃避灾祸的。”
这一年,海上大风多,冬季暖和。
文仲听到柳下季的话,说:“真是我的过失,柳下季的话,不能不照办啊。”他叫人把这些话书写在竹简之上,分为了三份。
解读
本文先叙后议,笔法委婉曲折。
展禽刚上来一句“越哉”,直言藏文仲祭祀爰居是僭越礼法的,而说明理由时,展禽以“圣王之制祀”和古代圣王祭祀的事例为论据,从反面告诉藏文仲:此举有违礼法。
“非是,不在祀典”正是对这一部分的概括,说明国家的祭祀,是为了祭祀有功之人或物,爰居于国家无功,因此是不能祭祀的,这句话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清人林云铭点评此文说:“展禽把祀典说得关系国政,历引圣王制祀,如社稷宗庙,以及山川百神,凡与于荐馨(祭祀)之数,悉非无功于民。
此外,不容无故添设,则海鸟之祭,不但失政,兼以失德,可知矣。”
里革断罟匡君
出自:《国语》
鲁宣公违背时令捕鱼,大夫里革见到这件事,连忙把渔网割断了,还对鲁宣公说了一番人与自然相生相养的道理,委婉地批评了鲁宣公的这一做法。
宣公听了这一番话,不但没生气,反而虚心受纳,体现了他的大度和贤明。
原文
宣公夏滥于泗渊①,里革断其罟而弃之②,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③,水虞于是乎讲罛罶④,取名鱼,登川禽⑤,而尝之寝庙⑥,行诸国人,助宣气也。
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⑦,矠鱼鳖以为夏槁⑧,助生阜也。
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罝⑨,设阱鄂⑩,以实庙庖,畜功用也。
且夫山不槎蘖⑪,泽不伐夭,鱼禁鲲鲕⑫,兽长麑麋⑬,鸟翼鷇卵⑭,虫舍蚳蝝⑮,蕃庶物也,古之训也。
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⑯。”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
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注释
①滥:下网捕鱼。
泗:泗水,在今山东境内。
②里革:鲁大夫。
罟(ɡǔ):渔网。
③土蛰:在地下冬眠的动物。
④水虞:掌管水产及有关政令的官。
罛(ɡū):大鱼网。
罶(liǔ):捕鱼的竹篓子。
⑤登:通“得”,求取。
⑥寝庙:宗庙,也特指宗庙中藏祖先衣冠的后殿。
⑦兽虞:掌管鸟兽及有关政令的官。
罝(jū):捉兔子的网。
罗:捕鸟的网。
⑧矠(cuò):用叉矛刺取。
⑨罝(lù):小鱼网。
⑩鄂:捕兽器。
⑪槎(chá):用刀斧砍斫。
蘖(niè):树木经砍伐后再生的新枝。
⑫鲲(kūn):鱼苗。
鲕(ér):鱼子。
⑬麑(ní):小鹿。
麋(mí):小骆驼。
⑭鷇(kòu):初生的小鸟。
⑮蚳(chí):蚁的幼虫。
蝝(yuán):蝗的幼虫。
⑯艺:限度。
译文
鲁宣公夏天到泗水深处下网捕鱼,里革割断了他的渔网,然后将其扔掉,说:“古时候,大寒之后,冬眠在土中的虫类便开始活动,水虞于是开始整理渔网、渔篓,捕捉大鱼,捞取龟鳖等,拿到宗庙里用于祭祀,再叫百姓也照着这样做,这样做是为了帮助地下的阳气得到宣泄。
当鸟兽开始孕育,水中的生物正在成长的时候,兽虞官就禁用兽网、鸟网,只许刺取鱼鳖,做成夏天吃的鱼干,这是帮助鸟兽生长繁衍。
当鸟兽成长、水中生物开始孕育的时候,水虞就禁止小网入水,只设陷阱捕捉禽兽,用作祭品,款待宾客,这是为了储存物产,以备四季取用。
到山中不砍伐树木新长出来的枝条,在湖泊里不采摘还没长成的草木,不捕捉小鱼,捉兽时要留下小鹿和走兽的幼子,保护小鸟和鸟蛋,杀虫时要舍弃对人无害的昆虫,这是为了万物的繁殖生长。
这是古人的教导。
现在鱼类正在孕育,不让它们长大,却要下网捕捉,实在贪得无厌!”
宣公听到了这些话,说:“我错了,里革便纠正我,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张好网,让我得到了关于天地万物的取用方法,这张网要让有关官员保存起来,使我不忘这次的劝谏。”当时乐师存在宣公旁边服侍,他说:“保存起这张网,不如把里革放在您的身旁,那就更不会忘记了。”
解读
此文叙述古训时,写得宾主杂然,具有错综变化之妙。
如它写四时,只举春、夏二时,这是因为春、夏为万物生长之时;列举鱼鳖、鸟兽,又侧重说鱼鳖,这是因为鱼鳖可以“畜功用”。
这点出了此文的主旨,即不危害自然界相生相养的规律。
“蕃庶物”一段,作者把草木、鸟兽、鱼虫连类并举,实际上只侧重“鱼禁鲲鲕”一句。
讲今事的时候,里革只以“贪无艺也”四字劝谏鲁宣公,意味深长。
宣公听出了这句话的深意,于是私心顿释。
明代黄二冯《评选古文正宗》中说:“师存一语,有多少含蓄,且得此而篇中方无漏意。
文章若此,才是补天手。”
敬姜论劳逸
出自:《国语》
鲁国大夫公父文伯回家后,见母亲敬姜夫人正在纺麻,就劝她不要这么做,认为这样有失身份。
敬姜夫人驳斥了儿子的说法,告诫他不要贪图安逸,还指出:一个国家,上至君臣,下到百姓,都应该勤劳工作,这样才能维持国家的长治久安。
这篇文章揭示的道理,跟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颇为相似,其忧劳治国的思想,对欧阳修等史官的影响很大。
原文
公父文伯退朝①,朝其母,其母方绩。
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②,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居,吾语女。”
“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
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
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③,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④;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
少采夕月⑤,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⑥,使洁奉禘、郊之粢盛⑦,而后即安。
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⑧,而后即安。
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⑨,而后即安。
士朝受业,昼而讲贯⑩,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
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
“王后亲织玄缩⑪,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⑫,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
“社而赋事⑬,烝而献功⑭,男女效绩,愆则有辟⑮,古之制也。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
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
’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
注释
①公父文伯:即公父(chù),敬姜之子,鲁国大夫。
②季孙:季康子,鲁国大夫。
③大采:五彩礼服。
朝日:朝拜日神。
④三公:周朝中枢的最高长官,即太师、太傅、太保。
九卿:周朝中枢分管各部门的最高行政长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少师、少傅、少保。
⑤少采夕月:穿着三彩的礼服祭祀月神。
⑥九御:九嫔。
⑦粢(zī)盛:古代盛在祭器内以供祭祀的谷物。
⑧慆(tāo)淫:怠惰、放荡。
⑨庀(pǐ):治理。
⑩贯:复习。
⑪(dǎn):古时冠冕上用来系瑱的带子。
⑫纮(hónɡ):系于颌下的帽带。
(yán):覆在冠冕上的布。
⑬社:古时祭祀土地神的活动,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举行。
⑭烝(zhēnɡ):古代特指冬天的祭祀。
⑮愆(qiān):过失。
译文
公父文伯从朝廷办公回家,去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纺麻。
文伯说:“像我家这样的情况,您还纺麻,我怕季孙发火,认为我没能好好孝敬您呢!”他的母亲叹着气说:“鲁国大概要灭亡了吧!让无知的童子去做官,你没有听说过做官的道理吗?坐!我告诉你。”
“从前圣明的君主治理百姓,选择贫瘠的土地让他们去居住,使他们辛苦并且支配他们,所以能长久地统治天下。
百姓辛劳了才会去思考,思考了才会产生善心;安逸了就会放纵,放纵了就会忘记善良,忘记了善良就会产生邪恶之心。
在肥沃土地上居住的百姓不成材,就是放纵的缘故;在贫瘠土地上居住的百姓没有不向往道义的,这是辛劳所致。”
“因此天子穿着五彩礼服祭祀太阳,和三公九卿一起熟悉土地的功用;白天考察朝政的得失和百官办理政事的情况,大夫官和地方长官,辅佐天子宣布政教以使百姓有条不紊。
天子穿上三彩礼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恭敬地观察上天的吉凶征兆;到了黄昏就监察九嫔,让她们把一切祭品整理得洁净,然后才去休息。
诸侯们早上处理天子布置下来的职责与命令,白天考察自己国内的事务,傍晚检查自己执行法令的情况,晚间告诫各官,使他们不懈怠不放纵,然后才去休息。
卿大夫们早上考察自己的职责,白天办理各种事务,傍晚整理自己所经办的事务,晚间料理他的家务,然后才去休息。
士人们早晨接受学业,白天研习,黄昏复习,晚间反省自己有无过失,确认没有什么过失,然后才去休息。
从一般百姓以下,天亮劳动,天黑休息,没有一日能够懈怠。”
“王后亲自纺织悬在礼帽两边的黑色丝绳,公侯夫人还加做系帽子的小丝带和大礼帽上的方布,卿的妻子要做大带,大夫的妻子缝制祭服,列士的妻子还要做朝服,从一般百姓以下的妻子都要为各自的丈夫缝制衣服。”
“春分祭社的时候就开始一年的纺织耕作,冬日祭祀的时候就献上劳动成果,男女都尽力做出成绩,有过失就加以责罚,这是古代的制度。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是先王的训示。
从上到下,谁敢放纵而不尽心竭力?”
“现在我是寡妇,你又处在下大夫的职位上,就是早晚工作,还怕忘掉祖宗的业绩,何况已经有了松懈的念头,这样还如何能够逃避灾祸呢?我希望你时常告诫我说:‘一定不要断送了祖上的功绩!’你今天却对我说:‘为什么不自己寻些安逸呢?’我担心你亡父的祭祀要断了。”
孔子听到这事,说:“学生们记下来,季氏的妇女真是勤劳而不放纵呀。”
解读
文章贵在一个“气”字。
敬姜夫人批驳文伯的时候说道:“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这句话语锋尖锐、毫不留情,凭借气势压倒对方,使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接着是文章的重头戏,敬姜夫人借批评儿子,得出勤劳可以兴国、贪图享乐遭致亡身的观点,一句“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此文以一个“劳”字立纲,生出无数议论。
从天子到诸侯,从卿大夫到士庶人,从王后到夫人,从内子、士妻再到庶士的妻子以下,没有一个不是“劳”的。
而这个“劳”字,也照应了文章开头敬姜夫人的“方绩”行为。
此文小中见大,极宏阔,极精深。
其波澜之雄壮、引据之精详、局阵之严整,均值得后世学习效法。
叔向贺贫
出自:《国语》
晋国执政大臣韩宣子为贫穷而烦恼,叔向却前来向他祝贺。
韩宣子不明白他的用意,就问他为何这么做。
叔向举了晋国大夫栾武子一家三代的兴衰,以及郤昭子家族富贵到极点而亡的事例,从侧面告诉宣子,富贵并不能保证韩氏的兴盛,只有德行才能保证韩氏的昌盛。
原文
叔向见韩宣子①,宣子忧贫,叔向贺之。
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②,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
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
行刑不疚③,以免于难。
及桓子④,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⑤,假货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
及怀子⑥,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⑦,以亡于楚。
夫郤昭子⑧,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⑨。
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
“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
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
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注释
①叔向:晋国大夫。
韩宣子:韩起,晋国上卿。
②栾武子:栾书,晋国上卿。
一卒之田:即百顷田地。
上卿享受的待遇应该是五百顷田地。
③疚:弊病。
④桓子:栾黡。
栾书之子,晋国大夫。
⑤略:犯。
则:法。
⑥怀子:栾盈。
栾黡之子,晋国下卿。
⑦离:同“罹”,遭受。
⑧(xì)昭子:至,晋国卿。
⑨绛:晋国的国都,今山西绛县。
译文
叔向去见韩宣子,宣子正为穷困发愁,叔向向他道贺。
宣子说:“我有卿之名,但无卿之实,连和几个卿大夫来往应酬都常常是捉襟见肘,我因此正在发愁,你却祝贺我,这是什么缘故?”
贺贫叔向回答说:“过去栾武子不曾有一百顷的田地,家里连祭器都不完备,但他发扬德行,顺应法度,名声传播于诸侯之间。
诸侯亲近他,戎狄归附他,晋国因此得到了安定。
他执行刑法没有弊病,后来也因此而避免了灾难。
他儿子桓子骄傲奢侈,贪得无厌,忽视法制,逞纵私欲,放债取利,囤积财富,这人本该受到灾祸,但赖于栾武子的德行,竟然得以善终。
到了怀子,他一改父亲桓子胡作非为的行为方式,而继承了武子的德行,本该免于灾祸,但终究因为父亲罪孽深重,自己不得不逃亡到楚国。
再说郤昭子家吧,郤昭子的财富抵得上王室的一半,家人属下占据了军中一半的官职,可是他凭借财势,横行国内,结果尸体摆在朝廷示众,宗族也在绛被诛灭。
不是这样的话,那郤家出来的八个人,有五位是大夫,三位是卿相,可谓是显赫庞大之极了,而一旦灭亡,没有一个人同情,就是因为没有德行的缘故。”
“现在您有像栾武子一样的贫乏,我以为也应该继承他的德行,因此向您祝贺。
假若不担忧德行尚未树立,却只担忧财产不够,我哀吊你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可祝贺的?”
宣子听了作揖下拜,并向他叩头说:“我也是将要被灭亡的啊,都是依靠您得以继续。
不但我蒙受您的教诲,先祖桓叔的后代,都要拜谢赞颂您的恩赐啊。”
解读
开篇处一忧一喜,形成鲜明对比,也暗示了此文的结构充满起伏变化。
引用栾武子和郤昭子的家事,一是为了说明富贵容易导致衰败,从侧面指出贫富与否不是家族兴衰的关键;再就是引出叔向的观点,即“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
王孙圉论楚宝
出自:《国语》
王孙圉是楚国派往晋国的使臣。
晋国执政赵简子态度蛮横而轻佻,不但向王孙圉炫耀奢华,还向他询问楚国的宝物白珩的情况。
王孙圉没有因此而动怒,他说楚国真正的宝贝不是珍宝,而是物产和人才,而白珩只不过是玩物罢了。
他这一回答不但挽回了楚国的颜面,还借机暗中羞辱了赵简子一番,可谓一箭双雕。
原文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
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①?”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曰:“未尝为宝。
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②,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
又有左史倚相③,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
又有薮曰云连徒洲④,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
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
此楚国之宝也。
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焉?”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⑤,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
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注释
①珩(hénɡ):系在玉佩上部的横玉。
②观射(yè)父:楚国大夫。
③倚相:楚国史官。
④薮(sǒu):大泽。
云连徒洲:即云梦泽。
⑤宪:表明。
臧否(pǐ):吉凶。
译文
王孙圉访问晋国,晋定公设宴款待,赵简子作陪,故意弄响身上的佩玉,问王孙圉说:“楚国白珩还保存着么?”回答说:“当然。”赵简子说:“它作为宝贝,有多大价值?”
王孙圉回答说:“楚国从未把它看做是宝贝。
楚国所视为宝贝的东西,得说是观射父,他能够写外交辞令,用以在诸侯间进行外交活动,使别人无法拿我国君主的话做话柄。
还有左史倚相,他能够说出历代君主的教训和各种典章制度,把楚国事务安排得秩序井然,早晚将善恶、成败的情况向我们的君主陈说,使君王不忘记祖宗的功业;他还能得到天地神明的欢心,顺应他们的好恶之情,使神明对楚国没有怨恨。
还有一个大泽名叫之连徒洲,是金、木、竹、箭、龟、珠、角、齿、皮、革、羽、毛的产地。
这些东西可以用来供给兵赋,以戒备意外的祸患;可以作为礼品,以招待和馈赠诸侯。
假若诸侯喜欢这些礼品,并且用好的辞令对他们加以劝说,我们自己有了防止意外的准备,还有了神明的保佑,我们的君王也许就可以不得罪诸侯,国家和人民也得以保全。
这些才是楚国的宝贝。
至于白珩,不过是先王的小玩意儿,有什么值得珍贵的?”
“我听说国家之宝,不过六种:能够讨论各种大事,制定相关的制度,帮助治理国家的人,就拿他当宝贝;玉能够保护谷物,不致有水灾旱灾,就拿它当宝贝;龟甲可以判定吉凶,就拿它当宝贝;珍珠足以抵御火灾,就拿它当宝贝;五金制成兵器则足以抵抗战乱,就拿它当宝贝;山林湖泊能提供出人们所需的财用,就拿它当宝贝。
至于响声喧闹的美玉,楚虽是蛮夷之地,也是不能把它视为宝贝的。”
解读
在回答赵简子的时候,王孙圉以“未尝为宝”开头,主领下文。
“此楚国之宝也”一句,不但为上文作结,还讥讽了赵简子的浅薄。
接着,王孙圉又提出了六宝之说,用了六个排比句,既承接上文,又有力地回击了赵简子。
文章最后一句“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虽是自谦,却暗藏锋芒。
所宝唯贤,是本文的主论。
这就与赵简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文章前后照应,开头写赵简子“鸣玉以相”,最后以王孙圉认为这是“哗器之美”束尾。
【文史知识】
云梦泽
在湖南省华容县以西湖南湖北的交界处,有一条丘陵逐渐上升隆起,形成了长江和洞庭湖的天然分水岭。
自此隆起北侧至汉江以南的广大地域,在古代统称云梦泽。
秦汉以前的云梦泽是连绵不断的湖泊和沼泽,长江流到这里呈漫流状态,江湖不分,水位随季节自然消长。
后来随着泥沙积淤、农田的垦建和堤坝槽渠的不断兴修,云梦泽衍变成广阔富饶的江汉平原。
诸稽郢行成于吴
出自:《国语》
春秋末年,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
越国大夫文种献上一计,他让大夫诸稽郢到吴国求和,一来劝说吴王夫差不要灭亡越国,二来助长他的骄傲之心。
诸稽郢到了吴国后,依照文种的计策,终于说动了夫差,文种的计策取得了成功。
原文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①。
大夫种乃献谋曰②:“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
夫申胥、华登③,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
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④,胜未可成。
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
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
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
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⑤,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
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勾践,而又宥赦之。
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
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⑥。
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
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⑦,而辱军士,使寇令焉。
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盘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⑧。
天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
’”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⑨,是以无成功。
’今天王既封殖越国⑩,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⑪,是天王之无成劳也。
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
注释
①逆:迎击。
②种:即文种,越国大夫。
③申胥:即伍子胥,楚国大夫伍奢之子。
华登:吴国大夫。
原为宋人,因避祸逃到吴国。
④决拾:决是射箭用的扳指,拾是射箭用的皮臂衣。
⑤诸稽郢:越国大夫。
⑥顿颡(sǎnɡ):即叩头。
⑦鞭箠(chuí):鞭打。
⑧解:通“懈”。
⑨搰(hú):掘出。
⑩封殖:培植。
⑪刈(yì):割除。
译文
吴王夫差起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率军到江边迎战。
大夫文种于是献计说:“吴国和越国,只看上天授命于谁,您用不着作战。
伍子胥和华登训练的士兵,在战争中从来没有遭受过挫败。
一人善于射箭,就有成百的人张弓效仿他,我们能否战胜吴国,还很难说。
计谋一定要事先能料到它会成功,然后才可以去执行,不可轻易去拼命。
君王不如一面积极准备防御,一面用谦卑的话向吴国求和,让他们的百姓高兴,使吴王的心变得更加骄傲。
我们可以向天占卜,天如果要弃掉吴国,吴国就一定会答应我们的求和,并且会不把我们放在心上,然后就会肆无忌弹地企图实现称霸诸侯的野心。
等吴国的百姓因为要满足吴王的称霸之心被搞得疲惫不堪了,又有天灾夺去他们的粮食收成,我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收拾吴国的残局,吴国也就从此灭亡了。”
越王同意了,便派诸稽郢到吴国去求和说:“我们的国君勾践叫下臣郢来到这里,不敢公然按外交礼节呈献礼物,只敢冒昧地私下告诉您的手下人说:‘过去上天降下了灾祸给越国,使越国冒犯了天王。
天王亲自光临,本来打算要灭掉勾践,却又赦免了他。
君王对于越国,如同是让死人复活,使枯骨生出肌肉。
我们的越王不敢忘记上天降下的灾祸,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厚赐呢?今天勾践重遭灾难,都怪他自己不好,是自作自受,但我们这些粗野鄙陋的人,又怎敢忘记天王的大恩大德,对边境上一些小的争端耿耿于怀,再来得罪您手下的人呢?勾践因此率领他的几个老臣,亲自承担重罪,在边境上磕头求饶。
现在君王还不了解情况,就在盛怒之下调集军队,打算严惩越国。
越国本来是向您纳贡称臣的地方,君王不用鞭子驱赶使唤它,却使您的军队屈尊前往,把越国当做敌人来讨伐。
勾践请求讲和并订立盟约:让一个嫡生的女儿,拿着簸箕扫帚在王宫中侍奉您;还送来一个嫡生儿子,让他捧着盛水器,跟着那些服侍的人伺候您的盥洗;春秋两季的贡献,将会按时送到您的府库中,决不敢懈怠。
天王何必要屈尊发兵来制裁我们?这也符合天子向诸侯征税的礼节呀。
’”
“俗语说:‘狐狸自己埋藏东西,又自己将其刨出来,所以是白费力气。
’天王既然已经扶植了越国,以明达著称于天下,而今却又要剿灭它,这样天王对越国的扶植便徒劳无功了。
今后四方的诸侯即使想要侍奉吴国,但又如何信任吴国呢?让我冒昧地把想要说的全都说了出来,只请您权衡利弊,从情理上细细考虑!”
解读
诸稽郢的言辞围绕“约辞”与“广侈吴王之心”展开。
他一上来先说越国感恩吴国,不敢得罪吴国。
这样说的好处在于,一是可向对方示弱,让他的心骄傲起来;二是可以使对方消气,降低对方的介怀之心。
“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用了譬喻的修辞手法,比喻吴国对越国有再生之恩,夫差听到此处,怒气可全部消除了,诸稽郢的计谋也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文史知识】
越国的历史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是夏朝少康帝的庶出之子无余。
《吴越春秋》记载,当年大禹巡行天下,回到大越,登上会稽山朝见四方诸侯,“封有功,爵有德”,死后就葬在这里。
少康帝担心大禹后代香火断绝,便封其庶子于越,号“无余”。
越国一直保持着比较落后的生活习俗,很少与中原地区发生联系。
传国二十多代后,传到越王允常。
允常在位的时候,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
允常逝世后,儿子勾践即位。
春秋末年,越国逐渐强大,经常与吴国对抗。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败越王勾践于夫椒,越国遂向吴国臣服。
但经过二十年的韬光养晦,越国重新崛起,于公元前473年灭掉吴国。
申胥谏许越成
出自:《国语》
这篇文章紧接上篇《诸稽郢行成于吴》,说的是吴王夫差答应了越国的求和,并准备北上中原争夺霸权。
吴国大夫申胥眼光敏锐,看出了越国的企图,就劝谏夫差不要与越国议和,应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自大骄横的夫差没有听申胥的劝告,不但答应议和,还表示吴、越双方不结盟,由此落入了越国的陷阱,终于导致了后来吴国的灭亡。
原文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
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①,吾振旅焉。”
申胥谏曰②:“不可许也。
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
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
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③,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
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
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
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④,为蛇将若何?”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⑤?”乃许之成。
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⑥,足以结信矣。
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⑦。
注释
①反:通“返”。
②申胥:即伍子胥。
③从逸:放纵安逸。
④虺(huǐ):小蛇。
⑤曜(yào):通“耀”,炫耀。
⑥口血未干:指定盟时间不长。
古人盟会时,微饮牲血,或含于口中,或涂于口旁,以示信守誓言的诚意。
⑦荒:空。
译文
吴王夫差对众大夫说:“我要对齐国采取大的行动,因此准备答应同越国讲和,希望你们不要反对我的想法。
假若越王变得真心服从于我,我还求什么?若他不悔改,等我回来,再调集军队征讨他。”
申胥劝阻说:“您不能同越国讲和呀。
越国不是真心实意要同吴国交好,也不是惧怕我们武力的强大。
大夫文种勇敢而善于谋略,他是要把吴国放在股掌之上来玩弄,以此来实现他平生的抱负。
他本来就知道您喜欢威风又争强好胜,所以故意使自己说出来的话顺耳动听,以此来使君王的心意放纵,使您想称霸中原诸国,到那里享乐,最后使我们自己受到伤害。
他想使我们的军队在争霸中筋疲力尽,失去锐气;使我们的人民离散漂泊,国力一天比一天削弱,然后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收拾我们的残局。
越王是一个崇尚信用而又爱护人民的君主,邻国都归服他,越国每年庄稼丰收,国势蒸蒸日上。
趁我们还能与其战斗,就应该抓住时机消灭它。
小蛇不除,等它成大蛇了,将如何对付?”
吴王说:“你为什么这样看重越国?越国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大的隐患了?若是没有越国,我怎能在春季、秋季炫耀我的军力?”于是同意与越国讲和。
就要举行盟誓的时候,越王又派诸稽郢来推辞说:“认为盟誓有什么益处吗?前次歃血为盟时留在嘴唇上的血迹还没有干,足以表明信义了。
认为盟誓没有什么益处吗?您舍弃武力来和我们订立盟约,为什么看重鬼神而轻视自己呢?”吴王于是同意了,仅仅是讲了和而没有盟誓。
解读
申胥以“不可许也”四字开头,掷地有声,这就把申胥直率、清醒、明智的特点勾勒了出来;接着他又以恳切的言辞,陈说“许越”将会给吴国带来灾难;最后又把越国比作蛇,暗示如果与越国议和,就会成全越国的阴谋。
“将若何”虽然是设问句式,却语气坚定,直刺骄傲自大的夫差。
春王正月
出自:《公羊传》
本篇是对《春秋》经文“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释,阐发了尊崇王道、维护社会秩序和统一局面的“大一统”思想。
文中同时论述了“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宗法制度下确定的继承原则。
鲁桓公的地位尊贵,鲁隐公的地位卑贱,按理说鲁国的王位应该传给桓公。
但是桓公年幼,不能胜任国君之位,于是隐公上台执政,却不是正式继承侯位,等太子成人之后,就要把政权还给太子。
原文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
春者何?岁之始也。
王者孰谓?谓文王也。
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①?王正月也。
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②?成公意也。
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③。
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
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④。
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
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
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
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长不以贤⑤,立子以贵不以长。
桓何以贵?母贵也。
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注释
①曷:通“何”。
②公:指鲁隐公。
③反:归还。
桓:鲁桓公,鲁惠公庶子。
惠公死时桓公尚年幼,由隐公摄政。
后来桓公杀死隐公,自立为国君。
④扳:通“攀”,拥戴。
⑤適:通“嫡”,正妻。
译文
“元年”是什么意思?是君主即位的头一年。
“春”是什么意思?是四季中的头一季。
“王”指的是哪一位?指的是周文王。
为什么先说“王”然后说“正月”?因为正月是周文王所确定的正月。
为什么要说“王正月”?因为四方都奉行周历,表明天下统一。
记载隐公为什么不说是即位?这是为了成全隐公的心愿。
为什么要成全隐公的心愿?因为隐公打算治理好国家,然后把国家交还给桓公。
为什么要还给桓公?因为桓公虽然年幼但地位尊贵,隐公虽然年长却地位略低,但他们这种尊卑的区别很小,国人是不知道的。
隐公年长而又贤能,所以大臣们拥立隐公为君。
隐公如果在这个时候辞让,那么他也不知道桓公日后是否一定立为国君。
况且如果立桓公为国君,恐怕各位大夫们也不能尽力辅佐这位幼君。
因此凡是隐公对自己摄位为君的考虑,实际上都是为了日后桓公能立为国君。
隐公年长而又贤能,为什么不应该立为国君呢?这是因为立国君有立国君的制度,立嫡子为国君,只根据年龄大小而不根据是否贤良;立其庶子为国君,只根据地位尊卑而不根据年龄大小。
那么桓公为什么尊贵?因他的母亲尊贵,母亲尊贵儿子为什么就一定尊贵?是因为儿子由于母亲尊贵而尊贵,母亲又由于儿子尊贵而尊贵。
解读
此篇通篇以设问对答行文,文情起伏,中间两度曲折,意在揣度鲁隐公心事,婉曲熨帖。
篇末以一语总结,论断明确斩截而有余韵。
《公羊传》笔法以质朴简劲见长,此文不但为《公羊传》笔法代表,其用字酌句又跌宕,又闲静,又直截,又虚活。
宋人及楚人平
出自:《公羊传》
春秋时期,楚国与宋国交战。
楚国的大夫司马子反去山坡上刺探宋国军情,恰好碰上了宋国大臣华元。
司马子反向华元询问宋国的情况,华元据实以告,说宋国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的地步,老百姓为了活命,多相互易子而食。
司马子反出于仁义,告诉他现在楚国已经粮草不济,顶多还能支撑七天。
司马子反回到楚营后,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楚王,并成功劝说楚王退兵。
这篇文章一方面赞许了司马子反的仁义,一方面又对华元、子反各自泄露军情的做法进行了贬斥。
原文
外平不书①,此何以书?大其平乎己也。
何大其平乎己?庄王围宋,军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
于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窥宋城②。
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③。
司马子反曰:“子之国何如?”华元曰:“惫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马子反曰:“嘻!甚矣,惫!虽然,吾闻之也,围者柑马而秣之④,使肥者应客。
是何子之情也?”华元曰:“吾闻之: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⑤,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
吾见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司马子反曰:“诺,勉之矣!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揖而去之。
反于庄王⑥。
庄王曰:“何如?”司马子反曰:“惫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庄王曰:“嘻!甚矣,惫!虽然,吾今取此,然后而归尔。”司马子反曰:“不可。
臣已告之矣,军有七日之粮尔。”庄王怒曰:“吾使子往视之,子曷为告之?”司马子反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是以告之也。”庄王曰:“诺,舍而止。
虽然,吾犹取此,然后归尔。”司马子反曰:“然则君请处于此,臣请归尔。”庄王曰:“子去我而归,吾孰与处于此?吾亦从子而归尔。”引师而去之。
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
此皆大夫也,其称“人”何?贬。
曷为贬?平者在下也。
注释
①平:讲和。
书:记载。
②司马子反:楚国大夫。
③堙(yīn):小土山。
④柑:通“钳”,指让马嘴衔住木棍,不能进食。
⑤矜:怜悯。
⑥反:通“返”。
译文
楚国和其他国家讲和的事情,鲁史是不记载的,这次为什么记下来了?是为了赞扬这次的讲和是由两国的大夫自己促成的。
为什么要赞扬两国大夫自己促成讲和呢?楚庄王围攻宋国都城,他的军队只有七天的口粮而已,如果吃完这些粮食还不能取胜,就只有打道回府了。
楚王于是派司马子反登上土堙,窥探宋城中的动静。
正巧宋国的华元也登上了宋城中的土堙,他看见了司马子反,于是就出来见他。
司马子反问:“城中的情况如何?”华元说:“疲惫不堪了!”司马子反问:“到了什么程度?”华元回答说:“交换了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火做饭。”司马子反说:“唉!真是疲惫到极点了!虽然如此,但我听人家说过:被围困的人往往让马嘴里衔一根木棍,然后再喂它,马没办法吃到草,外人看起来好像是马已经吃得很饱的样子,他们还把肥壮的马牵出来给客人看,表示不缺粮草。
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城中的实情呢?”华元说:“我听说:君子见到别人困厄就会产生怜悯,小人见到别人困厄就会幸灾乐祸。
我见你是个君子,所以以实相告。”司马子反说:“我知道了。
你们努力防守吧,我军也只有七日的口粮了,吃完这些粮食还不能取胜,就不得不解围回国。”说罢,向华元作揖告别。
司马子反回到庄王那里,庄王问:“情况如何?”司马子反回答说:“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庄王问:“到了什么程度?”司马子反回答说:“城中的人交换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火烧。”庄王说:“唉!确实是疲惫到极点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要攻下宋城,然后再回去。”司马子反说:“不行。
我已经告诉他军中只有七天的口粮了。”庄王勃然大怒,说:“我派你去侦察敌情,你为什么要把我军军情告诉他?”司马子反说:“小小的宋国,尚且有不欺骗别人的臣子,我们楚国难道可以没有吗?所以我也把实情告诉了他。”庄王说:“好吧,先住下来,不要再有什么举动了。
尽管宋国已经知道我军军粮将尽,我还是要打下这里,然后再回去。”司马子反说:“那么就请您住在这里好了,我请求回去。”庄王说:“你离开我回去,让我和谁一起住在这里?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于是带领军队离开了宋国。
所以君子赞扬这次讲和是由两国大夫自已促成的。
他们都是大夫,而为什么称他们为“人”?是为了贬低他们。
为什么要贬低他们?因为讲和的人是处在下位的臣子,这样做有越权之嫌。
解读
这是一篇解释《春秋》的经文,首句总起一笔,点明了《春秋》一书记载这件事的原因,即“大其平乎己也”。
接着是详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文末对这件事进行了褒贬。
所以,这篇文章的结构是先总起论述,再叙事,最后以议论束尾。
此文通篇在“平”字上作文章。
以“情”字立定一篇之骨。
“不欺人”三个字即由“情”字生出,章法一线穿成。
最后从两个“情”字结出贬意。
全文结构巧妙,行文波澜不惊。
【文史知识】
宋、楚讲和一事
鲁宣公十五年(前594)春,楚师围宋。
久攻宋而不下,楚王想要撤军。
申犀在楚王马前叩拜说:“我的父亲直到将要死了也不敢违弃王命,大王怎能随随便便地放弃自己的命令呢?”楚王不能答。
申叔这时跪倒说:“让士兵筑室而居,分田耕种,宋国必然屈服。”
宋人听说楚人将要长期围困下去,大恐,于是使华元夜入楚师见司马子反,说:“我君派我来告诉您国内虚弱不堪的情况,人们交换了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火做饭。
虽然这样,在宋国的城门签订屈辱的和约,我们即使是国灭身死,也是不肯答应的。
请后撤三十里,我们唯命是听。”子反惊骇,与之结盟,而后向楚王禀报,楚师随后撤退三十里。
吴子使札来聘
出自:《公羊传》
季札是吴王寿梦的幼子。
在众兄弟之中,季札虽然年纪最小,但是非常贤德,大家都推举他继承吴王之位,季札因为不愿违背君位继承传统而流亡在外。
后来兄长僚做了吴王,弟弟阖闾不服气,派专诸刺杀了僚。
季札在国外听说这件事,指责阖闾不仁不义,并且终生未再踏进吴国一步。
本文表现了季札的仁义之心。
结尾部分阐明认为季札贤良却直呼其名,是为了使他的称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原文
吴无君、无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贤季子也①。
何贤乎季子②?让国也。
其让国奈何?谒也、余祭也、夷昧也,与季子同母者四。
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立之以为君。
谒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国③,季子犹不受也。
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皆曰:“诺。”故诸为君者,皆轻死而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国,尚速有悔于予身!”故谒也死,余祭也立;余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则国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
僚者④,长庶也⑤,即之。
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尔。
阖闾曰⑥:“先君之所以不与子而与弟者,凡为季子故也。
将从先君之命与,则国宜之季子者也。
如不从先君之命与,则我宜立者也。
僚恶得为君乎?于是使专诸刺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不受,曰:“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
尔杀吾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⑦,终身不入吴国。
故君子以其不受为繄义,以其不杀为仁。
贤季子,则吴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为臣,则宜有君者也。
“札”者何?吴季子之名也。
“春秋”贤者不名,此何以名?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
季子者,所贤也,曷为不足乎季子?许人臣者必使臣,许人子者必使子也。
注释
①贤:赞许。
②季子:季札,吴王寿梦的幼子。
③迮(zé):仓猝。
④僚:吴王僚,夷昧之子。
⑤长庶:庶子中最年长者。
⑥阖闾:名光,吴王谒之子。
谒是吴王寿梦的长子,按照当时立嫡以长的原则,实际上应该是阖闾继承王位。
⑦延陵:吴邑名,在今江苏武进境内。
译文
《春秋》记载吴国的事情,对吴国君臣没有国君、大夫的称谓,这里为什么又称国君,又称大夫呢?这是为了赞美季子贤良。
为什么要赞美季子?是因为他把君位让给了兄长。
他让君位给兄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谒、余祭、夷昧和季子,是同母所生的四兄弟。
季子年纪最小但很有才干,兄长们都喜欢他,都想立他做国君。
谒说:“现在如果仓促地把国家传给季子,季子还是不会接受的。
我想我们不要传位于子而传位于弟,弟兄依次为君,最后把国家交给季子。”大家都说:“好的。”所以这几个做国君的都以轻视死亡为勇敢,每到吃饭时必定祷告说:“上天如果还要吴国存在下去,就赶快把灾难降到我身上。”所以谒死之后,余祭继位;余祭死后,夷昧继位;夷昧死后,就应当轮到季子做国君了。
那时季子出使在外,没有回来。
僚是庶子中年纪最大的,即位做了国君,季子出使归来,回到吴国,就把僚当做国君看待。
阖闾说:“先君所以不把国家传给儿子而传给弟弟,都是因为季子的缘故。
如果遵从先君的遗命,就应当把国家传到季子手中。
如果不遵从先君的遗命,那么就应该我做国君,僚怎么能当国君呢?”于是派专诸刺杀了僚,要把国家交给季子,季子不肯接受,说:“你杀了我的国君,我接受你夺来的国家,这就变成了我与你合谋篡位。
你杀了我兄长的儿子,我再把你杀掉,这是父子兄弟相互残杀,这样下去,一辈子也没有停止的时候。”于是离开吴国前往延陵,终生没有再回过吴国。
所以君子把他不接受君位这一举动当做是义,把他不提倡自相残杀看做是仁。
赞美季子贤良,那为什么吴国又出了国君、大夫呢?这是因为季子既然做了臣子,那就应该有国君了。
“札”是什么?是吴国季子的名。
《春秋》中对贤者不直书其名,这里为什么直书其名?这是因为赞许夷狄,不能因为他们有一件事做得好就认为他们已经很完美了。
季子被认为是贤良之人,为什么还认为他不算完美呢?因为赞美人臣就要从为人臣子的角度上去赞美他,赞美人子就要从为人子的角度上去赞美他。
解读
这篇文章前后议论,中间叙事。
开头三问三答,将季札让国的事迹引出来。
这样写一则可以调动读者的兴趣,一则可以拉近与读者的关系,增加了文章的亲切感。
中间写季札让国,指责阖庐不仁义。
这一部分在叙事中穿插人物言辞,结构紧凑而富有变化:写事时一气呵成,说话处精辟慷慨,二者交叉错落,相互映衬。
末尾以评论作结,虽然褒扬季札,却不称他为“子”,而是直呼其名,这并不是不尊重季札,而是为了让称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郑伯克段于鄢
出自:《谷梁传》
郑伯纵容兄弟共叔段,而后又攻打他的事迹,在《左传》中已有记载。
这篇文章主要是解释《春秋》中的这段经文,挖掘其中的微言大义,对共叔段和郑伯都进行了贬斥,而对后者的批评更为严厉。
原文
克者何?能也。
何能也?能杀也。
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①。
段,郑伯弟也。
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②、母弟,目君。
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
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
段失子弟之道矣。
贱段而甚郑伯也。
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
于鄢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
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
注释
①段:即共叔段,郑庄公的弟弟。
②世子:古代天子和诸侯的嫡长子。
③鄢:郑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境内。
译文
“克”是什么意思?就是“能够”的意思。
能够干什么呢?是能够“杀”的意思。
为什么《春秋》上不说“杀”呢?是因为共叔段有一些拥护者。
共叔段,是郑伯的弟弟。
怎么知道他是弟弟呢?凡是杀掉世子和同母弟弟的,都称为君,这里称他为君,所以就知道共叔段是弟弟了。
共叔段是弟弟,而不称他为弟弟,是公子而又不称他作公子,是贬低他的意思,是因为共叔段丧失了做子弟的道德。
贬低共叔段却又更加责备郑伯。
为什么更加责备郑伯呢?更加责备郑伯是因为他处心积虑,故意使共叔段走了被杀的道路。
“于鄢”,是说共叔段逃到了遥远的地方。
郑伯追杀共叔段就好像从母亲怀里抢过婴儿杀掉那样,所以更加责备他。
然而作为郑伯,该怎么办才算恰当呢?不着急去追杀那逃亡的贼子,这才是亲爱呵护自己亲人的做法!
解读
这篇文章简短精巧,却用了六处问句,几个问句环环相扣、层层推进。
如文末一句写道:“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这表面上是为郑伯考虑,实则是指责郑伯的做法不“宜”、过分。
本文的语言时而直白,时而委婉,笔锋屈如铁,画如锥,利如刃。
较之《左传》中的同篇,断制更为精严,用笔亦入木三分。
虞师晋师灭夏阳
出自:《谷梁传》
晋国攻打夏阳,打算假道虞国。
夏阳是虞国和虢国边境上的重镇,晋国拿下此地,二国就危险了。
为了能借道成功,晋国谋臣荀息对此进行了筹划,他洞察晋、虞两国的强弱之势,主张“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送给虞国,然后分析虞国君臣的弱点。
荀息的筹策字字在理,句句精妙。
后来,虞国果然答应借道给晋国,最终导致自身的灭亡。
虞国的灭亡,正印证了“唇亡齿寒,辅车相依”的道理。
原文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①。
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晋,不可以不言师也。
其先晋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
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
灭夏阳而虞、虢举矣②。
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晋献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③,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晋国之宝也。
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
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
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公曰:“宫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
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
且夫玩壀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
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宫之奇谏曰:“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听,遂受其币而借之道。
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则齿寒。
’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以奔曹④。
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
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
注释
①夏阳:地名,在今山西平陆北。
②举:攻克。
③屈产之乘(shènɡ):屈地出产的良马。
垂棘:晋地名,出产美玉。
④挈(qiè):带领。
曹:春秋时的小国,都在陶丘(在今山东定陶西南)。
译文
不是一个国家而称它“灭”,这表示重视夏阳。
虞国没有出师攻打夏阳,《春秋》却提及了“师”,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晋国出兵前,虞国就已经把夏阳陷于亡覆的境地了,所以不能不说虞国也出动了军队。
为什么说虞国先于晋国陷夏阳于亡覆的境地呢?是因为虞国的作为是夏阳亡覆的主要原因。
夏阳,是虞国和虢国边境上的重要城镇。
夏阳陷落,虞国和虢国也就唾手可得了。
说虞国是夏阳亡覆的主要因素,这是什么意思?晋献公想要去征讨虢国,荀息说:“国君为何不用屈地出产的良马和垂棘出产的玉璧去向虞国借路呢?”晋献公说:“这些都是晋国的宝贝啊。
如果虞国接受了我的礼物,却不借路给我,那我怎么办?”荀息说:“按小国侍奉大国的道理,它不借路给我们,就一定不敢接受我们的礼物。
如果接受了我们的礼物,又借路给我们,那么这美玉就是我们从宫中的府库里取出来,存放在宫外的府库里;这良马就是从宫内的马棚里牵出来,放在宫外的马棚中。”晋献公说:“有宫之奇在那里,他一定不会让国君接受这礼物的。”荀息说:“宫之奇的为人,心里明白但胆小懦弱,况且他又是从小和虞国国君一起长大的。
心中明白就会使他言语简略,胆小懦弱就会使他不能强谏,他从小和虞国国君一起长大,虞君就不会拿他的话当回事儿。
况且玩物、宝贝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而灾祸却要在虢国之后,这是中等智力以上的人才能想到的。
我料定虞国国君是个中等智力以下的人。”晋献公于是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
宫之奇向虞君进谏说:“晋国的使者,说话谦卑而送来的礼物十分贵重,这其中一定有对虞国不利的地方。”虞君不听,接受了礼物,并借路给了晋国,宫之奇又进谏说:“俗语说:‘唇亡则齿寒。
’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于是带上妻子儿女一起逃到曹国去了。
晋献公灭掉了虢国,鲁僖公五年,又灭掉了虞国。
荀息牵着良马,捧着玉璧,走到晋献公跟前说:“玉还是原来的玉,只是这马的年纪却增大了。”
解读
荀息的言辞是文中最精彩的部分。
荀息主张以财物收买虞君,当晋侯对此计表示质疑时,荀息说“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此句虽然简短,却十分精辟,点出了问题的要害,也就是晋国强大、虞国弱小,这种形势是晋国能向虞国借道的关键,下面两句话正是对此话的解释,从这里也可看出荀息的善谋。
【文史知识】
周室的坚决捍卫者虢国
周武王灭商后,周文王的两个弟弟分别被封为虢国国君,虢仲(一说虢叔)封东虢(今河南荥阳西汜水镇),虢叔(一说虢仲)封西虢(今陕西宝鸡东)。
虢国地处中原腹地,自然条件优越,物产丰富,交通方便,经济和文化比较发达。
虢国虽然不是一流强国,却是周王室历来所仰仗的武力提供者之一,军事上甚至可以同晋国相抗衡,春秋虢国墓地发现的众多陪葬兵器和车马坑,足以说明当时虢国的军事实力。
历史上的虢国尚武好战,战无不胜,为周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有“勋在王室”一说。
“虢”字是象形字,作一手按虎,一手持械,奋力击虎状,体现了这个国家的勇武之风。
但随着周王朝的衰落和持续地穷兵黩武,虢国国力江河日下,公元前655年为晋国所灭。
卷一 周文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
《礼记·檀弓上》
《礼记》,儒家经典之一。
其始,孔门弟子及儒学传人在传习礼经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资料。
西汉时戴德、戴圣叔侄,都是专攻“礼学”的名家,又都各有关于礼学资料的选辑本。
时人把戴德的选本称为《大戴礼》或《大戴记》,把戴圣的选本称为《小戴礼》或《小戴记》。
至东汉末年,郑玄为《小戴记》作注,始定名《礼记》。
戴圣,字次君,梁郡(今河南商丘南)人,师承后仓,汉宣帝时为博士,官至九江太守。
本文选自《礼记·檀弓上》,描写晋国世子申生为奉行“忠孝”,甘受骊姬诬陷,在面临死亡时的心理状态。
这个史实是晋国史上著名的“骊姬之难”的一个插曲。
事详见《国语·晋语》和《左传·僖公四年》。
【一段】原文
晋献公①将杀其世子②申生③,公子重耳④谓之曰:“子盍⑤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
君安⑥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盍行乎?”世子曰:“不可。
君谓我欲弑君也。
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⑦?”
注释
①晋献公:晋国国君。
公元前676年至公元前651年在位。
②世子:又称太子,是天子或诸侯的嫡长子,君位继承人。
③申生:晋献公嫡长子,夫人齐姜所生。
献公宠妾骊姬生子奚齐,骊姬恃宠欲废申生而立奚齐,借献公出外打猎之时,骊姬让太子申生去曲沃祭祀其生母,太子把祭肉祭酒带回献给献公,骊姬在酒肉里下了毒药,待献公打猎回来献上去,以酒祭地,土突起;以肉饲犬,犬死。
骊姬诬陷太子弑父。
献公听信谗言,逼迫申生自缢。
公子重耳、夷吾也被牵连,为避祸而出逃。
④重耳:申生异母弟,即晋文公。
⑤盍(hé):通“何”,何不。
⑥安:安逸,安适,舒服。
⑦何行如之:到哪里去呢?如,到……去。
译文
晋献公要杀死他的世子申生,公子重耳对申生说:“你怎么不把心中的委屈向父亲表明呢?”世子说:“不行。
君王要有骊姬才舒服,我要是揭发她对我的诬陷,那就太伤老人家的心了。”重耳又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何不逃走呢?”世子说:“不行。
君王认准我要谋害他。
天下哪有没有父亲的国家呢?(谁会收留背着弑父罪名的人)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二段】原文
使人辞①于狐突②曰:“申生有罪,不念③伯氏之言④也,以至于死。
申生不敢爱其死⑤。
虽然,吾君老矣,子⑥少,国家多难⑦。
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⑧,申生受赐⑨而死。”再拜稽首⑩,乃卒。
是以为恭⑪世子也。
注释
①辞:辞别,诀别。
②狐突:姓狐,名突,字伯行,申生的师傅,重耳的外祖父。
③念:记住。
④伯氏之言:鲁闵公二年,晋献公命申生领兵伐东山皋落氏(赤狄别种,在今山西垣曲东南),狐突劝申生乘机出逃,申生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伯氏:对狐突的敬称。
⑤爱其死:吝惜其死。
⑥子:君之子,指骊姬之子奚齐,时年六岁。
⑦国家多难:申生预料死后,其弟兄将因争夺君位而相互残杀。
⑧“伯氏”二句:是两个相关的假设句。
不出:狐突劝申生出逃,申生没有听从,狐突在伐东山皋落氏以后,就推托有病,在家不出。
图吾君:为吾君图。
图,谋划,策划。
⑨赐:恩惠。
⑩稽首:叩头到地,最恭敬的跪拜礼。
⑪恭:申生的谥号。
“恭”是敬顺事上的意思。
申生明知父命是错误的,却仍然顺从而自杀,所以谥“恭”。
译文
于是申生派人去向师傅狐突诀别说:“申生有罪,没有听从您的教导,以至难免一死。
申生不敢贪生怕死。
然而,我的国君老了,他的爱子奚齐还年幼,国家将会多灾多难。
您不出来为国君谋划政事也就罢了,如果您出来为国君筹划政事,申生虽死也蒙受您的恩惠。”于是拜了两拜,叩了头,就自杀了。
因此他的谥号为“恭世子”。
评析
这篇150字的短文,没有议论,没有说教,甚至没有一句客观的描述和抒情的词语,有的只是一段对话,一段独白,完全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来塑造人物形象。
然而,它却写得委婉曲折,血泪交织,十分动情。
晋献公宠爱骊姬,骊姬为使自己亲生儿子奚齐能继承君位就诬陷太子,说太子要谋杀其父献公,献公轻信骊姬,逼迫太子申生自尽。
申生在被谗蒙冤的情况下,既不申辩以伤君父之心,也不出逃以扬君父之过,终于含冤自杀。
文章头一句“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开始就造成一种恐怖、紧张而充满悬念的气氛。
骊姬因阴谋得逞而偷着乐的得意神情,老而昏聩的献公要杀亲子的愤怒与沉痛,尽在不言中。
而申生众多的兄弟们,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亲者,仇者又会有什么反应?申生自己有什么反应?都令读者产生悬念。
然而被杀者申生却坦然自若,从容面对死亡。
作者把残酷的环境与申生坦然的心境加以强烈地对比,并在对比的反差中,揭示人物的忠孝之心,塑造人物的形象。
先是重耳与申生的对话。
申生对重耳的“盍言”、“盍行”的回答,一不辩白,是怕伤老父的心;二不出走,是怕扬父之过。
一般情况下的忠孝,不会引人注目;儿子蒙受亲生父亲的冤屈,能无怨无恨,从容就死,就不能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说申生与重耳的对话,表现了申生尽忠尽孝于生前;那么,申生派人代表他与老师狐突的诀别辞,乃是尽忠孝于身后。
“伯氏”二句,表明申生在临死前,念念不忘的还是君国,想的还是在自己死后贤士大夫如何帮助君上治国安邦。
“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这十个字,既表现了他临死前的清醒认识,也显示了他对国家命运的忧患以及对老父、幼弟的深切关爱。
饱含感情,一字一泪。
这种愚忠愚孝,今天看来,过于迂腐,未免可笑,但此文之所以催人泪下,似乎也正在于一个“愚”字。
曾子易箦
出自:《礼记》
曾子病重,卧在病榻之上,他的弟子和儿子都在他旁边伺候。
这时,曾子家中的仆童发现曾子身下所铺的席子跟礼制不符合,就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曾子的弟子和儿子不想让曾子再起身折腾,但曾子却坚持起身更换席子,然后安然死去。
原文
曾子寝疾①,病。
乐正子春坐于床下②,曾元、曾申坐于足③,童子隅坐而执烛。
童子曰:“华而睆④,大夫之箦与⑤?”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⑥:“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
斯季孙之赐也⑦,我未之能易也。
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⑧,不可以变。
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
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注释
①曾子:名参,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②乐正子春:曾参的弟子。
乐正是乐官名。
③曾元、曾申:都是曾参之子。
④睆(huǎn):光亮。
⑤箦(zé):竹席。
⑥瞿(qú)然:吃惊的样子。
⑦季孙:鲁国大夫。
⑧革(jí):危急。
译文
曾子病卧在床上,病情已经很重了。
乐正子春坐在床下,儿子曾元、曾申坐在曾子的脚边,童仆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手拿着蜡烛。
童仆说:“华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乐正子春说:“别说话!”曾子听到了,吃惊地说:“啊!”童仆又说道:“华美而光亮,是大夫用的席子吧?”曾子说:“是的,这是季孙赠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把它换掉。
元,扶我起来,把席子换掉。”曾元说:“您老人家的病已经很重了,现在不能更换,希望捱到天亮,再让我很恭敬地来换掉。”曾子说:“你爱护我,还不如那童子。
君子爱护人是从德行上去爱护他,小人爱护人是姑息迁就。
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只盼望死得合于礼制罢了。”于是大家扶起曾子,换了席子,再把他扶回到床上,还没有躺安稳,曾子就去世了。
解读
本文虽只有短短一百多字,但其中的四个人物形象却惟妙惟肖,十分生动。
曾子大病之中,听到童子的提醒,毫不犹豫地说了一个“然”,可见曾子对礼制的执著之心;童子在曾子垂危之际,仍然毫无忌讳地提醒曾子要守礼,可见他的天真;子春虽然只说了一个“止”字,却已把他当时气急败坏的心情描绘了出来,此文用字之神,堪称绝妙!
【文史知识】
子路以死守礼
圣贤之人重礼,即使面临死亡,亦不能失礼。
曾子如此,子路亦如此。
孔子的弟子子路担任卫国大夫孔悝的邑宰。
蒉聩和孔悝一起作乱,谋划进入孔悝的家中,和他的同党一起袭击出公。
出公逃到卫国,蒉聩自立为卫君,是为卫庄公。
子路在外面听说孔悝作乱之后奔驰前往。
遇上子羔从卫国的城门出来,对子路说:“出公逃走了,大门已经关闭,你还可以回去,不要平白无故地遭受祸殃。”子路说:“吃别人的饭,就不能躲避人家遭受的灾难。”子羔离开了。
恰好有使者进入都城,城门便打开了,子路随之进去,并去拜访蒉聩。
蒉聩与孔悝当时都在台上。
子路说:“您怎么能任用孔悝呢?请把他杀掉。”蒉聩不听。
子路想焚台,蒉聩害怕,就命令石乞、壶黡攻打子路,砍断了子路的帽带。
子路“目眦尽裂”(眼眶都瞪裂了),严厉喝斥道:“君子死,而冠不免。”毅然系好帽缨,从容就义。
有子之言似夫子
出自:《礼记》
孔子的弟子有子向曾子请教“孔子有没有说过丢官后怎么做”这一问题,曾子以孔子所说的“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作答。
有子听了解释后,觉得孔子的这一言论不是针对丢官说的,而是出语有因。
曾子于是请教子游,子游说“死欲速朽”是孔子针对宋国大臣桓司马造石棺这件事而说的,“丧欲速贫”是针对南宫敬书行贿君王而发的议论。
可见,曾子以它们作为回答是断章取义。
曾子听完后,茅塞顿开,就将子游的话说与有子听。
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是解释“丧欲速贫,死欲速朽”,另外就是指出祸国殃民的人应该“速贫”、“速朽”。
原文
有子问于曾子曰①:“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
’”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
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
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②,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③,三年而不成。
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
’‘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
南宫敬叔反④,必载宝而朝。
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
’‘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
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⑤:四寸之棺,五寸之椁。
以斯知不欲速朽也。
昔者,夫子失鲁司寇⑥,将之荆⑦,盖先之以子夏⑧,又申之以冉有⑨。
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注释
①有子:名若,字子有,孔子的学生。
曾子:名参,字子舆,孔子的学生。
②子游:名偃,字子游,孔子的学生。
③桓司马:桓魋(tuí),宋国的司马。
④南宫敬叔:仲孙阅,鲁国人。
反:通“返”。
⑤中都:鲁邑名,在今山东汶西。
⑥司寇:主管司法刑狱的官员。
⑦荆:指代楚国。
⑧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⑨冉有:名求,字子有,孔子弟子。
译文
有子问曾子说:“你向夫子问过人失去官职以后应当怎么办吗?”曾子说:“听他说过:‘失去官职,希望快点儿贫穷;死去以后,希望快些腐烂。
’”有子说:“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曾子说:“我是和子游一同听到夫子这样说的。”有子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夫子一定是有所指才这样说的。”
曾子把有子的话告诉了子游,子游说:“真是像极了,有子说的话的确像夫子。
从前夫子在宋国居住的时候,见到桓司马为自己造石棺,三年还没有造好。
夫子说:‘像这样的奢靡浪费,死了倒不如快些烂掉的好。
’‘死去以后,希望快些腐烂’是针对桓司马说的话。
南宫敬叔失去职位回国后,总是载着珠宝去朝拜君王。
夫子说:‘像这样的行贿,失去了官职倒不如快些贫穷的好。
’‘失去官职,希望快点儿贫穷’这句话,是针对敬叔说的。”
曾子把子游的话告诉了有子,有子说:“对呀!我就说这不是夫子的话吧。”曾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有子说:“夫子任中都宰的时候,制定了棺椁的规格:棺厚四寸,椁厚五寸。
我因此知道夫子不希望人死之后很快就腐烂。
从前,夫子失去了鲁国司寇的官职,将要到楚国去。
他先派了子夏去表明心意,然后又派冉有去楚国重申心意。
据此,我知道夫子不希望失去职位以后很快就贫穷。”
解读
“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是全篇的纲目,以下内容全由此句展开。
从有子质疑曾子,到曾子询问子游,再到曾子将子游的话告知有子,中间波澜壮阔,节奏感极强。
本文用字简练,文情跌宕起伏,气势回旋往复,可谓句句起伏,层层环扣。
公子重耳对秦客
出自:《礼记》
晋献公去世,秦穆公以吊唁为名劝说公子重耳回国即位。
重耳虽有此心,然而不知道秦穆公的真实意图,他在舅父狐偃的指点下,悲痛陈词,表示哀父情切,无心他事,为秦穆公所赞叹钦佩。
原文
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
’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①,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以告舅犯②。
舅犯曰:“孺子其辞焉。
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
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而天下其孰能说之?孺子其辞焉。”
公子重耳对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
父死之谓何?或敢有他志,以辱君义。”稽颡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
子显以致命于穆公③。
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颡而不拜④,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则爱父也;起而不私,则远利也。”
注释
①俨然:庄重严肃的样子。
②舅犯:即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
③子显:即公子絷,秦穆公派去重耳那里吊唁的使者。
④稽颡(sǎnɡ):旧时父母死,行丧礼时跪拜宾客、以额触地的礼节。
译文
晋献公死后,秦穆公派子显去公子重耳处吊唁,并带话说:“寡人听到过这样的话:‘丧失国家,常在此时;夺取国家,也常在此时。
’虽然您正处于庄重严肃的服丧期间,但流亡在外也不可以太久,夺取君位的时机也不宜错过,希望您早作打算。”重耳把这些话告诉了舅犯。
舅犯说:“您还是应该辞谢他的好意。
失位出亡的人没有什么可宝贵的东西,只有仁爱思亲才算宝贵。
父亲死了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如果借着父亲去世的机会而图谋夺得君位,天下的人还有谁能替您说话呢?您还是辞谢了他的好意吧。”
公子重耳回答秦使说:“蒙贵君的恩惠,派您到亡命之臣重耳处吊唁。
我流亡在外,父亲死了也不能(回去参加葬礼)和别人一起在父亲的灵柩旁边哭泣,劳烦国君替我担忧。
父亲死了是什么样的事情?我怎敢还有其他的想法,从而辱没了贵国国君对我的情谊呢?”说罢,对秦使叩头而不拜谢,然后哭着站起来,站起来后也不再与客人私下交谈。
子显把这些情况禀报给了秦穆公。
穆公说:“很是仁德呀,公子重耳!他叩头却不拜谢,是表示不愿成为国君的继承人,所以不行‘成拜’之礼;哭着站起来,是表示对他父亲的一片赤子之心;起来不与宾客私下交谈,是表明自己要远离此时行动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啊。”
解读
此文开头写秦穆公派人向重耳吊唁,并以吊唁为名,劝说重耳回国继承王位。
这里面藏有玄机,为下文设下一伏笔。
这时,狐偃适时劝谏重耳,一为成全重耳仁义之名,一为提防秦人另有深意,照应了开头。
于是,重耳在秦客面前婉拒回国继位的请求,还用言行表达了对于父亡的哀恸之情。
此篇结构精严,神奇疏荡,狐偃的智深、重耳的沉着,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杜蒉扬觯
出自:《礼记》
晋国大夫知罃死而未葬,晋平公便和臣下饮酒作乐。
厨师杜蒉以巧妙的方式对平公进行了劝谏,平公知错能改,并要把罚酒所用的酒杯传之后世,引以为鉴。
原文
知悼子卒①,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②,鼓钟。
杜篑自外来③,闻钟声,曰:“安在?”曰:“在寝。”杜蒉入寝,历阶而升,酌曰:“旷饮斯!”又酌曰:“调饮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
降,趋而出。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
尔饮旷,何也?”曰:“子卯不乐④。
知悼子在堂,斯其为子卯也大矣!旷也,太师也⑤,不以诏,是以饮之也。”“尔饮调,何也?”曰:“调也,君之亵臣也。
为一饮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饮之也。”“尔饮,何也?”曰:“蒉也,宰夫也⑥,非刀匕是共⑦,又敢与知防,是以饮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过焉,酌而饮寡人。”杜蒉洗而扬觯⑧。
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毋废斯爵也!”
至于今,既毕献,斯扬觯,谓之“杜举”。
注释
①知悼子:即知罃,晋国大夫。
②师旷:晋国的著名乐师。
李调:晋平公的宠臣。
③杜蒉:晋平公的厨师。
④子卯不乐:古代相传商纣和夏桀分别死于甲子日和乙卯日,后来就以甲子、乙卯两日为国君的忌日,不许饮酒奏乐。
⑤太师:周代对乐官的称呼。
⑥宰夫:厨师。
⑦共:通“供”。
⑧觯(zhì):古时一种饮酒器具。
译文
知悼子死了,尚未安葬,晋平公就喝起酒来,师旷和李调在旁边服侍,并敲钟助兴。
杜蒉从外面回来,听到钟声,就问:“他们在哪儿?”有人回答说:“在寝宫。”杜蒉走进寝宫,登台阶而上,到了席前,斟了一杯酒,说:“师旷,你喝这杯!”又斟了一杯酒,说:“李调,你喝这杯!”接着斟了第三杯酒,自己在殿堂之上朝北面跪下,一饮而尽。
喝完,就走下台阶,快步走出寝宫。
晋平公喊他进去,说:“杜蒉!刚才你心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启发我,所以没有主动与你说话。
你罚师旷喝酒,是为什么?”杜蒉回答说:“子卯是国君的忌日,不得饮酒奏乐。
如今悼子的灵柩还停放在堂上,这是比子卯忌日更为重大的事情,师旷是太师,却不把这事儿告诉您,所以我让他罚酒一杯。”平公又问:“你罚李调喝酒,又为什么呢?”杜蒉回答说:“李调是君主的宠臣,却因贪图吃喝而忘记君主忌讳的事情,因此我让他罚酒一杯。”平公又问:“那么你罚自己一杯,又是为什么呢?”杜蒉回答说:“我是个厨师,不专心供应饮食餐具,竟敢越职参与劝谏君王的事情,因此我自罚一杯。”平公说:“这件事我也有过错,斟上酒,罚我一杯吧。”杜蒉把觯洗净,斟上酒,然后高举酒杯献给平公。
平公对旁边服侍的人说:“如果我死了,一定不要丢弃这只觯。”
直到今天,每当主人向宾客敬酒完毕,就举起手中的觯,人们把这个动作称为“杜举”。
解读
首句写知悼子死后,“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鼓钟”,此句虽只有短短十三字,却有四个动作,即未葬、饮、侍、鼓,这几个动作连缀起四个人物,将文中的矛盾冲突展现给了读者。
杜蒉进入寝宫后,“历阶而升”,此处可见他的心急如焚。
等他给两位大臣斟完酒后,“降,趋而出”,自己喝完一杯接着就奔出寝宫,在对方不了解用意的情况下,主动退出,有利于激起对方的好奇心,变被动为主动。
此处连用三个动作,将杜蒉的机智刻画得惟妙惟肖。
不出所料,平公果然询问杜蒉为什么这么做,杜蒉于是向他解释原因。
此文用语精妙,杜蒉从入场到劝说平公成功,可谓处处是妙笔。
清人林云铭点评杜蒉之举“似戏场上锣鼓俱停,演出一出哑口关目,只见东望西走,乂手曲腰,半晌不知何事。
及平公唤回杜蒉,听其说出行罚受罚之故,亦自认罚,且嘱永著为戒,又似戏场上一时锣鼓大作,生旦相向……令人半晌积闷,当下叫绝”。
卷一 周文 晋献文子成室
《礼记·檀弓下》
晋国大夫献文子新居落成,人们纷纷前去祝贺。
其中张老的贺辞非同凡响,献文子的答词也不落俗套。
一颂一祷,堪称双璧,后人称赞不已,传为佳话。
原文
晋献文子①成室②,晋大夫发③焉。
张老④曰③:“美哉,轮⑤焉!美哉,奂⑥焉!歌于斯⑦,哭于斯⑧,聚国族⑨于斯!”文子曰:“武⑩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⑪以从先大夫⑫于九京⑬也!”北面再拜⑭稽首⑮。
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注释
①献文子:晋国正卿赵武,谥“献文”,也简称文子。
②成室:新屋落成。
③发:送礼庆贺。
④张老:晋大夫张孟。
⑤轮:高大。
⑥奂:通“焕”,华丽。
⑦歌于斯:在这里祭祀时奏乐唱诗。
歌,此处代指祭礼。
斯,此。
⑧哭于斯:死丧哭泣在这屋里。
哭,指家族死丧哭泣之事。
⑨聚国族:聚,聚会。
国,国宾。
族,宗族。
⑩武:赵武自称。
⑪全要领:免于斩戮之刑。
要,通“腰”。
领,脖颈。
古时罪重则腰斩,罪轻则戮颈,砍头。
⑫先大夫:自称已故的祖、父。
赵氏自赵衰以来世代为晋卿。
⑬九京:当作“九原”。
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在今山西绛县北。
⑭再拜:拱手礼两次。
⑮稽(qǐ)首:叩头。
译文
晋国献文子的新居落成,晋国的大夫们都去送礼致贺。
张老说:“多美呀,如此高大宽敞!多美呀,如此金碧辉煌!既可以在这里祭祀唱诗,也可以在这里居丧哭泣,还可以在这里宴请国宾、聚会宗族!”文子说:“我赵武能够在这里祭祀唱诗,在这里居丧哭泣,在这里宴请国宾、聚会宗族,这说明我可以免于刑戮而善终,能跟先祖、先父一起长眠在九原!”说完,朝北拜了两拜,叩头致谢。
君子都称赞他们一个善于赞颂,一个善于祈祷。
评析
这篇仅有76字的短文,浑然一体。
全文未分段落,但可以分三个层次来赏析。
第一层,开头一句,“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既点明了事情的原委,也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
一个“发”字,既表现了当时新居落成人们送礼庆贺的习俗,同时也表现了达官贵人们前来祝贺的热闹场面。
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晋大夫”都纷纷前来送礼庆贺?不知你是否看过京剧《赵氏孤儿》,新居的主人就是那个孤儿。
献文子即赵武,他是晋国名臣赵衰、赵盾之后,晋卿赵朔的遗腹子。
他出生前,赵氏被祸灭族,15年后才得以昭雪。
赵武成年,受封大夫,建造新宅,大约就在这个时候。
这恐怕是晋大夫纷纷前来祝贺的主要原因。
第二层,即一颂一祷。
可以想象,称颂的贺辞肯定不少,本文却抛开众人的颂辞,独举张老的颂辞。
因为张老的颂辞独具匠心,别出心裁。
“美轮美奂”虽已成了成语,但仍不出颂辞陈套,而“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的颂辞,却超出吉祥的套话而惊世骇俗。
贺辞没有赞颂的味道,反而在主人喜庆的日子,说些死丧哭泣的话,一反常调,令人不解。
宾客或疑惑不解,或惊愕发呆,或心中暗骂张老糊涂;新居主人则思维敏捷,领会颂辞的深远含意与张老的语重心长,马上以出人意料的祷词回应张老的祝贺。
主人表示:张老的祝辞是以屋的功用永恒祝我寿终正寝,保我家族永昌永贵。
赵武用“全要领”来表明痛定思痛,祈祷不再发生刑戮之祸。
祝辞与答辞都是紧密结合着赵氏的血泪痛史的,的确是“善颂善祷”。
所以,第三层,最后一句话,用“君子”的评语结束全文。
卷二 秦文 苏秦以连横说秦
《国策·秦策一》
《国策》,即《战国策》,是战国时代纵横家的说辞及权变故事的汇编。
战国时代,群雄纷争,逐鹿中原。
智辩之士因时而起,揣人主之心理,逞一己之巧舌,或以联弱抗强之计,或以使弱事强之谋,游说于诸侯,以求自己飞黄腾达,史称这类策士为纵横家。
《战国策》即为专门记录这些纵横家事迹的书。
西汉刘向在整理皇家藏书时发现六种记载战国纵横家说辞的写本:即《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经他整理订正,删其重复,得三十三篇,分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韩、魏、燕、宋、卫、中山十二国策,定名《战国策》,简称《国策》。
所载史事,上起公元前490年知伯灭范氏、中行氏,下讫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天下后。
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反映了270年中重要的政治、军事、外交活动。
此书虽保留了大量战国时代的史料,但它既缺乏明确的时间记载,记事又多与史实不符,因此难成信史。
所以它的文学价值更大于它的史学价值。
它是公认的一部优秀的先秦散文集,对后世散文的发展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苏秦是战国纵横家的代表人物。
他先以连横之策游说秦王,备受冷落;后又以合纵之术游说赵王,大获成功。
时而连横,时而合纵,没有固定的政治主张,只为取卿相之尊而奔走,是典型的政客形象。
“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这正是纵横家人生追求的肺腑之言。
【一段】原文
苏秦①始将连横②说③秦惠王④,曰:“大王之国,西有巴⑤、蜀⑥、汉中⑦之利,北有胡⑧貉⑨、代⑩马⑪之用③,南有巫山⑫、黔中⑬之限④,东有殽⑭、函⑮之固。
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⑯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
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
愿大王少留意⑰,臣请奏⑱其效⑲。”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⑳不成21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
今先生俨然22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23。”
注释
①苏秦:战国时东周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公元前287年,组织发动五国合纵攻秦,赵国封他为武安君。
后至齐,受重用,暗中却为燕效力。
游说齐淆王发兵攻宋,而燕将乐毅乘机袭齐,齐大败。
齐以反间罪处苏秦车裂之刑。
一说被齐国刺客所杀。
《国策》《史记》诸书有关苏秦的记载不尽一致。
②连横:凡联合关东各国抗秦称为合纵,将谋求关东诸侯助秦称霸者称为连横。
③说(shuì):劝说。
④秦惠王:姓赢名驷,公元前336年至公元前311年在位。
⑤巴:古国名,在今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鄂西一带。
⑥蜀:古国名,在今以成都为中心的四川西部一带。
⑦汉中:古郡名,在今陕西西南部。
⑧胡: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
⑨貉(hé):状如狸,毛皮可制裘。
一说貉(mò),指貉地,即貉人所居地区。
貉为古代少数民族之一,战国时居住于今山西、河北北部及辽宁西部一带。
⑩代:古国名,在今河北蔚县东,此处指河北、山西北部,特产骏马。
⑪马:良马。
一说地名,指马邑,在今山西朔县。
⑫巫山:在今巫山县东。
⑬黔中:古郡名,秦时治所在临沅(今湖南常德)。
⑭殽(yáo):山名,又作“崤”,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⑮函:指函谷关,位于灵宝县西南,因关处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是秦通六国的重要关隘。
⑯奋击:能够奋勇杀敌的士卒。
⑰少留意:稍加注意。
⑱奏:奏明,陈述。
⑲效:经验,根据。
⑳文章:指法令条文。
21成:完备。
22俨然:庄重认真的样子。
23愿以异日:希望将来再领受教诲。
译文
苏秦当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有巴、蜀、汉中的物产收益,北有胡貉、代马的物产供应,南有巫山、黔中的天然屏障,东有殽山、函谷关的坚固要塞。
田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万辆,雄兵百万,沃野千里,储备充足,地理形势便于攻守,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府,天下的强国啊。
凭借大王的贤明,人口的众多,车马军需的充足,战阵兵法的训练,毫无疑问能够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号而使天下大治。
希望大王稍加注意,允许我说明实现目标的根据。”
秦王说:“寡人听说:羽毛还未丰满时,不能高高飞翔;法令还未完备时,不能使用刑法;恩德还不深厚时,不能役使百姓;政教还未畅顺时,不能烦劳大臣。
如今先生不辞辛苦跋涉千里郑重地来到朝廷赐教,我想改日领教呀。”
【二段】原文
苏秦曰:“臣固①疑大王之不能用也。
昔者神农②伐补遂③,黄帝④伐涿鹿⑤而禽⑥蚩尤⑦,尧⑧伐骓兜⑨,舜⑩伐三苗⑪,禹⑫伐共工⑬,汤⑭伐有夏⑮,文王⑯伐崇⑰,武王⑱伐纣⑲,齐桓⑳任战21而霸天下。
由此观之,恶22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23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
约纵连横,兵革24不藏,文士并饬25,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
科条26既备,民多伪态。
书策27稠浊28,百姓不足。
上下相愁,民无所聊29。
明言章30理,兵甲愈起。
辩言31伟服32,战攻不息。
繁称33文34辞,天下不治。
舌敝耳聋,不见成功。
行义约信,天下不亲。
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35甲厉36兵,效胜37于战场。
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38、三王39、五霸40,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
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
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
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41敌国,制海内,子42元元43,臣44诸侯,非兵不可。
今之嗣主45,忽于至道46,皆惛47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
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注释
①固:本来。
②神农:炎帝,号神农氏,古史传说中的部落联盟首领。
相传他发明了农业、医药等。
③补遂:古部落名。
④黄帝:号轩辕氏,古史传说中的中原部落联盟首领,发明了舟车、历法等,他与炎帝在华夏族的形成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
⑤涿鹿:地名。
今河北涿鹿东南。
⑥禽:通“擒”。
⑦蚩尤:古史传说中九黎族首领。
⑧尧:古帝名。
约为父系氏族社会晚期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
⑨骓兜(zhuīdōu):尧的大臣,因作恶被尧流放至崇山。
⑩舜:古帝名。
相传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
⑪三苗:古族名。
据《史记·五帝本纪》:原在江、淮、荆州(今武昌、岳阳、九江)一带。
相传舜时被迁至三危(今敦煌一带)。
⑫禹:古代治水英雄,夏朝的创造者。
⑬共工:原是水官名,世代以官为氏,称共工氏,舜时共工氏颇凶横,与骓兜、三苗、鲧并称为“四凶”。
⑭汤:商朝开国君主,灭夏桀建立商朝。
⑮有夏:夏朝,此指夏桀。
⑯文王:姬昌,是周武王姬发的父亲。
商纣时为西方诸侯之长,又称西伯。
⑰崇:商代小诸侯国名,今陕西户县。
崇侯虎助纣为虐,文王发兵诛灭了他。
⑱武王:周朝开国君主。
⑲纣:商朝末代君主,荒淫暴虐,为周武王所灭。
⑳齐桓: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
21任战:指用兵。
22恶(wù):何。
23毂(ɡǔ):车轮中心的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中有圆孔,用以插轴。
24兵革:武器装备。
兵,兵器。
革,皮革制作的甲。
25饬:通“饰”。
26科条:法律规章。
27书策:文件,政令。
28稠浊:繁多而杂乱。
29聊:依赖。
30章:通“彰”,显扬,张明,与“明”同义。
31辩言:辩论的言辞。
32伟服:华丽高贵的衣服。
33称:说。
34文:巧饰。
35缀:缝缀。
36厉:通“砺”,磨砺。
37效胜:致胜、取胜。
38五帝:上古时代的五位帝王,说法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项、帝喾、唐尧、虞舜。
39三王: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即夏禹、商汤、周武王。
40五霸:有不同说法,一般指春秋时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王、宋襄公。
41诎:通“屈”。
42子:这里用作意动词,“以……为子”的意思。
43元元:黎民百姓。
44臣:用法同上句“子”。
45嗣主:继承王位的君主。
46至道:最重要的道理,此指战争。
47惛:通“昏”,认识糊涂,不明事理。
译文
苏秦说:“臣本来就怀疑大王不能采纳我的意见。
从前,神农讨伐补遂,黄帝征战涿鹿而生擒蚩尤,唐尧征讨骓兜,虞舜征讨三苗,夏禹制服共工,商汤征服夏桀,周文王灭掉崇国,周武王消灭商纣,齐桓公凭借武力称霸天下。
由此看来,哪有不使用武力而完成大业的呢?从前各国使者乘车往来奔驰于道,通过聘问缔结盟约,使天下统一。
自从约纵连横之说盛行,战争也就不可避免,文人策士巧舌如簧,弄得诸侯晕头转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以至顾此失彼,理不出头绪。
法律制度虽已完备,下面照样欺诈作伪。
文书政令繁多混乱,百姓照旧啼饥号寒。
君臣上下愁眉苦脸,百姓更觉无依无靠。
策士讲说的道理越是堂而皇之,战争越是接连不断发生。
逞口才、穿盛装的辩士越多,相互攻战也就无休无止。
喋喋说辞越是天花乱坠,天下也就越难治理。
说者说得口干舌燥,听者听得双耳欲聋,虽然如此,还是看不到有什么成效。
尽管以仁义诚信订立盟约,天下依然不能相善相亲。
于是,弃文就武,优待敢死之士,置办盔甲,磨砺兵器,企图在战场上决以胜负。
终日无所事事却想获得利益,安安静静地坐着却想扩大领土疆域,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想如此坐收其成,事实上也是办不到的,所以,最终还是用战争解决问题。
两军对垒,距离远的互用战车矢石相攻,距离近的则用剑戟冲刺,这样才能建立丰功伟绩。
所以,军队在国外总打胜仗,国君在国内施行仁政,国君在上,权威树立,百姓在下,也就服从了。
如今要想吞并天下,超越大国,制服敌国,控制海内,抚育万民,臣服诸侯,那就非用武力不可了。
只可惜当今在位的君主,都忽视了这个最根本的道理,政教不明,管理混乱,被花言巧语所迷惑,沉溺在无休止的诡辩之中。
由此说来,大王本来就不会采纳我的意见。”
【三段】原文
说①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
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
羸②縢③履④,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⑤,状有愧色。
归至家,妻不下纴⑥,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
苏秦喟然⑦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⑧箧⑨数十,得太公《阴符》⑩之谋,伏而诵之,简练⑪以为揣摩⑫。
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
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⑬,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注释
①说:前一个“说”(shuì),劝说,游说;后一个“说”(shuō),主张,意见。
②羸(léi):一作赢,通“累”,缠裹。
③縢(ténɡ):绑腿布。
④履:草鞋。
⑤黧(lí)黑:黄黑色。
⑥纴(rèn):纺织,此指织机。
⑦喟(kuì)然:长叹的样子。
⑧陈:列。
⑨箧(qiè):小箱子。
⑩太公《阴符》:太公,姜太公吕尚。
《阴符》相传为姜太公所著兵书。
《汉书·艺文志》著录姜太公有《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今存世者只有《太公六韬》六卷。
⑪简练:择取精要,反复练习。
简,选择。
练,熟习。
⑫揣摩:反复思考推敲。
一说揣摩为游说术,即揣度国君心思,使游说之辞更接近国君的意愿。
⑬期(jī)年:一周年。
译文
苏秦游说秦王的奏章呈送了十次,可是他的主张始终未被采纳。
他来秦时穿的黑貂皮袍子破旧了,百斤黄金的物资也花光了,生活费用已经用尽,只好离开秦国回家。
他裹着绑腿布,穿着破草鞋,背着书,挑着行囊,形容憔悴,脸色黑黄,神情羞愧。
回到家,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跟他说话。
苏秦长叹一声说道:“妻子不把我当做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做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做儿子,这都是我苏秦的罪过啊!”于是当天夜里就翻捡书籍,摆出几十只书箱的书,终于找到了姜太公写的《阴符经》,埋头诵读,反复推敲,选择精要,揣摩领会。
读到困倦时,就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鲜血直淌到脚上。
他对自己说:“哪有游说君主而不能使他拿出黄金、美玉和锦缎,取得卿相高位的呢?”他如此坚持了整整一年,终于钻研成功,他情不自禁地自语:“这下子真能够说动当今天下的君主了!”
【四段】原文
于是乃摩①燕乌集阙②,见说赵王③于华屋之下,抵掌④而谈。
赵王大说⑤,封为武安⑥君,受相印。
革车百乘,锦绣千纯⑦,白璧百双,黄金万镒⑧,以随其后。
约纵散横,以抑强秦。
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⑨。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
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
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
故曰:“式⑩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⑪之隆⑫,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熿⑬于道。
山东⑭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⑮穷巷掘门⑯、桑户⑰栳枢⑱之士耳!伏轼⑲撙⑳衔21,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22左右之口。
天下莫之伉23。
注释
①摩:仿。
一说,“摩”为靠近、经过。
②燕乌集阙:似为当时的成语,比喻雄辩之辞纵横开阖,如燕乌的乍合乍离、忽集忽散。
燕乌,乌鸦的一种。
“燕乌集阙”为地名或宫殿名。
③赵王:指赵肃侯,公元前349年至公元前326年在位。
④抵掌:击掌,拍手,表示谈得投机,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⑤说:通“悦”。
⑥武安:地名,在今河北武安西南。
⑦纯(chún):匹,束。
⑧镒(yì):二十两为一镒。
⑨关不通,意思是说六国联合抗秦,不与秦往来。
关:指函谷关,东方六国通秦要道。
⑩式:用。
⑪秦:指苏秦。
⑫隆:兴盛。
此指苏秦最得志之时。
⑬炫熿:同“炫煌”,光辉闪耀。
⑭山东:崤山以东。
⑮特:只,不过。
⑯掘门:在墙上挖个洞为门。
⑰桑户:桑木做的门板。
⑱栳(lǎo)枢:用弯曲的树枝作门轴。
⑲轼(shì):车前横木,作用相当于扶手。
⑳撙(zǔn):节制,控制。
21衔:马勒头。
22杜:塞,堵。
23伉:通“抗”,匹敌。
译文
于是苏秦就以乌鸦忽聚忽散般纵横开阖的说辞,在华丽的宫室里拜见并游说赵王,侃侃而谈,十分投机。
赵王非常高兴,封他为武安君,并授予相国大印。
又给他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玉璧百双,黄金万镒,让他带着去游说各国。
联合六国加强“合纵”,离间他们与秦国的关系,瓦解“连横”,以此削弱强秦的力量。
所以苏秦在赵国掌了相印以后,关东各国就断绝了与秦的来往。
在这个时候,天下这样的大,百姓这样的多,王侯这样的威严,谋臣变化多端的权术,统统由苏秦的策略来支配决定。
不费一斗军饷,不劳一兵一卒,没有一人打仗,没断一根弓弦,没损一支竹箭,就使列国诸侯互相亲善,胜过兄弟。
可见有才能的人发挥了作用普天下百姓就会顺从,一人被重用天下人就会如影随形。
所以说:“用心在德政上,而不靠蛮力起作用;用心在朝廷的决策上,而不靠对外用兵解决问题。”当苏秦得势的时候,黄金万镒听他使用,随从车马络绎不绝,一路上风风光光,威风显赫。
崤山以东各国,如风吹墙头草一致服从,使赵国大受各国的尊重。
再说,苏秦原来不过是穷巷陋屋里的一个读书人而已!如今他手扶车前横木,控制着马的缰绳,驱车跃马周游列国,驰骋天下,在朝堂上游说各国君主,雄辩之辞使君主身边的大臣成了被堵住嘴的哑巴。
此时此刻,天下人谁能和他相比。
【五段】原文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
父母闻之,清宫除道①,张②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③匍伏④,四拜自跪而谢。
苏秦曰:“嫂何前倨⑤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⑥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
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⑦可以忽⑧乎哉?”
注释
①清、除:打扫。
宫:屋室。
②张:设置。
③蛇行:手足伏地像蛇一样地爬行。
蛇,名词作状语,“像蛇一样地”。
④匍(pú)伏:趴伏在地。
⑤倨(jù):傲。
⑥季子:苏秦的名字。
⑦盖:通“盍”,何。
⑧忽:忽视。
译文
苏秦要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
他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急忙清扫房屋,打扫道路,请来乐队,摆下酒席,跑出郊外三十余里去高接远迎。
一家人见面时,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嫂子趴在地上像蛇一样爬行,向他拜了又拜,拜了又拜,跪着承认自己错了。
苏秦说:“嫂子为什么先前那么趾高气扬,现在又这么低三下四呢?”嫂子答道:“因为您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啊。”苏秦叹道:“唉!一个人贫穷潦倒时连父母都不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一旦有了钱有了势连亲戚都害怕他。
人生在世,权势和金钱,怎么可以忽视呢?”
评析
此文颇能代表《战国策》的风格,与《左传》文风迥异。
《左传》凝练,言简意赅;《国策》舒放,铺陈夸张。
《左传》深沉含蓄,耐人寻味;《国策》则驰辩骋说,富于气势。
此外,本文在语言方面还大量使用排偶句,渲染气氛,使文气贯通,气势奔放,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充分显示了纵横家的风格。
善于选取典型生动的故事情节来刻画人物形象,是本文的一大特点。
它并没有全面地叙写苏秦的一生,而是选取赴秦受挫、发愤读书、游说赵王、位极人臣以及家人前倨后卑几个典型情节,构成大悲大喜、冷热悬殊的曲折故事,描绘这位著名纵横家的独特经历与个性。
在谋篇构思上,通过对比手法的运用来描写人物,显示出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
其一,说秦说赵的鲜明对比:游说秦王,驰辩骋说,引古论今,高谈阔论,颇显辩士的口若悬河之才,结果却是“书十上,而说不行”。
游说赵王,则隐其辞锋,简言“抵掌而谈”,正面浓墨重彩地描写他受封拜相后的尊宠。
其二,说秦失败与说赵成功的对比之外,是家人态度的前后对比:说秦不成,家人冷落至极;在赵尊宠,家人礼遇有加。
其三,苏秦自身的形象与心态的对比:说秦失败后的穷困潦倒的形象与失意羞愧的心境,说赵成功后,以卿相之尊,“炫煌于道”的威仪与得意忘形的心态,栩栩如生。
“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一语道出纵横家们人生追求的肺腑之言。
昨天还是“穷巷掘门、桑户栳枢”的穷光蛋,一夜之间暴富暴贵。
此外,在描写人物形象的方法方面,与其他先秦散文相比,这篇文章也有所突破。
比如,写他说秦失败后那困顿狼狈之窘态的肖像描写,发愤读书锥刺股的细节描写,读书充满自信的独白等等表现手法,颇有小说的味道,这在其他先秦著作中是少见的。
卷二 秦文 司马错论伐蜀
《国策·秦策一》
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诸侯与蜀王交战,均求救于秦。
秦王想利用蜀有内乱之机,兴兵伐蜀。
恰在此时,韩国入侵秦地。
在伐韩还是伐蜀的问题上,秦王举棋不定,于是就有了司马错与张仪的这场争论。
秦惠王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一举灭蜀,于是“秦益强富厚,轻诸侯”,尝到了向外扩张的甜头。
本文记述这场辩论,处处紧扣双方争论的主旨,即用什么战略统一天下,把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写得一目了然。
【一段】原文
司马错①与张仪②争论于秦惠王③前。
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注释
①司马错:战国时秦将,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率军克蜀。
②张仪:战国时魏国人,著名纵横家。
公元前328年入秦为相,主要活动在秦惠王时期。
主张以各个击破的策略削弱六国,使秦国不断向外扩张,因而变得更加强大。
因功封武信君,后死于魏国。
③秦惠王:即秦惠文王赢驷,公元前337年至公元前311年在位。
译文
司马错和张仪当着秦王的面进行争论。
司马错主张吞灭蜀国,张仪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具体说说你们各自的理由,让我听听。”
【二段】原文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①三川②,塞轘辕③、缑氏④之口③,当⑤屯留⑥之道,魏绝南阳⑦,楚临南郑⑧,秦攻新城⑨、宜阳⑩,以临二周⑪之郊,诛周主⑫之罪侵楚、魏之地⑬。
周自知不救,九鼎⑭宝器必出。
据九鼎,按图籍⑮,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⑯之长⑰也。
敝⑱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
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
而王不争焉,顾⑲争于戎狄,去⑳王业远矣。”
注释
①下兵:出兵。
②三川:古郡名,战国时韩宣王置,因境内有黄河、伊水、洛水三水而得名。
其范围指东周王城(今河南洛阳)及韩国都城(今河南新城)周围地区。
③轘辕(huányuán):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山路险阻。
④缑(ɡōu)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南。
此二山形势险阻,为古代兵家控守要地。
⑤当:阻挡。
⑥屯留:地名,在今山西屯留南。
时属韩地。
⑦南阳:古地区名,相当于今河南西南部焦作一带,位于韩魏交界处。
⑧南郑: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将国都迁至郑(今河南新郑)。
⑨新城:韩郡名,在今河南伊川西南。
⑩宜阳:韩地名,曾为韩都城,在今河南宜阳西。
⑪二周:指东周与西周。
周考王封其弟姬揭于河南(今洛阳西),是为西周桓公。
历传威公、惠公,西周惠公时,以其长子为西周公,又于周显王二年(前367年)封其少子于巩(今河南巩县),以奉王室,是为东周惠公,从此有东西二周。
前315年,周赧王即位,迁都西周,在名义上仍是天下宗主。
⑫周主:指东周、西周两国国君。
⑬“侵楚、魏之地”:这是张仪准备强加于“周主”的罪名。
从上下文意看,此语为“周主之罪”的附加注释语。
旧本与现行各本均无注。
标点则在“罪”后用逗号断开,今译为“乘机侵袭楚、魏两国土地”,或“实际上也侵削了楚、魏的土地”。
如此,则于上句“诛周主之罪”与下句“周自知不救”的连贯语气有隔裂之感,且与“亲魏善楚”的策略相矛盾。
⑭九鼎:相传禹铸九鼎,象征九州,夏、商、周三代视为国宝,是古代国家政权的象征。
⑮图籍:疆域图和户口册,常代指疆域与人民。
⑯戎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通称。
蜀为古族名,其首领蚕丛始建蜀国,称蜀王。
战国时在蜀地区的民族有濮、苴、龚、奴、夷、蜒、滇、僚、焚等,统称为戎狄。
⑰长:《史记,张仪列传》《新序·善谋篇》等引文作“伦”,似较合文意。
⑱敝:通“弊”,疲惫。
此处用做使动词。
⑲顾:反而,却。
⑳去:离。
译文
张仪回答说:“先与魏、楚两国表示友好,然后出兵三川,封堵轘辕、缑氏的山口,挡住屯留的险道,让魏国切断通往南阳的道路,请楚国兵临南郑,我秦军进攻新城、宜阳,进而兵临二周近郊,声讨周王的罪行(欲加罪名是它侵犯了楚、魏)。
周王室自知大难临头不能自救,势必交出九鼎宝器。
大王就可凭借九鼎,依据地图户籍,挟持周天子来号令天下,天下没有敢于违抗的,这才是建树统治天下的大业。
现而今的蜀国,不过是西部穷乡僻壤戎狄杂处的荒蛮之地。
劳师动众去攻打它,打胜了不足以成名;即使得到了它的全部土地,也说不上有什么利益。
我听说:‘要争威名就到朝廷上去争,要争厚利就到市场上去争。
’眼前的三川之地与周王室,就是天下的名利场。
可是大王不去那里争,反而到戎狄之地去争,这与建立帝王之业相去甚远了。”
【三段】原文
司马错曰:“不然。
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
三资①者备,而王②随之矣。
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
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③,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
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
缮兵④不伤众,而彼已服矣。
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四海⑤,诸侯不以为贪。
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⑥,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
今攻韩劫天子,劫⑦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
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⑧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⑨也。
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
以因⑩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
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⑪也。”
注释
①资:有利条件。
②王:王业。
③桀纣之乱:指当时蜀国发生的内乱。
桀、纣,夏、商两朝末代暴君。
④缮兵:整治军队,此处有“练兵”之意。
⑤四海:在《史记·张仪列传》《新序·善谋篇》中引作“西海”。
在古人心目中,地域方位之“海”仅是一种文化符号,并非实指客观存在的大海。
⑥附:归。
⑦劫:挟持,胁迫。
⑧谒:禀告,陈说。
⑨与国:友邦。
⑩因:依靠。
⑪完:完备,完满,妥善。
译文
司马错说:“不对。
我听说:要使国家富庶,就必须拓展国家的领土;要使军队强大,就必须让它的百姓富足;要建立统治天下的帝王之业,就必须广布它的恩德。
这三个条件齐备了,王业就会随之实现了。
如今大王的疆土不广百姓不富,所以我希望先从容易见成效的事做起。
蜀国是西部偏僻的国家,又是戎狄之类不开化的边民之国,眼下又发生了像夏桀、商纣时一样的内乱,用我们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比让豺狼驱赶羊群一样容易。
得到蜀国的土地,可以用来扩大秦国的疆域;得到它的财富,可以使秦国百姓富足。
既锻炼了军队又不损伤民众,蜀国就乖乖地臣服了。
因此,攻取了一个蜀国而天下人并不认为我们强暴;取尽了蜀国的财富,诸侯也不会认为我们贪婪。
这样,我们灭蜀的举动也就名利双收,并且还有制止暴乱的美名。
如果现在去攻打韩国,胁迫周天子,胁迫周天子必然招致坏名声,而且未必有利,却要承担不义的骂名。
去进攻天下人都不希望进攻的地方,这是很冒险的!请允许我说说这其中的道理;周王室,现在还是各国诸侯的宗主;韩国是周的友好邻邦。
如果周天子自己知道将要失去九鼎,韩王也预感要失去三川之地,那么,两国一定联合起来共同采取对策。
依靠齐国和赵国,并且向楚、魏两国求援,周把九鼎送给楚国,韩把三川之地送给魏国,大王是不能阻止的。
这就是我所说的攻打韩国劫持周天子的‘危险之处’,不如攻打蜀国万无一失。”
【四段】原文
惠王曰:“善!寡人听子。”卒①起兵伐蜀,十月②取之,遂定蜀。
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③相蜀。
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①卒:终于。
②十月:指秦惠王更元九年(前316年)十月。
③陈庄:秦大臣。
其任蜀相在秦惠王更元十一年(前314年)。
译文
秦惠王说:“好!我听你的。”秦国终于发兵攻蜀,这年十月,攻取蜀地,平定了蜀国。
蜀国的君主改号为侯,并派大臣陈庄出任蜀相。
蜀国归附以后,秦国就更加富强,更加不把其他诸侯国放在眼里了。
评析
从为秦国建立“王业”的目的出发,就秦国当前的主攻方向问题,张仪与司马错展开争论。
辩论双方在论证各自主张时,都紧扣“利弊”二字,阐明自己的观点。
张仪力主“伐韩”。
出兵三川,进逼周室,“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一举称霸,功大利近。
他描绘的前景,颇为诱人。
正面论证伐韩之利后,再从反面论证伐蜀之弊。
蜀地偏僻,戎狄之长,荒远贫瘠。
胜了,“不足以成名”;取地“不足以为利”。
无名无利,且“敝兵劳众”,其弊大矣。
司马错主张“伐蜀”。
先以“不然”二字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张仪伐韩的主张。
然后正面立论,指出建立“王业”的三个前提条件:地广、民富、德博。
而秦国的现实则是“地小民贫”,“地小”则需广地,“民贫”则需取财,欲“德博”则需树美名。
基于当时的客观现实情况,应先选择易于成功的事做。
接着从正反两方面进行纵深论述,一一揭示伐蜀之利,攻韩之弊。
先论伐蜀的有利条件:“西僻之国”,“戎狄之长”,“桀纣之乱”,伐蜀适逢其时。
既有攻伐的口实--“禁暴止乱”,又有必胜的实力--如“狼逐羊群”。
终言其利:取地、得财、获美名,一石三鸟,何乐不为?然后从反面揭示伐韩之弊,不仅得恶名、无实利,还可能使秦处于被动危险的境地。
对周、韩、楚、魏四国的政治交易与联合抗秦,虽属推论,却切近事实。
伐蜀“易”而有利,伐韩“危”而多弊,立论坚实,分析透辟,很有说服力。
二人的论辩风格大相径庭:张仪蹈空踏虚,高谈阔论,词语华美,耸人听闻,颇具诱惑力;而司马错则沉着冷静,注重实际,不以放言高论蛊惑人,而是实事求是,以理服人。
张仪纵横家的风采与司马错务实政治家的风范,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卷二 秦文 范雎说秦王
《国策·秦策三》
本文记述范雎初见秦昭王时的情景。
秦昭王时,以宣太后及其弟穰侯为主的贵族集团把持朝政,成为秦王朝的内部隐患,昭王欲除之而无策。
适逢范雎在魏受辱而入秦亡命,秦昭王秘密召见,求其献策。
范雎则故作姿态,唯唯再三,试探昭王的真心、深心、决心,反复表明自己的忠心,对昭王急欲求教的秦国现实政治问题,则点到为止,并不尽言。
范雎终受秦王器重,拜相封侯;而范雎也对秦国的内政、外交起了重大作用。
对内剪除擅权的贵戚重臣,以加强秦王的集权;对外实行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把近邻韩、魏列为向外扩张的主要目标。
秦王一一采纳,付诸实施,国势日盛。
【一段】原文
范雎①至,秦王②庭迎③范雎,敬执宾主之礼。
范雎辞让。
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④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⑤寡人?”范雎曰:“唯,唯⑥。”有间⑦,秦王复请。
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
秦王跽⑧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注释
①范雎(jū):也作范且,或作范雎(jū),字叔,战国时魏人。
初为魏中大夫须贾家臣,因事为须贾所诬,又遭魏相魏齐遣人笞击折肋。
入秦,深受秦昭王信任重用,拜相,封应侯。
是战国时著名的政治家。
②秦王:秦昭王赢则(前324-前251),秦惠王之孙,秦武王之异母弟。
公元前306年至公元前251年在位。
由养母芈(mǐ)八子伙同她的异父弟魏冉拥立为王。
封芈八子为宣太后,魏冉为穰(ránɡ)侯,封宣太后同父弟芈戎为华阳君。
③庭迎:降阶而迎。
④屏(bǐnɡ):屏退,使……退避。
⑤幸教:赐教。
幸,敬辞。
⑥唯,唯:恭应之辞,应答而不表示可否。
⑦有间(jiàn):过了一会。
⑧跽(jì):长跪。
两膝着地,上身挺直。
古人席地而坐,当急切表示恳请、恭敬时,采取这种姿势。
译文
范雎到了秦国,秦王在宫庭前迎接范雎,很恭敬地行宾主之礼。
范雎辞谢逊让。
这一天秦王会见范雎的场景,看到的人没有不显出惊讶失色的。
秦王屏退身边侍从,殿中除了他和范雎,空无一人。
秦王跪着上前请求说:“先生用什么来指教我呢?”范雎含糊地说:“啊,啊。”过了一会,秦王再一次向他请教。
范雎道:“啊,啊。”如此反复再三。
秦王长跪道:“先生不愿意开导我吗?”
【二段】原文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
臣闻始时吕尚①之遇文王②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③之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④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⑤,而身立为帝王。
即使⑥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⑦无与⑧成其王也。
今臣,羁旅⑨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⑩之间。
愿以陈臣之陋忠⑪,而未知王心也。
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
是也。
注释
①吕尚:姜姓,吕氏,名望,字子平,俗称姜太公。
②文王:姬昌,商末周初周族领袖。
商纣时为西伯,其子武王姬发,灭商朝建周朝后,追谥为文王。
据《史记·齐太公世家》,吕尚垂钓于渭水北岸,文王出猎,遇吕尚,与语大悦,载与俱归,立为师。
文王尊称他为“太公望”,故又称吕望。
后佐武王灭纣。
③渭阳:渭水北岸。
水之北山之南为阳。
④已:通“以”,因为。
或释为“后来”,亦通。
⑤擅天下:拥有天下。
擅,占有,据有。
⑥即使:假若。
⑦文、武:文王与武王。
⑧无与:没有成就大业的辅臣。
⑨羁旅:长久旅居他乡。
⑩骨肉:喻至亲,指秦昭王与其母宣太后等人的关系。
昭王是武王的异母弟,武王无子,死后,诸弟争位。
宣太后的异父弟魏冉掌兵权,拥立十九岁的昭王即位。
由宣太后当权,魏冉为相。
⑪陋忠:犹言愚忠。
译文
范雎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对您。
我听说当初吕尚遇见文王时,只是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翁罢了。
像这样情况,说明他们的交情是很浅的。
只因一席话而被文王立为太师,同乘一辆车回去,这是因为他们谈得很深的缘故。
所以,文王果然依靠吕尚而获得成功,终于拥有天下而成为帝王。
倘使当时文王因与吕尚生疏而不深谈,这样周就没有称天子的德行,文王、武王也就不可能建立他们的帝王大业了。
现在的我,只是个客居他乡的人,与大王的交情疏浅,可我想要说的,又都是纠正君臣关系的大事,涉及与您有骨肉之情的人。
我真想表达我对您的一片愚忠,但不知大王内心是怎么想的。
所以大王再三催问而我没有回答。
原因就在于此。
【三段】原文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
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①,被②发而为狂③,不足以为臣耻。
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④之力而死,奔、育⑤之勇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⑥橐⑦载而出昭关⑧,夜行而昼伏,至于菱夫⑨,无以其口,膝行蒲伏⑩,乞食于吴市⑪,卒兴吴国,阖闾⑫为霸。
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⑬、接舆⑭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
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⑮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⑯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
大者宗庙⑰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注释
①厉(lì):通“癞”。
②被(pī):通“披”。
③狂:狂人,疯子。
④乌获:秦国大力士。
秦武王爱好举重,故任用乌获为大官。
⑤奔、育:孟奔、夏育,皆为卫国的勇士。
孟奔即孟贲,相传能生拔牛角。
夏育能力举千钧。
⑥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
楚平王杀其父伍奢、其兄伍尚,子胥奔吴,助阖闾夺得王位,并助阖闾伐楚成功。
⑦橐(tuó):袋子。
⑧昭关:在今安徽含山北,春秋时吴、楚之界,两山对峙,因而为关。
相传伍子胥逃亡至此,楚于关前遍悬通缉子胥的告示,子胥一夜急白了头,后让人装入口袋才蒙混过关。
⑨菱夫:姚本《战国策》作“菱水”,《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作“陵水”,司马贞索隐引刘氏语谓“陵水即栗水”,亦即溧水,在今江苏溧阳县境。
“菱”为“陵”的借字,“夫”是“水”的误字。
⑩蒲伏:或作“蒲服”,即匍匐。
⑪吴市:指今江苏溧阳。
⑫阖闾:即吴王阖庐,名光。
使刺客专诸杀吴王僚而自立,在伍子胥和孙武等佐助下,破楚而称霸。
⑬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不听,佯狂为奴。
⑭接舆:皇甫谧《高士传》称春秋时楚人陆通字接舆,佯狂避世。
未闻箕子、接舆有漆身为厉之事。
⑮蹶(juě):僵仆,跌倒,此指死亡。
⑯保傅:古代保育、教导太子等贵族子弟的官员,此处指左右近臣。
⑰宗庙:祭祀祖先的宫室。
国君宗庙的存废,表示其统治权的延续或灭亡。
借指王室、国家。
译文
“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讲话。
明知今天把话说出来,明天就可能被处死,可是我并不害怕。
只要大王真正肯听信并且实行我的主张,死亡不足以成为我的祸患;流亡不足以成为我的忧虑;浑身涂漆而生癞疮,披头散发而成癫狂,不足以成为我的羞耻。
五帝那样圣明的人也终会死,三王那样仁爱的人也终会死,五霸那样贤能的人也终会死,乌获那样的大力士也要死,孟奔、夏育那样的勇士还是要死。
死,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
处在必有一死的情势下,能够对秦国稍有益处,这是我的最大心愿,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夜里赶路白天躲藏,到了溧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充饥,只好爬行着向前,在吴国的街市上乞讨,但他终于使吴国振兴,使阖闾成为霸主。
假使我进献的谋略能像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拘禁起来,永远不能再见大王,只要我的主张得以实行,我还忧虑什么呢?箕子漆身而浑身癞疮,接舆披发假装癫狂,可他们对殷朝和楚国并无贡献。
假如我和箕子、接舆有同样的行为,可以对我钦佩的明主有所帮助,这是我的莫大荣幸,我有什么可耻辱的呢?
“我所担心的,只是怕我死后,天下人见我因尽忠而身亡,因而闭口不言,裹足不前,没有谁再肯来秦国罢了。
大王您上怕太后的威严,下受奸臣的迷惑,身居深宫之中,摆脱不了保傅的约束,终身被人蒙蔽,没人帮您明察奸佞。
这样长此以往,大则使宗庙毁灭,小则自身孤立危险,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至于我个人受困遭辱的事情,杀戮流亡的祸殃,我是不会畏惧的。
如果由于我的死而使秦国得以大治,这比我活在世上而无益于秦还要好得多呢。
【四段】原文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①,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②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③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④,秦王亦再拜。
注释
①不肖:不贤。
②慁(hùn):打扰。
③幸:宠幸,此处有庇护、顾念的意思。
④再拜:拜两次,表示礼节隆重。
译文
秦王跪着说:“先生这是什么话呀!秦国地处偏远,寡人又愚昧无能,幸得先生光临,这是上天让寡人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的宗庙得以保存。
寡人能够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顾念先王不肯遗弃他的子孙的缘故啊,先生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事情无论大小,上到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教导寡人,不要怀疑寡人的诚意。”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向范雎也拜了两拜。
评析
范雎初见秦王,既不像初出茅庐时的苏秦那样锋芒毕露,也不像已为秦相时的张仪那样咄咄逼人,而是谨言慎行,唯唯再三,欲言又止。
这是为什么?
说客游说人主实非易事,弄不好会有生命之虞。
范雎以一籍布衣的身份游说秦昭王,正如他所说“交疏言深”,这时,他对秦王的心理状况与性格特征还不十分清楚,秦王喜欢听什么,想要干什么,他还没有准确的把握。
因此,他必须先加试探,察言观色。
他要贡献于秦王的谋略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废逐把持朝政的以宣太后、穰侯为首的“四贵”。
而秦王与他们有骨肉之亲,并且是在他们的拥立下才得以即位的。
范雎明白,若稍有不慎,就会“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言甚深而交情甚浅,范雎能不顾虑吗?所以他吞吞吐吐,疑虑重重,回环往复,拖拖沓沓,而同时却又引古论今,援他况己,旁敲侧击,铺张扬厉。
一方面对秦王反复进行试探,看他是否真心信任自己,是否能听从建议摆脱骨肉之亲的羁绊而自强自力;另一方面又反复申述自己对秦昭王的无限忠诚。
在“何患乎”“何忧乎”、“何耻乎”的层层叙述中,对秦昭王展示自己的忠心,甚至表示“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好像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这段说辞,淋漓酣畅,委婉周密,恳切动听。
终于瞅准时机,于云山雾罩之中微露真意:“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这段话说白了就是:你的处境危如累卵,有了我你才会安然无恙。
表面上是强调秦王与秦国的危险,实际上是为自己能得到重用作铺垫。
这就是谨慎精明、老练的范雎,一个不同于一般纵横家的辩士。
卷二 秦文 邹忌讽齐王纳谏
《国策·齐策一》
这是一则脍炙人口的故事。
齐相邹忌不及城北徐公俊美,可妻、妾、客都称赞他胜过徐公。
邹忌通过观察、对比、反思,悟出一个道理: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在赞美声中自我陶醉。
他以自身的生活体悟为喻,劝谏齐威王广开言路,虚心纳谏。
齐王从善如流,齐国因而大治。
这篇文章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很多人对它的故事内容耳熟能详。
但未必人人都有邹忌那样的觉悟,尤其是齐威王那种敢于让人“面刺”的勇气。
【一段】原文
邹忌①修②八尺③有余,而形貌昳丽④。
朝⑤服⑥衣冠,窥镜⑦,谓其妻曰:“我孰与⑧城北徐公美⑤?”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
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⑨,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
孰视之,自以为不如。
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
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⑩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注释
①邹忌:战国时齐人,以善鼓瑟事齐威王。
威王任他为相,他辅佐威王改革政治,整顿吏治,对齐国强盛颇有贡献,封成侯。
②修:长,此处指身高。
③尺:周制一尺约合今七寸余。
④昳(yì)丽:潇洒漂亮。
昳,通“逸”。
一说,昳(yì),日落,有“光艳”的意思。
⑤朝(zhāo):早晨。
⑥服:穿戴。
⑦窥镜: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相貌。
⑧孰与:二者相比,其一何如。
表比较的疑问词组。
⑨旦日:明天。
⑩私:偏爱。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多,而且气质潇洒、容貌俊美。
清晨穿戴好衣帽,朝镜子里端详,问他妻子说:“我跟城北徐公相比,谁漂亮?”他妻子说:“你漂亮极了,徐公哪能比得上您呀!”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
邹忌有点不相信,就又问他的妾说:“我跟徐公,谁漂亮?”妾说:“徐公哪能比得上您呀!”第二天,从外面来了位客人,邹忌和他坐着闲谈,邹忌又问客人:“您看,我和徐公谁漂亮?”客人答道:“徐公不如您漂亮。”
又过了一天,徐公来访。
邹忌仔细地打量他,觉得自己不如人家。
又照着镜子端详自己,更觉得比人家差得远了。
晚上,躺在床上反复地思考:“妻说我漂亮,是偏爱我;妾说我漂亮,是怕我;客人说我漂亮,是有求于我。”
【二段】原文
于是入朝见威王①,曰:“臣诚②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
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③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
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注释
①威王:战国时齐国国君,姓田,名因齐。
公元前356年至公元前320年在位。
整顿吏治,奖谏用贤,先后任用邹忌、田婴为相,田忌、田胎为将,孙膑为军师。
其时,齐国富强。
②诚:的确,确实。
③宫妇:后宫的后妃。
译文
邹忌于是上朝去朝见齐威王,说:“我确实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是由于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都说我比徐公漂亮。
如今齐国的领土方圆千里,城邑一百二十座,大王的后妃和亲信侍臣,没有不偏爱大王的;满朝大臣,没有不惧怕大王的;全国各地,没有不有求于大王的。
由此看来,大王所受的蒙蔽是非常严重的!”
【三段】原文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①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②,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③。
数月之后,时时④而间⑤进。
期年⑥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
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
此所谓战胜于朝廷⑦。
注释
①面刺:当面指责。
②市朝:公共场所。
③门庭若市:门前院内像集市般的热闹,形容往来的人很多。
④时时:时不时的。
⑤间(jiàn):间隔,断断续续的。
⑥期年:一周年。
⑦战胜于朝廷:不必出兵,在朝廷上就可以战胜敌国。
译文
威王说:“对!”于是下令:“各位朝廷大臣、地方官吏、平民百姓,能够当面指出寡人错误的,给予上等奖励;能够上奏章劝谏寡人的,给予中等奖励;能够在公众场所批评议论而传入寡人耳朵的,给予下等奖励。”命令刚颁布时,满朝大臣纷纷进谏,朝堂内外像集市一样热闹。
数月之后,还常有人断断续续地进谏。
一年以后,即使想提意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燕、赵、韩、魏等国听说了这种情况后,都来朝见齐威王。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治理好自己的朝政。
不用武力就能战胜敌国。
评析
《战国策》原是没有小标题的,本文的题目为编者所加。
题目用“讽”齐王纳谏。
而不用“劝”,一个“讽”字抓住了这篇文章的主要特点。
讽,就是用委婉的语言暗示、劝告或指责。
讽谏,不同于直谏或劝谏,关键在于不直指其事,而用委婉曲折的言语进谏,去启发、开导被谏者。
良药而不苦口,便于对方接受。
邹忌正是以自身的生活体悟,委婉地劝谏齐威王广开言路,改革弊政,整顿吏治,从而收到很好的效果。
本文以“孰美”的问答开篇,继写邹忌暮寝自思,寻找妻、妾、客人赞美自己的原因,并因小悟大,将生活小事与国家大事有机地联系起来。
由自己的“蔽”,用类比推理的方法婉讽“王之蔽甚”,充分显示了邹忌巧妙的讽谏艺术与娴熟的从政谋略。
本文作者极善于刻画人物,其表现手法,不重于形体的描绘,而着墨于对人物的举止细节的摹画和对话的细微差别。
例如邹忌“朝服衣冠,窥镜”,“窥镜而自视”。
两处都用“窥”而不用“对”,“窥”不能解作“偷看”而应释为“暗自”,将人物私下品评自己容貌的内心世界传神地表现出来。
“孰视”,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详徐公,内心里反反复复地做着比较,这些细节都惟妙惟肖。
再如,第一段的三问三答,句式相同而略有变化,尤其是三答,虽然异口同声地说“你比徐公美”,但是各自答话的微小差别,却显示了人物关系的亲疏与各自的心态。
妻的回答是不假思索的为之骄傲的,妾的回答却多少有些迟疑、紧张而谨慎,客的回答虽然斩钉截铁挺干脆,但敷衍应酬也是显而易见的。
卷二 秦文 颜斶说齐王
《国策·齐策四》
这篇文章是写士人颜斶与齐宣王的对话,争论国君与士人谁尊谁卑的问题。
颜斶公开声称“士贵耳,王者不贵”,并用历史事实加以证明。
它充分反映了战国时期士阶层要求自身地位的提高与民主思想的抬头。
颜斶拒绝齐宣王的引诱而返璞归真,既表现了士人不慕权势、洁身自爱的傲气与骨气,也给我们留下了古代隐士明哲保身、逃避现实的缩影。
【一段】原文
齐宣王①见颜斶②,曰:“斶前③!”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④。
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
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斶周前为慕势⑤,王前为趋士⑥。
与⑦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⑧乎?”斶曰:“有。
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⑨垄⑩五十步而樵采⑪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⑫。
’由是观之,生⑬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注释
①齐宣王:齐威王之子,姓田,名辟疆。
公元前319年至公元前301年在位。
②颜斶(dú):齐国隐士。
③前:上前,到前面来。
④说:通“悦”。
⑤慕势:贪慕权势。
⑥趋士:接近士人。
趋:快走,此处引申为“赶忙地接近”。
⑦与:与其。
与下句的“不如”连用,表示选择两件事物时舍弃的一方面。
⑧说:说法,根据,理由。
⑨柳下季:春秋时鲁国人,姓展,名禽,字季,食邑于柳下,故称柳下季,死后私谥曰惠,又称柳下惠。
⑩垄:坟墓。
⑪樵采:打柴。
⑫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合二十四两。
⑬生:活的,与下文“死”相对。
译文
齐宣王会见颜斶,说:“颜斶,过来!”颜斶也说:“大王,过来!”宣王很不高兴。
他身边的人对颜斶说:“王是君主,你是臣民。
王说‘颜斶过来’,你也说‘大王过来’,能这样吗?”颜斶回答说:“我到大王跟前去是趋炎附势,大王到我跟前来是礼贤下士。
与其让我趋炎附势,不如让大王礼贤下士。”齐王气得变了脸色,责问道:“是我这做国君的尊贵呢?还是你这样的士人尊贵呢?”颜斶答道:“士人尊贵,国君并不尊贵。”齐王问:“有什么根据吗?”颜斶说:“有。
从前秦国攻打齐国时,下令说:‘有谁胆敢在柳下季坟墓周围五十步以内打柴,杀勿赦!’同时还有一道命令说:‘有谁能取得齐王首级,就封谁为万户侯,赏给黄金万两。
’由此可见,活着的国君的脑袋,还抵不上死了的士人的坟墓呢。”
【二段】原文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①可侮哉!寡人自取病②耳。
愿请受为弟子。
且颜先生与寡人游③,食必太牢④,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⑤。”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⑥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⑦不完。
士生乎鄙野⑧,推选⑨则禄⑩焉。
非不尊遂⑪也,然而形神不全。
斶愿得归,晚食⑫以当肉,安步⑬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⑭。”则再拜而辞去。
注释
①焉:何。
②病:羞辱。
③游:交往,交游。
④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时,以一牛、一羊、一豕为太牢。
这里泛指美味佳肴。
⑤丽都:华美。
⑥制:裁,加工,雕琢。
⑦太璞:未经雕琢的玉,这里兼喻事物的天然本性。
⑧鄙野:边远乡野之地。
⑨推选:挀¨举选任。
⑩禄:俸禄,此指授以官职。
⑪尊遂:尊崇显达。
遂,达,遂愿,称心。
⑫晚食:饥饿而后吃饭。
此句与俗语“饿了甜如蜜,饱了蜜不甜”意相近。
⑬安步:缓缓步行,悠闲散步。
⑭虞:通“娱”,快乐。
译文
宣王说:“啊,君子怎么可以欺侮呢!寡人是自讨没趣。
希望先生接受我做您的弟子。
颜先生如果和寡人交往,吃的一定是美味佳肴,外出一定是以车代步,先生的夫人和儿女都衣着华丽。”颜斶谢绝宣王的盛情邀请,说道:“璞玉生在山上,一经雕琢就受到损伤,这并非说雕琢后的玉就不宝贵,而是说璞玉的天然本质被破坏了。
士人生活在乡野,一旦被举荐为官,他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不尊崇显达,而是他失去了士人的本真。
我颜斶情愿回归山林,饥而后食,粗茶淡饭也像吃肉一样有滋有味;安闲散步,也会有乘车的舒适之感;不因做官而获罪,权当是地位尊贵;内心纯洁而行为正直,正可自得其乐。”说完,拜了两拜,辞别而去。
【三段】原文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①,则终身不辱。”
注释
①归真反璞:回归原始的淳朴自然的本真状态。
归,返。
真,自然,自然状态。
反,同“返”。
璞,一作“朴”。
译文
君子评论说:“颜斶是懂得知足常乐的真谛了,同那美玉回到石头里一样,他又回到了纯真质朴的生活,这样一生一世都不会遭受侮辱了。”
评析
前人评此文曰:“起得唐突,收得超忽”,颇有构思之妙。
文章一开头便以“斶前”“王前”两句简短对话,把激烈的矛盾冲突展示于读者眼前。
齐王直言下令,位尊使下的骄横,可以说是习惯成自然,不足为奇;而颜斶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针锋相对命令“王前”的话语,则无异于地动山崩,令人震惊。
若将颜斶的不慕权势,与苏秦、张仪之流的苟容邀宠相比,前者如深谷幽兰,后者就是皇宫茅厕的狗尾巴草。
尾声“归真反璞”,则余韵回荡,令人遐想。
本文有如一出独幕话剧,全篇由对话组成。
以对话展开波澜起伏的情节,以对话展现人物的性格与内心世界。
以情节而论,两个“前”字的撞击,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是“左右”狗仗人势的责问,颜斶舌战齐国群臣;继而是王“忿然作色”,颜斶针锋相对与齐王争论“王贵”与“士贵”的问题。
齐王终于为颜斶折服,欲以丰厚爵禄相笼络,却被颜斶谢绝。
文章虽短,却起伏曲折。
“文似看山不喜平”,不平即其美之所至也。
以人物性格而论,作者所使用的言辞颇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
例如“斶前”,尊使卑,上命下,就是这种口吻。
“王者贵乎?士贵乎?”在齐王的头脑里,他自以为他是最高贵的,所以他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欲以王之贵压士之贵,非常符合齐王的思维定式。
“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物质引诱也是君王们惯用的笼络手段。
而颜斶的自比“太璞”,以及所举柳下季墓地的一棵草胜过齐王的脑袋的事例,都十分贴切,符合颜斶的身份。
此种描写人物的方法,对后人影响很大,如《史记》在人物塑造方面也常采用这种手法。
冯谖客孟尝君
出自:《战国策》
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善于招揽人才闻名于世。
他手下的人才大多都有一技之长,经常在他身处困境的时候伸手相助,冯谖正是其中之一。
冯谖刚入孟尝君门下时,孟尝君和众门客并不看好他。
不过,他凭着过人的才智,帮孟尝君“市义”、“西游于梁”,最终帮助孟尝君复位,做了几十年的齐相。
原文
齐人有冯者①,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②,愿寄食门下。
孟尝君曰③:“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④!食无鱼。”左右以告。
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
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
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
于是冯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⑤,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
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⑥?”冯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
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
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⑦,因而贾利之。
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
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
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
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
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⑧,文车二驷⑨,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⑩,沉于谄谀之臣⑪,开罪于君。
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注释
①冯谖:孟尝君的门客。
②属:同“嘱”,嘱托。
③孟尝君:姓田名文,曾任齐国相国。
他与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楚国的春申君因广聚人才、礼贤下士而被合称为“战国四君子”。
④铗(jiá):剑柄。
⑤愦(kuì):昏乱。
⑥责:债务。
⑦拊:通“抚”。
⑧赍(jī):持物赠人。
⑨驷:套着四匹马的车。
⑩祟:灾祸。
⑪谄(chǎn)谀(yú):阿谀奉承。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谖的,因贫困而过不下去了,便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能在孟尝君门下寄居吃饭。
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爱好?”回答道:“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客人有什么能耐?”回答道:“没有什么能耐。”孟尝君笑着同意了,说:“好吧。”
孟尝君的随从们因为主人不把冯谖当回事,便给他吃些粗劣食物。
住了一段时间,冯靠着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左右的人把这事儿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鱼吃,照吃鱼的门客那样款待他。”住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左右的人都耻笑他,又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
孟尝君说:“给他车马,照有车的门客那样对待他。”于是,冯谖乘着车,举着他的剑,去访问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客人看待。”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起了他的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左右的人都厌恶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
孟尝君问道:“冯先生有亲人吗?”左右的人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她吃用,不让她觉得缺少什么。
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发出一个文告,问门下的各位客人:“谁擅长算帐收钱,能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呢?”冯谖签上名,说:“我行。”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问:“这是谁呀?”左右的人回答道:“就是唱‘长剑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客人果然有些能耐,我怠慢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呢!”于是把冯谖请来见面,向他道歉说:“我被这些琐事缠扰得疲惫不堪,因为忧虑而感到心意烦乱,再加上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国事中无法脱身,因此得罪了先生。
先生不以为是羞辱,真的有意为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谖回答:“愿意前往。”于是准备车马,收拾行装,装上债券契据准备出发。
辞行的时候问孟尝君:“收债完毕之后,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您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吧。”
冯谖驱车到了薛地,派官吏召来应该还债的百姓,悉数核对债券。
等债券全部核对完毕,冯谖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齐声欢呼万岁。
冯谖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大清早就去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感到奇怪,穿戴整齐后去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谖回答道:“收完了。”“买了些什么回来?”冯谖回答道:“您说‘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我私下里盘算,您的府里堆满了珍宝,猎狗骏马挤满了牲口棚,美丽的女子站满了堂下;您府里所缺少的东西,只是仁义啊!我自作主张为您买回了仁义。”孟尝君问:“买义?这是怎么一回事?”冯谖说:“现在您拥有这个小小的薛地,不把那里的百姓当做自己的子女一并爱护,还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
我自作主张假传您的命令,把债款都赏给了百姓,因而烧掉了债券,百姓们都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义的做法。”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哦,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以先王用过的大臣作为自己的臣下。”孟尝君只好前往他的封邑薛地。
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大道上迎接孟尝君,整整有一天的时间。
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仁义,今天才见到!”
冯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仅仅可以免去一死。
现在您只有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无忧。
请让我为您再去建造两个洞穴吧。”孟尝君给了他五十辆车、五百斤黄金,西去梁国游说。
冯谖对梁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首先迎接到他的国家就会国富兵强。”梁王于是空出相国的位子,让以前的相国做了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百辆车子去请孟尝君。
冯谖抢先驱车回到薛,提醒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聘礼;车一百辆,说明使者的等级很高。
齐王大概已经听说了吧。”梁国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尝君都坚决推辞,不肯前往赴任。
齐王听到这些情况,君臣上下都很恐慌,于是派太傅送来了黄金千斤、彩车两辆、佩剑一把,并且写了一封信向孟尝君道歉,信上说:“我真是很不幸,遭受祖宗降下的灾祸,又为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所迷惑,得罪了您。
我是不值一提的,只希望您念在先王宗庙的份上,暂且回到齐国来统帅广大百姓吧!”冯谖又提醒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都已经建造完成,您暂且可以高枕无忧,过快乐的日子了。”
孟尝君在齐国为相几十年,没遭受一点灾祸,全是因为冯谖的计谋啊!
解读
此文多处埋有伏笔。
首段写孟尝君问冯谖“客何能”,冯谖回答说“客无能”,这就给读者留下一个疑问,既然“无能”,他为何要自荐呢?这样一来就勾起了人们的阅读兴趣。
次段写冯谖三次弹铗要求改善待遇,表现了他的特立独行,也为写他后来做出“市义”、游说梁国等行为做好了铺垫。
四段写冯谖去薛地收债,他不但没把债款收上来,还把债券烧掉,把债款分给薛地百姓,这是为后来孟尝君受到薛地百姓拥戴埋下伏笔。
本文叙述的故事较多,在文中埋藏伏笔有利于衔接文章内容,使其紧凑不乱,同时也给读者留下悬念,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
【文史知识】
战国四君子
战国时代,出现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士”,即知识分子阶层。
他们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能文能武,懂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为各国统治者效力,往往起着异乎寻常的作用。
他们可以左右各国的政策,处理各国的外交,指挥各国的军队,如著名的纵横家苏秦与张仪几乎操纵了战国时代各国的外交关系。
这些士人投奔到权贵门下以谋生活,称为门客或食客,而贵族也都大量收养门客,以显实力和威势。
其中门客最多、名声最盛的是战国四君子(又称“四公子”)。
这四位是:魏国公子信陵君魏无忌,齐国公子孟尝君田文,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楚国公子春申君黄歇。
他们都收养了数千门客,对内维护自己的势力以对付政敌,对外与敌国作政治、军事上的斗争。
赵威后问齐使
出自:《战国策》
齐国派使者到赵国向赵威后问安。
赵威后顺便向使者询问齐国的年岁、齐国名士的情况,最后才提及齐王。
本文体现的是赵威后先民后君的民本思想。
原文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①,书未发②,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
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③,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
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④?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
是助王息其民者也⑤,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⑥?撤其环瑱⑦,至老不嫁,以养父母。
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⑧?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于陵子仲尚存乎⑨?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
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释
①齐王:齐襄王之子,名建。
赵威后:赵孝成王之母。
②发:启封。
③处士:指有道德才能的隐者。
④叶阳子:齐国隐士。
⑤息:安定。
⑥婴儿子:齐国有名的孝女,姓北宫。
⑦环瑱(tiàn):泛指女子的装饰品。
⑧不朝:古时女子得到封号才能上朝,这里指不加封号。
⑨于(wū)陵:齐邑名,在今山东长山。
子仲:齐国隐士。
译文
齐王派遣使者去看望赵威后,信还没有启封,赵威后就问齐使说:“今年收成还好吧?百姓还好吗?齐王还好吗?”齐使不高兴,说:“臣奉大王之命前来看望您,现在您不问我们大王的状况,却先打听收成和百姓的情况,这不是先卑贱而后尊贵吗?”赵威后说:“不是这样。
如果没有年成,何以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何以有君王?岂有舍本而问末的道理?”
她接着又问:“齐国有隐士钟离子,还好吗?他对于有粮食的人让他们有饭吃,没粮食的人也让他们有饭吃;对于有衣服的人给他们衣服穿,没衣服的人也给他们衣服穿,这是一个帮助齐王抚养他的百姓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重用他?叶阳子还好吗?这个人的为人,怜恤那些鳏夫寡妇,赈济那些困苦和贫穷的人,这是帮助齐王安定百姓啊,为何至今还不加以任用?北宫氏的女儿婴儿子还好吗?她摘去身上的首饰,至今不嫁,以侍奉父母。
这是引导百姓尽孝心的人,为何至今还没有得到齐王的召见呢?这样的两位隐士不受重用,一位孝女得不到接见,齐王如何治理齐国、存恤万民呢?于陵子仲还活着吗?他的为人,对上不向君王行臣道,对下不能很好地治理自己的家业,对自己又不谋求和诸侯交往,这是一个引导百姓朝无所事事的方向走的人,齐王为什么至今还不把他杀掉呢?”
解读
此文通篇一问到底,章法整齐又错落有致,妙在问得齐使默然无语。
赵威后首先是询问齐国的“岁”、“民”、“王”是否无恙,又阐释了这三者的关系:有岁才有民,有民才有君,体现了民本思想。
而后询问钟离子、叶阳子和北宫之女婴儿子这几个齐国贤人的情况,体现了她尚贤重孝的思想。
庄辛论幸臣
出自:《战国策》
战国中期,楚国是与秦国并称的强国。
不过,这种情况没能维持太久,楚国在之后一连串的战争中受挫,国力渐渐衰弱。
楚顷襄王在位时,重用小人,疏远忠义之士,楚国局势岌岌可危。
大臣庄辛曾以危言警告顷襄王,但顷襄王不听,庄辛忧愤之下去了赵国,最终郢都果然被秦人攻破。
顷襄王逃。
原文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
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①,加己乎四仞之上②,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
俯噣白粒③,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④。
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咸,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⑤。
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鳝鲤,仰啮菱衡⑥,奋其六翮⑦,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⑧,治其矰缴⑨,将加己乎百仞之上。
被磻⑩,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⑪。
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⑫。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
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之鱼。
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
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⑬,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黾塞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⑭。
到陈国,想起了忠心的庄辛,就招他来到陈国,庄辛为使顷襄王悔悟,就对他进行了一番劝谏。
本文写的就是庄辛与顷襄王的谈话,其核心是讨论幸臣给国家带来的危害。
注释
①饴(yí):用米麦制成的糖浆。
②仞:古时的计量单位,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③噣:通“啄”。
④招:目标。
⑤黄鹄(hú):天鹅。
⑥啮(niè):咬。
衡:通“荇”,水草。
⑦翮(hé):泛指鸟的翅膀。
⑧碆(bō):古代射鸟用的拴在丝绳上的石箭镞。
卢:黑色的弓。
⑨矰(zēnɡ):古代用来射鸟的拴着丝绳的短箭。
⑩(jiān):锐利。
磻:通“碆”。
⑪抎:通“陨”,落下。
⑫鼐(nài):大鼎。
⑬辇:原指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后多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
⑭黾(ménɡ)塞:古关塞名,即今河南信阳西南的平靖关。
译文
我听到过这样的俗话:“见到野兔再回头呼唤猎狗,还不算晚;丢了羊再去修补羊圈,还不算迟。”我还听说,从前商汤和周武王只凭借百里大的地方兴盛起来,夏桀、商纣虽然拥有整个天下,最后却沦于灭亡。
现在楚国地盘虽然小了,但是截长补短,还有数千里,岂只有百里大?
大王难道没有看见过蜻蜓吗?它有六只脚、四个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低头捉取蚊、虻一类的飞虫吃,抬头吮吸着甘甜的露水,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五尺高的小孩子,正在将糖浆涂在丝网上,要把自己从四仞高的空中粘下来,而落地后就会成为蝼蚁的食物。
蜻蜓还算小的,黄雀也是这样呀。
它俯身啄食白米粒,飞上茂密的树枝栖息,振翅奋飞,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那些公子王孙左手拿着弹弓,右手握着弹丸,正要从十仞高的天空中射杀自己,以这样的小鸟作为他们弹射的目标。
它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枝间玩耍,晚上就被用酱醋烹调了,顷刻之间,便落入公子王孙之手。
黄雀还算是小的,天鹅也是如此啊。
它在江海间翱游,在湖沼间栖息,低头啄食鳝鱼、鲤鱼,仰头嚼着菱叶和荇菜,振起翅膀,驾着清风,在高空中翱翔,自以为不会有什么灾祸,和谁也没有争端;哪知猎人正在修理弓箭,整理系箭的丝绳,要从百仞的高空中射杀自己。
它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细细的丝绳,从清风中栽落下来。
它白天还在江湖中遨游,晚上却已被煮在锅里。
天鹅还算是小的,蔡灵侯的事也是如此啊。
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在茹溪饮马,在湘江食鱼,左手抱着年轻的妃子,右手搂着心爱的美人,和她们一同驱车驰骋在高蔡的路上,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他哪里知道楚将子发正在接受楚王下达的命令,要用红绳子将自己绑起来去见楚王呢。
蔡灵侯的事还算是小的,大王的事也是如此啊。
大王身左有州侯,身右有夏侯,辇车后跟随的是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着由封邑供给的粮食,车上载着国库里的金银,与这些人在云梦泽中纵马驰骋,而不把天下国家的大事放在心上;大王哪里知道穰侯刚刚接受了秦王的命令,陈兵在楚国黾塞以内,要把自己赶到黾塞之外去啊。
解读
以物喻人、由小及大、层层推进是本文的一大特色。
这篇文章本意是劝诫君王不要宠幸小人,但是它没有直截了当地论说幸臣的坏处,而是列举了蜻蜓、黄雀、黄鹄、蔡灵侯不知道居安思危以致遭受祸殃的事例,借以说明幸臣的危害性。
此文以理服人,以情动人,通篇都是劝勉之辞。
卷二 秦文 触龙说赵太后
《国策·赵策四》
本文记述了赵国老臣触龙说服赵太后送她的幼子长安君到齐国作人质以取得援军救赵的故事。
赵惠文王死后,孝成王年幼,由威太后执政。
秦国乘机攻赵,连攻三城,形势十分危急,赵向齐国求救,齐则要求以太后爱子长安君为质方肯出兵。
太后不肯,群臣强谏,均遭怒拒。
群臣无可奈何,于是老臣触龙出山,他以国家利益为出发点,从扯家常入手,委婉而诚恳且富人情味地劝谏,终令太后答应以长安君为质,使齐发兵救赵。
【一段】原文
赵太后①新用事②,秦急攻之。
赵氏③求救于齐。
齐曰:“必以长安君④为质⑤,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
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⑥必唾其面!”
注释
①赵太后:即赵威后,赵惠文王之妻,赵孝成王之母。
②用事:当权,执掌政事。
③赵氏:指赵国。
氏,一般指姓氏,也可置于国名、爵名、官职名后,合为一个名称。
④长安君:赵太后小儿子的封号。
⑤质:人质。
当时诸侯间缔盟,常以对方君主的兄弟子孙为人质,作为执行盟约的保证。
⑥老妇:老太婆,赵太后自称。
据《史记·赵世家》索引,赵太后当时六十岁左右。
译文
赵太后刚刚主政,秦国乘机猛烈攻打赵国。
赵国向齐国请求救援。
齐国表示:“必须用长安君作人质,才能出兵。”赵太后坚决不答应,大臣们竭力劝说。
赵太后明确地对身边侍臣说:“有谁再敢说让长安君作为人质的,老妇我一定啐他一脸唾沫!”
【二段】原文
左师①触龙②愿见。
太后盛气而揖③之。
入而徐④趋⑤,至而自谢⑥,曰:“老臣病足,曾⑦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⑧自恕。
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⑨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⑩辇⑪而行。”曰:“日⑫食饮得无⑬衰乎?”曰:“恃鬻⑭耳。”曰:“老臣今者殊⑮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⑯益⑰嗜食⑱,和⑲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⑳。
注释
①左师:官名,一说复姓。
②触龙:人名。
今本《战国策》作“触詟”,系刊刻时将“龙言”二字误合。
《史记·赵世家》及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皆作“触龙”,今从之。
③揖:清代文字学家王念孙谓“揖”是“胥”的借字,“胥”通“须”,等待。
④徐:缓慢。
⑤趋:小步急行,古代的一种礼节,表示敬意。
触龙年老病足,步履蹒跚,却装出“趋”的样子,既表示尊敬也缓和了气氛。
⑥谢:谢罪。
⑦曾:已经。
⑧窃:表示自己想法的谦词。
⑨郄(xì):通“隙”,欠缺,不舒服。
一说,郄是“侉”(xì)的借字,疲劳。
《史记·赵世家》“郄”作“苦”。
⑩恃:凭,靠。
⑪辇(niǎn):人推挽的车子。
⑫日:《史记·赵世家》《战国纵横家书》无“日”字,当据删。
⑬得无:当不会,表示推测。
⑭鬻:通“粥”。
⑮殊:极,甚。
⑯少(shào):稍稍。
⑰益:增加。
⑱嗜食:喜欢吃的食物。
⑲和:适。
⑳解:通“懈”,松弛,消解。
译文
左师触龙传话希望拜见太后。
太后怒气冲冲地等着他。
触龙进了门,以快跑的姿势却迟缓的挪动脚步,到了太后跟前谢罪说:“老臣患脚病,已经走不快了,很久没来拜望您,我私下里以腿脚不好为由自己原谅了自己。
可是又总惦记着太后的凤体是否安康,所以总希望能见到您。”太后说:“我是靠坐车子行动。”触龙问:“饭量还行吗?”太后回答:“只是靠喝点粥罢了。”触龙说:“我近来食欲很差,于是就勉强自己散步,每天坚持走三四里,稍稍能开一点胃口,身体也觉得舒坦了些。”太后说:“我可做不到。”这工夫,太后一脸怒气稍稍有些消解。
【三段】原文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①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
愿令补黑衣②之数,以卫王宫,没死③以闻。”太后曰:“敬诺。
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
虽少,愿及④未填沟壑⑤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⑥之爱燕后⑦,贤于长安君。”曰:“君过⑧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⑨深远。
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⑩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⑪之矣。
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⑫!’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注释
①贱息:犹言“犬子”,对人谦称自己的子女。
息,子。
②黑衣:当时王宫卫士都穿黑色衣服,此处代指卫士。
③没死:冒死。
④及:趁。
⑤填沟壑:尸骨填埋山沟,是“死”的委婉说法。
⑥媪(ǎo):对老年妇女的称呼。
⑦燕后:赵太后之女,嫁给燕王为后。
⑧过:错。
⑨计:考虑。
⑩踵:脚后跟。
⑪哀:伤痛。
一说“哀”通“爱”,怜爱。
⑫必勿使反:古代诸侯的女儿远嫁别国,只有被废或亡国才能回本国。
反,通“返”。
译文
左师公说:“老臣的贱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器;可是随着臣一天天地衰老,心里也就越发疼爱他。
希望能让他在黑衣侍卫里充个数,以便守卫王宫,我冒死把这个请求禀告太后。”太后说:“我答应你。
他多大了?”左师公答道:“十五岁了。
虽然年纪还小,但我希望在我还没死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您。”太后说:“你们男人也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吗?”回答说:“比妇道人家更疼爱!”太后笑道:“妇道人家疼爱小儿子更厉害!”左师公说:“老臣私下认为您老对女儿燕后的爱,胜过对小儿子长安君的爱。”太后说:“你错了,我对女儿远不如对小儿子长安君那般疼爱。”
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儿女,总是替他们作长远打算。
当初您老送别燕后的时候,站在车下抱着她的脚为她哭泣,为她远离自己嫁到异国他乡而惦念,而悲伤,也真够心痛的了。
她走后,您并不是不想念她,每逢祭神祀祖时您总要为她祈祷,祝福说:‘千万别让她回来!’这难道不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她的子孙后代相继做燕王吗?”太后说:“正是这样。”
【四段】原文
左师公曰:“今三世①以前,至于赵之为赵②,赵王③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④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⑤。
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⑥厚而无劳,而挟重器⑦多也。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⑧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
一旦山陵崩⑨,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
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⑩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⑪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注释
①三世:三代。
父子相继为一世。
指武灵王、惠文王、孝成王。
②赵之为赵:赵氏建立赵国。
赵氏原是晋国大夫,封于赵。
公元前403年,赵烈侯与韩氏、魏氏三家分晋,周天子封他们为诸侯。
③王:应为“主”。
《史记·赵世家》及姚本《战国策》均作“主”。
④微独:不仅,不只。
微,非。
⑤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似为当时的格言、警句。
意为某事的不良影响,近里说,会为自己招致祸害;远里说,会殃及子孙后代。
⑥奉:通“俸”,俸禄。
⑦重器:指象征国家权力和财富的器物。
此指金、玉、珠、宝、钟鼎等贵重器物。
⑧膏腴:肥沃。
⑨山陵崩:古代对君王死亡的一种婉转说法。
⑩恣:任凭。
⑪约:治,备。
译文
左师公问道:“从现在往前推三代,一直推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国君主的子孙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至今还保有封爵的还有吗?”太后回答:“没有。”左师公又问:“不仅是赵国,其他诸侯子孙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保住封爵的还有吗?”太后答道:“我没听说过。”左师公说:“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某件事的不良影响,就其近者来说,会祸及自己;就其远者而言,会殃及子孙。
哪里说是国君的子孙后代就一定不好呢?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什么功勋,俸禄优厚却没什么功劳,无功无劳而拥有的权势太重财富太多啊。
如今您老使长安君的地位很尊贵,并把肥沃的土地分封给他,又多给他贵重的珍宝,却不趁现在您健在时让他为国建功。
有朝一日您老百年之后,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站稳脚跟?我认为您老为长安君考虑得过于短浅。
所以我认为您对长安君的疼爱不如对燕后的疼爱。”太后说:“好吧,任凭你怎样指使他都行。”于是为长安君备好一百辆马车,送到齐国去作人质,齐国才出兵救赵。
【五段】原文
子义①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②,以守③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释
①子义:赵国贤士。
②奉:通“俸”。
③守:保住。
译文
子义听到这件事,叹道:“国君的儿子,是国君的亲骨肉啊,尚且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高位、没有贡献的厚禄,用来保住自己的金玉财宝,更何况是做臣子的呢!”
评析
此文中之赵太后,即《赵威后问齐使》中的赵威后,威后连珠式的发问,言出理随,步步紧逼,使使者狼狈不堪,嗫嚅语塞。
一位古代女政治家的光辉形象跃然纸上,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本文的赵太后却判若两人,被强敌入侵、幼子为质搞得心绪焦躁,盛气盈胸,甚至对群臣“强谏”,以“唾面”相威胁。
她不顾江山社稷而拒绝让长安君赴齐为质,这件事则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这位出色女政治家的人性弱点。
俗语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赵太后也是人,也是老太太,她怎么能超脱于普通人性之外呢?舐犊之情,不但人类,连动物都有,她有什么可责备的呢?“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赵太后由于对小儿子的疼爱一时想不开,丝毫无损于她“政治家的形象”,在触龙的富有人情味的劝说下,终于果断地说:“恣君之所使之。”赵太后不仅重情而且明理,个人亲情与国家大义各得其宜。
怜子之情与爱国之义的统一,使赵太后的性格特征更加鲜明。
仗着父母的权势而位高俸厚者,终究不会长久。
以功立世的思想是对世卿世禄制度的重大挑战。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之做父母的尤其是位高权重者不亦深思乎?
鲁仲连义不帝秦
出自:《战国策》
秦、赵长平之战后两年,秦国围攻赵国都城邯郸。
赵国经长平一役,已是元气大伤,再也无力跟秦国正面交锋。
魏国出于道义,决定派大将晋鄙援助赵国,但晋鄙不敢跟秦国交战,逡巡不前。
魏国于是派辛垣衍到邯郸游说,劝说赵国尊秦为帝以求秦国退兵。
就在赵王和平原君犹豫不决之际,齐人鲁仲连指出尊秦为帝有极大的危害。
此时,正赶上魏国信陵君夺了晋鄙的兵权,他率军援助赵国,秦国不久撤军,邯郸之围解除了。
原文
秦围赵之邯郸①。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②。
畏秦,止于荡阴③,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④,因平原君谓赵王曰⑤:“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
今齐闵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
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⑥,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
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
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
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⑦,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⑧!”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
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⑨。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⑩,而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⑪,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
天子已食,而听退朝也。
’鲁人投其籥⑫,不果纳,不得入于鲁。
将之薛⑬,假涂于邹⑭。
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⑮:‘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故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
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⑯,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
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
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①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
②魏安釐(xī)王:魏国国君。
晋鄙:魏国大将。
③荡阴:在今河南汤阴,当时是赵魏两国交界处。
④客将军:原籍不是魏国而在魏国做将军,故称。
⑤平原君:赵孝成王之叔,名胜,封平原君。
⑥鲁仲连:齐国的高士。
⑦天崩地坼(chè):天崩地陷,指周烈王死。
⑧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
⑨脯(fǔ):古代把人做成肉干的酷刑。
⑩牖(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⑪筦(ɡuǎn)键:钥匙。
⑫籥(yuè):通“钥”。
⑬薛:国名,在今山东滕县东南。
⑭涂:通“途”。
⑮邹之孤:指邹国的新君。
⑯三晋:这里指韩、赵、魏三国。
译文
秦国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
魏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援赵国。
晋鄙畏惧秦军,所以魏军驻扎在荡阴,不敢前进。
安釐王又派出了一位客籍将军辛垣衍秘密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国之所以急着围攻赵国,是因为以前秦王和齐闵王争强称帝,后来秦昭王撤销帝号,是由于齐国撤销帝号的缘故。
如今齐国日渐衰弱,只有秦国能称雄于天下。
秦国此次出兵不一定是贪图邯郸之地,其真正目的是想要称帝。
如果赵国真能派出使者表示拥戴秦昭王为帝,秦国肯定会很高兴,这样就会撤兵而去。”平原君听了犹豫不决。
此时鲁仲连恰巧在赵国游历,正赶上秦军围困赵国,听说魏国想要让赵国拥戴秦王称帝,就去见平原君说:“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办?”平原君回答说:“我赵胜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情?百万大军挫败在外,如今秦军又深入赵国,围困邯郸而不撤兵。
魏王派客籍将军辛垣衍来令赵国拥戴秦王称帝,现在这个人就在邯郸,我怎么还敢谈论这件事情?”鲁仲连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您是天下的贤明公子,今天才知道您并不是天下的贤明公子。
那魏国的客人辛垣衍在哪里?我请求为您去当面斥责他,叫他回去。”平原君说:“那我就把他叫来见先生吧。”
平原君于是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他现在正在这里,就让我作为介绍人,让他来见见将军吧。”辛垣衍说:“我听说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而我辛垣衍,是魏王的臣子,此次出使担负有重要的职责,我不想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你在这里的消息³露给他了。”辛垣衍不得已,答应去见鲁仲连。
鲁仲连见到辛垣衍后,没有说话。
辛垣衍说:“我观察居住在这个被围之城中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
今天我观先生的仪容相貌,不像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久留在这个围城之中而不离开呢?”鲁仲连说:“世上那些认为鲍焦是因为心胸不开阔而死的人,都是认识上有误的。
现在很多人不了解鲍焦的死因,认为他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死的。
那秦国,是一个抛弃礼义、崇尚战功的国家,以权术驾驭其群臣,像奴隶一样役使它的百姓。
如果让秦国肆无忌惮地称了帝,甚至要统治整个天下,那么我鲁仲连只有跳东海自杀了,我不能容忍做它的顺民。
我之所以要见将军,是想要帮助赵国。”辛垣衍问:“先生将如何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想要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而齐国、楚国本来就在帮助它。”辛垣衍说:“至于燕国,我愿意相信您能说动他们,使其助赵。
至于魏国,我就是刚从魏国来的,先生怎么能使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回答说:“那是因为魏国还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害处;如果让魏国看清秦国称帝的害处,那么它一定会帮助赵国的!”辛垣衍又问道:“秦国称帝的害处将会是什么样子?”鲁仲连说:“昔日齐威王曾施行仁义之政,率领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
当时的周王室贫穷而且衰微,诸侯们都不去朝见,惟独齐国去朝见。
过了一年多,周烈王死了,各诸侯国都去吊唁,齐国去得晚了。
周室恼怒,向齐国报丧说:‘天子驾崩,如同天地塌陷,新天子都要睡在草席上亲自守丧,而东方的藩臣田婴齐竟然迟到,应该杀掉才是。
’齐威王勃然大怒,骂道:‘呸!你母亲也不过是个奴婢!’这件事最后成了天下的笑柄。
齐威王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去朝见他,死后却辱骂他,实在是由于忍受不了周室的苛求啊。
那天子本来就如此,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难道没有见过那些奴仆吗?十个仆人跟从一个主子,难道是力气和智慧都胜不过吗?只是由于惧怕罢了。”鲁仲连问:“这样说来,秦国和魏国的关系就是主仆关系了?”辛垣衍回答说:“是这样的。”鲁仲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将让秦王烹煮魏王,将魏王剁成肉酱!”辛垣衍很不高兴地说:“呵呵!先生您的话太过分了,您又怎能让秦王烹煮魏王,将其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等我讲给您听:从前,鬼侯、鄂侯、文王是商的三公。
鬼侯有个女儿长得漂亮,所以就把她进献给商纣王,而纣王却认为她丑陋,就把鬼侯剁成肉酱。
鄂侯因为此事极力诤谏,因此被纣王杀死还制成了肉干。
文王听说后,喟然长叹,纣王因此又把文王囚禁在牖里的库房中一百天,还打算将他置于死地。
为什么和别人一样地称帝,最后却落到被人剁成肉酱、制成肉干的下场呢?”
“齐闵王准备去鲁国,夷维子拿着马鞭随行,他问鲁国人:‘你们打算如何接待我们的国君呢?’鲁国人回答:‘我们准备用十太牢的礼节来接待贵国国君。
’夷维子说:‘你们怎么能用这样的礼节来接待我们的国君呢?我们的国君是天子,天子巡视四方,诸侯要离开自己的宫殿,到别处避居,还要交纳钥匙,提起衣襟,亲自捧着几案,到堂下照看天子的饭食。
等天子吃完饭,诸侯才能告退去处理政务。
’鲁国人听到这话,立刻闭关上锁,拒不接纳。
闵王不能进入鲁国,又准备到薛国去,于是向邹国借路通过。
正逢邹国国君新死,闵王想入城吊丧,夷维子就对邹君的遗孤说:‘天子来吊丧,主人一定要把灵柩移到相反的方位,在南边设立朝北的灵堂,然后让天子面向南祭吊。
’邹国的大臣们说:‘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我们情愿伏剑自杀。
’所以,齐闵王没敢进入邹国。
鲁国和邹国的臣子在君主生前不能侍奉供养,君主死后又不能为其口中放米含珠,然而闵王想要他们对其行天子之礼时,他们却不肯接受。
现在秦国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彼此都有称王的名分,仅仅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要顺从它,拥戴它称帝,这是使三晋的大臣还不如邹、鲁二国的奴仆姬妾啊!”
“况且秦国不只是称帝而已,就会马上更换各诸侯国的大臣。
他们将撤换他们认为不像样的人,把职务授予他们认为贤能的人;他们将撤换他们所憎恨的人,把职务授予他们喜欢的人。
他们还会把他们的女儿和谗佞的女人姬妾都充入诸侯的后宫,这样的女人进入魏王的王宫,魏王还能平安地过日子吗?而将军您又怎么能得到像原来那样的宠信呢?”于是辛垣衍站起身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道歉说:“起初我还以为先生是个平庸之辈,如今我才知道先生确实是天下的高士呀!我请求离开这里,不敢再提及尊秦为帝的事了。”
秦国的将领听说这件事后,将军队撤退了五十里。
恰巧这时魏国的公子无忌夺取了晋鄙的兵权,率领军队前来援救赵国,进攻秦军。
秦军就撤回去了。
于是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
鲁仲连再三辞让,始终不肯接受。
平原君就设酒宴款待他。
当酒正喝到兴头上时,平原君起身上前,用千金向鲁仲连祝寿。
鲁仲连笑着说:“天下之士所看重的,是为人排忧解难、消除纷乱而不收取任何报酬。
如果要收取报酬,那就和商人没有什么区别了,鲁仲连不忍做这样的事。”于是辞别平原君而去,终身没有再来见他。
解读
鲁仲连只是一个路经赵国的游客,却出于正义而劝说赵国不要尊秦为帝。
事成之后又拒绝赵国的封赏,足见他是一位奇人。
此文语语切对“帝”字,写出了不甘之意。
鲁仲连心肠热,气格高,责问辛垣衍一节,全因气愤所致。
其议论吐气如虹,须发俱动,勃勃怒气触纸有声。
篇末余势不减,有酣畅淋漓之感。
鲁共公择言
出自:《战国策》
梁惠王是个纵欲无度的君主。
有一次他宴请诸侯,喝酒正酣时,鲁共公即兴做了一番演讲,他以大禹、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拒绝美酒、美味、女色、台阁的故事,告诫梁惠王不要沉溺于逸乐之事,否则会后患无穷。
原文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①,酒酣,请鲁君举觞。
鲁君兴,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
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②。
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齐桓公夜半不嗛③,易牙乃煎、熬、燔、炙④,和调五味而进之⑤。
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
’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
’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⑥,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
’今主君之尊⑦,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⑧,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强台之乐也。
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⑨。
注释
①梁王魏婴:即梁惠王。
觞(shānɡ):古代酒器。
此处作宴请讲。
②旨:美。
③不嗛(qiè):不满足。
④易牙:齐桓公的宠臣。
燔(fán):烧。
炙:烤。
⑤五味:酸、甜、苦、咸、辣。
⑥楚王:指楚庄王。
⑦尊:通“樽”。
⑧白台、闾须:都是美女名。
⑨属(zhǔ):连连。
译文
梁王魏婴在范台宴请各国诸侯。
酒兴正浓的时候,他请鲁共公举杯。
鲁共公起身离席,选择善言说:“从前夏禹的女儿叫仪狄酿酒,酿出的酒味道醇美,于是把酒进献给禹。
禹喝了之后也觉得味道醇美,但因此疏远了仪狄,从此戒了美酒,并且说:‘后世必定有因为饮酒而使国家灭亡的。
’齐桓公有一天夜里觉得肚子饿,想吃东西,易牙就煎熬烧烤,调和五味,做出可口的菜肴献给齐桓公。
齐桓公吃得很饱,一觉睡到天亮还不醒,醒了以后说:‘后世必有因贪图美味而使国家灭亡的。
’晋文公得到了美女南之威,三天没有上朝听政,于是就离开了南之威,从此不再接近她,说:‘后世一定有因为贪恋美色而使国家灭亡的。
’楚庄王登上强台而远望崩山,左边是长江,右边是大湖,登山临水,流连徘徊,快乐得忘记了死亡,于是发誓不再登强台,说:‘后世一定有因为流连于高台、陂池而使国家灭亡的。
’现在君王酒杯里的,是仪狄酿的美酒;君王吃的,是易牙烹调出来的美味;左边是白台,右边是闾须,她们都是像南之威一样的美女;您前边有夹林,后边有兰台,这些都是像强台一样令人乐而忘返的景致。
这四者中占有一种,就足以使国家灭亡,现在您兼而有之,怎能不引起警惕?”梁惠王听后连连称好。
解读
鲁共公引了四个故事,这几个故事不过区区一百二三十字,却把里面的四个人物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如大禹拒绝美酒的故事,既有三言、四言短句,又有十几言的长句,长短句穿插在一起,错落有致,突出了大禹慷慨克己的特征。
四个故事构成一组排比句,是此文的另一亮点。
排比句有回环往复、纵横恣肆的特点,文章写四位贤王克制私欲的故事,极具感染力。
卷二 秦文 唐雎说信陵君
《国策·魏策四》
公元前259年,秦长平一战全歼赵国的大军,围困赵都邯郸。
赵求救于魏,魏将晋鄙率军十万前往救赵。
魏安嫠王畏秦强大,暗命晋鄙驻军魏赵边境,隔岸观火。
信陵君设计窃得兵符,使朱亥椎杀晋鄙,夺得兵权,率大军击败秦军,解了邯郸之围。
赵国君臣对他感激不尽,礼遇有加。
赵王亲自出城迎接,信陵君“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为此,唐雎劝告信陵君不要居功自傲,而要谦恭礼让。
唐雎的话,颇富人生处世哲理。
原文
信陵君①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
赵王②自郊迎③。
唐雎④谓信陵君曰:“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
’”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⑤也。
今赵王自郊迎,卒然⑥见赵王,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⑦受教!”
注释
①信陵君:即魏公子无忌。
杀晋鄙事见上文《鲁仲连义不帝秦》注。
②赵王:指赵孝成王。
③郊迎:出郊迎宾,以示敬重。
④唐雎(jū):又作“唐且”,魏人。
《战国策·魏策·秦魏为与国》说唐雎是魏国老臣,年九十余出使秦国。
本文所写唐雎,恐怕不是这位九十高龄的老人,而是信陵君的门客中与之同名者。
《史记·魏公子列传》称“客”者,即此人。
⑤大德:极大的恩德,功劳,好处。
⑥卒(cù)然:急遽、匆促,时间短暂。
此处即马上就要见到赵王的意思。
卒,通“猝”。
⑦谨:郑重、恭敬。
译文
信陵君杀了晋鄙,出兵解救了邯郸之围,打败了秦军,保存了赵国。
赵王亲自到城外迎接信陵君。
唐雎对信陵君说:“我听到过这样的话:‘生活中的事儿有的不能知道,有的不能不知道;有的不能忘记,有的不能不忘记。
’”信陵君问道:“这是说的什么意思啊?”唐雎回答说:“人家恨我,我不能不知道;我恨别人,不能让人知道。
人家对我有恩,是不能忘记的;我对人家有恩,就不可不忘记了。
如今您杀了将军晋鄙,救了邯郸,击败秦军,保存了赵国,这是莫大的功德啊。
现在赵王亲自到郊外来迎接您,您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希望您忘掉救赵这件事!”信陵君说:“我真诚地接受您的教诲!”
评析
这篇文章,篇幅至短,而文气则甚宽舒,在简单交代信陵君窃符救赵,赵王郊迎的背景之后,重点写唐雎与信陵君的对话。
唐雎先对信陵君说:“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这四句话,没头没脑,看似不着边际,不知所云,信陵君也的确不明白,难怪他会问:“何谓也?”于是唐雎不慌不忙,就信陵君的疑问,为他解释这四句话:“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
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四句话可分两层,前二句为上层,后二句为下层,上层为宾,下层为主;在下层中,前句为宾,后句为主,宾主相衬,顿挫有致。
“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是唐雎这番话的主旨,于是由泛言“可忘”与“不可忘”,自然而然地引出要规劝的现实的具体的问题:“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
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愿君之忘之也!”水到渠成,情理自现。
对唐雎之谏,信陵君欣然接受。
这段对话,前半为虚笔,后半才落实,虚笔作铺垫,实写见真意,虚实结合,宽缓从容,不急不懈,飘逸有致。
卷二 秦文 唐雎不辱使命
《国策·魏策四》
安陵是战国时代魏国的附庸小国,在今河南鄢陵西北。
秦灭韩亡魏后,原以为略施小计便可吞食安陵,岂料安陵君识破其阴谋,先是婉言拒绝,继而派唐雎使秦与秦王交涉。
唐雎为维护安陵君主权与尊严,面对骄横的秦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终于迫使秦王长跪致歉。
本文所记唐雎“挺剑而起”,与秦法不得带兵器上殿之制不合,故论者怀疑本文情节为虚构。
然而唐雎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高尚精神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非凡胆魄,读之令人快意,何必论其事之有无!
【一段】原文
秦王①使人谓安陵君②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③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④惠⑤,以大易小,甚善。
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⑥。
安陵君因⑦使唐雎使于秦。
注释
①秦王:即秦始皇嬴政,当时尚未统一六国称帝,故仍称秦王。
②安陵君:魏襄王之弟,封于安陵(今河南鄢陵西北),文中所写安陵君为其后裔。
③其:语助词,表推测,希望。
④加:施加,给予。
⑤惠:恩惠。
⑥说:通“悦”。
⑦因:于是,就。
译文
秦王派人对安陵君说:“我想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换取安陵,希望安陵君能答应我。”安陵君对使者说:“大王对我施加恩惠,用大的换小的,心意很好。
虽说这是天大的便宜,但是安陵是我从先王那里继承下来的封地,情愿永远守着这份祖业,不敢与人交换。”秦王很不高兴。
安陵君于是派唐雎出使秦国。
【二段】原文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①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②,故不错意③也。
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④于君;而君逆⑤寡人者,轻寡人与⑥?”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⑦五百里哉?”
注释
①君:指安陵君。
②长者:年辈高而谨厚的人。
③错意:置意,留意,放在心上。
错,通“措”。
④广:扩大。
⑤逆:违抗,违背。
⑥与:通“欤”,疑问助词。
⑦岂直:岂但。
直:只。
译文
秦王对唐雎说:“我用五百里的土地来换安陵,安陵君却不听从我的意见,为什么?再说,秦国已经灭亡了韩国和魏国,而安陵君凭着区区五十里的弹丸之地得以幸存,是因为我把安陵君看做是位忠厚长者,才没打消灭他的主意。
现在我用大于安陵十倍的土地和他交换,是想扩大他的地盘;可他却不领情,他是看不起我吗?”唐雎答道:“不,不是这样!安陵君继承了先王的封地并且安分地守着这份遗产,即使是千里之地也不敢交换,何况您给的只有五百里呢?”
【三段】原文
秦王怫然①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②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③,以头抢地④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夫专诸⑤之刺王僚⑥也,彗星袭月⑦;聂政⑧之刺韩傀⑨也,白虹贯⑩日;要离⑪之刺庆忌⑫也,苍鹰击于殿上⑬。
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
怀怒未发,休祲⑭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⑮,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注释
①怫(fú)然:发怒的样子。
②布衣:平民。
古代没有官职的人不能衣着锦绣,只能穿粗麻布衣。
③徒跣(xiǎn):赤足,光脚。
④抢(qiānɡ)地:用头撞地。
⑤专诸:春秋时吴国勇士。
⑥王僚:春秋时吴国君主,名僚。
公元前515年,公子光欲夺僚的王位,派专诸把匕首藏于鱼腹,以献鱼为名,行刺于僚。
专诸也被王僚的卫士当场击毙。
⑦彗星袭月:彗星掩袭月亮,是一种罕见的天象。
与下文的“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都是古人出于天人感应说的附会。
⑧聂政:战国时齐国勇士。
⑨韩傀(ɡuī):韩相,字侠累。
韩国大夫严遂(字仲子)与韩相韩傀争权结仇,请聂政刺杀韩傀,聂政也段容自杀。
郭沫若于20世纪40年代创作话剧《聂荽》,即据此演义而成。
⑩贯:穿透。
⑪要(yāo)离:春秋吴人。
⑫庆忌:吴王僚之子,其父被害后,他逃往卫国。
吴王阖闾(即公子光)为除后患,让要离自断右臂并杀妻,骗取庆忌信任,借机杀死庆忌,要离亦伏剑自杀。
⑬“苍鹰”句:苍鹰撞击在宫殿上。
⑭休祲(jìn):指吉凶的征兆。
休,吉兆;祲,凶兆。
⑮缟(ɡǎo)素:白色丧服。
译文
秦王勃然大怒,对唐雎说:“先生可曾听说过天子发怒的情形吗?”唐雎回答:“我未曾听说过。”秦王说:“天子一旦发怒,其结果是百万尸体倒地,血流千里。”唐雎说:“大王可曾听说过平民发怒的情形吗?”秦王说:“平民百姓发起怒来,不就是甩掉帽子赤着脚,用头撞地吗!”唐雎说:“这是平庸之辈的发怒,而不是智勇之士的发怒。
想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彗星横扫月亮;聂政行刺韩傀的时候,一道白虹直穿红日;要离刺杀庆忌的时候,苍鹰在宫殿上撞击。
这三位都是布衣之士。
当他们心怀怒火还未发作时,上天就已降示祸福的征兆,如今再加上我就是四个人了!假若布衣之士动起怒来,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有两具,流血也不过五步之内,可是天下人将穿起白色丧服,今天就要发生这样的事了!”说着就拔出宝剑站了起来。
【四段】原文
秦王色挠①,长跪②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③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④以有先生也!”
注释
①色挠:脸上显露出因受挫而沮丧的神情。
②长跪:直起身子,臀部离开脚跟,看上去身体比席地而坐时长了些,故称“长跪”。
由坐姿改为长跪,以示庄重。
③谕:明白,懂得。
④徒:只,仅仅。
译文
秦王顿时显出服软打蔫的神态,耸身而跪向唐雎谢罪,说:“先生请坐!何必这样!我现在明白了:之所以韩国、魏国相继灭亡,而安陵凭借着区区五十里的土地而岿然存在,仅仅是因为有先生您啊!”
评析
在矛盾冲突的发展过程中,展示人物性格变化的轨迹,是本文一个鲜明的特点。
秦王嬴政在“灭韩亡魏”之后,雄视天下,根本不把小小的安陵放在眼里,他似乎不屑以武力相威胁,企图以“易地”的谎言诈取安陵。
在他看来,安陵君哪敢说个“换”字,更不敢说“不”,“安陵君其许寡人”,这种命令式的口吻,既表现了他的强横无理,又表现了他对安陵君的轻蔑。
不料在安陵君那里竟碰了个软钉子,因此当唐雎出使来秦,秦王便在强迫对方服从的基础上,增加了胁迫威逼的气势,“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
秦王恃强凌弱,不可一世的嘴脸渐露狰狞,“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面对秦王的盛气淫威,唐雎则寸步不让,据理力争:“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一个委婉的反诘句,既驳斥了秦王的无理要求,也表示了对秦王强烈的轻蔑。
这使本来就很尖锐的矛盾更加激化了,文章至此陡起波澜,读者顿生焦虑之情,为冲突的后果而担忧。
秦王自以为无人敢摸老虎屁股,而唐雎居然敢在老虎头上猛击一掌。
秦王被激怒,于是以“天子之怒”相威胁,而唐雎则针锋相对以“布衣之怒”奋起抗争。
唐雎以布衣侠士为榜样,挺剑而起以死相拼,迫使秦王屈服。
作者充分调动了对比、夸张等艺术手段以烘托气氛,同时对二人的情态举止的变化略加点染,强化冲突,精心营造戏剧性的惊心动魄的场面,成功地刻画出唐雎不畏强暴的鲜明个性。
乐毅报燕王书
出自:《战国策》
乐毅本来是魏国的大臣,他出使燕国的时候,燕昭王对他礼遇有加。
乐毅深受感动,就留下来事燕。
乐毅在燕国受到重用,曾率诸侯联军大破齐国,攻陷齐国七十多座城池,使一度强盛的齐国几近亡国,乐毅的威名也因此达于极致。
后来,燕昭王病死,其子即位,就是燕惠王。
燕惠王当政后,排挤乐毅,乐毅被迫流亡赵国。
惠王怕乐毅帮助赵国对付燕国,就写信劝他回来。
乐毅深知回去后前途难卜,于是回信拒绝了惠王。
原文
昌国君乐毅①,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
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
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②。
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
齐田单诈骑劫③,卒败燕军,复收七十城以复齐。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敝以伐燕。
燕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④,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
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
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⑤,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⑥,而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⑦,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⑧。
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
闲于甲兵⑨,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
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
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逃遁走莒⑩,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
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⑪,齐器设于宁台。
蓟丘之植⑫,植于汶篁⑬。
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
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⑭,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⑮,施及萌隶⑯,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⑰,故吴王远迹至于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⑱。
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非⑲,堕先王之名者⑳,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
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释
①乐(yuè)毅:战国时燕国将领。
②骑劫:燕国将领。
③田单:齐国人,他用反间计使乐毅奔赵,又用火牛阵击败骑劫,因功被齐襄王任命为相国。
④斧质:二者都是古时斩人用的刑具。
⑤侍御者:左右侍奉的人。
⑥假节:凭借符节,指乐毅凭着魏王的符节出使到燕国一事。
⑦擢(zhuó):提拔。
⑧亚卿:官名。
⑨闲:通“娴”,熟练。
⑩齐王:指齐湣王。
⑪故鼎:指齐军杀燕王哙时掠夺去的燕鼎。
⑫蓟丘:燕国都城,在今北京西南。
⑬汶(wèn)篁(huánɡ):齐国汶水边的竹田。
⑭蚤:通“早”。
⑮庶孽:妾生的儿子。
⑯萌隶:百姓。
⑰伍子胥:春秋时吴国的大夫,因劝阻吴王夫差与越国讲和被赐死,尸体被装在皮口袋里投入江中。
⑱鸱(chī)夷:皮制的口袋。
⑲离:通“罹”,遭遇。
⑳堕:毁坏。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联合五国的军队攻打齐国,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并把这些地方全部作为郡县划归燕国。
还有三座城没攻下,燕昭王就死了。
燕惠王即位,中了齐人的反间计,因而怀疑乐毅,便派骑劫代替乐毅统兵。
乐毅逃亡到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
齐国大将田单设计欺骗了骑劫,最终打败了燕国,收复了七十多座城邑,恢复了齐国的领土。
燕惠王深感后悔,又害怕赵国起用乐毅,趁燕国疲惫之时来攻打燕国。
于是燕惠王派人去责备乐毅,并向乐毅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托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攻破了齐国,替先王报了仇,天下人无不为之震动,我怎么敢有一天忘记将军的功劳呢!适逢先王去世,我又刚刚即位,左右之人蒙蔽了我。
但我之所以让骑劫代替将军的职位,是因为将军长期在外奔波辛劳,我想把您调回暂时休整一下,并且共议国家大事。
然而将军误信流言,因而和我有了隔阂,就丢下燕国归附了赵国。
将军为自己打算是可以的,可您又拿什么来报答先王对将军您的知遇之恩呢?”
乐毅于是派人送来书信回答燕惠王说:“臣不才,不能遵行先王的教导,来顺从您左右之人的心意,又恐怕回到燕国遭受杀身之祸,以致损害了先王用人的英明,又使大王蒙受不义的名声,所以才逃到赵国。
自己甘愿承担不贤的罪名,所以不敢为此辩解。
如今大王派使者来历数我的罪过,我担心侍奉大王的人不能明察先王重视我、任用我的理由,并且也不能明白我之所以侍奉先王的心情,所以才斗胆写这封信来回答您。”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把爵禄私自送给和自己亲近的人,而是对功劳多的人才给予;不把官职随便授给自己喜爱的人,而是对能胜任的人才安排在相应的位置上。
所以,考察才能再授以相应官职的,才是能够成就功业的君主;根据德行结交朋友的,才是能树立名声的贤士。
我用所学的知识观察,先王的行动举措,无处不表现着超越当代君主的胸怀,所以我才借着为魏王出使的机会来到燕国,而被先王看重。
先王过高地抬举我,将我从宾客之中选拔出来,将官职安排在群臣之上,不与宗室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
我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逃脱罪罚,所以就接受了任命而没有推辞。”
“先王命令我说:‘我和齐国有深仇大恨,顾不得国力弱小,打算把攻打齐国作为自己的任务。
’我回答说:‘齐国,保持着霸主之国的遗教,而且有多次战胜的经验。
他们精于用兵,熟悉战斗进攻,大王如果想攻打齐国,就一定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它。
要发动天下的力量来对付齐国,没有比先和赵国结交更快捷有效的了。
再说,齐国占有的淮北和宋国故地,是楚国和魏国都想要得到的。
赵国如果答应结约,再有楚、魏和(被齐占领的)宋国的协力出击,四国联合攻齐,就一定可以大破齐国。
’先王说:‘好!’于是我接受先王口授的命令,准备好符节,南行出使赵国。
我回国复命以后,各国随即起兵攻齐。
靠着上天的保佑和先王的威望,黄河以北的土地随着军队的到达而全数为先王所占有。
济水边上的军队奉命进击齐军,大获全胜。
轻装的步兵手持锐利的武器,长驱直入到齐国国都。
齐王仓惶逃到莒地,仅仅免于一死。
齐国的珠玉财宝、车马铠甲、珍贵器物,全部收归燕国。
他们的大吕钟被拿来挂放在元英殿里,被齐国掠去的燕国大鼎又回到了历室宫,齐国的各种宝物摆设在燕国的宁台里。
燕都蓟丘的植物,移种在齐国汶水的竹田里。
从春秋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能赶得上先王的。
先王认为这个结果符合他的心意,也认为我没有辜负使命,因此划分一块土地来封赏我,使我的地位能够比得上小国诸侯。
我虽然没什么才能,但自认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侥幸免于罪罚了,所以接受了封赏而不敢推辞。”
“我听说贤明的君王,建立功业而不使它废弃,因而才被载于史册;有先见之明的贤士,功成名就后而不使它败坏,因而才能被后人称颂。
像先王立志报仇雪恨,征服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国,收取了它八百年的积蓄,直到去世的那一天,还留下告诫继承者的遗训,执政管事的大臣因此而能遵循法令,处理好嫡庶关系(而使政权得以平安过渡),施恩惠于平民百姓。
先王的这些遗训,都是可以教育后世的。”
“我听说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有好的开端的人未必就有好的结局。
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采纳,所以吴王的足迹能远至楚国郢都。
吴王夫差却不是这样,反而给伍子胥一只皮口袋,将他投入江中。
可见吴王夫差不懂得伍子胥生前的主张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中也不后悔。
伍子胥不能及早预见前后两位君主的度量不同,所以被投入江中也不改变初衷。”
“使自己能免遭杀戮,保全功名,以此来彰明先王的业绩,这是我的上策。
自身遭受诋毁侮辱,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面对不可预测的大罪,还侥幸想助赵伐燕以求取私利,从道义上讲,这是我不敢做的。”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即使交情断绝,也不说对方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离开本国,也不为自己的名节辩白。
我虽不才,也曾多次受教于君子。
我担心大王听信左右亲近的话,而不体察我这个被疏远之人的行为。
所以才斗胆以书信作答,请大王对此事好好考虑一下。”
解读
乐毅的回信旨在拒绝惠王,不过里面却无一字直接写拒绝,而是以委婉曲折的言辞表达对惠王的不满。
这封信通篇只称赞燕昭王的好处,这实际是反衬惠王的坏处。
乐毅说昭王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也是表达对惠王猜疑自己的愤慨;写昭王为了奖赏乐毅的伐齐功劳,不惜“裂地而封”,这是从反面说惠王夺了他的兵权;说昭王“功立而不废”,这是讽刺惠王让齐国光复了丢失的城池。
这段话虽是褒扬昭王,却暗中贬斥惠王,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用一个“恶”字,惠王的“恶”行已经昭著于天下了。
【文史知识】
乐毅伐齐
战国后期,齐国趁燕国发生子之之乱的机会派兵偷袭燕国,燕国险些亡国。
燕昭王怨恨齐国,就广招名士以图复仇,乐毅此时正为魏国出使燕国,燕昭王用客礼厚待乐毅。
乐毅谦辞退让,最后终于为昭王诚意所动,答应委身为臣。
乐毅认为齐国强大,燕国须联合诸侯伐齐才能成功。
燕王派乐毅与赵惠文王立约结盟,又派其他人去联合楚国和魏国,游说秦国,陈说讨伐齐国的好处。
后来,乐毅率领诸侯联军半年内连下齐国七十余座城池,仅剩聊城、莒城、即墨(在今山东平度东南)三城仍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其余全部并入燕的版图。
但是,乐毅认为单靠武力只能破其城而不能服其心;而民心不服,就是全部占领了齐国,也无法巩固,所以他对莒城、即墨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方针,对已攻占的地区实行减赋税、废苛政的政策,尊重当地风俗习惯,保护齐国的固有文化,优待地方名流,取得了一些成效。
李斯谏逐客书
出自:《战国策》
秦国以善于招揽人才著称,商鞅、张仪、范雎等名相都不是秦国人,但是三人都为秦的强盛做出了贡献。
战国末年,韩国水工郑国为虚耗秦国国力,避免秦国入侵韩国,所以建议秦王大修水利。
不料,郑国的意图被秦王发觉,秦人认为外来的人才并非真心效忠秦国,就建议秦王逐客。
秦王政觉得有理,就下了逐客令。
大臣李斯是楚国人,也在被驱逐的行列里,于是他写下这篇《谏逐客书》,追述客对秦国的贡献,并指出客是秦国统一天下的必要条件。
李斯的文章观点鲜明,利害关系清晰,秦王最终接受了他的请求,逐客令遂宣布废止。
原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①:“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②,东得百里奚于宛③,迎蹇叔于宋④,求丕豹、公孙支于晋⑤。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⑥,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⑦,南取汉中,包九夷⑧,制鄢、郢⑨,东据成皋之险⑩,割膏腴之壤⑪,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⑫,废穰侯⑬,逐华阳⑭,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⑮。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⑯,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不实外厩⑰;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⑱,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⑲,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⑳,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21,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22。”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注释
①秦王:即秦始皇嬴政。
②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戎地,戎王命他出使秦国,被秦穆公看中。
后来秦穆公设计离间戎王和由余,使之归秦,在他的帮助之下称霸西戎。
③百里奚:曾经沦为奴隶,后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出,成为秦国的大夫。
④蹇叔:百里奚的朋友,后经百里奚推荐,成为了秦国的上大夫。
⑤丕豹:晋国人,后被秦穆公任命为秦国的将领。
公孙支:字子桑,游于晋,后入秦国成为穆公的谋臣。
⑥商鞅:姓公孙,名鞅。
曾经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国强盛起来。
⑦上郡:魏地,郡城在今陕西榆林东南。
⑧九夷:指巴蜀和楚国南阳一带的少数民族。
⑨鄢(yān):楚国别都,在今湖北宜城。
郢(yǐnɡ):楚国国都,故址在今湖北江陵北。
⑩成皋:亦名虎牢关,即今河南荥阳的虎牢。
⑪膏腴(yú):肥沃。
⑫范雎:魏国人,因出使齐国时被诬为私自受赏而获罪,后逃往秦国,受到秦昭王的赏识,成为秦国相国。
⑬穰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曾为秦相,专权三十年。
⑭华阳:即华阳君,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弟弟,因宣太后的关系而专权。
⑮灵鼍(tuó):鳄鱼。
⑯说:通“悦”。
⑰(jué)(tí):良马名。
⑱傅:附着。
珥(ěr):古时的珠玉耳饰。
阿缟:齐国东阿出产的白色丝织品。
⑲髀(bì):大腿。
⑳桑间:卫国濮水边上的一个地名。
21黔首:百姓。
22赍(jī):赠送。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各诸侯国来侍奉秦国的人,大都是替他们各自的君主游说和离间秦国的,请把所有的客卿一律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计划要被驱逐的行列里。
李斯于是上书秦王说:“臣听说官吏们正在计议要驱逐客卿,臣私下里认为这是错误的。”
“从前穆公访求贤才,从西戎争取到由余,从东边的宛得到百里奚,自宋国迎来蹇叔,从晋国招来丕豹、公孙支。
这五位贤人都不是秦国人,可是穆公重用他们,因此吞并了二十个国家,于是称霸西戎。
孝公施行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生活因此殷实富足,国家也因此富裕强大起来,百姓乐于为国效命,各国诸侯也都亲近或臣服于秦国,后来秦国击败了楚、魏两国的军队,占领了上千里的土地,直到今天还是安定而强盛。
惠王采用张仪的连横之计,攻占了三川地区,向西吞并了巴蜀,向北收得了上郡,向南攻取了汉中,兼并了许多蛮夷部族,控制了楚国的鄢、郢两都,向东占据了险要的成皋,割取了大量的肥沃土地,于是拆散了六国的合纵盟约,使他们面向西边侍奉秦国,功业一直延续到现在。
昭王得到范雎,免去了穰侯,驱逐了华阳君,加强了秦王室的统治,制服了豪门贵族的势力,逐步吞并了各诸侯国,使秦国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四位国君的成就,都是凭借了客卿的功劳。
从这些事实来看,客卿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地方呢!假使从前这四位君主拒绝客卿而不予接纳,疏远贤才而不任用,这样就会使秦国无法拥有雄厚富裕的实力,而且也不会有强大的威名。”
“现在陛下获得了昆山的美玉,拥有了隋侯珠及和氏璧,悬挂着明月宝珠,佩戴着太阿宝剑,骑着纤离的骏马,林立着翠凤羽毛装饰的旗帜,竖起了鼉皮大鼓。
这几件宝物没有一样是产自秦国的,但陛下却喜爱它们,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使用,那么夜光之璧就不能装饰在朝堂之上,犀角、象牙制造的器皿就不能成为玩赏之物,郑国、魏国的美女就不会充满您的后宫,骏马就不会养在您的马厩之中,江南的金、锡就不能用来制作器物,西蜀的丹青就不能用来增添色彩。
假如用来装饰后宫、充作姬妾、娱乐心意、快活耳目的东西,一定要秦国出产的才可以,那么,镶着宛珠的簪子、嵌着珠玑的耳环、东阿的丝绸衣服、刺绣华美的装饰,就都不能呈献到君王面前;而衣着时尚、妆扮文雅、容貌娇艳、体态美好的赵国美女,也不能侍立在君王身边了。
敲瓮击缶、弹筝拍腿,呜呜地唱着歌以娱乐耳目的,才是真正的秦国音乐;而郑国、卫国和桑间的新调,韶虞、武象之类的乐曲,都是外地的音乐。
现在秦国抛弃敲瓮击缶的音乐而改听卫国、郑国的音乐,舍弃弹筝而采用韶虞之乐,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令人快意的食物已摆在眼前,适合美观动听的要求罢了。
如今用人却不是这个样子,不问是否合宜,不论是非曲直,只要不是秦国人就得离开,凡是外来的客卿就要驱逐出境,这样做,就可知秦国所重视的是美色、音乐、珠宝,而所轻视的却是人才,这实在不是用来统一天下、控制诸侯的方法啊!”
“我听说:土地广阔的,粮食就会充足;国家强大的,人口就会众多;装备精良的,士兵就一定勇猛。
因此,泰山不舍弃任何土壤,所以能成就它的高大;河海不嫌弃各种支流,所以能成就它的深邃;帝王不拒绝任何臣民,所以能显示出他们的恩德。
因此,土地不论东西南北,民众不分本国、外国,四季都丰实美好,鬼神都来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
现在秦国竟然抛弃人民来帮助敌国,排斥客卿以成就其他诸侯,使得天下的贤才退避而不敢前来西方,停下脚步而不愿再入秦国,这就叫做‘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强盗’啊!”
“物品虽不是秦国出产的,可是珍贵的很多;人才虽不是在秦国出生的,可是愿意效忠者不少。
如今驱逐客卿去帮助敌国,损害民众而增加敌人的实力,对内削弱了自己的国家,对外则和各诸侯结怨,这样下去,希望秦国不发生危机,也是不可能的啊!”
秦王于是废除了逐客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解读
此开头写客对秦国的贡献,引穆公、孝公、惠王、昭王等朝的史事加以论证。
李斯在此处用了对偶的手法,文章整饬有节奏,气势恢宏,不容辩驳。
中间部分又以秦王喜好异地的奇珍异宝切入。
而奇珍异宝同人才相似,也是产于外地,秦王对它很受用,但在用人上却“不问可否、不论曲直”,以奇珍异宝和人才的不同遭遇作对比,直指秦王重珍宝轻人才的荒唐做法。
这一部分对比得当,滔滔不绝,绵绵不尽,有排山倒海之势。
文章最后说逐客的害处,那就是“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这是从反面说秦国不可逐客。
全文收尾相贯,紧紧围绕逐客秦国必危这一主旨而展开。
清代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全集》中说:“斯论逐客,起句便见实事,最妙在中间论物不出于秦而秦用之,独人才不出于秦而秦不用。
一反一复,略加转换,而意思愈明。
其通篇为顺为逆,为连为断,为正为喻,为整为散,无法不备。”
【文史知识】
秦国成功的人才战略
秦国从秦穆公开始,由一个僻处西部的小国发展成为一统天下的皇朝,考其迅速崛起的秘诀,不能不谈到其成功的人才战略。
秦穆公使尽一切手段招徕人才,他用五张羊皮赎来奴隶百里奚,用重礼将蹇叔请到秦国,用诡计逼使戎国大夫由余投秦,在三人的辅佐下,辟地千里,称霸一方。
秦孝公发布《求贤令》,用高官厚禄吸引来卫国的商鞅,实行变法,秦国从此国富兵强,称雄天下。
从大节上识人用人,不求全责备,是秦国人才战略的基础。
对看准了的人才,秦国君主会委以重任,放手使用,始终支持其发挥作用。
比如秦孝公不顾众人反对,坚定支持商鞅变法;比如秦昭襄王深信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君,强化王室权力。
秦君在决策失误时往往能诚恳接受批评,绝不委过于人,如秦军战败于殽后秦穆公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
也正是因为尊重人才、善用人才的政策和作风,各国士人才纷纷来秦为其所用,帮助其最终统一六国。
卷二 秦文 宋玉对楚王问
《楚辞》
宋玉是战国后期楚国的辞赋家。
相传他是屈原的学生,在楚怀王、楚襄王时做过文学侍从之类的官。
他的作品想象力丰富,富有浪漫主义色彩。
此文以宋玉回答楚王提问的方式,通过设喻和比喻,表现宋玉的清高孤傲、自命不凡的气质与品性。
【一段】原文
楚襄王①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②与?何士民众庶不誉③之甚也”
注释
①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名横,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63年在位。
②遗行:可遗弃的行为,品行有缺点,有失检点。
③不誉:不称赞,非议。
译文
楚襄王向宋玉问道:“先生大概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吧?为什么士人百姓都那么无情地非议你呢?”
【二段】原文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
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
客有歌于郢①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②,国中属③而和④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⑤,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⑥,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
引商刻羽,杂以流徵⑦,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
是其曲弥高,其和弥⑧寡。
“故鸟有凤而鱼有鲲⑨。
凤凰上击九千里,绝⑩云霓,负⑪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⑫之上。
夫蕃篱之鷃⑬,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⑭之墟⑮,暴⑯髻⑰于碣石⑱,暮宿于孟诸⑲。
夫尺泽⑳之鲵21,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
“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22,超然23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释
①郢(yǐnɡ):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县北。
②《下里》《巴人》:当时楚国通俗歌曲名。
③属(zhǔ):接续。
④和(hé):跟着唱和。
⑤《阳阿》《薤(xiè)露》:比流行俗曲高雅的歌曲名。
⑥《阳春》《白雪》:雅曲名。
⑦引商刻羽,杂以流徵(zhǐ):难度很高的演唱技巧。
时而拉长为敏疾的商音高调,时而降低为低平的羽声细音,其间杂以抑扬流动的徵声。
引,拉长。
刻,削减。
一说为“引用第二度音,刻画第六度音,夹杂运用流动的第五度音”(《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第三编第四章)。
⑧弥:愈,更加。
⑨鲲(kūn):传说中的一种大鱼。
《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⑩绝:越过。
⑪负:背对着。
⑫杳冥:高远的天空。
杳,高远。
冥,深邃。
⑬鷃(yā):鹞雀,古书上说的一种小鸟。
⑭昆仑:我国西北部的一座大山。
⑮墟:山脚。
此指发源于昆仑山下的黄河源头。
⑯暴(pù):亦作“曝”,晒。
⑰髻(jì):鱼脊。
⑱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的渤海之滨。
⑲孟诸:古大泽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⑳尺泽:一尺来深的水塘。
21鲵(ní):小鱼。
22瑰意琦行:高洁美好卓尔不群的情操和行为。
意,品德。
行,行为。
瑰、琦,皆美玉,比喻美好不凡。
23超然:高超出众。
译文
宋玉答道:“嗯,是这样,的确有这样的事。
希望大王宽恕我的过错,让我把话说完。
有一位客人在郢都城里唱歌,他开头唱的是《下里》《巴人》,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千人;后来他唱《阳阿》《薤露》,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百人;等到他唱《阳春》《白雪》的时候,都城里跟着他唱的不过几十个人。
最后他引用商声,刻画羽声,夹杂运用流动的徵声时,都城里能跟着他唱的只剩几个人了。
这就是说,那曲调越是高雅,能相唱和的人就越少了。
“因此,鸟中有凤,鱼中有鲲。
凤凰能振翅高飞上冲九千里,穿越云霓,背负苍天,双足搅乱飘飞的浮云,飞翔在高远莫测的天空。
那在篱笆间上蹿下跳的鹞雀,怎能跟凤凰一样估量天地之高呢?清晨,鲲鱼从昆仑山麓出发,中午在渤海之滨的碣石晾晒鱼脊,日暮时分投宿于孟诸大泽。
那小池沼中的鲵鱼,怎能和鲲鱼一起测量江海的深广呢?
“所以,不仅仅是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士人中也有杰出的人才!圣人有卓异的志向和美好的品行,超出常人而独自存在,那些世俗之人,又怎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呢!”
评析
用现在的话说,宋玉的群带关系大概是糟透了。
不仅是同僚中伤他,非议他,没少给他打小报告,就连“士民众庶”都不大说他的好话了,致使楚襄王亲自过问,可见其严重性。
面对楚襄王的责问,宋玉不得不为自己辩护,然而整篇应对之词,却又没有一句直接为自己申辩的话,而是引譬设喻,借喻晓理。
分别以音乐、动物、圣人为喻作比。
先以曲与和作比照,说明曲高和寡;继以凤与鷃、鲲与鲵相提并论,对世俗再投轻蔑一瞥;最后以圣人与世俗之民对比,说明事理。
总之,把雅与俗对立起来,标榜自己的绝凡超俗,卓尔不群,其所作所为不为芸芸众生所理解,不足为怪。
“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既是对诽谤者的有力回击,也表现了自己孤傲清高的情怀。
宋玉的形象,颇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里,除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文人或未爬上高位的奴才文人之外,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或多或少的具有宋玉的性格特征。
他们才高而命薄,正直而软弱,对社会的黑暗与丑恶十分敏感,却又无能为力。
他们大都想入仕,想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但“世”是俗的,是小人的天堂,因此,他们常常在仕途上失意潦倒,最后只落个自命不凡,自命清高,怀着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和愤慨而孤芳自赏。
这一性格特征演化至现代,便形成所谓的“小资”情调。
宋玉与屈原,都具有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共性,区别仅在于性格的刚毅与软弱。
卷二 秦文 卜居
《楚辞》
《楚辞》是战国时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国人创作的诗歌,它是在楚国民间歌谣的基础上加工创新的一种独特文体,具有“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的浓厚地方特色。
屈原始创其体,宋玉、唐勒、景差继之,至汉代,又有大量模仿作品,西汉刘向将其篡编,成集,题名《楚辞》。
因此,《楚辞》既是一种诗歌形式的名称,又是一部诗歌总集的名称。
《卜居》是《楚辞》中的一篇。
《卜居》的意思是占卜自己应该怎样处世,怎样做人。
相传为屈原所作,实际上是楚人哀悼屈原的作品。
【一段】原文
屈原①既放,三年不得复见。
竭智尽忠,而蔽障②于谗。
心烦虑乱,不知所从。
乃往见太卜③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④,曰:“君将何以教之?”
注释
①屈原:名平,字原,号灵均,战国后期楚人。
楚怀王时任左徒、三闾大夫。
主张举贤授能,修明法度,振兴国力,联齐抗秦。
遭谗去职,长期流放,行吟泽畔,悲愤不已。
当楚国郢都被秦攻破时,屈原眼看救国无望,就投汨罗江自杀。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位浪漫主义的伟大诗人,其主要作品有《离骚》《天问》《九歌》《九章》等。
②蔽障:遮蔽阻隔,指屈原遭谗被楚怀王疏远。
③太卜:亦称卜正,主管占卜的官。
④端策拂龟:摆正蓍草,拂去龟骨上的灰尘,是占卜前表示虔诚的准备动作。
策,蓍(shī)草,用以筮。
龟,龟甲,用以卜。
译文
屈原被流放后,三年没能再见楚怀王。
他竭尽智慧效忠国家,却被谗言谤语把他和君王遮蔽阻隔。
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去见太卜郑詹尹问卜说:“我对有些事疑惑不解,希望通过您的占卜帮助我分析判断。”郑詹尹就摆正蓍草、拂去龟甲上的灰尘,问道:“先生有何见教?”
【二段】原文
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①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②斯③无穷④乎?宁诛⑤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⑥大人⑦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⑧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⑨乎,将啶訾傈斯⑩,喔咿嚅睨⑪,以事妇人⑫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⑬,如脂⑭如韦⑮,以絮楹⑯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⑰若水中之凫⑱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⑲亢轭⑳乎,将随驽马21之迹乎?宁与黄鹄22比翼乎,将与鸡鹜23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混浊24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25为轻;黄钟26毁弃,瓦釜27雷鸣;谗人高张28,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注释
①悃(kǔn)悃款款:忠诚纯正。
②送往劳来:迎来送往,周旋逢迎。
劳,慰劳,此谓钻营。
③斯:而。
④穷:困境。
⑤诛:铲除。
⑥游:奔走,周旋。
⑦大人:达官贵人,权要,指楚王的亲信。
⑧偷生:苟且偷生,即身安乐。
⑨保真:保持本真的天性。
⑩啶訾(dìnɡzǐ)傈斯:看人脸色阿谀奉承。
《山海经·北山经》有怪兽名“口足訾”“傈斯”,见人则欢呼跳跃,取悦于人。
这里用作形容词。
⑪喔咿嚅睨(ōyīrúnì):强颜欢笑的样子。
喔咿,强笑声。
嚅睨,屈从的样子。
⑫妇人:一般认为指楚怀王宠妃郑袖。
⑬突梯滑(huá)稽:圆滑诡诈。
⑭脂:油脂,脂膏。
⑮韦:熟牛皮,柔顺。
⑯絮(xù)楹:削方为圆,善于揣度。
絮,用绳度量筒形物体的粗细。
楹,圆形柱子。
⑰氾(fàn)氾:飘浮。
⑱凫(fú):野鸭。
⑲骐骥:泛指骏马。
⑳亢轭(è):并驾。
亢,并列。
轭,车辕前面用来驾马的曲木。
21驽(nú)马:劣马。
22黄鹄(hú):天鹅。
23鹜(wù):鸭子。
24混(hùn)浊:浑浊。
25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
26黄钟:古代打击乐器,声音宏大响亮,多在庙堂等重要场合用。
27瓦釜(fǔ):陶制的锅,也可做打击乐器。
28高张:窃居高位,趾高气扬。
张,骄傲自大。
译文
屈原说:“我宁可诚恳朴实、忠心耿耿呢,还是迎来送往、巧于逢迎而摆脱困境?宁可垦荒锄草勤劳耕作呢,还是交游权贵而沽名钓誉?宁可毫无隐讳地直言为自己招祸呢,还是顺从世俗贪图富贵而苟且偷生?宁可鹤立鸡群而保持正直操守呢,还是阿谀逢迎、强颜欢笑以侍奉那位妇人?宁可廉洁正直以保持自己的清白呢,还是圆滑诡诈、油滑适俗、趋炎附势?宁可像志行高远的千里驹呢,还是像浮游的野鸭随波逐流而保全自身?宁可与骐骥并驾齐驱呢,还是追随那劣马的足迹?宁可与天鹅比翼高飞呢,还是同鸡鸭在地上争食?上述种种,哪个是吉哪个是凶,哪个该舍弃哪个该遵从?现在的世道混浊不清:认为蝉翼是重的,千钧是轻的;黄钟大吕竟遭毁弃,瓦釜陶罐却响如雷鸣;谗佞小人嚣张跋扈,贤明之士则默默无闻。
唉,沉默吧,谁人能知我廉洁忠贞的心哪!”
【三段】原文
詹尹乃释①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②有所不逮,神③有所不通④。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①释:放下。
②数:术数。
即以各种方术,观察自然界可注意的现象,来推测国家或个人的气数和命运。
此指占卜。
③神:神灵。
④通:了解。
译文
郑詹尹于是放下蓍草抱歉地说:“尺比寸长但也有短处,寸比尺短却也有它的长处;世间万物都有不完善的地方,人的智慧也有不明了的时候;术数有占卜不到的事情,天神也有难解之理。
请您花心思实行您的主张吧,龟甲和蓍草实在不知如何破解您的疑惑!”
评析
这篇文章记述了屈原的一件逸事,屈原被放逐三年之后,往见太卜郑詹尹问卜。
无论它的作者是谁,这篇文章都是很有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的。
在先秦的典籍里,没有关于屈原的资料,最早为他立传的是西汉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
也许因为搜集资料的困难,《屈原列传》的史料并不丰赡,倒是太史公与屈原的遭遇颇多相似,故借屈原的遭遇抒发自己的忧愤与怨怒,因此抒情胜于记事。
屈原问卜未必实有其事,但屈原对自己的人生遭遇与做人处事的原则的反思却是非常真实的。
屈原连设八问,以“宁”“将”两疑方式问卜,给人以不知所从的印象。
其实,诗人的设问,与其说是他对人生道路和处世原则的困惑,倒不如说是他对黑白颠倒、清浊混淆的现实的震惊和愤慨。
在你死我活的尖锐对立中,愈显出屈原廉洁正直、心性高洁的品格与坚持操守、绝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对屈原的研究,此文至少可供参考。
全文以屈原问卜开篇,以詹尹“释策而谢”的答语收结,中间以连珠式的对立设问的语句贯穿,文采斐然,往复盘旋,八对设问,一一贯之。
虽铺陈夸饰,句式整齐,却不板不散,亦无重复之嫌。
气势充沛,感情强烈,体现了大诗人特有的气质。
而且,这种体式,对汉赋“设为问答,以显己意”,颇具启发意义,或谓之汉赋之先声亦无不可。
卷三 汉文 五帝本纪赞
《史记》
本文选自司马迁所著的《史记》。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了自黄帝至汉武帝前后三千余年的历史,共52万字,130篇。
其中“本纪”12篇,“表”10篇,“书”8篇,“世家”30篇,“列传”70篇。
全书对三千年来中国的整个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演变发展,作了既概括而又详细的叙述。
它不但是一部历史杰作,为我国史学纪传体奠定了基础,而且还是思想内容异常丰富的一部传记文学名著。
《史记》中的许多篇章,均颇具文学价值。
这些作品善于抓住人物性格特征与相互间的矛盾冲突,结构与布局既尊重史实,又颇具开阖跌宕之势,再加以简洁生动的语言,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
也正因为如此,《史记》历来被推崇为我国传记文学的典范、古代散文的楷模,鲁迅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司马迁(约前145-前87),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县南)人。
自幼受其父司马谈的影响,诵读古文经书。
20岁开始远游大江南北,访问了许多遗址,考察了历史遗迹,调查了许多历史人物的事迹、轶闻以及地方风俗和经济生活。
司马谈逝世后第三年(前108年),司马迁继父职做了太史令,此为他写作《史记》的起点和重要条件。
太初元年,他42岁,正式开始了这一工作。
后因李陵事件,触怒了汉武帝,被处以宫刑。
但他忍辱含垢,更加发奋地写作《史记》,直至遇赦,改做中书令,约在53岁时终于完成了《史记》这部空前绝后的巨著。
除《史记》外,他的著作今存的还有《感士不遇赋》和《报任安书》。
本篇是《史记》第一篇《五帝本纪》的最后一段,用以说明“本纪”的史料来源和作者见解。
此种颇似于评论的“赞”的形式,乃司马迁首创,并被后世史书所沿用。
这篇赞语历述有关五帝--黄帝、颛项、帝喾、尧、舜的记载;根据传说的紊乱和缺漏情况,说明整理五帝史迹的必要性,从而反映了司马迁著作史书的求实精神。
原文
太史公①曰:学者多称五帝②,尚矣。
然《尚书》③独载尧④以来,而百家⑤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⑥难言之。
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⑦。
余尝西至空峒⑧,北过涿鹿⑨,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
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总之,不离古文⑩者近是。
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
《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余並论次⑪,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注释
①太史公:司马迁的自称,他曾任太史令。
②五帝:见题解。
③《尚书》:上古政治文诰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书,又称《书》《书经》。
④尧:即唐尧,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⑤百家:即诸子百家。
⑥荐绅先生:即士大夫。
荐绅,即捂绅,又作缙绅。
⑦《宰予问五帝德》《帝系姓》句:乃《大戴礼记》和《孔子家语》中之篇名。
有些儒者认为不是圣人之言,不可信,故不传学。
⑧空峒:即崆峒山,在今甘肃省平凉县西。
⑨涿鹿:即涿鹿山,在今河北省涿鹿县东南。
⑩古文:指用古文字(金文、战国文字、篆文)写成的典籍。
⑪论次:评论编次。
译文
太史公说:学者们常常谈到五帝,这已经由来已久了。
但是《尚书》只记载尧以来的史事,那些诸子百家虽然谈到尧以前的黄帝,然而他们的记述并不太正确可信,士大夫们对此多有诘责。
孔子传下来的《宰予问五帝德》和《帝系姓》,有些儒者不传授学习。
我曾经西到崆峒山,北过涿鹿山,东到大海,南渡江淮。
所碰到的老年长者,都往往谈及黄帝、唐尧、虞舜活动的地方,然而这些地方的风俗教化并不相同。
总之,以不背离古籍所记载的为接近正确。
我读《春秋》《国语》,它们对《五帝德》《帝系姓》的内容阐述是很清楚的,不过只是没有深入考察,但二书所记载的内容都是可信的。
《尚书》的残缺时间已很长久,它所散失的内容,常常在其他著作中可以看到。
如果不是喜欢学习,深入考察、领会这些书的含义,当然就很难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的人说清楚了。
我将有关五帝的材料综合起来论定编次,选择其中最正确的说法,写成《五帝本纪》,作为全书的第一篇。
评析
《五帝本纪》为《史记》的第一篇。
司马迁在写这篇传记时,遇到了两个困难:一为史料的缺乏。
司马迁决定从黄帝写起,而《尚书》所载的史实却是从唐尧开始的,前面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二为史料的真伪难辨。
当时的学者多称五帝,而诸子百家传说的黄帝早已被神化、文学化,难以使人完全相信。
在此种情况下,司马迁作了两方面的工作:一是进行实地考察。
通过到各地漫游,将民间传说和信史材料相互印证;二是对现存史料进行梳理,不仅到《春秋》《国语》等史书中去寻找材料,而且对儒家的典籍的有关记载,也给予了高度的重视。
司马迁终于成功了,他不仅发现了民间传说和信史记载中的许多一致之处,而且切身感受到了各地区和不同部族的文化差异,他还在《尚书》以外找到了许多可资利用的信史材料,为他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这篇《五帝本纪赞》乃是对《五帝本纪》写作情况的说明。
司马迁在文中连续运用转折句式,用以表达其感慨和体会。
清人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评点中,把这篇文章归结为“九转”,尽管划分略嫌琐碎,但也确实体会到作品的神韵。
这些转折有的表困扰,有的表叹惋,有的表喜悦,有的表自信,均道出了司马迁写作的甘苦,造成转折委曲,往复回环的文势,颇具文简意深的效果。
卷三 汉文 项羽本纪赞
《史记》
按照《史记》的体例,“本纪”是记载历代帝王治国的事,然而《项羽本纪》则是个例外。
作者之所以把未成就帝业的项羽写入“本纪”,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是在秦亡汉兴的过渡时期,支配当时政局并发号施令的恰是项羽;其二是作者对项羽这个颇具悲剧色彩的失败英雄,充满了偏爱与同情。
正因为如此,司马迁通过对“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三大事件的重点描写,将项羽的一生写得波澜壮阔,而《项羽本纪》一文亦成为千古名篇。
在“赞”中,作者既肯定了项羽的胆略与才智,同时也严肃地批评了项羽的残酷暴虐、刚愎自用。
原文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①曰,“舜目盖重瞳子②”,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③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④。
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⑤,乘势起陇亩⑥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⑦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
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⑧,放逐义帝⑨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⑩功伐⑪,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
身死东城⑫,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
①周生:汉代的一个儒生,其事迹不详。
②重瞳子,一个眼珠里有两个瞳孔。
③苗裔(yì):后代子孙。
④陈涉首难:指秦末陈胜、吴广农民起义。
⑤尺寸:一点点凭借,此处指土地或权利。
⑥陇亩:田间,民间。
⑦五诸侯:指当时的齐、赵、韩、魏、燕五国的义军。
⑧背关怀楚:放弃关中,怀恋楚地。
此处指项羽放弃秦地,自立为“西楚霸王”,定都彭城。
⑨放逐义帝:义帝指楚怀王之孙熊心。
公元前208年,项梁(项羽的叔父)起义后,立熊心为楚怀王。
公元前206年,项羽尊他为义帝,后又放逐他,并将他杀害了。
⑩矜:夸耀。
⑪伐:功劳。
⑫东城:今安徽省定远县东南。
译文
太史公说:我从周生那里听说,“舜的眼睛大概是双瞳孔”,又听说项羽亦是双瞳孔。
难道项羽是舜的后代吗?项羽的兴起是多么突然而迅猛啊!秦王朝政治衰败,致使陈涉起义发难。
当时的英雄豪杰纷纷起来响应,相互争夺天下,人数多得数也数不清。
可是项羽没有一点根基,趁着时势,从民间兴起,不过三年的时间,便率领五国的义军灭亡了秦王朝。
随后分割天下,分封各路王侯,所有政令均由项羽发布,自号为“西楚霸王”。
虽然他的王位没有保持到底,但自古以来像他这样的人物还不曾有过。
等到项羽放弃关中,怀恋故乡楚地,流放义帝而自立为王,此时再抱怨王侯们背叛自己,那就很难了。
自己夸耀功劳,独逞个人的私欲,而不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业绩只要依靠武力,就能统治好天下,结果仅仅五年的时光,就使得他的国家灭亡了。
直到身死东城,他还没有觉悟,不肯责备自己,这显然是错误的。
而且还借口说“是上天要灭亡我,并不是我用兵的过错”,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评析
《项羽本纪》为《史记》的名篇,项羽是司马迁重点刻画的历史人物之一。
这篇赞语作为《项羽本纪》的结尾,用极为简洁的文字,对项羽的一生作了历史的总结,颇具权威性。
项羽乃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为此这篇赞语也就从传奇处入手:虞舜和项羽本来没有血缘关系,然而两个人都是双瞳孔,司马迁以两个人在相貌上的这种共同特征,将项羽和虞舜联系起来,从而提出自己的疑问:难道项羽是虞舜的后代吗?这就更突出了项羽这个人物的神秘色彩。
在论述项羽的光辉业绩时,司马迁强调了他创业的艰难,同时又突出了他发迹的迅速,以及他在历史上的显要地位。
秦末群雄蜂起,逐鹿天下;而项羽本无尺寸之地,却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成为天下霸主,政由已出,是数百年未曾出现过的英雄人物。
尽管项羽未能履践天子之位,可司马迁还是将他列入专为帝王设计的“本纪”之中。
在司马迁看来:项羽顺应了历史潮流,抓住了机遇,同时又具备了杰出的才能。
项羽仅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灭秦称霸的大业;然而仅仅过了五年,他便败在刘邦的手下。
司马迁从两个方面指出项羽失败的原因:一为他杀义帝而自立,结果众叛亲离;二为奋其私智而不效法古代。
司马迁论述项羽失败的原因有一定的正确性,但不全面。
笔者认为项羽失败的根本原因是道德的力量,例如在“鸿门宴”上,出于道德他未杀刘邦;又例如项羽被围困在垓下,乌江亭长让他乘船过江,积蓄力量,以便东山再起,但项羽不肯这样做,致使其自刎而终。
秦楚之际月表
出自:司马迁
此文是《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序文。
“表”是《史记》中的一个体例,年代无从考证的称为“世表”,可以考证的叫做“年表”,所述的历史阶段变化十分剧烈的就是“月表”。
本文所述的就是秦汉之际的历史剧变。
自项羽灭秦,至刘邦建立汉朝,不过短短五年光阴,中间却经历了三次政权嬗变:秦亡、楚兴、汉立,此文表达了在战乱纷争之际,唯有圣人才能承命而一统天下的道理。
原文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①;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②,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③,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④。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⑤,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⑥,销锋镝⑦,豪杰⑧,维万世之安⑨。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⑩,乡秦之禁⑪,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
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释
①陈涉:又名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
②践:登。
祚(zuò):帝位。
③嬗(shàn):变更。
④亟(jí):急促。
⑤洽(qià):润泽。
⑥堕:通“隳”,毁坏。
⑦镝(dí):箭头。
⑧(chú):通“锄”,铲除。
⑨维:思考,计度。
⑩轶:超过。
⑪乡:通“向”,从前。
译文
太史公研读了有关秦楚之际的记载,说:最早对秦国发难,起于陈涉;用残暴的手段灭亡秦朝,出自项羽之手;拨乱反正,诛除暴虐,平定海内,最终登上帝位,则完成于汉家。
在五年时间里,发号施令的人更换了三个,自有人类以来,还未曾有受天命像这样急促的。
从前虞舜、夏禹兴起的时候,他们积累善行和功德的时间都长达数十年之久,恩德遍泽于百姓,他们还得先代行君主的政事,经过上天的考验,然后才正式登上帝位。
商汤和周武王王业的成就,是从他们的祖先契和后稷时就开始了,他们的祖先不断地完善自己的仁德,坚持按照道义做事,这样过了十几代,到了武王的时候,才有了未曾约定就有八百诸侯到孟津会盟的盛大场面,但武王还嫌时机不够成熟;又经过一段时间,商汤才放逐了夏桀,武王才诛杀了殷纣。
秦国自襄公时兴起,在文公、穆公时强大的国力便体现了出来,献公、孝公以后,逐渐蚕食六国,前后经过一百多年的时间,到了秦始皇即位的时候,才得以兼并六国诸侯。
像虞、夏、商、周一样世代积累德行,像秦国这样世代使用武力,不断进行扩张才能取得天下,可见统一天下是如此艰难!
秦始皇称帝以后,担心诸侯的存在会造成战乱不休,于是没有分封一尺的土地,还拆毁名城,销毁兵器,铲除豪杰之士,希望以此来保持万代的帝业,但是,帝业的兴起,却来自于民间,各地豪杰联合起来攻打秦朝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夏、商、周三代。
从前秦朝所设下的禁令,这时却恰好成为帮助那些贤人排除灭秦困难的助力。
所以天下的贤士豪杰奋发而起,称雄天下,怎么能说没有封土便不能成就王业呢?这就是书传上所讲的大圣人吧?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人,谁又能受得起这样的天命而成就帝业呢?
解读
此文结构清晰,语言简洁洗净。
首段总起一笔,以简约的笔法正面描写秦楚之际的三次嬗变。
这段文字虽短,却是对历史剧变的高度概括,既叙清了演变的脉络,又突出了重点人物,文字鲜活而生动。
次段追述夏、商、周、秦的历史,得出了“盖一统若斯之难也”的结论。
这段的作用在于为末段做铺垫。
末段写秦朝不施行仁政,结果导致群雄并起,最终得到天下的是无权无势的刘邦,以此说明汉朝得天下之容易,也与次段“盖一统若斯之难也”作比较,突出了圣人的作用。
高祖功臣侯年表
出自:司马迁
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在全国封了一百多个诸侯。
但是到汉武帝太初初年,诸侯的数量只剩了五个。
在这篇文章中,司马迁认为汉代的诸侯之所以丧国殒性命,主要是因为汉代法网严密,再就是诸侯的后代子孙们堕落腐化所致。
原文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
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①,国以永宁,爰及苗裔②。”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③。
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
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
《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④,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
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⑤。
至太初⑥,百年之间,见侯五⑦,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
罔亦少密焉⑧,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
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⑨?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
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注释
①厉:同“砺”,磨刀石。
②爰(yuán):于是。
③陵夷:衰颓。
④蕃:通“藩”,屏障。
⑤淫嬖:淫乱邪恶。
⑥太初:汉武帝的年号。
⑦见(xiàn):现存。
⑧罔:同“网”,法网。
⑨绲(ɡǔn):缝合。
译文
太史公说:古时候人臣的功劳分为五个等级,凭德行创建基业、安定国家的称作“勋”;因为言论进谏而立功的称作“劳”;凭武力战胜于疆场之上、立下显赫功绩的称作“功”;能分明功绩等级的称作“伐”;因为日积月累而使得资历深厚的称作“阅”。
封爵时的誓词说:“即使黄河变得像衣带一样细,泰山变得像磨刀石一样平,封国也永远安宁,并将这种安定一直延续到子孙后代。”开始分封的时候,朝廷并不是不想使封国的根基牢固,但这些封国的枝叶最终还是颓败没落了下去。
我读了高祖时被封为侯的功臣的有关记载,考察他们最初被封而后又失去爵位的原因,说:传闻与实际情况真是大为不同啊!《尚书》上说:“尧所建立的诸侯万国都和睦相处。”延续到夏、商的时候,有的已经存在了几千年。
周朝分封了八百诸侯,直到周幽王、周厉王以后,在《春秋》上还有记载。
《尚书》记载有唐尧、虞舜时分封的侯、伯,经历了夏、商、周三代约一千多年,仍能保全自己的藩国并且护卫天子,这难道不是由于坚守仁义,奉行天子的法度吗?汉朝兴起以后,功臣中受到封赏的有一百多人。
当时天下初定,所以大城名都的人口都流亡在外,通过户籍计算出来的人口不过是实际的十之二三,因此大的诸侯的封地不过万家,小的诸侯的封地只有五六百户。
以后的几代,百姓都回归家乡,人口日益繁衍增多。
萧何、曹参、周勃、灌婴等人的后代,下面的属民有的增加到了四万户,就算是小的封侯,属民也比初封时增加了一倍,他们富裕程度的增加也是如此。
但是他们的子孙却骄奢过度,忘记了先人创业的艰难,行为荒淫邪恶。
从汉初至太初的百年之间,留存下来的封侯就只剩下五人了,其余的都因犯法而殒命亡国,不复存在了。
朝廷的法网是略微严密些,但是他们也确实没有小心翼翼地恪守当时的禁令。
生活在当今的时代之中,记住古人处世的道理,这是用来对照自己的行为,从中获得借鉴的好方法,但也不一定非要和古人完全一样。
各朝帝王的礼制不尽相同,致力的方向也不一样,但各自都是以成功为目的,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们一概而论呢?观察那些人臣之所以得到尊宠和之所以遭到废辱,可以看到当代存在着许多或得或失的事例,何必一定要借鉴古时的传闻呢?于是我谨慎地考察了诸侯王的兴衰始末,用表列出了说明文字,有些不能把事情的本末说得很清楚的地方,我便只记下那些真实可信的材料,对于疑而不能决的地方,我就把它空在那里。
如果后世有哪位君子,想在进行详细地考究之后将他们的事迹重新编排,这个表可以供他参阅。
解读
司马迁写《高祖功臣侯年表》的动机,在于“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可知其用意在于以史为鉴,总结历史经验。
不过,一句“未必尽同”,笔锋一转,引出了后文的“岂可绲乎”、“何必旧闻”,用意在于教人不要一味地以古非今,因为古今形势不同,所以古今之法也大不一样,这种反问、质疑的口吻可以委婉曲折地表达作者的看法,避免因武断而招人非议。
卷三 汉文 孔子世家赞
《史记》
《孔子世家》是《史记》30篇“世家”之一。
本文为司马迁在全传最后对孔子所写的评论。
“赞”认为孔子以道德学问受到后人的景仰,表达了作者对孔子的高度崇敬的心情。
原文
太史公曰:《诗》①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②。”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③,诸生④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⑤者,折中⑥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注释
①《诗》:指《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
②“高山”二句:出自《诗经·小雅·车聿》。
③礼器:祭祀用的器具。
④诸生:众儒生。
⑤六艺:即“六经”,指《诗》《书》《易》《礼》《乐》《春秋》。
⑥折中:取正,用以断定事物正确与否的标准。
译文
太史公说:《诗经》中有这样的诗句:“巍峨的高山,人们仰望它;宽广的大道,人们沿着它前进。”我虽然不能达到此种境地,但内心一直向往着它。
我读了孔子的书,便想见他的本人。
后来我来到鲁地,参观了孔子的庙堂、车子、衣服和祭祀用的礼器,众儒生按时在他家里演习礼仪,使我恭敬地徘徊留恋,舍不得离去。
天下的君主以至于历代贤人,实在很多,他们在世时非常荣耀,死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孔子只是个一般平民,他的学说却传了十余代,读书人都尊崇他。
上自天子王侯,中国讲六艺的人,都以孔子的学说作为准则,孔子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
评析
司马迁读孔子著作之际,在内心深处极为敬佩这位古代的圣人。
在司马迁看来。
孔子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使人仰慕。
来到孔子故居之后,他对孔子有了更深的理解,向往之情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他见到了孔子的庙堂、车服、礼器,见到这些与孔子密切相关的器物以后,好像孔子的形象就在自己的眼前。
司马迁在孔子故居还见到许多儒生按时在他家中演习礼仪,儒生的习礼是那样的虔诚,可见孔子的思想有着巨大的精神魅力。
此情此景,司马迁被强烈地吸引了,以至不愿离开圣人的故居。
此文乃是《史记·孔子世家》的结束语。
孔子原本不是王侯将相,但司马迁却把他列入“世家”。
他不是完全按照官本位来处理历史人物,他把孔子当做古代的圣人来看待。
这说明司马迁颇具远见与卓识。
在写作手段方面,此文为虚实结合。
开篇引用《诗经》的话,抒发作者的感慨,乃是凭虚而起。
中间部分叙写在孔子故居的所见与感受。
结尾部分用“可谓至圣矣”来做结论。
令人信服!
外戚世家序
出自:司马迁
本篇是《外戚世家》的序言。
在序中,司马迁援引夏、商、周三代事例,论证国家的兴亡、帝王的成败与外戚之间的密切关系,强调帝王择偶的重要性。
原文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兴也以涂山①,而桀之放也以妺喜;殷之兴也以有娀②,纣之杀也嬖妲己③;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④,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⑤。
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⑥,《春秋》讥不亲迎。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
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⑦。
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
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爱⑧!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
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
注释
①涂山:指涂山氏,相传夏禹娶了涂山氏的女子。
②有娀(sōnɡ):古国名,传说有娀女子简狄生下了商始祖契。
③嬖(bì):宠爱。
妲己:商纣的宠妃。
④姜原:帝喾的妃子。
大任:周文王的母亲。
⑤禽:通“擒”。
褒姒:周幽王的宠妃,幽王为了取悦于她而烽火戏诸侯,后犬戎入侵,幽王被杀,褒姒被掳走。
⑥釐(lí)降:指尧亲自办理两个女儿的婚事。
⑦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
⑧妃:通“配”。
译文
自古以来受命于天的帝王以及那些继承先人政体和遵守先人成法的君主,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德行美好,大概还因为他们得到了外戚的帮助。
夏朝的兴起是因为夏禹娶了涂山氏为妻,羀夏桀的流放则是因为他宠爱妺喜;商朝的兴起是因为其祖先娶了有娀氏为妻,而纣王被诛杀则是因为他宠爱妲己;周朝的兴起是因为其祖先娶了姜原和太任为妻,而周幽王被擒杀则是因为他为了褒姒而胡作非为。
所以《易经》的根基是《乾》、《坤》两卦,《诗经》以《关雎》作为它的第一篇,《尚书》赞美尧亲自料理女儿的婚事,《春秋》则讥讽男子不亲自迎亲。
夫妇的关系,是人的各种道德礼仪规范中最重要的伦理。
礼法的应用,惟独在婚姻方面特别慎重。
音乐协调便能四时和谐;阴阳的变化,是万物生长繁衍的根本。
这是可以不慎重对待的吗?一个人能够宏扬道德,但他对天命却无可奈何。
极深啊,夫妻之间的情爱!这样的爱,君主不能从臣子那里得到,父亲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何况是地位卑下的人呢!夫妻之间既已相爱而结合,有的不能生育子嗣;能够生育子嗣的,有的还不能求得好的终结,难道不是命运所致吗?孔子很少谈论天命,大概是因为很难把天命讲清楚吧。
假如不通晓阴阳的变化,又怎能够认清人的本性与命运呢?
解读
此文开门见山,直接入题,起势颇高。
以夏朝、殷商及周朝的兴衰缘由,指出国家的命运时常跟外戚的好坏密切相关。
中间部分以古为证,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使文章增添了说服力。
夏、商、周三个朝代之所以兴盛,是因为帝王和妃子夫妇同心,“惟其德馨”;而它们之所以衰亡,则是因为帝王和妃子夫狎妇淫,以致朝政败坏。
末尾列出“六经”的源头,指出“命”字是全文的眼目,寄寓着无限深意。
卷三 汉文 伯夷列传
《史记》
本篇为《史记》列传的第一篇,用孔子等人的言论为线索,以许由、务光等人的事迹作陪衬,简略地记叙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在其父亲死后都不愿继承王位,劝阻周武王伐纣和不吃周王室的粮食而隐居首阳山,终于饿死的事迹。
又借善人和恶人的不同遭遇,表现了司马迁对天道的怀疑。
【一段】原文
夫学者载籍①极博,犹考信于六艺②。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③可知也。
尧将逊位④,让于虞舜。
舜、禹之间,岳牧⑤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⑥数十年,功用⑦既兴,然后授政。
示⑧天下重器⑨,王者大统⑩,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⑪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⑫,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⑬者。”此何以称⑭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⑮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⑰,何哉?
注释
①载籍:书籍,泛指各种图书资料。
②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③虞、夏之文:指《尚书》中的《尧典》《大禹谟》等有关尧舜禅位传说的记载。
④逊位:退位。
⑤岳牧:即四岳九牧。
传说中四方诸侯之首及九州行政长官。
⑥典职:任职管事。
⑦功用:功效。
⑧示:表明。
⑨重器:宝器,大器。
⑩大统:主宰者。
⑪说者:指诸子杂记。
⑫许由:传说为尧时的隐士。
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便逃到颍水以北、箕山下面隐居不出。
⑬卞随、务光:《庄子·让王》篇中虚构的人物。
据说商汤曾向他们请教有关伐桀的问题,他们不肯回答。
汤灭桀后,想把天下让给他们,他们都气愤得投河而死。
⑭称:说。
⑮冢:坟墓。
⑯吴太伯:周朝祖先古公宣父的长子,让位给其弟季历(周文王之父),自己却出走到吴地。
⑰概见:概略的记载。
译文
有学问的人虽然读过的书籍极为广博,还是要用六艺来考证它的可靠性。
《诗经》《尚书》尽管残缺不全,但有关虞舜、夏禹的史迹记载还是可以看到的。
尧将要退位时,想把帝位禅让给舜。
舜和后来的禹在即位之前,四岳和九牧都推荐了他们,才让其试任官职,掌管执政几十年,功效已经显示出来了,然后才把帝位传给他们。
表明政权是最尊贵的宝器,帝王是天下的最大统治者,转交政权是如此之难。
可是一些诸子杂说记载:“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并以此为耻辱而隐居起来。
到了夏朝又出现了卞随、务光这样的隐者。”这是根据什么而说的呢?太史公说:我登上箕山,据说山上有许由的坟墓。
孔子评述古代仁人、圣人、贤人,像吴太伯、伯夷之类,是颇为详细的。
我们所听说的许由、务光二人的行为德义是极为高尚的,但在经书中关于他们的文字,却连概略的记载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
【二段】原文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①,怨是用②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③可异焉。
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④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⑤。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⑥善养老⑦,“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⑧载木主⑨,号为文王,东伐纣⑩。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⑪。
太公⑫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⑬,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⑭,采薇⑮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⑯、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⑰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注释
①恶:仇恶。
②是用:因此。
③轶诗:散逸而未编入的诗歌,指下文的《采薇》诗。
④孤竹君:孤竹国的国君,姓墨胎。
孤竹,传说是商汤所封的诸侯国名,在今河北省卢龙县南。
⑤中子:排行在伯夷、叔齐之间的儿子。
⑥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
姬昌在商时为西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
⑦养老:收养老人,即招贤纳士。
⑧武王:即周文王之子姬发。
⑨木主:死者周文王的木牌位。
⑩纣:商朝末代君主。
⑪兵之:用兵器加害于他们。
⑫太公:姓姜名尚,字子牙,又名吕尚,称太公望。
⑬宗周:服从周室的政权。
⑭首阳山:一说为今山西省永济附近的雷首山;一说为今河南省偃师县西北的首阳山。
⑮薇:野菜名。
⑯神农:神农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教民稼穑,提倡农事。
⑰安适:往哪里。
安,哪里;适,往。
译文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此怨恨他们的人就很少。”“求仁而得到了仁,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对伯夷叔齐的意愿感到悲哀,在看到他们散逸于《诗经》之外的《采薇》诗后感到诧异。
有关于他们的传记是这样说的: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
父亲想要叔齐继位,待到父亲死后,叔齐要让位给伯夷。
伯夷说:“这是父亲决定的。”于是就逃走了。
叔齐也不肯继承王位而逃走了,国人只好立孤竹君的二儿子为君。
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能很好地奉养老人,说:“为何不去投奔他呢!”等他们二人到了那里,姬昌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用车载着姬昌的灵牌,尊其父为文王,向东讨伐商纣。
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头进谏说:“父亲死了不去埋葬,就马上大动干戈,这可以说是孝吗?身为臣子却要杀害君主,这可以说是仁吗?”武王身边的人想要杀死他俩。
姜太公说:“这两位是义士啊。”把他们扶起来,让他们走了。
武王平定了商纣之乱后,天下都归附了周王室,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辱,坚持他们的节义,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野菜充饥。
等到他俩饿得快死时,作了一首歌,歌词说:“登上那座首阳山啊,采食山上的野菜。
用暴虐去对待暴虐啊,还不知自己有错误。
神农、虞舜、夏禹等圣君都匆匆消失了,我能回到哪里去呢?哎呀,我们死期已到啊,命运却是这样的衰薄!”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
由此看来,他们是有怨恨呢,还是没有怨恨呢?
【三段】原文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①。”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②独荐颜渊③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④。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⑤日杀无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以寿终,是遵何德哉⑥?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⑦,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⑧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
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二句,出自《老子》第七十九章。
②仲尼:孔子的字。
③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弟子。
④蚤夭:即早死。
蚤,通“早”。
⑤盗跖:相传为春秋时奴隶起义的领袖,历史上被诬为大盗,名跖。
⑥是遵何德:犹言“干了什么事”。
⑦择地而蹈之:看好了地方才下脚迈这一步,言小心谨慎。
⑧倘:如果。
译文
有人说:“天道是没有偏私的,它常常帮助善人。”像伯夷、叔齐可谓是善人,还是不算作善人呢?积累仁德品行高洁之人,竟然会饿死。
还有那七十二弟子中,孔子唯独荐举颜渊是最好学的。
但是颜渊却常常空无所有,连吃糟糠都得不到满足,终于过早地死了。
天对善人的报答,又怎么样呢?盗跖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残暴凶狠,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得以寿终,这又是遵循了什么样的仁德呢?这些都是特别重大而显著的例子。
至于到了近代,有的人操行不守规范,专门做违法犯法的事,却终身安逸快乐,财产富厚,历经几代也用不完。
有的人小心谨慎,走路先要选择好地方才落脚,说话要等到恰当的时机才开口,从来不走邪路,不是公正的事情不肯去做,反而遭受祸害,这类人数不胜数。
我感到困惑不解,如果说有所谓天道,那么它是正确的呢,还是不正确的呢?
【四段】原文
子曰①:“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②。”“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③”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④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⑤”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⑥能施⑦于后世哉!
注释
①子曰:以下句引自《论语·卫灵公》。
子,孔子。
②“富贵”几句:引自《论语·述而》。
③“岁寒”句:引自《论语·述而》。
④贾子:贾谊,西汉著名政论家、文学家。
⑤“贪夫”等句:引自贾谊《鹏鸟赋》。
⑥恶:何。
⑦施(yī):延续。
译文
孔子说:“观点不同的人,无法一起谋划事情。”这就是说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事。
所以孔子又说:“富贵如果能求得的话,即使做持鞭驾车的人,我也愿意干;如果富贵不可以求得,那就按着我所喜好的去做。”“到了一年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世上的人都混浊,清廉之士便会显现出来。
难道是因为他们把道德看得太重,或将富贵看得太轻吗?《论语》上说:“君子最怕的是死后而名声不被传扬。”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英烈的人为名而献身,夸耀权势的人死于争权,普通的百姓则只求生存。”同样发光的物体,就互相辉映,同属一类的事物就会互相应求。
“云随龙而生,风从虎而起,圣人出现则万物也因之而引人注目。”伯夷、叔齐虽是贤人,但只有得到孔子的赞扬,名声才更加显扬;颜渊虽然好学亦是因为孔子的提携,其德行与名声才更加显明。
山林隐士,出仕或退隐都像他们这样依据时机,但他们大多都声名湮没,而不受人称道,太可悲了!普通的人,要想培养德行建立名声,如果不依靠像孔子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怎么能留名于后世呢!
评析
鲁迅称赞《史记》是“无韵之《离骚》”,其原因之一是指这部作品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
《伯夷列传》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全文七百多字,其中记叙伯夷身世的不过二百字,其余部分均是借题发挥,以抒发满腔的怨愤。
作品夹叙夹议,以叙代议,叙议结合,颇像一首抒情诗。
其抒情方法有两个特点:其一为大量使用疑问句式,从而大大增强了感情色彩;其二为善于引用古歌谣、古语和名人名言,借以抒发感情。
例如第二段中引用的《采薇》歌,不见于先秦典籍,不知作者来自何处,而歌中称武王伐纣为“以暴易暴”,实在骇人听闻。
黄震说:“太史公载伯夷采薇之歌,为之反复嗟伤,遗音余韵,把挹莫尽,君子谓太史公托以自伤其不遇,故其精到而辞切。”(《黄氏日抄》)第四段引用《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又化用屈原《渔父》中的话:“举世混浊,清士乃见。”这些话本身就很富有抒情色彩。
司马迁巧妙地借用这些话,表现自己不向黑暗低头,保持其高尚节操的决心,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在篇章结构方面,本文首尾呼应,层层深入,缜密严谨。
文章记叙伯夷事迹的部分尽管仅限于第二段,其余均为夹叙夹议,但这些议论均与伯夷紧密相关,读后毫无生硬之感。
全文从“考信于六艺”起,首先提出许由、务光经传不传的疑问,随后是伯夷、叔齐是否无怨的疑问,“天道”究竟对不对的疑问,使主题逐步深化,感情也随之更加强烈。
结尾回应开头,提出若想身后有名,必须借助大人物的推崇,在深沉的悲愤中结束了全文,令人回味无穷。
管晏列传
出自:司马迁
这篇文章是齐国丞相管仲和晏婴的合传。
管仲和鲍叔牙从小一起长大。
后来管仲做了齐国公子纠的谋士,鲍叔牙则辅佐了公子小白。
公子小白在王位争夺中杀死了公子纠,登上王位,他就是齐桓公。
鲍叔牙把管仲推荐给了齐桓公。
最终,管仲辅佐桓公成就了霸业。
晏婴也是齐国历史上的一代名相,先后辅佐过灵公、庄公和景公。
晏子在位期间,“节俭力行”,善于延揽人才,帮助齐国长期树威于诸侯。
这篇文章借管仲、晏婴的事迹,揭示了君子重知己这一主旨。
原文
管仲夷吾者①,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②,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③,管仲事公子纠④。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⑤,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⑥,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⑦,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⑧。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⑨,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⑩,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⑪。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⑫,在缧绁中⑬。
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⑭,载归。
弗谢,入闺,久之。
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⑮,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⑯。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
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释
①管仲:春秋初期齐国的政治家,辅佐齐桓公成为五霸之一。
②鲍叔牙:春秋时齐大夫,以知人著称。
③公子小白:即齐桓公。
④公子纠:齐襄公之弟。
曾与公子小白争夺君位,最后失败。
⑤召忽:齐人,与管仲一起辅佐公子纠,公子纠争夺君位失败后,召忽自杀。
⑥四维:古代指礼、义、廉、耻四种道德准则。
⑦少姬:桓公的夫人。
她曾经与桓公戏于船中,因为摇晃船只惊吓到了桓公,桓公生气,打发她暂时回到娘家蔡国。
蔡国将少姬改嫁,桓公听闻后大怒,于是起兵伐蔡。
⑧召公:又称召康公,曾经辅佐武王灭商,后被封于燕,是燕的始祖。
⑨曹沫之约: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于柯。
其时齐军已大败鲁军,但在会盟上桓公被鲁国武士曹沫以匕首相逼,不得已,只好答应归还已经侵占的鲁国土地。
⑩反坫(diàn):古代设于堂中供祭祀、宴会时放礼器和酒具的土台,按规矩只有诸侯才能有。
⑪莱:古国名。
夷维:今山东高密。
⑫越石父:齐国的贤人。
⑬缧(léi)绁(xiè):拘系犯人的绳索,此指囚禁。
⑭骖(cān):驾车时在两边的马。
⑮戄(jué):惊异的样子。
⑯诎:通“屈”。
译文
管仲名叫夷吾,颍上人。
少年的时候,他常和鲍叔牙交游,鲍叔知道管仲贤良。
管仲家境贫困,常常占鲍叔的便宜,鲍叔却始终大方厚道地待他,从不提起这类事。
后来鲍叔牙去侍奉齐国公子小白,管仲则去侍奉了齐国的公子纠。
等到小白立为齐桓公,公子纠被杀死,管仲则成了阶下囚。
鲍叔于是向齐桓公推荐了管仲。
管仲得到齐桓公的重用以后,在齐国执政,齐桓公因为他的辅佐而称霸诸侯,曾经九次召集诸侯会盟,匡正天下的秩序,这些都是管仲的谋略啊。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的时候,曾经和鲍叔一起经商,分财取利时总是多分给自己,鲍叔却不认为我贪婪,他是知道我家境贫困啊。
我曾经为鲍叔出谋划策,反而弄得他更加穷困,鲍叔却不认为我愚蠢,他是知道时机有有利与不利之分啊。
我曾经三次入仕,三次都被君王驱逐,鲍叔却不认为我不成器,他是知道我没有赶上好的时机啊。
我曾经三次作战,三次都当了逃兵,鲍叔却不认为我是懦夫,他是知道我有年迈的老母啊。
公子纠失败以后,召忽为他自杀,我则被囚禁,蒙受耻辱,鲍叔却不认为我没有廉耻之心,他是知道我不会因为没有坚守小的节操而感到羞耻,而是以功名不能显扬天下为耻辱啊。
生我的人是父母,懂得我的是鲍叔啊。”
鲍叔既已举荐了管仲,自己甘愿位处管仲之下。
他的子孙终生都享有齐国的傣禄、封邑的就有十多代,并且常常是很有名望的大夫。
天下人不称赞管仲的贤能,却常常称赞鲍叔能够知人。
管仲既已执政做了齐相,就凭着齐国这个在东海之滨的小小国家,流通货物,积累财富,开始了他的富国强兵之路。
他与百姓们同爱好、同憎恶,所以他说:“粮仓充实了,老百姓才能懂得礼节;衣食丰足了,老百姓才能懂得荣辱;君王能以身作则地遵守法度,内外亲戚才能团结无异心。”“礼、义、廉、耻不能彰明,国家就要灭亡。”“颁布政令要像流水的源头,要让它顺应民心。”所以管仲的主张简单而易于推行。
百姓所需要的东西,就爽快地给予他们;百姓不需要的东西,就顺应民意而舍弃。
管仲为政,最善于把祸害转变为福事,把失败转化为成功。
他非常重视事情的轻重缓急,谨慎地权衡各方面的利害得失。
齐桓公实际上是怨恨蔡国改嫁了他的夫人少姬,于是南下袭击蔡国,管仲却趁这个机会征讨楚国,责备楚国不向周天子进贡包茅。
桓公实际上是想北伐山戎,而管仲趁这个机会要求燕国恢复召公的政令。
在柯地的盟会上,桓公想要背弃和曹沫订下的归还所占鲁国土地的盟约,管仲却趁这个机会树立信用而履行它,诸侯因此归服齐国。
所以说:“认识到给予就是索取,这是治理国政的法宝啊。”
管仲的富有可以和公室相比,有三归高台,有反坫,但齐国人不认为他奢侈。
管仲死后,齐国还照旧遵行他的政令,常比其他诸侯都强大。
在管仲去世一百多年后,齐国又有了晏子。
晏平仲,名婴,莱地夷维人。
他侍奉过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凭借节俭朴素和果断干练的办事作风而被齐国人尊崇。
他担任了齐国相国之后,吃饭没有两样肉菜,姬妾不穿绸缎。
他在朝廷上的时候,齐君只要有话问到他,他就会非常严肃郑重地回答;如果没问他什么,他就严肃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国君治理有方、为政清明的时候,他就照着国君的命令办事;国君治理无方、为政昏乱的时候,他就衡量国君的命令是否恰当,然后才决定是否去履行。
因此他连续三朝都名扬于诸侯。
越石父很贤明,却被囚禁了。
晏子外出,在路上遇到他,晏子就解下车子左边的马把他赎了出来,用车子载着他一同回到府里。
晏子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就进入了内室,许久不出来。
越石父见此情形,便请求绝交。
晏子听了十分吃惊,他整理衣冠,出来向越石父道歉说:“晏婴虽然不仁德,但毕竟把你从危难中解救了出来,为什么您这么快就要同我绝交呢?”越石父说:“你这样说不对,我听说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遭受委屈,而被了解自己的人所信任亲近。
当我被囚禁的时候,那些人是不了解我的。
您既然明白我的为人,把我赎了出来,那就是知己了;既然在知己面前得不到礼遇,那我实在是不如仍旧被绳子捆着的好。”晏子于是请他入相府并把他待为上宾。
晏子做齐国相国的时候,一次出门,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看丈夫。
她的丈夫正在为相国驾车,坐在大大的伞盖之下,赶着四匹马,意气扬扬,甚是自得。
等车夫回来以后,他的妻子要求离开他。
丈夫问她缘故,妻子说:“晏子身高不足六尺,却身为齐国的相国,名扬于诸侯。
今天我看他出门时,思虑深远,还时常露出甘居人下的谦逊表情。
如今你身高八尺,只是一个给人家赶车的,但看你流露出的心意却自以为满足,我因此要求离开你。”从此以后,她的丈夫就常常注意自我克制、自我贬损。
晏子奇怪车夫的变化,就问他原因,车夫将实情告诉了他,晏子便荐举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说:我读了管子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等著作,其中的叙述可谓是非常详尽的了。
我既已看过他们所著的书,就想知道他们日常是如何行事的,所以编写了他们的传记。
至于他们的著作,世上有很多,因此不去论述,只论述他们的轶事。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但是孔子却小看他。
难道是因为周王朝已然衰落,齐桓公既然贤能,管仲却不勉励他去谋求王道,而只是帮他成为了霸主的缘故吗?古语说:“顺应君王的美德,匡正君王的过错,君臣上下就能相互亲睦了。”这难道不正是在说管仲吗?
晏子伏在庄公尸体上大哭,尽了君臣之礼后才离开,这难道是古语所说的“见义不为,就是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平时的劝谏进言,时常冒犯君主的威严,这不正是“在朝廷之上想着竭尽忠心,退朝后想着补救缺失”的人吗?假如晏子现在还活着,我虽然为他执鞭赶车,也是我所喜欢和向往的。
解读
此文不写管仲、晏婴的霸显之迹,只是将各自的轶事铺写一番。
由冷处着笔,这是人弃我取之法。
管仲传部分先写管仲与鲍叔牙自小相交,为后来鲍叔牙在桓公面前举荐管仲做铺垫。
“鲍叔知其贤”一句与后面齐桓公称霸,皆因“管仲之谋也”遥相呼应。
写管仲评价鲍叔的一段,使用了排比句,文字婉转流畅,句式回环往复,把管仲对鲍叔的感激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晏子传只叙解左骖、荐御者的事迹。
这两个故事一轻一重,一宾一主,这是详略互见法。
此篇没有一处实笔,但脉理深浅历历在目,堪称天然奇妙之作。
屈原列传
出自:司马迁
屈原是楚国的王族,曾做过楚国的左徒,负责给楚王起草政令,以及接见外国使臣。
但是,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屡遭靳尚、子兰等人的排挤谗害,两次被发配湖湘之地。
楚怀王客死秦国后,秦国又起兵南下,攻破楚国国都,屈原的政治理想破灭,痛心绝望,最终以死明志,投汨罗江自尽。
在这篇文章中,司马迁除了叙述屈原的生平经历、文学创作外,还表达了对屈原忠君爱国高尚情操的赞美。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①。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②,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
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③,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④。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汙泥之中⑤,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⑥,皭然泥而不滓者也⑦。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⑧,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⑨,厚币委质事楚⑩,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⑪,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⑫。”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⑬,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⑭,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⑮。
魏闻之,袭楚至邓⑯。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⑰。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渫不食⑱,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⑲,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⑳?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21?”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22,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注释
①娴:熟练。
②属:撰著。
③惨(cǎn)怛(dá):悲痛忧伤。
④迩:近。
⑤濯(zhuó)淖(nào):污浊。
⑥滋垢:污垢。
⑦皭(jiào)然:清白洁净的样子。
滓(zǐ):污浊。
⑧绌:通“黜”,贬斥。
⑨张仪:战国时魏国人,著名的纵横家,曾经担任秦相。
⑩委质:呈献礼物。
⑪从亲:指两国合纵相亲。
⑫商、於(wū):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商县至河南内乡一带。
⑬丹:丹江。
淅:丹江支流淅水。
⑭屈匄(ɡài):楚国大将。
⑮蓝田:秦国地名,在今陕西蓝田西。
⑯邓:其时属楚地,在今河南郾城东南。
⑰唐昧(mèi):楚将。
⑱渫(xiè):淘去泥污。
⑲被:通“披”。
⑳(bǔ):通“哺”,食。
糟:酒渣。
啜(chuò):喝。
醨(lí):薄酒。
21瑾(jǐn)、瑜:都是美玉。
22察察:洁白的样子。
译文
屈原,名平,是楚国王族的同姓,担任楚怀王的左徒。
他博闻强识,深深地懂得国家治乱的道理,并且能够娴熟地运用外交辞令。
对内与楚怀王商议国家大事,以发布政令;对外接待宾客,应酬诸侯。
楚怀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与屈原官位相当,想争得楚怀王的宠信,内心嫉妒屈原的才能。
怀王让屈原制定国家的法令,屈原起草的法令还没有定稿,上官大夫看见了想夺取。
屈原不给,上官大夫因而在怀王面前讲屈原的坏话,说:“大王叫屈原起草法令,这没有人不知道,可每当一项法令颁布,屈平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是‘除了我,别人谁也做不来’。”怀王听了很生气,因而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心怀王不能明辨是非,被谗言和谄媚蒙蔽;痛心邪恶的小人妨害公正的人,品行方正的人不为朝廷所容。
他在忧思苦闷之中写了《离骚》。
“离骚”,就是遭遇忧愁的意思。
上天,是人的起源;父母,是人的根本。
人在处境困顿的时候就会追念本源,所以人在劳苦疲倦到极点的时候,没有不呼喊上天的;在经历病痛悲苦的时候,没有不呼唤父母的。
屈原坚持正道,行事坦荡,竭尽忠心和智慧来侍奉他的君主,却遭到小人离间,可以说是困顿不堪了。
他为人诚实守信却被猜疑,忠君爱国却遭到诽谤,又怎能没有怨愤呢?屈原的作品《离骚》,就是从这种怨愤脱生出来的。
《国风》多写男女爱情却不放荡,《小雅》多有怨恨讽刺却不宣扬叛乱,像《离骚》这样的作品,可谓兼有《国风》和《小雅》的特点。
《离骚》中对上古时代称道帝喾,论近世则颂扬齐桓公,述中古则叙说商汤、周武王的事迹,以此讽刺楚国的时政。
其中对道德之广大崇高的阐明,对国家治乱的因果和原则的陈述,无不明白透彻。
他的文笔简练,他的言辞含蓄,他的志趣高洁,他的品行廉正。
他所作的文辞虽然讲述的是一些细小事物,含义却很重大;列举的事例虽近在眼前,表达的意思却极为深远。
他志趣高洁,所以作品所述说的事物都是芬芳美好的;他品行廉正,所以至死也不能容于世俗。
他出于本性而远离污泥浊水,像蝉儿脱壳那样摆脱污秽,超然于尘俗之外,不受浊世的污染,真可谓是干净洁白、身处污泥之中却不会被玷污弄脏的人。
推究屈原的这种志趣,即使说它能同日月争光也是可以的。
屈原已经被罢去官职,后来秦国想攻打齐国。
齐国当时和楚国合纵相亲,两国联合抗秦。
秦惠王为此很是忧虑,就叫张仪装作是要背离秦国,献上厚礼给楚王,并且表示愿意侍奉楚王,说:“秦国非常憎恨齐国,齐国现在与楚国合纵相亲,如果楚国真能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上商、於一带的土地六百里。”楚怀王因为贪心而轻信了张仪的话,便与齐国断了交。
后来派使者到秦国接受土地,张仪却抵赖说:“我与楚王约定的是献上六里的土地,没听说有六百里呀。”楚国的使者愤怒地离开了秦国,回来将此事禀告了怀王。
怀王大怒,兴大军讨伐秦国。
秦国发兵迎击,大破楚军于丹水和淅水一带,杀了楚军八万人,俘虏了楚国大将屈匄,并夺取了楚国汉中一带的土地。
楚怀王于是尽数发动全国的军队深入秦地进攻秦军,在蓝田展开激战。
魏国听到这个消息,乘机偷袭楚国,一直打到邓城。
楚军惧怕,便从秦国撤了回来。
而齐国终究因为愤恨楚王而不肯救援楚国,楚国的处境极为艰难。
第二年,秦国割让汉中一带的土地与楚国讲和。
楚王说:“不愿得土地,只有得到张仪才甘心。”张仪听了说:“用一个张仪来抵汉中的土地,我请求到楚国去。”到了楚国,又用丰厚的礼物贿赂了当权的大臣靳尚,从而让他在楚怀王的宠姬郑袖面前编造诡诈的言辞来替自己辩护。
后来怀王居然听信了郑袖为张仪说情的话,又放走了张仪。
当时屈原已被怀王疏远,不在朝中任职,正在出使齐国。
等他回到楚国以后,劝谏怀王说:“为何不杀张仪?”怀王后悔,派人去追赶张仪,但没追上。
在这之后,诸侯联合起来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了楚国大将唐昧。
这时秦昭王同楚国通婚,想要同怀王会面。
怀王想去,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的国家,不能相信。
不如不去!”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怀王去,说:“怎么能断绝同秦国的友好关系呢!”怀王终于前往。
进入武关以后,秦国埋伏的军队截断了怀王的后路,从而扣留了怀王,以求楚国割让土地。
怀王异常愤怒,不答应。
逃亡到赵国,赵国因为害怕秦国而不敢收留他。
怀王无奈,只好又回到秦国,最后死在秦国,后来尸体才被运回楚国安葬。
楚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用他的弟弟子兰做令尹。
楚国人抱怨子兰,因为他怂恿怀王到秦国去,竟使楚王再没有回来。
屈原憎恨子兰,自己虽然被流放,但心里仍眷恋着楚国,惦记着怀王,一直想着要再回到朝廷效力,寄希望于楚王有朝一日能够幡然醒悟,世俗的陋习能够为之一改。
他心存国君,希望能振兴楚国,想让楚国一改衰弱的局面,这样的意愿在《离骚》一篇中再三表露出来。
但终究是无可奈何,所以也没能回到朝中。
由此也可以看出怀王的至死不悟。
一个国君无论是愚昧还是智慧,无论是贤能还是不成才,没有不想寻求忠臣来效忠自己、任用贤良来辅佐自己的。
但是国破家亡的事一个接着一个,而圣明的君主、清平的国家却几世也碰不到一个,这也许就是因为身为人君的人所认为的忠臣并不忠诚,所认为的贤者并不贤良。
怀王因为不懂得识别忠臣,所以在内为郑袖所迷惑,在外为张仪所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使军队遭到挫败,国土日益减少,失掉了六郡,自己客死秦国,为天下人所耻笑。
这就是不能知人善任所招来的灾祸啊。
《易经》上说:“井已淘去泥污却不汲水而饮,让人心中凄恻,可以汲饮的啊。
君王明白这个道理,就会享受福佑。”君王昏而不明,岂能享受福佑?
令尹子兰听说屈原憎恨他,非常愤怒,终于指使上官大夫在顷襄王的面前讲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大怒,把屈原放逐到了外地。
屈原来到江边,披散着头发,在水边一边行走一边吟唱,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江边的渔父看到他,便问他说:“您不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来到这里?”屈原说:“举世都混浊,只有我是干净的;众人都醉倒了,只有我是清醒的,因此遭到放逐。”渔父说:“说起圣人,他们常常能够不受外界事物的拘束,能够跟随世俗而进退。
既然整个社会都混浊,为什么不顺应潮流并且推波助澜呢?既然众人都醉了,为什么不一起吃点酒糟、饮点淡酒呢?为什么非要保持美玉一样高洁的品性而使自己遭到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完头发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刚洗过澡的人,一定要抖去衣上的尘土。
作为人,又有谁能够让自己的洁白之身为世俗的污垢所浸染呢?我宁可跳进这不停流淌的江水之中,葬身鱼腹,又怎能让高洁的心灵蒙受俗世的污浊呢?”于是就作了《怀沙》赋。
然后就抱着石头,跳进汨罗江自尽了。
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这一班人,都爱好文辞并且以擅长作赋著称。
然而他们都只效法屈原言谈的得体大方,终究没有人能像屈原那样敢于直言进谏。
此后楚国的领土一天比一天减小,几十年后,终于为秦国所灭。
屈原自沉汨罗江一百多年后,汉朝出了个贾谊,他担任长沙王太傅,路过湘水时,曾有感而发作了一篇《吊屈原赋》,将写好的文章投入湘水中,以凭吊屈原。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等作品,为屈原的壮志难酬而感到悲伤。
前往长沙,经过屈原抱石自沉的江水,未尝不伤感落泪,推想着他的为人。
等到看见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怪屈原,以他杰出的才能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接纳重用他呢?而自己偏要选择这样的道路。
再读贾谊著的《鸟赋》,他把生死等同看待,把升迁罢免看得很轻,这使我又感到茫然自失了。
解读
明朝的杨慎评价此文说:“太史公作《屈原传》,其文便似《离骚》。”司马迁说《离骚》“盖自怨生也”,这正好揭示了司马迁本人写《屈原列传》时的心境。
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所以心里怨愤至极;而司马迁仗义执言,被刑受辱,同样是怨积心底。
二人虽相隔一百多年,但郁闷不平、委屈难申的遭遇却极为相似,所以司马迁借屈原抒发自己的怨气,整篇文章“婉雅凄怆”,描写屈原的一笔一字皆饱含感情,时而大开大合,时而低回徘徊,变幻无常中孕育着郁勃之气。
整篇文章有叙事,有议论,二者相互穿插,结构井然有序,环环相扣。
前面写屈原被人嫉妒遭陷害,接着就引出一段议论,指出写《离骚》的动机是排遣“离忧”之情;再写屈原遭黜后楚国的形势,穿插了一段作者对怀王遭秦国囚禁一事的评论,讥讽楚怀王疏贤近谗是咎由自取,这样可以让感情得到自然排遣,增强文章的感染力;屈原和渔夫的对话是文章的精彩部分,渔夫和屈原一问一答,一反一正,既衬托了屈原的清高孤傲,又将文章推向高潮。
卷三 汉文 酷吏列传序
《史记》
本文为《史记·酷吏列传》的序言。
该传记叙了汉初十余名酷吏的言行,其中九人是汉武帝时的官吏,与司马迁是同时代人,他们多受到武帝的重用。
作者写《酷吏列传》意在针砭时弊,在揭露酷吏残暴行为的同时,也反映出作者反对严刑峻法的思想。
原文
孔子曰①:“道之以政,齐②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③。”老氏称④:“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⑤,盗贼多有②。”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
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
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⑥矣。
故曰⑦:“听讼⑧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⑨。”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⑩而为圜⑪,斲雕⑫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蒸蒸⑬,不至于奸,黎民艾安⑭。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注释
①孔子曰:下文引自《论语·为政》。
②齐:统一,划一。
③格:至,引申为归服。
④老氏称:下文见《老子》第三十八章、五十七章。
老氏,老子。
⑤章,严明,此处为严酷之意。
⑥溺其职:犹言失职。
⑦故曰:以下两句出自《论语·颜渊》。
⑧听讼,听理诉讼,审理案件。
⑨“下士”句: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
下士,愚下的人。
⑩觚(ɡū):有棱角的酒器。
⑪圜:同“圆”。
⑫斲雕:将物件上雕刻的纹饰削去,而使其回复原来的朴素之貌。
⑬蒸蒸:兴盛美好的样子,此处指政绩辉煌。
⑭艾安,治理安定,平安无事。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百姓,用刑法来整治百姓,百姓虽能免于犯罪,但无羞耻之心。
用道德教导百姓,用礼教来统一他们的言行,百姓们就既懂得羞耻又能使人心归服。”老子说:“最有道德的人,从不标榜自己有德,因此才真正具有道德;道德低下的人标榜自己没有离失道德,所以他并不真正具有道德。
法令愈加严酷,盗贼就愈多。”太史公说:这些说得都对!法律是治理国家的工具,但不是治理好坏的本源。
从前在秦朝时国家的法网很严密,但是奸诈欺伪的事经常发生,最为严重的时候,上下互相推诿责任,以致于国家无法振兴。
在当时,官吏用法治,就好像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无济于事;倘不采取强硬严酷的手段,如何能胜任其职而心情愉快呢?在此种情况下,一味讲道德的人便要失职了。
所以孔子说:“审理案件我和别人一样,所不同的是一定要使案件不再发生!”老子说:“下愚之人听人讲起道德就大笑。”这不是假话。
汉朝初年,修改严厉的刑法,改为宽松的刑法,废除法律繁杂之文,改为简约朴实的条文,法网宽得能漏掉吞舟的大鱼,而官吏的政绩却很显著,使得百姓不再有奸邪的行为,百姓平安无事。
由此看来,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道德,而不是严酷的刑法。
评析
司马迁亲身受过酷吏的残害。
本文是《酷吏列传》的序,表明了司马迁反对严刑峻法,实行德政的主张。
这篇序言可分为三层:第一层用孔子、老子的话,阐明了道义的重要作用。
第二层从“太史公曰”到“非虚言也”,作者充分肯定了孔子、老子的观点,并进一步发展了自己反对严刑峻法的主张。
第三层从“汉兴”到结尾,用汉初刑法宽简、风气淳厚、百姓平安的事实,从正面证明德治的重要性。
这篇序文的结构很严谨,尤其是前后呼应,善于运用对比手法。
文章一开头先引用孔子和老子的话,提出论点,然后用暴秦的事实来论证这一论点。
接着再一次引用孔子和老子的话来阐明自己的观点。
最后以汉初的事例正面论证自已的观点,得出“在彼不在此”的结论。
汉初的事例与秦亡的史实,形成鲜明对比,暗中又与武帝时的弊政形成对比,还与篇首孔子、老子的观点相呼应。
全文论点与论据紧密配合,层层深入。
卷三 汉文 游侠列传序
《史记》
本文为《史记·游侠列传》的序。
所谓游侠,是指那些言必信,行必果,轻生重义的人,亦即后世所说的侠客、剑客或剑侠。
司马迁对他们的行为与品质给予高度评价。
【一段】原文
韩子①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②,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③、原宪④,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⑤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⑥,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盖亦有足多者焉。
注释
①韩子:韩非,战国时期韩国人,法家代表人物,著有《韩非子》,下文引自《韩非子·五蠹》。
②《春秋》:这里泛指史书。
③季次:公皙哀,字季次,齐国人,孔子弟子。
④原宪:字子思,鲁国人,孔子弟子。
⑤独行君子:指独守个人节操,而不随波逐流之人。
⑥已诺必诚:已经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定要兑现。
译文
韩非子说:“儒者利用文献来扰乱国家的法度,而游侠使用暴力来违犯国家的禁令。”这两种人都曾受到讥评,然而儒者还是多受到世人的称道。
至于那些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等高官的人,辅佐当世的君主,其功名都记载在史书上了,本来就不必多说什么。
至于像季次、原宪二人,均为民间百姓,他们一心读书,具有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的君子节操,坚持正义,不与世俗苟合,而当时的人们也讥笑他们。
所以季次、原宪终生都住在家徒四壁的蓬室之中,就连布衣粗食也得不到满足。
他们逝世已有四百余年了,但他们的弟子却依然不断地纪念他们。
现在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当时的国家法令,但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办事求结果,答应人家的事一定兑现,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
做到了使危难的人获生,施暴的人丧命,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领。
以称道自己对他人的恩德为耻。
为此,他们也有值得称颂的地方。
【二段】原文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①,伊尹负于鼎俎②,傅说匿于傅险③,吕尚④困于棘津⑤,夷吾桎梏⑥,百里饭牛⑦,仲尼畏匡,菜色陈、蔡⑧。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鄙人⑨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⑩不以其故贬王⑪;跖跻⑫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⑬。”非虚言也。
今拘学⑭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⑮侪俗⑯,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⑰。
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⑱,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释
①虞舜窘于井廪:指虞舜为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所迫害,他们让舜修米仓,企图把舜烧死;此后又让舜挖井,两人填井陷害舜,然而舜均逃脱了。
②“伊尹”句:伊尹乃商汤的旧臣,据传说最初伊尹为了接近汤,曾到汤的妻子有莘氏家里当奴仆,后又以“媵臣”的身份,背着做饭的锅和砧板见汤,用做菜的道理阐释他的政治见解,终于被汤所重用。
③“傅说”句:傅说乃商代武丁的名臣,在未遇武丁时,是一个奴隶,在傅岩筑墙服役。
匿:隐没。
傅险:即傅岩(在今山西省丰陵县东)。
④吕尚:吕尚即姜子牙,相传他在70岁时,曾在棘津以屠牛和卖饭谋生。
⑤棘津:古水名,故道在今河南省延津东北。
⑥“夷吾”句:其事迹见本书《管晏列传》。
夷吾:乃管仲的字。
桎梏:脚镣与手铐,此指被囚禁。
⑦“百里”句:百里,即百里奚,春秋时秦国大夫,入秦前曾卖身为奴,替人喂牛。
⑧“仲尼”二句:孔子字仲尼,曾由卫国到陈国,路经匡,被匡地人错认为曾经侵犯过他们的阳货,结果孔子被围困,险遭杀害。
此后孔子又想去楚国,陈、蔡两国惧怕孔子去楚国于己不利,就发兵把孔子围困起来,使他绝粮七天。
两事均见《孔子世家》。
匡:春秋时卫国的地名,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
菜色:不吃粮食,仅吃野菜形成的饥饿面色。
⑨鄙人:居住在郊野的普通人。
⑩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
⑪贬王:降低他们作为王者的声誉。
⑫跖跻:即盗跖与庄跻,古代被诬为造反领袖。
⑬“窃钩”四句:出自《庄子·肢箧》。
钩:衣带钩。
⑭拘学:拘泥于教条的学者,此指季次、原宪之类的人。
⑮卑论:放低论调。
⑯侪俗:混同于流俗。
⑰为死不顾世:为世人所难而不怕牺牲自己,不顾世俗的议论。
⑱委命:托身,依靠。
译文
况且急事是人们经常会遇到的。
太史公说:“从前虞舜曾被困于井底粮仓,伊尹曾背着鼎锅和砧板当过厨师,傅说也曾隐没在傅险筑墙,吕尚也曾受困于棘津,管仲亦曾遭到囚禁,百里奚曾经喂过牛,孔子曾在匡地受惊吓,并遭到陈、蔡两国发兵围困而饿得面带菜色。
这些人均为儒者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还遭到如此的灾难,何况那些仅有中等才能而处在乱世末期的人呢?他们所遭受的灾祸又如何能说得完呢!乡下的人有这样的话:“谁知道什么仁义不仁义,凡是给我好处的人,便是有道德的人。”因此,伯夷认为侍奉周朝是可耻的,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的声誉,并没有因此而降低;盗跖、庄跻残暴无忌,他们的党徒却没完没了地称颂他们的义气。
由此看来,庄子所说的:“偷衣钩的人要杀头,窃国的人却做了王侯;王侯的门庭之内,总有仁义存在。”此话一点不假。
如今拘泥于教条的那些学者,死抱着那一点点仁义,长久地在世上孤立,还不如降低论调,接近世俗,与世俗共浮沉去猎取功名呢!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很重视获取和给予的原则,并且恪守诺言,义气传颂千里,为义而死,不顾世人的议论。
这正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
所以有些士人,到了穷困窘迫时,就把自己的命运委托给游侠,这些游侠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豪杰、特殊人物吗?如果把乡间的游侠与季次、原宪等比较地位、衡量能力,看他们对当时社会的贡献,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总之,从办事到见功效,说话守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怎么能缺少呢!
【三段】原文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①、孟尝②、春申③、平原④、信陵⑤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⑦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⑧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⑨宗强比周⑩,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①延陵: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封于延陵。
②孟尝:即孟尝君,齐国贵族田文。
③春申:即春申君,楚国考烈王的相国黄歇。
④平原:即平原君赵胜,赵惠文王之弟。
⑤信陵:即信陵君魏无忌,魏安嫠王异母弟。
⑥砥:磨炼。
⑦排摈:排斥、摈弃。
⑧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此五人均为汉代初年著名的游侠,其事迹见传文。
⑨朋党:由于共同利益而结伙。
⑩比周:互相勾结,狼狈为奸。
译文
古代民间的游侠,已经不得而知了。
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因为是国君的亲属,凭借着卿相的地位以及封地的丰厚财产,招揽天下贤能之士,在诸侯中名声显赫,这不能说不是贤能的人。
这就如同顺风呼喊,声音本身并没有加快,是风势激荡罢了。
至于像乡里的游侠,修养品德,砥砺名节,扬名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的贤能,这才是很难的啊!然而,儒家、墨家都排斥游侠,不记载他们的事迹。
秦朝以前,民间的游侠,均被埋没而不见于史籍,我非常遗憾。
据我所知,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尽管时常触犯当时的法网,然而他们个人的品德廉洁谦让,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他们的名不是虚传,士人也不是凭空依附他们。
至于那些结党营私的人和豪强互相狼狈为奸,依仗钱财,奴役穷人,依仗势力侵害欺凌那些势孤力弱的人,纵情取乐,游侠们也是颇为憎恨他们的。
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俗不了解游侠的心意,却随便将朱家、郭解等人与那些豪强横暴之徒混为一谈,并加以讥笑。
评析
《游侠列传序》在艺术手法方面颇具特色:其一为作者巧妙地运用对比、衬托手法。
总的来说是用儒侠作对比,借客形主,从而烘托出游侠的可贵品质。
在行文过程中,又分几层进行对比。
一类儒者是靠儒术取得了高官的人,他们虚伪狡诈,毫无信义可言,仅凭有权有势,就受到称赞。
这与济人之危、奋不顾身的游侠反而受到污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另一类是无所作为,对社会实际没有什么益处的闾巷之儒,他们也历来受称颂,而扶危的游侠,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荣誉。
此外,作者还拿孟尝君、平原君之类的贵族之侠与布衣之侠作了对比。
通过上述层层对比,不仅突出了布衣之侠的高贵品质,而且对他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亦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与不平,从而大大深化了主题。
其二反复咏叹,加强了抒情性。
文中从不同的角度,反复地称赞游侠,而字里行间充满了作者强烈的爱憎。
首先是从正面肯定他们的言必信、行必果的高尚品德,接着称颂布衣之侠的“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
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又说遭受困厄之士人,也常常依附游侠的帮助。
这些均属满腔热情的称颂。
继而用布衣之侠与季次、原宪一类的儒生作对比,并提出“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文章结尾是直接称赞汉代的游侠朱家、郭解等人“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诚如《古文观止》的评语:“一篇之中,凡六赞游侠,多少抑扬,多少往复,胸中荦落,笔底摅写,极文心之妙。”
卷三 汉文 滑稽列传
《史记》
本文是《史记·滑稽列传》的节选。
《滑稽列传》为专门记叙滑稽人物的传记,其中包括战国时齐国的淳于髡、楚国的优孟,本文只选了淳于髡。
司马迁所记载的滑稽人物,均属那些不随波逐流、不争夺权利,而以其幽默善讽的语言和无拘束的行为来谏喻君王的人物。
司马迁将滑稽与“六艺”相提并论,高度评价了滑稽人物。
【一段】原文
孔子曰:“六艺①于治一也。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②,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注释
①六艺:即本文的《礼》《乐》《书》《诗》《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
②恢恢:宽广。
译文
孔子说:“六艺在治国方面所起的作用都是一样的。
《礼》是用来节制人的行为的,《乐》是用来发挥和谐作用的,《书》是用来记述史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思想感情的,《易》是用来表现事物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阐明义理的。”太史公说:天道广阔无垠,难道不算大吗!谈话含蓄微妙而中肯,也可以排解纠纷。
【二段】原文
淳于髡①者,齐之赘婿②也。
长不满七尺,滑稽③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沈湎④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
左右莫敢谏。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⑤,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⑥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语在《田完世家》⑦中。
注释
①淳于髡:人名,淳于乃复姓。
②赘婿:到女子家成婚。
③滑(huá)稽:言词机智,能言善辩,诙谐。
④沈湎:即沉溺,沉湎。
⑤蜚(fěi):通“飞”。
⑥县令长:一县的长官。
人口一万以上的大县的长官称令,一万以下的小县的长官为长。
⑦《田完世家》:即《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译文
淳于髡是齐国的入赘女婿。
他的身高不满七尺,说话诙谐善辩,曾经多次出使到各诸侯国,从来未受到过屈辱。
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放荡享乐,通宵饮酒,沉溺于酒色之中而不理朝政,把政事委托给公卿大夫。
于是百官政事荒废混乱,诸侯都来侵犯,国家危在旦夕。
威王的左右大臣没有人敢于直言规劝。
淳于髡用隐语对齐威王说:“国都中有只大鸟,落在国王的宫廷中,三年既不飞也不叫,大王您知道这只鸟是为的什么吗?”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飞就要冲上云霄;不鸣则罢,一鸣惊人。”于是齐威王召见各县的长官七十二人,当众封赏一人,杀死一人,振奋军心,发兵出战。
诸侯大为震惊,都归还了所侵占的齐国土地,齐威王的声威持续了三十六年。
这件事记载在《田完世家》中。
【三段】原文
威王八年①,楚大发兵加齐。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②金百斤,车马十驷③。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④索绝。
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田⑤者,操一豚蹄,一酒一盂,而祝曰:‘瓯窭⑥满篝,污邪⑦满车;五谷蕃熟,穰穰⑧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⑨,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髡辞而行。
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注释
①威王八年:即公元前349年。
②赍(jī):以物送人。
③驷:四马驾一车。
④冠缨:系在颌下的帽带。
⑤穰田:祭祀谷神、土地神,以求得丰收。
⑥瓯窭(jù):狭小的高地。
⑦污邪:地势低洼的田地。
⑧穰穰:谷物丰饶。
⑨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译文
齐威王八年,楚国发兵大举进攻齐国。
齐王派淳于髡到赵国请求救援,让他带上黄金百斤、四匹马驾的车十辆作为赠礼。
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连帽子带都挣断了。
威王问他:“先生是嫌这些东西太少了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威王说:“大笑有什么道理要说吗?”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方来,看见路旁有人祭祀祈求丰收,他手里拿一只小猪蹄和一壶酒,祷告说:‘狭小的高坡上旱地收成满笼,低洼的水田收成满车;五谷丰盛,堆满家中。
’我看他拿来的东西很少,而想要的东西却很多,所以笑话他。”于是齐威王便把礼品增加到黄金一千镒、白璧十双,驷马的车子一百辆。
淳于髡告辞。
出发来到赵国,赵王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辆。
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撤了兵。
【四段】原文
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①亦醉,一石②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若亲有严客,髡帣③鞲④鞠⑤跽⑥,侍酒于前,时赐余沥⑦,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若乃州闾⑧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⑨,六博⑩投壶⑪,相引为曹⑫,握手无罚,目眙⑬不禁,前有堕珥⑭,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⑮。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⑯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⑰襟解,微闻芗泽⑱。
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
’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注释
①斗:古代酒器。
②石:一石等于十斗。
③帣(juǎn):通“卷”。
④鞲(jiǎnɡ):臂套。
⑤鞠:弯曲。
⑥跽:小跪。
⑦余沥:残酒。
⑧州闾:民间里巷。
⑨稽留:停留。
⑩六博:古代的赌博游戏。
每人六棋,故名。
⑪投壶:古代宴会的一种礼制,方法是用箭投入壶中,以投中多少来决胜负。
⑫曹:辈。
⑬目眙:瞪眼直视。
⑭珥:妇女的珠玉耳饰。
⑮二参:十有二三。
参,同“叁”。
⑯履舄:鞋子。
⑰罗襦:女子丝织的上衣。
⑱芗(xiānɡ)泽:香气。
译文
()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摆设宴席,召来淳于髡赏给他酒喝。
齐威王问淳于髡:“先生喝多少酒才会醉?”淳于髡回答说:“我饮一斗也醉,一石也醉。”齐威王又问:“先生饮一斗便醉了,怎么还能饮一石呢?能给我讲讲其中的道理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饮您赏赐的酒,旁边有执行酒令的官吏,后边有监察仪态的官员,我恐惧得伏在地上饮酒,不到一斗便醉了。
如果双亲有尊贵的客人,我敛好衣袖,弯身跽坐,在席前奉侍他们饮酒,有时他们赏给我剩酒,我要举杯祝寿,如此多起身应酬,喝不过二斗就醉了。
假如是朋友交游,久未见面,忽然相逢,高兴地追述往事,谈着心里话,这样可以喝五六斗才醉。
假如乡里集会,男女杂坐在一起,互相劝酒,慢慢地喝着,玩六艺、投壶的游戏,互相招呼着称兄道弟,与女人握手不受责罚,瞪眼直视妇女也不受禁止,前面有掉落的耳环,后面有遗失的发簪,我暗自喜欢这种场合,即使饮下八斗酒,也仅有二三分醉意。
天色将晚,酒也快喝完了,大家端着酒杯,相挨而坐,男女同席,众人的鞋子纵横交错,酒杯菜盘散乱而放,堂上的蜡烛熄灭了,主人留下我,而送走了客人,女人把罗衫的衣襟解开了,能微微地闻到她们身上的香气。
这时候我心里最为欢喜,就能饮一石酒。
所以说:‘饮酒过分了就会乱性,行乐太过分了就会引起悲哀。
’万事都是这样,就是说的不能过分,过分了就会走向衰亡。”淳于髡用这些话含蓄地规劝齐王。
齐王说:“你说得好。”于是取消通宵达旦的宴饮,并任命淳于髡为接待诸侯的主客大夫。
每逢齐国王室举行宴会,淳于髡时常在旁作陪。
评析
西汉之前的许多君主,对滑稽之士采取以倡优蓄之的态度。
司马迁则看到了这类人物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他们的作用使其他人无法取代,为此替他们立传。
这篇文章选录的均为淳于髡的故事,重点突出他“谈言微中”的本领,所写的三个故事各有特色。
第一个故事是以隐语劝谏齐威王罢长夜之饮,励精图治。
第二个故事则以农夫穰祭为喻,要求威王提高出使规格,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第三个故事,则是劝威王不要饮酒过度,所采用的是欲擒故纵、由谐入庄的手法。
淳于髡的三次讽谏,均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究其原因在于他准确地掌握了讽谏对象的心理状态和客观形势特点,从而因势利导。
此外,本文对于淳于髡巧妙地讽刺艺术,还从事情的结局角度加以体现。
齐威王本来沉湎于享乐,不理政事,听过淳于髡的隐语后改弦易辙,赏罚分明,齐国大治。
淳于髡开始接受使命显得很寒酸,经他用农夫穰祭一事进行讽谏,车骑礼物顿增十倍,极其风光地完成了使命。
淳于髡作为酒客身份出席威王的宴会,一番节酒言辞,使他后来成为宴会的监酒者。
这些显著的变化,显示出淳于髡微言善谏的才能。
淳于髡所用的隐语,还见于《史记·楚世家》,伍举用它讽谏楚庄王,当为同一隐语的反复运用。
本文当以淳于髡讲述饮酒一段文字最为精彩,从一斗、二斗说到五六斗,再说到八斗、一石,安排得错落有致,描写得绘声绘色,句法多变,韵散兼用,如同行云流水。
货殖列传序
出自:司马迁
本篇是《货殖列传》的序言。
货殖意为通过贸易来生财获利,《货殖列传》是《史记》中叙述经济发展情况的专文。
文章指出,追求富裕安乐是人的本性,士、农、工、商的分工是人类社会自然发展的产物。
文中举了姜太公治齐的例子,说明致富的要决在于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和加强贸易流通,同时探讨了世风与人民富裕程度的关系。
原文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近世涂民耳目①,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②,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③,虽户说以眇论④,终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榖、旄、玉石⑤,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⑥,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⑦,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⑧,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
此其大较也⑨。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贱之征贵⑩,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⑪,虞不出则财匮少⑫。”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⑬,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至而辐凑⑭。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⑮。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⑯,设轻重九府⑰,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⑱,富于列国之君。
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⑲。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故曰:“天下熙熙⑳,皆为利来;天下壤壤21,皆为利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22,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注释
①(wǎn):通“晚”。
②刍(chú)豢(huàn):泛指各种牲畜的肉。
③渐:沾染。
④眇(miào):通“妙”,精微,奥妙。
⑤山西:太行山以西。
榖(ɡǔ):楮木。
(lù):野麻。
旄(máo):旄牛尾。
⑥山东:太行山以东。
⑦丹沙:朱砂。
玳(dài)瑁(mào):一种海龟,其甲质地优良。
玑(jī):不圆的珠子。
⑧龙门:龙门山,在今山西河津。
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
旃(zhān):通“毡”。
⑨大较:大略。
⑩征:寻求。
⑪三宝:指粮食、器物、财富。
⑫虞:掌管山林水泽的官员。
匮(kuì):缺乏。
⑬潟(xì)卤(lǔ):不适宜耕种的盐碱地。
⑭(qiǎnɡ):用绳索穿好的钱串。
辐(fú):车辐。
⑮岱:泰山。
⑯管子:即管仲,字夷吾,春秋时齐相。
⑰轻重:物价的高低。
九府:周代掌管财物的九个官府。
⑱陪臣:春秋时期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为陪臣。
⑲威:指齐威王。
宣:指齐宣王。
⑳熙熙:形容拥挤、热闹的样子。
21壤:通“攘”。
22千乘之主:指天子。
万家之侯:指诸侯。
译文
《老子》上说:“到了治理的最高境界,邻国的百姓互相望得见,鸡鸣狗吠的声音也彼此听得到,老百姓都认为自己的饮食甘美,自己的服装漂亮,习惯于本地的风俗,乐于从事自己的职业,人与人之间到老死不相往来。”到了近世,如果还按照老子所说的去做,等于封闭百姓的耳目,就基本上行不通。
太史公说:神农氏以前的社会状况,我不了解。
至于像《诗经》、《尚书》里所讲述的:自虞、夏以来,人们总是极力地使自己的耳目享受声色的美好,使自己能够尝遍各种牲畜肉类的味道,让自己的身体感到安逸舒适,而内心夸耀有权势、有才干的光荣。
这样的风气深入民心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即使再挨家挨户地去讲解《老子》上面所说的高妙理论,也终究是不能改变的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民意,其次就是用利益来加以引导,再其次是进行教诲,最次则是与民争利。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树、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以东则盛产鱼、盐、漆、丝和声色,江南出产楠树、梓树、姜、桂、金、锡、铅矿、丹砂、犀牛角、玳瑁、珠玑、兽牙、皮革,龙门山、碣石山以北则多产马、牛、羊、毛毡、毛皮、兽筋、兽角,出产铜铁的山往往是遍及千里之内,星罗棋布,为数众多。
这是物产分布的大略情况。
所有这些,都是中原人民所喜欢的,是老百姓穿衣饮食、养生送死所需要的东西。
所以,人们要靠农民耕作来供给食物,靠管山林川泽的人开发物产,靠工匠将材料制成器物,靠商人来流通货物。
这难道还需要用政令教化去调动人民这样做,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吗?人们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竭尽自己的力量,为的是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卖东西,到物价贵的地方去;买东西,到物价贱的地方去。
人们各自努力而快乐地致力于他们的本业,就像水向低处流,日日夜夜没有休止的时候一样。
人不用召唤就自己到来,东西不用寻求而人民就将它们生产了出来,这难道不是符合了规律而且得到自然发展验证的吗?
《周书》上说:“农民不种田,吃的东西就会缺乏;工匠不生产,用的东西就会短缺;商人不做买卖,吃用钱物就都会断绝;虞人不开发山泽,财源就会减少。”财源缺少了,山泽也就相应地得不到开发。
这四个方面,是老百姓衣食的来源。
来源广大就会富饶,来源窄小就会贫乏。
来源大了,上可以富国,下可以富家。
贫富的道理,没有谁能够夺走或赐予,而机敏的人总是有余,笨拙的人总是不足。
所以,姜太公被分封在营丘,那里的土地是盐碱地,人口稀少,于是姜太公就鼓励妇女纺织,极力提倡工艺技巧的提高和推广,并且促进鱼盐等货物的运输和流通。
这样,其他地方的人和物纷纷到了齐国,就像钱串一样络绎不绝,像车的辐条会聚到车轴上一样聚集到这里。
所以,齐国的冠带衣履传遍天下,从沿海到泰山之间的诸侯都整理衣袖来朝拜齐国。
后来齐国一度衰落,管仲又将太公的遗业重新振兴了起来,设立了轻重九府来管理财政,齐桓公因此得以称霸,多次会盟诸侯,使天下的秩序得到了匡正。
管仲自己也建筑了三归台,虽然他的地位只不过是大夫,但却比诸侯国君还要富裕。
从此,齐国的富强,一直持续到齐威王、齐宣王时期。
所以说:“粮仓充实了,百姓就会懂得礼仪;衣食充足了,百姓就会知道荣辱。”礼节产生于富有而废于贫穷。
所以君子富有了,就愿意去做符合道德仁义的事情;小人富有了,就会将自己的力量用在适当的地方。
水潭深了,才会有鱼儿生长;山林深了,才会有野兽前往安家;人富有了,仁义也就自然而然地到了他的身上。
富有的人得到权势就更加显赫;失势的人连做客都没处可去,因而心情不快。
谚语说:“千金之家的子弟不会因犯法而在街市上被处死。”这不是空话,所以说:“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拥有兵车千乘的君王,拥有封户万家的公侯,拥有食邑百户的大夫尚且担心贫穷,何况编在户口册子上的普通百姓呢!
解读
此篇以反驳道家“无为而治”思想开篇,层层递进展开,说明货殖的重要性。
末尾患贫之叹,寄意遥深,勘破物情时命。
文章历数天时、地理、人事、物情,了如指掌,文风瑰伟奇变,议论错综,堪称千古绝笔。
太史公自序
出自:司马迁
本篇是司马迁为《史记》所写序言的一部分,从中可以了解他写作《史记》的本意和宗旨,是研究司马迁和《史记》的重要资料。
文中也谈到了作者获罪受刑的遭遇,抒发了他满心的郁愤,表达了他献身历史著作的伟大精神。
原文
太史公曰①:“先人有言②:‘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③,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④:‘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⑤,诸侯害之,大夫壅之⑥,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⑦,下辨人事之纪⑧,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⑨,建封禅⑩,改正朔⑪,易服色⑫,受命于穆清⑬,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⑭,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⑮,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⑯:“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⑰,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⑱,而论兵法;不韦迁蜀⑲,世传《吕览》;韩非囚秦⑳,《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21,至于鸀止22,自黄帝始。
注释
①太史公:司马迁自称。
②先人: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
③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由他辅佐成王治理朝政。
④董生:指董仲舒,西汉著名的思想家、经学家。
⑤司寇:掌管刑狱的官员。
⑥壅(yōnɡ):阻塞。
⑦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⑧纪:秩序。
⑨符瑞:吉祥的象征。
⑩封禅: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隆重典礼。
⑪改正朔:即改历法。
⑫易服色:改变衣着及器物的颜色。
⑬穆清:指天。
⑭款:叩。
⑮缧(léi)绁(xiè):捆绑用的绳索。
这里指监狱。
⑯惟:思。
⑰西伯:即周文王姬昌。
羑(yǒu)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
⑱孙子:指战国时大军事家孙膑。
膑:古代挖掉膝盖骨的一种酷刑。
孙膑与庞涓是同学,庞涓在魏国做将军,他嫉妒孙膑的才能,因而把孙膑招到魏国,挖掉了他的膝盖骨。
⑲不韦:指秦相吕不韦。
他曾经主持编纂了《吕氏春秋》,也叫《吕览》,后来被秦始皇贬到了蜀地。
⑳韩非:韩非子,法家学说的代表人物。
他本是韩国人,后来到了秦国,受到秦始皇的赏识,但是遭到李斯的嫉妒,被诬陷下狱而死。
21陶唐:陶唐氏,即尧。
22麟:指汉武帝元狩元年在雍狩猎获白麟一事。
译文
太史公说:“先父曾经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孔子出生,孔子死后至今又有五百年了,到了继续圣明时代,考定《易传》,续写《春秋》,以《诗》、《书》、《礼》、《乐》作为衡量事物的根本的时候了。
’这番话的意思就在这里吧!意思就在这里吧!我怎敢谦让呢?”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说:‘周朝的制度衰落废弃,孔子做了鲁国的司寇,推行王道,诸侯们妨碍他,大夫们阻挠他,孔子知道自己的主张不能被采用,自己推行的王道不能被施行,于是把在此之前二百四十二年中发生的大事记述出来,加以评论褒贬,以此作为天下行事的标准。
他贬责天子,针砭诸侯,声讨大夫,这些都只是用来阐明王道罢了。
’孔子说:‘我想只把是非挂在口头上,不如表现在具体的事件中那样更为深刻明显。
’《春秋》这部书,上能阐明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世的伦理纲常,解释疑惑难明的事理,辨明是非,判断犹豫难定的事情,颂扬善良,唾弃邪恶,推崇贤良,鄙视不肖,延续即将灭亡的国家,接续已经断绝的世系,修补弊端,振兴衰废,这些都是王道中的重大事情啊!《易》阐明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运行规律,所以长于变化;《礼》规范了人间的伦理纲常,所以长于实行;《书》记载了过去帝王的事迹,所以长于政治;《诗》记述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的千姿百态,所以长于韵致;《乐》产生于人们的和乐之情,所以长于陶冶性情;《春秋》明辨了是非曲直,所以长于治理人民。
因此,《礼》用来约束人的行为,《乐》用来抒发人的和乐之情,《书》用来道明如何治理政事,《诗》用来表达人的心意,《易》用来说明变化,《春秋》用来阐明道义。
拨乱反正,没有比《春秋》更切合需要的了。
《春秋》全文几万字,其中有明确指导意义的只有几千字,万事万物的分合变化之理都在《春秋》之中。
在《春秋》一书中,记载弑君的事件有三十六起,灭亡的国家有五十二个,诸侯逃亡失国的数不胜数。
考察导致这样结果的缘故,都是由于失去了礼义这个根基。
所以《易》中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所以说:‘臣子杀死君主,儿子杀死父亲,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而是在很长时间内逐渐发展而成的。
’因此,治理国家的人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前面有谗佞小人却不能看见,背后有乱臣贼子却不能知道。
做臣子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就不能知道日常事务要怎样办理才算恰当,遇到事情就不能随机应变、因事而动。
作为君主、父亲而不通晓《春秋》要义的,必然会蒙受首恶的名声。
作为臣下、儿子而不通晓《春秋》要义的,一定会因篡上弑父而被诛杀,落个死罪的名声。
他们实际上都以为是在做好事,却因为不懂得《春秋》的要义,受到凭空加给的罪名也不敢推卸。
由于不通晓礼义的要旨,就会到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
君不像君,就会受到臣下的触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失去人伦之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
这四种行为,是天下的大过错了。
把天下的大过错加给他们,他们只能接受而不敢推卸。
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根基,礼在过错发生之前就加以防范,法是在过错发生之后加以惩处;法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的防范作用却不易被人了解。”
壶遂说:“孔子那个时候,在上没有贤明的君主,在下不能被任用,所以才作《春秋》,为的是将文辞流传下来让后世能够判断行为是否符合礼义,并且希望《春秋》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某一帝王的法典。
现在您在上遇到了圣明的天子,在下能够保守您太史令的世职,各种条件都已具备,各项事情都有条不紊地安放在了适当的位置上,您所论述的,是要阐明什么呢?”太史公说:“嗯,嗯,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先父说过:‘伏羲氏极为纯朴厚道,他作了《易》的八卦;尧、舜德泽四海,《尚书》对这加以记载,礼乐也由此而兴起;商汤、周武王的功业盛大显赫,诗人们予以歌颂。
《春秋》褒扬善良,贬斥邪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赞美周王室所施行的礼仪教化,它不单单是讽刺而已。
’从汉代兴国以来,到当今圣明的天子,已经得到了天降祥瑞,举行了祭天地的大典,改革了历法,变更了衣服和器物的颜色;天子秉承天命,降下无穷无尽的恩泽。
与我们有着不同风俗的海外国家,都是经过了几重译文,叩开我们的关塞之门请求进献贡品,朝见我们的天子,这样的国家多得说不完。
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的明德,仍然不能够将心中的仰慕感激之情都表达出来。
况且,士人贤能而得不到重用,是主宰国家的人的耻辱;主上圣明而他的盛德不能宣扬于天下,是有关官员的过错。
再说我曾经担任太史令,把圣明天子的盛大德行丢在一边而不去记载,埋没了功臣、世家、贤大夫们的功业而不加以记述,这是废弃了先父对我的教诲,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我所说的记述过去的事情,只是将他们的世系传记进行归纳整理,并不是去创作,而先生把它与《春秋》相提并论就不对了。”
于是我就编写了这些文章。
过了七年,我因替李陵辩解而遭受灾祸,被囚禁在监牢之中,于是喟然长叹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已然残废,再没有什么用了!”平静下来仔细思量一下,又说:“《诗》、《书》中含蓄隐约的文义,都是作者出于要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必须深思的地方,从前西伯被拘禁在羑里的时候,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陈、蔡遭受困厄,却写出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于是赋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这才著出《国语》;孙膑被挖去膝盖骨,却论著了兵法;吕不韦因罪谪居蜀地,他的《吕览》却得以传世;韩非在秦国被捕入狱,却写下了《说难》、《孤愤》两篇;《诗经》三百篇,大都是贤人为抒发心中的愤懑之气而写出来的,这些人都是由于心意有所郁结,有志难展,空怀抱负,所以才追述过去的事情,想以此作为后世的借鉴。”于是,我终究还是记述了尧唐以来的事情,从黄帝开始,至武帝获白麟那年为止。
解读
《太史公自序》讲述了司马迁之所以撰写《史记》的初衷。
一般人作序,都是写在书籍的开端,而《太史公自序》则附在《史记》的末尾,如同自作列传。
《太史公自序》也可看作是《史记》的宗旨纲领。
此篇以自问自答作层叠法,中间以六艺作陪,以礼义作主,以《春秋》作线,充分反映了司马迁的学术思想。
文中记述《史记》草创未就而横遭腐刑之事,愤懑不平之气溢于纸面,使读者不禁掩卷叹息。
通篇气势浩瀚,宏伟深厚,行文波浪起伏,曲折萦回而脉络分明。
清人牛运震曾评价说:“《自序》高古庄重,其中精理微者,更奥衍宏深,一部《史记》精神命脉,俱见于此太史公出格文字。”
卷三 汉文 报任安书
司马迁
任安,字少卿,荥阳(今河南省)人,曾任北军使者护军、益州刺史等职。
司马迁任中书令时,任安写信希望他“推贤进士”。
时隔不久,任安因事下狱,已判死刑,于是司马迁写了这封回信。
司马迁在信中阐明他无法“推贤进士”的原因是自己已身受宫刑的奇耻大辱。
信中还特别描述了李陵深陷匈奴的壮烈战斗场面,不仅说明了李陵降匈奴的不得已,更强调自己受宫刑乃是千古奇冤,从而揭露了汉武帝的喜怒无常、是非不明,并提出了进步的生死观,表现了其为实现理想而坚韧不拔的战斗精神。
【一段】原文
太史公牛马走①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②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仆虽罢驽③,亦尝侧闻④长者之遗风矣。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⑤,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⑥。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⑦。
若仆大质⑧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⑨,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⑩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⑪,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⑫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⑬,涉旬月,迫季冬。
仆又薄从上雍⑭,恐卒然不可为讳⑮,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请略陈固陋⑯。
阙⑰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注释
①牛马走:像牛马般的供驱使。
②曩(nǎnɡ):从前。
③罢驽:才能低劣。
罢,同“疲”。
驽,劣马。
④侧闻:侧身倾听。
⑤身残处秽:指受宫刑。
⑥“盖钟子期”二句:钟子期、伯牙均为春秋楚国人。
伯牙鼓琴,钟子期为知音。
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再弹琴。
⑦“士为”二句:见《战国策·赵策》。
⑧大质:此处指身体。
⑨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
此处喻杰出才能。
⑩点:污辱。
⑪东从上来:随汉武帝从东方归来。
⑫卒卒:匆忙、仓促。
⑬不测之罪:死罪之婉称。
⑭雍:地名,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乃武帝祭祀五帝之所。
⑮不可为讳:处死的婉称。
⑯固陋:鄙陋。
⑰阙:间隔。
译文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再拜陈述。
少卿足下:前些时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谨慎地待人接物,应把推荐贤良人才做为己任。
词意与语言殷勤恳切,好像抱怨我没有听从您的教诲,却将您的话当做世俗的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
我的才能虽然低下,但也曾经听闻德高望重的长者风范。
只是我感到自己身体残缺、处于污秽耻辱的境地,稍有行动就要受到指责,想要做有益的事情,反而会导致不良后果,因此我独自愁闷,没处去诉说自己的情怀。
谚语说:“为谁去做事?谁来听从你?”钟子期死了之后,伯牙就终身不再弹琴。
这是为什么呢?士人为知己的人效力,女子都为喜爱自己的人打扮。
像我这样的人,身体已经残缺不全,即便自己的才能像随侯珠和卞和玉那样宝贵,品德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也终不能以此为荣,只足以被人耻笑、自取侮辱罢了。
您给我写信,本来早应答复,正赶上我侍从皇帝东巡归来,又忙了一些琐碎事务,与您见面既少,匆忙间又无一点空暇尽抒胸怀。
如今您蒙受不测之罪,再过一个月就到了处决的日子了,那时我必须跟着皇帝到雍地去,恐怕您的不幸突然降临,那样,使我最终不能向您抒发愤懑的感情,而您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抱无穷的遗憾。
请让我简略陈述鄙陋的见解。
时隔较久没有给您写回信,请您不要责怪我。
【二段】原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①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
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昔卫灵公②与雍渠③同载,孔子适陈;商鞅④因景监⑤见,赵良⑥寒心;同子⑦参乘,袁丝⑧变色;自古而耻之。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⑨,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⑩,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⑪,得待罪辇毂下⑫,二十余年矣。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⑬,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⑭;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⑮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向者仆亦尝厕⑯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⑰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⑱,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⑲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①端:开端。
②卫灵公:春秋时卫国的君主。
③雍渠:卫国的宦官。
④商鞅:战国时卫人,入秦后帮助秦孝公变法。
⑤景监:秦孝公宠幸的宦官。
⑥赵良:秦国的贤臣。
⑦同子:即汉文帝的宦官赵谈。
由于司马迁的父亲名谈,此处避文讳。
⑧袁丝: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丝乃他的别号。
⑨竖:供役使之小臣。
⑩刀锯之余:此处指受宫刑的人。
⑪绪业:余业。
指太史令的官职。
这是司马迁的父亲留下来的。
⑫待罪辇毂下:在皇帝身边任职。
辇毂下,皇帝车驾左右。
⑬拾遗补阙:补正小的疏漏过失。
⑭岩穴之士:指隐居在山林岩穴的隐士。
⑮搴(qiān):拔。
⑯厕:忝列。
⑰外廷:本指皇帝与大臣议事的朝堂,这里指外朝官。
⑱纲维:国家法令。
⑲阘茸(lǘrónɡ):卑贱。
译文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表现;乐于施舍财物帮助别人,是仁的开端;知道如何对待取舍,是正义的表现;懂得耻辱,是勇敢的先决条件;树立美名,是品行的最高标志。
士人有这五种品德,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列入君子之林。
所以说灾祸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侮辱祖先更加难堪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最为严重的了。
受宫刑而后得到余生的人,是无法和一般人相提并论的,这种观点已经不是一世一代,长期以来便是如此。
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坐在一辆车子上,孔子就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靠景监的引见见到秦孝公,赵良便因此而寒心;宦官赵谈陪文帝乘车出去,袁丝感到可耻,因而发怒;这说明自古以来都是鄙视宦官的。
即便是中等才能的人,事情如果与宦官有关系,就没有不垂头丧气的,更何况那些慷慨激昂之士呢?现在朝廷尽管缺乏人才,又哪里用得着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依靠先辈的事业,能在皇帝左右做官,已经有二十多年。
所以我想:对上,不能进献忠信,获得奇计才高的美誉,以取得英明君主的赏识;其次,又不能为皇帝拾遗补阙,推荐贤能,使隐居的贤人显贵;对外,不能参加军队,攻城野战,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勋;对下,不能通过长年的功劳积累,取得高官厚禄,为宗族亲友争光。
这四方面没有一条实现,只是勉强容身,并无尺寸之功,便由此可知了。
从前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陪外廷官员,发表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议论,没有借那个时机根据朝廷法令,竭尽自己的才思,如今身体残废,成为被扫除的奴隶,处于卑下之中,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岂不是轻视朝廷官员,羞辱当今的贤士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三段】原文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①之誉。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②之中。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③,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注释
①乡曲:乡里。
②周卫:皇帝身边周密的护卫。
③戴盆、望天:指无法同时实现的一对矛盾,既然专心公职,就没有闲暇私交。
译文
况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说清楚的。
我少年时自恃有超凡的才华,成年之后却并没有得到乡里的赞誉。
幸而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艺,出入于宫廷之中。
我以为头上顶着盆怎能同时望见天?所以我谢绝了与宾客的交往,忘记了家庭的事情,日夜考虑竭尽自己低劣的才能,努力专心尽职,以求得皇帝的好感,然而事情却截然不同!
【四段】原文
夫仆与李陵①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
趣舍②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
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③之风。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④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⑤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⑥。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⑦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⑧,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誊,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⑨。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
诚欲效其款款⑩之愚。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
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⑪之辞。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⑬贰师⑭,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⑮。
拳拳⑯之忠,终不能自列。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⑰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李陵:字少卿。
原为汉将,后降匈奴。
②趣舍:趋向废弃。
趣,同“趋”。
③国士:国内推重的人才。
④媒蘖:亦作“媒孽”,酿酒药,此处指夸大其事。
⑤单(chán)于:匈奴君主的称呼。
⑥当:相当于己方的兵员数。
⑦旃裘之君长:匈奴君主、官员。
旃,同“毡”。
⑧左右贤王:仅次于单于的匈奴军事首领。
⑨上寿:祝捷。
⑩款款:恳切忠实。
⑪绝甘分少:有美食推让给别人,分财物自己得最少一份。
⑫睚眦(yázì):怒目而视,喻愤怒。
⑬沮:诋毁。
⑭贰师:指李广利,时任贰师将军。
他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对李陵陷围兵败,负有直接责任。
⑮理:即大理,亦即廷尉,掌刑狱诉讼的官。
⑯拳拳:忠谨貌。
⑰囹圄(línɡyǔ):监牢。
译文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但平时相处并不亲密。
志向各不相同,不曾在一起饮过酒互相表示殷勤的情谊。
然而我观察这个人,能以奇士的节操自守。
侍奉双亲讲孝道,与士人交往重诚信,在钱财问题上廉洁,获取和给予均合乎礼义,懂得尊卑而能礼让,对人谦虚自甘人下,常常考虑奋不顾身,勇赴国家的急难。
从他平日修养品德来看,我认为他颇具国士的风范。
作为臣子能冒着万死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去奔赴国家的急难,这已经是很出众了。
如今行事稍有不当,那些平时只顾保全自己和家小的臣子,马上就夸大他的过失,我的确感到痛心。
况且李陵率步兵不满五千人,深入敌方阵营,到达单于的驻地,如在虎口垂挂诱饵,强行向劲敌挑战,仰攻匈奴大军,与单于连续作战十余日,所杀死的敌人超过了自己军队的数目。
敌人已顾不上对他们的士兵进行救死扶伤,匈奴的君臣都震惊恐怖,于是征集了左、右贤王的全部军队,出动了所有能战斗的人员,全国总动员来围攻李陵。
李陵率兵转战千里,箭射完了,路走绝了,援兵不到,死伤的士兵堆积如山。
然而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卒,士兵没有不奋起的,个个流泪,以泪洗面,血流入口,拉着没有箭的弓,冒着敌人锋利的刀剑,往北与敌人拼命。
当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时,使臣曾向朝廷报告战况,朝中公卿王候都举杯祝捷。
几天后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心怀忧愁,大臣们忧愁畏惧,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我不自量自己的职位卑贱,见皇上那样悲伤,真诚地想献上一点心意。
我认为李陵平时与士大夫相处,总是先人后己,能获得他们的以死相报。
即便是古代的名将也无法超过他。
他虽然失败陷身于匈奴,但看他的意图,是想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
兵败的事已无可挽救,但在这次战争中他摧毁敌军的功劳,已经清清楚楚地显示在天下人的眼前。
我想把这些想法向皇帝陈述,却没有机会;恰好碰上皇帝召问,我就把上述想法说了出来,称赞李陵的功劳,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塞怨恨李陵的言论。
我没能彻底表达清楚我的想法,圣明君主亦未能深入了解,反而认为我诋毁贰师将军李广利,而替李陵辩护,于是我被交给大理问罪。
我诚恳的忠心,始终不能一一陈述。
于是根据欺君的罪名,皇帝同意狱吏的判决。
我家境贫困,钱财远不能用来赎罪,朋友没人出面援救,皇帝左右的近臣,也没有谁来替我说句好话。
人并非无情的木石,只身与执法官在一起,被囚在牢狱之中,所受冤屈有谁可以告诉呢!这些都是您亲眼所见到的事,我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匈奴,败坏了家声,而我又受刑被关进蚕室,深为天下人所嘲笑。
可悲啊!可悲啊!这样的事不容易向俗人一一讲清楚。
【五段】原文
仆之先,非有剖符①丹书②之功,文史星历③,近乎卜祝④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⑤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人固有一死。
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⑥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⑦,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⑧受辱,其次关木索⑨、被棰楚⑩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⑪。”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⑫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人;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⑬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⑭之中。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⑮。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⑯,拘于牖里⑰;李斯,相也,具于五刑⑱;淮阴⑲,王也,受械于陈;彭越⑳、张敖21,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22诛诸吕23,权倾五伯,囚于请室24;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25;季布26为朱家钳奴;灌夫27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
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
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
①剖符:剖分开的信符,上写誓词,君臣各执一半,作为凭证。
②丹书:用朱砂写在铁器上的誓词,说明功臣子孙可以免罪。
③文史星历:太史令掌管的文史历算之学。
④卜祝:职掌卜筮祭祀的小官。
⑤死节:因坚持气节而死。
⑥所趋:趋向。
⑦理色:道理颜面。
⑧易服:换上囚服。
⑨关木索:戴枷锁。
⑩被棰楚:受刑杖。
楚,荆木。
⑪刑不上大夫:刑罚不对大夫以上的人施用。
⑫积威约之渐:长期的威力制约,逐渐使人驯服。
⑬定计于鲜:一旦得罪,就决定自杀。
鲜,明,态度鲜明,即自杀。
⑭圜墙:指监狱。
圜同“圆”。
⑮惕息:胆战心惊。
⑯“且西伯”:西伯,周文王,殷商时为西伯。
伯,一方之长。
⑰牖(yǒu)里,地名,又作“蓑里”,在今河南省汤阴。
⑱“李斯”三句:李斯,秦始皇时的丞相,被秦二世腰斩。
具于五刑,指先后受五种刑罚,即黥劓、斩左右趾、笞杀、枭首、剁其肉为酱五种刑罚。
⑲淮阴:指韩信,封为淮阴侯。
⑳彭越: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
后被囚至洛阳。
21张敖,汉初袭父张耳封赵王,也曾被拘于蓑。
22绛侯:绛侯,周勃,汉初功臣。
23诛诸吕,指平定吕后族人吕禄、吕产之乱。
24请室,官署名,大臣犯罪等候审判的处所。
25“魏其”三句:魏其,窦婴,封魏其侯。
衣赭,穿着囚衣。
关三木,颈、手、足三处均上刑具。
26季布:项羽部将,曾多次困辱刘邦。
项羽被刘邦打败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季布改名卖身给鲁国使客朱家为奴。
27灌夫:汉景帝时的将领,因得罪丞相田蚧而被拘杀。
译文
我的先辈并没有建立可以得到免罪的剖符与丹书的功绩,太史公职掌文史星历,其地位与卜祝的官近似,本来就是被皇上所戏弄,像乐工、伶人一般被豢养,而为世人所轻视。
假如我伏法而死,就像九头牛失去一根毛,和死去一只蝼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人也不会把我和那些死于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认为我智力缺乏,罪大恶极,不能自脱,最后只得一死罢了。
为什么呢?这是平时从事的职业使他们产生此种想法。
人本来就有一死,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这是因为死的原因和目的不同。
最重要的是不能侮辱祖先,其次是不使身体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是被捆绑受辱,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是戴上多种刑具、被抽打受辱,其次是剃光头发、套上铁链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断残肢体受辱,而最下等的就是宫刑,受侮到顶点了!传书上说:“刑罚不能施于大夫以上的人。”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不磨砺而使他们受到尊重。
猛虎在深山中,百兽都震惊害怕;等到它落入陷阱,关进牢笼,就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长期使用威力制约它而逐渐产生的结果。
因此,一个士大夫,有人在地上画圆圈当作牢狱,他也绝对不进去;有人用木头削成狱吏,他也绝不肯受审,而是态度鲜明地决定不可受辱,宁可自杀。
现在手脚被捆绑,戴上木枷,暴露皮肤,受着鞭抽杖打,关在监狱之中。
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磕头触地,看见狱卒就心惊胆战。
为什么呢?这是长期受威力制约而造成的。
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自己不受侮辱,这是厚着脸皮罢了,有什么可赞扬的呢?况且周文王乃是一方的霸主,却被囚禁在牖里;李斯是丞相,却备受五刑;淮阴侯韩信,贵为楚王,在陈地被捕就戴上了枷锁;彭越、张敖曾南面称王,都被关进监狱里判罪;绛侯周勃,有平定诸吕叛乱之功,权势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关进请室;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卖身给朱家为奴;灌夫在居室中受辱。
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将相,名声闻于邻国,等到犯罪受到法律制裁时,不能自杀,结果落入尘埃之中。
古今均是一样的,哪里有不受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敢与怯懦,强大与弱小都是权势造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杀,到了身受刑罚的时候,才想到自杀来保全气节,这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之所以对施刑于士大夫的事十分慎重,大概是因为这一点。
人的常情都是贪生怕死,思念父母,顾念妻子。
至于那些被义理所激发起来的人则不然,那是由于不得已的形势造成的。
如今我很不幸,父母早死了,又无同胞兄弟,独自一人孤苦零丁,你看我对妻子儿女又会怎么样呢?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以死殉节,懦夫如果仰慕节义,哪一处没有榜样勉励我为名节而死呢?我虽然怯懦,想苟活下去,但也很懂得该做不该做的界限,怎么会走到自甘忍受牢狱之辱的地步呢?那些奴才与婢妾,犹能挺身而自杀,何况我屈辱得已到了痛不欲生的境地呢?我之所以甘受凌辱苟活下来,被关在污秽的牢房里而不肯去死,就是因为还有心愿不遂的遗憾,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著作便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六段】原文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①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②;仲尼厄③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④;左丘失明,厥有《国语》⑤;孙子膑脚,兵法修列⑥;不韦迁蜀,世传《吕览》⑦;韩非囚秦,《说难》《孤愤》⑧;《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⑨,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①倜傥(tìtǎnɡ):卓越豪迈。
②演《周易》:指周文王曾经被囚拘在牖里,推演古代八卦为六十四卦,形成《周易》一书的框架。
③仲尼厄:指孔子曾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后,句作出《春秋》一书。
④“屈原”二句:屈原,楚国人,他被放逐写出代表作《离骚》。
⑤“左丘”二句:左丘,春秋时代的鲁国史官。
《国语》,分国记言,反映春秋时代史实的著作。
⑥“孙子”二句:孙子,即孙膑。
膑脚,古代断足的刑罚。
兵法,即《孙膑兵法》,久已失传,1974年4月在临沂银雀山的汉墓出土竹筒中重新发现。
⑦“不韦”二句:不韦,吕不韦,秦始皇初年任相国。
《吕览》,即《吕氏春秋》,乃吕不韦组织其门客所著。
⑧“韩非”二句:韩非,战国末年韩国贵族公子。
囚秦,指被李斯谗害,下狱死。
《说难》《孤愤》,乃《韩非子》一书中的两篇。
⑨轩辕:即黄帝,轩辕氏。
译文
古代生前富贵而死后姓名埋没不传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只有卓越豪迈、不同凡响的人,才能名传后世。
周文王被拘,却推演出了《周易》;孔子被围困回来,始作《春秋》;屈原被流放了,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有《国语》的问世;孙子被剔去膝盖骨,才著了《孙膑兵法》;吕不韦被贬官迁徙到蜀地,世上才传出了他组织编写的《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著述了《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人的发愤之作。
这些人均为郁愤满怀,得不到排解抒泄,所以记述以往史事,启发后来的人。
就像左丘明视力全无,孙膑断了双脚,终于无法被君主重用,便退而著书立说来抒发内心的愤懑,想留下文章显明于后世。
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来用笨拙的文辞,收集天下散逸的遗文旧说,对史实略加考证,综合叙述它的始终,总结历史上成败兴衰的规律,上自黄帝轩辕氏开始,下到当代为止,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总共一百三十篇。
这是想以此探究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揭示古今变化规律,立一家之说。
草稿还未完成,就遭到李陵之祸,我为此书未能完成而惋惜,因此面对宫刑而毫无怨怒之色。
如果我能著成此书,就要把它珍藏在名山之中,传授给理解它的人,让它在通都大邑之间流传,那么我可以偿还以前那耻辱的债,即便死一万次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了!然而这些话只能向智者倾诉,却难以向俗人说。
【七段】原文
且负下①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②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③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④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
谨再拜。
注释
①负下:负污辱之名。
②闺阁:此处指宦官。
闺阁,宫中小门。
③深藏岩穴:指隐居。
④雕琢:刻镂,琢磨。
译文
况且背负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立身处世,地位卑贱的人会招来更多的诽谤。
我由于替李陵讲了几句公道话,就遭此大祸,深为家乡人所耻笑,也使先人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百世之后,此种耻辱也会越来越深啊!因此,我整天愁肠百结,在家里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要到哪里去。
每想到这种耻辱,没有哪一次不大汗淋漓沾湿了衣裳。
我只不过是一个宦官,哪能到山林里去过隐士生活?因此姑且混同时俗,随波逐流,俯仰上下,以求从狂惑中自拔。
如今您却让我推荐人才,岂不是与我的思想相违背吗?现在我即使要修饰一番,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开脱,也是无济于事的,不仅不会为世俗的人相信,而且只能自取侮辱罢了。
总之,到死后才能论定一个人的是非功过。
一封信不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意,只是粗浅陈述一下我的看法。
再次恭敬地向您致意。
评析
本文的内容表现了作者的无辜之冤、愤激之情、生死之观、著书之志,显示了司马迁的伟大人格,这就是:有伟大的理想、伟大的意志、伟大的毅力、有为伟大事业而甘愿“就极刑”、“万被戮”的非凡勇气。
这奇冤、奇志以及由此激荡而成的奇气,构成了《报任安书》的崇高思想感情,构成了深厚的内在底蕴。
而这思想感情,又由于司马迁的奇才而具有了最完美的艺术形式,得到了最准确、鲜明、生动的表现。
本文作者的写作才能,主要表现在炉火纯青的结构艺术和语言艺术两个方面:
其一,高超的结构艺术:线索清晰、层次严谨、首尾相应,更为突出地表现为曲折的结构方式。
其二,高超的语言艺术:《报任安书》充分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和高超的文字技巧。
词语丰富,句式灵活,辞格多样,淋漓酣畅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
从词意方面看,同义词、反义词、褒义词、贬义词、书面语、口头语,应用得得心应手,例如仅获罪进监狱的说法便有十多种。
文中还大量使用语气词,构成了一种周回反复的强烈抒情节奏。
从句式方面看,陈述句、判断句、疑问句、反诘句、感叹句、主动句、被动句、肯定句、否定句、长句、短句、散句,运用自如,恰当而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复杂纷纭的思想感情。
从辞格方面看,比喻、借代、引用、夸张、映衬、对偶、反复、层递、避讳、婉曲等交互使用,各显其能。
其中最突出的是排比辞格的运用,套路多样,如极为雄壮的“四不辱,六受辱”四句一套和六句一套组合成十句一套的大排比句。
文中的串串排比,辞情滚滚,波澜壮阔,节奏鲜明,音调铿锵,形成了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势。
高帝求贤诏
出自:《汉书》
这篇文章选自《汉书·高帝纪》。
西汉建立后,汉高祖刘邦为了广延人才,在高帝十一年颁布了求贤令。
这篇文章语气委婉,它除了邀请人才辅助汉室外,还要求各地诸侯和官吏向中央举荐贤人。
这篇文章体现了刘邦唯贤是举、求贤若渴的心情。
原文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
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
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
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国,相国酂侯下诸侯王①,御史中执法下郡守。
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②。
有而弗言,觉,免。
年老癃病③,勿遣。
注释
①酂(zàn)侯:指萧何。
②署:题写。
行:事迹。
义:通“仪”,相貌。
③癃(lónɡ):身体衰弱,病情沉重。
译文
听说行王道的没有能超过周文王的,做霸主的没有能超过齐桓公的,他们都是依靠贤人的辅佐才成就了功业。
如今谈起天下贤人的智慧和才能,难道只有古人才特有吗?应当忧虑的只在于做人君的不去和他们交往,贤士们又怎能被进用呢?现在我靠上天的佑助以及贤士大夫们的辅佐平定了天下,把天下统一成了一家。
我想要使国家能得到长治久安,使宗庙的香火不断,世世代代都能得到奉祀。
贤士们已和我一起平定了天下,却不跟我一起享受太平,能行吗?贤士大夫们有愿意跟从我治理天下的,我能使他们显贵。
因此布告天下,使大家明白我的意思。
这诏书由御史大夫周昌下传给相国,相国酂侯萧何将它下达给诸侯王,御史中丞将它下达给各郡的郡守。
那些确实可称为具有才德的士人,地方官一定要亲自去劝说,并为他驾车,送到京师相国府,登记被举荐者的品行、容貌和年龄。
地方上有贤才而郡守不荐举的,发现后就免除他的官职。
年老有病的,不必遣送。
解读
本篇发挥了诏文简练明了的特点,结构短小精悍,虽然笔意委婉,但高帝的求贤之心一览无余。
此外,本文的语言有迂回曲折的特点,这也增添了本文的跌宕之势,如末段中的“御史大夫昌下相国”一句,抑扬顿挫且往复回荡,增添了文章的雄浑之势。
清代学者林云铭认为本文的境界“雄而细”,比《大风歌》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史知识】
汉高祖重视人才、善于用人
刘邦爱惜人才,且善于用人。
樊哙、灌婴、周勃等人是刘邦的同乡,又骁勇善战,刘邦就任用他们为将军,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敌无数,为汉朝的统一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尤其是对张良、陈平、韩信等人的重用,充分体现了刘邦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特点。
张良是刘邦的智囊,鸿门宴脱险、经营巴蜀、联合诸侯等策略,都出自张良之手,所以刘邦夸他“运筹策帷幄中”。
陈平机智灵活,刘邦在荥阳和白登山被围时,多亏陈平献计才得以脱险;后来诸吕独揽朝¿,陈平联合周勃消灭诸吕,保住了刘家的江山。
韩信用兵如神,被称为“兵家之仙”,他提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又平定魏、代、赵、燕、齐国,最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
文帝议佐百姓诏
出自:《汉书》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文帝纪》。
汉文帝是高祖刘邦之子,他在位的时候,继承了先王与民休息的政策,为政宽厚,这一时期跟后来景帝的统治时期合称为“文景治世”。
此文说的是文帝面对民生凋敝、政策失当的情况,没有逃避责任,而是真诚地进行了检讨,并和臣子一块商讨解决百姓问题的方案。
本文从侧面反映了汉文帝的温婉和仁慈。
原文
间者①,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
愚而不明,未达其咎。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②,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③。
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注释
①间:近来。
②醪(láo):浊酒。
③博士:掌管书籍文献的官员。
译文
近几年接连农事歉收,又有水灾、旱灾、瘟疫等灾害,对此我很忧虑。
我因为愚钝不明,还没有找到灾害的由来,自己思忖,是不是我在治理朝政上有所失误,行为上有过错呢?还是因为天道有不顺的时候,地利有不能完全被利用的地方,人们相处行事常常丧失和气,鬼神因为祭祀遭到废弃而不能享用供品的缘故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是百官的俸养过高,无用的事情办得过多了吗?为什么百姓的粮食竟这样缺乏呢?计量显示的土地并不比以前少,而人口却没有增加多少;按人口分配土地,比古时候还要多出一些,而粮食却很匮乏,造成这种情况的过失到底在哪里?是不是百姓中从事工商业而妨害农业的人增多了,酿酒所费的稻谷增多了,牲畜吃掉的粮食也增多了呢?这些大大小小的原因,我还没能知晓其中的症结所在,希望跟丞相、列侯、俸禄二千石的官吏和博士们讨论这事,有可以帮助百姓改变现状的意见,就坦率地讲出来,不要有所保留。
解读
本篇起首“间者,数年比不登”一句,衬出文帝的爱民之心。
接下来是文帝的自我检讨,可见其虚心与真诚;这部分多用反问语气,既是反省自己,又体现了对百姓的慈爱。
后面写对于百姓谋生手段的建议及敕令百官对诏令进行讨论,一篇诏文竟成策问,这自是文帝爱民之心愈久而不能忘的缘故。
篇末“率意深思”四字,可作为总赞。
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出自:《汉书》
本文主要说的是景帝重视农桑,还指出“吏以货赂为市”、“奸法与盗盗”对国计民生的危害,主张整顿吏治。
景帝看到居上位的达官贵人给国家经济带来了不良影响,不仅以身作则,严律自己,还禁止官吏收受贿赂,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君主。
原文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①,害女红者也。
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
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矣。
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②,为天下先。
不受献,减太官③,省徭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④,以备灾害,强勿攘弱⑤,众勿暴寡,老耆以寿终⑥,幼孤得遂长。
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⑦。
县丞,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
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职。
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注释
①纂组:指五彩的绦带和用丝织成的阔带子。
②粢(zī)盛:盛在祭器内以供祭祀用的谷物。
③太官:掌管宫廷膳食的官员。
④畜:通“蓄”,积蓄。
⑤攘(rǎnɡ):掠夺。
⑥耆(qí):古称六十岁为耆,这里泛指老年人。
⑦牟(móu):夺取。
译文
让百姓们雕琢花纹、镂刻器物,势必会妨害农事;让妇女们织锦刺绣,为富人显贵们扎结丝带以作衣饰,势必会妨害她们从事丝织业。
农事受到妨害,是饥饿的根源;纺织受到妨害,是受冻的因由。
饥寒交迫下,能不为非作歹的人是很少的。
我亲自耕田,皇后亲自采桑养蚕,用以提供祭祀宗庙用的谷物和礼服,以此来为天下人带头。
我不接受贡品,减省太官所进奉的膳食,减轻徭役和赋税,想使天下百姓专心务农养桑,平时有所积蓄,以备灾害。
我愿天下的强者不要侵夺弱者,人多的不要去欺压人少的,老人能终其天年,幼儿孤子能得以长大成人。
如今有时年成不好,百姓的口粮很缺乏,造成这种状况的过失到底在哪里?或许有狡诈虚伪的人充当了官吏,一些官吏纳贿行私,盘剥百姓,侵夺万民。
县丞,本是吏中之长,但如果徇私舞弊,侵占财富如同盗贼,那么设立这样的官职就很是无谓。
现在命令各地俸禄为二千石的地方长官各自修明自己的职守。
对于那些尸位素餐、办事昏乱的人,由丞相向我奏明,以决定如何治罪。
故此布告天下,使大家明白我的意思!
解读
本篇共分为两段。
首段多用排比、对偶,以层层递进、步步紧逼之气势,指出劝课农桑是安民的根本之法。
末段从反面入手,指出“吏以货赂为市”、“奸法与盗盗”是害民的举措,强调应整顿吏治。
本篇首段虚论,次段引入时弊,虚实结合,既丰富了文章内容,又能辨明实质,增强说服力。
武帝求茂材异等诏
出自:《汉书》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武帝纪》。
汉武帝在位的时期,是西汉最为强盛的一个阶段。
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在汉帝中出类拔萃,而且十分爱才。
本文就是汉武帝为延揽人才而下的诏令。
武帝在诏令中要求地方官员察举人才,并说明了选材的标准,即不拘一格、任人唯贤。
原文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①,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②。
夫泛驾之马③,跅弛之士④,亦在御之而已。
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⑤。
注释
①踶(tí):踢。
②负俗之累:为世人所讥笑的过失。
③泛(fěnɡ)驾:狂奔乱跑不走正路的马。
④跅(tuò)弛:放荡。
⑤绝国:遥远的国家。
译文
若要建立不平凡的功业,就必须依靠不平凡的人才。
所以马有狂奔踢人,却能行千里路的;士人有为世俗所讥议,却能建立功名的。
这些狂奔乱跑不走正路的骏马,行为放荡不守礼法的士人,也只在于如何驾驭他们罢了。
我命令各州郡考察官吏和百姓中有优秀才能、超群出众,可以担任将相及充任出使远方国家的人材。
解读
本篇首句说“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这是以虚笔起势,衬托出了汉武帝的壮志雄心,以便为下文做铺垫。
下句中的“亦在御之而已”一句,将武帝这种睥睨当世的气魄展露无疑。
本文虽然简短,却处处藏有锋芒,气势雄奇不凡。
过秦论(上)
出自:贾谊
汉人很注重总结秦亡的教训,这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距离秦亡不远,而且也可以为汉朝统治者及后世提供借鉴,贾谊的《过秦论》就是这方面的佳作。
《过秦论》肯定了秦孝公支持商鞅变法所起的重要作用,文章的主旨在于“过秦”,也就是谴责秦朝的过失。
在贾谊看来,秦孝公吞并六国时,处于攻势,依靠权势和暴力取得了天下。
统一天下后,就该施行仁政,注重教化,这样才能够避免灭亡。
原文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①,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②。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③,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④,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⑤;隳名城⑥,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⑦,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⑧,氓隶之人⑨,而迁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⑩,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
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⑪,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⑫,非铦于钩、戟、长铩也⑬;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⑭,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⑮,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①殽(yáo)函:殽山与函谷关。
②连衡:亦作“连横”。
③合从:即合纵。
④敲朴:棍子。
⑤黔首:百姓。
⑥隳(huī):毁坏。
⑦(dí):通“镝”,箭头。
⑧瓮牖(yǒu):以破瓮作为窗户,形容贫穷。
⑨氓(ménɡ)隶:充当隶役的平民。
⑩俛(miǎn):通“勉”,尽力。
⑪赢:担。
景:通“影”。
⑫耰(yōu):平整土地所用的一种农具。
棘矜:枣木棍。
⑬铦(xiān):锋利。
铩(shā):长刃矛。
⑭絜(xié):比较。
⑮七庙:天子的宗庙。
古代制度规定天子的宗庙要供奉七代的祖先。
译文
秦孝公凭着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拥有雍州肥沃的土地,君臣上下固守,伺机篡夺周王朝的政权;他们怀有席卷天下、征服各国、统一四海的志向,并吞八方的野心。
在这个时侯,商鞅开始辅佐孝公,他对内建立法律制度,发展农业和纺织,整修攻守的装备;对外实行连横政策,使诸侯们自相争斗。
于是,秦国人不费任何劳苦便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都是继承上一代留下的基业,遵照前人的策略,秦国因而向南取得了汉中,向西攻占了巴蜀,在东边割取了肥沃的土地,接收了重要的州郡。
诸侯们都感到恐惧,于是会盟共谋削弱秦国之计,不惜用珍奇的器物、贵重的财宝和肥沃的土地来招纳天下贤才,缔结合纵的盟约,结为一体,联合抗秦。
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人,都是明智忠信、宽厚爱人、礼贤下士的君子,他们约定合纵以拆散连橫,联合了韩、魏、燕、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抗秦力量。
于是六国的士人当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帮着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些人来沟通各国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一批人来统率各国的军队。
他们曾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上百万的兵力,直抵函谷关攻打秦国。
秦国的军队开关迎战,九国的军队都疑惧退缩,争相逃亡而不敢前进。
秦国没有耗费一支箭、一个箭头,天下的诸侯就已经疲惫了。
于是合纵的盟约解散了,各国争相割让土地以贿赂秦国。
秦国因而有余力利用诸侯的疲惫去制服他们,追逐那些逃亡败北的军队,横在地上的尸首多到上百万,流的血可以漂起盾牌。
秦国趁着有利的时机,宰割天下诸侯,分裂诸侯的土地,于是强国请求归服,弱国前来朝拜。
传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日子短,国家没什么大事。
秦始皇即位以后,光大了六代祖先遗留下来的辉煌功业,挥动长鞭来驾驭天下,吞并了东西二周,灭亡了各国诸侯,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控制了上下四方,拿着棍棒奴役天下人民,威震四海。
他又在南方占领了百越的土地,改设为桂林、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脖子上系着绳子,把生命交给秦朝的小官吏处置。
他还派蒙恬到北方修筑长城,固守边境,将匈奴击退到七百多里之外,胡人不敢南下放牧,他们的士卒也不敢张开弓箭前来报仇。
于是他废除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烧毁了诸子百家的书籍,为的是愚昧百姓;他拆毁了著名的城池,大肆杀戮天下的英雄豪杰,搜集天下的兵器而聚之于咸阳,并销熔了这些刀箭,铸成十二个金人,想以此来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
然后将华山作为城墙,将黄河作为护城河,据守亿丈之高的城垣,下临深不可测的河水,自以为很坚固了。
又有优秀的将帅、强劲的弓弩防守在险要的地方;亲信的臣子、精锐的士卒拿着锐利的武器,又有谁敢怎样呢?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的心中,自以为关中的险固,真像千里的钢铁之城,可以作为子孙万代做皇帝的基业了。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动着与秦国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
然而陈涉这个用破瓮作窗洞、用绳子栓门户的穷苦子弟,一个替人种田的仆役,又是个被发配充军的人。
他的才智比不上一般人,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能,没有陶朱公、猗顿那样的财富;只是夹杂在戍卒的队伍里面,奋起于村野百姓之间,率领着疲惫散乱的士卒,指挥几百人组成的军队,反过来攻打秦朝。
他们砍伐树木作为武器,举起竹竿作为大旗,却得到天下人民如云般地聚集响应;老百姓自己带着粮食,如影子一样地跟从着他,山东的豪杰俊士于是蜂拥而起,开始灭亡秦族了。
再说秦国的天下并非是又小又弱的,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关那样的险固,还是和从前一样;陈涉的地位,比不上从前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各国君主的尊贵;锄头、耰、枣木棍,比不上长钩、长戟、长矛等兵器的锐利;被发配去边境服役的一帮人,也不能和九国的正规军队相提并论;深谋远虑、行军用的战略战术,也赶不上从前诸侯的谋士们,然而成功与失败却截然不同,功业上的建树也恰恰相反。
假使让从前殽山以东的诸侯跟陈涉比较粗细短长、权势力量,那简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但是当年秦国以它那一点点地方,发展到成为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取得了八州的土地,使原来和秦国地位相等的诸侯前来朝拜,也有一百多年了。
此后才把天下合为一家,把殽山、函谷关当做宫室。
结果一个人起来发难,却使得宗庙都被毁掉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因为不能施行仁义,所以攻守的势态也就迥异了。
解读
本文整体上采用先扬后抑的写法,前半部分写秦的强盛,到“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处”句时,秦朝的盛势达到极致。
正所谓“盛极必反”,后面部分写秦亡的过程,极言秦朝失天下之易,与前半部分得天下之难形成鲜明对比,给读者以强烈震撼。
文末的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既是对全文的概括,又揭示了本文主旨,给人们留下思考的空间,可谓余韵悠长,发人深思。
此文层次敲击,笔笔放松,姿态横生,文气雄骏,大波澜中埋伏无数小波澜,千回百折,朝宗于海,有一唱三叹之致。
治安策
出自:贾谊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贾谊传》,又名《陈政事疏》。
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为吸取秦亡教训,大封同族的刘氏在地方做诸侯,以拱卫王室。
但这些诸侯仗着权势,在地方任意妄为,对中央构成了极大威胁。
此文写的正是贾谊对诸侯割据的看法,他在文中论述了让亲戚近臣做诸侯的害处,提出了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法削弱诸侯的实力,后被文帝采纳。
原文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①,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②,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③,亲兄之子西乡而击④,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⑤,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⑥,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⑦,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⑧,淮阴侯尚王楚⑨,黥布王淮南⑩,彭越王梁⑪,韩信王韩⑫,张敖王赵,贯高为相⑬,卢绾王燕⑭,陈豨在代⑮,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⑯,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⑰。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⑱,其次厪得舍人⑲,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
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⑳,曰疏。
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21,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22,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23,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已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24,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
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25,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26。
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27,一二指搐匕,身虑亡聊28。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29,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30。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
臣故曰:非病瘇也,又苦跖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释
①疑(nǐ):通“拟”,相匹敌。
②爽:忧伤。
③亲弟:指淮南王刘长,汉文帝之弟。
汉文帝六年,刘长谋反,后被人告发,绝食而死。
④亲兄之子:指济北王刘兴居。
他在文帝三年起兵叛乱,事败后自杀。
⑤冠:成年。
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
⑥熭(wèi):曝晒。
⑦抗刭(jǐnɡ):杀头。
⑧曩(nǎnɡ):从前。
⑨淮阴侯:指韩信。
⑩黥(qínɡ)布:英布,汉初时被封为淮南王,后因叛乱被杀。
⑪彭越:刘邦的功臣,后被诬谋反而夷灭三族。
⑫韩信:指韩王信,汉初时被封为韩王,后投降匈奴,起兵叛乱被杀。
⑬贯高:赵王张敖的相国,因策划谋害刘邦被杀。
⑭卢绾(wǎn):汉初被封为燕王,后投靠匈奴。
⑮陈豨(xī):汉初被封为阳夏侯,后叛乱,兵败被杀。
⑯亡恙:无病,这里是健在的意思。
⑰仄(zè):通“侧”。
豫:通“预”,预先。
席:凭借。
⑱中涓(juān):皇帝的近侍官员。
⑲厪(jǐn):通“仅”,才。
⑳诿(wěi):推托,推辞。
21黄屋:皇帝所乘的车。
22圜(yuán)视:怒目而视。
23髋(kuān)髀(bì):指胯骨和大腿骨。
24菹(zū)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把人剁成肉酱。
25遗腹:指遗腹子。
26瘇(zhǒnɡ):脚肿病。
27信:通“伸”。
28亡聊:无所依靠。
29扁鹊:战国时名医,姓秦,名越人。
30跖(zhí)戾(lì):指脚掌扭折变形。
译文
如果建立的诸侯国太过强大,必然造成同天子对等的局面,臣下因此屡次遭受祸害,天子也多次担忧这样的势态,这绝不是用来稳定君王统治、保全臣下不受祸害的办法。
如今,陛下的亲生弟弟中又有人图谋要当东方的皇帝;亲哥哥的儿子向西发动攻击;现在吴王谋反的事又报了上来。
天子正当壮年,施行正义,没有什么过失,对他们再三给予恩惠,尚且如此,何况那些权力大于这类诸侯十倍的大诸侯呢?但是如今天下暂时安定,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诸侯大国的国王尚且年幼,汉朝安置在那里的太傅、丞相们正掌握着王国的政事。
再过上几年,诸侯王大都要加冠成人了,血气方刚,汉朝委任的太傅、丞相们不得不主动称病辞官,诸侯王们也求之不得准许了他们,然后在丞、尉以上的官职当中普遍安插自己的人手,如此一来,他们与谋反的淮南王、济北王的行为又有什么不同呢?到这种时候再想做到天下太平,即使是唐尧、虞舜也是治理不了的。
黄帝说:“要晒东西就必须趁太阳在正午的时候,要割东西就必须趁刀子在手里的时候。”现在按照这个道理行事,能够顺利完成并且十分安稳,是十分容易的;如果不肯及早行动,过了这个时机,就会毁了骨肉之亲而使他们被杀头,这难道跟秦朝末年有什么不同吗?凭借天子的地位,利用当今的有利时机,靠着上天的帮助,还对把危险转换为安定、把混乱转换为治理的举措有所忌惮;假设陛下处在齐桓公当年的地位,恐怕就不肯集合诸侯而匡正天下的混乱了吧?我又知道陛下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假使当今天下的形势就像从前高祖的时候一样,淮阴侯韩信尚在楚国为王,黥布在淮南为王,彭越在梁国为王,韩王信在韩国为王,张敖在赵国为王,贯高在赵国做丞相,卢绾在燕国为王,陈豨封在代郡,假使这六七位王公都健在,在这样的时势下陛下登上天子之位,自己觉得这位子能坐得安稳吗?我有根据知道陛下是不可能觉得坐得很安稳的。
秦末天下混乱,高皇帝与上述诸公一起起事,当时高皇帝没有亲族的势力可以依靠,这些王公中最幸运的当时也只不过是中涓的官职,其次的也只不过得到舍人的职位。
他们的才能不及高皇帝,而且相差甚远。
高皇帝凭借着明圣威武登上天子之位,划出肥沃富饶的土地来封这几位为王,多的有一百多个城邑,少的也有三四十个县,高皇帝对他们的恩德实在是很优厚了。
然而在此后的七年当中,反叛的事件就有九起。
陛下您与当今的王公们,并非是跟他们亲自较量过才能后才使他们甘心称臣的,又不是您亲自封他们为诸侯王的,高皇帝尚且不能得到一年的安宁,所以臣下我知道陛下是不可能觉得这皇位已经坐得安稳了。
然而还有可以推托的借口,说他们与刘氏的关系疏远,臣下我请求试着说说关系亲近的同姓诸侯王。
假使让悼惠王在齐国为王,元王在楚国为王,高皇帝的儿子如意在赵国为王,幽王在淮阳为王,共王在梁国为王,灵王在燕国为王,厉王在淮南为王,这六七位贵人如果都健在,在这样的时势下陛下登基即位,能够做到按自己的意志治理天下吗?臣下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够按自己的意志治理天下的。
像这样的诸侯王们,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都怀有把陛下当做普通兄弟看待的心思,他们没有不想在王国中实行帝制而自己做皇帝的。
他们擅自封官赐爵,赦免死罪,更有甚者居然乘坐皇帝才能坐的黄屋车,汉朝法令在他们的王国内不被执行。
有的虽然被执行,但是对于行为不守法纪如厉王那样的人,命令他都不肯听从,一旦要召见他,他又怎么会来呢!侥幸被召来了,法令又怎么能够施加到他的身上?如果依法处置了一个亲戚,全国的诸侯王马上会瞪着眼睛愤怒地起来反抗,陛下的臣子中虽然有像冯敬这样勇敢的人,但刚要开口,刺客的匕首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了。
陛下虽然贤明,但又有谁能与您一起治理这些诸侯王呢?所以被疏远的亲属一定是国家的威胁,亲近的也必然给国家造成混乱,这是已经被事实证明了的。
那些异姓诸侯王自恃强大而发动叛乱的,汉朝已经侥幸战胜他们了,但又不改变造成他们这种行为的成因与条件。
同姓诸侯王沿袭这样的先例而动乱起来,已经有征兆了,他们的势力即使一时遭到削弱,但不久又故态复萌。
灾祸的变化,还不知道要向何方转移,圣明的皇帝处在这样的形势下尚且不能使国家安定,后代对付这些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屠夫坦一个早上可以分解掉十二头牛,而他的刀刃却不钝,是因为他所剖剥、切割的地方,都是顺着肌肉纹理部分,以及关节和骨缝处;至于髋骨、股骨这样的地方,他不是改用小斧,就是换了大斧。
仁义恩德,就像君王手中锋利的刀刃;权势法制,如同是君王的大小斧头。
如今的诸侯王都是像髋骨、股骨一样坚硬难斫的势力,放弃大小斧头对他们的效用,而用锋利的刀刃去对付他们,我以为最后这把刀不是缺口就是折断。
为什么不能用这仁义恩德的刀锋去对付淮南王、济北王呢?因为形势不容许做这样的处置。
我私下里考察从前事态发展的轨迹,大抵是强大的诸侯王先反叛。
淮阴侯在楚国为王,最强,就最先反叛;韩王信依靠匈奴的支持,则也反叛;贯高依靠赵国的支持和帮助,则也反叛;陈豨部队精良,则也反叛;彭越利用梁国的力量,则也反叛;黥布利用淮南的力量,则也反叛;卢绾的力量最弱小,就最后反叛。
长沙王吴芮封地内人口才二万五千户,功劳很小,却保存得最完好;与汉室的关系疏远,却最为忠心,这不仅仅是长沙王的性格不同于别人,也是形势使然。
从前如果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都占据几十个城邑而封为诸侯王,即使至今他们的势力已经破败衰弱,也是不可以的。
如果让韩信、彭越之流只居于彻侯的地位,即使他们至今还存在,也是可以的。
既然这样,那么天下的大计就可以知道了。
要想让诸侯王们都忠心依附,就不如让他们都像长沙王那样;要想臣子们不至于被剁成肉酱,就不如让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要想天下能得到长治久安,就不如更多地建立诸侯而减弱他们的力量。
力量弱小了,就容易使他们归于道义;封国小了,就不会有什么歪邪的念头。
这就使得天下的形势,像身体指使手臂、手臂指使手指一样,没有不受节制而服从的;诸侯王不敢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像辐条一齐凑向车轴一样地听从天子的命令。
等到就算是小民百姓也知道国家已经太平安定,那么天下人也就都知道陛下的贤明了。
分割诸侯国的土地,确定合理的分封制度,使齐、赵、楚各自分为若干小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全部按照世系家谱的次序各自接受祖上的封地,直到把这些封地分完为止;对于燕、梁和其他诸侯国也都一样办理。
那些分地多而子孙少的诸侯国,也先分建成若干小诸侯国,可以先让王位空着,等他们又有了子孙,就让他们的子孙来统治这些封国。
诸侯国的土地,因为犯罪而将封土削减和没收入朝廷的,或者把这个诸侯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或者把没收的土地封给他的子孙,把原先的封地如数偿还给他们。
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天子都不贪图他们的,这实在是为了使天下安定太平、四方皆得治理罢了,所以天下之人也就都知道陛下的廉洁。
分地制度一旦确定,宗室子孙没有一个会担心自己是否能成为封国的国君,臣下不会产生背叛的念头,君上也没有诛杀讨伐的意思,所以天下之人就都知道了陛下的仁爱。
法度确定而没有人敢触犯,法令推行而没有人敢违抗,贯高、利几之类的阴谋不再会发生,柴奇、开章之类的诡计不再会出现,小民向善,大臣顺从,因而天下之人也就都知道了陛下的正义。
这样,即使让幼主当政,天下也是安定的;即使立遗腹子,让臣下只朝拜先帝的衣服,天下也不会动乱。
当代得到大治,后世歌颂陛下的圣明。
这一项举动就能带来五个方面的功效,陛下还顾虑什么而长期不这样做呢?
如今天下的形势正像患了脚肿的疾病,一只小腿差不多肿得像腰粗,一只脚趾差不多肿得像大腿,就算像往常一样起居都不能弯曲伸展,一两个脚趾抽搐,整个身体就疼得失去了依靠。
如果错过了如今的时机而不进行治疗,势必成为不能治疗的顽症,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良医,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而且这病还不只是脚肿,又苦于脚掌扭折。
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如今继承王位的,是陛下堂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如今继承王位的,则是陛下的侄孙。
您的近亲当中还有没得到封地以使天下安定的,而远亲旁支中却有人控制大权来逼迫天子。
臣下我因此说:现在的情形是不但患了脚肿的疾病,又苦于脚掌扭折啊。
令人痛哭的,就是因为得了这样的疾病啊!
解读
本篇开门见山,提出“安上而全下”这一文旨。
次段以“今之时”和“天子之位”两个方面对情势进行评估,另外还引用齐桓公、汉高祖的事迹,反衬汉文帝不能在异姓诸侯面前自安。
第三段对诸侯的心理进行分析。
第四段以“势”字为核心,以屠牛坦解牛的故事作譬喻,揭示了御人之道;此外,本段还连用七个“反”字,细数诸侯叛乱,可谓惊心动魄。
第五段提出了消除诸侯之乱的办法,即广设诸侯,削弱大诸侯国的势力。
最后一段以“足病”喻指诸侯之害,告诫皇帝要提早下手,这种譬喻手法不仅使文章生动形象,还增强了说服力。
此文本末详明,首尾相贯,行文回环往复,曲折尽态。
论贵粟疏
出自:晁错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食货志》。
汉文帝十二年,晁错鉴于资财匮乏的现状,向文帝上了一份奏折。
这份奏折分析了资财不足的原因,也就是“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继而提出了贵粟、固边的政策,认为这样做才能保持国家富强、人民安定。
原文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①,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②。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余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③。
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④,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⑤,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⑥,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⑦。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⑧,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⑨。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
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⑩。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⑪,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注释
①捐瘠(jí):饿死的和瘦弱的人。
②畜:通“蓄”。
③地著:安居在一个地方。
④政:通“征”。
⑤奇赢:高额利润。
⑥敖:通“遨”,游玩。
⑦曳缟(ɡǎo):披着丝织长衣。
⑧乖迕(wǔ):违背。
⑨渫(xiè):分散。
⑩复卒:免除兵役。
⑪仞(rèn):长度单位,周制八尺,汉制七尺。
译文
圣明的君主在位百姓就不会受冻挨饿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圣明的君主能亲自种粮食以供百姓吃食,亲自织布以供百姓穿戴,而是因为他能够开发天下百姓的增产生财之道啊。
因此,尧、禹的时代虽然曾经有过连续九年的水灾,商汤时虽然曾经发生过连续七年的旱灾,可是国内却没有饿死饿瘦的人,这是因为积蓄的粮食丰足,事先就有所准备啊。
当今四海之内皆为一国,土地之广大、人口之众多并不亚于禹、汤的时代,加上没有连年的天灾水旱,但积蓄的粮食却不及禹、汤的时代,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土地尚有未被开发的余利,民众尚有未被开发的余力,能生产粮食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还没有全部开发出来,游荡求食的民众还没有全部回乡务农。
老百姓贫困,那么奸诈邪恶就会滋生。
贫因是由于物产不丰足导致的,而物产不丰足是由于不务农产生的,不务农就不能安居乡土,不安居乡土就会轻易地离开家乡。
要是百姓像鸟兽一样随处觅食,即使有很高的城墙、很深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严酷的刑罚,也是不能禁止他们的。
人受寒挨冻的时候,不是要等到有既轻又暖的衣服才穿;忍饥挨饿的时候,就不会奢求食物的甜美可口。
饥寒交迫,就会不顾廉耻。
一天吃不上两顿饭就会饥饿,整年都做不上衣服就会受冻,这是人之常情。
如果腹中饥饿而得不到食物,身上寒冷而得不到衣服,即使是慈母也不能保全她的儿子,君主又怎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有他的人民呢?圣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使百姓致力于农桑,减轻他们的赋税,增加粮食的储备,以充实仓廪、防备水旱之灾,因此而能够保有人民。
对于百姓,全在君主如何管理和引导他们,他们追求利益,就像水总是往低处流一样,不选择东西南北。
珠玉金银,饥饿时不能当食物吃,寒冷时不能当衣服穿,然而大家之所以珍视它,这是因为君主重视它们。
这类东西轻便微小,易于收藏,拿在手里,就能遍行海内而无饥寒之忧。
它们能使臣子轻易地背叛他的君主,民众轻易地离开他们的家乡,盗贼有了为之铤而走险的东西,逃亡的人则得到了便于携带的资财。
粮食布匹,从地里生产出来,按季节成长,靠人力收获,不是在一天内能完成的。
几石重的粮食,连中等体魄的人都挑不起来,所以不能成为奸邪之人贪求的东西,但一天得不到,饥饿寒冷就会接踵而至。
因此圣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珠宝。
当今五口人的一般农民家庭,成员为公家服役的不少于两人,所能耕种的田地不超过百亩,百亩田地的收获不过百石。
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贮藏,还得伐薪砍柴,修缮官署,供给徭役。
春天不能避风沙,夏天不能避暑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空闲日子可以休息;其间又有迎来送往、吊丧探病、抚养孤老、养育幼儿等诸多事情需要操持。
农民已经是如此辛勤劳苦,还要再遭受水旱之灾,应付紧急的政令、暴虐的管制;赋税征敛常常没有定时,早上下达的命令常常是傍晚就要更改。
此种形势下,手中有粮的人往往半价出卖以应急用,无粮的人不得不去借取几倍利息的高利贷,于是就有了卖掉田地房屋,甚至卖掉子孙来还债的人。
而那些商人中间,资金多的就囤积居奇,放高利贷以成倍地赚取利息;资金少的就坐在集市上贩卖商品,投机取巧,获取高额利润。
他们每日游逛于都城集市之上,利用官府的紧急需求,成倍地翻升所卖物品的价格。
所以这些人中男人不耕田种地,女人不养蚕织布,但穿的一定是有纹饰华彩的衣服,吃的一定是精米肉食;没有农民的劳苦,却有田间的收获。
他们凭借自己的雄厚财富,结交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并且常常因为利益而互相倾轧。
在他们进行路程长达千里的游览过程中,华贵的衣冠和华丽的伞盖前后呼应,此起彼伏,他们乘的是坚固的车子,骑的是肥壮的马匹,脚踏着丝鞋,身披着绸衣。
这就是商人
¼并农民,农民流离失所的原因。
如今法律把商人看得很卑贱,但商人已经富贵起来了;法律尊重农民,可农民已经变得贫贱了。
世俗所尊崇的,正是君主所鄙视的;官吏所瞧不起的,正是法律所尊重的。
这样上下颠倒,尊崇的和轻贱的相违背,却想使国家富足、法律有效,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当今的要务,没有比促使百姓从事农业更重要的了。
要想使老百姓从事农业,关键在于重视粮食;使粮食得到重视的方法,在于让老百姓用粮食来求赏免罚。
现在应该号召天下人向地方官府交纳粮食,让他们可以因此而得到爵位,可以因此而赎免罪行。
这样,富人得到爵位,农民则有了钱财,粮食也可以分散到有用的地方去。
能通过交纳粮食来得到爵位的人,都是富裕的人;向富裕的人索取粮食,以供朝廷使用,那么贫民的赋税可以得到减少。
这样做正是所谓的损有余而补不足,政令发出就能使百姓得益的事情啊!顺应人民的意愿,好处有三方面:一是主上的费用充足,二是百姓的赋税减少,三是农业生产受到鼓励。
按照现行的法令:百姓能出一匹驾车的战马的,可以免除三人的兵役。
驾车的战马,是国家的军事装备,所以可以使人免除兵役。
神农氏的教导说:“有七八丈高的石头城,有百步宽、充满沸水的护城河,有带甲的士兵百万,如果没有粮食,也是不能守住的。”由此看来,粮食,是帝王最重要的物资,是施行政治要致力的头等大事。
让百姓交纳粮食换取爵位,爵位高到五大夫以上,才能免除一个人的兵役,这同交纳战马受到的益处相差太远了。
封爵位,是帝王专有的权力,出于皇上之口而没有限制;粮食,是百姓种出来的,可以从地里不断地生产出来。
取得较高的爵位与免除罪罚,都是人们非常渴望的事情,如果让天下的人都向边境交纳粮食,用来换得爵位、免除罪罚,不用三年,边塞的粮食就一定很多了。
解读
对“贵粟”之利和“轻农”之害的对比贯穿了全文,并透过古和今、金银珠宝和粟米布帛、农夫的勤苦和商人的安逸等多个对比,让人意识到“贵粟”在社会各个层面上的好处。
此文通篇逻辑严密,文字也很有感染力,体现了晁错严峻尚实的质朴特色。
狱中上梁王书
出自:邹阳
邹阳本是梁孝王的门客,深得梁孝王器重。
同在孝王门下的羊胜、公孙诡嫉妒他的才能,就在梁孝王面前说他坏话,结果邹阳被诬下狱。
在狱中,邹阳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给梁孝王写了这篇书。
此文先写自己遭受诬陷,后写自己对梁孝王的一片忠心,感情真挚,让人读之落泪。
梁孝王读后亦深受感动,不但释放了邹阳,还把他列为上宾。
此文主旨:君臣之间应该以忠信相待,不要受小人谗言的蒙蔽。
原文
邹阳从梁孝王游①。
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②。
胜等疾阳,恶之孝王。
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
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荆轲慕燕丹之义③,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④,太白食昴⑤,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
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⑥。
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阳狂⑦,接舆避世⑧,恐遭此患也。
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勿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⑨,子胥鸱夷⑩,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知与不知也。
故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⑪,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⑫;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⑬;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
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⑭,徐衍负石入海⑮。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⑰,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⑱,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⑲。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⑳,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21,故功业覆于天下。
何则?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22;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
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轲湛七族23,要离燔妻子24,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25,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26,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27。
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28,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29。
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30,不以利伤行。
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窟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注释
①梁孝王:汉文帝次子刘武。
②羊胜、公孙诡:二人都是梁孝王的宠臣。
③荆轲:战国末期人,曾经替燕太子丹去刺杀秦王,事败身亡。
④卫先生:秦国人。
秦将白起曾于长平大破赵军,派卫先生见秦王请求增兵,趁机灭赵。
⑤昴(mǎo):星宿名。
⑥寤(wù):通“悟”,觉悟。
⑦箕子:名胥余,他因为进谏而被纣王囚禁,于是装疯避祸。
阳:通“佯”,假装。
⑧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者。
⑨比干:纣王时的贤臣,因为强谏纣王而被剖胸挖心。
⑩鸱(chī)夷:皮口袋。
⑪王奢:齐臣,因罪逃到了魏国。
后来齐国攻打魏国,他登城对齐将说:“今君之来,不过以奢之故也。
夫义不苟生,以为魏累。”于是自杀了。
⑫尾生:《庄子》中曾讲了尾生的故事:尾生与一女子约于桥下,洪水至而女子没来,尾生为了守信,抱桥柱溺死。
⑬(jué)(tí):良马。
⑭申徒狄:商代人,相传他因为自己的建议主张不能被采纳,投雍水而死。
⑮徐衍:周末人,因对乱世不满,负石投海而死。
⑯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曾沦为奴隶,秦穆公用五张羊皮将他赎回,任用为大夫。
⑰宁戚:春秋时卫国人,他曾经在齐国放牛,被齐桓公碰见,桓公知道他是贤者,于是任用他为大夫。
⑱由余:春秋时晋国人,逃亡到戎地,戎王命他出使秦国,被秦穆公看中。
后来秦穆公设计离间戎王和由余,使之归秦,在他的帮助之下称霸西戎。
⑲朱:指丹朱,尧的儿子,尧因为他不贤而将天下传给了舜。
象:舜的异母弟,他曾经和父母共谋害舜。
管、蔡:即管叔和蔡叔,他们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他们联合纣王的儿子武庚发动叛乱,被周公平定。
⑳侔(móu):相比。
21修孕妇之墓:传说纣王和妲己曾以剖看孕妇腹中的婴儿为乐,武王后来为被害的孕妇修了墓。
22车裂:即赶车分裂人体的一种酷刑,商鞅因为得罪了秦国的王公贵族,秦孝公死后被车裂。
23湛:通“沉”。
24燔妻子:要离为了替吴王阖闾刺杀庆忌,曾让吴王砍断他的右手,烧死他的妻儿,装作受迫害逃走,以此来骗取庆忌的信任。
25龙逢:夏代的贤臣,因为向夏桀强谏而被杀。
26陶钧:古代制陶时所用的转轮。
27乌集:像乌鸦一样聚集。
28挛拘:拳曲,这里是固执有偏见的意思。
29皂:通“槽”。
30底厉:通“砥砺”,磨刀石。
译文
邹阳侍奉梁孝王。
邹阳为人聪明而有谋略,正直热情而不苟且迎合流俗,他和羊胜、公孙诡同为梁孝王的门客,羊胜等人嫉恨他,在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发怒,把他交给了狱吏,打算杀掉他。
邹阳于是就在狱中上书梁孝王,说:
“臣听说过‘忠诚不会不受到报答,信义不会招致怀疑’这样的话,臣常常认为这话说的是对的,现在看来只不过是空话罢了。
从前荆轲仰慕燕国太子丹的义气,替他去刺杀秦王,精诚使白虹贯穿了太阳,而太子丹还对他有所疑虑,怕他改变心意;卫先生为秦国谋划长平的战事,他的忠心使得太白星占据了昴宿的位置,而秦昭王对他始终有所怀疑。
这两人的精诚都感动了天地,却得不到两位君主的信任,这岂不是令人悲哀的事吗!今天臣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讲出我的想法,希望大王了解,而您左右的人却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把我交给狱吏审讯,使我被世人怀疑,这就像使荆轲、卫先生再生,而燕、秦两国国君仍旧不能醒悟一样啊!愿大王仔细考察一下我的委屈。
从前卞和向楚王献上和氏璧,楚王却砍了他的脚;李斯竭尽忠心侍奉秦国,却被秦二世胡亥处以极刑。
正因为君王们不辨忠奸,所以箕子假装疯癫,接舆逃离尘世,他们都是怕遭到那样的祸患,但愿大王您能体察卞和与李斯的心意,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听信谗言,不要让我被箕子、接舆嘲笑。
臣听说比干被纣王挖心,伍子胥自杀后尸体被吴王夫差用皮口袋装起来扔到江中,臣起初不信有这等事,今天才懂了,愿大王仔细考察我的委屈,对我稍加怜悯吧。”
“俗话说:‘有的人相识多年,直到头发都白了,还好像刚刚认识一样;有的人陌路偶遇,停车交谈,却像老朋友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相知与不相知的缘故啊。
所以樊于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愿意将脑袋交给荆轲,帮助太子丹刺杀秦王;王奢离开齐国逃到魏国,登城自刎,以使齐军撤兵从而保存魏国。
那王奢、樊于期与齐、秦并不是新交,与魏、燕也没有什么旧谊,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两国而为魏、燕两国国君献上生命,是因为魏、燕两国国君的行为与自己的心愿相合,并且仰慕魏、燕两国国君的义重如山呀。
因此,苏秦不能取信于天下,在燕国却成为像尾生一样信守诺言的人。
白圭在中山做将领时曾因战败而丧失了六座城池,后来却为魏国攻取了中山。
这是为什么?这实在是因为有人了解并且信任他们的缘故啊。
苏秦在燕国做相国的时候,有人到燕王那里去讲他的坏话,燕王听了对讲坏话的人按剑而怒,反而更加优待苏秦;白圭因攻取了中山而显耀于魏国,有人到魏文侯那里去讲他的坏话,文侯反而赐给他夜光宝璧。
这又是为什么?这两位国君和两位臣子都是肝胆相照、互相信任,难道能因为无根据的瞎说而有所动摇吗!”
“所以说女子无论美丑,一入宫中就会有人嫉妒;士人不论贤与不贤,一入朝廷便会受人嫉恨。
过去司马喜在宋国被挖去膝盖骨,后来却做了中山国的相国;范雎在魏国被打断了肋骨,打掉了牙齿,后来却被秦王封为应侯。
这两个人都深信自己的计划必定能够实现,舍弃结党营私的私心,只结交很少的人,所以不能避免嫉妒之人的诬陷。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申徒狄投雍水而死,徐衍背着石块走进海里的事情。
他们不为世俗所容,宁可舍生取义也不在朝廷上苟且偷安、上下钻营来改变君主的心意。
所以百里奚在路边讨饭,秦穆公却将国政交付给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将他请来治理国家。
这两个人,难道是以往就在朝中做官,依靠左右的人替他们说好话,然后才得到两位国君的重用的吗?只要君臣的心灵互相感知,行为相合,关系就牢固得像胶漆一样,连亲兄弟也不能离间,又怎么会被众人的说长道短迷惑呢?所以偏听偏信就会产生奸邪,让某一人大权独揽就会造成混乱。
过去鲁国国君偏听季孙氏的言论而赶走了孔子,宋国国君听用了子冉的计谋而将墨子囚禁起来。
以孔子、墨子二人的雄辩,尚且无法使自己避免谗言中伤,致使两国都迫害他们,这是为什么?那就是由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缘故吧。
秦国任用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任用越人子臧而使威王、宣王时的国力强盛。
此二国的做法,岂是拘泥于世俗的看法,为诡辩偏执的浮华之词所羁绊吗!只有公正地听取意见,多方面地观察事态,才能使自己成为当世的英明君王。
所以彼此心意相合,则胡族和越族也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这样;若是心意不合,则骨肉同胞也可能成为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
如今做君主的如果真能学习齐国和秦国的用人之明,抛弃宋国和鲁国那样的偏听偏信,那么不但可以超过五霸,即使想要成为像三王那样的圣明君主,也是容易做到的。”
“因此圣明的君主觉悟了,便会抛弃传位给子之那样的人的心思,而且不喜欢像田常那样的‘贤才’;会封赏像比干那样的忠臣的后代,为被残害的孕妇修建坟墓,这样才能功业覆盖天下。
这是为什么呢?就是要持续地推行善政。
晋文公能够倾听仇敌的进言,因而得以称霸诸侯;齐桓公能够任用他的仇人为相,因而得以匡正天下。
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君主仁慈殷勤,确实能让人心中感动,这不是花哨的空话可以代替得了的。
至于秦国用商鞅变法图强,向东削弱了韩、魏等国的力量,成为天下的强国,最后却车裂了商鞅;越王勾践用大夫文种的计谋,力克强大的吴国而称霸中原,随后又诛杀了文种。
正因为有这样的事例,因此孙叔敖三次罢相而不悔恨,於陵子仲拒绝了三公的高位而去给人浇地种菜。
如今为人主的要是真能去掉骄傲之心,怀着有功必报之意,推心置腹,真诚相待,肝胆相照,厚施恩德,始终与人同甘苦,对士子无所吝惜,那么就可以使夏桀的狗对着唐尧叫,可以让盗跖的门客去刺杀许由。
何况您有着万乘大国的权势,依托着圣明君王的恩泽呢!倘若这样,那荆轲不怕连累七族,要离为公子光甘愿妻儿被烧死,这种事又何足为大王道哉!”
“臣听说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在黑夜里投向路上的行人,人们见了没有不按剑怒目而视的。
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面前。
弯曲的树根,模样曲折难看,却可以成为天子的器物,这是因为左右的人事先将它加以雕饰了。
所以无缘无故来到面前的,即使是随侯珠、和氏璧,也只能结成仇怨而不能显示恩德;假如有人事先加以游说推荐,就是进献枯木朽株,也会被视为建立了功勋而不会被忘怀。
现在天下的布衣、穷居的士人,身受穷困饥饿的困扰,他们即使学到了尧、舜般的术道,具有伊尹、管仲那样的雄辩,怀着龙逢、比干一般的忠心,可是他们平素并没有像树根那样经过雕饰,于是虽然竭尽精神,想要前来向当今的国君奉献上自己的一片忠心,但君主势必会承袭前面所说的按剑怒视对方的做法,这就使得布衣之士连枯木朽株的资质都不如了。
因此,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驾驭世俗,会像陶工独自转动圆盘改变器物的形状一样,而不会被鄙陋昏乱的言论所牵制,不会因为众人的七嘴八舌而改变自己的意志。
秦始皇因采纳了中庶子蒙嘉的话,从而相信了荆轲,以至于遭到匕首的突然袭击;周文王在泾水、渭河边田猎,回来的时候车上载着吕尚,结果统一了天下。
秦始皇因听信了左右的话而险些丧命,周文王任用偶然相识的人却成就了王业。
这又是为什么?是因为周文王能够超越那些狭隘固执的言词,听取甚至是自己统治地区之外的议论,独自看到了光明宽广的大道!当今的人主沉溺于阿谀之辞、谗佞之语,被近臣妻妾制约牵绊,使得才识高远的贤士受到与牛马等同的待遇。
这也就是为什么鲍焦愤恨世道的原因啊。”
“臣听说:衣冠穿戴庄重严整而入朝议政的人,不会因为私心而辱没道义;修身养性而使自己树立名声的人,不会因为贪利而损害品行。
所以遇到了名叫‘胜母’的里巷,曾子就不肯走进去;有一个城邑名叫‘朝歌’,墨子便掉转车头。
现在想要使天下胸襟远大、满怀抱负的士子为威重的权势所笼络,为地位显赫的权贵所逼迫,改换面孔,玷污德行,去侍奉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以此求得亲近主上,那么,贤士们只有老死在岩穴草莽之中了,哪里还会有向君主竭尽忠信,而走进宫廷中的人呢?”
解读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巧妙运用“同理心”的原则,处处为梁王建功立业的宏图着想,这样有利于消除梁王对自己的误解,为他展开自我辩白扫清了障碍。
文章非常善于制造矛盾,如首段中作者先说“常以为然”,但后面一句“徒虚言耳”又完成了自我否定。
作者又从反面论说能“始不信,迄今知之”,这有利于感染读者,使其与自己的情感产生共鸣。
而他也敢于批评梁孝王“惑于众口”、“沉谄谀之词,牵帷墙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想让天下的贤士“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这体现了作者“慷慨不苟合”的刚烈性格。
上书谏猎
出自:司马相如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司马相如传》。
汉武帝喜欢四处游猎,游猎则难免危险。
司马相如见了这种情况,便向武帝上了这篇劝谏之辞。
在此文中,司马相如处处为皇帝着想,可谓体贴入微,武帝看过此文后,对相如大加赞赏。
原文
相如从上至长杨猎①。
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
相如因上疏谏曰:“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②,捷言庆忌③,勇期贲、育④。
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
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⑤,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得用⑥,枯木朽株尽为难矣。
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⑦,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⑧;况乎涉丰草,骋丘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塗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
’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注释
①长杨:秦宫殿名,故址在今陕西周至。
②乌获:战国时的大力士。
③庆忌:秦秋时吴王僚之子。
④期:一定。
贲、育:战国时的勇士孟贲和夏育。
⑤逸材:才能超群。
⑥逢蒙:古代善于射箭的人。
⑦轸(zhěn):车厢底框。
⑧衔:马嚼子。
橛(jué):固定车厢底部与车轴之间的木橛。
译文
司马相如跟随汉武帝到长杨宫打猎。
那时天子正喜好亲自射击熊或野猪一类的野兽,常常驱车策马进行追赶,司马相如为此上书规劝说:“臣听说事物有虽然同是一类而功能各不相同的说法,所以同是勇士,谈到力气大要数乌获,谈到敏捷要数庆忌,谈到勇猛则要数孟贲、夏育。
以臣下的愚陋之见,私下里觉得人类固然有这种现象,野兽也一样。
如今陛下喜好跨越险阻,射猎猛兽,万一突然遇上了凶猛异常的野兽,使它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惊慌起来,猛然前来扑袭皇上的车驾,车辆来不及掉头,身边的武将卫士来不及施展武艺,即使有乌获、逢蒙一样的技艺也派不上用场,再加上枯木朽树都会成为逃避躲闪的障碍。
这种情形就好像胡兵越卒突然从车底涌出,羌人夷骑在车后追赶,这难道不是危险的事吗?就算是防护措施周全,万无一失,那些危险的地方也不是天子应该接近的。
况且天子外出,即使派人先清理了道路而后行走,在大道上驱驰,尚且有时会发生马咬断嚼子、车子散架的事故;何况涉足在茂密的草丛之中,驰骋在山丘原野之上,眼前有猎杀野兽的乐趣,而心中却没有对发生意外的防备,这样的情况下遭遇危险恐怕是很容易的!放弃天子的尊贵,不顾自己的安全,喜欢在有危险的地方寻欢作乐,我私下以为陛下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大凡英明的人都能够在事情尚未萌发之前就有预见,有智慧的人能在危险尚未形成之前便予以避免,灾祸往往隐藏在隐蔽而不易察觉的地方,发生在人们疏忽大意的时候。
所以俗话说:‘家中富千金,不坐屋檐下。
’此话虽然说的是小事情,却可以用来借喻大的事情。
臣希望陛下留意明察这一点。”
解读
本文可分作三节。
首节引用古代士人的典故说明“人诚有之,兽亦宜然”的道理。
在这里,司马相如指出,遇到“逸材之兽”是很危险的,天子贵为一朝之尊,沉迷打猎无异于涉险。
本段中的“卒然”二字,衬托出了语境的紧迫性,并与下文中的“不及”、“不暇”、“不能”这三层否定相对应。
本段是以人与兽对举的方式,说明打猎的危险性。
次节重在说理,司马相如在此运用了对比的写法,即以驱车清道和和驰骋田猎这两种情况对比,指出田猎的对象一般都凶狠异常,能致使“枯木朽株,尽为难”,而狩猎的环境也大多凶险,若是狩猎者“内无存变之意”,就会遭致不幸。
本段的目的是告诫武帝谨防不测,语辞峻险,其势可畏。
三节起首是一句警语:“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与后来欧阳修的“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一语意义十分相近,都是告诫人们要时常保持忧患意识。
文末以谚语“家累千金,坐不垂堂”作结,耐人寻味,也为文章增添一道余韵。
答苏武书
出自:李陵
公元前100年,汉朝使臣苏武出使匈奴时被扣。
次年,汉朝派大将李陵率五千军马出塞迎击匈奴,结果在矢尽粮绝、后无增援的情况下战败被俘。
李陵假意投降了匈奴,不过他在听说一家老小被武帝杀害后,打消了南归的念头。
后来,苏武被汉朝使臣救出,回到了故国。
由于两人是故交,苏武便写信给李陵,劝他回来。
李陵收到信后,给苏武回了一封信,拒绝了他的建议。
此文就是信的内容,在这封信里,李陵叙述了自己兵败被俘的经过,还为投降匈奴进行辩解,对汉武帝的残暴寡恩进行了谴责。
整篇文章慷慨悲壮,句句都是血泪,让人读之感慨良深。
原文
子卿足下①: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②,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鞲毳幕③,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
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④;身负国恩,为世所悲。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
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⑤,辄复苟活。
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
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⑥。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
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
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
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⑦。
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
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⑧,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
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
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
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
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
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
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
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
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
然陵不死,罪也。
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
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
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
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⑨,曹沫不死三败之辱⑩,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
区区之心,窃慕此耳。
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
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⑪,韩、彭菹醢⑫,晁错受戮⑬,周、魏见辜⑭;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⑮,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
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
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
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⑯,生妻去帷⑰,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
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
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
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
陵虽孤恩,汉亦负德。
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⑱?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⑲,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
足下胤子无恙⑳,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
李陵顿首。
注释
①子卿:苏武的字。
②荣问:美好的名声。
③韦鞲(ɡōu):皮臂套。
毳(cuì)幕:毡帐。
④鲸鲵(ní):鲸鱼。
雄为鲸,雌为鲵。
此指被杀戮之身。
⑤攘(rǎnɡ)臂:捋起袖子,露出胳膊表示振奋。
⑥忉(dāo)怛(dā):忧伤,悲痛。
⑦枭(xiāo)帅:骁勇的将领。
⑧练:通“拣”,挑选。
⑨范蠡(lí):春秋时越国大夫。
会稽之耻:指吴王夫差把越王勾践围困在会稽一事。
⑩曹沫:春秋时鲁国大将,率鲁军与齐军交兵三战三败,后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于柯,他拔出匕首挟持桓公,要他归还侵占的鲁国领土,桓公无奈,只好答应。
⑪萧、樊囚絷:萧,萧何。
樊,樊哙。
萧何曾经建议刘邦开放上林苑中的空地让百姓耕种,刘邦大怒,把萧何下狱。
刘邦病重的时候,有人说樊哙和吕后结党,想在刘邦死后杀死他的宠妃戚夫人和戚夫人的儿子如意,刘邦于是命令陈平在军中杀死樊哙。
陈平因为惧怕吕后,只是把樊哙逮捕,押解到了长安。
⑫韩、彭:韩信和彭越,二人都为刘邦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后来都以谋反之名被诛杀。
菹(zū)醢(hǎi):古代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
⑬晁错:汉景帝的主要谋臣,他主张削藩以加强皇帝的统治,后来吴、楚七国以“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叛乱,景帝为了暂时平息叛乱,就杀了晁错。
⑭周、魏:指周勃和窦婴。
周勃是刘邦的功臣,曾诛除诸吕,迎立汉文帝。
后来有人诬告他谋反,他被捕入狱。
窦婴在景帝时任大将军,封魏其侯。
后来因灌夫骂丞相田蚡,他为灌夫争辩,因得罪了田蚡而被捕入狱,后又遭田蚡陷害被武帝斩首。
⑮亚夫:周亚夫,西汉名将。
他曾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后因其子私买皇家用物入狱,呕血而死。
⑯终堂:死去。
⑰去帷:改嫁。
⑱眷眷:怀念。
⑲稽(qǐ)颡(sǎnɡ):古代的一种跪拜礼,屈膝下拜,以额触地,表示极度的虔诚。
⑳胤子:儿子。
译文
子卿足下:
您努力地发扬美德,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担任官职,荣誉传扬四方,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远离故土而寄身异国,这是古人常常感到悲伤的事情,我望着风儿向南吹,怀想着家乡的故旧亲朋,哪能不让我产生依依眷恋之情呢!感谢您之前对我的不遗弃,从遥远的地方写回信给我,殷勤地安慰和教导我,情意之深超过了亲生骨肉,我虽然为人愚钝,又怎能不感动呢!
自从我当初降归匈奴,直到现在,一个人困窘无聊,常常独坐发愁,苦闷难解。
终日里看不见别的,眼前只有异乡异物;抵御风雨用的是皮衣毛毡,充饥解渴吃的是羊肉乳酪;抬眼四望,能跟谁一起谈笑欢乐呢?匈奴居住的地方冰雪覆盖,塞外的土地也因寒冻而龟裂,耳边只听到悲风萧瑟的声音。
每逢凉秋九月,塞外的草木枯萎凋零,我时常夜不能寐,于是侧耳细听夜间的声响,远处的胡笳声此起彼伏,牧马在寒夜中悲哀地嘶叫,各种各样的呼啸悲鸣声交织在一起,混合成这特有的边地之声从四面传来。
清晨起来坐着,听到这些声音,不觉潸然泪下。
唉!子卿啊,我李陵的感情难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吗?又怎能不感到悲伤呢!
自从和您分手后,愈发地感到无卿。
上念我那老母亲,临到终年还遭到杀戳;我的妻子儿女并无罪过,却也一同惨遭不测。
我李陵有负国家的恩义,为世人所耻笑。
您回到祖国接受荣誉,我留在这里蒙受耻辱,这是怎样的命运啊!我生长于礼义之乡,却加入未开化的民族中生活,背弃了君主亲人对我的恩德,长久居处在蛮夷的地域,这真是让人悲伤啊!让先父的后嗣,变成了戎狄的族人,想到这里自己就暗自悲伤!我功大罪小,但得不到主上的明察,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每当想到此处,就忽然忘了还活在人世。
我并不是难于做到在心上刺字来表明自己的心愿,挥剑自刎以昭明自己的意志,只不过想到国家对我已经恩断义绝,自杀不但毫无益处,反而更增加了羞耻,因此每当我感到羞辱之情难以忍受,因为愤慨而捋袖攥拳的时候,又常常是意气消散,苟活了下来。
左右的人见到我这个样子,便制造一些我不喜欢的欢乐来安慰鼓励我。
这异国人认为的欢乐,只能是让人悲伤,增加忧愁而已。
唉,子卿,人与人的相知,贵在了解对方的心思。
前次仓促去信,未能将心中的话尽皆说出,因此这里再简略地说说吧。
昔日先帝给了我步兵五千,让我到遥远的地方出征,五名将领都走错了路,惟独我的军队遭遇了敌人,我带着能征战万里的粮食,率领着这些步卒,走出了大汉边境,进入到强悍的匈奴所在的地域;以区区五千之众,对抗敌人十万大军。
我指挥着疲劳的战士,抵挡敌人刚刚出营的骑兵。
尽管如此,战士们仍然能斩将夺旗,向北追击逃亡的敌人,就像消灭脚印、扫除尘土一样地斩杀敌人的悍将,使得我三军将士,个个视死如归。
李陵不才,但也希望担当重任,心想这时的功劳,实在是寻常难以比拟的了。
匈奴战败之后,举国征兵出动,重新挑选精兵超过十万,单于亲自临阵,指挥包围我军。
敌我双方的形势不能相比,步兵与骑兵对抗则更显力量悬殊。
本已疲惫不堪的士兵再次迎战,一个人要对付上千的敌军,尽管如此,战士们仍然忍着创伤和疼痛,豁却性命不顾,争先恐后地冲向敌阵。
死伤的士兵积满荒野,剩下的不足百人,而且都带着伤病,拿不动武器;然而,每当我振臂一呼,身带创伤疾病的士兵皆奋然而起,举起刀剑冲向敌人,吓得敌骑四处奔逃。
到最后武器用完,箭支射尽,战士们手无寸铁,身无盔甲,仍然空手昂头奋力呼喊,争先恐后地抢登高地。
那时候,天地为我震动发怒,战士为我饮血吞泪!单于认为不可能再捉住我了,便打算撤军。
没料到贼臣告诉他我们已是死伤大半、精疲力竭,于是又来与我交战,因此李陵终不免战败被俘啊。
过去高皇帝率领三十万的军队,还被困在平城。
那个时候,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尚且七天吃不上饭,只不过免于被歼灭。
何况抵挡我的是十万大军,难道是容易对付的吗?可是皇上身边人的那些议论,只是一味地怨我不以死报国。
我没有为国而死,这是罪过,但子卿你看李陵的为人,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是那种宁愿背弃君主,撇下妻子和儿女,反而觉得对自己有利的人吗?我所以不死,是想有所作为啊!想像前次书信中说的那样,要报恩于天子罢了。
这实在是认为无谓地死去还不如有所建树,毁灭自己不如报答恩德啊。
昔日范蠡不为越国在会稽蒙受的耻辱而殉难,曹沫不因为三次战败的耻辱而去死,才最终报了越王勾践的仇,雪了鲁国的耻。
我小小的心愿,不过是钦佩并想效仿他们而已。
没想到志愿没有达到而怨恨已经形成,计划没有实行而亲人遭到杀戮,这是我仰天捶胸而泣血的原因呀!
足下又说:“汉朝对待功臣不薄。”您身为汉臣,怎能不这样说呢!过去萧何、樊哙被逮入狱,韩信、彭越被剁成肉酱,晁错遭到杀戮,周勃、魏其侯被治罪,其余辅佐天子、建立功勋的人士,像贾谊、周亚夫一类的人,都是安邦济世的人才,怀抱将相的才干,但是受到小人的诽谤,都受到了杀戮或是贬黜的耻辱,最终只能是空怀才干而遭受诽谤,能力得不到施展。
贾、周二人的死,谁能不为他们痛心呢?我死去的祖父身为将军,功劳和谋略压倒天下,忠义和勇猛居三军之首,只是因为没有迎合富贵权臣的心意,结果自杀在极远的异域。
这就是功臣义士背着长戟而叹息的原因啊!又怎么能说朝廷待忠臣不薄呢?
再说,足下过去只凭着单车使者的身份出使到强大的匈奴,因为时机不对,遭遇变故,以至于拔剑自杀,不顾性命,颠沛流离,千辛万苦,几乎死在朔北的荒野上。
你壮年奉命出使,到头发尽白才得以回归祖国,母亲已然去世,妻子也改嫁他人,这样的事是天下罕见、古今都没有的。
匈奴尚且赞许您的气节,何况身为天下之主的天子呢?李陵本以为足下可以享有封土,接受千乘车马的赏赐,但听说您回国之后,赏钱不过二百万,官位不过是典属国,没有尺寸的封地来嘉奖您的辛劳。
而那些妨碍功臣、陷害贤能的奸佞之臣却都做了万户侯,皇亲国戚、贪婪奸邪全都成了朝廷的高官。
您尚且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再说汉朝因为我没有以死报国而残酷地诛杀我全家,以微薄的赏赐来表彰您的坚守气节,如此这般而想让在远处听命的臣子望风归服、奔波效命,这实在是难以做到的;这就是我每次回首往事而并不后悔的缘故。
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但汉朝也有负德行。
以前的人曾经说过:“虽然忠诚但并不死节,也能做到视死如归。”我固然能安心地去以死报国,可皇上难道还能怀念我吗?男儿活着不能成就声名,死后就葬在蛮夷的土地上,谁还肯屈身叩头请罪,以求回到朝廷,让刀笔吏舞文弄墨,随意胡说呢!请足下不要再指望我回去了。
唉!子卿,还说什么呢!咱们相隔万里,往来断绝,活着的时候是两个世界的人,死了以后也是不同地域的鬼,永远与足下生离死别而不能相见了!希望将我的谢意带给老朋友们吧,也希望你们能够努力地侍奉圣明的君主。
足下的亲生儿子在这里挺好的,请勿挂念。
望你多保重自己,时常借着北风,再给我带来你的教诲。
李陵顿首拜上。
解读
此文开头说自己身处异国,但怀念故人,这是李陵对苏武的应酬语,不过李陵以二人的交情切入,亲切自然。
次段由“独”字和“悲”字串联起来,表达了李陵孤独凄凉的处境。
三段中作者把生死、荣辱、功过、悲欢等遭遇都归因于命运,借此排遣胸中的苦闷。
四、五两段结构一变,转而追叙自己昔日战败时的情形。
这两段围绕“功大罪小”四字展开,表示自己投降匈奴原是情非得已。
六段先是举出汉高祖在平城被围困之事,衬托自己所犯的过错并非不可饶恕;接着又对汉朝致使其家破人亡表达愤恨之情。
七段对照苏武的来信进行针锋相对的回答。
八、九两段是以苏武功大却赏赐微薄、自己罪小却家破人亡的不幸遭遇,指责汉朝赏罚失当的举措。
本段以苏武作陪衬,以“妨功害能之臣”、“亲戚贪佞之类”得以尸位素餐与二人经历作对比,衬托汉朝的忠奸不分。
最后一段是信的结尾,李陵在末尾再三祝愿苏武保重,“夫复何言”、“生死辞”、“努力自爱”这三个感叹语表现了自己的无奈之情。
此文击节悲壮,大有英雄失跌、无可奈何的光景。
这封信虽是李陵痛发不平之作,但其笔力矫健,悲壮愤激之气直透纸背,令后世千载读者无不为之惋惜。
书中的洗冤之辞,虽说有点牵强,但由于文字生气勃勃,兼之行文有法度,故而淋漓悲壮之气贯穿全篇。
尚德缓刑书
出自:路温舒
这篇文章节选自《汉书·路温舒传》。
路温舒是汉宣帝时的大臣,他针对汉武帝以来重用酷吏,导致刑狱严厉的情况,向汉宣帝上了一份奏折。
这份奏折通过例举秦朝严刑峻法而使百姓痛不欲生的事例,揭露了酷吏给老百姓带来的灾难,劝告皇帝应推广德义、广开言路,对百姓要宽刑厚德。
原文
昭帝崩①,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
路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
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②,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③,而文公用伯④;近世赵王不终⑤,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
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
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⑥,天下归仁焉。
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
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
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
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
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⑦,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臣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
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
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
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
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
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⑧。
《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
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⑨,此仁圣之所以伤也。
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
棰楚之下⑩,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⑪;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
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
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⑫,犹以为死有余辜。
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
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媮为一切⑬,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
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
’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
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
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⑭,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
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
’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注释
①崩:特指帝王之死。
②无知:公孙无知,春秋时齐人。
他曾杀死齐襄公,自立为齐君。
③骊姬:春秋时晋献公的宠妃。
④文公:晋文公重耳。
⑤赵王:即刘邦与宠妃戚夫人之子如意,封赵王。
⑥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⑦股肱:辅佐。
⑧属:连续。
⑨大辟:死刑。
⑩棰楚:杖刑。
⑪视:通“示”。
⑫咎(ɡāo)繇(yáo):即皋陶,相传他曾经被舜任命为掌管刑狱的官员。
⑬媮:通“偷”,苟且。
⑭乌鸢(yuān):乌鸦和老鹰。
译文
汉昭帝逝世,昌邑王被废黜,宣帝刚即位。
路温舒上书给皇帝,主张以德治国,放宽刑法,奏章中说:
“臣听说齐国有无知之祸,齐桓公因此而兴起;晋国有骊姬作难,晋文公因此得以称霸诸侯;近世赵王不得善终,吕氏家族作乱,孝文帝才得以成为太宗。
由此看来,祸乱的发生,就将引出圣明的君主,所以齐桓公、晋文公扶植弱小,复兴了已经衰败的国家,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遗业,施恩德于百姓,功德惠及诸侯,功勋虽不及三王,但天下都因为他们的仁德而归附。
汉文帝始终有着深远的思虑和很高的德行,顺应天意,崇尚仁义,减省刑罚,开通关卡桥梁,统一远近各方,敬重贤臣如同敬重贵宾,爱护人民如同爱护初生的婴儿,自己感觉能让百姓心安的事情,就将它广施于天下,因此监狱中空荡无人,天下随之太平。
在遭遇世变动乱之后,一定要有不同于过去的恩典,这是圣君贤主用以昭明上天所授使命的表现。
过去,昭帝辞世而没有子嗣,大臣们为此忧愁悲伤,焦虑之下共同讨论协商,一致认为昌邑王地位尊贵,与昭帝的血统最为接近,就将他接入宫中拥立为皇帝,然而上天不授予他帝王的使命,迷惑散乱他的心志,终于是自取灭亡了。
我深入考察了祸变的由来,发现这实际上是上天要立起一位至德至圣的明君。
所以大将军霍光接受汉武帝的遗命,辅佐汉室,披肝沥胆,决策国家之大计,废黜无义之人,拥立有德新君,辅助上天执行天道,从此汉家社稷得以稳定,天下因而皆得安宁。
臣听《春秋》上讲,帝王刚即位要更改正朔,这是为了使天下得到一统而谨慎地对待事业的开始。
现在,陛下初登皇位,与天意相合,应当改正前代的过失,端正这刚刚接手的国家的纲纪,清除烦琐的政令条文,解除人民的疾苦,使要灭亡的得以生存下来,要断绝的得以延续下去,以顺应上天的旨意。”
“臣听说秦朝有十大失误,其中有一条至今为止还存在,那就是有关狱吏的问题。
秦朝的时候,贬黜儒术,崇尚武力,轻视仁义之士,重视治狱的官吏,把正义直言当做诽谤,揭发过错视为妖言。
所以穿着庄重的儒生不被任用,忠诚恳切、有所补益的意见都郁结在人们的胸中,赞誉阿谀的声音日益充斥双耳,虚伪的赞美迷惑了心灵,实在的危机却被掩盖。
这正是秦王朝所以灭亡的原因啊!如今普天之下都依赖陛下的恩德仁厚,没有战乱的危机、饥寒的忧患,百姓们都齐心协力,治理家业。
然而还没有完全达到太平和谐的原因,则是治狱的混乱。
治狱,是治理天下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处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砍断的肢体不能再接上。
《尚书》上说:‘与其错杀无辜的人,宁可不按章法办案。
’而当今治狱的官吏却不是这样,他们上下互相驱使,把苛刻当做精明,治狱严酷的获得公正的名声,治狱平和的则多有后患。
所以治狱的官吏都想置人于死地,并不是因为他们憎恨别人,而是保全自己的途径正在于置人于死地。
所以被处死的人的鲜血染红了集市,受到肉刑的人比比皆是,处以死刑的人每年都数以万计,这正是仁君圣主感到忧伤的原因啊。
太平盛世中还有不和谐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里吧!”
“大凡人之常情,安逸就乐于生存,痛苦则想着去死。
在棍棒的拷打之下,还有什么口供得不到呢?所以,被囚禁的人不堪痛苦的折磨,就编造假的供词给狱吏看;狱吏们也利用这一点,诱导囚犯招供,让他们明白不招供是行不通的。
他们上奏案情的时候担心被驳回,于是对奏报的文案反复地进行斟酌推敲,罗织种种罪名,使人深陷于罪责。
所以大凡罪名一经定案,即使是皋陶来听取汇报,也会认为犯人死有余辜。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罗织的罪状很多,而依照法律所应定的罪名也很明白。
正因为如此,所以狱吏们专门讲求严酷苛刻,没有限度地残害入狱之人,为了一时的利害,而不顾给国家带来的后患,这真是当世的大害啊!所以俗话说:‘就是在地上画一个监牢出来,也不可进入;即使是木雕的狱吏,也决不能与他争辩。
’这些都是因为疾恨狱吏而在民间传唱的歌谣,人们因为悲痛狱治之风而说出的言辞啊。
可见天下的祸患,没有比治狱之乱更为深重的了;败坏法律、颠倒黑白,使人骨肉离散,使道义阻塞不行的,没有比治狱的酷吏更厉害的了。
这就是上面所说的至今还存在的秦时的失误之一。”
“臣听说,乌鸦老鹰的卵不被毁坏,然后才有凤凰飞来停留;诽谤之罪不会被诛杀,然后才有人敢直进忠言。
古人有句话说:‘山林里藏着毒物,江河湖沼容纳污浊,美玉含有瑕疵,国君忍受辱骂。
’希望陛下能免除‘诽谤’的罪名,以招纳恳切真实的言论,让天下人都敢讲话,广开进言劝谏的途径,扫除亡秦的过失,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德政,精简法律制度,放宽刑罚,废除冤狱,如此,太平的风气就将在世上兴盛起来,人民永远生活在安定快乐之中,与苍天一样无限长久,这便是天下的大福了。”皇上认为他说得对。
解读
这篇文章前面用反复感动之笔,极言废兴之际,应当顺应天意;后文用层层快便之笔,强调狱吏的狠毒。
前两段是追叙历史,结出“贤圣所以昭天命”以及“皇天之所以开至圣”的缘由。
这段论古说今,借汉文帝能做到崇仁义,劝说宣帝通过“改前世之失”来“应天意”,可谓词意恳切。
第三段以狱吏专制导致秦亡作为铺垫,指出狱吏专制的危害极大,斥责了狱吏“自安之道在人之死”的变态心理。
本段描写十分生动,作者说秦朝时“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这是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场景,因为百姓终日生活在动辄得咎的忧虑之中。
第四段是对上段的进一步升华。
本段中,作者斥责狱吏是“世之大贼”,他们一面对囚徒罗织罪名,一面为求自安,向长官“锻炼而周内之”。
狱吏“残贼而亡极”,这个“亡极”正点出了狱吏最大的危害所在,可见此文的用字之精辟。
最后一段是本文的主旨段,主要写作者建议宣帝宽刑尚德,一方面主张皇帝广开圣听,一方面劝他崇尚仁义,这正是体恤民情的举措。
报孙会宗书
出自:杨恽
本文选自《汉书·杨敞传》。
杨恽是西汉后期的大臣,因故失掉爵位。
赋闲在家的他没有沉寂下来,而是治理家业,建造房屋,以经营家财为乐。
他的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得知他的情况,遂写信告诉他,大臣遭到贬黜,应该闭门不出,还要表现得可怜一些,而他的做法有点太过招摇了。
杨恽看了此信,也给孙会宗回了一封作答。
本文就是此信的内容,杨恽在信中表达了对自己遭罢黜的愤愤不平,可谓酣畅淋漓、慷慨激昂。
原文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
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
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
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①,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
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
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②。
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
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③,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
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
当此之时,自以灭夷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
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
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
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
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
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④,烹羊炰羔⑤,斗酒自劳。
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
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
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
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⑥:‘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
’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⑦,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⑧,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
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
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⑨,毋多谈!”
注释
①底:通“抵”,达到。
②猥:随便。
③通侯:异姓功臣封侯者称通侯。
④伏腊:泛指一般节日。
⑤炰(páo):裹起来烤。
⑥董生:指董仲舒,西汉初期著名的思想家、经学家。
⑦文侯:指战国时的魏文侯。
⑧段干木、田子方:魏文侯的老师。
⑨旃(zhān):“之焉”的合音。
译文
杨恽失掉爵位以后在家闲居,治理产业,建造房宅,以经营家财为自己的乐事。
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一位有知识和才略的人,给杨恽写信劝他不要这样。
说大臣免职以后,应当关起门来表示不安和恐惧,做出可怜的样子;不应当经营产业,结交宾客,让世人称赞美誉。
杨恽是丞相之子,年轻的时候就显赫于朝廷,因为一时糊涂说错了话,被罢免官职,内心很不服气。
他回信给孙会宗说:
“我杨恽资质愚钝,行为丑陋,文才、气质都没有到达多高的程度,幸而依靠祖上的余荫,得以充当皇上的侍卫。
因为遭遇到时事变故,所以获得了爵位,但这终究不是我能胜任的,终于遭到了这次的灾祸。
足下您可怜我的愚钝不开化,赐书信给我,对我没有顾及到的事情加以教导督促,情意恳切深厚;然而,我内心却很遗憾足下您没有深入了解事情的原委,而与世俗同道来对我进行褒贬评论。
我想说说自己鄙陋的见解,又怕辜负了您的好意,有文过饰非之嫌;要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心中不说,又恐怕不合孔夫子‘各言尔志’的教诲,所以斗胆大略地陈述一下我的愚见,但愿您能了解。”
“当初我家势兴盛的时候,家中成员能够坐朱轮车的就有十人,我位在列卿,爵位是通侯,统领侍从官员,参与国家政事。
可惜没能趁此时机有所建树,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举动以宣扬道德教化,又不能与同僚们同心协力,为朝廷拾遗补缺,我背负尸位素餐的指责已经很久了,再加上贪图俸禄权势,不能自己引退,于是遭到变故,受到别人毫不负责的诬陷指责。
我自己被幽禁在北阙,妻子儿女也都进了监狱。
这个时候,自己觉得即使被诛灭了全族,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罪责,谁能够想到还得保全性命,再到祖先的坟上祭祀呢?我伏在地上,想着圣明天子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啊。
君子遨游在道义之中,愉快得忘掉忧愁;小人只要保全了性命,就高兴得忘记罪过。
我私下里想,自己的罪过已经是够大的了,德行已经有了亏缺,就打算此后当个农夫了此余生了,所以率领着妻儿,努力地耕田养蚕,浇灌菜地,置办田产,用以供给官家的赋税,想不到此事又遭到讥笑议论。”
“凡是从人之常情上所不能禁止的事,圣明的人就不会加以禁止。
所以,君虽至尊,父虽最亲,而给他们送终服丧,到了一定的时间也就完毕了。
我的获罪,到今天已经有三年时间了。
田家劳作非常辛苦,逢年过节,要烹制些羊肉,喝上一些酒来自我慰劳。
我的老家在秦地,我能唱秦地的歌曲,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善于弹瑟,又有几个会唱歌的奴婢,每当酒后耳热,就仰着头望天,拍着瓦盆呜呜地唱起来。
唱的那首诗是:‘在南山上种田啊,荒芜而不去整治;种下一顷豆啊,落下豆子成豆杆。
人生不过行乐啊,等待富贵到何时!’那一天,我高兴地抖动衣服,将袖子高低挥动,踏着步点儿跳起了舞,确实是荒淫无度,但也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的啊。
我侥幸有点余财,能买贱卖贵,求得十分之一的盈利;这是小商贩们干的事,是为人所不齿的行业,可我杨恽亲自去做了。
我身处下流人的行列里,身受众人的毁谤,感到不寒而栗。
就是了解我杨恽的人,尚且随风而动,哪里还会有名誉可言?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地追求仁义,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的,那是卿大夫的想法;急急忙忙地追求财利,常担心遭受贫穷困乏的,那是老百姓的事儿。
’所以‘走的道路不相同的人,就不必互相切磋商讨’,现在您怎么能用卿大夫的规矩来指责我呢?”
“那西河魏土,是魏文侯发迹的地方,那里的人还保持着古代贤人段干木、田子方的遗风,清高而有气节,懂得取舍去就的道理。
近来,足下离开旧土,去到安定郡。
安定位于山谷之间,是昆戎族以前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人性格贪婪卑鄙,难道是被他们所影响了吗?现在我可看清您的志尚了!当今正值大汉隆盛之时,愿您努力,不必多谈了!”
解读
在这封信中,杨恽一面写自己家世的昌盛,表现了他的自负;一面又在自评时刻意贬抑自己,例如,他说自己才质“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关于自己的资历则说“幸赖……得备”、“遭遇……以获”、“终非……卒与”,这些都是自谦之语;他还自比小人,说自己是小人,孙道宗是君子,二者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反讽的写法。
此文还运用了大量的否定词,辞气激怨,感慨淋漓。
前人读杨恽的这篇文章,说此书慷慨激烈,宛然有太史公《报任安书》的风致。
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出自:《后汉书》
此文选自《后汉书·耿弇传》。
耿弇是东汉大将,他随刘秀一块起兵,为汉室的中兴立下了汗马功劳。
公元29年,耿弇战胜了割据青州的张步,光武帝十分高兴,这篇文章写的就是刘秀慰劳耿弇时的一段话。
在此文中,光武帝刘秀不但称赞了耿弇的战功,还不忘怀柔张步,说只要他投降汉朝,汉朝可以既往不咎而赦免他。
原文
车驾至临淄,自劳军,群臣大会。
帝谓弇曰①:“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②。
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③。
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④,其功乃难于信也。
又田横烹郦生⑤,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
张步前亦杀伏隆⑥,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⑦,又事尤相类也。
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注释
①弇(yǎn):指耿弇,字伯昭。
他随刘秀起兵,后被封为建威大将军。
②祝阿(ē):地名,在今山东历城西南。
③方:比拟。
④勍(qínɡ)敌:劲敌。
⑤田横:齐国贵族。
⑥张步:西汉末年齐地较大的军阀。
⑦大司徒:官名,相当于汉初的丞相。
译文
光武帝来到临淄,亲自慰劳军队,群臣都会集于此。
光武帝对耿弇说:“从前韩信因攻破历下而开创了汉家的基业,现在将军你攻占了祝阿而建立功勋,历下和祝阿都是齐国的西界,你的功绩可以与韩信相比。
但是韩信袭击的是已经投降了的齐军,将军却独力战胜了强大的对手,取得这样的功绩就比韩信要困难了。
再者,田横烹杀了郦生,等到田横投降的时候,高帝诏告卫尉郦商不要把田横当做仇人。
张步从前也曾杀死伏隆,如果张步前来归降,我也要下诏给大司徒伏湛,要他消除仇怨,这件事情又尤其相似。
将军早在南阳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个伟大的策略,我常常以为不切实际而难以实现,如今看来,真是有志者事竟成啊!”
解读
这篇文章的语言颇有技巧。
光武帝一面突出耿弇的智勇双全,一面又对张步采取怀柔政策,以消除对方的疑虑,同时,他还暗寓自己得道明君。
所以此文起到了一箭三雕的效果,可以看出光武帝的语言技巧的高明。
诫兄子严敦书
出自:马援
西汉马援的侄子马严、马敦喜欢议论他人的短处,而且喜好跟游侠之士交往,还经常地批评时政。
马援对两位侄子很担心,怕他们沦为浮夸子弟,于是在南征交趾时抽空写了一封家书,寄给两个侄儿。
在信中,马援告诫侄儿做人须低调谦虚,不要妄评讥议。
这封信语重心长,虽然简短,但字字都寄托着马援对侄儿的关切之情。
原文
援兄子严、敦并喜讥议①,而通轻侠客。
援前在交趾②,还书诫之曰: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
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
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缡③,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龙伯高敦厚周慎④,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
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
杜季良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
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
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⑤,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⑥;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讫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⑦,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注释
①严:马严,字威卿。
敦:马敦,字孺卿。
②交趾(zhǐ):郡名,在今越南北部。
③施衿(jīn)结缡(lí):系上衣服,披上围巾。
④龙伯高:名述,东汉京兆人。
⑤谨敕(chì):谨慎。
⑥鹄(hú):天鹅。
⑦郡将:即郡守。
译文
马援的侄儿马严、马敦都喜欢讥笑议论别人,而且好结交些轻浮的侠客,马援以前在交趾的时候,写信回来告诫他们说:
“我希望你们听到别人的过失就像听到父母的名字一样,只能是耳朵听见,不能从口中说出。
好议论别人的长短,胡乱评论国家的法度,这是我最厌恶的,我宁愿死也不愿听自己的子孙有这种行为。
你们知道我对这种行为最是厌恶了,今天之所以又对你们讲起这些,正好像女儿出嫁时父母亲手给她系上佩巾、佩带,重申父母的训诫一样,想教你们终生不忘罢了。”
“龙伯高为人敦厚,办事周密谨慎,不说别人的坏话,谦逊节俭,廉洁奉公而有威严。
我爱戴他敬重他,希望你们学习他。
杜季良为人豪放,很讲义气,忧别人所忧,乐别人所乐,什么样的人他都不疏远,他在父亲出丧时邀请宾客前来,几郡的人都赶来了。
我爱戴他尊重他,却不希望你们学习他。
学龙伯高不成,还可以做一个谨慎的人,也就是所谓‘刻天鹅不成尚且还像野鸭’;学杜季良不成,就会堕落成为世上的轻薄子弟,所谓‘画虎不成却像狗了’。
到今天杜季良前途凶吉还不得而知,郡守一上任便对他切齿痛恨。
州郡官员把这事说给我听,我常为他寒心,所以不希望我的子孙学习他。”
解读
本篇共分两段。
首段告诫侄子不要妄论他人长短,他把听别人长短比作听父母的名字,说明可以听但不可以议论的道理,这是类比的手法。
第二段以龙伯高的敦厚谦约及杜季良的“忧人之忧,乐人之乐”,勉励侄子,这既是例举,又是反衬,从中可见马援的良苦用心。
本文有多处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如说效法他人时说“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比喻自然生动,情真意挚,极富感染力。
【文史知识】
马援平定交趾
马援为东汉初年的名将,曾立下赫赫战功。
建武十七年(41),交趾太守苏定依法处决诗索。
诗索之妻徵侧及妹徵贰起兵反抗,攻占郡城。
九真、日南、合浦“蛮夷”起而响应,接连攻下岭外六十余城,徵侧自立为王。
光武帝于是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并命扶乐侯刘隆、督楼船将军段志等协助征讨二徵。
大军行至合浦,马援缘海而进,随山开道千余里。
建武十八年(43)春,马援的军队到达浪泊,大破二徵,斩杀敌人三千,俘虏万余人。
马援一路追击二徵于禁溪。
次年正月,斩杀徵侧、徵贰,将其首级送递到洛阳。
光武帝对马援大加赏赐,封他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
此时,马援正率领楼船二千余艘、战士两万余人,追击二徵余部都羊等,从无功直到居风,斩敌五千余人,岭南地区得以平定。
建武二十年秋,马援班师回朝,光武帝赐他兵车一乘,朝见时位次九卿。
马援喜欢骑射,善于相马,曾师从杨子阿学习相马骨法。
他在交阯时,销熔所得骆越铜鼓,铸成像生马一样的模型,其“高三尺五寸,围四尺四寸”,还京时献给光武帝。
光武帝下诏将其立于洛阳宣德殿下,以为名马式。
卷三 汉文 前出师表
《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琅琊阳都(今山东省沂南县)人。
三国时的政治家、军事家。
因战乱避居荆州,后隐居隆中。
27岁出山辅佐刘备。
221年刘备称帝,国号汉,诸葛亮任丞相。
两年后刘备病死,刘禅即位,封诸葛亮为武乡侯。
诸葛亮执掌军政大权,先后六次进攻曹魏,终因各种原因未能成功。
蜀汉建兴十二年(234年)八月死于军中,谥号忠武。
本篇是227年诸葛亮出师北伐前给刘禅的奏表,是他对朝廷的建议和出师前所作的保证。
表中先陈述蜀汉当前正处于形势危险之际,再反复劝勉刘禅继承先主遗志,“亲贤臣远小人”,特别强调顾全大局,不偏私左右亲信。
末尾陈述自己对蜀汉的忠诚和北取中原的决心。
【一段】原文
臣亮言:先帝①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②。
今天下三分,益州③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然侍卫之臣④,不懈于内⑤,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⑥志士之气。
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⑦臧否⑧,不宜异同。
若有作奸犯科⑨,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⑩,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⑪,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注释
①先帝:指刘备。
蜀汉章武二年(222年),刘备伐吴大败,回师途中死于永安。
②崩殂(cú):皇帝死叫“崩”,又称殂。
③益州:汉代州名。
相当于今云贵川大部及甘肃省、陕西省部分地区。
当时蜀汉的疆域,基本上是汉代的益州,为此称蜀汉为益州。
④侍卫之臣:指朝廷官员。
⑤内:指朝廷上。
⑥恢宏:扩大,振奋。
⑥
⑦陟(zhì)罚:升迁和处罚。
⑧臧(zānɡ)否(pǐ):赞扬和批评。
⑨作奸犯科:做了坏事,冒犯法律。
⑩有司:有关部门。
⑪平明之治:公正清明的治理。
译文
臣诸葛亮呈表进言:先帝开创大业,还未完成一半,就中途逝世。
现在天下分成三个国家,我蜀汉国力困乏,这真是生死存亡危险的关头。
然而朝廷上的官员在朝廷内供职毫不懈怠,忠诚有志的将士在外舍生忘死,这均是在追念先帝对他们的大恩大德,想报答给陛下啊!陛下实在应该广泛听取意见,以发扬先帝留下来的美德,振奋鼓舞志士们的勇气。
而不应妄自菲薄,言谈时称引、比喻有失恰当,以致阻塞忠臣进谏的道路。
宫廷之中、丞相府中,全是一个整体,晋升和惩罚、赞美和批评,不应标准不同。
如有做坏事犯法的,或尽忠做善事的,应该一律交给主管部门评定,加以处罚或奖赏,来彰明陛下公平明正的治理,不应当有偏心或私心,使内外的法度有所不同。
【二段】原文
侍中①、侍郎②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③以遗陛下。
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④,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⑤,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⑥。
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⑦也。
侍中⑧、尚书⑨、长史⑩、参军⑪,此悉贞亮死节⑫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注释
①侍中:官名,侍从皇帝左右。
三国时期是一种要职,实际上类似于丞相。
②侍郎:汉代郎官,本为宫廷的近侍,东汉之后,乃尚书的属官。
③简拔:选拔。
刘备立太子刘禅时,以费祎、董先为舍人,同为太子属官。
④向宠:蜀汉大臣向郎的儿子。
刘备时任牙门将,刘禅时任中部督和中领军。
⑤试用于昔日:指向宠曾随从刘备伐吴,秭归兵败,只有向宠的军队损失最小,营垒得以保全,刘备曾称赞他有能力。
⑥督:中部督,禁卫军的统帅。
⑦桓、灵:指东汉末年桓帝刘志和灵帝刘弘。
他们在位时宠信宦官,朝政腐败。
⑧侍中:指郭攸之和费祎。
⑨尚书:主管朝廷政务的高级官员,指陈震。
⑩长史:丞相府主要佐民,指张裔。
诸葛亮出征后,代诸葛亮统管丞相府事。
⑪参军:丞相府中主要的军务佐官,指蒋琬。
诸葛亮死后为尚书令,统领国事。
⑫死节:死于节义,即以死报国之意。
译文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这些人都是善良诚实,志虑忠贞纯真的人,因此先帝选拔他们留给陛下。
我认为宫中的事,无论大小,都应该征求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去施行,这样必定能对缺失疏漏之处有所补益,收到较好的效果。
将军向宠,性情平和而行为公正,通畅军事,在过去试用时,先帝称赞他是个能人,因此群臣推举他做中部督。
我认为军中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征询他的意见,就一定能使军队和睦,使德才高低不同的将士各得其所。
亲近贤臣,疏远小人,这是汉朝前期所以能够兴盛的原因;亲近小人,疏远贤臣,这是汉朝后期因此而衰败的原因。
先帝在世时,每逢与臣下谈及此事,对桓、灵二帝的作为没有不发出叹息、感到痛心与遗憾的。
侍中郭攸之、费祎、尚书陈震、长史张裔、参军蒋琬,这些都是坚贞坦诚、能以死报国的臣子,希望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那么汉室的兴隆,就指日可待了。
【三段】原文
臣本布衣①,躬耕于南阳②,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③。
先帝不以臣卑鄙④,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
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⑤。
后值倾覆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⑦也。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
故五月渡泸⑧,深入不毛⑨。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
庶竭驽钝,攘除奸凶⑩,兴复汉室,还于旧都⑪。
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之咎,以彰其慢。
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
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注释
①布衣:古代没有官职的平民除年老者外,都只准穿麻织品衣服,即布衣,后来以布衣指没有官职之人。
②南阳:郡名。
这里指南阳郡邓县的隆中(今湖北省襄樊一带)。
③诸侯:指东汉末年割据四方的军阀和州郡长官。
④卑鄙:出身卑贱,见识浅陋。
⑤驱驰:奔走效劳。
⑥倾覆:指兵败,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追击刘备,在当时长坂坡大败刘军;诸葛亮奉命出使东吴,联合孙权于赤壁之战,挫败曹军,才得以转危为安。
⑦临崩寄臣以大事:蜀汉章武三年(223年),刘备伐吴失败,退兵途中因病驻在白帝城(四川奉节东),临危时召见诸葛亮,托付大事说:“君才十倍曹丕”,“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诸葛亮流泪回答说:“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⑧泸:水名,即现在的金沙江。
⑨不毛:不生草木,指不长粮食的荒凉之地。
当时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相当落后。
建兴三年(225年)诸葛亮率军南征,曾到泸水。
⑩奸凶:此处指曹魏。
⑪旧都:指东汉都城洛阳。
译文
臣本来是个平民,在南阳耕种,只求在乱世苟且地保全性命,不想在诸侯中求得显赫的名声。
先帝不嫌我出身卑微,见识浅陋,自己枉驾屈就,三次到草庐之中来看我,征询我对天下大事的看法。
因此我心中感激,于是答应先帝为他奔走效力。
后来正遇战事失败,我在败亡的时候,接受了挽救败局的重任,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了。
先帝深知我做事谨慎,所以在临终时把辅助陛下、兴复汉室的大事托付给我。
我接受先帝遗命以来,日夜担忧兴叹,唯恐托付之事没有成效,从而有损先帝的英明。
所以我五月率兵南渡泸水,深入荒芜之境。
现在南方已经平定,军库兵器装备充足,应该鼓励全军北伐平定中原地区。
我希望竭尽自己有限的能力,扫除奸邪凶恶的敌人,恢复汉朝王室,回到旧日的国都。
这是我用以报答先帝而且尽忠陛下的本分。
至于斟酌国家政务上的除弊兴利,把忠言都进献出来,那是郭攸之、费祎、董允的责任了。
希望陛下将讨伐奸贼、兴复汉室的大任交付给臣下;如果没有成效,那就治我的罪,用以告慰先帝的英灵。
倘若没有勉励陛下发扬圣德的忠言,那就请追究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的怠慢之罪,公布他们的过失。
陛下也应自己认真谋虑国事,征求治国的好办法,明察并采纳好的建议,深切追思先帝的遗诏。
臣下这就受恩感激不尽了。
现在我即将远征,流着泪写下了这篇表文,激动得不知说了些什么。
评析
本文最早见于《三国志·诸葛亮传》。
传文中仅说诸葛亮计划率师北征“临发上书”,并没有题名。
题名显然为后人根据情势所加。
不过本文尾部明言“临表涕泣”,则原为“表”无疑。
本文陈事既明,陈情又挚,自然具有典范的意义。
本文的章法颇具特点。
全文以“臣本布衣”为界,分前后两个部分。
按事理而言,以后部为开端,从受知于刘备叙起,较为可取,由受知到顾命,再由奉行遗志的南征北伐,到行前对刘禅的进言,顺理成章。
然而如此用笔,则会陷入平铺直叙,缺乏曲折波澜。
如今将后面的内容放在前面,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凭空喝起,并隐以当承遗志续成大业的高远志向统贯全篇,显得巍然有神。
紧接此句,用“危急存亡之秋”警之以势,以“内外诸臣忘身不懈”动之以情,再加之几点建议,便显得不平不板。
待到转接后部继承遗志、谋取中原时,却又从追求知遇的历史叙起。
在章法上确实有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妙。
而由此细源,渐成广流,由知遇而顾命,由“渡泸”而“北定”,终于推到“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高潮。
在篇章结构上的匠心安排,使文章摇曳不平,顿挫有致。
郭明龙评价此文说:“忠义自肺腑流出,古朴真率,字字滴泪,与日月争光,不在文章蹊径论也,然情至而文生。”孙月峰也说:“真实事情,全无藻饰。”又说它“平平说去”,“真可谓平淡之极”。
都认为此文平淡古朴,不求藻采,而以真取胜。
真事真情,平平道出,其文章自然绝妙。
这些均是极为中肯的评论。
总之,本文因为真,不仅文中有事,而且文中有人,有一个活生生的诸葛亮在。
文中有人,就气韵生动,个性分明,非一般文字所能比拟。
陆游《游诸葛武侯台》说:“出师一表千载元。”何仅其人为世所稀有,其文亦为千古绝唱。
后出师表
出自:诸葛亮
公元228年,曹魏与东吴在石亭交战,结果曹魏大败。
诸葛亮趁此机会向后主刘禅上表,请求北伐。
因为此前诸葛亮已经上过一次表,所以这次上呈刘禅的表,后人称为《后出师表》。
此文分析了蜀汉和魏国的敌我态势,然后提出了北伐的六大理由,表达了自己鞠躬尽瘁、誓死忠心汉室的决心。
原文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
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
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
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
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
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
谨陈其事如左:
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
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①,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②,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③,危于祁连④,逼于黎阳⑤,几败北山⑥,殆死潼关⑦,然后伪定一时尔。
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⑧,四越巢湖不成⑨。
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⑩。
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⑪,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⑫。
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
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
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
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事也。
昔先帝败军于楚⑬,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
然后先帝东连吴越⑭,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
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
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⑮,曹丕称帝。
凡事如是,难可逆料。
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注释
①良、平:指汉高祖刘邦手下著名谋士张良、陈平。
②刘繇(yóu):东汉末任扬州刺史。
王朗:东汉末为会稽郡太守。
③乌巢:地名,今河南延津东南。
④祁连:指祁连山。
⑤黎阳:地名,在今河南浚县东。
曹操曾在这里征伐袁绍的儿子袁谭、袁尚,屡战不下。
⑥北山:建安二十四年(219),曹操与刘备争夺汉中,运米经过北山的时候,被赵云袭击,损失惨重。
⑦殆死潼关:曹操在潼关与马超交战,大败,被马超追赶,几乎丧命。
⑧昌霸:东海昌霸。
建安五年,他背叛曹操,依附刘备,曹操屡攻不克。
⑨巢湖:曹操曾多次从巢湖进攻孙权,都无功而返。
⑩夏侯:曹魏大将夏侯渊。
他留守汉中时,为刘备大将黄忠所杀。
⑪曲、屯:古代军队的编制单位。
⑫(cónɡ)、叟、青羌:都是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⑬败军于楚:指建安十三年,刘备兵败古楚地当阳长坂事。
⑭东连吴越:指建安十六年,刘备联合江东孙吴共击曹操事。
⑮秭(zǐ)归:地在今湖北。
章武二年(222)刘备在这里被吴军击败。
蹉(cuō)跌:失足跌倒。
译文
先帝考虑到汉室和篡汉的奸贼不能同时存在,帝王的事业不能偏安于一州之地,所以临终时托付我讨伐奸贼,凭先帝的英明,揣度我的才干,原本就知道我率兵讨贼,是我的才能薄弱而敌人强大啊。
但是不去征伐,帝王的事业也会毁灭,与其坐等灭亡,何不去讨伐他们呢?所以把这事托付给我而不再犹豫。
我自受命的那天起,就每日睡眠不安,吃饭也没有味道,思虑着要北伐中原,应该先平定南方。
所以五月率兵渡过泸水,深入草木不生的荒凉地带,两天只吃一顿饭。
我并非不知自我爱惜,但思虑到王业不能偏安于蜀地,所以冒着艰难险阻来奉行先帝的遗愿,而议论朝政的人却说这并非上计。
如今曹贼正在西方疲于奔命,又忙着应付东方的战事,兵法说打击敌人就要趁他疲劳的时候,而现在应该正是前去打击的时候。
现在我把讨贼的事恭敬地陈述如下:
汉高帝的英明可与日月相比,周围的谋臣智略深远,但仍然是经历艰险、身受创伤、度过危难之后才得到平安。
如今陛下不及高帝,身边的谋臣比不上张良、陈平,而想用长久与敌对峙的策略取得胜利,坐着不动就平定天下,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的第一点。
刘繇、王朗各据州郡,在那里空谈安危之道,言说计策谋略,动不动就引用圣人的话,大家肚子里满是疑问,众多的难题郁积在胸中,今年不作战,明年不出征,结果使孙策没有任何干扰地强大起来,吞并了江东土地,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二点。
曹操的智谋心计超越常人。
他在用兵方面,能与古代的孙膑、吴起相提并论,然而还曾被困于南阳,遇险于乌巢,遭受危难于祁连,在黎阳受到逼迫,几乎战败于北山,差点丧命在潼关,然后才取得了暂时的安定。
何况是像我这样才疏学浅,而想要不冒危难就能安定天下,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三点。
曹操曾五次攻打昌霸而不能取胜,四次越过巢湖攻打孙吴而未能成功。
任用李服,李服却图谋害他;委任夏侯渊,夏侯渊却落得个战败身亡。
先帝经常称赞曹操是个有才能的人,他尚且有这些失误,何况我才能低下,又怎能保证一定会胜利呢?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四点。
自从我来到汉中,已经一年了,其间死了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人,还有曲长、屯将七十余人,这些都是冲锋陷阵、所向无敌的猛将;还丧失了、叟、青羌的散骑、武骑一千多人。
这些都是几十年间从四方召集来的精锐,不是益州一州所能有的。
如果再经过几年,就会减损三分之二了,到那时还拿什么来对付敌人呢?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五点。
如今人民穷困,士兵疲惫,而战事却不能停止。
战事不能停止,那么坐着等待敌人的进攻和主动出击,在劳务和费用上其实是相等的。
如果不趁早策划去攻打敌人,想用一州的地方跟贼人长久对峙,这是我不能理解的第六点。
最难预料的是战事。
过去先帝在楚地战败,那时候,曹操高兴地拍手,说是天下已经平定了。
可是后来先帝东面联合孙吴,西面攻取了巴蜀,举兵北伐,斩了夏侯渊的头,这是曹操没有预料到的;而当汉室大业的复兴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又有了孙吴的背弃盟约,关羽的战败身死,先帝在秭归的挫败,曹丕的篡汉称帝。
一切事情就是这样,难以预料。
我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功或是失败,顺利还是困难,就绝不是我的聪明所能够预见的了。
解读
如果说诸葛亮上《前出师表》是为了开导后主,借此消除他的后顾之忧,那么上《后出师表》则是为了力排众议以实现讨贼的目的,所以前后两篇表在语言风格上大不相同:《前出师表》语辞委婉,主要是以情取胜;《后出师表》则是对事理进行层层分析,并假意说有六个“未解”的疑惑来回击众人对北伐的非议。
本文注重实效,所以文辞质朴无华,而文章处处料敌机先,深谋远虑,诸葛亮不愧为高瞻远瞩的战略家。
【文史知识】
诸葛亮开诚布公
成语“开诚布公”来源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评》,文中评价诸葛亮说:“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
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
卷四六朝唐文陈情表
(李密)
李密(224-287),字令伯,晋朝武阳(今四川省彭山)人。
早年丧父,母何氏改嫁,李密由祖母刘氏抚养。
在蜀国曾任尚书郎,以文学才辩见称于世。
蜀汉亡后,晋武帝时征召他为太子洗马,李密以奉养祖母为由辞不应征,向晋武帝上《陈情表》,情深辞切、感人肺腑。
武帝读后,给他奴婢二人,并给他赡养祖母的费用。
祖母死后,他出任为河内温县令。
《陈情表》叙述了他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家中孤苦情况,以及祖母对他的辛勤抚养,详细叙述了他屡次辞谢晋朝征召之原因,既表达了对晋朝皇帝的感激之情,又申述了自己终养祖母以尽孝道的决心。
【一段】原文
臣密言:臣以险衅①,夙②遭闵凶③。
生孩六月,慈父见背④。
行年四岁,舅夺母志⑤。
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
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⑥。
既无叔伯,终鲜兄弟。
门衰祚薄⑦,晚有儿息⑧。
外无期功强近之亲⑨,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⑩孑立⑪,形影相吊⑫。
而刘夙婴疾病⑬,常在床蓐⑭。
臣侍汤药,未尝废离。
注释
①险衅(xìn):此指坎坷多难的命运。
②夙:早。
③闵凶:此指忧患凶丧之事。
④见背:犹言“弃我”。
⑤舅夺母志:指李密的舅舅逼迫李密的母亲何氏改变初衷另嫁他人。
⑥成立:长大成人。
⑦门衰祚薄:家门衰微,福祚浅薄。
⑧儿息:儿子。
⑨期(jī)功强近之亲:指五服之内较为亲近的亲戚。
期,指丧事时需要期服一年的亲属。
功,分大功与小功,分别指服丧需要九个月或五个月的亲属。
强,勉强。
⑩茕茕(qiónɡqiónɡ):孤单的样子。
⑪孑(jié)立:孤身独立。
⑫形影相吊:身体和影子相互安慰。
吊,安慰。
⑬夙婴疾病:缠绕多年患病。
⑭蓐:通“褥”。
译文
臣李密呈言:臣因命运坎坷,很早便遭受不幸。
出生仅六个月,父亲就去世了。
长到四岁,舅父逼迫改变了母亲守节的志愿。
祖母刘氏可怜我孤苦弱小,就亲自抚养。
臣小时候经常生病,九岁还不能行走,始终孤独无依,直到长大成人。
既没有叔叔、伯伯,也没有哥哥、弟弟。
家门衰微,福祚浅薄,很晚才有了儿子。
外面没有较为亲近的亲戚,家内也没有看管门户的僮仆,一个人孤单地独立生活,只有形影相伴。
而祖母刘氏多年来患有疾病,常常卧床不起。
臣侍奉汤药,从来没有离开过。
【二段】原文
逮奉圣朝①,沐浴清化②。
前太守③臣逵④,察臣孝廉⑤;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⑥。
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
诏书特下,拜臣郎中⑦。
寻蒙国恩,除臣洗马⑧。
猥⑨以微贱,当侍dōng宫⑩,非臣陨首⑪所能上报。
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
诏书切峻,责臣逋慢⑫。
郡县逼迫,催臣上道。
州司⑬临门,急于星火。
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⑭;欲苟顺私情,则告诉⑮不许。
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注释
①逮奉圣朝:逮,到了。
圣朝,对晋朝的敬称。
②清化:清明的政治与教化。
③太守:郡的长官。
④逵,太守名,其姓不详。
⑤察臣孝廉:察,察举,先考察而后荐举。
孝廉,孝顺而廉洁,乃当时选拔人才的科目之一。
⑥秀才:秀异之才,乃当时选拔人材的科目之一。
⑦郎中:官名。
⑧洗马:乃太子的属官,故又称太子洗马。
⑨猥:鄙辱,乃自谦之词。
⑩dōng宫:太子居住的地方,此指太子。
⑪陨首:杀头,丧命。
⑫逋(bū)慢:拖延,怠慢。
逋,迟缓,拖延。
⑬州司:州里的长官。
⑭日笃:一天天加重。
⑮告诉:向上申诉。
译文
到了圣明的朝代,臣生活在清明的政治与教化的环境之中。
先前有太守逵推选臣为孝廉,后来刺史荣又举荐臣为秀才。
臣因没有人供养祖母,推辞没有遵命。
朝廷就特下诏书,任命臣为郎中。
不久又蒙国恩,任命臣为洗马的官职。
凭臣这样微贱的人,充当侍奉太子的官员,这种恩德不是臣杀身捐躯所能报答的。
对此臣都用表备述上陈,推辞不去就职。
没想到诏书严厉急切,责备臣回避、怠慢。
郡县官员逼迫,催臣上路。
而州的长官也登门督促,比星火还要紧急。
臣想奉命迅速赶路,可是刘氏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本想姑且迁就自己的私情,但申诉又得不到允许。
臣进退两难,实在狼狈不堪。
【三段】原文
伏惟①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②;况臣孤苦,特为尤甚。
且臣少事伪朝③,历职郎署④,本图宦达,不矜名节。
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
过蒙拔擢⑤,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⑥,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⑦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认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
乌鸟私情⑧,愿乞终养。
注释
①伏惟:旧时奏书中下级对上级的敬称。
②矜育:怜悯养育。
③伪朝:指三国时的蜀国。
李密曾在蜀任郎官。
④郎署:郎官的办公处。
⑤拔擢:提拔。
⑥奄奄:呼吸微弱而难续的样子。
⑦区区:犹拳拳,形容感情恳切。
⑧乌鸟私情:相传乌鸦能反哺,即幼鸟长成后转而哺养老鸟。
译文
我想圣明的朝代都是以孝道来治理天下的,凡是老年人,都受到怜悯抚养,何况臣的孤苦,又特别严重。
而且臣年轻时曾在伪朝做官,历任过尚书郎等职位,本来希望官职显达,并不重视名誉和节操。
如今臣身为亡国的俘虏,最为微贱与鄙陋,却受到超常的提拔,恩惠任命颇为优厚,怎么还敢犹豫彷徨,别有所想呢?只是因为祖母刘氏已经像迫近西山的落日,只剩一缕将断的气息,生命十分危险,已经到了早晨不知晚上怎样的地步。
臣没有祖母,就不会活到现在;祖母没有臣,也无法度过余生。
臣与祖母两人,如今更是相依为命,正是出于这种内心恳切之情,才无法离开她远行。
臣密今年四十四岁,祖母刘氏今年九十六岁,如此,臣为陛下尽忠的日子还很长,报答供养刘氏的日子却很短了。
我怀着乌鸦反哺的私情,希望能准许臣养老送终的恳求。
【四段】原文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①牧伯②,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愿陛下矜愍③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卒保余年。
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④。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注释
①二州:指益州、梁州,二州原为蜀国地。
②牧伯:州郡长官的敬称。
③矜愍:怜悯。
④结草:事见《左传·宣公十五年》,晋大夫魏武子病重,嘱其子魏颗将其爱妾嫁人。
病危之际,又嘱魏颗将爱妾殉葬。
魏武子死后,魏颗按魏武子神志清醒时嘱托,将魏武子爱妾嫁人。
后来魏颗与秦军交战,魏颗看到一位老人把草打成结来遮拦秦国力士杜回,将杜回绊倒,被晋军俘获。
夜里,老人托梦魏颗,自称是魏武子爱妾之父,为报答魏颗之恩,故助成魏颗之功。
译文
臣的辛苦,不仅是蜀地人士和二州的长官所耳闻目睹,就是天地神明,也都能看见。
希望陛下能体悯臣的愚拙和至诚,听从臣微小的请求,祖母刘氏或许能因此侥幸,最终得以安度余年。
臣活着当誓死尽忠,死后当结草报德。
臣怀着犬马一样恐惧的心情,谨用此表奏闻。
评析
李密的《陈情表》是我国古代散文名篇之一,亦为早期骈文的著名篇目,千百年来一直受到文人的重视。
早在南朝时的梁朝,萧统就将该文收入《昭明文选》。
此后《古文观止》《骈体文钞》等文集也选录此文。
后人称其语言委婉,感情真挚,“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李格非语,见惠洪《冷斋夜话》卷三)。
感情真挚,乃本表张虚掩实、感人肺腑的力量所在。
奉养祖母,对李密来说虽是事实,但并不是他不能就职的真正原因。
此前他任于蜀国,并未因此而妨事,为何晋朝召他就不能“废离”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不愿事晋。
奉养祖母,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更由于叙述其“更相为命”的情况相当真实,便喧宾以掩其主。
李密幼年孤苦,祖母晚年凄清,言之令人动情,读之催人泪下。
祖母把他抚养成人,而今心力耗尽,“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此情此景,怎能投身仕途,置祖母于不顾呢?乌鸦尚有反哺报恩之情,更何况人呢?情深辞切,巧妙地掩饰了“辞不赴命”的真实思想。
由于叙事真切,感情真挚,尽管作者不着意抒情,却情透纸背,溢于言表,感人肺腑。
为此晋武帝览此表后叹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乃停其征召(《晋书·李密传》)。
本文语言新颖贴切,脍炙人口,许多作为成语为后世广泛应用。
如“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等。
卷四六朝唐文兰亭集序
(王羲之)
王羲之(321-379),东晋书法家。
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人。
世族出身,曾任右将军、会稽内史,为此世称“王右军”。
他自幼热爱书法,楷书、行书、草书无一不精。
为人坦直,不拘礼节,曾师从许多书法家学习,吸取了魏晋书法的长处,创造出独有的风格。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当时的一些名流,如孙统、孙绰、谢安、支遁等41人,在会稽山阴之兰亭举行宴会。
参加宴会的人写了一些诗,并将它们结为诗集。
王羲之为此诗集写了这篇序言,记下了宴会的盛况与观感。
全篇文章放在“生死”二字上,在某种程度上,对当时盛行一时的“一生死”,“齐彭殇”的老庄哲学观点进行了批判,在悲伤感慨中,显现了其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一段】原文
永和九年①,岁在癸丑②,暮春之初,会于会稽③山阴④之兰亭⑤,修禊⑥事也。
群贤⑦毕至,少长⑧咸集。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⑨,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⑩,列坐其次⑪,虽无丝竹管弦⑫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⑬和畅。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⑭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注释
①永和九年:公元353年。
永和,东晋穆帝司马聃年号(345-356)。
②癸丑:古代以天干、地支配合记年。
永和九年正当干支癸丑年。
③会稽:东晋郡名,辖地为今浙江北部及江苏东南部。
④山阴:今浙江绍兴。
⑤兰亭:在今绍兴西南兰诸山上。
⑥修禊(xì):从事禊祭之事。
古人称三月初三临水洗濯、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动为禊祭。
⑦群贤:指名流孙绰、谢安、支遁等人。
⑧少长:指年长的人和王氏兄弟。
⑨激湍:水流激急而萦回。
⑩流觞曲水:修禊事时,人们在环曲的水流旁宴集。
在水的上游,放满注满酒的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赋诗或饮酒,故而需要有“流觞曲水”。
觞,盛满酒的杯。
⑪次:近旁。
⑫丝竹管弦:代指各种乐器。
⑬惠风:和风。
⑭品类:万物。
译文
永和九年,正值癸丑,晚春三月初,我们聚会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举行修禊活动。
很多贤德人士都来了,年老的年少的都聚在一起。
这里有高山峻岭、茂盛的树木和高挺的翠竹,又有萦回而激急的清澈的流水,映衬环绕在左右,被用来作为漂流酒杯的曲折水道。
大家排坐在水流旁,虽然没有琴、瑟、萧、笛演奏的盛况,但那一杯酒一首诗,也足以畅述内心的衷情。
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和风舒畅。
抬头看宇宙无限广大,低首俯视万物的兴盛繁茂,借以放眼纵观,舒展胸怀,完全可以尽情地获得耳目的愉悦,确实是快乐啊!
【二段】原文
夫人之相与①,俯仰②一世,或取诸怀抱③,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④。
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⑤。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⑥随化⑦,终期于尽。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⑧!”岂不痛哉?
注释
①相与:相处,相交往。
②俯仰:低头和抬头。
③取诸怀抱:于自己的内心悟得真理。
④放浪形骸之外:放纵形迹于广阔天地。
形骸,身体。
⑤感慨系之矣:感慨之情便会紧接而来。
⑥修短:指人生命长短。
⑦随化:由天地决定。
化,造化,自然。
⑧死生亦大矣:语见《庄子·德充符》:“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之与变。
’”
译文
人与人之间相处,俯仰之间便过了一世。
有的人把自己的志向倾吐出来,在一间房室里,与友人面对面谈心;有的人凭借对外物的寄托,放纵情性,超越了形体的局限。
尽管取舍千差万别,沉静或浮躁各不相同,当他们为自己的遭遇而高兴时,自己暂时有所收获,愉快地自我满足,竟不知道衰老就要到来。
等到他们对已获得的东西厌倦以后,感情便随着事物的变迁而变化,感慨也就随之而生了。
过去的欢乐,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成为陈迹,对此尚且不能不深有感触,何况寿命的长短,需遵循自然的规律,最终都不免有穷尽之期。
古人说:“死生也是人生大事啊!”难道不令人悲痛吗?
【三段】原文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①,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固知一死生②为虚诞,齐彭殇③为妄作。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④。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注释
①若合一契:好像有同一契合,指对人生的哀乐、寿夭、生死感慨的共鸣。
②一死生:用相同的态度看待死与生。
此观点见《庄子·齐物论》。
③齐彭殇:用同样的态度看待彭祖的长寿与殇子的短命。
彭,指古代仙人彭祖,相传他活到八百岁。
殇,指未成年而死的人。
④其致一也:指众人的情感归宿是一致的。
译文
每次我看到前人引发感慨的缘由,就像符契一样相合,未尝不对前人的文章叹息感伤,心中却很难说出其中的道理。
我本知把生和死看成一样的说法是荒诞的,把长寿的彭祖和短命的殇子看成同样的见解是荒谬的。
后人看现在,也就像今人看往昔,多么可悲啊!所以,我把这次与会者一一记叙下来,抄录他们的诗作。
虽然时代变化,事情不同,但是人们抒发情怀的原因,大致是相同的。
后代的读者,也将会对这些诗文产生感慨。
评析
王羲之乃东晋人。
从年代而言,东晋上承曹魏、西晋,是人的意识觉醒的时代。
当时社会动荡,战乱不已,生命短促,人生多难,这些都引起人们对生与死、自然和人生、短暂和永恒等一系列人生哲学的思考。
故昔人有“晋人多情”之说。
本序所表现的,正是晋人此种多情的性格。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自然界的一切,仿佛都那样美好。
处在这种大自然的怀抱中,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怎能不令人流连忘返!然而,“乐”与“欢”是要向它们的反面转化的,本是使人感到欣悦的事物,俯仰之间,就会变成历史的陈迹,因而人们不能不对此发出感叹。
从根本上说,人的生命无论长短,终有尽时,因而结论只能是“生死亦大矣”。
既然如此,那么庄子所谓“一生死”、“齐彭殇”,即将生与死、长寿的彭祖与短命的殇子一律看待的种种说法,只能是虚诞妄言。
此处所抒发的感情,尽管不言痛苦和悲伤,但究其实质,仍然是眷恋人生,执著于人生,这也正是晋人多情的表现。
为适应此种情感的抒发,本文写得低徊咏叹,情溢于辞,颇多缠绵悱恻。
其语言则多直率,不事雕琢,乃是一篇抒写自由的散文,这在骈体文渐盛的东晋,是颇为难能可贵的。
卷四六朝唐文归去来辞
(陶渊明)
陶渊明(365-427),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人。
早年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后因厌恶官场黑暗,退隐乡里,躬耕以终。
死后朋友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
他长于诗文辞赋,他的创作语言质朴,个性鲜明,尤其以描写田园生活的诗更为突出,乃我国田园诗人之始祖。
《归去来辞》是陶渊明代表作之一,是他辞去彭泽令归隐后的作品。
文中重点描写他重返故里后的喜悦,以及对田园生活的热爱,表现了作者的高洁志趣,也流露出作者“乐天知命”的思想。
【一段】原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①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②,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③,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摇摇④以轻扬⑤,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⑥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⑦。
乃瞻横宇⑧,载欣载奔。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
三径就荒⑨,松菊犹存。
携幼入室,有酒盈樽⑩。
引壶觞⑪以自酌,眄⑫庭柯⑬以怡颜⑭。
倚南窗以寄傲⑮,审⑯容膝⑰之易安。
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
策扶老以流憩⑱,时矫首⑲而遐观⑳。
云无心以出岫21,鸟倦飞而知还。
景翳翳22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注释
①胡:为何。
②“既自”句:既然自己已经是心神被身形所役使。
③谏:规劝、挽救。
④摇摇:小舟在水中摇摆行进。
⑤轻扬:轻快地漂荡前进。
⑥征夫:行旅的人。
⑦熹(xī)微:光线微弱。
熹,通“熙”,光明。
⑧横宇:横木为门的简陋房屋,此指作者家乡的故居。
⑨三径就荒:屋前的小路已长满了荒草。
⑩樽:盛酒器。
⑪觞:酒杯。
⑫眄(miǎn):闲视。
⑬庭柯:庭院中的树木。
⑭怡颜:喜形于色。
⑮寄傲:寄托旷放高傲的情怀。
⑯审:知晓、明白。
⑰容膝:仅能容下双膝的狭窄住房。
⑱流憩(qì):漫步行游或稍事休息。
⑲矫首:抬头。
⑳遐观:远望。
21出岫(xiù):谓云彩从山间飘出。
岫,峰峦。
22翳翳:晦暗不明。
译文
归去吧,田园即将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既然内心不想出仕而身已为官,心被形所驱役,那又为何惆怅独自悲伤!我已深知过去的事情不可挽回,而未来的还可以及时弥补。
确实是迷失了道路,好在不远,现已觉悟到今天所做正确而昨天是错了。
船在水中轻轻摇晃,风轻轻地吹着我的衣裳。
向行人询问前去的道路,可恨晨光刚露还不明亮。
终于望见了我那简陋的房屋,又是兴奋又是奔跑。
家中的僮仆前来欢迎,年幼的孩子在门口等候。
院中的小路已经荒芜,往日的松菊仍有旧貌。
携着幼子走进室内,好酒溢满了酒樽。
拿起壶觞自斟自饮,看着庭院中的树木,从而露出了微笑。
靠着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深知在这狭窄的屋中便可以安乐逍遥。
每天在园中散步,自然会产生乐趣,门虽然有,但却常关着。
拄着拐杖或游或息,时时抬头远望。
空中的浮云悠闲地飘出山坳,鸟儿飞倦了就知道自己回来。
日光渐渐昏暗将要隐没,手抚着孤松久久逗留徘徊。
【二段】原文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①。
或命巾车②,或棹③孤舟,既窈窕④以寻壑⑤,亦崎岖而经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⑥。
注释
①畴:田地。
②巾车:有帷幕的车子。
③棹:船桨,此处用作动词,指划船。
④窈窕:幽暗貌。
⑤壑:山谷。
⑥行休:将要结束。
译文
归去吧,让我断绝与世俗的往来交游!世俗与我合不来,我再出游去求什么呢?我喜欢和亲戚聊天,乐于弹琴、读书可以消除忧愁。
农人告诉我春天来临,将要在西田开始耕种。
有时乘坐有篷的小车,有时划着孤单的小舟,既攀援曲折幽深的山沟,也经过高低不平的山丘。
树木欣欣向荣地生长,泉水开始潺潺不息日夜涌流,真羡慕自然界的万物正得其时,感叹自己年老即将走到尽头。
【三段】原文
已矣乎①!寓形宇内②复几时,曷③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④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⑤不可期。
怀良辰⑥以孤往,或植杖⑦而耘耔⑧。
登东皋⑨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⑩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⑪复奚疑⑫!
注释
①已矣乎:算了吧。
②寓形宇内:寄身于天地之中。
③曷:何。
④遑遑:慌慌张张。
⑤帝乡:仙境。
⑥怀良辰:盼望有个好天气。
⑦植杖:把手杖插立一旁。
⑧耘耔:泛指田间耕作。
耘,除草。
耔,培土。
⑨皋:水边高地。
⑩聊:姑且。
⑪乐夫天命:安乐于上天赐予的命运。
⑫复奚疑: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译文
算了吧!寄身于天地之间又能有多久,为什么不随心所欲地顺其自然?为什么还遑遑终日,要想求得什么呢?富贵不是我的本愿,仙境也不可期盼。
希望有个好的天气,以便孤往独游,或者把手杖竖立一旁,去除草培苗。
或者登上东边的高地放声长啸,或者面临清清的流水吟诗。
姑且遵循自然的变化,归向生命的尽头,快乐地听从天命,还有什么可疑虑的!
评析
本文乃是我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名篇,千百年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与推崇。
究其原因,主要是作者以高超的艺术手法,写出了我国中古时期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
尽管陶渊明质性自然,但同许多封建士大夫一样,也有“大济苍生”的凌云壮志。
他所生活的时代虽然政治昏暗,上层统治者之间矛盾尖锐,但他仍是多次出仕。
他的出仕有解决生活困难的动机,也有想通过仕途来实现个人抱负的愿望。
但是他几经尝试,理想终于破灭了。
于是他下定决心,辞官归隐,退避当时的政治风波。
此种退避使他轻松自由,但也伴随着悲痛,融合着忧伤。
陶渊明归隐之后,没有条件过那种优裕的隐士生活,但他既不狂放,也不沉沦。
他对人生对自然仍很执著,他追求的不是外在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而是内在的个性自由。
他把精神的慰藉主要寄托在田园生活上。
饮酒、游憩、弹琴、读书、赋诗、耕耘等平凡的现实生活,常常使他心旷神怡,忘怀世事,也使他的隐居真正得到了落实。
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一文中,相当成功地塑造了自己的形象。
通过这一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在东晋后期的政治风云中,像陶渊明这样的知识分子,在理想破灭以后,辞官归田时复杂的内心世界。
卷四六朝唐文桃花源记
(陶渊明)
本文是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
原题《桃花源诗并序》,约作于宋武帝篡位的第二年,即永初二年(421年)。
身处晋宋之交动乱时期的作者,用虚构的方式与想象的笔法,为时人和后代描写了一个类似于“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其中用意与《诗经·魏风·硕鼠》所向往的“乐土”、“乐国”及“乐郊”相仿。
【一段】原文
晋太元①中,武陵②人捕鱼为业。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③缤纷。
渔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④,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⑤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黄发⑥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
具答之。
便要⑦还家,设酒杀鸡作食。
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⑧来此绝境⑨,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⑩。
余人各复延⑪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数日,辞去。
此中人语云:“不足⑫为外人道也。”
注释
①太元:一作“太原”,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376-396)。
②武陵:郡名,东晋时治所在临沅(今湖南省常德市)。
③落英:初开的花朵。
④俨然:整齐的样子。
⑤阡陌:田间小路,其中南北叫“阡”,东西叫“陌”。
⑥黄发:指老人。
老人体衰,头发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黄,故称。
⑦要(yāo):邀请。
⑧邑人:同乡之人。
⑨绝境:与世隔绝之处。
⑩叹惋:惊讶,叹息。
⑪延:邀请。
⑫不足:不必,不值得。
译文
晋朝太元年间,武陵有个人,以捕鱼为业。
他沿着山间小溪前行,一时忘了路的远近。
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夹岸而生,数百步之内没有一棵杂树,林下长着鲜美的芳草,上面铺满了美丽的鲜花。
渔人见了很惊奇。
又往前行,想走尽那片树林。
桃花林尽头,是溪水的源头,那里有座小山,山间有个小口,看上去好像有光亮。
就离开船,从洞口进去。
起初洞很狭窄,仅仅能通过一个人。
又向前走了数十步,里面豁然开朗。
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村舍排列整齐。
有肥沃良田、美丽的池子和桑竹之类。
田间小道,纵横相通,鸡鸣狗叫彼此相闻。
其中人们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的服装完全像外界的人。
年老的和年幼的人都自在逍遥。
他们看见渔人,都十分惊讶,纷纷询问他从哪里来,渔人都一一作了回答。
他们便邀请渔人回到家里,置酒杀鸡来款待。
村中听说有这样一个人,都来向他打听消息。
他们说自从先辈躲避秦时的战乱,带着妻儿和乡亲,共同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于是便和外面隔绝了。
他们问现在是什么朝代,竟然不知道有汉朝,更不要说魏晋了。
这个渔人一一为他们详尽地介绍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们听了都感到惊讶惋惜。
其余的人各自又邀请渔人到家里,都拿出酒饭招待他。
渔人在那里停留了几天,告辞而去。
这里的人嘱咐他说:“不必对外人说啊。”
【二段】原文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及郡下,诣①太守②,说如此。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注释
①诣:拜见。
②太守:郡的长官。
译文
渔人出了洞,找到了他的船,便沿着来路而返回,并在所经过的地方,处处做了标记。
待到了郡所,就对太守说了这一经历。
太守立即派人跟他一起前去,寻找以前所留下来的记号,可是却迷失了方向,没有找到那条路。
【三段】原文
南阳刘子骥①,高尚士②也,闻之,欣然规往。
未果,寻③病终。
后遂无问津者④。
注释
①刘子骥:即刘之,字子骥,《晋书》列入《隐逸传》。
②高尚士:指不入俗流的读书人。
③寻:不久。
④问津者:问路人。
津,渡口,此指道路。
译文
南阳刘子骥是个脱俗的读书人。
他听了这件事,就高兴地计划前往,还没有实现,不久便患病而死了。
此后就没有人再去探寻桃花源了。
评析
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的诗作造诣很高。
《桃花源记》发挥了诗人丰富的想象力,诗人从和现实相反的方向去想象,虚构了一个现实中不可能找到的理想境界。
作者有意把桃花源写得变幻莫测,忽隐忽现。
比如把渔人进入桃花源的故事,假设在晋孝武帝太元年间,这就使得故事具有了传说的性质,因而无从查考;而且写渔人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踏上桃花源之路的,这就显得桃花源是个神奇的地方。
此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忘”字,“忽逢桃花林”的“忽”字,均具有画龙点睛之妙,不仅把这条通往桃花源的路点染得空灵剔透,飘忽不定,而且把渔人进入桃花源的恍惚迷离的精神状态,也衬托得有声有色。
当渔人走出桃花源,有意再去寻访的时候,就“遂迷,不复得路”了,瞬息之间,“桃花源”烟消云散,杳然不知所往。
此种来去无踪,神奇多迹的描写,正好突出了桃花源的不同一般,高于现实的特点。
卷四六朝唐文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
本文是陶渊明以五柳先生之名而作的一篇自传。
萧统《陶渊明传》说:“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文章描写了一个性格旷达率直,品德廉洁高尚,不慕富贵名利,安心读书写作的知识分子形象。
【一段】原文
先生不知何许人①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
好读书,不求甚解②,每有会意③,便欣然忘食。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
造④饮辄⑤尽,期在必醉。
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⑥。
环堵⑦萧然⑧,不蔽风日。
短褐⑨穿⑩结⑪,箪⑫瓢屡空,晏如⑬也。
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注释
①何许人:何处人。
②不求甚解:谓读书只求领会要旨,不刻意在字句上下功夫。
③会意:即独有体会之处。
④造:到,去。
⑤辄:总是。
⑥曾不吝情去留:从不舍不得离开。
吝情,舍不得。
⑦环堵:房屋的四壁。
⑧萧然:空寂的样子,此谓屋室内空无摆设。
⑨短褐:粗布短衣。
⑩穿:破损。
⑪结:打结,缝补。
⑫箪(dān):竹制食器。
⑬晏如:安然自在的样子。
译文
先生不知是哪里人,也说不清他的姓和字,他的住宅旁有五棵柳树,就用来作为自己的称号。
他为人悠闲恬静,很少说话,不贪图虚名浮利。
他喜欢读书,却不拘泥于字句的穿凿附会,每当有心得体会,便高兴得忘记了吃饭。
生性嗜好饮酒,但因家境贫困,不能常常得到。
亲友们了解他这种情况,有时便置办酒席去邀请他。
他到后总把酒喝完,以求得每次必醉。
喝醉后就自己回去,从不舍不得离去。
家中四面墙壁空荡荡的,不能遮蔽风吹日晒。
身上粗劣的短布衣裳,除了空洞就是补丁,盛米的箪和舀水的瓢常常是空的,他却毫不在意。
常常写文章来自我娱乐,很能显示自己的志向。
他忘记了世俗的利弊得失,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了一生。
【二段】原文
赞曰:黔娄①之妻有言:“不戚戚②于贫贱,不汲汲③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④!衔觞⑤赋诗,以乐其志。
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⑥!
注释
①黔娄:战国时鲁人(一说齐国人),鲁齐两国国君相继聘他为相,均不就。
家贫,死时衾不蔽体。
著书四卷,言道家之务,号黔娄子。
②戚戚:忧伤悲戚的样子。
③汲汲:急切求取的样子。
④其言兹若人之俦乎:大概是为先生这类人而说的吧!
⑤衔觞:口衔酒杯,此指饮酒。
觞,酒杯。
⑥无怀氏、葛天氏:传说中的上古部落,其民安居乐业,无忧无虑。
译文
赞语说:黔娄的妻子曾说过:“不为贫贱而忧愁,不为富贵而奔走。”她的话所说的就是像五柳先生这一类的人吧!手把酒杯吟咏诗篇,抒情怀抱。
他该是无怀氏的人呢?还是葛天氏的人呢?!
评析
古人云,文如其人。
但综观中外文学史,于文章中见真性情的又能有几人?其中大多数或因世俗的禁忌,半抱琵琶,忸怩作态;或因世道的残酷,压抑性灵,欲说还休;或因名利的诱惑,强作呓语,酸气逼人;更有那虽遍身臭腐,却要作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情状,欺世盗名。
难怪元代大诗人元好问有这样的感叹:“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如果了解这样的情况,我们再考虑陶渊明的其文其人,进而探讨他自传性的文字《五柳先生传》,便会为他那至真至淳的天性和不假铅华的文风而感佩!
这篇文章是用“传”的形式为“五柳先生”这一高人逸士写照,表现他高尚的志趣和人格。
这个人看来很普通,生活在人们中间,但他又不同一般,他的精神世界高出一般人物。
这精神世界的核心是“不慕荣利”、“忘怀得失”,它从读书、饮酒、处穷、著文几个方面都得到了反映。
五柳先生是按照陶渊明自己的理想塑造出来的人,正像五柳先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那样,这篇传记也正是陶渊明“颇示己志”的作品,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作者的自画像。
如果结合陶渊明所处的时代特点和陶渊明的思想态度来读这篇作品,我们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五柳先生的性格和作风,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敬意来。
本文的主要艺术特点是作者用粗线条勾勒,像画家速写,抓住人物志趣和性格特征,寥寥几笔,就把形象表现出来,栩栩如生,气韵流动。
北山移文
出自:孔稚珪
南朝时,隐逸之风盛行。
有些士人往往借山林隐居来标榜清高,以此作为求取高官厚禄的进身之阶。
其中有一位叫周的“名士”,最初隐居北山,后来收到朝廷的诏令,便欣然应召出仕。
孔稚珪对他的假清高十分看不起,后来听说周颙进京,途中路过北山,于是假托山神之名写下这篇移文。
移文是古代的一种用作声讨、揭露的文体,与檄文相似。
本文用拟人化的手法,将周隐居时和出仕后的行为作了鲜明的对比,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假隐士的虚伪和丑恶,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原文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①。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②,潇洒出尘之想,度白雪以方洁③,干青云而直上,吾方知之矣。
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万乘其如脱④,闻凤吹于洛浦,值薪歌于延濑⑤,固亦有焉。
岂期终始参差,苍黄反复,泪翟子之悲⑥,恸朱公之哭⑦。
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⑧,何其谬哉。
呜呼,尚生不存⑨,仲氏既往⑩。
山阿寂寥,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⑪,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
然而学遁东鲁⑫,习隐南郭⑬,窃吹草堂⑭,滥巾北岳,诱我松桂,欺我云壑。
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⑮。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许由,傲百氏,蔑王侯。
风情张日,霜气横秋。
或叹幽人长往,或怨王孙不游。
谈空空于释部,核玄玄于道流。
务光何足比⑯,涓子不能俦⑰。
及其鸣驺入谷⑱,鹤书赴陇⑲,形驰魄散,志变神动。
尔乃眉轩席次⑳,袂耸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21,抗尘容而走俗状22。
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
至其纽金章23,绾墨绶24,跨属城之雄25,冠百里之首。
张英风于海甸26,驰妙誉于浙右。
道帙长摈27,法筵久埋28。
敲扑喧嚣犯其虑29,牒诉倥偬装其怀30。
琴歌既断,酒赋无续,常绸缪于结课31,每纷纶于折狱32。
笼张赵于往图33,架卓鲁于前录34。
希踪三辅豪35,驰声九州牧。
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荫,白云谁侣。
涧户摧绝无与归,石径荒凉徒延伫36。
至于还飙入幕,写雾出楹,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
昔闻投簪逸海岸37,今见解兰缚尘缨。
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
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
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骋西山之逸议,驰东皋之素谒。
今又促装下邑,浪栧上京38。
虽情投于魏阙,或假步于山扃39。
岂可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滓40。
尘游躅于蕙路41,污渌池以洗耳。
宜扃岫幌42,掩云关,敛轻雾,藏鸣湍,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
于是丛条瞋胆43,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44,乍低枝而扫迹。
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45。
注释
①勒:刻。
②标:风度。
③方:比。
④屣(xǐ):鞋子。
万乘:指帝位。
⑤延濑(lài):长长的河流。
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水。
⑥翟(dí)子:指墨翟。
⑦朱公:指杨朱。
《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歧路而哭之,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其可以黄,可以黑。”
⑧黩(dú):污。
⑨尚生:东汉隐士,姓尚,名长,字子平。
⑩仲氏:东汉政论家,姓仲,名长统,字公理,他也是个不求仕进的人。
⑪周子:此处代假隐士。
⑫东鲁:指鲁国的隐士颜阖,相传鲁君派使者去聘请他,他却把使者诳开而逃。
⑬南郭:指古代隐士南郭子綦。
⑭窃吹草堂:这里是用滥竽充数的典故来讽刺假隐士。
⑮缨:系。
⑯务光:《韩非子·说林上》:‘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
而恐务光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
’务光因自投于河。”
⑰涓子:古代高士。
俦(chóu):匹敌。
⑱鸣驺(zōu):指征召假隐士的使者鸣锣开道的队伍。
驺:侍从。
⑲鹤书:又称鹤头书,字体如鹤头。
古代用这种字体写诏书。
⑳席次:席侧。
21芰(jì)制:菱叶做成的衣裳,与下面荷衣都是指隐士的服装。
22抗:高举,显现出。
23金章:铜印。
24绾(wǎn):系。
墨绶:黑色的丝带,古代常用来拴在印纽上。
25属城:一郡所属的各县。
26英风:美名。
海甸:海滨。
27道帙(zhì):道家的书。
摈(bìn):弃置。
28法筵:讲佛法的座席。
29敲扑:拷打犯人。
30牒(dié):公文。
倥(kōnɡ)偬(zǒnɡ):繁忙紧迫。
31结课:考核政绩。
32折狱:断案。
33张赵:指汉代的张敞和赵广汉,两个人都是有名的能吏。
往图:与下文的“前录”都指过往的记载。
34架:通“驾”,超越。
卓鲁:指东汉卓茂和鲁恭,此二人都是有政绩的县令。
35三辅豪:西汉京畿地方分成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合称三辅。
豪:指记载中治理三辅有成绩的官员。
36延伫(zhù):长久站立。
37投簪(zān):指辞官归隐。
38栧(yì):船桨。
39山扃(j iōnɡ):山门。
40滓:玷污。
41躅(zhuó):足迹。
42扃:关。
43瞋(chēn):发怒。
44柯:树枝。
45逋(bū)客:逃客。
译文
钟山的精英,草堂的神灵,从驿路上腾云驾雾地飞驰而来,把移文刻在山庭。
凭着正直而又脱俗的仪表风度,怀着洒脱豁达、超越于尘世之上的理想,品行的纯洁可以和白雪媲美,高尚的志向更在青云之上,我现在是了解这种人了。
像那种卓然挺立于世俗之上,干净明亮地站在云霞之外,把千金看作是草芥,看都不看一眼;把当皇位看作是草鞋,随手就能脱掉,在洛水旁静听悦耳的音乐,在长河畔欣赏采薪的山歌的隐士,本来也是有的。
哪里想到会有人前后不一,反复无常。
真让人为墨子所悲而悲,为杨朱所哭而哭。
这些人虽然暂时隐居于山林,而内心却早已被世俗名利所浸染,或者是开始的时侯还洁身自好,后来便与世俗同流合污,这是何等的荒唐可笑啊!唉,隐居的尚子平已经不在人世,称病不出的仲长统也永远地离去了,群山寂寥,长久以来,又有谁去欣赏?
当今世上,有位周先生,是个才智超群的人。
他既文采四溢,又见识广博;既通晓玄学,又精通历史。
可是他却要学东鲁颜阖的遁世,效仿南郭子綦的隐居,冒充避世者在草堂中滥竽充数,戴着隐士巾在北岳假装清高。
他迷惑我山中的青松丹桂,欺侮我山中的白云涧壑。
虽然是假装寄情于山水,内心却时时牵挂着厚禄高爵。
他刚来的时候,那出世的坚决几乎要推倒巢父,胜过许由;他傲视诸子百家,蔑视将相王侯,气宇风采好像能遮住太阳,神情气概又是胜似霜秋。
时而感叹隐者一去不返,时而抱怨公子王孙不来交游。
讲论着佛理中的万物皆空,研究着道家学说中的奥妙玄机。
务光不能和他相比,涓子不能与他匹敌。
然而等到朝廷前来聘他的车马进入山谷,征召的诏书送到北山,他就得意忘形,神魂颠倒,心志散乱。
于是在筵席上眉飞袖举,手舞足蹈,烧掉了菱叶裳,撕毁了荷叶衣,表露出庸俗的嘴脸,现出了本来的俗状。
风云凄然而满怀怨愤,泉水哽咽而暗自伤悲。
远远望去,远处的山林茫然若失;环顾四周,花草树木似乎黯然神伤。
当他佩上金印,系上黑色的绶带,掌管了一个郡中的大县,成为统领一县的县令时,他的英名传扬到了海边,美誉远播于浙江之右。
从此道家的典籍被长期抛在一边,谈佛说法的讲台也永久地尘封了起来。
拷问审讯的喧嚣干扰着他的思虑,繁杂急迫的公文诉讼塞满了他的胸怀。
抚琴歌唱早已中断,饮酒赋诗不再繀§续。
他常常为考核官吏等杂事所束缚,又每每在纷乱不断的审问断案中绞尽脑汁。
一心想要超过西汉张敞、赵广汉的功德,超过东汉卓茂、鲁恭的政绩。
希望追随三辅贤豪的足迹,让自己的声名在天下官吏中传播。
这样,就使北山中的云霞寂寞地掩映在山间,让明月孤独地升起于长夜,青松徒然地洒下清荫,白云又和谁相伴?涧谷石门已然坍塌却不见有人回还,荒芜凄凉的石径只有空空地等待。
当狂风吹入草堂的帐幕,云雾喷吐在堂前的柱间,香草帐中却是空空如也,夜间不时传来仙鹤的啼怨,隐居于此的人已经离开,破晓时的猿猴也惊异这千差万别的昨天今日。
过去只听说有人弃官而逃往海边隐居,今天却看到有人解下兰佩而系上俗世的冠缨。
于是南山发出嘲讽,北岭响起哄笑,条条沟壑争相讥讽,座座山峰严加指责。
既慨叹远行的人欺骗了自己,又悲伤没有人为此前来安慰。
因而山中林木羞惭不已,涧底溪水愧悔无及,桂树谢绝了传香的秋风,春萝避开增色的明月,西山宣布隐逸的评论,东皋发出了朴素真挚的见解。
现在周先生又在县里忙于置办行装,催船赶往京城。
虽然他钟情于朝廷,但也许还想借此机会重游北山。
那么又怎能使杜若厚颜相陪,薜荔蒙受羞耻,碧岭再遭侮辱,丹崖重被玷污?让芳草路上留下尘世的足迹,让清池水因他洗耳而不再清澈?应该拉起山峦的窗帷,紧锁云中的门户,收起轻雾,藏起急流;在谷口挡住他的车子,在郊外堵住他乱闯的马匹。
于是簇簇枝条愤怒,繁茂野草扬威,有的扬起枝条去击毁车轮,有的忽然低下枝叶来扫净车迹。
请挡回这副俗人的车驾,为北山之神谢绝这个逃跑了的客人。
解读
此文分段较多,共分为七段,但是段与段之间衔接紧密,语意连贯。
首段说明此文是为北山神灵而写的。
第二段介绍了三种不同类型的隐士:一种是卓尔不群的真隐士;第二种是纵情于山水之间的隐者;第三种是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假隐士。
第一、二段都是为下文做铺垫的。
第三段承接上文中的第三种“隐士”,引入正题。
第四段写了周颙接到圣旨后的丑态。
第五段写周颙做官后,已完全没有隐居时的淡然之心,这是从侧面揭露周颙并非真的隐士。
第六、七两段照应首段。
第六段说山中的神灵因周颙的虚伪而蒙羞和愧疚,末段则写山神拒绝周颙入山。
作者虽写山神,却不是一味地去营造虚幻的意境,而是借山神表达对周颙的不齿与轻蔑。
此篇以荒诞的笔法开头,说明写作此文的用意,即为北山神灵作檄声讨周颙。
然后,作者以卓尔不群的真隐士、纵情于山水之间的隐者以及虚情假意的假隐士对举,揭露周颙借终南捷径追求名利的真面目。
这处描写层层错落,一气呵成。
使人读之赏心留盼,无法自已。
最后作者再假托北山神灵的口吻,拒绝周颙入山,表达了对周颙的鄙夷之情。
此文立意新颖,句多独创,转接递送,固属天成。
卷四六朝唐文谏太宗十思疏
(魏征)
魏征(580-643),初唐政治家。
字玄成,唐代魏郡内黄(今河南省内黄西北)人。
祖籍巨鹿下曲阳(今河北省晋阳县西),一说馆陶(今属河北)人。
年轻时随李密反隋,后又随李密投唐,为太子李建成洗马;李世民即位后,被举为谏议大夫,以敢于“犯颜直谏”著称,先后共向唐太宗陈事二百多次,深为唐太宗所赏识,被封为郑国公。
著有《魏郑公文集》《魏郑公诗集》。
本文为魏征在贞观十一年(637年)几次上疏中的一篇。
在《全唐文》里本文的标题作《论时政疏》之二。
全文以“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为中心,把积德义的具体内容,归纳为十个必须思考的问题,规劝唐太宗要知足知止,谦虚纳下,赏罚公正,慎始敬终,知人善任,爱惜民力。
唐太宗接到奏疏之后,曾赐手诏说“公之所陈,朕闻过矣”,表示接受意见,并且“要置之几案”,作为鉴戒。
【一段】原文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①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②乎?人君当神器③之重,居域中之大④,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⑤,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注释
①浚(jùn):疏通水道。
②明哲:明智的人,此处指唐太宗。
③神器:帝位。
④居域中之大:《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居,处于。
域中,天地间。
⑤戒奢以俭:用厉行节约的办法来革除奢侈。
译文
臣听说要想树木长得高大,必须巩固它的根干;要想河水流得长远,必须疏浚它的源头;要想谋求国家安定,必须积累道德信义。
水源不深却希望水流得长远,根干不牢而追求树木高大,恩德不深厚却希望国家安定,臣虽然极其愚昧,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圣明智慧的人呢?人君承当帝王的重任,处在天地间最高的地位,如果不考虑居安思危,用节俭来警戒奢侈,这也就是砍断树根而求树木繁茂,堵塞水源却希望河水长流啊。
【二段】原文
凡昔元首①,承天景命②,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
岂取之易守之难乎?盖在殷忧③,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
竭诚,则吴越④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
虽董⑤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
载舟覆舟⑥,所宜深慎。
注释
①元首:指帝王。
②景命:上天授予帝王君位的大命。
③殷忧:深忧。
④吴越: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争战,先是越国被吴所败,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灭亡吴国。
⑤董:监督。
⑥载舟覆舟:语出《荀子·王制》:“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乃用舟与水的关系比喻君主和民众的关系,警戒君主要切实注意民心向背。
译文
大多数古代的帝王,承受上天的大命,开始好的确实很多,能善终者又实在极少。
难道是取得天下容易,而守住天下困难吗?想必是在忧虑深重的时候,一定竭尽诚信对待下属;在已经得志的时候,就放纵自己而傲视别人。
竭尽诚信,即使像吴越那样的敌国也能团结为一体;傲视别人,即便是骨肉般的亲属也可以视同为陌路。
即使用严酷的刑罚来督责,用威严的愤怒震吓他们,结果只能使人勉强服从,却不怀仁惠,表面上恭顺,而内心并不悦服。
怨恨不在于大小,可怕的就在于民众。
君主像船,民众像水,水能承载船,也能颠覆船,这是应该特别慎重的。
【三段】原文
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①而自牧②;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③,则思三驱④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雍⑤蔽⑥,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⑦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总此十思,宏兹九德⑧。
简⑨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
文武并用,垂拱⑩而治。
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⑪之职役哉?
注释
①冲:谦和。
②自牧:自我约束。
③盘游:游乐。
此处指打猎等。
④三驱:一年打三次猎。
一说,网开一面,由三面围合驱捕禽兽。
⑤雍:堵塞。
⑥蔽:蒙蔽。
⑦黜:罢斥。
⑧九德:古代的九种道德标准,即“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散、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德原作“得”。
⑨简:简拔选择。
⑩垂拱:天子垂衣拱手,表示无为而治。
⑪百司:百官。
译文
假如能真正做到见到心爱的东西,就想到知足来自我警惕;将要有所兴建,就想到适可而止以使百姓安定;考虑到居高临险,就想到要谦虚平和而加强自我修养;害怕骄傲自满,就想像江海那样处在百川的下游;喜欢打猎游乐,就想到一年以三次为限;担忧自己懈怠,就想到做事必须始终谨慎;忧虑视听蔽塞,就想到应当虚心地容纳下属的意见;害怕谗邪,就想到端正自己斥逐奸佞;恩惠加给臣下时,就想到不要因为一时高兴而赏赐不当;责罚于人,就想到不要由于正在震怒而滥施刑罚。
综合上述十个方面的思考,弘扬那九种德行。
挑选贤能的人任用他,选择有益的意见而采用它,那么,智慧的人就能竭尽他的谋略,勇敢的人就会竭尽他的力气,仁德的人就会普施他的恩惠,诚实的人就会献出他的忠心。
文臣武将各得其所而同时并用,君主垂衣拱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
君主为什么一定要劳神苦思,代行百官的职责劳役呢?
评析
本文为一篇谏疏。
谏疏的目的是希望人君接受自己的建议。
这就要设身处地考虑被说服者的心理状态,针对具体环境、被说服者的接受能力设计说服的方式、方法。
本文的陈说步骤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它根据唐太宗平日就有巩固王朝、长治久安的愿望,首先以树木、水流为喻,引申到“居安思危”的重要性上来;其次则针对唐太宗近来滋生的太平麻痹思想,反复申说人君的畏慎自儆的必要,为下面所提出的正面建议做好铺垫,使听者在听到“十思”的要求时,不会感到突然,而且理解建议者是为听者的利益着想的良苦用心。
最后作者指出实行“十思”的美好前景,进而加强了听者的信心。
议论说理,如要使读者信服,不仅要合理,也要合情,只有入情入理,才能更好地达到说服目的。
唐初在文体应用方面,大多为骈体。
魏征此文也是如此。
骈文的主要特点为字句排列整齐,而且需要用上下句对仗的对偶句,以及字数句式相同的排句;甚至在本句的各部位之间,上下句顺序部位之间还要讲究使用声调抑扬顿挫的平仄律。
骈体文既讲究文章的视觉美,也讲究文章的听觉美。
例如开篇的领语“臣谰”以下的句子是这样排列的:“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上述三句的字数相等,句式相同,各句同部位的词义相对仗,关键部位平仄递次而出。
这组排句虽不如律诗律赋那样严格,但甚本上尽量运用平仄,其结果是文辞优美,颇可玩味。
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武则天本是唐高宗的皇后,代高宗决百司奏事。
唐高宗死后,她临朝称制,并从公元690年开始改国号为周,称“圣神皇帝”。
原来李唐的一些宗亲大臣纷纷起兵讨伐,徐敬业是唐代开国功臣徐世的孙子,他打着恢复唐室的旗号,率军讨伐武后,最终兵败被杀。
骆宾王当时是徐敬业的幕僚,替他写了这篇檄文。
文章采用了抑扬的手法,先贬武后,揭露了她谋权篡位的种种罪行;再扬徐敬业一方的大义凛然,最后号召天下人一起勤王讨伐武氏,写得“声光奕奕,山岳震动”,很有号召力。
原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①。
昔充太宗下陈②,曾以更衣入侍。
洎乎晚节③,秽乱春宫。
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④。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践元后于翚翟⑤,陷吾君于聚麀⑥。
加以虺蜴为心⑦,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⑧⑨,朱虚侯之已亡⑩。
燕啄皇孙⑪,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⑫,识夏庭之遽衰。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⑬,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兴悲⑭,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⑮。
海陵红粟⑯,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⑰,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呜则山岳崩颓⑱,叱咤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
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⑳,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21,必贻后至之诛22。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注释
①地:通“第”,出身。
武则天的父亲出身于木材商人,按当时的血统出身论,属于寒微之族。
②下陈:下列。
古时候婢妾都站于堂下,故称。
③洎(jì):等到。
晚节:这里是年龄稍长的意思。
④嬖:受宠的姬妾。
⑤践:登上。
元后:皇后。
翚(huī)翟(dī):野鸡,据说野鸡的配偶不乱,象征妇德,所以皇后的车服上绘有野鸡羽毛的图案。
⑥聚麀(yōu):原指两头公鹿共有一头母鹿。
⑦虺(huǐ):一种毒蛇。
蜴:蜥蜴。
⑧鸩(zhèn):鸟名,羽毛有毒。
这里指毒死。
⑨霍子孟:即霍光。
汉武帝死后,他辅佐幼主昭帝,昭帝死后,他又迎立宣帝,安定了汉室。
⑩朱虚侯:即刘章。
刘邦死后,诸吕作乱,他和周勃、陈平协力诛除了诸吕。
⑪燕啄皇孙:汉成帝曾先后宠爱赵飞燕、赵合德姊妹,但她二人都没有为汉成帝生下儿女,又怕别的宫女怀孕生子,夺了自己受宠的地位,于是只要听说宫中有人为成帝产下婴儿,便设计杀死。
⑫龙漦(lí)帝后:传说夏朝衰落的时候,曾有二龙停于宫殿之上,自称是褒地的二君,夏王将它们的涎沫收藏了起来。
到了周厉王末年,涎沫流了出来,变成了黑鼋,一个宫女碰上了便怀了孕,产下一女婴,这就是后来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
⑬冢子:长子。
⑭宋微子: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
商亡后他路过商故都,看到一片荒芜景象,触景伤情,作了《麦秀》一篇。
⑮玉轴:战车。
⑯海陵:地名,今江苏泰县。
红粟:陈年的粟。
⑰班声:马鸣声。
⑱喑(yīn)呜:怒气郁积。
⑲一抔(póu)之土:一小堆土。
⑳往:死者。
居:生者。
21坐:徒然。
昧:看不清楚。
22贻(yí):遗留。
译文
窃居帝位的武氏,生性并非和顺,出身实在寒微。
从前她只是太宗宫中听召待用的一个才人,曾经利用服侍太宗的机会得到宠幸。
到了年纪稍大些以后,又淫乱于太子宫中。
她隐藏遮掩与太宗的私情,暗地里图谋在后宫得到专宠。
入宫以后她的妒忌成性便表露了出来,依仗容貌美丽而从来不肯位居人后,又善于暗箭伤人,进谗构陷,可狐狸般地妖媚偏偏能迷惑君主。
她堂而皇之地窃得了皇后的位置,使我们的君主陷入了丧失人伦的境地。
加上她心同蛇蝎,性如豺狼,将一群谗佞奸邪的小人笼络在自己身边,残酷地迫害忠臣良士,诛杀屠戮骨肉亲人,弑杀君王毒死母亲。
她的这些行为,让人神为之憎恶,使天地都不能容忍。
她还包藏祸心,窥视着帝位,阴谋伺机窃取。
先帝的爱子,被她幽禁于别宫;而她的同族死党,却都被委以了重任。
唉!霍子孟那样帮助皇室度过传国嗣位之难的忠臣不再产生,朱虚侯那样的诛杀外戚,迎立新君的义士已不存在。
童谣中传唱“燕啄皇孙”预示了汉朝气数将尽;而二龙的涎沫生出了褒姒,标志着西周就要衰亡。
敬业,是大唐的旧臣,公侯的嫡孙,继承了先辈开创的功业,蒙受着朝廷的厚恩。
宋微子路过殷墟,不由得兴感伤怀,实在是触景生情所致。
桓君山每谈到外戚专权就涕泣四流,又岂是无缘无故!因此,愤慨之气撼起了风云,毅然立志要安定社稷,凭借天下百姓对武氏专权的失望之情,顺应四海之内的人心向背,举起义旗,以清除妖孽。
南至百越,北到三河,铁骑成群结队,战车首尾相接。
海陵的粮仓储粮充足,积蓄的物资不可尽数;江浦一带,黄旗飘舞,匡复天下的成功又怎么会遥远?战马嘶鸣,激起了怒吼的北风;剑气冲天,与南斗比肩平行。
士兵们郁积的愤怒可以使山岳崩毁,齐声呐喊就能使风云变色。
拿这样的军队去制服敌人,什么样的敌人不能被摧毁?用这样的军队去建功立业,什么样的功业不可以成就?
诸位王公有的是享有大唐的封土,有的是皇室的骨肉至亲,有的在外面肩负重要的使命,有的则领受了君王的临终嘱托。
先帝的遗言犹在耳畔,怎能就可以忘记臣子的忠心?先帝坟上的新土还未风干,留下幼小的君主又将托付何人?倘若能转祸为福,送别过世的先帝,侍奉尚幼的新主,共同建立辅佐王室的勋业,不废弃先帝的遗命,那么,一切的封爵赏赐,都可以指山河为证。
如果有人仍然眷恋孤单的城池,在歧路上徘徊不定,白白地坐失已经显露的吉兆,必然会招致后到的惩罚。
请看今日的国内,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解读
此篇铺叙处,段落分明,累累如贯珠。
起写武氏罪不容诛,历数其败德恶行,自为才人至垂帘,层层指出。
中幅为举义反武之事设色,写得声光奕奕,山岳震动,对举义之义不容辞,义军军威之盛极尽铺陈,以鼓舞人心。
最后再强调大义面前不可无动于衷,作壁上观,并以赏罚作为激励鞭策。
此檄文义正辞严,议论宏伟,行文跌宕起伏,错综繁复而又极有条理,是千古不磨的正大之作。
据说武则天在读到骆宾王的这篇文章后,对骆宾王大为欣赏,还感叹不能得到这样的人才。
滕王阁序
出自:王勃
滕王阁位于江西南昌赣江边,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李元婴(滕王)在洪州任刺史时所建。
唐高宗时,洪州都督阎某又重新修缮。
王勃于高宗末年到交趾去探望父亲,途中路过滕王阁,正好赶上都督阎某重九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
王勃被邀请参加宴会,写下《滕王阁序》。
这篇文章先写滕王阁周边秀丽的景色,后面转而抒怀,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悲凉情感和“穷且益坚”的积极进取的精神。
全文声色并陈,情景俱佳,历来为人所传诵。
原文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①,控蛮荆而引瓯越②。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③;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④。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
台隍枕夷夏之交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⑥,棨戟遥临⑦;宇文新州之懿范⑧,襜帷暂驻⑨。
十旬休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⑩,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潦水尽而寒潭清⑪,烟光凝而暮山紫。
俨骖于上路⑫,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⑬,得仙人之旧馆。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鹤汀凫渚⑭,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⑮,俯雕甍⑯,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⑰。
闾阎扑地⑱,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⑲。
虹销雨霁⑳,彩彻云衢21,落霞与孤鹜齐飞22,秋水共长天一色。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23;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24。
遥吟俯畅,逸兴遄飞25,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睢园绿竹26,气凌彭泽之樽27;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28。
四美俱,二难并。
穷睇眄于中天29,极娱游于暇日。
天高地迥30,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
地势极而南溟深31,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怀帝阍而不见32,奉宣室以何年33?
呜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34。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35。
屈贾谊于长沙36,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37,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北海虽赊38,扶摇可接;东隅已逝39,桑榆非晚40。
孟尝高洁41,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42,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43;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44。
舍簪笏于百龄45,奉晨昏于万里46。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
他日趋庭,叨陪鲤对47;今晨捧袂48,喜托龙门。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49。
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敢竭鄙诚,恭疏短引50,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51。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①襟:衣领。
②蛮荆:指楚地。
引:连接。
瓯(ōu)越:指浙江南部和福建一带。
③龙光:宝剑的光芒。
牛斗之墟:相传西晋的张华看见牛、斗二星之间有紫气,于是派人到丰城当县令,掘地得宝剑二口,一名龙泉,一名太阿。
④徐孺:东汉名士徐雅。
豫章的太守陈蕃素不待客,只有他来了才招待,并专为他设一榻,以示尊敬。
⑤台隍:指洪州。
⑥雅望:崇高的声望。
⑦棨(qǐ)戟:有衣套的戟,古代官员外出时的仪仗。
⑧懿:美好。
⑨襜(chān)帷:车子的帷幔。
⑩童子:王勃谦称。
⑪潦(lǎo)水:指雨后积水。
⑫骖(cān)(fēi):驾车的马。
⑬帝子:指滕王李元婴,滕王阁便由他所建。
⑭汀(tīnɡ):指水边或水中平地。
凫(fú):野鸭。
渚(zhǔ):小洲。
⑮闼(tà):门。
⑯甍(ménɡ):屋脊。
⑰盱(24ū):睁大眼睛。
骇瞩:对所看到的景物感到吃惊。
⑱闾(lǚ)阎:里巷的门,此指房屋。
扑地:遍地。
⑲轴:通“舳”,船只。
⑳霁:雨雪停止。
21衢(qú):原意是四通八达的道路。
22鹜(wù):野鸭。
23彭蠡(lǐ):即鄱阳湖。
24衡阳之浦:传说大雁向南飞到衡阳的回雁峰就不再南行。
25遄(chuán):快,迅速。
26睢(suī)园:汉梁孝王在睢水边修建的竹园,他常与宾客在园中宴饮。
27彭泽:指陶渊明,他曾任过彭泽令,性嗜酒。
28临川:指南朝诗人谢灵运。
29睇(dì)眄(miǎn):斜视。
30迥(jiǒnɡ):远。
31南溟(mínɡ):南海。
32帝阍(hūn):皇宫的大门,这里指京城。
33宣室:古代帝王的大室。
34舛(chuǎn):不幸。
35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汉冯唐身历三朝,至武帝时,举为贤良,但冯唐已九十多岁了,不能再做官了。
汉名将李广抗击匈奴屡立战功,但因为时运不济,他的部下有许多都封了侯,但他始终没有被封侯。
36贾谊:西汉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
他的才华很为汉文帝赏识,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满。
他们以“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的流言动摇了文帝对贾谊的信任,结果文帝让贾谊离京去做长沙王太傅。
37梁鸿:东汉诗人。
汉章帝时,因事出函谷关,经过京城,作《五噫歌》讽世,章帝闻知,不悦,下诏搜捕。
他于是南逃至吴,给人当雇工。
38赊:远。
39东隅:早晨。
40桑榆:夕阳的余辉照在桑榆树梢上,指黄昏。
41孟尝:东汉人,他曾任合浦太守,有政绩,却不被重用,后辞官归隐。
42阮籍:魏晋时的贤士,他对魏末司马氏专权不满,于是借酒装疯,远离仕途。
43弱冠:二十岁。
44宗悫(què):南朝宋的将军,他的叔父曾问他志向,他回答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45百龄:百年。
46奉晨昏:指早晚向父母请安。
47叨(tāo):惭愧。
鲤对:孔子曾在儿子孔鲤走过庭前的时候对他进行教育,后人于是称回答长辈的教诲为“鲤对”。
48袂(mèi):衣袖。
49梓泽:又名金谷园,西晋石崇修建,极尽奢华。
50疏:撰写。
引:序言。
51鸣鸾:车上的鸾铃声。
译文
南昌是旧时豫章郡的郡治,现在称洪都府。
它处在翼、轸二星的分野,所处地域与庐山和衡山相接。
它以三江作衣领,以五湖环绕作衣带,是楚地的中枢,更连接着闽越。
这个地方汇聚了万物的精华,上天的瑰宝,在此地发掘的宝剑的光芒直冲到了牛、斗二星之间;可以说是人中多俊杰,大地有灵秀,徐孺子就曾经使太守陈蕃为他特设卧榻。
雄伟的州城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杰出的人才像流星一样来往飞驰。
洪州城坐落在荆楚和华夏交接的地方,宾客和主人都是东南一带的俊杰。
声名远播的阎都督,打着仪仗远道而来;德行美好的新州宇文刺史,乘着车驾到此地暂作停留。
此时正逢十日的休假,才华出众的友人们云集于此;相隔千里的客人前来相聚,大家欢欢喜喜坐满宴席。
蛟龙腾跃,凤凰飞舞,那是文坛领袖孟学士文章的轻灵美妙;紫电剑急如雷霆,清霜剑寒气逼人,那是王将军的精湛武艺。
家父到交趾出任县令,曾经路过这个地方;我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竟也亲遇了这样盛大的宴会。
眼下正值九月,从季节的顺序上说已经是深秋了。
雨后的积水已随夏天的过去而消失殆尽,清澈的潭水在秋光中略显寒冷;烟光雾气的凝结中,晚山笼罩在一片苍茫紫色当中。
我在大道旁收拾起车马,在崇山峻岭中遍访风景,来到滕王的长洲之上,瞻拜了他主持修建的这座阁楼。
重叠的山峦托起一片苍翠,高高的山峰向上直指云霄。
凌空架起的高阁仿佛将朱红的油彩溶散到了风中,高高在上更觉遗世独立而看不见地面。
仙鹤栖宿的平滩和野鸭聚集的小洲,极尽岛屿曲折回环的景致;桂树与木兰建成的宫殿,高高低低地呈现出山峦起伏的态势。
打开精美的阁门,俯瞰华丽的屋脊,辽阔的山原充满视野,迂回的湖河让人瞠目。
屋廊房舍错落重叠的,是钟鸣鼎食的权贵人家;船帆舟舸密布纵横,都装饰着青雀黄龙的船首。
彩虹退尽,雨过天晴,夕阳将云朵映得缤纷绚烂,落霞与孤飞的野鸭一齐翱翔,秋水与无边的天空浑然一色。
渔舟唱晚而归,歌声响遍鄱阳湖畔;雁阵因寒而叫,叫声消失在衡阳水边。
放声长吟,登高俯瞰,豪情逸致畅然奔涌。
洞箫发出清脆的声音,引来阵阵清风;轻柔舒缓的歌声仿佛凝住不散,白云也为它停留。
像睢园竹林的饮宴,狂饮的气概压过了陶渊明;像邺水曹植咏荷花那样的才气,文采可以和谢灵运媲美。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件美事同时齐备,贤主、嘉宾,两种难得的人欢聚一堂。
放眼远望长空,在闲暇的日子里尽情欢乐。
天高地远,感到宇宙的无穷无尽;兴尽悲来,认识到事物的兴衰成败有所定数。
远望长安在夕阳下,遥看吴越在云海间。
地势倾斜,直到南海岸;天柱高耸,直指北极星。
关山难以越过,谁能怜惜失意之人?萍水相逢,都是他乡来客。
思念皇帝的宫阙却不能看见,像贾谊那样在宣室奉召,将要等到何年?
唉!时运不济,命途多有坎坷。
冯唐容易衰老,李广终难封侯。
贾谊被贬到长沙,其时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梁鸿到海边隐居,岂是没碰到政治清明的时代?所依赖的是君子能够安于贫贱,通达的人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
年纪虽老,志气应当更为旺盛,谁能理解白头都不曾改变的心思?处境艰难意志却更加坚定,决不放弃远大崇高的理想。
喝了贪泉的水,仍然觉得心清气爽;处在干涸的车辙中,还能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情。
北海虽然遥远,乘着旋风仍可以到达;少年的时光虽然已经流逝,珍惜将来的岁月还不算太晚。
孟尝品行高洁,却空怀着一腔报国的热情;阮籍狂放不羁,又怎能效法他那样在无路可走时便恸哭而返!
我王勃,只是腰带三尺的小官,一介书生而已。
没有门路请缨报国,现在已和终军的年龄相同;有投笔从戎的志向,也仰慕宗悫“乘风破浪”的壮心。
舍弃一生的功名富贵,到万里之外去早晚侍奉双亲。
不敢说是谢玄那样的人才,却也从小交从于诸位名家。
即将要到父亲跟前,恭敬地聆听他的教诲;今天奉陪各位,高兴得像鲤鱼跳上了龙门。
司马相如倘若没有遇上杨得意,只好拍着他的赋而叹息;我今天遇上了钟子期那样的知音,奏一曲高山流水又有什么羞愧呢?
唉!名胜不能长存,盛宴难以再逢。
兰亭的聚会已经成了过去,繁华的金谷园也成了废墟。
离别时写几句话作纪念,有幸蒙受恩惠而参加了这次宴会;登高作赋,只能期望在座的诸公了。
冒昧地用尽鄙陋的诚心,恭敬地写下了这篇小序;每人都要赋诗一首,四韵八句成篇:滕王高阁坐落在江边,佩玉声动,鸾铃鸣响,这里宴散人空。
早晨,南浦的云霞飞上画栋;晚上,西山的风雨卷起了珠帘。
闲走的浮云,潭中的倒影,都在阳光静静的照射下悠然自在;星移斗转,世事变迁,这其中又不知道流过了多少的时间。
当年盖起这座高阁的龙子龙孙今日却在哪里?只有这栏杆下的江水空自长流。
解读
这篇文章结构清晰,层次井然。
此文原题为《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全文均围绕题目展开。
作者先是叙述洪都雄伟的地势、游玩的时间、珍异的物产、杰出的人才以及尊贵的宾客,紧扣题目中的“洪府”二字;进而向读者描绘了一幅滕王阁秋景图,始终紧扣题目中“秋日”、“登滕王阁”六字;随后因景生情,由对宴会的描写转而引出人生的感慨,紧扣题目中的“饯”字;最后自叙遭际,表示当此临别之际,既遇知音,自当赋诗作文,以此留念,这是紧扣题中“别”、“序”二字。
此文延续了南朝骈文的体式,文中不论写滕王阁的景色,还是抒发人生的感慨,都用了排偶手法,通篇回环往复,错落有致,既增加了文采,又增添了气势。
卷四六朝唐文与韩荆州书
(李白)
李白(701-762),唐代大诗人,字太白,号青莲居士。
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南)人。
少年时即才华显露,博学广览,吟诗作赋,并好行侠。
二十五岁起离开四川,长期漫游。
唐玄宗天宝元年(742年),因荐被召入京,供奉翰林,受到唐玄宗的特殊礼遇。
翰林是号称“清秘”而不予实权的职位。
他不安于充当文学侍臣,又受到同僚的谗毁,在朝廷不到两年,就被“赐金放还”。
安史之乱起,他抱着平乱的心志,曾为永王磷的幕僚。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永王败,他受牵连,坐罪流放夜郎。
中途遇赦东返,不久病死。
《与韩荆州书》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左右,李白给韩荆州写的一封请求引荐的信。
此信表现出李白具有远大的政治抱负,迫切希望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想通过韩荆州的推荐,得到皇帝的赏识和任用,有一番作为。
【一段】原文
白①闻天下谈士②相聚而言曰①:“生不用封万户侯③,但愿一识韩荆州④。”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岂不以有周公⑤之风,躬吐握⑥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⑦,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⑧,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⑨。
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⑩,使白得颖脱而出⑪,即其人焉。
注释
①白:李白自称。
古人写信,自称其名以表恭敬。
②谈士:谈论世事的士人。
③万户侯:汉代制度,诸侯食邑,大者万户。
此处指其官爵显要之意。
③
④韩荆州:韩朝宗。
古时用某人任官的地方来称呼,以示尊重。
⑤周公:周文王之子姬旦,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封于鲁。
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
⑥吐握:吐哺和握发的省略说法。
《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说,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bǔ口里嚼着食物),起以待士。
犹恐失天下之贤人”。
说明他对荐拔人才十分尽心,对人才极为尊重。
后人常用吐哺握发代荐拔人才之事。
⑦登龙门:传说鲤鱼跃龙门,就会变化成龙,故用龙门比喻德高望重的人。
得其接引,而提高声誉,叫做登龙门。
⑧龙蟠凤逸之士:像龙那样蟠踞未起,凤那样飞逸高渺。
意指那些志趣高洁,等待时机,不轻易出来应世的奇逸非凡的才士。
⑨君侯:古时候称列侯为君侯。
唐时刺史一类的官,位置相当于列侯,所以也以君侯尊称。
⑩毛遂:战国时平原君的食客。
最初不被平原君所知,后来赵国派平原君出使楚国谈判,毛遂自荐随行,并对这次谈判作出了决定性的贡献。
⑪颖脱而出:毛遂向平原君自荐随行时,平原君表示不信任他的才能。
说“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意即在他的门下,从来未有所表现。
毛遂回答说:“臣乃会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得早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颖,锋端。
译文
我李白听说天下一些谈论世事的人,聚集在一起时就会说:“人生不必封万户侯,只愿结识一下韩荆州。”为什么使人景仰爱慕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呢!难道不是因为您有周公的风度,躬行吐哺、握发接待贤者的美德,才使得海内豪杰俊才,都奔集到您的门下,一经接待,如登龙门,立刻名声身价大增,十倍于前吗?所以那些才能超群的读书人,都希望在君侯处获得美名,得到评价。
君侯不因为自己的富贵而傲视他们,也不因为他们的寒贱而轻忽他们,那么在众多的宾客中定有毛遂那样的奇才,假使我李白能有脱颖而出的机会,我就是那样的人啊。
【二段】原文
白,陇西①布衣②,流落楚汉③。
十五好剑术,遍干④诸侯⑤;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⑥万夫。
皆王公大人⑦许与气义。
此畴曩⑧心迹⑨,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注释
①陇西:郡名,治所在今甘肃省陇西县南。
②布衣:平民。
③楚汉:春秋战国时,楚国的中心地域,位于汉水流域。
即今湖北省。
④干:求,此处为谒见的意思。
⑤诸侯:此指出镇地方的高官。
下文的“卿相”指在朝高官。
⑥雄:超过。
⑦王公大人:泛指高级官僚。
⑧畴曩(nǎnɡ):往昔。
⑨心迹:存心与行事。
译文
我李白是陇西平民,流落在楚地汉水一带。
十五岁爱好剑术,拜访了许多地方长官;三十岁诗文有了成就,屡次拜谒朝廷高官。
尽管我身高不满七尺,而心志超过万人。
王公大人都赞许我有志节,讲道义。
这是我从前的思想和行迹,怎敢不尽情地向您倾诉呢?
【三段】原文
君侯制作①侔②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③,学究天人④。
幸愿开张心颜⑤,不以长揖⑥见⑦拒。
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⑧。
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⑨,一经品题⑩,便作佳士。
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⑪,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注释
①制作:此处指建功立业,后面的“制作”指文章。
②侔(móu):相等。
③造化:制造、化育。
④天人:天道与人事的深微处。
⑤开张心颜:即开心张颜,意思是和颜悦色,真诚相待。
⑥长揖:古代宾主以平等身份相见之礼。
⑦见:被。
⑧倚马可待:比喻文思敏捷。
典出《世说新语·文学》:东晋桓温北征,因立即要写一份文书,唤袁虎(一作“宏”)起草,袁虎倚在马前,手不停笔,一下就写了七张纸,又快又好。
⑨权衡:称量用具。
权,秤锤。
衡,秤杆。
⑩品题:品评人物,定其高下。
⑪盈尺之地:满一尺之地,言其小。
译文
君侯的功业堪比神明,您的德行感动天地,您的文章阐明了宇宙变化规律,学问探究了天道与人事的关系。
希望君侯敞开胸怀,和颜接纳,不要因为我行长揖之礼晋见而拒绝我。
假如能用盛大的宴席接待我,听任我纵情畅谈,那么我请以日试万言来测试,我将手不停笔,倚马可待。
当今天下人以君侯为评论文章的主宰,权衡人物的权威,士人一经您的好评就成为德才兼备的佳士。
君侯为什么吝惜庭阶前一尺见方的地方,不使我李白扬眉吐气,奋发昂扬于青云之上呢?
【四段】原文
昔王子师①为豫州。
未下车②,即辟③苟慈明④;既下车,又辟孔文举⑤。
山涛⑥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⑦、尚书⑧,先代所美。
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⑨,人为秘书郎⑩;中间崔宗之⑪、习祖、黎昕、许莹⑫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
白每观其衔恩⑬抚躬⑭,忠义奋发。
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⑮,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⑯国士。
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⑰。
注释
①王子师(137-192):名允,东汉太原祁县(今属山东省)人。
灵帝时任豫州刺史,东汉献帝即位,任司徒,后与吕布谋诛杀董卓,不久被董卓部将李催、郭汜所杀。
②未下车:这里指未到任;下句“既下车”意思是上任后。
③辟:任用。
④荀慈明:东汉人,名爽,一名谮,官至司空。
⑤孔文举:孔融,东汉名士,与另一名士祢衡友善。
汉献帝时为北海相,立学校,后为太中大夫,因声望过高,并反对曹操,被曹所杀。
⑥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冀州刺史。
冀州原本风俗薄劣,人才之间不互相推重。
山涛甄拔隐沦,搜访贤才,旌表了三十余人,均能显名当时,从而改变了冀州的薄俗。
⑦侍中:官名,汉代为加官,在皇帝左右侍应杂事。
后汉权力逐渐增大,到南北朝以后,实际上就是宰相,唐代一度为左相。
⑧尚书:官名,隋唐置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六部长官为尚书。
⑨严协律:据说即严武,但史记并没有记载他做过协律郎。
⑩秘书郎:官名,掌管图书经籍。
⑪崔宗之:唐代人,名成辅。
袭封齐国公,历任左司郎中等职,李白重要交游之一,杜甫《饮诗中八仙歌》称之为潇洒美少年。
⑫房习祖、黎昕、许莹:事迹皆不详。
⑬衔恩:感恩。
⑭抚躬:省察自己。
⑮推赤心于诸贤腹中:谓以至诚对待贤人。
⑯委身:把身命付托给人。
⑰敢效微躯:愿意贡献微贱之身。
译文
从前王允任豫州剌史。
尚未到任就征辟荀爽;到任之后又征辟孔融。
山涛任冀州剌史,考查选拔了三十余人,有的任侍中,有的做尚书,这都是为前代所赞美的。
君侯您也先荐举过严协律,进入朝廷担任秘书郎;还有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这班人,有的因为才干声名而得到您的了解,有的因品行清白而被您赏识。
李白每
每看到他们感恩戴德,抚躬自问,以忠义奋发自勉。
李白也因此而感激,知道君侯对许多贤人赤诚相待,所以不归依他人,而愿把身心命运托付给国中才德至高的人。
倘使君侯在急难之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当献身效命。
【五段】原文
且人非尧舜①,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②,安能自矜③?至于制作④,积成卷轴⑤,则欲尘秽视听⑥,恐雕虫小技⑦,不合大人。
若赐观刍荛⑧(chúnáo),请给纸笔,兼之书人。
然后退扫闲轩⑨,缮⑩写呈上。
庶青萍⑪、结绿⑫,长价于薛⑬、卞⑭之门。
幸推下流,大开奖饰⑮。
唯君侯图之!
注释
①尧舜:上古帝王,此处指圣人。
②谟猷筹画:谋划打算,指政治上的才能。
③矜:矜持。
此处为自负才能之意。
④制作:此处指诗文创作。
⑤卷轴:古代在纸或帛上写作诗文,然后卷在轴上,就是一卷。
⑥尘秽视听:玷污了您的耳目,此乃请别人看自己文章的自谦说法。
⑦雕虫小技:微不足道的技能。
此指诗赋作文。
⑧刍荛:原意割草、采薪者。
此指自己的诗文,自谦不佳。
⑨轩:小屋。
⑩缮:誊抄。
⑪青萍:宝剑名。
⑫结绿:美玉名。
⑬薛:薛烛,春秋时越国人,善相剑。
⑭卞:卞和,善相玉。
⑮奖饰:称誉。
译文
而且,人不是尧舜,谁能十全十美?李白我在谋略策划方面,怎么能自负呢?至于写作,已经积累成卷轴,却想呈请君侯抽暇过目,只怕雕虫小技,不能受到大人的赏识。
倘蒙垂顾,愿意看看拙作,那么,请赐予纸笔,加上书写人员。
然后回去打扫安静的小屋,誊抄呈上。
希望青萍宝剑、结绿美玉,在薛烛、卞和的手中提高价值。
但愿君侯推恩于身处下位的人,大开奖励之门。
请
君侯考虑我的要求吧!
评析
李白的《与韩荆州书》在创作上颇具个性。
他在漫游荆州时,听说荆州长史韩朝宗喜欢推荐有才之士,便写了这封求荐的信。
对于古人而言,尽管这样做也是正常的,但也总是有求于别人的事情。
文气大体上总是以谦抑为好,就是说自己的优点,也应含蓄一点。
然而李白这篇求荐书,却完全将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毫无掩饰地讲述自己的才华。
把一篇求荐文章,写得文气纵横恣肆,气概凌云。
这同样反映了李白纯真无邪的诗人气质,决不因求人而有半点委琐的私意、屈懦的鄙态。
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才华足以用世,而其用世之志,则在于忠义奋发、以报君国。
故求韩荐己,同样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而想象韩如能荐己,同样是出于这一片公心。
两片公心的相识,两位贤士的相与,这中间自然不必要有任何世俗的表现。
这样,就将这封信写得极其光明磊落,内心无私,文风自然就能尽情地抒发。
为此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篇原本是世俗交际的文字,却犹如他的诗一样¼充分表现出他的个性。
这里面所具有的,正是“天生我才必有用”那样的自信。
本文在写作艺术方面的特点是顿挫跌宕,起伏照应。
由古及今,以古人喻韩朝宗达三四次之多。
渐次道来,而意在言外,发人深思。
一些佳句流传至今,如“龙蟠凤逸”、“颖脱而出”、“扬眉吐气”等。
典故使用也恰当得体,起到了激发韩朝宗的作用。
卷四六朝唐文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
《春夜宴桃李园序》是一篇骈文抒情小品。
文章记叙了作者在春光明媚的月夜,与兄弟们在桃李芬芳的名园聚会时,饮酒赋诗,高谈阔论叙述天伦之乐的盛况。
原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①。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而浮生②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③,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④假我以文章。
会桃李之芳园,序⑤天伦⑥之乐事。
群季⑦俊秀,皆为惠连⑧;吾人咏歌,独惭康乐⑨。
幽赏未已,高谈转清。
开琼筵⑩以坐花,飞羽觞⑪而醉月。
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⑫酒数。
注释
①逆旅:旅舍。
②浮生:短促,漂浮无定的人世生命。
③秉烛夜游:指人生短暂,应该及时行乐。
秉,拿。
曹丕《与吴质书》:“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④大块:天地,此处指大自然。
⑤序:通“叙”,此处为畅谈之意。
⑥天伦:旧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
此处指兄弟关系。
⑦群季:诸弟。
季,古代兄弟按年龄排行,称伯、仲、叔、季。
⑧惠连: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幼而聪敏,十岁能文,被族兄谢灵运所欣赏。
此处用谢惠连比喻诸弟,夸奖他们有才。
⑨康乐:指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故称。
⑩琼筵:珍贵的筵席。
⑪羽觞:古代饮酒用的两边有耳的杯子。
⑫金谷:西晋石崇筑园于金谷涧,其地在今河南洛阳西北,故称金谷园。
石崇曾在这里大会文士,作《金谷诗序》说:“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译文
天地是万物暂时歇息的旅舍。
光阴是百代匆匆而去的过客。
飘忽不定的人生如同做梦一样,欢乐的日子能有多少呢?古人拿着烛火在夜里游乐,确实是有他的道理啊!况且,温暖的春天用烟花绚烂的景色召唤我们,大自然把缤纷的花纹和色彩赐给我们。
我们聚会在桃李争芳的园中,叙述着天伦乐事。
诸位弟弟英俊挺秀,个个好像谢惠连;而我自己的吟诗作歌,总觉得不如谢康乐。
悠闲地赏玩景色还未结束,高谈阔论已转向清雅。
摆设珍美的宴席,坐在花间,连连飞杯递盏,酣醉在月下。
如果没有好诗,怎能抒发高雅的情怀?如果赋诗不成,将依照金谷园宴会规定的数量罚酒。
评析
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在谋篇方面,采取了缘题生发的方法。
这个题目,可分为几个层次,即宴、春夜之宴、春夜桃李园之宴。
文章将上述的层次均写到了。
而“为欢几何”,则是本序文的宗旨。
此外,本文的结构颇具特点。
起头关于天地、万物、人生的感喟,将这个寻常的欢宴放在终极关怀的主题之下,使其得到了升华。
而结尾“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却又是一种很随意的写法。
但文章并不接下去写众人诗咏相竞的精彩一幕,而是悠然搁笔,极引人悬想,千年之后读此文,仍恍觉欢宴正在进行,李白仍在吟诗。
这篇序文极具强烈的抒情性。
文中不管是记时、记地、记人、记事,都充溢着进取精神和生活激情。
诗人把这种精神和激情,融汇到手足亲情中来抒发,显得真挚而亲切,充实而欢畅,神采飞扬而又充满生活气息。
李白诗文以发豪情,抒壮志,慷慨雄浑者居多。
像此种心惬意扬,自然清新的生活小记极少。
在《李太白集》中,这不算一篇奇文,但它在游玩中阐释人生,在欢乐中寄寓自信,在诙谐中藏有庄重,却是很有特色的。
吊古战场文
出自:李华
本篇通过详细描绘古战场上空旷荒凉、阴森可怖的情景,以及回顾昔日战争的激烈残酷,对战争中阵亡的将士表示了痛惜,传达出作者对于朝廷穷兵黩武政策的不满和厌战、反战的思想感情。
原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①。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②。
蓬断草枯,凛若霜晨。
鸟飞不下,兽铤亡群③。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
万里奔走,连年暴露。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寄身锋刃,腷臆谁诉④?秦汉而还,多事四夷。
中州耗斁⑤,无世无之。
古称戎、夏,不抗王师。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
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⑥。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
主将骄敌,期门受战⑦。
野竖旄旗⑧,川回组练。
法重心骇,威尊命贱。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⑨,势崩雷电。
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⑩,缯纩无温⑪,堕指裂肤。
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
径截辎重,横攻士卒。
都尉新降,将军覆没。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⑫。
降矣哉?终身夷狄。
战矣哉?骨暴沙砾。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⑬。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⑭,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
汉倾天下,财殚力痡⑮。
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⑯,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
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⑰,君臣之间。
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
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⑱?其存其没,家莫闻知。
人或有言,将信将疑。
悁悁心目⑲,寝寐见之。
布奠倾觞,哭望天涯。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
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注释
①敻(xiònɡ):空旷。
②曛(xūn):昏暗。
③铤(tǐnɡ):急奔。
④腷(bì)臆:郁闷的心情。
⑤斁(dù):败坏。
⑥迂阔:不切实际。
⑦期门:军营大门。
⑧旄(máo)旗:用旄牛尾装饰的军旗。
⑨析:裂。
⑩踟(chí)蹰(chú):徘徊不前。
⑪缯(zēnɡ)纩(kuànɡ):以丝和棉制作而成的衣服。
⑫蹙(cù):迫近。
⑬幂幂(mì):阴森的样子。
⑭牧:即李牧,战国时赵国的名将。
⑮痡(pū):病。
⑯猃(xiǎn)狁(yǔn):我国古代北方的一个民族。
⑰穆:端庄盛美的样子。
棣(dì):文雅安闲的样子。
⑱咎:罪过。
⑲悁悁(juàn):忧愁。
译文
辽阔啊,平旷的沙漠无边无垠,天高地远,不见人迹。
黄河如带子一般曲折盘绕,群山交错纵横,暗淡凄惨,风声悲号,日色昏暗。
野草枯黄,天气寒冷得像是下过霜的早晨。
飞鸟疾飞而过,不做停留;野兽仓皇奔逃,离散失群。
亭长对我说:“这里就是古时的战场,常常有军队在这里覆没。
天阴下雨的时候,常常听见鬼哭的声音。”令人痛心啊!这里是秦时的战场?汉时的战场?还是近代的战场呢?
我听说战国时齐国、魏国征兵戍守边境,楚国、韩国广开兵源,招募士卒。
士兵们万里迢迢地奔赴战场,连年暴露于日晒雨淋之下,清晨在风沙四起的草场上放牧,深夜从结了冰的河面上穿渡。
天地辽阔广大,不知哪里才是归路。
把生命交给刀刃枪锋,满怀的愁绪向谁倾诉?自秦汉以来,边境常有战事,中原凋敝破败,没有哪个朝代不是这样。
古人说边境上如戎、夏一类的少数民族是不抗拒朝廷的仁义之师的;而现实中却是礼仪教化不为所用,武将的奇谋却屡屡得以施展。
用兵的诡道奇谋与仁义道德不同,用礼仪教化来安抚四方被认为是迂阔的空谈而荒废不用。
唉,可叹啊!我想,当北风席卷沙漠的时候,胡兵便伺机进犯。
主将骄傲轻敌,在辕门仓促应战。
旷野中竖起军旗,军队往来部署。
军法严厉,士卒们心中恐惧;将帅们威风凛凛,士卒们的性命却十分微贱。
锋利的箭头射穿了骨头,猛烈的风沙迎面袭来。
敌我相搏的惨烈场景,让山川为之瞠目震惊,喊杀声震裂江河,气势迅猛如同惊雷闪电。
至于在天气阴沉、彤云密布的日子里,凛冽的寒风肆虐在边塞之地,积雪没过了小腿,胡须上结满了冰碴,猛禽都藏进了窝里,战马也徘徊不前,士卒们的冬衣棉服内毫无暖气,天气已经到达了能冻掉手指、冻裂肌肤的程度。
这让人无法忍受的寒冷,正是老天对于强悍的胡人的帮助,他们凭借这肃杀之气,前来抢劫屠杀。
他们肆无忌弹地劫取军用物资,侧面袭击士卒。
边地传来的消息往往是都尉刚刚投降,将军又战死疆场;士兵的尸体躺遍了大河两岸,鲜血注满了长城的洞窟。
人死了就已谈不上谁贵谁贱了,都是一并化为枯骨,那悲惨的状况,还能说得完吗?
鼓声衰落下来啊,战士的力量已经用尽,箭矢射完了啊,弓弦也在厮杀中断绝,白刃相搏啊宝刀折断,两军相迫啊生死相决。
投降吧,将终身沦为夷狄;拼死吧,尸骨也将暴露在沙场。
鸟无声啊,群山寂寂,夜正长啊,寒风凄凄,魂魄不散啊,天色阴沉,这个地方是鬼来神往啊,阴云密布。
日光惨淡啊百草不长,月色悲凉啊映着白霜。
世上还有什么像这样让人伤心、不忍目睹的景象吗?
我听说,战国时赵国名将李牧曾经率领赵军大败林胡,开辟国土千里,使匈奴败走奔逃;而汉朝倾全国之力抗击匈奴,结果却落得个国家钱财用尽,老百姓疲困不堪的下场。
这其中的关键只在用人罢了,哪里是在于军队的多少呢?周朝驱逐猃狁,把他们赶到北面的太原,在北方筑起了城墙,军队全胜而还。
回来后饮宴欢庆,记录战功;君臣之间和乐安闲,彼此爱护。
秦朝修筑长城,关塞直到海边,而生灵为之涂炭,长城脚下累死的百姓尸骨数也数不完。
汉朝攻打匈奴,虽然取得了阴山,但是终究是死伤惨重、横尸遍野,功劳弥补不了灾患。
天下这么多的百姓,谁人没有父母?尽力供养,还怕他们不能长寿。
谁人没有兄弟,彼此相爱,如同手足?谁人没有夫妻,彼此相敬如宾,相爱如友?活下来是谁的恩?战死了又是谁的错?是生是死,家人却不得而知,偶尔听到些传言,也仍然是将信将疑。
他们内心充满了忧郁,只能在梦中和亲人相聚。
亲人们洒酒祭奠,望着天边哭泣。
天地为他们哀愁,草木为他们悲泣。
吊祭之情如果不能到达,战死的孤魂将在何处依附?大战之后,必有凶年,百姓也将要流离失所。
唉!可悲啊!是时世造成的呢?是命运造成的呢?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又能怎么办呢?只有施行仁政,用礼仪教化来归化四夷,才能让他们为天子守卫疆土。
解读
本文的主旨是借凭吊古战场以指斥统治者穷兵黩武之害。
此文共分六段。
首段描绘了古代战场萧飒凄凉的场景,文中虽然没直接写战场上的战斗如何惨烈,但那种血腥可怖的气氛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这种以静写动的手法,不但能起到衬托环境的效果,还能为读者设置一个宽阔的想象空间。
另外,作者通过亭长的话语,为大家营造了一个诡异的环境。
本段静动结合,由静写到动,将千年的古战场唤醒,读者读到此处,耳边是否也响起战鼓厮杀之声?
次段表达作者对战争的憎恶,并指出战争是王道废弛的表现。
本段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委婉地表露出了写作此文的用意,也就是借战争说王道。
第三段是作者的想象。
李华在此处描绘了秋、冬两季古战场的场景:前面着重写战场上的声势,后者侧重写战场的惨烈。
本段是以虚写实,借想象中的惨烈之景表达自己对战争的反感和厌恶。
第四段是战士的内心独白。
作者在这段用骚体来写,更有利于表达悲凄婉转的感情,如文中说“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这处描写虽只寥寥数笔,却能将战场上的残酷惨烈之状勾勒出来,可见作者的文字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第五段借议论古代的一些战事,总结出了“任人而已,其在多乎”的观点。
第六段连用五个反问句--“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夫妇?生死何恩?杀之何咎?”,为百姓含冤诉苦,告诫统治者应当仁义为本,“守在四夷”。
卷四六朝唐文陋室铭
(刘禹锡)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唐洛阳(今属河南)人。
自言系出中山(治所在今河北定县)。
唐德宗贞元年间,中进士又登博学宏词科后任监察御史。
永贞革新时,擢为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事,与柳宗元同为王叔文所器重。
王叔文败,刘禹锡被贬为朗州司马,在任长达九年。
后任连州、夔州、和州刺史。
唐文宗大和元年间,入朝任郎中、礼部郎中,兼集贤院学士。
复出为苏州、汝州、同州刺史,晚年以太子宾客司东都。
刘禹锡以诗文兼长,有《刘宾客集》。
《陋室铭》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散文,文章通过对陋室的描写和赞颂,抒发了作者甘居陋室、安贫乐道的思想感情,表现了作者不慕富贵,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志行。
原文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①,惟吾德馨②。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③,往来无白丁④。
可以调⑤素琴⑥,阅金经⑦。
无丝竹⑧之乱耳,无案牍⑨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⑩,西蜀子云亭⑪。
孔子云:“何陋之有⑫?”
注释
①陋室:简陋、狭小的屋室。
②德馨:形容道德之美好如有芳香。
③鸿儒:大儒。
④白丁:平民,无功名者。
⑤调:协调。
⑥素琴:不加雕饰的琴。
⑦金经:指用泥金(一种用金箔和胶水制成的金色颜料)书写的佛经。
⑧丝竹:丝指弦乐器,竹指管乐器。
⑨案牍:指官府的文书。
⑩诸葛庐:东汉末年诸葛亮在出山之前,隐居于草庐,躬耕于南阳。
⑪西蜀子云亭:西汉扬雄,字子云,西蜀(今四川成都)人,在居室写成《太玄》。
后称所居为“杨子宅”。
子云亭即此。
⑫何陋之有:语出《论语·子罕》篇:“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此处引用“何陋之有”,即含有“君子居之”的意思。
译文
山不在高,有仙人居住就会出名;水不在深,有蛟龙潜藏,就显示神灵。
这是间简陋的居室,却有我德行的芳馨。
碧绿的苔痕上庭阶,青青的草色映入帘栊。
到这里谈笑的都是有学问的大儒,来来往往的绝无没有文化的白丁。
可以弹奏素朴的古琴,阅读用金字书写的佛经。
既没有繁弦促管来搅扰清静,也没有公事文书来烦心劳形。
好比南阳诸葛亮的茅庐,又像西蜀子云亭。
正如孔子所说:“有什么简陋的呢?”
评析
我国古人常在器物上刻写文字,借物理以寓人事,表达一些对行为和日常行动有警戒启示作用的思想。
铭便是这种文体。
其体裁短小精悍,多用韵文体。
此文替陋室写铭,其设想颇为别致,虽仍结合古人铭器物的文例,然而在立意方面却以抒发自己的情怀为主,以铭体自警的常例来衡量,则略有变化。
此文虽短,但比喻、写景、抒情、议论诸法皆备。
古人每写短文,往往采用变化之法,所以称大家手笔。
然而其变化仅在于笔墨之间,至于立意则不能有丝毫游移,此文的文眼,在于“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这八个字。
这篇短文,通篇押韵,通晓畅达,在尺幅中,创造出许多传世名句。
其中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尤为脍炙人口,百世不衰,具有很高的艺术魅力。
这篇铭文虽短,却兼有奏议、书论、诗赋等多种文体之长,在短短81个字之中,作者把陋室的景、人与事,生动传神地表现出来,尤其精彩的是“君子居之”而不着痕迹,从而使文章高度凝练而又逸趣悠长,意蕴无穷。
阿房宫赋
出自:杜牧
这篇文章写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
唐敬宗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广修宫室,给人民造成了沉重负担。
杜牧因此作《阿房宫赋》,借秦始皇穷奢极欲导致亡国的史事,告诫统治者不要重蹈覆辙。
文末一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点明了此文的旨意。
原文
六王毕,四海一。
蜀山兀①,阿房出。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盘盘焉,囷囷焉②,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③,不霁何虹④?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⑤,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
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⑥,而望幸焉。
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
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
鼎铛玉石⑦,金块珠砾,弃掷逦迤⑧,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奈何取之尽锱铢⑨,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⑩,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注释
①兀(wū):光秃。
②囷囷(qūn):曲折回旋。
③复道:楼阁之间以木架设的通道。
④霁(jì):雨后初晴。
⑤媵(yìnɡ):指宫女。
嫱(qiánɡ):古代宫廷里的女官名。
⑥缦立:长久地站立。
⑦铛(chēnɡ):一种平底浅锅。
⑧逦(lǐ)迤(yí):连续不断。
⑨锱(zī)铢:古时的重量单位。
六铢等于一锱,四锱等于一两。
⑩磷磷:纷繁闪烁。
译文
六国覆灭,天下统一。
蜀山中的树木被砍光了,阿房宫建成了。
它覆盖了三百多里的地面,几乎遮蔽了天日。
从骊山北面建起,折向西面的咸阳。
渭水和樊川清波荡漾,缓缓流进了宫墙。
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腰带,回环萦绕,屋檐高挑,像鸟嘴一样的向上啄起,亭台楼阁各依地势,向心交错。
盘盘绕绕,曲曲折折,像蜂房那样密集,像水涡那样起伏,巍峨耸立,不知道它们有几千万个院落。
那长桥横卧在水面上,没有云聚风起,却怎么像有蛟龙飞腾?那阁道架在半空中,并非雨过天晴,却怎么像有长虹横空?亭榭池苑高低错落,使人辨不清南北东西。
楼台上歌声响起,让人感到春天里的融融暖意;大殿里舞袖挥动,带起一片风雨凄迷。
同一天内,同一宫中,气候冷暖竟截然不同。
那六国的妃嫔姬妾、王子皇孙,辞别了故国的楼阁宫殿,乘着辇车来到秦国。
日夜歌唱弹琴,成为了秦皇的宫人。
宫苑中星光闪烁啊,那是美人们打开了梳妆的明镜,又看见绿云纷纷,那是她们对镜晨妆时散开的秀发。
渭水上泛起了油腻啊,那是妆成后泼下的脂水;烟雾弥漫啊,是她们焚烧的椒兰。
雷霆声忽然震天响起,原来是皇帝的车辇从这里经过;辘辘的车轮声渐行渐远了,不知道它驶向何方。
这时候,每一种身姿,每一份容颜,都要费劲心思地显示出娇好,表现出妩媚;她们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希望皇帝能驾临。
有的人三十六年未得见皇帝一面。
燕国、赵国的收藏,韩国、魏国珍宝,齐国、楚国的精品,都是多少年、多少代靠搜刮本国的百姓而聚敛起来的,可谓是堆积如山。
一朝国家灭亡,不能再占有,便都被运到了阿房宫中。
神鼎当作铁锅,宝玉当作石头,黄金当成土块,珍珠视为砂砾,随处丢弃,遍地可见。
秦人看着,也不觉得很可惜。
唉!一个人心之所向,也正是千万人心之所向啊。
秦始皇喜欢豪华奢侈,可百姓也眷念着自己的家呀。
为什么搜刮财宝的时候连一分一厘也不放过,挥霍起来却把它当作泥沙一样毫不珍惜呢?使得支撑宫梁的柱子,比田里的农夫还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织机上的织女还多;钉头闪闪,比粮仓的谷粒还多;长长短短的瓦缝,比百姓遮体的丝缕还多;栏杆纵横,比天下的城池还多;管弦齐鸣的嘈杂声,比集市的人声还要喧闹。
使天下的人虽然口不敢言,心中却充满了愤怒;使独断专行、天下唯我的暴君之心日益骄横顽固。
终于有一天几个被征发戍边的士卒振臂一呼,函谷关便应声陷落,项羽的一把大火,可惜啊,那豪华的宫殿就变成了一片焦土!
唉!消灭六国的是六国自己,不是秦国;使秦国覆灭的是秦人自己,不是天下的人。
唉!假如六国的国君能各自爱护自己的百姓,就足以抵抗秦国;如果秦能爱惜六国的百姓,那就可以传位到三世,以至传到万世而永为君王,谁能够使它覆灭呢?秦人来不及哀叹自己的灭亡,而后人为他们哀叹;如果后人哀叹它却不引以为戒,那么又就要让更后来的人来哀叹后人了。
解读
此文题为“阿房宫赋”,重点却不是咏物,而是写阿房宫中的豪奢场景。
文章前两段辞藻华丽,文字铺排,把阿房宫里盛极一时的奢华衬托得活灵活现。
这是欲抑先扬的写法。
正所谓物极必反,写一个事物的败亡,先描述它曾经的兴盛,会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感觉冲击。
后面两段转而议论,它先是以一组排比,说明秦朝统治者把天下据为己有的事实,一句“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把阿房宫的奢华一刻尽都消灭,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幻灭感。
继而再揭示秦亡的教训,也就是未能“复爱六国之人”,可见秦亡是亡于自身,而不是亡于天下人。
杜牧说秦亡的教训,其实是暗示唐朝统治者要引以为戒,要爱天下人,不然就会“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了。
结尾一句是文章主旨,语言简练而警策,可说发人深省、震撼人心。
原道
出自:韩愈
唐宪宗笃信佛教,当时佛教的发展已成泛滥趋势,社会中成了一批拥有田产、兼并土地,剥削农民的僧侣地主阶层。
韩愈是传统的士大夫,坚持儒家道统,反对宪宗佞佛。
本篇是韩愈论述社会政治伦理的代表作。
文中力排佛、道,阐述佛、道盛行给社会带来的沉重负担,强调二教对君主制度下的社会结构、秩序带来的冲击,推崇儒家的仁义道德,强调儒学在维系社会安定,务实于社会发展方面的重要意义。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彼以煦煦为仁①,孑孑为义②,其小之也则宜。
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
黄、老于汉③,佛于晋、魏、梁、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④,则入于墨⑤;不入于老,则入于佛。
入于彼,必出于此。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
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
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
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⑥。
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
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
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
木处而颠⑦,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
为之工以赡其器用⑧,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⑨,为之政以率其怠倦⑩,为之刑以锄其强梗。
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
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
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
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
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
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
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
夏葛而冬裘⑪,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
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⑫,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⑬,荆舒是惩⑭。”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⑮?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
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
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
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
郊焉而天神假⑯,庙焉而人鬼飨⑰。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
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
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
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⑱,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①煦煦:和乐,和悦。
②孑孑(jié):谨小慎微。
③黄老:指汉初流行起来以黄、老为祖的道家流派。
④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
⑤墨子:墨翟,战国初年思想家。
⑥资:依赖。
⑦颠:坠落。
⑧赡:供给。
⑨湮(yān)郁:心中的郁闷。
⑩率:通“律”。
⑪葛:葛麻制成的衣服。
⑫天常:天伦,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
⑬膺:攻击。
⑭荆舒:古指东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⑮胥:都。
⑯假:通“格”,到。
⑰飨(xiǎnɡ):通“享”。
⑱鳏(ɡuān):没有妻子的老人。
译文
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
仁与义有确实的意义,而道与德则是从不同的内容和准则中抽象出来的不确实的名称。
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则分为凶德与吉德。
老子藐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所见短浅。
正如那些坐井观天,于是说天很小的人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天真的狭小。
他把表面上的和乐悠闲让人看作是仁,把谨小慎微看作是义,那么他藐视仁义也是应当的。
他所说的道,是把他对道的理解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对德的理解当作德,也不是我所说的德。
我所说的道德,是结合着仁与义的实际意义来讲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离开了仁与义的实际内容而讲的,是他个人的见解。
周道衰微,孔子去世,秦代焚书。
黄老的学说兴盛于汉代,晋、魏、梁、隋几朝之间又盛行佛教。
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归入杨朱学派,便是归入墨翟学派;不是归入道教,便是归入佛教。
信奉了这一家,必然脱离另一家。
加入了哪一派就极力地推崇那派的学说,从哪派之中退出来就对那一派加以贬低排斥;加入哪派就附和哪派的观点,从哪一派中退出来就加以诋毁和攻击。
唉!后世之人想要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究竟该听从谁的呢?信奉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的祖师的弟子。”信奉佛教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弟子。”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这些话,又因为喜欢听他们那些新奇怪诞的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跟着说起了“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这样的话。
而且还不单单是在口头上说说,甚至把这些写进了书里。
唉!后世之人即使想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从哪里去探求它们呢?人们对于新奇怪诞的言论与事物的喜好也太过分了吧!不问它的起源,不追问它的流变,只要是怪诞的就想要听到。
古代的百姓分为四类,今天的百姓分为六类。
古代施行教化的人只是其中的一类,今天施行教化的人却占了六类中的三类。
种田的只有一家,而吃粮的却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却有六家;经商的人只有一家,而靠其流通商品而得到方便的却有六家。
老百姓怎能不因为困穷而盗窃呢?古时候,人们所受的灾害很多,后来有圣人出现了,这才把互相依赖以求生存、互相供养以求延续的方法教给人们,做他们的首领,当他们的老师,把那些虫蛇禽兽之类的伤人物类驱赶出中原地带,让人民安居于此。
天气冷了,就带领大家制衣御寒;肚子饿了,就教给人们获取食物的方法。
在树上筑巢而居常常会掉落下来,住在地下的洞穴里又很容易患病,于是便教人们建筑房屋。
为人们设置了工匠,供应人们日常所需的器具,又教人们如何经商做买卖以流通有无。
教人们使医用药以防治病亡,为人们制定了丧葬祭祀之礼以促进人们之间的恩爱之情,为人们规定出礼仪规范使人们有了尊卑长幼之序,创造出音乐使人们能抒发宣泄出胸中的抑郁之情。
制定了政令,以带动起那些懈怠懒惰的人;设立了刑法,以铲除那些强暴为害之徒。
为了防止相互欺骗,制作出了符玺、斗斛、权衡来作为凭信;为了防止互相争夺,就为人们筑起了城墙、成立了军队以帮助他们守卫家园。
灾害将要到来就为他们做好准备,祸患将要发生就为他们做好防范。
现在他们却说:“圣人不死掉,大盗便不会停止;毁掉那些称量器具,人民便不再有争夺。”唉!那也是不加思考的话罢了。
假若古代没有圣人,那么人类已经灭绝很久了。
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既没有羽毛鳞甲来对付寒热,也没有利爪坚牙来争夺食物啊。
因此,君主是发布政令的;臣子是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实施于民众之中的;民众是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供奉位在他们之上的人的。
君主不发布政令,便丧失了他作为君主的职能;臣子不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们实施到民众之中,便丧失了他做臣子的职能;民众不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侍奉位于他们之上的人,就要受到惩罚。
现在他们主张:“必须抛弃你们君臣之礼,舍去你们的父子之纲,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方法。”来追求他们所谓的清净寂灭的境界。
唉!幸而他们出生在三代之后,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人的贬斥;也很不幸,他们没有出生在三代之前,所以他们的想法未能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纠正。
那些被人们所尊崇的古代帝王,其称号虽然不同,他们之所以是圣人的原因是一样的。
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皮裘,渴了喝水,饿了吃饭,这些事虽然不同,但它们所以称之为聪明举动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现在他们却说:“为什么不实行上古的无为而治呢?”这也就好比责怪冬天穿皮衣的人说:“为什么不穿葛布衣?那样多简单?”又好比责怪饿了吃饭的人说:“为什么不喝水?那样多简单?”《礼记》上说:“古代想要将完美德行显示于天下的人,先要治理好他的国家;想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先安顿好他的家庭;想要安顿好家庭,就必须先提高自身的修养;想要提高自身的修养,就必须先端正思想;想要端正思想,就必须先做到心意诚恳。”那么,古时候认为思想端正、心意诚恳的人,是要有所作为的。
如今想修身养性,却将天下国家置之度外,把天理伦常抛在一边,儿子不把父亲当作父亲,臣子不把君主当作君主,民众不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孔子作《春秋》的时候,诸侯中那些使用夷狄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夷狄;夷狄中使用中原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是中原国家。
《论语》上说:“夷狄虽有君主,也不如华夏的没有君主。”《诗经》上说:“讨伐夷狄,惩治荆舒。”现在呢,却要将夷狄的法度凌驾于先王的教化之上,那么用不了多久不就都变成夷人了吗?
所谓先王之教到底是什么呢?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
它的文献是《诗》、《书》、《易》、《春秋》;它的法度是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它对于人民的分类是士兵、农民、工人、商人;它将人们之间的关系定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将人们所穿的衣服分为麻布、丝绸;它规定人们的住所应该是房屋;它把食物的范围圈定在粟、米、瓜果、蔬菜、鱼肉之内。
它作为道理,让人容易明白理解;它作为教化,也是容易施行的。
因此,用它修身,就能和顺吉祥;用它待人,就能仁爱而公正;用它来治心,就能和乐而平静;用它来治理天下国家,没有什么地方会感到施行不能得当。
因此,人活着的时候能言行合乎情理,死去的时候也是尽完了天理伦常而死去。
用它来祭天,就能使天神降临;用它来祭祖,则祖先的灵魂就前来享用。
也许有人问:“这个道是什么道呀?”回答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说的老子与佛教的道。”尧将它传给舜,舜将它传给禹,禹将它传给汤,汤将它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将它传给了孔子,孔子又将它传给了孟轲。
孟轲死后,就没能再继续传下去。
荀况与扬雄,对它的继承有所提炼,但不精粹,对它的谈论也不详尽。
从周公往上,传道的人都是做国君的人,所以王道得以顺利推行。
自周公以下都是做臣子的人,所以王道学说才得以流传。
那么,需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使王道流传呢?回答说:“佛老的邪说不加堵塞,先王之道便不能流传;佛老的谬论不加禁止,先王之道便不能施行。
让那些僧道还俗,将他们的经籍焚毁,将他们的寺观改为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教导他们,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疾人都能得到供给赡养,那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吧?”
解读
本文通篇作古今正反对比,文章写法上的一大特点,就是运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这种排比句式以儒教与佛老的对比之中层层展开。
例如,在第三段中,作者论述圣人以相生相养之道教化万民的时候,连续用了十七个“为之”,组成了四组排比句,写尽古之圣人对民众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和引导,反衬佛、道清修无为思想的不现实性。
通篇作古今正反对比,举例、比喻贴切生动,极有说服力,说理详实明白,逻辑严密。
义正辞严,攻击佛、老,有开阖纵横之势,文字如引绳贯珠。
苏洵称韩愈的文章“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鱼鳖蛟龙,万怪惶恐”,此文十分富于代表性。
原毁
出自:韩愈
“原毁”的意思是推究毁谤的由来。
韩愈所生活的中唐时代,士大夫中普遍存在着一种嫉贤妒能的恶劣风气,于人求全责备,于己则务求宽容。
韩愈以古今君子在待己和待人两方面的不同表现作为对比,分析了毁谤产生的思想根源在于懈怠和嫉妒。
文中高度赞扬了古代的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的处世态度,抨击了当时士大夫“责人也详,待己也廉”的风气。
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让当权者认识到毁谤之风的严重性并采取措施纠正。
原文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①,其待人也轻以约②。
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
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
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
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
其责人也详,其待已也廉。
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
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
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③。
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
怠者不能修④,而忌者畏人修。
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⑤,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⑥,懦者必说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⑦!
注释
①责:要求。
周:全面。
②约:简略。
③闻:声誉,名望。
④修:指品德和学识上的进步。
⑤与:朋友。
⑥说:通“悦”,高兴。
⑦几:差不多。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全面,对待别人宽容而且简约。
因为对己要求严格全面,所以从不懈怠;因为对人宽容简约,所以别人就都乐于做善事。
他们听说古代有位叫舜的人,听说他的为人乃是大仁大义,于是在分析过舜之所以为舜的原因之后,责问自己说:“舜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做到的,我怎么就做不到呢?”于是日夜思考,想去掉自己不如舜的方面,发扬那些与舜相似的方面。
又听说古代有个叫周公的人,周公这个人,可以用多才多艺来形容,他们于是在分析过周公之所以成为周公的原因之后,责问自己说:“周公是人,我也是人,周公能做到的,我怎么就做不到呢?”于是日夜加以思考,去掉自己不如周公的方面,发扬与周公相似的方面。
舜是伟大的圣人,后代的人没有赶上他的。
周公也是个伟大的圣人,后代的人也没有赶上他的。
所以这些人便说:“我不如舜,不如周公,这就是我的缺陷啊!”这不就是对自己要求既全面而又严格吗?他们对待别人,总是说:“人家能做到这点,就足以算得上是个贤能的人了;能擅长这个,就足以称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了。”肯定人家一个方面,而不苛求其他方面;只看别人今天的表现,而不追究他的过去。
小心翼翼地惟恐人家得不着做善事应得的回报。
做一件好事是容易的,掌握一种技能也是容易的;而他们对于这样有些许良善作为的人总是说:“能这样,也就足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个,也就可以了。”这不就是对待别人既宽容又简约吗?
现在的君子却不是这样。
他们对别人的要求是多而详细的,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很低的。
求全责备,所以别人就难以做好事;对自己要求很低,所以他自己的收益就很少。
自己并没有什么善行,却说:“我能这样,也就可以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能做这个,也就足够了。”对外是蒙蔽了别人,对内是欺骗了本心,还没有什么进步便已经停止不前了。
这不是现在的君子要求自己很少很低的表现吗?可是他对待别人,却说:“那个人虽然能这样,但他的为人并不足够为人们所称道。
那个人虽擅长这个,但这点儿本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抓住人家某个方面的缺点,就不考虑他其他方面的优点;追究人家的过去,而不考虑他今日的表现,小心翼翼地惟恐别人得到了好名声。
这不是现今君子要求别人太多太细的表现吗?这就叫不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要求自身,却按照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我可看不出来他这是尊重自己。
虽然这样,这样做的人是有他的根源的,那就是他们的懈怠和妒忌。
懈怠的人,就不可能修养自己的道德学问;妒忌别人的人,是生怕别人的道德学问得到了提高。
我曾经试验过,我曾试着在众人面前说:“某某是个不错的人,某某是个不错的人。”那些赞同我的,必定是这个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关系疏远,没有利害冲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惧他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强者一定会愤怒地说些反对的话,软弱的人也必定会在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我还试着在众人面前说:“某某不怎么样,某某不怎么样。”那些不赞同我的人,必定是这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疏远没有利害冲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惧他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强者一定会高兴说些赞同的话,软弱的人也必然在脸上流露出喜悦、赞同的神情。
正因为这样,所以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了,诽谤也就随之产生了;一个人的德信树立了,对他的攻击也就随之而来。
唉,士人生活在这种世道当中,而希望名誉能够传扬,道德能够推广,实在是太难了!
想要有所作为高高在上的人们,听到我上面的话,就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那么差不多就可以把国家治理好了吧!
解读
本文整体采用对比的写法,以“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进行比较,为点出文章主旨做了铺垫。
通篇曲尽人情,巧妙处在假托他人之言辞,摹写世俗之情状。
获麟解
出自:韩愈
麟是传说中的仁兽。
韩愈在这篇文章中阐述麒麟出现时“必有圣人在乎位”,如果没有圣人在位而出现,就会被称为不祥的兽,以此来比喻自己的困境。
本文托物寓意,曲折地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感慨,以及对有人能慧眼识珠,发现自己才能的期盼。
原文
麟之为灵①,昭昭也②。
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
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
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③。
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
角者,吾知其为牛;鬛者④,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
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
圣人者,必知麟。
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
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注释
①麟:麒麟,古代传说中的灵物。
②昭昭:明白。
③豕(shǐ):猪。
④鬣(liè):马颈上的长毛。
译文
麒麟是灵异的动物,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它被《诗经》所歌颂,为《春秋》所记载,在传记和诸子百家的书里有各种各样对它的记录;即使是妇女儿童,也都知道麒麟代表的是一种祥瑞。
然而麒麟作为一种动物,不能畜养在家中,也不经常在天下出现,从外形上看它不属哪个种类,不像人们常见的马、牛、狗、猪、豺、狼、麋鹿那样。
因此,虽有麒麟这东西,人们也不知道它就是麒麟。
头上长角的我知道它是牛,长着长长的鬃毛的我知道它是马。
狗、猪、豺、狼和麋鹿,我看到它们就知道是狗、猪、豺、狼和麋鹿。
惟独麒麟是不能知道的。
不能知道它的模样,那么说它是个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虽然这样,但麒麟出现的时候,必是有圣人在位。
麒麟是为圣人出现的,圣人也必定是认得麒麟的,所以麒麟确实不是不祥之物啊!
又有人说:麒麟之所以是麒麟,是凭着它的德行,而不是因为它的外形。
倘若麒麟真的没等圣人在位就出现,那么说它是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解读
这篇文章围绕着麒麟的“祥”与“不祥”展开论述,大意谓麒麟乃是祥物,但出非其时,故而人谓之不祥,以此自况,而不直说,遂成文法之妙。
卷四六朝唐文杂说一
(韩愈)
《韩昌黎集》中共有四篇《杂说》,乃是一组杂感式的小品文,也可以说是古代的杂文。
本文为四篇《杂说》的第一篇。
此文以龙和云比喻君和臣,阐明了君臣遇合,才能有所作为的道理。
原文
龙嘘气①成云,云固弗灵②于龙也。
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③,薄日月,伏④光景⑤,感⑥震电⑦,神变化,水下土,汩⑧陵谷。
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
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⑨矣。
失其所凭依,信⑩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⑪。
《易》⑫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释
①嘘气:吐气。
②灵:神奇灵通。
③玄间:指苍穹,宇宙。
玄,深青色,此处指天空。
穷乎玄间,漫游在辽阔无边的天空中,指无不能到之处。
④伏:凭依。
⑤光景:霞光,古人以吉祥为征兆。
⑥感:“撼”,动摇。
⑦震电:即雷电。
⑧汩(醇):水四处涌出的样子。
汩,淹没。
⑨无以神其灵:龙失去了凭依,无法施展其神灵。
⑩信:确实。
⑪“其所凭依”二句:意为龙嘘气成云,而又凭借云施其神灵。
⑫《易》:《周易》,我国古代卜筮用书。
相传为周文王所作。
书中引文见《易》乾卦。
译文
龙吐气就变成云,云本来并不比龙灵异。
然而,龙乘着这气变成的云,在那辽阔无际的太空里游动,接近日月,遮盖它们的光辉,使雷电震动,变化神异,使天雨浸润大地,淹没了山谷。
这云也真是灵妙奇异了!
云是龙使它变成灵异的。
像龙那样的灵异,就不是云能够使它变成的。
然而,龙得不到云,就无法显示出它的灵异。
失去它所依托凭藉的东西,怎么可以呢?奇怪啊!它所依托凭藉的,竟然是它自身制造出来的。
《易经》中说:“云从龙”,既然云龙同气相求,云自然跟着龙了。
评析
本文分三个层次阐述龙、云相依之关系:其一为,“龙嘘气成云”,云则变化无穷。
可以在辽阔无边的太空中自由自在地游动,逼近太阳和月亮,遮盖它们的光辉,可以感应出霹雷闪电,降下大雨,浸润大地,淹没丘陵和山谷。
这一段把大自然的变化,归结为云的变化,而又将云的变化凝结为龙的所为,形象生动,气势磅礴,又很富于哲理。
龙造了云,而正是云的存在,使得龙足以施展自己的神威。
其二是,集中论述龙云相依的关系。
是龙使得云变化无穷,龙的千变万化尽管不是云赋予的,但是,龙得不到云,便不能神妙地显现出它的变化和威力;龙失去它所依凭的云,也是不行的。
没有龙,云不会变化无穷;没有云,龙也显现不出它的变化和声威,龙与云是相互需要、互相依存的关系。
文中曲折舒笔,令人意会。
其三,阐述龙云相依关系的主体是龙。
龙所凭借依靠的云,是它自己创造出来的,真正的“龙”,云自然会归从它了。
结尾用“云从龙”,既点明了文章的主题,又和开头的“龙嘘气以成云”相呼应,实在是难得妙笔。
卷四六朝唐文杂说四
(韩愈)
本文乃韩愈《杂说》的第四篇,后人也题为《马说》。
此乃一篇托物寓意之作,作者借千里马不被人所识,来比喻奇才异能之士的沉沦下僚。
既慨叹封建统治者对人才不能识别和任用,同时也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受到压抑和委屈以及郁郁不得志的思想感情。
原文
世有伯乐①,然后有千里马②。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③于槽④枥⑤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⑥。
食马者⑦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
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⑧之不以其道⑨,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⑩。
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释
①伯乐:孙阳,字伯乐,春秋时秦人,善相马。
伯乐识千里马的事,见《战国策·楚策四》《列子·说符》《庄子·马蹄》诸篇,历来作为善于识拔人才的典故。
②千里马:指具有日行千里之能的好马。
③骈死:相接连而死。
④槽:盛饲料喂马的器具。
⑤枥:马鬣。
⑥尽粟一石:吃完一石粟,极言好马食量大。
⑦食马者:饲养马的人。
食,同“饲”。
⑧策:马鞭。
⑨不以其道:不按照道理。
⑩不能通其意:养马的人不知马叫的意思。
译文
世上有了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
千里马是常有的,而伯乐却不常有。
所以即使有了名马,也只能屈辱于养马的奴隶之手,接连不断地死在棚下槽边,无人以千里马称呼它。
那些马中能日行千里的,一顿往往要吃一石粟。
喂马的人不知道它能日行千里而没有喂足食料。
这样的马,即使有日行千里的本领,但是吃不饱,力气不足,才干特长也就表现不出来了,即使想求得与平常的马相等的地位都不可得,哪里还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那些饲养马的人,驾御马时不能用正确的方法,喂养它不能供足饲料,对马的嘶鸣,又一点也不懂得它的意思。
还手里提着鞭子走到它身边说:“天下没有好马!”唉!是真没有好马吗?是确实不能识别好马啊!
评析
韩愈的《杂说四》一文,在艺术表现手法方面颇具特点。
首先是比喻生动,发人深思。
由于散文不能过多地运用典故,为了加深读者理解,只好借助比喻、寓言等作为补充手段,使平铺直叙的议论文或记事文,更为形象生动,增强其艺术感染力。
先秦诸子,如孟子、庄周等早已在著作中大量采用比喻的方法。
韩愈也继承了先秦散文此种优良的写作方法,在本文中虚构了“千里马”的形象,象征着有志之士的怀才不遇。
他运用寓言、拟人的手法,比采用直接描述和就事论事的做法要生动得多。
其形象逼真,说服力强,效果也颇佳。
其次为发一言直率,感情浓烈。
思想感情是文章“气”的内在因素,它决定文章的气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又增强了思想感情的力度。
在本文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浓烈的感情和誓不罢休的战斗心态。
“祗辱于”、“骈死于”这些词语,都反映出作者对马的同情与怜悯;在“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的句子中,又有着为马鸣不平的愤怒,还有无奈委屈的怅然之情。
而当我们读到“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一句时,作者在无意中塑造的抒情个性与对封建社会压抑、摧残人才的抗争意识,如同汹涌的潮水,激荡着读者的心灵。
此处文章富于变化,摇曳生姿。
既有“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文章方面的跌宕,又有陈述语气、感叹语气间互为作用的写法上的错综,还有警句式的议论。
使得全文笔调明快,笔力雄健!
卷五 唐文 师说
(韩愈)
本文阐述师的作用和从师学习的重要性,抨击当时士大夫以从师学习为耻的坏作风。
韩愈指出“人非生而知之者”,因而人人都要从师学习。
而从师的原则是“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不分长幼,不论贵贱。
老师与弟子之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是由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上述见解,今天还有借鉴作用。
【一段】原文
古之学者①必有师。
师者,所以传道②受业③解惑④也。
人非生而知之者⑤,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
吾师道也,夫庸知其⑥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注释
①学者:指求学的人。
②传道:传授道理,韩愈所说的道乃儒家之道。
③受业:教授学业。
受,同“授”。
④解惑:解释疑难。
⑤生而知之者:生下来就懂得道理、有知识。
韩愈在此处不承认有生而知之者。
⑥庸知其:哪管它。
庸,岂,哪里。
译文
古代学习的人,必定有老师。
老师,是传授道理、讲授学业、解释疑难的人。
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知识,懂得道理的,谁能没有疑难问题呢?有疑难不请教老师,他的疑难就始终没法解决。
年岁比我大的人,他懂道理本来比我早,我跟从他学习;年岁比我小的人,他懂得道理如果也比我早,我也跟从他学习。
我学习的是道理,哪里管他年纪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因此,无论地位的贵贱,无论年龄的长幼,道理在什么地方,老师就在什么地方。
【二段】原文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
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
是故圣益圣①,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
彼童子之师,授之书②而习其句读③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
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④、乐师、百工⑤之人,不耻相师⑥。
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
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⑦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
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
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注释
①圣益圣:前一个“圣”,指古代圣人;后一个“圣”指聪明、懂道理。
下一句中前一个“愚”指今之愚人,后一个“愚”,指愚昧而不明事理。
②授之书:教他书本上知识。
③习其句读(dòu):学习书上的文句。
读,文章中不是一句,但念起来要停顿之处。
古书没有标点,故老师教学时,要教断句,句用小圈,读用圆点,也写作“逗”。
④巫医:巫师和医师。
古人为了治病,常常同时接受巫术和医术治疗。
并且古代的医术中,也杂和巫术的成分,所以巫医并称。
⑤百工:各种工艺匠人。
⑥相师:指师徒代代传授。
相,更相,相互。
⑦相若:相似,相近。
译文
唉!从师学习的风尚,失传已经很久了,要想人们没有疑难也很困难了。
古代圣人,他们超出一般人很远,尚且虚心求师请教;现在的一般人,他们远远低于圣人,却以从师学习为耻。
因此,圣人更加圣明,愚人更加愚昧。
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愚人之所以成为愚人,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人们爱护自己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孩子;对于他自己,却以从师学习为耻辱,这真是令人大惑不解。
那些小孩的老师,是教他们书本上内容和作断句练习的,不是我所说的传授道理、解释疑难的人。
读书不能断句,疑难不得解决,有的向老师请教,有的不向老师请教,小问题解决了,重要的东西却遗漏了,我看不出他们是明白事理的。
巫师、乐师、各种手工业者,不以互相学习为耻。
士大夫之类,一说到“老师”、“弟子”,如此如此,就聚成一群,讥笑人家。
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便说:“他和他年龄差不多,知道的道理也相仿。”称地位低的人为师,就觉得是很大的耻辱,称官位高的人为师,则近于谄谀。
唉!从师学习的风尚不得恢复,从这里也可以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巫师、乐师和各种手工业者,是上层君子羞与为伍的。
现在士大夫们的才智反而不如他们,这不太奇怪了吗!
【三段】原文
圣人无常师①。
孔子师郯子②、苌弘③、师襄④、老聃。
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
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⑤。”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闻道有先后,术业⑥有专攻⑦,如是而已。
注释
①常师:固定的老师。
②郯(tán)子:郑国国君,子爵,故称。
孔子曾向郯子请教关于官名的事。
见《左传·昭公十七年》。
③苌弘:周敬王时大夫。
孔子曾向他请教关于音乐的问题。
见《孔子家语·观周》。
④师襄:春秋时鲁乐官,名襄。
孔子曾向他学弹琴。
见《史记·孔子世家》。
⑤“三人行”二句:语出《论语·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⑥术业:技术业务。
⑦专攻:专门研究。
译文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
孔子曾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请教过。
但这些人的贤明都不如孔子。
孔子说:“三个人同行,其中一定有可以让我从师学习的人。”因此,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师,老师也不一定要比弟子贤明。
懂得道理有先有后,技术业务各有专长,不过如此罢了。
【四段】原文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①,学于余。
余嘉②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③之。
注释
①不拘于时:不为时俗所拘束。
②嘉:赞许。
③贻(yí):赠。
译文
李家的青年名叫蟠,今年十七岁,爱好古文,六艺经传都在学习,不被时俗所拘束,来向我学习。
我赞许他能够实行古代的正道,写了这篇《师说》来赠给他。
评析
韩愈的《师说》一文,乃是针砭时弊、有感而发。
文章阐述了师的作用和从师的重要性,提出了一些教育原则,如“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等,丰富了我国古代教育思想,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在写作艺术方面,本文立论超卓精辟,结构严整富于变化,对比鲜明有力,说理透彻明晰;句式或长,或短,或奇,或偶,或论说,或唱叹,既参差错综,跌宕多姿,又浑浩流转,感情强烈,有一股不可遏抑的正直气势。
储欣称此文“有起有束。
中间比类相形,议论明切”(《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三)。
林云铭谓“其行文错综变化,反复引证,似无段落可寻,只觉意味无穷”(《韩文起》卷一),道出了本文特色。
进学解
出自:韩愈
这篇文章写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正在做国子监的博士。
进学,是勉励学生刻苦学习,求取进步的意思;解,即解说、分析。
文章构造了先生劝学、学生发问、先生再予回答的情节,故名《进学解》。
面对学生们的问难,国子先生以孟子、荀子的不得志自况,表现了自己清高自守、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这篇文章中的“国子先生”就是韩愈自己,他以第三人称写事,更具故事性和说服力。
这篇文章实际是自叹怀才不遇,抒发愤懑之作。
原文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①,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②,名一艺者无不庸③。
爬罗剔抉④,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⑤。
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⑥,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⑦。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⑧。
焚膏油以继晷⑨,恒兀兀以穷年⑩。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觝排异端⑪,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⑫,张皇幽眇⑬。
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
沉浸郁⑭,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⑮,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⑯,《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⑰,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⑱。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⑲,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⑳。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21,竟死何裨?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22,细木为桷23,欂栌、侏儒24,椳、扂、楔25,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26,赤箭、青芝27,牛溲、马勃28,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29,卓荦为杰30,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縻廪粟31,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32,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33,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34,欲进其豨苓也35。”
注释
①国子先生:韩愈自称。
②率(shuài):皆,都。
③庸:用。
④爬罗剔抉(jué):指搜罗人才。
⑤有司:主管官吏。
⑥披:翻阅。
⑦玄:指玄妙的地方。
⑧捐:舍弃。
⑨晷(ɡuǐ):日影。
⑩兀兀(wū):劳苦。
⑪觝:通“抵”。
⑫补苴(jū):弥补。
罅(xià)漏:缺漏。
⑬张皇:张大。
幽眇(miǎo):精微。
⑭(nónɡ)郁:浓厚。
⑮规:取法。
⑯佶(jí)屈聱(áo)牙:指文字晦涩难解,不通顺畅达。
⑰子云:西汉辞赋家扬雄,字子云。
相如: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
⑱闳(hónɡ):博大。
⑲跋前疐(zhì)后:比喻进退困难。
⑳冗(rǒnɡ):闲散。
21童:秃顶。
22杗(mánɡ):房屋的大梁。
23桷(jué):方形的椽子。
24欂(bó)栌(lú):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
侏儒:短椽。
25椳(wēi):门枢。
臬(niè):门橛,古代门中央所竖短木。
扂(diàn):门栓。
楔(xiē):门两旁所竖的长木柱。
26玉札:地榆。
27青芝:龙芝。
28牛溲(sōu):牛尿。
马勃:一种真菌。
29纡(yū)余:宁静。
30卓荦(luò):卓越,出众。
31縻(mí):消耗,通“靡”。
32崇庳(bì):高低。
33杙(yì):小木桩。
楹(yínɡ):厅堂前部的柱子。
34訾(zī):诋毁。
昌阳:昌蒲。
据说就服可以延年益寿。
引年:延年。
35豨(xī)苓(línɡ):即猪苓。
译文
国子先生清晨走进太学,召集学生们站在讲堂下面,教导他们说:“学业要靠勤奋才能至于精深,嬉戏玩乐就会荒废;德行的完善要经过反复的深思自省才能够完成,随随便便就会败毁。
如今是圣主与贤臣遇到了一起,法律政令完善而又注重执行,朝廷能够铲除奸邪的小人,提拔杰出贤能的人士。
人只要有点儿德行的,就会被录取;有一技之长的,没有不被任用的。
朝廷还努力地搜寻筛选、培养造就人才。
只有因为侥幸获得选拔的,哪里有多才多艺却得不到施展的人呢?你们这些学生,只须担心你们自己不能精于学业,用不着担心有关部门不能明察你们的才能。
只须担心你们的德行没有完善,用不着担心有关官员会对你们有所不公!”
话还没说完,队列中有个人笑着说:“先生是在欺骗我们吧。
弟子们跟着先生学习,到现在也有多年了。
先生嘴里不停地吟诵六经的文章,手里也不停地翻着诸子百家的著作,记述事情的一定要预先写出它的纲领,发表议论的一定探究出深藏的事理。
您是不厌其多,致力于有所收获,兼收并蓄,博采众家之长。
太阳下山了,就点上油灯,一年到头都是孜孜不倦地研究。
先生对于学业,可以说是勤奋了吧。
您抵制异端邪说,贬斥佛道之理,补充完善儒学的遗漏与不足,阐明其中深奥隐微的道理。
寻找那些失落已久的儒学道统,一个人广泛地发掘圣人的遗风并加以继承。
您想让天下的学人都不再坠入异端,一齐向儒学靠拢;想要在其他学说将儒学彻底冲垮之前力挽狂澜,使天下归于儒道。
先生对于儒学,可以说是有功劳了。
您常常沉浸在醇厚如酒的典籍中细细品味着其中的精华,写起文章来,一屋子堆得都是书籍。
您向上效法虞夏的著作,那是多么的深广无边,周朝的诰文、殷朝的盘铭,又是何其晦涩拗口,《春秋》的用词严谨,《左传》的铺张夸大,《易经》的奇妙而有法可循,《诗经》的感情真挚而文词华丽。
下及《庄子》、《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辞赋,它们虽然风格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先生在文章方面,可以说是内容深博而文采恣肆奔放。
您少年时代开始懂得了进学求道,那时也是敢作敢为。
成年后通晓了处世的道理和规矩,处理问题也是上下得当。
先生的为人,也可以说是老成了。
然而办理公事不能使别人信任,办理私事又不见有人来帮您,常常是处境困顿,进退两难。
您又动不动就被上边责怪,当了御史没多久,就被贬逐到遥远的南方!当了三年的博士,也只是散官闲职,无从表现自己的政治才能。
命运好像是和仇敌共谋算计自己,自己因而不断地遭受挫败和打击。
即使是温暖的冬天,孩子们也会因为没有御寒的衣物而叫冷;年景很好的时候,妻子也因为粮食不足而哭哭啼啼。
您头发没了,牙齿掉了,到了死又于事何补呢?您不想想这些,还来教训别人,这是干什么呢?”
先生说:“喂,你过来!这粗木料作房梁,细木料当椽子、短柱、短椽,做门枢、门橛、门栓、门柱等等,各自有各自的用处,使它们构成房屋的,那是工匠们的技术。
地榆、朱砂、天麻、龙芝、牛尿、马勃菌、破鼓皮,兼收并蓄,一概备用而无所遗漏,这是医师的良术。
明断无误地提拔人才,公正无私地举贤进士,各种人才一齐进用,然后以内敛平和作为美德的标准,超群出众作为俊杰的象征,衡量优劣长短,根据才能合理使用,这是宰相的方略。
从前孟子喜好辩论,孔子的学说得以被阐明发扬,他的车迹遍于天下,却终于在奔走中度过了一生。
那荀子坚守正道,儒家的大道才得以弘扬光大,可他却因为躲避谗言而出奔楚国,最终被废为平民,死在兰陵。
这两位儒者,说出来的话都被视为经典,举手投足都被看作是标准,他们远远超出常人,已经达到圣人的境界,但他们在世上的遭遇又是如何的呢?今天先生我虽然勤奋治学,但还不能继承道统;言论虽多,却抓不住要害;文章虽然奇妙出众,却少有实用;举动虽然有些修养,但还不是十分的超群出众。
这样还能按月得到俸禄,年年耗费国家的粮食,儿子不知道耕作,妻子不知道纺织,出门是骑着马并且有人跟随,安坐在这里却有吃有喝。
我不过是谨慎地追随着世俗之道,看看古书而东抄西摘。
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以惩罚,宰相大臣不加以斥责,这难道不是先生我的幸运吗?虽然动不动就遭人的毁谤,但名气也随之大了起来。
被放到了闲散的官职上面,也是理所应当。
至于考虑俸禄的多少,计较官职的高低,忘了自己的才能与什么样的位置相称,却批评当政者的过失,这就好比质问工匠为什么不用小木块来代替大柱子,责怪医师把菖蒲当作延年益寿的良药,想把自己的猪苓推荐上去代替一样吗?”
解读
这篇文章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叙述老师与学生的对话,立场客观,读者通过二者的话语,便能领悟本文的主旨,可见文章的构思是很巧妙的。
韩愈胸中的抑郁借他人之口说出,心中虽有不平但并不抱怨牢骚;文章立意正大而语言不失诙谐,自我解嘲式的话语中体现出坚定地志向和操守,一番自我开解尽显学者的宽宏和儒雅气度,让读者感到趣味横生又深受教益。
文中大量运用排比句式、四言韵语,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如金石般铿锵有声。
圬者王承福传
出自:韩愈
圬者,就是泥瓦匠。
韩愈此文为泥瓦匠王承福作传,实际上是借王承福的身世和其所持的观点,来阐释他本人对于社会的分工、处世的哲学、做人的原则等问题的一些看法。
此文先介绍王承福的身世和人品,接着说他的职业态度,最后谈他不成家的缘故,对他独善其身、不与世俗同流的态度表示认同。
原文
圬之为技①,贱且劳者也。
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
听其言,约而尽。
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
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
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②,余三十年。
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
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
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
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
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
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③。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
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夫镘,易能,可力焉。
又诚有功,取其直。
虽劳无愧,吾心安焉。
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
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
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
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
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
’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
’或曰:‘死而归之官也。
’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④?抑丰悴有时⑤,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
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
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
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
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
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①圬(wū):泥瓦活。
②镘(màn):泥瓦匠抹墙的工具。
③承:通“丞”,辅佐。
④飨(xiǎnɡ):通“享”。
⑤丰悴:指家道的兴衰。
译文
泥水匠这门手艺,卑贱而且辛苦。
有个干这行的人,看他的样子很是自得其乐,听他讲起来,话不多,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
问他,他说自己姓王,名叫承福,世代都是京师长安的农民。
天宝年间的那场战乱,朝廷向老百姓征兵,他也被征入了军队,拿了十三年的弓箭。
他因为立下战功而得了官爵,自己却弃掉不要跑回老家来。
以前的土地已经在战乱中丧失了,于是拿起瓦刀来养活自己,已经三十多年了。
他平时借住在街市里的一户人家,付给这家主人价格合适的房租、饭钱;并且视房租、饭钱的涨落而调整给人家做工的工钱,以来偿付;如果还有剩余,就送给街道上那些残废或忍受病痛饥饿的人。
他又说:“粮食,要种植才能从土地中生出;布和丝绸,一定要经过养蚕、纺织才能做成。
其他人们生活所需的东西,都是要等到人进行生产加工之后才能完成,这些东西都是我维持生计所依赖的。
但是一个人不能什么都干,应当各尽其能、各出其力以满足相互的需要。
所以做人君的责任是治理我们,使我们能够生存下去;而对于百官来讲,则应该奉行皇帝的教化。
职责有大有小,只是要各尽其能,这就像器皿一样,各有各的用处。
饱食终日却怠慢自己应做的事情,就必定会有天降的灾祸。
所以我一天也不敢放下瓦刀去进行娱乐。
泥瓦工不难学,可以凭力气做好,还确实能干出成绩、拿到工钱;虽然辛劳,但心中无愧,感觉心安理得。
体力活是可以咬咬牙就能干好的,而动脑子的事就不是使死劲儿就能表现出高超智慧的;所以做体力劳动的人供人使用,做脑力劳动的人使用别人,也理应如此。
我只不过是选择了那种容易做并且能问心无愧取得报酬的行业。”
“唉!我拿着瓦刀到富贵人家干活也有不少年头了。
有去过一次,第二次再去的时候,那里就已经变成了废墟的;有去过两三次,以后再去,也变成了废墟的。
问那里的邻居,有的说:‘唉!被判刑处死了。
’有的说:‘本人死了,儿孙保不住产业。
’有的说:‘死后产业就被官府没收了。
’我由此看出,这不就是饱食终日而怠慢职责,因此招致天祸降临的那些人吗?这不就是勉强自己去做才智达不到的事,不管能力才干是否相称,就强行冒进的人吗?这不就是做多了有愧于心的事,明知道不能去做,还强要去做的人吗?这不就是守不住富贵,功劳不大却受了丰厚赏赐的人吗?也许贫富贵贱都有自己的时间,有去有来,不会一成不变的吧?面对这些我心中又不免产生了悲戚怜悯之情,因此我就选择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
至于乐于富贵而悲悯贫贱,我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还说:“功劳大的人,能使自己享受的东西也就多。
妻子儿女都是要靠我一个人来养活,我能力薄浅,功劳微小,所以没有妻儿也是可以的。
而且我又是所谓干力气活的。
如果成了家而能力不足以养活妻儿,就还得操心,如此便是又劳力又操心,即使是圣人也做不来了。”
我刚开始听他的话的时候还感到迷惑,接着又想了一下,觉得这大概是一位贤者,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独善其身的人吧。
但我对他还是有所讥议,认为他为自己打算得过多,为他人考虑得过少,难道是学杨朱之道的人吗?杨朱之道,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汗毛而利天下人的。
这个人认为有家室是让人操心的事,不肯为养活妻子儿女费一点儿心思,那他岂肯为别人考虑呢?即使是这样,他比起世上那些惟恐得不到利益又惟恐丧失一点儿利益的人,比那些只求满足人生在世的种种欲望,贪婪邪恶而没有道德,因而丢掉性命的人,那可要好得多了。
况且他的言论中也有可以让我有所警醒的东西,因此我就为他写了这篇传记文,用来对照、自省。
解读
本文从细微处见真谛,引导读者体察入微,从而增加了文章的深度。
文章开篇先略述王承福家业身世,而后展开议论,阐发观点,全借王承福之口说出,深刻的道理由一泥瓦匠人以平白语言说出,让人倍感亲切。
王承福侃侃而谈的形貌如在眼前,可谓匠心独运,极尽文字言语之趣。
中间部分都是借王承福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
文末是作者思索王承福之言,加深议论,虽名为传记,实可当箴言读。
此文夹叙夹议,逐段阐发人世间至理,波澜起伏,却又无嬉笑怒骂之态,真如清夜钟声,令人警省。
讳辩
出自:韩愈
韩愈欣赏李贺的才学,鼓励他参加进士考试。
但是因为李贺父亲之名为晋肃,其中“晋”跟进士的“进”同音,所以有人说李贺参加进士考试会触犯名讳,阻止他考试。
韩愈遂写下这篇《讳辩》来进行反驳。
韩愈先是引用《礼记》中的“二名律”和“嫌名律”对反对者的话进行还击;然后又考证避讳的历史,从反面证明这么做是没有历史根据的;最后斥责了反对之人,说他们的做法很像是“宦官宫妾”之举,讽刺了对方的荒谬。
原文
愈与李贺书①,劝贺举进士。
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
皇甫湜曰②:“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③。”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邱’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
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
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
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
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
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
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
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
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
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
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释
①李贺: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
②皇甫湜(shí):字持正,唐代文学家,曾跟从韩愈学习古文。
③嫌名:指与人姓名字音相近的字。
译文
我写信给李贺,劝他参加进士科的考试。
李贺要考应该能考中,但与他争名的人攻击他,说:“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不参加进士科的考试是对的,劝李贺的参加科考的人错了。”听到这话的人也不加以考察,便都随声附和,俨然形成了一致的论调。
皇甫湜对我说:“如果不把这事说清楚,你和李贺都是罪责难逃啊。”我说:“是这样啊。”《礼记》上说:“名字的两个字不必都避讳。”解释的人说:“孔子的母亲名‘征在’,如果说‘征’则不说‘在’,说‘在’而不说‘征’那样。”
《礼记》上又说:“人名所用的字,声音相近的不避讳。”解释的人说:“就像说‘禹’和‘雨’、‘丘’和‘’一类的字。”李贺的父亲名晋肃,李贺参加进士科考试,是违反了名字的两个字不必都避讳的礼法呢?还是犯了名字声音相近的不避讳的礼法?父亲名叫晋肃,儿子就不能参加进士科考试,如果父亲名“仁”,儿子就不得做人了吗?
避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制定礼法制度来教化天下百姓的,不是周公、孔子吗?周公作诗时不避讳,两个字的名字,孔子只避讳其中的一个字。
《春秋》对于人名声音相近是不避讳的,不加以讥讽。
周康王名钊,他的孙子,谥号昭王。
曾参的父亲名皙,曾子不避讳“昔”字。
周朝有叫骐期的,汉朝有叫杜度的,那他们的儿子应当如何避讳?是为了避讳与名同音的字,连姓也改了吗?还是不避讳与名同音的字呢?汉朝因为避讳汉武帝的名,所以改“彻”为“通”,可也没听说因为避讳而把“车辙”的“辙”改成别的字;又避讳吕后的名“雉”,所以将“雉”改为野鸡,但都没听说因为避讳而把治理天下的“治”改成别的字。
现在上奏章和下诏书,没有听说避讳“浒”、“势”、“秉”、“机”一类字的。
只有宦官和宫女,才不敢说“谕”字和“机”字,把这当作是触犯天子。
士人君子著书行事,应该遵守怎样的法则呢?今天我们从经籍中考察,在典律中探究核对,李贺参加进士科考试,是可以呢?还是不可以呢?
大凡侍奉父母能像曾参那样的,便无可指责。
做人能像周公、孔子那样的,就算是做到极致了。
当今的士人,不效法曾参、周公、孔子的行为,而在避讳亲长的名字上却要超过他们,这也能看出他们的糊涂了。
那周公、孔子、曾参,终究是不能超过的。
在避讳上超过周公、孔子、曾参,那就是将自己与宦官、宫女相比了。
那么宦官、宫女孝顺亲长父母,能胜于周公、孔子、曾参吗?
解读
文章紧紧围绕一个“讳”字展开,由于韩愈要反驳的是世俗舆论,他必须找出强有力的依据作支撑,所以文中引了很多历史掌故。
另外,本文还用了对比手法,在列举出古贤不避讳的事例后,又说“宦官宫妾”害怕说错话而处处避讳。
古贤和“宦官宫妾”两类人的形象一正一反,从而证明了君子不应该避讳的道理。
卷五 唐文 争臣论
(韩愈)
本文针对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不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身为谏官却不问政事得失的不良表现,用问答的形式,对阳城的为人和行事进行直截了当的批评,指出为官者应当认真对待自己的官职,忠于职守,不能敷衍塞责,得过且过。
由于文章有的放矢,确实也使阳城改变了自己的作风,此乃后话。
本文又作《诤臣论》。
【一段】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①阳城②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
行古人之道,居于晋③之鄙④。
晋之鄙人,熏⑤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
大臣⑥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
人皆以为华,阳子⑦不色喜。
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注释
①谏议大夫:官名,执掌议论政事,对皇帝进行规劝。
②阳城(736-805):原隐居中条山(今山西南部),贞元四年(788年),唐德宗召为谏议大夫。
《旧唐书·阳城传》载,阳城就任谏议大夫之后,其他谏官纷纷论事,细碎的问题都上达到皇帝那里。
阳城则与二弟及客人日夜痛饮,人们猜不着他的意图。
及贞元十一年。
德宗听信谗言,要处分贤相陆贽,任命奸佞裴贤龄为相,阳城拼死极谏,使事态有所改变,他则受到贬谪。
③晋:周时古国名,辖境在今山西大部,河北西南部,河南北部及陕西一角。
④鄙:边境。
⑤熏:熏陶,影响。
⑥大臣:指李泌。
《顺宗实录》载,德宗贞元三年六月,李泌为相,次年举阳城为谏议大夫。
⑦阳子:即阳城。
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做有道德的士人吗?他学识渊博,广见多闻,又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名声。
他履行古人的道德准则,住在晋地的边境。
晋地边境的人受到他的道德熏陶而修行善良的有几千人之众。
大臣听说后就推荐他,皇帝任用他为谏议大夫。
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而阳先生却没有欣喜的表情。
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好像与隐居在野时一样,他哪里会因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二段】原文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①。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②”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③。”《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④。”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⑤之德不同也。
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⑥官之刺兴。
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
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
而未尝一言及于政。
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⑦,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
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⑧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
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⑨。
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
阳子将为禄仕⑩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⑪。”谓禄仕者也。
宜乎辞⑫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⑬击柝⑭者可也。
盖孔子尝为委吏⑮矣,尝为乘田⑯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⑰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
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⑱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注释
①本句引文见《易》的《恒》卦:“恒其德贞。
妇人吉,夫子凶。”意思是说,永远保持一种行为的准则,对妇人来说是好事,对男子来说并不是好事。
据封建礼义,妇人应该从一夫而终身,而男子应该因事制宜,有应变能力,不可一味顺从。
②上九:《周易》每卦有六条爻辞,“上九”和下文的“六二”都是爻的名称。
③“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蛊卦》的上九爻辞,即隐居不仕之意。
④王臣蹇蹇(jiǎn),匪躬之故:做臣子的不避艰难,辅助国君,是由于他能不顾自身的缘故。
蹇蹇,尽忠的样子。
匪,通“非”。
躬:自身。
⑤蹈:践,此处为履行、实行之意。
⑥旷:空缺。
⑦越、秦:周时两个诸侯国,相隔很远,越在东方,今浙江一带。
秦在西北,今陕西一带。
⑧下大夫:周时的职级名,列国的国卿。
唐制,谏议大夫称为正五品,年俸二百石,秩品相当于古代的下大夫。
⑨“有官守者”四句:出自《孟子·公孙丑下》。
⑩禄仕:为了俸禄而出仕。
⑪“仕不为贫”二句:见《孟子·万章下》。
意为仕宦的本来目的不是为了救贫,但有时为了解脱贫困而去仕宦,也是允许的。
⑫“宜乎辞”二句:古人认为为了解决生活而出仕,即以官为业,不应居高位,取厚禄。
⑬抱关:守关门。
⑭击柝(tuò):打更。
⑮委吏:古代掌管粮食的小官。
⑯乘田:古官名。
春秋时鲁国主管畜牧的小官。
⑰会计:管理财、物及出纳事。
⑱章章:显明的样子。
译文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里所说的,长期保持着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对士大夫来说是有危害的。
哪里算得上有道德的人呢?《易经·蛊卦》的“上九”中说:“不愿侍奉王侯,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易经·蹇卦》的“六二”爻辞中又这么说:“做臣子的不避艰难去直言进谏尽忠于君主,是由于他不顾自身的缘故。”那不就是因为所处的时间场合不一样,所实践的准则也不同吗?就像《蛊卦》的“上九”爻说的那样,处于没被任用的地位,却去表示奋不顾身的节操;再如《蹇卦》的“六二”爻说的,处在君王之臣的职位,却把不侍奉王侯的节操当作高尚,那么冒求仕进的祸患便会产生,玩忽职守的指责也会兴起。
此种志向不当效法,而且最后将不可避免地获得罪过啊。
现在阳先生担任职位的时间,不能算是不长久了;了解国家的政治措施的正确与失误,不能算是不熟悉了;皇帝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
然而他未曾说过一句关系到国家政治的话。
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他心中没有喜悦和忧愁的波动。
问他担任什么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啊;问他有多少俸禄,就说是下大夫的品级啊;问他朝政情况,就回答说我不知道。
有道德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位职守的人,不能称职就该离去;有进言任务的人,不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就辞去。
现在阳先生认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批评没有呢?能够提出批评而不提,和不能提出自己的建议批评而不离去,这两种态度没有一种是对的啊。
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贫,但有时是因为贫困的。”指的是那些为俸禄而做官的人。
应该辞去高位而担任低下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生活,当个守门、巡夜之类的差使就可以了。
孔子曾经做过管理粮仓的小吏,又曾做过管理畜牧的贱职,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总是说“一定做到会计准确无误才算完成任务”,总是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
像阳先生的品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那是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的行事却是这个样子,难道可以吗?
【三段】原文
或曰:否,非若此也。
夫阳子恶①讪②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
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
《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③”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
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夫阳子,本以布衣④隐于蓬蒿之下⑤,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⑥之臣,天子有不僭⑦赏、从谏如流之美。
庶岩穴之士⑧,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⑨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⑩于无穷也。
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
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⑪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注释
①恶(wù):憎厌。
②讪:毁谤。
③“《书》曰”以下七句:见《尚书·图书·君陈》,文字稍有出入。
猷(yóu):谋划。
后:君主。
④布衣:平民。
⑤蓬蒿之下:犹言野草之中,指隐士所居的山野。
蓬蒿,茅草。
⑥骨鲠:刚直。
⑦僭(jiàn):过分,差失。
⑧岩穴之士:指隐居山中的人。
⑨阙:古代宫门两旁的建筑物,原作望楼之用,也用以指皇帝所居之处,如宫阙。
⑩鸿号:伟大的名声。
⑪君人者:做君主的人。
译文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
阳先生是憎恶诽谤皇上的人,厌恶那些作为臣下却通过公开揭发他的君主的过失而出名的人。
所以,他虽然向皇帝提了意见和建议,却不让别人知道。
《尚书》中说:“你有好的计策和谋略,就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到外面就和大家说:这个计策智谋是我们君主出的。”阳先生的用意也是像这样的。
韩愈回答说:假如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的,那他可谓更糊涂了。
进去为君主献策,出来又不使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做法,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
那阳先生,本来以平民身份,隐居在草野之间,皇上赏识他的品行道义,提拔他担任这个职位,官为谏议大夫,他实在应该做出成绩来,奉行自己的职守,使全国各地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不讳、刚正不屈的臣子,君主有不滥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名。
这就可能使山野间的隐士听到了而对此产生羡慕之心,束好腰带,挽起发髻,愿意进身到宫门之下陈述他们的言论,使我们的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使他们伟大的名声流传千古。
像《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
况且阳先生的想法,将会使君主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吧?这就是在这方面启发君主啊。
【四段】原文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
不得已而起。
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
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
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①。
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故禹过家门不入②,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③。
彼二圣④一贤⑤者,岂不知自安佚⑥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
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
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
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注释
①“不敢独善其身”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②禹过家门不入:传说上古时代,夏禹率众人治理洪水,十三年中三次经过自己家门而不进去。
③“孔席不暇暖”二句:语出班固《答宾戏》:“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孔,指孔子。
席,坐席。
墨,墨翟。
突,烟囱。
黔,黑色。
此二句形容孔子和墨子行道周游列国,不安居一处。
④二圣:指夏禹、孔子。
⑤一贤:指墨翟。
⑥佚:通“逸”。
译文
有人说:阳先生不求出名而别人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
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保持着一贯的操行准则而不改变,为什么您对他责备得如此苛刻呢?韩愈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怜悯自己所处的时代动荡,民生不安定,有了道德和学问之后,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经世致用,普济天下。
勤恳努力,终身不懈,到死才罢休。
所以大禹在治理洪水的过程中,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也不进去看一下,孔子周游列国时,连坐席也来不及坐暖就又出门了,而墨翟从不安居一地,所住之处灶上烟囱不及熏黑,就离家了。
那两位圣人和一位贤人,难道不懂得自己过安逸生活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的旨意,而且怜悯人民的穷困啊。
上天将圣贤的德才和能力授予这些人,哪里只是让他们自己有余就算了,实在是想通过他们来补充别人的不足。
耳目对人来说,耳管听,眼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安全。
圣人贤人,是世人的耳目;世人,是圣贤的身体。
再说阳先生要不是贤人,那就应该被贤人所遣使来侍奉他的君主;如果确实是贤人,本当敬畏上天的意旨,而怜悯百姓的穷困。
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五段】原文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①,而恶讦以为直②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③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
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
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
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
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①君子不欲加诸人:语出《论语·公冶长》:“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加,侵凌、欺侮之意。
②恶讦(jié)以为直:语出《论语·阳货》。
讦,攻击别人的短处隐私。
③国武子:名佐,春秋时齐大夫。
因为直言斥责庆魁与齐灵公母孟子私通之事,被齐灵公所杀。
《国语·齐语》中说国武子“立于yín乱之间,而好尽言以招人过,怨之本也”。
“《传》曰”二句:语出《国语·国语下》。
《传》是对经书的解释。
《国语》记载西周末和春秋时期周、鲁等国贵族的言论,相传与《左传》同为左丘明作。
汉以后,把《左传》作为解释《春秋》的一部传,称《春秋左氏传》。
《国语》也有《春秋外传》之称。
译文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并且憎恶那种把攻击别人当做正直的人。
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了,未免有点损害道德并且浪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害的原因啊,您大概也听说过吧?韩愈说:君子有官位,就应有以身殉职的思想准备。
未得到官位,就考虑修饰文辞来阐明他掌握的道理。
我是要阐明道理,并不是自以为正直而强迫人家接受自己不要的东西。
况且国武子是因为未遇到善良的人,又喜欢在乱国直言不讳,所以被杀。
《国语》上说:“只有善人才能够无保留地接受批评。”这就是说他听到别人规劝后能改正自己的过失。
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阳先生虽然现在未能达到,难道他将来也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评析
本文在写法上采取问答的形式。
首先由对方发问,提出阳城是“有道之士”的看法,并且阐述其理由。
尽管是发问,实际上是希望得到韩愈的认可。
这就迫使韩愈不能不就什么是“有道之士”,什么是“争臣”作一番论证。
这第一轮辩论之后,对方其实已经势屈。
势屈而不服,只有用狡辩的方式来应战了。
认为阳城不是不谏议,而是不愿让君主负恶名,所以他虽有谏诤而外人不知。
这个狡辩应该说是很难反驳的,因为在古代君主是神圣的,臣子确有不愿让君担恶名而匿其谏诤之迹,所谓朝回焚谏草,是为世俗传为美谈。
论者企图以此而使韩愈语塞。
但韩愈禀承的是原始儒家的政治原则,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把君主看得那样神圣。
谏官之设,其前提就是君主会犯错误,所以作为谏官而隐瞒君主犯错误的事实,久而久之,就会使君主真以为自己是永远英明正确的。
这种行为,其危害是显而易见的。
阳城如果真像论者所说的那样,难道他是为了有意地让君主养成“恶闻其过”的危险习惯吗?第二轮辩论后,胜负已成定局。
但对方仍然可笑地负隅顽抗,甚至到最后提出了与开始的观点完全相矛盾的理由,企图让韩愈最后收回对阳城的批评,但这只能使自己越来越失去道义的立场。
全文的整个论辩设计,确实颇为精彩。
历史的事实是,阳城在后来陆贽遭贬官时曾经力谏,这说明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谏官。
但他一开始任谏官五年不言事,确是不对。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出自:韩愈
唐德宗十一年(795)正月初七,韩愈向当时的宰相写信自荐,但是一直未能得到回复。
韩愈便接着又写了一封信去表明自己的心迹。
这篇文章就是第二次写的信,在信中,韩愈先说写这封信的原因,而后分析求救者和施援者的心态,这其实是暗讽宰相不重视人才,最后又表达了自己渴望得到举荐的迫切心情。
整篇文章大起大落,情辞恳切而不卑不亢。
原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①,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
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
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子兄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
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
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
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②,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
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
愚不惟道之险夷③,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
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④,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
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
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
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⑤,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⑥,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注释
①乡贡进士:唐代时凡是通过州县考试,由州县贡到尚书省参加进士科考试的,称为乡贡进士。
②濡(rú):沾湿。
③惟(wéi):考虑。
④爇(ruò):烧。
⑤荐闻:举荐奏闻。
⑥间:区别。
译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向宰相阁下再次叩拜进言。
前些日子呈上书信及所著的文章后,已经等待了十九天了,一直没有得到您的指示。
我惶恐不安而又不敢逃避,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斗胆甘冒那不可预料的责罚,以求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请求得到您的指示。
我听说,遭遇到水火灾害的人向别人求救,不是先考虑对方与自己是否有着父兄子弟间的慈爱之情,然后才去呼喊他们前来,期待他们救助的。
他们希望能得到旁边人的救助,即使平时有些怨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毙命于水火之中,也会向他大声疾呼,期望他出于仁慈怜悯之心而帮助自己。
那个在他旁边的人,听到他呼救的声音,看到这刻不容缓的态势,也不是先考虑那人是不是与自己有着父子兄弟的慈爱之情,然后才去将他从水火中救出来的。
即使与那受灾之人有些怨恨,只要还不至于想要他死,就会拼命地跑过去,弄湿了自己的手脚,烧焦自己毛发,也要前去搭救他而不推辞。
像这样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当时的形势真的是万分紧急,并且那受灾之人的处境实在是让人不能无动于衷啊!
我刻苦学习,努力地实践所学已经有好多年了。
因为性情愚笨,所以不曾考虑道路的艰险或平坦,就这样一直不停止地向前走着,以至于陷入了穷困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处境是危险而且急迫啊,我大声疾呼来寻求援助,这阁下也是听到看到的了。
您是打算将我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呢?还是想要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而不伸援手?有人来向阁下禀告说,有人看见别人溺水或困于火中,有能够相救的办法,但最终却没有加以救助。
阁下认为这是有仁爱之心的人吗?如果认为不是,那么像我这样的处境,也是仁人君子所应当动怜悯之心的啊!
有人对我说:“你讲得不错,宰相也是了解你的,但是当前时机不允许,有什么办法呢?”我私下里认为,那些不明道理的人,他们的才能确实不足以得到我们贤明的宰相的举荐。
如果说到时机,这本是身居高位的人所造就的,并不是上天造就出来的。
五六年前,宰相举荐人才,还有从平民百姓中挑选提拔的,与今天相比,从时机上说难道有什么两样吗?况且今天的节度使、观察使以及负责防御、营田等事务的小官吏,尚且能够自己举荐判官,对于所举荐的人是不是已经踏入仕途也不加区分,何况您位居宰相,是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难道会说出些拒绝举荐人才的话吗?古时候推举人才,有从小偷中择人提拔的情况,有从管理仓库的人中择人举荐的情况,现在我这样的平民虽然身份卑微,但比起那些人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心中郁结不畅,言辞因此急切,不知该怎样斟酌,也只是希望能稍稍得到您的一点儿照顾怜惜罢了。
韩愈再拜。
解读
韩愈在开头处先说上封信的事情,然后又引了一段比喻,他以“蹈水火者”比喻自己,以有能力救“蹈水火者”的人喻指宰相,此处暗示宰相有举荐人才的责任。
此文中间写自己的境遇,他说自己是“溺于水而爇于火者”,一是为了照应上文中的比喻,二是用夸张的手法说明自己的处境的确是很窘迫。
在文章后半部分,韩愈以议论说明宰相有举荐人才的职责,此处,作者用了两个对比,即宰相与节度使、观察使及一些小官对比,自己与小偷和管理仓库的人对比,强调自己是有才能的,宰相有义务选拔他为国家效力。
本文虽然是韩愈自荐,但格调甚高,并没有哀求之意,而是通过委婉的笔调,告诉宰相应当尽职尽责,珍惜人才。
当然,文中也微微地暗含了对宰相的埋怨和讥讽之意。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出自:韩愈
韩愈向丞相连写了两封信,却一直没得到的回复,于是又写了第三封信,即是本文。
本文一改前两封信的婉转曲折,显得十分慷慨激昂。
在信中,韩愈以古鉴今,用古代周公求贤若渴的风范,与当今宰相对待人才“默默而已”的无作为相比较,衬托出宰相的庸碌,颇有警诫意义;同时,此文也寄托了作者报国无门的失望和愤慨,在正面说理中暗含讽刺。
原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
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①,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
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③。
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
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
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
书再上,而志不得通。
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④。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⑤。
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
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
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
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⑥,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
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⑦。
亦惟少垂察焉。
渎冒威尊⑧,惶恐无已。
愈再拜。
注释
①虞(yú):忧患。
②荒服:指距离京城最远的属地。
③章章:显著。
④阍(hūn)人:看门人。
⑤质:通“贽”,初次见面所送的礼物。
⑥亟(qì):屡次。
⑦惴惴:惶恐不安的样子。
⑧渎:没有礼貌。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科乡贡进士韩愈,谨向宰相阁下再次叩拜进言。
我听说周公担任辅佐君王的宰相时,他是急切地想要接见贤士啊,以至于吃一顿饭,要三次吐出口中的食物以会见客人;洗一次头,要三次握住散开了的头发来接见到访的宾客。
就在那个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经被举荐选用了;奸邪谗佞、欺君负恩的小人,都已经清除出去了;四海之内都已经太平无事了;九夷、八蛮等居住在边远地区的部族也都来朝见进贡;天灾和那些不可预知的变故,以及昆虫草木的反常现象,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天下的所谓礼仪、音乐、刑法、政令等教化工具,都已经完备了;人们的风俗习惯都已经趋于朴实敦厚了;那些靠着风雨霜露的润泽才得以繁衍生长的动植物,都已经是各得其所了;吉祥的征兆,如麒麟、凤凰、灵龟、神龙之类的事物也尽皆出现了。
而周公以他圣人的才智,凭借着身为天子叔父的至亲关系,他所辅佐君王、治理国家、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百姓的功绩又都是如此的卓越显著。
那些请求进见周公的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加贤能的吗?不仅仅是不能比周公更加贤能,他们中难道还有能够比当时周公手下各种各样办理具体事务的官吏们更加贤能的吗?难道他们还有什么谋略主张能够对周公的教化有所补益吗?然而周公求贤是如此之急切,惟恐有自己的耳朵眼睛还有没听到没看到的,思虑有没涉及到的地方,从而辜负了周成王托付他辅助治国的一番心意,得不到天下百姓的拥护。
像周公这样的用心,假设他当时辅佐治理、秉承先王德治教化的功绩没有如此卓越显著,而他也没有圣人的才智,没有作为君王叔父的至亲关系,那么,恐怕连吃饭、洗头的功夫都没有了,难道只是止于“吐哺握发”吗?正因为如此,所以直到今天,人们还不断地在歌颂成王的德行,而称道周公的功绩啊!
如今阁下做宰相,身份与周公很相近。
天下的贤才,难道都已经举荐选用了?奸邪谗佞、欺君负恩的小人,难道都已经清除了吗?四海之内难道都已经是太平无事了吗?九夷、八蛮等居住在边远地区的部族,难道都已经前来朝见进贡了吗?天灾与无可预知的变故,昆虫草木的反常现象,难道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吗?天下的所谓礼仪、音乐、刑法、政令等教化工具,难道都已完备了吗?人们的风俗习惯难道都已经变得朴实淳厚了吗?那些靠着风雨霜露的润泽才得以繁衍生长的动植物,难道都已经各得其所了吗?吉祥的征兆,如麒麟、凤凰、灵龟、神龙之类的事物,难道都已经出现了吗?那些请求进见的人,虽然不足以希望他们有极为高尚的德行,但和您手下各种各样办理具体事务的官吏们相比,才能难道就都在他们之下吗?他们所提出的主张言论,难道一点补益的作用都起不到吗?如今您虽然不能像周公那样为求贤士而吐哺握发,也应该引进、举用他们,考察他们的实际情况后决定辞退或留用,不应该无声无息,不闻不问呀!
我等待您的指示已经四十多天了,一再地呈上书信,而心意却未能得到您的了解体察。
三次到达您的府门前,却都被守门人挡了回来。
只是我生性愚笨迟钝,不知逃避,所以才又有了关于周公的言论,阁下也能明察其中之意吧!
古时候的士人,三个月不能出仕做官,便要相互慰问,所以他们离开本国而前往他国时,车上一定载着进见时用的礼品。
然而他们重视自荐的原因,是因为如果在周朝不被任用,他们就前往鲁国;在鲁国不被任用,就前往齐国;在齐国不被任用,就前往宋国,前往郑国,前往秦国,前往楚国。
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国家,舍掉这个国家,就只能去夷狄蛮邦去求仕了,是离开自己的祖国了。
所以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主张的士人,不能被朝廷任用,就只有山林隐居一条路了。
山林隐居,是士人中那些独善其身,从不为国计民生忧虑的人才能够安心接受的道路。
如果还有为天下的事情担忧的心思,就不能安然隐居。
所以我每次自荐而不知羞愧,一再上书,不断地登门而不知停止。
岂止如此而已,我还惴惴不安,惟恐不能从您这样的大贤人门下求得出身,也希望您能对我稍加理解和体谅。
亵渎冒犯了您的威望尊严,心中惶恐不已。
韩愈再拜。
解读
这篇文章前面写周公吐哺握发,举用天下的贤才,这就与当前宰相不举贤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反衬宰相不珍惜人才的做法。
然后韩愈连用十一个反问,以充沛的感情质问和劝说宰相,强调宰相在位时应该“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韩愈引用周公的典故,质疑宰相的不察,这些都是承接前两封信的内容,而“愈之待命”两句之后,韩愈开始直抒胸臆,他以隐居山林的士子跟自己比较,表达了自己追求上进、心怀天下的志趣。
【文史知识】
唐代宰相
唐代相权一分为三,分为三个衙门: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中书省长官为中书令,门下省主管长官为侍中,尚书省长官为尚书令。
唐分官阶为九品,第一、二品官,均以处元老,不负实际行政责任。
三品以下,始为实际负责官吏。
三省的长官中书令、门下侍中及尚书令皆为三品官。
中书主发政令。
中书省中除中书令为正长官外,设有副长官“中书侍郎”。
门下省主管长官侍中及副长官侍郎接获中书省所发诏书后,即加予复核。
尚书省乃唐代中央政府组织最庞大的机构。
总办公厅名为“都堂”,两旁为左右两厢,吏户礼三部在左,兵刑工三部在右。
由左右仆射分领。
每部分四司,六部共二十四司。
(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与于襄阳书
出自:韩愈
公元802年,也就是唐贞元十八年,身为国子博士的韩愈向襄州刺史写了一封信,请他资助和举荐自己。
韩愈在信中先说“先达之士”和“后进之士”的依存关系,目的在于解释“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的原因;之后称赞刺史是当世的英才,希望自己能得到他的举荐;最后韩愈又透露了自己的困境。
韩愈写作此文虽是有求于别人,口吻却拿捏得当,措辞立意显得谦恭而不谄媚。
原文
七月三日,将士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①,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②。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
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
愈之诵此言久矣③,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④,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
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⑤。”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龊龊者⑦,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将士郎:官名,唐属从九品。
这是很小的官职。
国子:国子监,唐代的最高学府。
四门博士:国子监辖下四门馆教授。
②未始:未尝。
须:等待。
③诵:心里想着。
④卷舒:蜷曲和舒展。
⑤请自隗(wěi)始:战国时燕国被齐国打败以后,燕昭王想广纳人才,以求国家振兴,于是去向郭隗请教,郭隗对他说:“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
⑥刍(chú):喂牲畜的草。
⑦龊龊(chuò):拘谨无远见的人。
译文
七月三日,将士郎、守国子监四门学博士韩愈,谨向尚书阁下呈上此信。
士人能享有盛大的声名,显达于当世的,没有一个不是靠有地位的先辈,为天下人所敬仰的长者为之推荐引导的。
士人能留下美名、光照后世的,也没有一个不是靠后起之秀、为天下人所仰望的晚辈来将他们的功业继续发扬光大的。
如果后者得不到前者的推荐导引,那他虽有美好的才华和操行,也是不能彰明于世的;如果前者没有后者对其功业进行继承和发扬,那他虽然名盛一时,但也终不能流芳于后世。
这两种人,未尝不是相互等待的。
然而二者千百年才能相遇一次,难道是身处高位的人中没有可以攀附的,身处低位的人中没有可以引荐的吗?为什么二者都是殷切地等待对方的出现却又总是难以相遇呢?这其中的缘故大概是身处低位的人恃才傲物,不肯冒阿谀献媚之嫌去寻求援引;身处高位的人也为其身份官职所束缚,不肯对身居下位的士人有所关照。
因此饱学之士常常是郁郁不得志,身居显位的人也不能光照千古。
这两种人的行为都是有过错的啊。
没有去请求援引,就不可以说上面没有能举贤使能的人;没有去寻求,就不能说下面没有值得推荐的人。
我默念这些话已经很久了,但从未曾敢对别人说起过这些。
我从旁听说阁下身怀世所罕有的才能,特立独行,道德方正而且注重于务实,屈伸去就不是因为迎合潮流而动,文韬武略运用自如,难道您不正是我所说的那种为天下人所敬仰的前辈长者吗?可是又未曾听说哪位晚辈得到您的赏识,受到您的礼遇。
难道是因为没有寻求到合适的人才吗?还是志在建功立业,把精力全部放到了报效君主上面,虽然遇到了可以举荐的人才,但却无暇以礼相待呢?为什么本应该听到您为国举贤的事迹,却久久没有听到呢?
我虽然没什么才能,但对自己的要求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
阁下如果是希望寻得人才但没有找到合适的,那么古人曾有这样的话:“请从我郭隗开始吧!”我现在只为早晚的柴草、粮食、仆役和租金等费用着急,而这些只不过有阁下一顿早餐的费用就足以应付了。
如果阁下说:“我的志向是建功立业,把精力全部放到了报效君主上面,虽然遇到了可以举荐的人才,但却无暇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敢去了解的了。
世上那些目光短浅、器量狭小的人,不值得我把这些话告诉他,而那些光明磊落、雄奇伟岸的人又不能倾听我的诉说,那么我就只能相信我命运的不通达了!谨向阁下献上过去所写的十八篇文章,如蒙过目,就足以了解我的志向所在。
我诚惶诚恐,再拜。
解读
韩愈劝说于刺史举荐人才时,语气委婉,虽然没有直接说明想获得对方的资助和引荐,但这一用意透过文字很容易看得出来。
如引用战国时燕昭王招纳郭隗的典故,委婉地表达了希望得到延揽的心情。
文中还假设对方言辞,虚设场景,这是以虚写实、虚实结合的写法,起到暗示对方的效果。
卷五 唐文 与陈给事书
(韩愈)
陈给事名京,字庆复,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进士,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由考功员外郎晋升为给事中。
给事,官名,即给事中。
唐代的给事中,乃中央机构门下省的重要官员,仅次于门下省的长官侍中、副长官侍郎,掌管驳正政令的得失。
本文为韩愈给陈京的一封信。
信中述写了与陈京旧时曾有过交往和后来疏远的原因,婉言表述了对陈给事的不满。
同时也表示疑虑消除,希望陈京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
【一段】原文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
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
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
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①于门墙②者日益进③。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则贤者③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
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
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注释
①伺候:等候,此处有依附的意思。
②门墙:原指师门,此处泛指尊者的门下。
③贤者:此处指陈给事。
译文
韩愈再拜:我有幸同您认识已经好多年了。
开始时也曾受到您一些称赞。
后来由于我贫贱,为了生计而奔波,所以不能早晚经常拜见。
此后,您的地位越来越尊贵,依附伺候在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多。
地位越来越尊贵,跟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疏远间隔;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在增加,那么由于您喜欢的人多了,而对于旧友的情意也就不专了。
我的品德修养方面没有加强,而所写的文章却一天比一天出名。
品德方面不完善,那么贤德的人就不会赞评;文章越来越有名,那么与我同路求进的人就会妒忌。
起初,您和我由于经常不见面而疏远,以后又加上我对您感情不专的私下抱怨,而您又怀着不再赏识的情绪,并且听任妒嫉者的闲话。
由于这些原因,您的门庭之中,就没有我的足迹了。
【二段】原文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①于左右矣。
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
退而喜也,以告于人。
其后,如东京取妻子②,又不得朝夕继见。
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邈③乎其容,若不察其愚④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
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注释
①进谒:前去拜见。
②妻子:指妻子和儿子。
③邈:远,此处形容脸上表情冷漠。
④若不察其愚:好像没有察见我的愚衷。
译文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去拜见过您一次。
您面色温和,好像是接待新近结交的朋友;谈话连续不断,好像是同情我穷困的处境。
告辞回来,非常高兴,便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别人。
此后,我回东京去接妻子儿女,又不能朝夕连续与您相见了。
等我回来后,我又曾经拜访过您一次。
您表情冷漠,好像不体察我的愚衷;沉默寡言,好像是不理会我的情意。
告辞回来,心中恐惧,不敢再登门拜见。
【三段】原文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
不敏之诛①,无所逃避。
不敢遂②进,辄自疏③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④。
《送孟郊⑤序》一首,生纸⑥写,不加装饰。
皆有揩⑦字注⑧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⑨更写。
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诛:责备。
②遂:就,立刻。
③疏:分条陈述。
④标轴:古代用纸或帛做成卷子,中心有轴,故一卷叫一轴。
标轴是卷轴上所作的标记。
⑤孟郊:字东野。
唐代诗人,韩愈的朋友。
⑥生纸:未经煮捶或涂蜡的纸。
唐代书写分熟纸与生纸,生纸用于丧事,或作草稿用。
⑦揩:涂抹。
⑧注:添加。
上述用生纸写信,不加装饰,有揩字注字处数语,乃是表示失礼和歉意。
⑨俟(sì):等待。
译文
现在我恍然大悟,非常懊悔,心里想:您那种冷漠的表情,是责怪我不常去拜见的缘故;谈话很少,就是暗示这种意思的缘故。
对我性情愚钝的责怪,我是无法逃避的。
我不敢马上就去拜见您,就自己写信分析陈述事情的缘由,同时献上近日写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有标记。
《送孟郊序》一文,用生纸写成,没有装饰,并且有涂改和加字的地方,因为我急于向您解释误会表示道歉,所以来不及重新誊写清楚。
希望您接受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礼节上的不周之处。
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评析
韩氏论文素以整饬、谨严、生动形象著称于世。
此篇《与陈给事书》,乃是一般的书信,但出自他的笔下,却委婉动情,不同凡响。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关中地区大旱,年成歉收,民间饥馑,韩愈上书奏请减免徭役租赋,因此得罪了权贵,由监察御史贬为阳山县令。
陈给事却在这年得到了升迁。
此年皇家准备举行祭祀大典,陈给事奏请祭祀必尊太祖,而且祖宗灵位的排列,以及参加祭祀人员的排列,都要分出尊卑长幼的先后次序,必须讲究礼仪。
他因此得到皇帝的赞赏,自考功员外郎迁给事中,可谓宦海扬帆,春风得意。
而韩愈却因爱民而被贬,极为苦闷,茫然若失。
但他对仕途仍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有人荐举,重返朝廷做官。
所以他对这位备受皇帝欣赏的新迁给事中陈京,还抱有很大的希望。
其实此信中并没有实质的内容,只是要同陈给事联络个人感情而已。
然而文章的通篇围绕着一个“见”字,历敷了与陈给事的见面情况:上半篇从见说到不见,下半篇从不见说到要见。
好像通幽曲径,峰回路转;如柳暗花明,若断若续。
正如《古文观止》原评所说:“一路顿挫跌宕,波澜层叠,姿态横生,笔笔入妙。”信中处处自贬自责,表现了韩愈诚惶诚恐的心态;同时在字里行间,又微微透露出其不甘低眉伏首的慷慨情态。
应科目时与人书
出自:韩愈
唐朝的科举制规定,考中进士的举子不能直接授予官职,还得参加分科考试,考完后朝廷再封给官职。
韩愈考中进士后,于次年参加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
在考试之前,他写了这封给韦舍人的信,希望对方能帮他做些宣传。
在此文中,韩愈把自己比喻成“怪物”,它困于涸泽,却有很美好的愿望,即想有朝一日能在碧水清波之中大显身手。
这篇文章表现了韩愈渴望能有一番作为的志向。
原文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①,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②。
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
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③,然其穷涸④,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⑤,盖十八九矣。
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
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
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
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⑥,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
其不哀之,命也。
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
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
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释
①(fén):水边。
②品汇:类的意思。
匹俦(chóu):相比。
③陵:大山。
④穷涸(hé):处于缺水的困境。
⑤(bīn)獭(tǎ):生活在水边的小兽,善游泳,捕鱼为食。
⑥庸讵(jù):怎,岂。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天池的水边,长江的岸旁,据说有一种怪物,它不是普通的鳞甲类动物所能相比的。
它得到水,就能呼风唤雨,上天下地都不困难。
如果没有得到水,恐怕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
虽然没有高高的山脉、巨大的丘陵、宽广的道路、特别的险阻成为阻碍,然而它也只能在干涸的水泽里挣扎,不能使自己到达有水的地方,十有八九会成为水獭所嘲笑的对象。
这时候如果有一位有力气的人,因为哀怜它的困顿而帮它移动迁徙,也许只是举手投足之劳就可以完成了。
但此物却因其与众不同而自负,还说:“烂死在泥沙中,我也甘愿。
要我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就绝非我的本愿。”所以即使是有力气的人遇到他,也是熟视无睹。
这怪物到底是死是活,实在是不能知道的了。
现在又有一位有力者出现在它的面前,它想暂且试着抬头号叫一次吧,怎知道这位有力量的人不会哀怜它的困顿,而不计较一举手、一投足的劳动,把它转移到水中去呢?有力量的人哀怜它,是命运的安排;不哀怜它,也是命运的安排。
明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但还是想号叫一声的,这也是命运所致吧。
我目前的处境,实在与它有类似处。
因此也就不顾自己的疏忽与愚笨的罪过,说出以上的言论,希望阁下也能对我的处境有所体察。
解读
本文用了暗喻的手法。
篇中的“怪物”指的是韩愈自己,而能解救它的“有力者”指的是能举荐人才的显贵,本篇写怪物和有力者的关系,其实是在说人才与显贵的关系。
怪物周围有水的时候,“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但是如果离开水,那就没有什么作为了,这是暗指人才遇上困境而不能施展抱负。
有力者有能力救怪物,而且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可见人才能否被举荐,只在显贵们的一念之间。
清人金圣叹点评此文说:“亦无头,亦无尾,竟斗然写一怪物,一气直注而下,而其文愈曲。
细分之,中间却果有无数曲折,而其势愈直。
此真奇笔怪墨也。”(《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七)
送孟东野序
出自:韩愈
孟东野即孟郊,中晚唐著名诗人。
他一生贫寒,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四岁出为溧阳县尉。
远离家乡,到一个小县做官,这自然不是得意的事情。
韩愈写下这篇文章作为对孟郊的临别赠言,以劝导宽解他。
文中充满了对孟郊的同情和对当权者不能任用人才的不满。
原文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
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
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①,或梗之②;其沸也,或炙之③。
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
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
维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
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
其在唐、虞,咎陶、禹④,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
夔弗能以文辞鸣⑤,又自假于《韶》以鸣。
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⑥。
伊尹鸣殷⑦。
周公鸣周⑧。
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
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
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
臧孙辰、孟轲、荀卿⑨,以道鸣者也。
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⑩,皆以其术鸣。
秦之兴,李斯鸣之。
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
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
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⑪,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
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
将天丑其德莫之顾邪?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
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⑫,其他浸淫乎汉氏矣⑬。
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
三子者之鸣信善矣。
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
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⑭,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注释
①趋:奔流。
②梗(ɡěnɡ):阻塞。
③炙:烧。
④唐:即尧。
虞:即舜。
咎(jiù)陶(yáo):又称皋陶,相传为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
⑤夔:相传为舜时的乐官。
⑥五子:传说是夏王太康的五个弟弟。
太康整日游乐,他的五个弟弟便作了《五子之歌》,以表示怨愤和劝诫。
⑦伊尹:商代初期的贤相。
他曾辅佐商汤伐桀,后来又辅佐汤的孙子太甲。
⑧周公:周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他辅佐成王治理朝政。
⑨臧孙辰:即春秋时鲁国大夫臧文仲。
⑩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齐国的贤相,帮助齐桓公成为霸主,著有《管子》。
申不害:春秋时郑国人,法家学术的代表,著有《申子》。
慎到:战国时赵国人,著有《慎子》。
田骈(pián):战国时齐国人,著有《田子》,今已失传。
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著有《终始》、《大圣》、《主运》。
尸佼:战国时鲁国人,著有《尸子》。
⑪节:节拍。
⑫不懈:无懈可击。
⑬淫:淫靡。
⑭役于江南:孟郊五十岁那年,才做了溧阳县尉,本句即指他前往溧阳赴任。
译文
大凡事物失去其固有的平稳状态就要开始鸣叫。
草木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扰动它的时候就会发出声响。
水本身不能发出声音,风去激荡它的时候就会发出声响。
水的奔腾激跃是由于受到了阻碍,哗哗急流是因为受到了堵塞,沸腾滚开是因为有火在烧煮。
金石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但敲击它就能鸣响。
人与语言之间的关系也是一样,有了不得已的事情然后才张嘴说话,那么他的歌唱也是暗含情思的,他的哭泣也是情深所致。
凡是出于口而发为声音的,大概都有不平的地方吧!
音乐,是将郁结在心中的喜怒哀乐抒发出来,选择善于鸣响的东西并且凭借它来发出鸣叫。
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东西,是器物中善于鸣响的东西。
天对于四时也是这样,选择善于鸣响的东西并且凭借它来发出鸣叫。
所以用鸟来鸣春天,用雷来鸣夏天,用虫来鸣秋天,用风来鸣冬天。
四时的推移交替,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得平衡的地方吧!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
人类声音的精华是语言,文辞对于语言来说,又是语言中的精华,所以尤其选择那些善于鸣的从而凭借他们来鸣。
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咎陶、禹是善于鸣的,就凭借他们来鸣。
夔不能用文辞来鸣,就借着自己制作的《韶》乐来鸣。
夏代的时候,太康的五个兄弟用他们的歌来鸣。
伊尹鸣于殷代。
周公鸣于周代。
凡是记载在《诗》、《书》六艺中的,都是鸣得最好的。
周朝衰败了,孔子师徒便鸣了起来,他们的鸣声洪大而又长远。
《论语》上记载说:“天将以夫子作为晓喻众人的木铎。”这能不相信吗?到了周朝末年,庄周用他那宏大玄虚的文辞来鸣。
楚国,乃是大国,它快要灭亡的时候,就通过屈原来鸣。
臧孙辰、孟轲、荀卿等人,都是用他们的学说来鸣的。
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这一类人,都是用他们各自的主张来鸣。
秦朝兴起,李斯为它而鸣。
汉朝的时候,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是其中最善于鸣的了。
下面的魏晋时期,鸣的人不及古代的人,但也从未断绝。
就其中善鸣的人看,他们的声音清越而浮泛,节奏紧密而急促,文辞靡丽而哀伤,思想空疏而放纵,至于所发表的言论,则是杂乱无章。
这莫非是上天憎恶他们的德行而不肯眷顾他们吗?为何不让善于鸣的人来鸣呢?
唐得天下以来,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都用他们各自擅长的来鸣。
现在活在世上而且处于下位的善鸣者,就得说最初用诗来鸣的孟郊东野了。
他在诗歌上的成就已经高出了魏、晋时代的文人,其中精妙的已经达到了上古诗歌的水平,其他的作品也接近汉代的水平了。
跟我交游的人中,以李翱、张籍最为杰出。
这三位先生鸣得实在是很好。
但不知道上天是将和谐他们的声音而让他们来鸣国家的兴盛呢?还是想使他们挨饿受穷,愁绪满怀,因此歌唱他们自己的不幸呢?这三位先生的命运如何,就完全取决于上天的安排了。
他们身居高位,又有什么可喜的?身处下位,又有什么可悲的?东野这次去江南任职,心中好像还有放不下的愁事,所以我跟他讲讲命由天定的道理来宽解他。
解读
本篇先写物,再写古人,最后才写到李翱、孟郊、张籍等人,全文句句铺陈,层层递进。
文章开头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这是全文的总纲。
写物不平则鸣时,举了金石、水、四时等,因为它们都是生活里再寻常不过的事物,使读者感到亲切熟悉。
韩愈写这一部分时,笔调舒缓,句式整饬,读起来琅琅上口,音乐的美感顿生出来。
卷五 唐文 送李愿归盘谷序
(韩愈)
这是一篇送友人归隐的序言。
李愿生平不详。
文章开头写李愿将往之地--盘谷的由来,进而对声势显赫、穷奢极欲的达官贵人作了辛辣的讽刺,对热衷于功名利禄、投机钻营的无耻之徒作了无情的鞭挞,对怀才不遇、退隐山林的高洁之士给予由衷的赞美,并对李愿隐居之乐进行鼓励。
【一段】原文
太行①之阳有盘谷。
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
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
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
友人李愿居之。
注释
①太行:太行山,在山西高原和河南、河北之间。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
盘谷里面,泉水甜美而土地肥沃,草木茂盛,居民极少。
有人说:因为它环绕在两座山中间,所以称“盘”。
有人说:这个山谷,地方幽静,形势险阻,是隐士盘桓的地方。
我的朋友李愿就隐居在这里。
【二段】原文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
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
坐于庙①朝②,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
其在外,则树旗旄③,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
喜有赏,怒有刑。
才唆④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
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⑤,飘轻裾,翳⑥长袖,粉白黛绿⑦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
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
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
濯⑧清泉以自洁。
采于山,美可茹⑨;钓于水,鲜可食。
起居无时,惟适之安。
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
车服不维,刀锯⑩不加,理乱不知,黜陟⑪不闻。
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⑫之门,奔走于形势⑬之途,足将进而趑趄⑭,口将言而嗫嚅⑮。
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⑯而诛戮。
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注释
①庙:帝王的宗庙,指帝王举行祭祀和议事的地方。
②朝:朝廷。
③旄(máo):古代的一种旗,旗杆头用牦牛尾装饰。
④才唆:才俊。
⑤惠中:内心聪慧。
⑥翳(yì):遮蔽、掩蔽。
⑦粉白黛绿:形容女子打扮娇艳妖媚。
黛,古代女子用来画眉的颜料。
绿,黑色。
⑧濯:洗涤。
⑨茹:吃。
⑩刀锯:指刑罚。
⑪黜陟:降职和升官。
⑫公卿:指显贵的官僚。
⑬形势:指有钱有势的人家。
⑭趑趄(zījū):踌躇难进的样子。
⑮嗫嚅:欲言又止的样子。
⑯刑辟:刑法。
译文
李愿说:“人们称为大丈夫的人,我是知道了。
他把恩泽利益施给别人,他的名誉声望显赫传播于当时。
坐在朝廷上参与政事,任免升降百官,并辅助皇帝发号施令。
他外出时,就竖旗帜,排列弓箭仪仗,武夫在前面吆喝开道,随从的人们塞满了道路,从事供给的人各自拿着物品,在道路两旁奔跑。
他喜悦时就有赏赐,他发怒了就要处罚。
有才之士聚集在他的面前,说古道今,颂扬他的美德,这些话进入耳中不会觉得厌烦。
那些眉毛弯曲,面颊丰腴,声音清脆,体态轻盈,外貌秀丽而内心聪明,飘动着薄薄的衣襟,掩映着长长的衣袖,脸搽白粉,眉画黛绿的美女们,在一排排房屋中闲居着,忌妒别人受宠而自恃才貌,争艳竞美以博取主人的怜爱。
这便是受到皇帝信任重用,直接掌握权力的人在现实社会中的所作所为啊。
我并不是因为厌恶这些而避开它,这是由命运安排的,不能侥幸地取得。
穷困地居于山野之中,登高远望,闲坐在茂盛的树下度过一整天,在清澈的泉水中洗浴使得自身洁净。
在山上采摘果蔬,甜美可口;去水边垂钓,新鲜的鱼虾很好吃。
起居没有规定的时间,只想安于舒适。
与其当面听些奉承话,还不如背后没有谤言;与其身体享受欢乐,还不如心中没有忧愁。
既不受职官用车与服饰的约束,也不受刑法刀锯的惩罚,既不去了解政局的治乱,也不听百官升降的信息。
这便是那些不得志的大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就这样去做的。
那些伺候在公卿大官的门下,奔走在权势竞逐的路上,想迈步向前又踌躇难进,想说话,又不敢开口。
身处卑贱污辱的境地而不感觉惭愧羞耻,触犯刑法便会受到杀戮。
这样的人即便侥幸能存活,直到老死为止,他们的为人是贤明的还是不贤明的呢?”
【三段】原文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
与之酒。
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①;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②;盘之阻,谁争子所?窈③而深,廓其有容④;缭而曲⑤,如往而复。
嗟⑥盘之乐兮,乐且无央⑦。
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
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
饮且食兮寿而康。
无不足兮奚所望?膏⑧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⑨。”
注释
①宫:房屋。
②沿:此处指沿着水游览。
③窈:幽远。
④廓其有容:宽阔而能容纳。
⑤缭而曲:盘绕而曲折。
⑥嗟:赞叹。
⑦央:穷尽。
⑧膏:在车轴上涂油。
⑨徜徉:自由自在地走动。
译文
昌黎韩愈听了李愿这番话,觉得他的气魄豪壮。
替他斟酒,并为他作了一首歌:“盘谷之中,就是您的居室;盘谷的土地,可以耕种;盘谷的水,可以洗涤也可以沿着游览;盘谷险阻,有谁来争你的住所?盘谷幽静深远,广阔而有涵容;山谷回环曲折,像是走了过去却又回复相逢。
啊,盘谷的乐趣啊,其乐无穷。
虎豹远远地离开你,蛟龙逃避躲藏。
鬼神在这儿保护你啊,禁止不祥之物的来往。
有饮有食啊,长寿且健康。
没有什么不满足啊,还有什么奢望?给我的车子加好油啊,喂饱我的马匹,我要跟随你到盘谷中去啊,终生自由自在地漫游。”
评析
韩愈的志向在于引道济世,但他也不讳言求功名、取富贵的志愿。
他在《上宰相书》中就讲得很明白:“彼之处隐就闲者亦入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只是他不愿意蝇营狗苟,为虎作伥以求得功名富贵。
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此篇《送李愿归盘谷序》表达的就是这种思想。
他歌颂了隐者的高尚志趣,表达了自己对这种生活的向往,实际上是抒发自身长期追求功名而不能得志的感慨。
其中对得志的高官显贵,略有讽刺之意。
“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此种口气中就流露出讥讽的情绪,但比较含蓄。
从行文中可见,无论是韩愈还是李愿,对这种生活都不是完全否定的。
为此,过分地强调此文中的批判色彩,是不符合实际的。
文章真正否定的是“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的人。
此处短短数语,淋漓尽致地刻画出这些丧失了人格操守的追求富贵者的可耻、可笑又可悯、可悲的人生。
内中也有自警的意思。
关于语言特点。
此文在曲折有致、简洁传神方面表现得极为明显。
描写人物形象神态逼真,寥寥几笔就把这三种人物的特点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充分显示了韩愈在驾驭语言上的深厚功力与游刃有余的高超水平。
此外,作者在骈散相间的行文过程中,更是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其骈句层层递进,笔力雄遒,给人以过目难忘的效果;而其警句则含蓄委婉,韵味无穷。
确有开篇柬股、画龙点睛之功。
卷五 唐文 送董邵南序
(韩愈)
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西南)人,与韩愈友谊甚厚。
大约在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董生屡次在京参加进士考试不第,准备去河北投靠藩镇割据势力,可能投奔魏博节度使田季安。
当时藩镇正在揽人才,增强实力,用以对抗朝廷。
而失意的士人多奔向那里,谋求个人出路。
韩愈是个爱惜人才的人,他坚决维护国家的统一,反对封建割据势力,对董邵南的屡考不第颇为同情,并深抱不平。
但对他投往河北的割据势力,又很不赞成,并深感惋惜。
因而文中勉励董邵南到河北去考察割据势力统治下人情风俗的交化,希望董邵南能与忠义豪杰之士相结合,动员他们出来为国家效力,那么董生应该如何自处是不言自喻的了。
【一段】原文
燕赵①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董生②举进士③,连不得志于有司④,怀抱利器⑤,郁郁⑥适兹土。
吾知其必有合⑦也。
董生勉乎哉!
注释
①燕赵:原来是周朝的两个诸侯国,战国时属于七个强国中的两个,古代以多刺客、侠义之士著称。
燕国的领地在今河北北部一带,赵国的领地在今河北南部、山西东部和河南、山东黄河以北地区。
在唐代相当于河北这一带地方。
②生:旧时对读书人的通称。
③举进士:指乡贡(地方推举)到京城参加进士科考试。
④有司:古代设官分司,各有所司,故称官吏为“有司”。
此处指主考官吏。
⑤利器:比喻杰出的才能。
⑥郁郁:忧伤、沉闷的样子。
⑦有合:有所遇合。
译文
燕赵一带,自古称说多有慷慨仗义、悲壮高歌的豪杰之士。
董生参加进士考试,连续多次没被主考官录取,他怀抱优异的才能,内心抑郁地要到这个地方去。
我预料他此去定会遇到知己。
董生好自为之吧!
【二段】原文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①慕义强仁者②,皆爱惜焉。
矧③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④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⑤以吾子⑥之行卜之也。
董生勉乎哉!
注释
①苟:假如。
②慕义强仁者:指仰慕高义力行仁道的人。
强:努力做到。
③矧(shěn):况且。
④恶(wù):怎么。
⑤聊:姑且。
⑥吾子:对人亲昵的称呼,此处指董邵南。
译文
像您这样没有好机运,即使一般仰慕正义、力行仁道的人都会同情爱惜您的。
何况燕、赵一带的豪杰之士,他们行侠仗义是出于本性的呢!然而我曾听说过,社会风俗习惯是随着教化而转变的,我哪里知道那边现在的社会风俗和古代所说的不会有不同呢?姑且以您此行作为一番测验吧。
董生努力吧!
【三段】原文
吾因之有所感矣。
为我吊望诸君①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②乎?为我谢曰:“明天子③在上,可以出而仕④矣!”
注释
①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赵人,辅佐燕昭王击破齐国,先后攻下七十多座城。
晚年在燕不得志归赵。
赵封其于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称“望诸君”。
②屠狗者:指高渐离,荆轲的好友,以屠狗为业。
荆轲刺秦王不遂而被杀,高渐离替他报仇,也未遂而死。
此处泛指不得意之士。
③明天子:圣明的天子。
④仕:古代称做官叫仕。
译文
我因此有所感触。
请您替我凭吊一下望诸君乐毅的坟墓,并且到那里的集市去看看,还有从前的“屠狗者”高渐离一类的豪杰人物,好吗?替我向他们致意说:“圣明天子在上面当政,可以出来做官为国家效力了!”
评析
此文从表面上看,是送董邵南游河北。
第一段就“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立论,预言董生“必有合”,是送他去。
第二段燕赵的风俗可能变了,但要“以吾子之行卜之”,还是送他去。
结尾委托董生吊望诸君之墓,劝谕燕赵之士“归顺朝廷”,仍然是送他去。
总之,的确是一篇送行文字。
但送之正所以留之,徽精妙笔全寄于笔墨之外。
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反对董邵南游河北,但其内容远远不止于此。
与之相联系:其一,向往古燕赵的感慨悲歌之士,从而指斥了当时割据河北的藩镇。
其二,反对董生游河北,但肯定他是“怀抱利器”的,“怀抱利器”却“连不得志于有司”,因而只好到河北去谋出路,这又流露了对“有司”的不满,似乎在责备他们“为渊驱鱼”。
其三,董生明明是“不得志于有司”才投奔藩镇的,却委托他劝喻河北的“屠狗者”入朝做官。
“屠狗者”真的跑到唐王朝去,“有司”会让他“得志”吗?在这些地方,作者不仅暗暗地责怪“有司”,而且隐隐然在向最高统治者敲警钟。
从董生的遭遇看,所谓“明天子”其实不很“明”,但作者却希望他“明”。
根据历史记载,当时的唐王朝“仕路壅滞”,失意之士纷纷投奔藩镇;而藩镇呢,又“竟引豪杰为谋主”。
为此,藩镇益强而朝廷益弱。
企图实现大统一局面的韩愈,在给他曾经赞美过的董邵南送行的时候,真是感慨万千!惟其感慨万千,才能写出这篇内容深广的短文。
送杨少尹序
出自:韩愈
杨少尹,名巨源,是唐代德宗时的少尹,因德高望重,深受时人的称赞。
杨少尹退休时,韩愈为他写了一篇赠言以作称颂。
本文举出了汉代疏广、疏受的例子,疏广、疏受两人是叔侄,他们都曾做官,且都是一到年老就主动退休。
韩愈以二人举例是为了衬托杨少尹功成身退的美德。
原文
昔疏广、受二子①,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②,车数百两。
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③,遇病不能出。
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两、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④。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
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⑤。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⑥,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⑦。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注释
①疏广、受:即疏广、疏受。
他们是叔侄俩,汉宣帝时,二疏任太子太傅、太子少傅,被称为贤大夫。
后称病还乡,百官送行,回乡后又将皇帝和皇太子赐给的黄金散赠给乡里贫寒之家。
②祖道:古代一种在道旁设宴饯行的仪式。
③忝:谦词,有愧于。
④落莫:冷落。
莫通“寞”。
⑤属:写文章。
⑥冠:古代男子到二十岁时,行冠礼表示已经成年。
⑦《鹿鸣》:《诗经·小雅》中的一篇。
唐代州、县考试完毕,地方长官要出面主持酒礼,歌《鹿鸣》之诗。
译文
从前疏广、疏受两位先生,因为年纪大了,终于有一天辞去官职,离开了朝廷。
当时朝中的公卿大臣在都门设宴为他们饯行,送行的车子多达数百辆。
在路边观看的人多是叹息落泪,都在称道他们的贤良。
《汉书》已经记载了这件事,而后世擅长绘画的人又画了这个动人的场面,那画卷至今还光彩照人,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国子司业杨君臣源先生,精通《诗经》并以此教导学生。
一到年满七十,也禀告丞相请求辞职还乡。
世人常说今人不能与古人相比,如今杨先生与二疏相比,他们的志趣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当时也在朝中任职,碰上有病没能去送行。
不知杨先生离京的时候,有多少人到城门外去送行,去送行的车辆有多少,马匹有多少;路边观看的人是否也在叹息,是否知道他的贤良;当朝史官是否宣扬了这件事,是否能为其作传以承继二疏的事迹,而不至于让他受到冷落?现今世上没有擅长绘画的人,不过画与画且先不论;然而,我听说扬先生辞官离京,丞相曾表示怜惜叹惋,上表举荐他担任家乡的少尹,不中断他的俸禄,还作了诗劝勉他。
京城中那些擅长写诗的人,也都作诗奉和。
也不知道当年二疏辞官离京的时候,有这样的事没有。
古人与今人相同还是不同,是不能知道的了。
中古时候的士大夫,以官府为家,一旦离职就无处可以归宿。
现今则不同。
杨先生刚成年的时候,通过乡试中举,在《鹿鸣》的歌乐声中前来京城为官。
如今归去,指着某些山水树木说:“这树是我的先人种的。
那条河、那个山丘,是我儿童时钓鱼玩耍的地方。”家乡的人无不更加敬重他,告诫子孙要以杨先生不忘怀故里的美德为榜样。
古时候所说的“乡先生”,就是那种死后可以在社庙里享受祭祀的人,我想就是杨先生这样的人吧!就是杨先生这样的人吧!
解读
韩愈写杨少尹离任时的场景,用了“不知”、“几”等推测口气的词汇,这固然跟作者因病不能外出,未能看到当时的场面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可以营造一种模糊不清的气氛,让读者在各自的脑海中充分驰骋想象。
卷五 唐文 送石处士序
(韩愈)
本文作于元和五年(810年)六月间。
石处士名洪,古代称有才德而不做官的知识分子为处士。
元和四年,河北恒州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死,王承宗统率军队不服从朝廷诏命。
唐宪宗命令吐突承璀率兵讨伐。
乌重胤于元和年四月就任河阳军节度使,其地处转运要道,责任重大。
乌上任不久即访问贤人,渴望共济国事。
石洪为洛阳人,德商望重,颇具才略,一度为黄州录事参军,后好隐洛北十年之久。
当乌氏以国之大事相邀,石洪便欣然出山就任其幕府参。
东都人士作诗饯别,并请韩愈写序以赠之。
序中期望乌氏与石洪以道义为依并极两人合作成功,兼寓箴规之意,具有丰富的现实与理想意义。
【一段】原文
河阳军①节度、御史大夫乌公②,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③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④、邙⑤、瀍⑥、谷⑦之间,冬一裘⑧,夏一葛⑨,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⑩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⑪、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⑫而龟卜⑬也⑦。”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⑭,农不耕收,财粟殚⑮亡。
吾所处地,归输⑯之涂,治法⑰征谋⑱,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⑲书词⑳,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注释
①河阳军:唐时所置,治所在今河南孟县南。
由于唐代的节度使的辖区也是军区,故称“军”。
②乌公:即乌重胤(761-827),张掖(今甘肃张掖)人。
起初在昭义节度使卢从史部下任都知兵马使。
元和五年(810年)升河阳节度使。
③从事:汉以后三公及州郡长官均自辟僚属,称为“从事”,到宋代废除。
④嵩:山名,五岳之一,在河南登封县北。
⑤邙:山名,在河南西部。
⑥瀍:水名,源出于洛阳市西北,入洛水。
⑦谷:水名,源出河南陕县东部,在洛阳西南与洛水会合。
⑧裘:皮衣服。
⑨葛:本是一种植物,古代用葛织布做夏衣。
此处指粗布的衣服。
⑩驷:古代一车套四马,因此称驾车的四马为“驷”。
⑪王良:春秋时晋国的善御者,传说为周穆王驾车。
⑫数计:算卜。
⑬龟卜:古人用火灼龟甲,依据裂纹以推测吉凶。
⑭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唐元和四年,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其子王承宗叛乱,宪宗派吐突承璀统兵讨伐,未能成功。
次年被迫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
此处指受其威胁。
恒:州名,治所在今河北正定县。
⑮殚:尽。
⑯归输:运输军用物资。
⑰治法:治政之法。
⑱征谋:征战之谋。
⑲撰:写作。
⑳书词:书信。
译文
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公,就任节度使后的第三个月,向僚属中的贤者访求人才。
有人推荐石先生。
乌公问:“石先生为人怎么样?”回答说:“石先生深居于嵩、邙二山和瀍、谷两水之间,冬天穿一件皮衣,夏天穿一件布衫,早晚用餐,只是一碗饭,一盘蔬菜。
人家给他钱,他就谢绝;请他一道出去游玩,他从未借故推辞过;劝他出去做官,却总是不答应。
坐在一间屋子里,左右两旁全是图书。
同他谈论道理,辩论古今事情的正确与否,评论人物德才的高下,事情的结局是成功还是失败,他的话就好像黄河决堤向东倾注那样滔滔不绝;就像四匹马驾着轻车走在熟悉的路上,而又是王良、造父那样的驾车高手在前后驾车;又好像用烛光照耀般明察幽微,像数理计算般析理精确,像龟甲占卜般预见得准确灵验。”乌大夫说:“先生有隐居终老的心愿,没有什么要求别人,他肯为我而出山吗?”僚属说:“大丈夫您文武全才,忠孝兼备,是为国家访求贤才,不是为自家谋私利。
现在贼寇集结在恒州,军队环布在它的疆界周围,农民无法耕种收获,钱财均已用尽。
我们所处的地方,是军队往来和物资运输的交通要道,无论政治措施还是军事谋略,都应有人帮助出主意。
石先生仁爱并且勇敢,假如凭借大义去聘请并将重任委派给他,他还有什么话推辞呢?”于是,乌大夫写好聘请的书信,备好马匹和礼品,选择好的日子将礼物交给使者,寻找到石先生的住处去聘请他。
【二段】原文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②而言者日:“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③。
为先生别④。”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⑤而外敬正士,无昧⑥于谄言,惟先生是听。
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⑦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⑧以求从祝规⑨!”于是东都⑩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⑪,遣愈为之序云。
注释
①张:供张。
为饯别在郊野设置的宴席。
②爵:酒器。
③决去就:对于去就有决断。
去,辞官。
就,赴官。
此处侧重于就的意思。
④为先生别:为先生送别。
⑤佞人:指善以巧言献媚的人。
⑥昧:昏昧,引申为心不明。
⑦图:谋取。
⑧蚤夜:朝夕。
⑨祝规:祝贺和规诫的话。
⑩东都:指洛阳。
⑪诗六韵:十二句的排律诗。
译文
石先生没告诉家人,也没同朋友商量,整好衣冠就出来会见客人,在屋里恭敬地接受了聘书和礼物。
当天晚上就洗澡,准备行李,装好书籍,问清路上经过的地方,并向经常往来的朋友告别。
次日清晨,亲友们一起都来到东门外,为他设宴饯行。
酒喝过三巡,石先生将要动身的时候,有人端酒杯说道:“乌大夫真正能以大义访求人才,石先生也真正能以道义作为自己的责任,从而定夺自己的离去或者就职。
这杯酒为先生您送别。”又斟了一杯酒祝愿说:“凡是隐居或做官,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规定?只有道义为依归。
我就用这杯酒向先生祝寿。”又斟了杯酒祝愿说:“希望乌大夫永远不要改变他的初衷,不去做那种专使自家富裕发财而让士兵缺乏军粮忍饥挨饿的事,不要内心喜爱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人而只有表面上敬重正直之士,也不要被讨好奉承的话所蒙蔽,只愿他听从石先生的意见。
从而能取得胜利,保持皇帝加恩特赐的光荣使命。”又祝愿说:“希望石先生不要从乌大夫那里谋取私利,有营私利己的打算。”石先生起身拜谢这番祝辞说:“我怎么敢不恭敬小心地从早到晚遵照诸位的祝愿劝告去做呢?”因此,东都洛阳的人士全都料定乌大夫和石先生一定能密切配合而取得成功。
于是大家各自作了一首六个韵脚十二句的诗,派我韩愈为它写了这篇序。
评析
本文的主旨一为阐明石处士此次出仕不违初衷,为行其所当行;二为借此时机,对他作一些规诫,并且通过此事对节度使乌公也含蓄地有所规诫。
韩愈主要就是在这两层上作文章。
但从表面上看,文章却无处不在赞扬处士的“惟义之归”与乌公的“求士为国”,赞之正所以规之、励之也。
文章的结构仅为两段:上段写乌公与从事讨论求贤之事,由两人之间的问答,写出石处士其人。
笔法活络,控御自如。
既赞处士之贤,同时也赞乌公之能知贤、求贤。
双方的共同点在一个“义”字上,并以此“义”解众人对处士出仕之疑。
下段写处士的应聘与众人的饯行。
写其应聘之果,赴行之速,可以看出行事自有决断,与前面写其议论古今人物之当、料事成败之神颇能呼应,让我们感到此人果非常人。
规劝处士与乌公的话,则通过送行者口中各各道出,委婉而得体。
古文家笔法之妙,在于貌似自然地随物宛转,对材料似乎毫无取舍,而实际上极文心结构之能事。
读韩愈文章正应该从这些地方加深体会。
卷五 唐文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韩愈)
本文约作于元和五年(810年)冬季,与《送石处士序》可视为姊妹篇。
温处士名造,少好读书,隐寀
王屋山,一度为寿州刺史张建封的参军,后隐居洛阳。
河阳军节度使乌重胤上任不久,即聘石洪至幕府。
过了数月,又将温造征聘而去。
韩愈被乌氏的求贤若渴所感动,为好友石洪、温造怀才得遇而欣喜。
他在序文中热情赞扬石、温两人的出众才能与乌氏的知人善任。
对他们的合力报国寄以般切期望,同时又对两位人才的离去表示无限惋惜之情。
本文既与《送石处士序》相承而作,故处处以石、温二人并提,然而文章绝无雷同重叠之感。
【一段】原文
伯乐①一过冀②北之野,而马群遂空。
夫冀北马多天下。
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
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
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注释
①伯乐:传说是春秋中期秦穆公时人,以善相马著称。
②冀:冀州的北部,今河北、山西一带地方,相传冀州出产良马。
译文
伯乐从冀北的原野上一过,马群便为之一空。
天下数冀北产马最多,伯乐虽然善于识马,怎么能使那里的马群空了呢?解释这个问题的人说:“我所说的空,并不是没有马,而是说没有好马了。
伯乐善识马,碰见好马就把它选走了,马群中就没有留下良马了。
假如一匹好马都没有,那么说没有马,也不能算是假话呀。”
【二段】原文
东都①,固士大夫之冀北也。
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②之北涯曰石生③,其南涯曰温生。
大夫乌公④,以人钺⑤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⑥,罗而致之幕下⑦。
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⑧,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
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⑨;暮取一人焉,拔其尤。
自居守河南尹⑩,以及百司⑪之执事,与吾辈二县⑫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⑬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⑭于其庐。
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注释
①东都:指洛阳。
唐代首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
②洛:洛河。
③石生:见本书前选韩愈《送石处士序》注。
④乌公:乌重胤,元和五年(810年)任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
参阅前选《送石处士序》。
⑤(fū)钺(yuè):同“斧钺”,本是古代的两种兵器,后成为刑罚、杀戮之权的标志。
此处指节度使的身份。
⑥罗:罗网,此处用来比喻招聘贤士的手段。
⑦幕下:即幕府中。
军队出征,施用帐幕,为此古代将帅的官署叫“幕府”。
⑧媒:中介。
⑨尤:特异的、突出的。
⑩河南尹:河南府的长官。
⑪司:官署。
⑫二县:指东都所属的洛阳、河南二县。
⑬缙绅:也作“捂绅”。
古代官员插笏于绅带间,此处指官员。
⑭礼:此处指谒见,拜访。
译文
东都洛阳,原来本是士大夫的“冀北”。
有真才实学而隐身不仕的,洛河的北边有一位叫石生,洛河的南面有一位叫温生。
御史大夫乌公以节度使的身份镇守河阳三个月时,认为石生是个人才,便用礼节作为招聘的手段,把他罗致到幕府中。
没过几个月,又认为温生是个人才,于是通过石生的介绍,用礼节作为招聘的手段,又把温生罗致到幕府之中。
东都尽管确实有很多真才实学之士,但早晨选取一个人,选拔走其中突出的;晚上选取一个人,选拔走其中突出的。
这样一来,从东都留守、河南尹起,直到各部门的主管和我们这些洛阳、河南两县的官吏,如果碰到不好处理的政事,或者办理事情有可疑之处,又到哪里去请教、商量从而得到处理呢?辞官回乡的士大夫们和谁一起娱乐交游呢?年轻的后辈,又到哪里去考核德行并请教学业呢?东西往来路过这东都洛阳的官员,也无法到他们的住处去行拜访之礼。
像这样,那么说:“御史大夫乌公一镇守河阳,东都隐居贤士的住处就没有人了。”难道不可以吗?
【三段】原文
夫南面①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
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
愈縻②于兹,不能自引去③,资二生以待老。
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④于怀邪?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
留守相公⑤首为四韵⑥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注释
①南面:此处指皇帝。
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皇帝见群臣时面向南而坐。
②縻:束缚,羁留。
③引去:引退,辞去。
④介然:耿耿于心。
⑤留守相公:当指东都留守郑余庆。
相公,指宰相。
⑥四韵:旧体诗一般为隔句押韵,四韵为八句。
译文
皇帝面南而坐处理天下大事,他所委以重任而依靠其力量的,就只有宰相和大将了。
宰相为皇帝访求人才到朝廷,大将为皇帝选取文人和武士到幕府中,这样,要说内外治理不好,那是不可能的了。
我被羁留在这里任职,不能自己引退,想依靠石、温两位,等到老年的到来。
现在他们都被有权力的人夺走了,又怎能使我不耿耿于怀呢?温生初到,在军门拜见乌公时,希望把我前面所说的,替天下人祝贺;把我后面所说的,替我对选尽人才这件事表示私下的抱怨。
东都留守相公,首先作了一首四韵的诗来赞美此事,我就推衍他的诗意而作了这篇序文。
评析
尽管此文与《送石处士序》为姐妹篇,事件与人物均相关涉,然而在写法上却有所变化,所以有相得益彰之美。
例如前文体势自然,而本文则颇有造奇的文势。
文章开头的一段譬喻,说“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用来比喻“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
但却不紧接着说出来,而是先论述“马群遂空”的原因来比喻乌公搜罗东都贤士的情况。
作者在文中既设奇喻,又在正文中反复议论以求其合,显得煞有介事,将本是韩愈个人的一个想法写成似颠扑不破的真理。
为此,论其章法,本文比《送石处士序》那篇文章要显得曲折离奇。
此外,本篇的立意要比前一篇单纯一些,无非是变着法儿赞扬温、石二人。
以伯乐喻乌公,是为了赞扬温、石;极说温、石一去,东都政府和士群无所依恃,也是为了赞扬温、石。
看来似乎说得过分了,但作者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在强调人才的可贵,提醒朝廷要高度重视人才。
卷五 唐文 祭十二郎文
(韩愈)
十二郎名老成,乃是韩愈二哥韩介的次子。
韩愈的大哥韩会没有儿子,便以十二郎为嗣子。
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韩会和大嫂郑氏抚养长大。
从小便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
后来韩愈的大哥、大嫂、二哥及二哥的长子百川都相继去世,只剩下韩愈和十二郎。
韩愈由于长期宦游在外,叔侄俩异地难聚。
正当韩愈做了监察御史,情况好转,筹划与侄儿久相共处之时,突然传来十二郎去世的噩耗。
韩愈痛苦万分,写下了这篇凄楚动人的祭文。
文章诉说幼年相依,形单影只的孤苦,成长后几经离合,不能相顾的遗憾,未老先衰的感慨,生离死别的痛苦,以及对死者身后事务的安排等,表达了作者深挚的骨肉之情和对宦海浮沉的人生感叹。
【一段】原文
年、月、日①,季父②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③,使建中④远具时羞⑤之奠⑥,告汝十二郎之灵。
注释
①年、月、曰:《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803年)五月二十六日”。
②季父:叔父。
③衔哀致诚:含着悲哀向死者表达诚意。
④建中:人名。
一般认为是韩愈的家人。
⑤时羞:时鲜食品。
⑥奠:以酒食祭死者,此处指祭品。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叔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含着悲痛向你表达心意,派遣建中远路带去时鲜味美的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
【二段】原文
呜呼!吾少孤①,及长,不省②所怙③,惟兄嫂是依。
中年④,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⑤。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⑥,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⑦,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
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⑧。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⑨坟墓,遇汝从嫂丧⑩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⑪于汴州⑫,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⑬。
明年,丞相薨⑭,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⑮,使取汝者始行⑯,吾又罢去⑰,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⑱,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⑲归,将成家而致汝。
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⑳。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21,吾不以一日辍22汝而就也!
注释
①孤:幼年丧父。
韩愈父仲卿卒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新唐书·韩愈传》:“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韩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抚养)之。”
②省(xǐnɡ):知道。
③怙(hù):依靠。
《诗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世因此用“所怙”代父,“所恃”代母,丧父叫“失怙”。
④“中年”二句: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今广东韶关)刺史,次年死于任所,年四十二岁,故称“中年”。
⑤河阳:在今河南孟县西,韩愈祖坟所在地。
⑥就食江南:韩氏有别业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中原兵祸不息,韩愈随嫂移家前往。
⑦三兄:指韩会、韩介和另一个早死的哥哥。
⑧“吾年十九”四句:德宗贞元二年,韩愈十九岁,自宣州游长安,应进士举,至八年春始登进士第,中间曾回宣州一次。
又据韩愈《答崔立之书》,至长安为二十岁,则是贞元三年;《欧阳生哀辞》也说:“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与本篇所记相差一年。
视:探望。
上对下叫视。
⑨省(xǐnɡ):多指对长辈的探望。
⑩嫂丧:韩愈嫂卒于贞元九年。
⑪董丞相:指董晋。
贞元十二年七月,董晋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任宣武军节度使,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
韩愈在他手下任节度推官。
⑫汴州:宣武军节度使驻地,治所在今河南开封。
⑬孥:妻和儿女的统称。
⑭薨(hōnɡ):唐代二品以上的官员死了都称薨。
⑮佐戎徐州:担任宁武军节度使张建封的节度推官。
佐戎:辅助军事。
徐州:今徐州市,唐为宁武军节度使治所。
⑯使取汝者始行:派去接你来(徐州)的人刚一走。
⑰吾又罢去:贞元十六年,张建封卒,韩愈调为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
⑱东:指汴州、徐州,均在河阳之东。
⑲西:指河阳。
⑳斗斛之禄:比喻微少的俸禄。
斛(hú):古量器,唐时十斗为一斛。
21万乘之公相:此处泛指地位显赫的官职。
乘,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
公,公卿。
相,宰相。
22辍:停止,此处指离开。
译文
唉!我从小失去父亲。
等到长大,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只是依靠哥哥嫂嫂。
哥哥中年时在南方去世,那时我和你都还年幼,跟随嫂嫂送哥哥的灵柩回河阳安葬。
后来又和你一起到江南度日,零丁孤苦,未曾一天分离过啊。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均不幸早已去世。
为先人后嗣的,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两代单传,形影孤单。
嫂嫂曾一边抚摸着你,一边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有你们两个人了!”那时你比我小,大概已不再记得了。
我那时虽然能够记忆,却也没有懂得她话中的悲痛啊!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
过了四年,才回去看你。
又过了四年,我回河阳拜谒先人坟墓,遇到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
又过二年,我在汴州做幕僚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我,仅住了一年,你要回去接家眷来。
次年,董丞相去世了,我离开汴州,你终于没有来成。
这年,我去徐州助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起程,我又被罢职离开徐州,你又没有来成。
我考虑你跟我到东边,东边也是客地啊,不能永久住下来,从长远打算,不如回到西边去,等把家庭安顿好再把你接去。
唉!谁能料到你竟会这样仓促地离开我而去世了呢?我和你都还年轻,以为虽然暂时别离,终究还是要长远在一起的,所以离开你到京师去旅居谋生,以便求得微薄的俸禄。
如果确实知道会这样,就是有万乘车辆的公卿宰相职位,我也不愿离开你一天而去就任!
【三段】原文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①,而视茫茫,而发苍苍②,而齿牙动摇。
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③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可信也。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④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⑤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⑥,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⑦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⑧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注释
①吾年未四十:贞元十八年,韩愈三十五岁。
②发苍苍:头发灰白。
③无涯之戚:无尽的忧伤。
④耿兰:十二郎的仆人。
⑤业其家:继承其家业。
⑥理者不可推:命运的道理不可推测。
⑦毛血:气血,此处指身体。
⑧汝之子:十二郎韩老成有子二,韩湘、韩滂。
译文
去年,孟东野前往江南,我写了一封信托他带给你说:“我年龄还不到四十,视力已经模糊,头发灰白,牙齿开始动摇。
想到我的几位父辈和几位兄长,都是在身强力壮时过早去世。
像我这样衰弱的身体,怎么能长久地活着呢?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了,你就要怀着无穷的悲哀了。”谁又想到年轻的会死去,年纪大的反而活着,强壮的反而死去,衰弱的竟能活在世间呢?唉!这难道是真的吗?难道是做梦吗?难道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美好的德行而老天反使他的后嗣早死吗?你具有聪明纯厚的品德还不能承受他的德泽吗?为什么年少身强的反而早死,年长身弱的反而生存保全呢?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
这是在做梦吧,是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吧,但是孟东野的信,耿兰的报丧,又为什么到我的身边来了呢?唉!这大概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德行,却使他的儿子短命夭亡,你这样淳朴聪明,理应承受他的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了!真所谓天意实在难推测,而神灵也实在难以明白呀!所谓事理实在难以推究,寿命也是无法预料的了!尽管如此,我从今年以来,灰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脱落了。
毛发血脉一天比一天衰退,神志一天比一天萎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随你而去。
如果死后仍有知觉,那我们分离的日子不会有多久了;如果死后没有知觉,我的悲痛也就不会有多久,而没有悲伤的日子却将是无穷无尽的了!现在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人都不能保全生命,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唉,真悲哀啊!唉,真悲哀啊!
【四段】原文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①,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
呜呼!其竟以此而殒②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
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
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
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释
①软脚病:即脚气病。
此种病从脚起,足胫肿大,全身软弱无力。
②殒(yǔn):死亡。
译文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得很厉害。”我说:“此种病啊,江南的人是常常有的。”未曾把它当做值得忧虑的事。
唉!难道就因为这种病丧失了你的生命吗?还是由于有其他疾病才弄到这种地步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发的。
孟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的报丧没有写你去世的月日。
大概孟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家人询问你去世的月日;而像耿兰那样报丧,不懂得应该说明你去世的月日。
或者是孟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才问了使者,使者就胡乱地说了个日期应付罢了。
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五段】原文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
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①,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
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
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②,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③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④,曷其有极⑤!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⑥之田于伊颍⑦之上,以待余年。
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⑧!
注释
①终丧:古礼,父丧三年除服,称为终丧。
②兆:墓地。
③窆(biǎn):落葬。
④彼苍者天:语出《诗经·秦风·黄鸟》。
⑤曷其有极:哪里有尽头。
语出《诗经·唐风·鸨羽》。
⑥顷:一百亩。
⑦伊颍:伊水,颍水,都在河南,此处借指韩愈故乡。
⑧尚飨:古代祭文结尾用语,也作“尚享”,意为希望死者来用祭品。
译文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你,慰问你的孤儿和你的奶妈。
他们的生活供应可以守你的灵到丧期终了,那就等丧期终了再接他们到我这里来;如果不能守满丧期,那就把他们立即接过来。
其他奴婢,都让他们守你的丧。
我如果有力量为你改葬,最终一定将你葬到河阳祖先的墓地里,此后这些奴婢的去留听其自愿。
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你活着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顾,死了未能抚摸你的遗体充分表达我的哀痛,入殓时我没能在你的棺木旁凭吊,落葬时我未能亲临你的墓穴。
我的行为对不起神明,因而使你早死,我对上不孝顺,对下不慈爱,不能和你互相照顾一起生活,相互厮守一直到死。
如今我们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你活着不能与我形影相依,死后的灵魂也不能与我梦中相聚,这实在是我造成的,又能怨谁呢?那苍苍的上天啊,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从今以后,我对人世间的事情,再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考虑了!我当回到家乡去,在伊水和颍水旁买几顷田地,来度过我的晚年。
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成长;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就是如此罢了。
唉!语言有说完的时候,而哀伤之情却无有终绝,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唉!真悲伤啊!希望你享用祭品吧!
评析
本文在古代祭文中可称千古绝唱。
前人评韩愈文章时指出,“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皇甫浞《瀹业》)、“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这主要是指韩愈文章感情充沛、气势旺盛的特点而言。
这篇祭文正该当此评价。
全篇采用与死者对话的形式写成,不用一句粉饰之辞,一任哀音自发,以异常朴实的语词,把作者一颗哀感万端、痛不欲生的凄苦之心捧给亡灵,读之催人泪下。
为此,与其说作者在写祭文,不如说在诉哀情,举凡意之所至,耳目所及触处皆成悲痛,是恸哭还是写文几乎难以分清。
文、情紧相呼应,笔触随着感情的起伏而变化,浑然一体。
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
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
全文在萦回往复的抒情中,融注着真挚的骨肉之情和宦海沉浮的人生感叹,无异于一曲哀感万千,使山河凋颜,使草木泣下的挽歌哀音。
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去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精神悲痛而潸然泪下。
祭鳄鱼文
出自:韩愈
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
潮州当时多鳄鱼,掠食人畜物产,危害甚大。
针对这种情况,韩愈写下了这篇对鳄鱼的最后通牒,要它们自行迁往海边,远离人群,否则便将其尽数消灭。
《新唐书·韩愈传》载,韩愈以此文祭过鳄鱼之后,鳄鱼西徙六十里,从此潮州不再有鳄鱼为患。
原文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①,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②,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③,罔绳擉刃④,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
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⑥,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⑦,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⑧,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⑨,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
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
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⑩,必尽杀乃止。
注释
①军事衙推:官名,属于节度使、观察使的下属。
②恶溪:水名,今广东潮安县韩江。
③列:同“迾”,阻遏,封锁。
④罔:通“网”。
擉(chuò):刺。
⑤涵(hán)淹:潜伏。
⑥揜(yǎn):覆盖。
⑦睅(hàn)然:凶狠地瞪着眼睛。
⑧亢:通“抗”。
⑨伈伈(xǐn):恐惧。
睍睍(xiàn):因为害怕不敢正视。
⑩从事:见个高低。
译文
在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韩愈,派遣军事衙推秦济,把一只羊、一只猪投到恶溪的潭水里,给鳄鱼吃,并且对鳄鱼说:在古代,先王拥有天下以后,封锁山林湖泽,结网捕,用刀刺,把那些祸害人民的虫蛇恶兽驱逐到四海之外。
到了后来,有些君主恩德薄浅,不能拥有远处的土地,连长江、汉江之间的地方尚且都丢给蛮、夷、楚、越,更何况潮州地处五岭和南海之间,距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呢?鳄鱼在这里潜伏繁衍,也算是很适宜的场所。
当今的天子,继承了大唐的皇位,神圣仁慈而又威武,四海之外,宇宙之内,全在他的统辖之下,更何况大禹行迹所至,古时扬州的近邻,刺史、县令所治理,进贡纳税以供天地宗庙百神祭祀的潮州呢?鳄鱼啊,你们不能和我这个刺史一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啊!
刺史奉天子的命令,镇守此地,治理这里的人民,而鳄鱼却凶狠地睁着眼睛,不安居在潭水里,侵占土地,吞食人、畜、熊、豕、鹿、獐,从而养肥它们的身体,繁殖它们的子孙,与刺史抗衡争雄。
我这个刺史虽然愚钝软弱,但岂能在鳄鱼面前低头拜服,战战兢兢,不敢正视,让治民的官吏蒙受耻辱,自己苟且偷生于此呢?况且我奉受天子之命来此为官的,情势上不能不与鳄鱼分个高下。
鳄鱼如果能通人意的话,就听刺史说:潮州这地方,大海就在它的南边,鲸、鹏之类的大动物,虾、蟹之类的小生命,无不被接纳收容,供它们生存,供它们食物。
鳄鱼早晨从这里出发,晚上就可以到达那里了。
现在与鳄鱼约定:限三天之内,率领你们的同类向南迁徙到海边去,避开天子任命的刺史。
三天不够,就五天;五天不够,就七天。
如果到了七天还不见行动,那就是终不肯迁移了!那就是目无刺史,不肯听从刺史的劝告了。
要不然,就是鳄鱼冥顽而无灵性,刺史虽有言在先,它们却听不见,弄不懂了!凡是藐视天子任命的刺史的,不听他的告诫,不迁走以回避的,还有那些冥顽而无灵性,成为人民牲畜祸害的,都可以杀掉。
刺史于是要挑选技艺高强的官吏民众,操起强弓毒箭,和鳄鱼进行战斗,直到斩尽杀绝才肯罢休。
你们可别后悔呀!
解读
此文开篇首提先王,笼起全篇大旨,而后说当今天子,说刺史,说命吏,文势一路追逼而下,句句光明正大,义正辞严,如问罪之师。
最后言及鳄鱼,以斩杀相警告,措辞如万弩齐发,威慑百灵。
全篇结构井然,文气雄健,自然感人。
卷五 唐文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柳宗元字子厚,与韩愈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友谊颇为深笃。
韩愈为他写的墓志铭,曾被誉为“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
文中突出表彰柳宗元的政治才能以及他在柳州的政绩,特书其帮助奴婢解放之举,反映出作者的仁道精神,韩愈自己在袁州也采取过同样措施。
他对柳氏的长期被贬官既深表同情,又极力推崇他由此而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巨大成绩。
对柳的重友谊、尚节操的热烈歌颂则更是韩愈对其自身处世准则的阐说。
由此可见韩柳的生死情谊是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基础上的。
但两人的政治见解并不相同,柳宗元早年曾参加王叔文集团进行政治革新,后该集团被唐宪宗明令定罪,韩愈本人也是不赞成柳宗元在这件事上的做法的。
然而韩文中对柳氏却处处回护。
如说柳“遇用事得罪”,即认为他本人无辜;又说柳“少年勇于为人”云云,说明他为建功立业而奋不顾身,志亦可原,只是对政途艰险缺乏审慎而已;最后慨叹柳的“材而世不用,道而不行于时”,更表现出作者对当时压抑贤才的不满和对柳的“材”与“道”的肯定。
本文作于元和十五年(820年)唐宪宗去世前后,韩愈正被贬官为袁州刺史,而能为柳树碑立传,何其难能可贵。
【一段】原文
子厚,讳①宗元。
七世祖庆②,为拓跋魏③侍中④,封济阴公。
曾伯祖奭⑤,为唐宰相,与褚遂良⑥、韩瑗⑦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皇考⑧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⑨,求为县令⑩江南。
其后以不能媚权贵⑪,失御史。
权贵死,乃复拜侍御史⑫。
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注释
①讳:古人尊敬死者,不直呼其名,故在其名前加一“讳”字,以表示不得已而称之。
②七世祖庆:据《北史·柳旦传》《隋书·柳旦传》及柳宗元本身所作的《先侍御史府君神道碑》记载,柳庆曾任北魏侍中,封平阳公。
他的儿子柳旦为北国中书侍郎,封为济阴公。
这里说柳庆被封为济阴公,是作者误记。
③拓跋魏:即北魏,南北朝时北方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政权。
④侍中:官名。
初时侍从皇帝,出入宫廷,侍应杂事。
南北朝时始掌机要,位同宰相,北魏时称“小宰相”。
⑤曾伯祖奭(yí):柳奭字子燕,唐高宗时为中书令,后因得罪武后,被贬官为爱州刺史,又遭许敬宗的诬陷,被杀。
按说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祖,作者在此处误为曾伯祖。
⑥褚遂良:字登善,杭州人,大书法家。
唐高宗时任侍中,后官至尚书右仆射。
因反对立武则天为后,屡被贬职。
⑦韩瑗:字伯玉,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原县)人,高宗时官至侍中。
与褚遂良均因反对武后而被贬官。
⑧皇考:古人已死的父亲叫考,也叫皇考。
皇,太。
镇:柳镇,是柳宗元的父亲。
⑨太常博士:唐朝太常寺置博士四人,执掌讨论谥法等事。
⑩县令:县的行政长官。
⑪不能媚权贵:柳镇曾任殿中侍御史,因得罪宰相窦参,被借故贬职;后窦参因罪被德宗赐死,柳镇又得任侍御史。
⑫侍御史,官名。
负责纠劾百官、督察郡县及处理御史台内部事情。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
他的七世祖名叫柳庆,曾任北魏的侍中,受封为济阴公。
曾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与褚遂良、韩瑗都因为得罪了武后,在唐高宗时被处死。
他的父亲名叫柳镇,因要侍奉其母而放弃太常博士的职位,请求到江南做县官。
后来,又因为不肯讨好权臣,丢掉了御史的职务。
当权的大臣死后,他又被任命为侍御史。
柳镇以刚强正直著称,同他交往的,均为当代的知名人士。
【二段】原文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
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①,众谓柳氏有子矣。
其后以博学宏词②,授集贤殿③正字④。
俊杰廉⑤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⑥厉⑦风发⑧,率⑧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⑩荐誉之。
注释
①“逮其父时”五句:柳镇卒于唐德宗贞元九年五月。
逮,到。
崭然,高峻突出的样子。
见,通“现”。
②博学宏词:博学宏词科考试被录取后便得授官职。
③集贤殿:全称集贤殿书院,是收藏整理图书的官署。
④正字:校正书籍的官。
⑤廉:堂屋的侧边,引申为品行方正。
⑥踔(chuō):远。
⑦厉,高。
⑧风发:像风一样迅速,比喻议论有气势或滔滔不绝。
⑨率(shuài):每每,常常。
⑩交口:众口一词。
译文
子厚年轻时就精练敏捷,没有什么事不通晓明白。
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年轻但已自立成才,能考取进士,显露出超人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
后来他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获进士及第,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
他英俊杰出,方正勇敢,讨论问题能引古证今,融会贯通经籍、史书和诸子百家的著述,见识高超敏锐而辩说气势纵横,经常驳倒在座的人,为此子厚名声大振,当时人们都很敬慕他并愿同他交往。
许多显要人物都争着要招子厚做自己的门生,一致推荐他,赞扬他。
【三段】原文
贞元十九年①,由蓝田尉②拜监察御史③。
顺宗④即位,拜礼部员外郎⑤。
遇用事者得罪⑥,例出⑦为刺史。
未至,又例贬永州⑧司马⑨。
居闲益自刻苦,务⑩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⑪,为深博无涯涣⑫,而自肆于山水间。
注释
①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
②蓝田尉:蓝田县尉。
蓝田治所在今陕西蓝田县。
县尉,官名,辅佐县令的军事官员。
③监察御史:御史台属官,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复审刑狱,整肃朝仪等职务。
④顺宗:名李诵,公元805年在位。
⑤礼部员外郎:官名,掌管礼仪,官阶为六品上。
⑥遇用事者得罪:用事者,当权者,指王叔文。
顺宗时王叔文改革政治,宪宗即位,遭贬黜。
柳宗元因参加这次变革也被株连贬官。
⑦例出:按例遣出。
这是指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被贬为邵州(治所在今湖南邵阳市)刺史一事。
⑧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
⑨司马,官名,刺史的属官,是一个闲散的官职。
⑩务:勉力从事。
⑪泛滥停蓄:形容学问文章广博而又深厚。
⑫涯涣(huàn):水的边际。
译文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升任监察御史。
顺宗继承帝位后,即任礼部员外郎。
碰到有关的当权人物犯了罪,他也按例被牵连外放为州刺史。
还未曾到任,又按例被再贬为永州司马。
处在闲散的境地,他更加刻苦用功,努力地记诵和阅览,写作的诗文像大水那样汪洋浩荡、汇集并蓄,渊深宽广得无边无际,同时尽情地消遣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之间。
【四段】原文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
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①。
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
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②相侔③,则没为奴婢。
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
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
观察使④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
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注释
①“元和中”四句: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王叔文集团成员被贬八人中,二人已死,一人上调,其余柳宗元等五人,已经十年没有调动。
此时把他们召集到京城来,结果仍旧改派他们任更远地区的州刺史。
柳州,今属广西。
②子本:利息与本钱。
③侔(móu):等。
④观察使:又称观察处置使,是唐朝中央派到各地区掌管监察的官,考察州县官吏政策。
当时全国分十五个监察区,称为“道”。
译文
元和年间,子厚曾按例被召回京城,又同与他一起被召回的人们同时被遣放出京做刺史,子厚被派往柳州。
到任后他叹息说:“此处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他按照当地的风俗,制订出教化禁令,为柳州人所遵从信赖。
那里有把儿子和女儿作抵押去借钱的陋俗,约定到期限不去赎回,利息和本金相等时,人质便被收为奴婢。
子厚替欠债人想方设法,让他们将质押出去的子女全部赎回来。
那些特别贫困没有能力去赎的,就命令记下子女在质押时期做工的工钱,工资数额足够抵销债务时,就令债主归还那些人质。
观察使把子厚的办法推广到其他的州,仅实行一年时间,被释放的就近千人。
衡山、湘水以南地区准备考进士的,都拜子厚为师。
其中凡是经过子厚亲自讲授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都符合章法要求,值得观赏。
【五段】原文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①亦在遣中,当诣播州②。
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③,死不恨。
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④。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⑤,诩诩⑥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
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注释
①中山刘梦得禹锡:刘禹锡(772-842),字梦得,自言系出中山(今河北定县),唐代著名文学家、哲学家,柳宗元的好友,王叔文集团的重要成员,当时从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任上召回京师。
②播州:在今贵州遵义一带。
③重得罪:又获罪,此处指罪上加罪。
④连州:治所在今广东连县。
⑤征逐:朋友互相邀请过从晏饮。
⑥诩诩:讨好取媚的样子。
译文
他被召回京城又外派做剌史时,中山人刘梦得名禹锡,也在被派遣之列,应当到播州去。
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中原人所能居住的地方,而且梦得的老母亲还健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困境,以致于不忍把此事告诉他的老母,再说,也万万没有母子一起去边远地方的道理。”他要向朝廷请求,呈递奏章,情愿将柳州换播州,尽管罪上加罪,死也不感到遗憾。
恰巧碰上有人把刘梦得的困难情况告诉了皇上,梦得因此改任为连州刺史。
唉!士人在穷困中才能显现出节操和道义。
现在有些人平时居住在里巷之中,彼此仰慕交好,你来我往吃喝玩乐,好像很融洽地在一起。
假惺惺地又说又笑,表示愿意在对方之下,手拉手好像掏出肺肝来给对方看,指着苍天白日眼泪直淌,发誓不论生死,都不相背,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
一旦碰到小小的利害冲突,哪怕像毛发那样细小,便翻脸白眼相看如同不曾认识;对方落入陷阱之中,不伸一下手救援,反倒推挤对方,并往下扔石头的人,到处都是啊。
这种事连禽兽和不懂礼仪的野蛮人也不忍心去做,然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很有办法。
他们听到子厚的气概,也该稍微有点惭愧了吧。
【六段】原文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①,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②。
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③,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使子厚在台省④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
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注释
①顾藉:爱惜。
②坐废退:因获罪被贬黜。
③裔:边缘。
④台省:“台”和“省”都是唐中央政府官署的名称。
柳宗元曾官监察御史,属御史台;做过礼部员外郎,属尚书省。
译文
子厚以前年轻的时候,勇于帮助别人,不晓得保重和爱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立刻成就,所以受到牵连,而遭到废弃贬谪。
遭贬后,又没有一个有权力有地位的人推举和拉他一把,为此终于死在荒僻边远的地方,才干不能被社会所重用,政治主张不能在当时推行。
假如子厚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够约束自身,像做司马、刺史时一样,也自然不会被贬斥。
贬斥之后如果有个有力量的人推举他,也必将受重用而不穷困。
然而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困厄不到极点,即使会出人头地,他的文章学术、言辞作品,必定不能达到像今天那样必然能够流传后世的水平,这是毫无疑义的。
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在一段时间内做到将军宰相,拿那个来换这个,什么算得,什么算失,必定有能够辨别的人。
【七段】原文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①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
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②先人墓侧。
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日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
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③。
行立有节概,重然诺④,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
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⑤卢遵。
遵,涿⑥人,性谨慎,学问不厌。
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
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⑦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⑧,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⑨。
注释
①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
元和,唐宪宗年号。
②万年:县名,在今陕西长安县境内。
③河东裴君行立:裴行立,元和十二年为桂管观察使。
河东:郡名,治所在今山西永济薄州镇。
④重然诺:重信用。
⑤舅弟:表弟。
柳宗元的母亲姓卢,涿郡人。
卢遵是柳宗元舅舅的儿子,故称舅弟。
⑥涿:涿州,今河北涿县。
⑦经纪:料理,负责。
⑧室:墓室。
⑨嗣人:后代子孙。
译文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逝世,终年四十七岁。
于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灵柩运回落葬在万年县祖先的旁边。
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死后才出生。
两个女儿,都还幼小。
他的灵柩能够回乡落葬,费用均为观察使河东人裴行立先生所资助。
行立为人有气节风度,重承诺。
与子厚结为朋友,子厚也为他尽心尽力,最后终究还是依靠了他的力量。
把子厚落葬在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
卢遵是涿州人,性格谨慎,求学问永不满足。
从子厚被贬时起,卢遵跟着他,并且移家在那里,直到柳去世也不离去。
他安葬了子厚,又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应该算得上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坟墓,既坚固又安静,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
评析
从全文中可看出两个比较含蓄之处:其一是暗示做人与做文的关系。
其二是做人与做官的关系。
合二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为本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问题,韩愈的态度是相当客观的,他特别敬重柳宗元的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围绕着“人的品质”这个关键问题演进、发展,尽管自然段落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却是脉络清晰,贯彻始终的。
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
由此,愤激之笔频出,不平之鸣屡见,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
这一特点即便在最后一段铭文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
铭文自古用四言韵文连缀而成,大都用来概括前面所述之事。
可是韩愈却有意识地只写了三句有韵角却失体例的奇句单行,便就此搁笔。
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改革文体的考虑吗?如果后人能够理解到柳宗元对孱弱幼子的眷恋之心,那么韩愈这三句铭辞,也就是对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话了。
作为文体之一的墓志铭自有其体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后需交代身后安厝及子女情况,这都是为名人写墓志时不可省的笔墨。
在写此类文章时,能积极利用体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为上策。
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现其刚直的节操风骨。
后写裴行立、卢遵二人对子厚后事安排和家属抚恤的尽心尽力,表现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这些都可与墓主风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沈德潜评语说:“噫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对此文概括得颇为到位。
卷六唐宋文驳复仇议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唐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字子厚,唐代杰出的文学家。
累任礼部员外郎,曾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改革活动,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改任柳州刺史,卒于任所。
世称柳柳州,又称柳河东。
他的诗文皆佳,其散文形式多样。
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传世著作有《柳河东集》。
《驳复仇议》为作者针对唐初陈子昂的《复仇议》而写的奏议。
作者认为,陈子昂的《复仇议》中的观点是矛盾的,是不足取的,进而提出了个人的见解。
【一段】原文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①下邦②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尉赵师韫所杀。
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
当时谏臣陈子昂③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
臣窃独过之。
注释
①同州:今陕西大荔县。
②下邦(bānɡ):今陕西渭南东北。
③陈子昂(661-702):初唐著名文学家,其诗文开一代风气,极为唐人所推崇。
武后时官至右拾遗。
译文
我看过则天皇后时的一些材料,有一个同州下邦人徐元庆,他的父亲徐爽被县尉赵师韫杀掉。
后来他持刀杀死了父亲的仇人,投案自首。
当时的谏臣陈子昂建议,应该处死徐元庆,同时在他的家乡表彰他的复仇行为,并请求将这一处理方式编入法令,永久作为国家的法典。
我私下认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
【二段】原文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
若日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
若日无为贼虐,凡为治者杀无赦。
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
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
旌其可诛,兹谓僭①,坏礼甚矣。
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②,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注释
①僭:过分,超越本分。
②制:礼法制度。
译文
臣听说礼的根本,是为了防止乱。
如果说不允许行凶杀人的话,那么做儿子的行凶杀人就应该处死。
刑法的根本,也是为了防止乱。
如果说不允许行凶杀人的话,那么当官的行凶杀人也要处死。
礼和刑法的根本精神是一致的,但应用的对象不同,表彰和处死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处死一个应该受到表彰的人,这叫做滥杀,亵渎刑法太厉害了。
表彰一个应该处死的人,这叫做越礼,破坏礼太严重了。
如果用这种做法来示范天下,传于后代,就会使追求正义的人不明方向,躲避灾祸的人不知如何立身于世上。
将这种做法视为法典可以吗?圣人制定礼和刑法,是全面考虑事理后再定出赏罚,根据实情来正确进行褒贬,不过是把礼和刑法统一起来而已。
【三段】原文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
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①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
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②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
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执而诛之。
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注释
①戴天:《礼记·曲礼》:“父之仇,不共戴天。”引申为极大的仇恨。
②愆:违背,违反。
译文
当初如果能了解、判断这个案件的真伪,确定它的是非曲直,调查出这个案件开始发生的原因,那么礼和刑法的区别,就分得很清楚了。
为什么这么说?如果徐元庆的父亲不构成刑法上规定的死罪,赵师韫杀了他只是出于私人间的仇恨,耍出官场中的威风,残害无辜百姓;该州的长官不知道赵师韫的罪行,执法的长官也不过问,上下共同蒙蔽,对喊冤的人不闻不问;而徐元庆把和仇人共存世上视为莫大的耻辱,以为随身携带武器时刻准备复仇是合乎礼的行为,处心积虑,要把钢刀刺入仇人的胸膛。
坚定不移地以礼要求自己,虽死无憾,这是合乎礼的正义行为。
办案的官员对此应感到惭愧,去向徐元庆道歉都嫌太晚,又怎么能去处死他呢?
如果是徐元庆的父亲确实犯了应得之罪,赵师韫处死他并不违法,这就不是死于官吏的渎职,而是死于国法。
国法可以仇恨吗?仇恨国法而杀害执法的官员,这是狂悖而犯上作乱。
应该把这种人抓起来处以死刑,这是为了严肃国法,为何要表彰他呢?
【四段】原文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
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
而日彼杀之,我乃杀之。
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
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译文
陈子昂的《复仇议》中说:“人必定有儿子,儿子必定有父母,如果都为了孝敬自己的父母而互相仇杀,酿成的混乱局面由谁来解救呢?”这种观点对礼太不理解了。
礼所说的仇,是指某人含冤受屈、哀告无门,并不是说他触犯国家刑律,被判处死刑。
如果说他杀了人,我就可以去杀他。
这不过是不论是非曲直,欺侮威胁弱者而已。
这种做法违背经典,背离圣人训诲,岂不太过分了吗?
【五段】原文
《周礼》①:“调人②,掌司万人之仇。
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③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
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
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④者也。
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注释
①《周礼》:一名《周官》,相传为周朝的官制汇编文献。
②调人:官名。
③《春秋·公羊传》:简称《公羊传》,相传为战国时齐人公羊高所著,专门阐释《春秋》。
最初只有口头流传,汉初始成书。
④道:思想体系。
译文
《周礼》说:“调人,负责调解百姓怨仇的事。
凡是杀了人而合乎正义的,规定不准报仇,对报仇的人要处以死刑。
如有反过来杀人的,全国的人都把他当做仇敌。”又怎么会让孝敬父母的人互相仇杀呢?《春秋·公羊传》说:“父亲不应该死而被处死了,儿子可以复仇。
父亲应该死而被处死了,儿子如果复仇的话,那就成了互相仇杀,复仇了却无法消除互相仇杀酿成的祸害。”现在根据上述精神来判断徐、赵两家的互相杀人,就合乎礼的要求了。
况且,不忘父仇,是孝;不惜生命,是义。
徐元庆能做到不超越礼,生尽孝,死为义,这一定是位通达事理而明白圣贤之道的人。
通达事理而明白圣贤之道的人,难道说他会把国法当成仇敌吗?上奏议的人反而认为应当处死徐元庆,这就是亵渎刑法,败坏礼制,他的奏议不足为法是很清楚的。
【六段】原文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
译文
请把臣的这个奏议附在有关法令之后加以发布,凡是再有审判这类案件的,不应该再按照陈子昂的奏议来处理。
【七段】原文
谨议。
译文
恭敬地呈上这件奏议。
评析
本文属于议论文中的驳论。
作者针对陈子昂在《复仇议》中对徐元庆案件的主张提出了反驳。
文章一开始,作者就旗帜鲜明地指出陈子昂的主张是错误的。
接着,文章从“礼”和“刑”的辩证关系,得出了“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的结论。
由这个结论很自然地过渡到对陈子昂提出的“诛之而旌其闾”错误论点的批驳上。
“诛”和“旌”是矛盾的,怎么能同时施加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更为有力的是,作者援引了儒家的经典著作来为自己的观点作佐证,这就使得本文的论点无懈可击。
本文论点明确,论据翔实,论证手段缜密严谨,语言犀利明快,选词恰如其分。
在柳文中堪称上乘之作,值得我们仿效。
卷六唐宋文桐叶封弟辨
(柳宗元)
辨,古代论说文的一种,相当于“质疑”,印对传统的或流行的说法提出异议。
本文针对“桐叶封弟”一事进行了辨说,从而对君主言行绝对化的陈腐观点进行了批判。
【一段】原文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①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
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②。
注释
①成王:名姬诵,周朝的一个君主,周武王之子。
他即位时因年幼无法理政,由其叔父姬旦(周公)摄政。
②唐:古国名,今山西翼城县西有古唐城。
译文
古书上说:周成王拿着一片桐树的叶子给一个年幼的弟弟,并和他开玩笑说:“我拿这个封给你。”周公听说后便进去祝贺。
成王说:“我这是和他开玩笑。”周公说:“天子不应该开玩笑。”于是成王便把唐这块地方封给了年幼的弟弟。
【二段】原文
吾意不然。
王之弟当封邪,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
不当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主,其得为圣①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邪?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
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注释
①圣:圣人。
儒家典籍中多以此泛指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
译文
我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成王的小弟弟应当受封,周公就应该及时地向成王提出来,不应该等到成王和小弟弟开玩笑时才以祝贺来促成其事。
如果不应当受封,周公竟然促成这种不适当的玩笑话,把土地和百姓都封给小弟弟,叫他当他们的主人,周公还能称得起是圣人吗?况且周公的意思不过是认为国君不应当随便说话而已,哪能够把国君的玩笑话都变为现实呢?假设不幸的话,成王拿着桐树叶和宫女、太监开这种玩笑,周公也会服从成王的话而促成其事吗?凡是帝王的德行,在于其行为如何。
如果办事不得当,虽然十次八次加以改变纠正也不算错;关键在于办事得当,只要得当就不必改变,何况这不过是玩笑话啊!如果开玩笑的话也要实现,这是周公教唆成王实行过错啊。
【三段】原文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①。
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
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
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②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注释
①道:圣人之道。
这里着重指的是中庸之道,即以一种不偏不倚的合理态度看待自己和万物,也即所谓“中不偏,庸不易”,与下文“大中”同义。
②缺缺(quē):歉,不满足的意思。
译文
我认为周公辅佐成王,应当用中庸之道引导他。
使他的言行以及休闲娱乐都合乎中庸要求,一定不要迎合他的过失而为之辩护。
也不要束缚他,使他终日过于操劳,像驱使牛马奔驰那样,管束过严过急就坏事了。
而且即使同为一家人的父子尚且不能用这种方法来约束,更何况名分上是君臣的人呢!这种做法只是市井小民才会干的事,不是周公应该采用的,因而不可相信。
【四段】原文
或曰:封唐叔,史佚①成之。
注释
①史佚:即太史尹佚,周初的史官。
译文
古书上说:封成王的小弟弟叔虞于唐这件事,是史佚促成的。
评析
“桐叶封弟”是流传很久的一个典故。
在“君权神授”的谬论横行的时代,君主具有无上的权威,君主的言行被绝对化了。
“天子无戏言”、“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之类的口头禅就是绝好的说明。
作者在本文中虽然批评的是周公,实际上是借题发挥,其主旨是说明对君主的一言一行要从实际效果上来观察,而不应盲从。
这种观点无疑是进步的,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群众的呼声。
本文在写作上很有特色。
作者首先扼要地介绍了“桐叶封弟”的史料。
然后斩钉截铁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吾意不然。”接着指出问题的关键在于“当封”或“不当封”,而不在于这是谁的意图。
最后提出了周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辅佐成王。
全文丝丝入扣,有破有立,立论明确,读后令人为之叹服。
特别是结尾的“或曰”一句,使全文的论证留有余地,更是耐人寻味。
卷六唐宋文箕子碑
(柳宗元)
箕子,纣王的叔父,封国于箕,故称箕子。
纣王暴虐,箕子进谏不听,乃佯狂为奴。
本文系为箕子庙写的碑文。
作者对箕子极为推崇,他在赞颂箕子忍辱负重以坚持正道的同时,实际上也表达了自己欲效法箕子做一番事业的心愿。
【一段】原文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
殷有仁人曰箕子。
实具兹道以立于世。
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①焉。
注释
①殷勤:情意恳切。
译文
凡是德行高尚的人的处世之道有三点:第一是正视蒙难,第二是用法典传授给圣主,第三是教化百姓。
殷代有一位仁人君子叫箕子,确实具备了这些美德立身于世间。
所以孔子在阐述六经的主要精神时,曾多次关切地提到过他。
【二段】原文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
进死以并命,诚仁矣①,无益吾祀,故不为。
委身以存祀,诚仁矣②,与亡吾国,故不忍。
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
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
昏而无邪,而不息。
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③。”正蒙难也。
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
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
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④。”法授圣也。
及封朝鲜⑤,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
化及民也。
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
其大人欤!
注释
①这里指的是比干。
比干,纣王的叔父,因直言规劝纣王,被纣王杀害。
②这里指的是微子。
微子,纣王的庶兄,因规劝纣王不听而被迫逃亡。
周朝建立后,微子被封于宋。
③明夷:《易经》中的卦名。
夷,伤。
引申为主暗于上,贤人退避于下。
④《洪范》:《书经》中的一篇。
洪,大。
范,法则,天地之道。
相传为箕子所作,献于周武王,供其治国之用。
近人疑为战国时人假托之作。
⑤朝鲜:古国名,相传周初时箕子被封于此。
译文
当纣王在位时,正道被违背扰乱,上天的震怒不能使他警戒,圣人的教导也不为他采用。
当时比干不惜一死去进谏,确实可以算是仁人了,但是无益于保全帝王宗族,所以箕子不这样干。
像微子那样托身异邦以保全宗族,确实可以算是仁人了,但是要逃出自己的国土,所以箕子不忍心这样干。
以上两条道路,已经有人走过了。
箕子采取的方法是保全自己明智的头脑,和纣王进行周旋,隐藏起自己的治国谋略和主张,甘心屈辱于囚徒生活。
身处昏暗之世而不走邪道,面临衰败之国而不消沉。
所以《易经》上说:“箕子将明智隐藏在心中。”这是说他能正确对待蒙难啊。
到了天命改变以后,周朝建立了,百姓们过上了正常生活,箕子便献出他设计的治国大法,成为周朝圣王的师傅。
周公据此整理出人际之间的正确关系,从而制定了国家法典。
所以《书经》上说:“由于箕子归顺了周朝,周朝才完成了《洪范》。”这就是箕子将治国的法典传授给了圣君。
箕子被封到朝鲜后,推行治国之道并训育民风,把仁德遍布百姓,为了教化百姓不怕路途遥远,推广殷代的优良传统,使得少数民族也像华夏中土那样发展。
这就是把教化施加于百姓。
遵守圣人之道,把优良的品德集中在本身,天地间事物变化无常,而自己却能始终坚持正道。
这可以说是具有崇高品德的人吧!
【三段】原文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①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
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
其有志于斯乎?
注释
①武庚:纣王之子。
周武王灭纣后,封武庚以续殷祀。
其后,武庚发动叛乱,为周公所杀。
译文
唉!当周朝建立的时机还没有到来,殷商的统治世系还没有中断,比干已被杀害,微子已经逃亡时,如果纣王还没有恶贯满盈时箕子就自杀了,那么周灭商后,武庚又考虑用叛乱的手段图谋复辟时,没有箕子这样的人,周王将会依靠什么人来治理国家呢?这确实是人事变化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那么,箕子忍辱保全自己而这样做,大概是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吧?
【四段】原文
唐某年,作庙汲郡①,岁时致祀。
嘉先生独列于《易经》,作是颂云。
注释
①汲郡:今河南汲县。
译文
唐朝某年,在汲郡建立了箕子庙,每年按时祭祀。
我佩服先生独能在《易经》的卦象中列名,便写了这篇颂。
评析
箕子这个历史人物,历代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伦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文选·幽通赋》:“三仁殊于一致兮。”在古琴曲中还有一首《箕子操》,其歌词相传为箕子所作。
对待这样一位“仁人”,为他建庙奉祀,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了。
作者在本文中并不着重介绍箕子的生平事迹,而是重点赞扬他那种“保其明哲”的做法。
“保其明哲”并不是消极的逃避现实,而是等待时机成熟,“乃出大法,用为圣师”。
“文似看山不喜平”。
在第三段中,作者突发奇想,推论了箕子对未来的政局变幻的设想。
这一段文字可称奇峰突起,别起波澜,既淋漓感慨,又使读者不得不为之折服。
至于本文中提到的比干、微子,也是传统观念中公认的“仁人”,其地位并不亚于箕子。
作者在本文中为了突出箕子,才把比干、微子作为陪衬。
在这里,并没有否定他们的意思。
卷六唐宋文捕蛇者说
(柳宗元)
本文为作者被贬永州后所作。
文中以蒋氏一家及其乡邻因捕蛇而招致的灾难为核心,揭露了当时农民的悲惨生活,进而指出了“苛政猛于虎”这一古老话题的现实意义。
【一段】原文
永州①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畹、瘘、疠,去死肌,杀三虫②。
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
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
永之人争奔走焉。
注释
①永州:今湖南零陵县一带。
②三虫:人体内的寄生虫。
译文
永州的野外出产一种奇蛇,黑色的身上长着白色花纹,接触到草木后,草木都死了,蛇咬人后,也无法治疗。
可是捉到它后把它风干制成药饵,可以医治麻风、肢体抽搐、颈肿、毒疮,消除腐肌,杀死寄生虫。
开始时,太医凭借着皇帝的命令去征集这种蛇,每年收两次。
其后又召募善于捉蛇的人,用蛇来抵充赋税。
永州的百姓就争着去捕蛇了。
【二段】原文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
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①,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注释
①莅(lì)事者:办公务的人。
译文
有一家姓蒋的,专以捕蛇为业并用来抵税已有三代了。
我问姓蒋的那个人,他说:“我祖父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我父亲也死在这件事上,现在我继承父业去捕蛇已有十二年了,有多次几乎被蛇咬死。”说这番话时,脸色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我对他家的遭遇感到悲痛,便接着说:“你怨恨捕蛇这件事吗?我打算告诉有关的官吏,更换你捕蛇的差役,恢复你原来的赋税,怎么样?”
【三段】原文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
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①也。
曩②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
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③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吾恂恂而起,视其缶④,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
谨食之,时而献焉。
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⑤。
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⑥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注释
①相藉: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②曩(nǎnɡ):从前,当初。
③隳(huī)突:冲撞毁坏,引申为骚扰。
④缶(fǒu):口小腹大的瓦罐。
⑤齿:指人的年龄。
⑥熙熙:欢乐的样子。
译文
姓蒋的听说后更为难过了,他眼泪汪汪地说:“您想怜悯我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因捕蛇这种差役带来的不幸,还比不上恢复我的赋税后带来的不幸厉害呢!过去我如果不干这种差役,那就早已困苦不堪了。
自从我家三代住在这个地方,到如今已经有六十年了,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苦。
把田地里出产的东西都交出去了,把家里的收入都弄光了。
然后乡邻们哭喊着外出逃荒,因又饥又渴倒卧在地,忍受风雨寒暑的折磨,呼吸着混浊的毒气,经常是死人一个压着一个。
过去和我祖父住在一起的邻居,现在十家中难得有一家了;和我父亲住在一起的,现在十家中难得有两三家了;和我住在一起十二年的,现在十家中难得有四五家了。
不是死光了就是逃荒去了,可是我由于以捕蛇为业才能独存。
凶恶的官吏来到我的家乡时,从东到西到处大喊大叫,从南到北到处寻衅骚扰,乡邻们吓得连声叫苦,即便是鸡狗也不得安宁。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看一看装蛇的瓦罐,我捕捉的蛇还在,便轻松地躺下睡觉了。
加倍小心地喂蛇,按规定的日期献给官府。
回家后便可以有滋有味地吃自己田地里出产的东西,度过我的有生之年。
大概一年之中因捕蛇而冒生命危险的时刻只有两次,其余的时间就可以安然度日了,哪里会像我的乡邻每天都会受到死亡的威胁呢?现在我即便死在捕蛇上,比起我那已经死去的乡邻,已经算是死得够晚的了,又怎敢怨恨呢?”
【四段】原文
余闻而愈悲。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①也!”吾尝疑乎是。
今以蒋氏观之,犹信。
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②者得焉。
注释
①苛政猛于虎:见《礼记·檀弓下》。
这句话的背景是:孔子有一次路过泰山,看到一个妇女坐在那里痛哭,孔子问她为什么哭,妇人说:“我家中有三口人都先后被猛虎吃了。”孔子说:“附近老虎多,你为什么不搬到别处呢?”妇人说:“因为这里没有苛政。”孔子这才说了上面这句话。
②人风:民风民情。
应作“民风”,唐人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故改为“人风”。
译文
我听完他说的这番话后更加悲伤。
孔子说:“苛捐杂税比老虎还要凶狠啊!”我曾经怀疑过这句话。
现在从蒋某一家的遭遇来看,才相信了这句话。
唉!谁知道苛捐杂税的毒害,比这种毒蛇还厉害呢?所以把这一点加以述说,用来等待考察民风民情的人能够看到这篇文章。
评析
在柳宗元的散文中,《捕蛇者说》是颇有代表性的一篇,是中学语文教材中的保留篇目。
本文主题鲜明、突出,它涉及的是广大群众普遍关心的一个课题--苛政。
作者满怀激情地为之鼓与呼,自然会引起读者在思想上的共鸣,这就激发了人们的阅读兴趣。
孔子当年提出的“苛政猛于虎”只不过是概念化的说教,柳宗元却进一步从蒋氏一家的不幸经历形象化地加以诠释,其感染力自会倍增了。
在写法上,作者采取了对比、反衬的手段来突出主题。
首先,强调了毒蛇的可怕,然后再用蒋氏一家的坎坷经历以反衬苛政比毒蛇更可怕。
在提到苛政的表现形式时,作者通过悍吏的行为来勾勒,“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确属神来之笔。
此外,感情真挚、充沛,也是本文成功之处。
开始时,作者对蒋氏的遭遇表示了深切同情,并提出了“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的解决办法。
等蒋氏详细地介绍了赋税会给人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一时,作者便“闻而愈悲”。
寥寥几笔便点出了作者的主观感情,更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种树郭橐驼传
出自:柳宗元
唐朝自安史之乱发生后,元气大伤,老百姓的赋税负担很重。
柳宗元认为,要想中兴唐朝,唯有与民休息才可,于是写下了这篇寓言式的传记散文,它的主人公是善于种树的郭橐驼。
在文中,柳宗元介绍了郭橐驼的事迹和种树之道,提出“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理。
本文其实是以郭橐驼种树暗喻统治者与百姓的关系,柳宗元在文末点明了主旨,即为政之道在于顺乎自然,不要用繁重的政令扰民,这样国家才会恢复元气。
原文
郭橐驼①,不知始何名。
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
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
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
视驼所种树,或迁徙,无不活,且硕茂,蚤实以蕃。
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②,以致其性焉尔③。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
其莳也若子④,其置也若弃。
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
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
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
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
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
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
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
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
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
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⑤,督尔获,蚤缫而绪⑥,蚤织而缕,字而幼孩⑦,遂而鸡豚⑧。
’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
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⑨,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邪?故病且怠。
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也!
注释
①橐(tuó)驼:即骆驼。
②天:天性。
③致:尽。
④莳(shì):种,栽。
⑤勖(xù):勉励。
⑥缫(sāo):抽茧出丝。
⑦字:养育。
⑧遂:成长。
⑨辍:停止。
飧(sūn):晚饭。
饔(yōnɡ):早饭。
译文
郭橐驼,不知道他原名叫什么。
他患有伛偻病,整天驼着背,脸朝着地行走,就像骆驼一样,所以乡里人叫他“驼”。
橐驼听到后说:“很不错,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很恰当。”因此他竟然放弃了原名,也自称起“橐驼”来。
他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城西边。
郭橐驼以种树为生,凡是长安那些栽种树木以供玩赏的豪富人家,以及那些种植果树靠卖水果为生的人,都争着把他接到家里去供养。
平日里看那橐驼所种的树,即使是移植的,也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实往往结得又早又多。
别的种树人虽然暗中观察模仿,也没有谁能比得上他的。
有人问他其中的奥秘,他回答说:“橐驼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和旺盛繁殖,只是能顺应树木的天性,让它按照自己的本性生长罢了。
树木的本性是:它需要根能得以舒展,它需要培土均匀,它喜欢已经习惯了的土壤,四周的土要捣结实。
这样做了之后,就不要再去动它,也不必去为它操心,种好后可以连头也不回地离开。
栽种时要像抚育子女一样的细心,种完后要像把它丢弃了一样地不再照看。
这样它的天性才能得以保全,它也会按照自己的本性健康成长。
所以我只不过是不妨害它生长罢了,并不是能使它长得高大茂盛;只不过是不抑制延缓它果实的生长罢了,并不是能使它的果实结得又早又多。
别的种树人就不是这样,他们种树时没有让树根得以伸展,又让它离开了已经习惯了的土壤。
他们培土,不是土多了就是土不够。
如果有能不同于这样种植的,则又爱护得过分,总是想着它,早晨去看看,晚上去摸摸,离开之后又跑来看一下。
更有甚者竟然抓破树皮来验查它是死是活,摇动根株来观察栽得是松是紧;这样的话,树木就会一天天地偏离它生长的本性了。
这些人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是与它为敌。
所以他们种树都比不上我,其实我又有什么特殊能耐呢?”
问的人说:“把你种树的道理,转用到做官治理百姓上,可以吗?”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而已,做官治理百姓不是我的职业。
但是我住在乡里的时候,看见那些当官的喜好颁布繁多琐碎的命令,好像很怜惜老百姓,结果却给百姓们带来灾祸。
早晚都有差役跑来大喊:‘长官命令,催促你们耕地,鼓励你们种植,督促你们收割,早些缫你们的丝,早些织你们的布,抚养好你们的小孩,喂大你们的鸡和猪。
’时不时地敲起鼓将大家聚到一起,打着梆子将大家招来。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算晚饭和早饭都不吃而去招待那些差役都忙不过来,又怎能使我们人丁兴旺,生活安定呢?所以我们是如此的贫困而且疲惫。
这些与我所从事的职业有一些相似之处吧?”
问的人说:“这不是很好吗!我问种树,却得到了治理百姓的方法。”于是,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作为官吏们的鉴戒。
解读
本文开头先说明郭橐驼的身世,“甚喜,名我固当”一句反映了他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特点,也为下文做好了铺垫。
二、三两段是重点。
第二段一正一反说明种树的道理,也就是“顺木之天,以致其性”。
随后柳宗元以“官理”引入正题,借种树的道理写为官之道。
此文重在“既然”、“反是”两处转笔上,前后一虚一实,一宾一主,前提后应,处处朴老简峭。
梓人传
出自:柳宗元
这篇文章跟上篇《种树郭橐驼传》结构相似,都是以譬喻的手法,揭示治国的道理。
此文写梓人杨潜才能出众,他善于全面规划,对群工指挥得当,这实际是暗示了贤明宰相的治国之道。
原文
裴封叔之第①,在光德里。
有梓人款其门②,愿佣隙宇而处焉③。
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④。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
舍我,众莫能就一宇。
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
委群材⑤,会众工。
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
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
量栋宇之任⑥,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
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⑦,莫敢自断者。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
画宫于堵⑧,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
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视大骇⑨,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
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
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
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⑩。
外薄四海⑪,有方伯、连率。
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
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⑫,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
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
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
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
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
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
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衒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⑬,而遗其大者远者焉。
所谓不通是道者也。
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倘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
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⑭。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
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⑮,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
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
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
①裴封叔:人名,柳宗元的妹夫。
②梓(zǐ)人:木匠。
③隙宇:空闲的房子。
④砻(lónɡ):磨。
斫(zhuó):削。
⑤委:堆积。
⑥任:规模。
⑦俟(sì):等待。
⑧堵:墙壁。
⑨圜视(huán):瞪圆了眼睛看。
⑩判:细分。
⑪薄:通“迫”。
⑫啬(sè)夫:帮助县令处理赋税、诉讼等事务的官吏。
版尹:主管户籍的官吏。
⑬听听(yín):通“龂龂”,争辩的样子。
⑭圮(pǐ):倒塌。
⑮桡(ráo):弯曲变形。
译文
裴封叔的宅第在长安光德里。
一天,有个木匠来敲他的门,希望租几间空屋居住。
这位木匠随身携带着量尺、规矩、绳墨,居室中却不存放磨砺、砍削的工具。
我问他有什么能耐,他说:“我善于估算木材,审察房屋的规模,根据房屋高深、圆方、短长的具体情况,来指使工匠们干活。
没有我,人再多也盖不出来一间房子。
所以如果是替官府干活儿,我的工钱是一般工匠的三倍;如果是替私人干活儿,我就要领取工钱的一大半儿。”一次,我走进他的房中,见他的床缺了脚,他自己却不能修理,说什么要请另外的工匠来修。
我对他深为嘲笑,认为他是个没有能耐却贪财嗜货的人。
后来,京兆尹准备要整修官署,我前去观看。
只见那里堆积了许多木材,聚集了很多工匠。
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刀锯,都围着那个木匠站着。
那木匠左手拿着尺,右手拿着杖,站在人群中间。
他估量着房屋的规模,掂量着木材的承受能力,然后将手中的杖一挥,说:“斧子!”那些拿斧的工匠便跑到右边去砍。
又回头指着左边说:“锯!”那些拿锯的人便跑到左边去锯。
一会儿,拿斧头的工匠砍起来,拿刀的削起来,都看着他的眼色,等待着他的吩咐,没有敢自作主张的。
其中那些不能胜任的工匠,他便发着脾气将他们辞退了,也没有谁敢表露不满和怨恨。
他在墙上画出的房屋的设计图,图不过一尺见方却能周详地表现出房屋的规模,在他的精细计算下大厦建成完工,各部位紧凑结合,竟没有半点儿出入。
官署修成后,他在屋梁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某建”,署名是自己,而那些干活的工匠都不列名。
我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才懂得他的技术是多么的精深高超。
接着我又感叹地说:那个木匠大概是一个舍弃具体手艺,致力于发挥自己心智,因而能够掌握事物关键的人吧?我听说劳心者使唤别人,劳力者被人使唤。
那个木匠应该是个劳心者吧?有能耐的人得到重用,有智慧的人参与谋划,那个木匠应该是个有智慧的人吧!这足可以为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人效法了,再没有比这更相似的事情了。
治理国家在于以人为根本。
那些从事具体工作的人,是徒隶,是乡师、里胥,他们的上面是下士,下士上面是中士、上士,再往上是大夫,是公,是卿。
大略上可以分为六种职别,又可以细分为各种差事。
国都以外,直到四方边境,有方伯、连率这样的封疆大吏。
每个郡有郡守,每个县有县令,而且都有副手辅助行政。
下面有胥吏,再往下还有啬夫、版尹来担当职役,就像工匠们各怀技能,靠劳力而吃饭一样。
那些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人,提拔任用他们,指挥役使他们,制定治理国家的纲要并且加以调整,规范法制而加以整顿。
这就像那位木匠有规矩、绳墨来确定规模一样。
选择天下的人才,使他们各称其职;安顿天下的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
看了京城便能了解乡村的情况,看了乡村便能了解封地的情况,看了封地便能了解全国的情况。
至于远处、近处、小事、大事,都可以凭借手中的地图推究出来,就好像那位木匠在墙上绘制房屋图样而后按图使工程完工一样。
举荐有才能的人并且任用他们,不要使他们感激谁的恩德;斥退没有才能的人,让他们离开职位,也没有谁会怨恨。
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夸大自己的名声,不亲自去干各种琐碎的事情,不干涉各级官员的职权,每天与天下的杰出人士讨论国事政策;就像那个木匠善于指挥各种工匠而不夸耀自己的技能一样。
这样做,就符合宰相的职责,整个国家也就得到了治理。
符合了宰相的职责,国家得到了治理之后,全国人都会抬头仰望说:“这便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世人遵循他的业迹而满怀仰慕之情地说:“这都是因为那个宰相的才能啊!”现在的士人有时谈起殷、周之治的时候,一定要称赞伊尹、傅说、周公、召公;而那些从事各种具体事务的官员虽然勤劳,却不能被记载下来。
这就像那位木匠在屋梁上写下自己的姓名一样,而那些干活的工匠却不能列名一样。
伟大啊!宰相。
通晓这些道理的,便是大家说的宰相了。
那些不懂得事物的要领根本的人与此相反。
他们将谨慎恭顺、勤勤恳恳当作要务,把处理公文当作万事之首。
炫耀自己的能力,夸大ª己的声名,亲自去处理琐碎的事务,干涉各级官员的职权,暗自包揽各种繁杂差事,在殿堂之上与人争辩不休,却将国家的长远大计放在了一边;这便是不通晓为相之道的人啊。
就像木匠不知绳墨的曲直,规矩的方圆,寻引的短长,胡乱地夺过工匠们的斧头刀锯来帮他们干活,但又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以至于将事情弄糟,因而没有什么成就;这岂不是荒谬吗?
有人说:“如果那主管房屋建造的人,倘若想实行他自己的想法,牵制那木匠的计划,舍弃历代相传的经验,却采用过路人的意见,致使房屋不能建成,这难道是木匠的过失吗?成功与否,不过在主管建房的人是否信任那木匠罢了。”我说:“不能这样说。”如果绳墨、规矩已经确定,应该高的地方就不能压低,应该窄的地方就不能拓宽。
按照我的意见办,房屋就能坚固;不按照我的意见办,房屋就会倒塌。
如果那个主事的人甘心放弃坚固而选择倒塌,那木匠就应该收起自己的技术,藏起自己的智慧,远远地离开,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不屈从。
这才是个真正的好木匠啊。
如果他贪图财物,一味忍让而不离去,那就丧失了原则,是屈从而不能坚持自己的职守啊。
到了栋梁折断、房屋倒塌的时候,却说:“不是我的过错。”这是可以的吗?这是可以的吗?
我认为那木匠营造房屋的方法与做宰相的有相似之处,所以写了这篇文章保存起来。
那位木匠大概就是古代审察各种材料的曲直和形状的人。
现在称之为“都料匠”。
我遇到的那位木匠姓杨,名潜。
解读
本篇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主要通过人物语言和动作来体现。
先看本文的语言。
梓人是这篇文章的主人公,首段写梓人回答裴封叔的话时,有一句说“舍我,众莫能就”,此处可以看出梓人的自信。
第三段写梓人指挥工人工作时,只说了“斧”、“锯”两个字,却把梓人的干练和大将风范描绘得惟妙惟肖。
再来看动作描写。
梓人指挥百工时,“左持引,右执杖”、“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顾而指”,透过这一系列动作,梓人自信练达的形象一览无余。
卷六唐宋文愚溪诗序
(柳宗元)
本文是作者为他写的《八愚诗》(原诗已亡佚)所写的序。
序中说明了他将溪以及附近的丘、泉、沟、池、堂、亭、岛等命名为“愚”的原因。
通过议论,反映出了作者因“不合于俗”而被贬后所产生的愤懑之情。
【一段】原文
灌水①之阳②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③。
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
余以愚触罪④,谪潇水上。
爱是溪。
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
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断断⑤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注释
①灌水: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境内,经全州流入湖南省,注入湘江。
②阳:河流北面。
③潇水:在今湖南省境内。
④以愚触罪,谪潇水上:指作者因参加王叔文的改革活动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一事。
⑤断(duàn)断:争辩。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溪,东流注入潇水。
有人说:冉姓的人曾经住在这里,所以用自己的姓命名它为冉溪;也有人说:溪水可以用来染色,就用它的性能来命名,因此称它为染溪。
我由于愚昧而犯罪,被贬到潇水一带。
我喜欢这条溪,沿溪水走了二三里,找到了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安家。
古代有个愚公谷,现在我在这里安家,而这条溪的名称还没有最后确定,当地的土著居民还在为如何命名而争论不休,不能不为它改个名称了,因此我就改称它为愚溪。
【二段】原文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
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①之,为愚泉。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
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
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
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
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注释
①居:储存。
译文
在愚溪岸边,我买了小丘,称为愚丘。
从愚丘向东北走六十步,发现一处泉水,又买下为我所用,称为愚泉。
愚泉共有六个泉眼,都出自山下平地,泉水都是向上涌出的。
泉水汇合后曲曲折折地向南流去,我称它为愚沟。
于是担土砌石,堵住水流通道,形成水池称为愚池。
愚池东面,有个愚堂,它的南面,有个愚亭,愚池的中央,有个愚岛。
名贵的树木和奇石交错地排列着,都是山水中的出奇美景,由于我的缘故,它们都屈辱地蒙上了“愚”字。
【三段】原文
夫水,智者乐也①。
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②不屑,不能兴云雨。
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注释
①智者乐也:语出《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通“智”。
②蛟龙:即“蛟”,古代传说中一种类似龙的动物,能兴云布雨。
译文
水,是聪明的人所喜爱的。
现在这条溪却受到愚字的屈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河道太低,不能用来灌溉;水流又湍急,溪水中浅滩和石头又多,大船不能驶入;位置偏僻,水流又浅又窄,蛟龙不屑一顾,因而不能兴云布雨。
不能为世人造福,而和我的处境相类似,那么用愚字来屈辱地称呼它,也可以了。
【四段】原文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①,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②,睿而为愚者也。
皆不得为真愚。
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注释
①宁武子“邦无道则愚”:宁武子,名俞,春秋时卫国大夫,号“武”。
《论语·公冶长》:“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意思是说,在盛世时他能表现出己的聪明才智,乱世时他就显得愚昧无知了。
②颜子“终日不违如愚”:颜子,颜回,孔子的得意弟子之一。
《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意思是说,颜回从来不发表和孔子不同的见解,好像愚人。
译文
宁武子那种“邦无道则愚”的表现,是聪明人假装糊涂;颜子那种“终日不违如愚”,那是明白人在装傻。
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愚人。
现在我生活在太平盛世却做出了违背事理的事,所以凡是自称愚人的谁也比不上我。
正是这样,天下的人没有能和我争夺这条溪水的,只有我才能独占它并给它命名了。
【五段】原文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
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①,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于是作《八愚诗》,记②于溪石上。
注释
①鸿蒙:天地之间,宇宙。
②记:记载,在这里是铭刻的意思。
译文
愚溪虽然不会给世人带来利益,然而它能映照万物,溪水清澈,流动时发出金石般的铿锵之声,能使愚人喜笑眷恋,乐而忘返。
我虽然秉性与世俗不合,还可以用写作来自慰,选取身边万物,刻画山水百态,从不回避。
用我写的愚诗来歌唱愚溪,茫茫然而不违背事理,昏昏然而与愚溪相通,超越自然万物,融化于空寂境界,寂静得连我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
于是我便写了《八愚诗》,刻在溪边的石头上。
评析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后,心情是十分沉重的,而这种心情又无法直接发泄。
便只好寄情于山水之间。
读了本文后,我们可以深刻地认识到作者的内心痛苦。
全文在“愚”字上大作文章。
“愚”有两种:一种是“真愚”,另一种是作者自认的“愚”。
其实,“愚”也是相对的,辩证的。
古人曾说过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就是这个道理。
《愚公移山》中的愚公,你能说他是真愚吗?柳宗元更不是真愚,他在本文中自命为愚。
实际上是对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所发出的抗议。
本文有叙有议,叙议结合得十分紧凑。
写景时又能有条不紊,脉络分明。
例如,在第二段中对“八愚”的介绍,读来令人感到方位明确,大体上可以勾勒成图。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作者又援引了一些孔子的话,这些话又能紧扣全文的中心思想。
至于提到的“善鉴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之类的形容溪水的语言,堪称炼句典范。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出自:柳宗元
永州刺史韦彪修建了一处新堂,柳宗元亲自到场参观了这个新堂,并为它写下这篇文章。
此文先写名胜难得,作下铺垫;而后写新堂没有修建前十分荒芜,与修建之后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然后写新堂的景致优美;最后作者赞扬韦彪的仁义,希望后继者能够效法他。
原文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①,则必辇山石②,沟涧壑③,陵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
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
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④。
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
有石焉,翳于奥草⑤;有泉焉,伏于土涂⑥。
蛇虺之所蟠⑦,狸鼠之所游。
茂树、恶木,嘉葩、毒卉⑧,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⑨,既逾月,理甚无事。
望其地,且异之。
始命芟其芜⑩,行其涂。
积之丘如,蠲之浏如⑪。
既焚既酾⑫,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
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
怪石森然,周于四隅。
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⑬,堆阜突怒。
乃作栋宇,以为观游。
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⑭。
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⑮。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
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
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⑯,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⑰。
注释
①穹(qiónɡ)谷:深谷。
嵁(kān)岩:凸凹不平的山岩。
②辇(niǎn):用车运。
③沟:沟通。
④九疑:即九嶷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南。
⑤翳(yì):遮蔽。
⑥涂:污泥。
⑦虺(huí):一种毒蛇。
⑧葩(pā):花。
⑨韦公:当时任永州刺史。
⑩芟(shān):割除。
⑪蠲(juān):清除,疏通。
浏:水清澈。
⑫酾(shī):疏导。
⑬逶(wēi)邃(suì):曲折深远。
⑭庑(wǔ):堂下周围的廊屋。
⑮谯门:城门上的望楼。
⑯择:应作“释”,舍弃。
⑰二千石: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后来作为州郡一级官吏的代称。
译文
如果要在城邑中营造幽谷、峭壁和深池,那就必须用车子运来山石,开凿山涧沟壑,逾越险阻,耗尽人力,才可以办到。
然而想以此得到那种天造地设的景观,还是不能完全做到。
不必耗费人力,因地制宜,且能保全其天然之美,这种过去很难做到的事情,如今却在永州这里实现了。
永州实际上是九嶷山的余脉,最早来这里测量规划的人,环绕着山麓建起了城市。
这里有山石,却被深深地遮蔽在杂草丛中;这里有泉水,却被掩埋在污泥之下。
成了一个毒蛇盘踞、狸鼠出没的地方。
嘉树与恶木,鲜花与毒草,混杂在一处,竞相生长。
因此被称为是荒凉污秽的地方。
韦公来到永州任刺史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因为治理颇见成效,所以现在也就没有很多的事情了。
他望见这块地方,感到很不寻常,这才派人割除荒草,开通道路。
割除的杂草堆积如山,疏浚后的泉水晶莹清澈。
等到将割下的杂草全部焚烧干净,泉水也浚通完毕,才感觉到奇妙的景致层出不穷,清与浊分辨开了,美与丑不再混杂。
这时再来看那树木,青翠秀丽,挺拔舒展;看那泉水,微波荡漾,萦回曲折。
奇形怪状的石头林立,环绕四周。
有的排列成行,有的如同跪拜,有的站立,有的卧倒。
洞穴曲折深邃,石山堆叠突兀。
于是在这里建造起厅堂,作为观赏游览的地方。
所有这些景物,无不是与地势山形完美地结合搭配在一起,似乎要在堂屋廊檐前献出它们的技艺。
城外连绵的山脉和宽广的高原,林木覆盖的山脚,也或隐或现地参加进来,和近处绿色的原野连接在一起,与高远的碧蓝的天空混成一色,这一切,仿佛都一齐会聚到城内来了。
新堂建成后,便邀请客人们前来参观,接着又设宴娱乐。
有人边赞美边祝贺说:“看到韦公您的这番作为,便知道您的志向。
您因地制宜而得如此胜景,难道不是意味着要顺应本地的民风来推行教化吗?您铲除恶木毒草而保留嘉树鲜花,难道不是意味着要去除残暴而保护善良吗?您清除污浊而使水流变得清澈,难道不是意味着要惩治腐败而提倡廉洁吗?您登高而望远,难道不是想要千家万户的百姓都得到安抚并被告知您的政令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座大堂又岂止是草木、土石、清泉令人惬意,只有远山、高原、丛林和山麓供人观赏呢?它将使继您之后来治理永州的人,都能够从这精巧的景致中悟出为政的大道理啊!”
我请求上述内容铭刻在石碑上,嵌于墙中,并编辑成册以作为刺史们效法的楷模。
解读
此文前面和中间部分以重墨写景,这是为后面设下埋伏。
文章的末尾发出议论,柳宗元从物事想到人事,想到韦使君对永州民俗的影响,即“除残而佑仁”,以此赞叹韦使君在永州的仁政。
钴潭西小丘记
出自:柳宗元
柳宗元因为支持新政,被贬到永州做司马。
在永州任上,柳宗元职务清闲,常常寄情于山水,写下了不少富有闲情逸致的诗文,其中就有著名的“永州八记”。
八篇游记既有关联,又能独立成篇,这篇文章就是“永州八记”其中的一篇。
在文中,柳宗元介绍了小丘的位置、丘上的怪石景观,并在观景时发现不少乐趣。
结尾处柳宗元对这座小丘曾经遭闲置表示感叹,抒发了自己遭贬黜、怀才不遇的苦闷。
原文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①。
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②。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
其石之突怒偃蹇③,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
其嵚然相累而下者④,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
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
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
即更取器用⑤,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
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⑥。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⑦,之声与耳谋⑧,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⑨,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⑩,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
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
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⑪?
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①钴(ɡǔ)(mǔ)潭:潭水名,因潭的形状像熨斗而得名。
钴,熨斗。
②浚(jùn):深。
鱼梁: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
③偃(yǎn)蹇(jiǎn):形容山石错综盘踞的样子。
④嵚(qīn)然:高耸的样子。
⑤更取:轮流拿着。
⑥效:献出。
⑦清泠(línɡ):清澈凉爽。
⑧瀯瀯(yínɡ):水流声。
⑨不匝(zā):不满。
旬:十天。
⑩沣(fēnɡ)、镐、鄠(hù)、杜:都是长安附近的地名。
⑪遭:运气。
译文
寻得西山后的第八天,沿着山口向西北走上二百步,又发现了钴潭。
潭西二十五步远,那水深流急的地方是鱼梁。
鱼梁上有个小土丘,上面生长着竹子树木;小丘上的岩石,突起耸立,起伏错杂,好像是从地下拱出来的一样,它们争着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多得数不清。
那些后高前低重叠着延伸向下的,就像牛马在溪边饮水;那些猛然前突,像兽角一样排列向上的,就像熊罴向山上攀登。
这小丘小得不足一亩,似乎可以把它装在一个小笼子里。
我问小丘的主人关于小丘的情况,他回答说:“这是姓唐的人家的弃地,想卖却卖不出去。”我问他价格,他回答说:“只四百两银子。”我怜惜小丘而买下了它。
当时李深源、元克己二人与我同游,都喜出望外,觉得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下我们便轮流拿来各种工具,铲除杂草,砍掉难看的树木,并放火将它们烧掉。
于是美好的树木挺立了出来,秀美的竹林露出了本来的容颜,奇异的山石也凸现出各自的面貌。
从小丘中央四外望去,只见山峰高峻,云彩飘浮,溪水清流,鸟兽遨游其间;万物都快乐地呈现出巧妙的姿态,献出各自的技艺,在小丘之下表演着。
铺开席子卧在上面,山水清凉明爽的状貌映入眼帘,潺潺的流水声又传入耳中,悠远空阔的天空撩动遐思,幽深静谧的环境与心灵相合。
我不满十天就寻得了两处胜景,即使是古代喜欢游历的人,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啊!
唉!以小丘这样的美景,如果把它放到长安附近的沣、镐、鄠、杜等地,那么,爱好游乐的贵族富人们一定是争相购买,它的身价也会日增千金却越发不能购得。
现在它被废弃在这永州,农人渔夫经过而对它不屑一顾,价钱只有四百文,却多年卖不出去;而我与深源、克己偏偏是因为得到了它而欣喜,这小丘是注定有这样的运气吗?
我将这些写在石头上,用来庆贺这座小丘的好运气。
解读
本文以物喻人,小丘指的就是遭贬后的柳宗元。
这座小丘周围虽然景致美妙,但遭人闲置已久,这就好比自己空有一身抱负,却不为朝臣所容,以致被贬永州。
此文虽然没有一字写到自己,但柳氏怀才不遇的苦闷表露无遗。
文托物而感遇,作者于眼前景幻出奇趣,于奇趣中生出静机。
笔力之峭厉,体物之工妙,绝非庸手所能及。
卷六唐宋文小石城山记
(柳宗元)
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篇。
文中表达了作者对小石城山地处荒郊僻壤之处而产生的感叹之情,对造物之神表示出怀疑的态度。
同时,抒发了贤者不被重用的愤懑心情。
【一段】原文
自西山①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
其上为睥睨②、梁③之形。
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
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
环之可上,望甚远。
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
类智者所施设也。
注释
①西山:我国以西山命名的地方很多,这里指湖南零陵县西的西山。
②睥睨(pìnì):城上有缺口的短墙,即“女墙”。
③梁(lì):栋梁。
译文
从西山路口一直往北,经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道路:其中一条向西,找不到任何美景;一条向东偏北,向前走不过四十丈,道路中断,被一条河水分开,有一堆积石横在路边。
积石中有的堆成了城墙上女墙的形状,有的堆成了栋梁的形状。
积石向旁延伸后形成一座石堡的样子,中间好像是一个门。
向门里看去漆黑一团,扔进去一块小石头,咚咚地发出了以石击水的声音,声音响亮清脆,余音回荡好久才消失。
环绕着石堡可以攀登上去,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很远。
在那里并没有土壤却能生长出姿态美好的树木和箭竹,长得特别好看茁壮,竹木的疏密高低生长适中,好像是经过聪明的人精心设计似的。
【二段】原文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
及是,愈以为诚有。
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①,而列是夷狄②,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
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③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释
①中州:古代称今河南省为中州,后泛指黄河中游广大地区。
这里在古代为政治、经济和文化发达的地区。
②夷狄:古代称东方少数民族地区为夷,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为狄,后泛指边远少数民族地区。
在这里特指作者贬居的永州一带。
③楚:楚国。
楚国为春秋战国时期南方的一个大国,它的南部疆域延伸到今湖南省南部。
译文
唉!我怀疑创造万物的神灵是否存在已经很久了。
到了这时,越发相信确实是有。
可是,我又责怪创造万物的神灵不把小石城山这样的美景设置到中原地区,却安排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使得它千百年来得不到向人们展示自己美好姿态的机会,这就叫做劳而无用。
神灵或许不应该这样做,那么神灵果真是没有吗?有人说:“把美景安排到这里是为了安慰那些被贬斥到这里的贤人志士。”也有人说:“这里的天地之间的灵秀之气,不造就伟大的人物而只创造这类的美景,所以楚国的南部贤人少而奇石多。”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评析
本文前半部分着重写景,后半部分则完全是议论。
写景时将小石城山的峭丽景色有条不紊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但又不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以景带情”,为后半部分做铺垫。
这样,作者在发表议论时,自会收到水到渠成的效果,读者在阅读时就会感到顺理成章,而不致于有突兀之感了。
作者在议论小石城山不应身处偏僻之地时,并不直接联系本人被贬到永州的不幸遭遇,而是让读者自己去体会。
“贤而辱于此者”不正是作者的写照吗?对“造物者”的质疑,不正是作者对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处分的抗议吗?
在写景方面,作者用寥寥数语就把小石城山那种自然形成的奇特景观显现:出来,特别是比喻手法的运用,把不易描绘的形象具体化,“睥睨”、“梁”、“门”、“堡坞”都是人们习见之物,使读者不得不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柳宗元的游记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赤壁赋》等,都从中汲取了不少表现手法。
就是在今天来说,他的文章也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出自:柳宗元
王参元是唐朝进士,他本来家境殷实,却因为一场火灾家财化为乌有。
柳宗元听说这一事后,写了这篇文章。
在本文中,柳宗元对王家失火一事的态度,经历了由骇到疑,再到大喜的变化,表达了作者对世道的讽刺。
原文
得杨八书①,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
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
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
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②,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③,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
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
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④,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
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
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
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
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
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
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
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⑤。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
黔其庐⑥,赭其垣,以示其无有。
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⑦。
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
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⑧;发策决科者⑨,授子而不栗。
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
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
许不吊灾⑩,君子恶之。
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
颜、曾之养⑪,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注释
①杨八:人名,名敬之,排行第八,他是柳宗元的亲戚。
②炀(yánɡ):这里指焚烧。
③滫(xiǔ)瀡(suǐ):用淀粉拌和食物使之柔滑。
④小学:泛指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学问。
⑤孟几道:人名,名简,字几道,是柳宗元的好朋友。
⑥黔(qián):黑色。
⑦祝融、回禄:传说中火神的名字。
相(xiànɡ):帮助。
⑧喙(huì):嘴。
⑨发策决科:指科举取士。
⑩许不吊灾:据《左传》记载,昭公十八年,宋、卫、陈、郑四国发生火灾,诸侯都来慰问,只有许国不来慰问,当时的人们便预测许国将要灭亡了。
⑪颜、曾:指孔子的弟子颜回、曾参。
译文
接到杨八的来信,得知您遭遇了火灾,家里什么积蓄都没有了。
我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到非常的震惊,接着又有所疑惑,最后却感到非常高兴。
因此把本想对您的安慰改成向您祝贺了。
路途遥远而书信中话语简略,我还没能确知火灾的真实情况,如果真的烧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剩下了,那我就更要向你祝贺了。
您平素总是殷勤地侍奉双亲,早晚宁静安乐,只期望着能恬淡平安地过日子。
如今却遇到了大火的灾害,使您受到惊吓,甚至连煮饭做菜的用具,都难以得到供给,我刚开始是因为这才大为震惊的。
一般人总是说:盈虚相依,福祸相倚,它们都是来去无常的。
一个人将要大有作为,开头会遭到种种惊吓困厄,于是有遭受水灾火难的,有遭到小人怨恨的;经受过劳苦变故,而后才能走上光明大道,古代的人都是这样。
这里面的道理玄虚荒诞,不着边际,即使古代的圣人也不能认为是确实可靠的,因此我随即又发生了怀疑。
像您这样熟读古人书籍的人,能著作文章,精通“小学”,有如此多的才学,而做官却不能超出众人之上,不能以广博的才学获得显赫的地位,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
京城里的人很多都说您家里广积财富,所以,士人中那些喜欢好名声的人对此都畏惧忌讳,不敢称道您的优点,只是自己知道您的优点,却把它藏在心里,说不出口。
这是因为公道难以彰明,世情又多是猜忌嫌疑,一旦说出称赞您的话,那么那些惯于讥讽别人的人就会认为他必是得了您非常大的好处。
我从贞元十五年就读到您的文章,放在心里大约有六七年没有向人谈起过。
这是我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而长久地违背了公道呀。
不是只对不起您一个人,等到我做御史、礼部员外郎的时候,自以为有幸作为天子的近臣,得到了说话的机会,想着要找机会向上说明您被压抑的才能。
但当我在同僚中称道您的时候,仍然有相视而暗笑我的。
我实在是痛恨自己的品德修养还没有光亮到为世人所见,清白的名声还没能确立,因而遭到世俗的猜疑。
我经常与孟几道谈起这些,也总是为此痛心不已。
现在好了。
您的家财被天火烧得精光,众人的疑虑,也随之化为灰烬了。
房子烧焦了,墙壁烧红了,显示您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这样您本身的才能,就能明白的显露出来而不为其他东西所污损,这是真实地展现才能的时候,是火神给予您的莫大资助。
我与孟几道十年来与您的相知,还不及这火一晚上给你带来的好名声呢。
从此以后,人们都会谅解您、称颂您,使心里藏着对您的称誉的人敢开口说话,使那些负责推举选拔人才的官员,也可以授给您官职而不必害怕了。
即使是你还想像过去那样瑟缩的怕受到讥笑,难道还能做得到吗?在这一点上我对您抱了很大的期望,所以最后才会非常高兴。
在古代,有哪一个诸侯国遇到灾害,其他诸侯国都会前来慰问的。
春秋时,许国不去慰问发生火灾的邻国,于是君子们便厌恶它。
如今我之所以说了这样的话,情况与古代有所不同,所以将本来的慰问变成了祝贺。
像颜回、曾参那样奉养父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物质上虽有所欠缺,又算得了什么呢?
解读
柳宗元说听到王家失火的消息后,先是“骇”,而后“疑”,最后又“大喜”,不明柳氏用心的人看到此处定然会觉得匪夷所思,这其实隐含了柳氏的良苦用心,也为下文埋下了伏笔。
按照一般思路,柳宗元应该解释自己为何“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但他偏偏不解释,而是转而说及王参元“勤奉养”、好读书却未能考中功名的身世,与王参元家财万贯的家世形成对比,从而引出“盈虚倚伏”的观点,这是借用道家“祸福相倚”的说法安慰王参元。
本文开头便寓含新奇,而这种新奇的色彩一直贯穿到底,给读者以异乎寻常的感受。
此文从奇处立论,行文亦有诙谐之气,而奇思隽语出于意外,可以摆脱庸庸之想。
本篇取径幽奇险仄,快语惊人,可以令读者破涕而笑。
待漏院记
出自:王禹偁
待漏院是古代宰相等候上早朝的地方。
古代宫中常用漏壶滴水的方式报时,存放漏壶的院子就被称为待漏院。
王禹偁的这篇《待漏院记》,不写景物写人事,他通过描写贤相、奸相、庸相这三类宰相在院中等待早朝时的心理活动,揭示出宰相的职责应该是勤政爱民,而不应以权谋私或是尸位素餐。
原文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岁功成者①,何谓也?四时之吏、五行之佐②,宣其气矣。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者,何谓也?三公论道,六卿分职,张其教矣。
是知君逸于上,臣劳于下,法乎天也。
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③,可数也。
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耳。
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犹然,况宰相乎!
朝廷自国初,因旧制,设宰相待漏院于丹凤门之右,示勤政也。
乃若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相君启行,煌煌火城④。
相君至止,哕哕鸾声⑤。
金门未辟⑥,玉漏犹滴⑦。
撤盖下车,于焉以息。
待漏之际,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来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畴多芜,何以禳之⑧;贤人在野,我将进之;佞人立朝,我将斥之;六气不和,灾眚荐至,愿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诈日生,请修德以厘之。
忧心忡忡,待旦而入。
九门既启⑨,四聪甚迩。
相君言焉,时君纳焉。
皇风于是乎清夷⑩,苍生以之而富庶。
若然,则总百官,食万钱,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复,思所逐之;旧恩未报,思所荣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车马玩器,何以取之;奸人附势,我将陟之;直士抗言,我将黜之;三时告灾,上有忧色,构巧词以悦之;群吏弄法,君闻怨言,进谄容以媚之。
私心慆慆,假寐而坐。
九门既开,重瞳屡回⑪。
相君言焉,时君惑焉。
政柄于是乎隳哉⑫,帝位以之而危矣。
若然,则死下狱,投远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复有无毁无誉,旅进旅退,窃位而苟禄,备员而全身者⑬,亦无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为文⑭,请志院壁,用规于执政者。
注释
①亨:顺利生长。
②四时之吏:传说中天上掌管四时变化的官员。
五行:金、木、水、火、土。
③咎:即皋陶,相传是舜时掌管刑法的大臣。
夔:相传为舜时的乐官。
房:即房玄龄,唐太宗时的名相。
魏:即魏徵,唐太宗时著名的谏臣。
④煌煌(huánɡ):明亮。
火城:宰相上朝时,文武百官要先到等候,因为天色未明,所以点着很多的蜡烛,称做“火城”。
⑤哕哕(huì):有节奏的铃声。
鸾:通“銮”,车铃。
⑥金门:宫门。
⑦漏:漏壶。
⑧禳(ránɡ):祭祷消灾。
⑨九门:泛指皇宫众多的宫门。
⑩皇风:国家的政治风气。
⑪重瞳(tónɡ):双瞳仁。
传说舜是双瞳仁,这里是指国君的眼睛。
⑫隳(huī):毁败。
⑬备员:充数。
⑭棘寺:指大理寺,古代掌管刑狱的最高机关。
译文
天道并不说话,而万物却能顺利成长,庄稼却能丰收,这是为什么呢?就是由于掌管四时和统辖五行的天官们,使四时风雨顺畅通达的结果。
国君不说话,却能使百姓亲睦,万邦安宁,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三公商讨了国家大计,六卿分别掌管着自己的职责,推广了君主教化的结果。
由此可知,君主在上面安逸,臣子在下面辛劳,是取法于天道的缘故啊!古代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从虞舜时的皋陶、夔到唐代的房玄龄、魏徵,历历可数。
他们不仅是自己有着高尚的德行,而且都把勤勉辅国当作自己的要务。
再说早起晚睡以侍奉天子,卿大夫尚且是这样,更何况是宰相呢!
朝廷自建国之初,沿袭前代的制度,在丹凤门的右边设置了一座宰相待漏院,表示要勤于政务。
当皇宫北面的宫阙刚刚露出一丝曙光,东方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宰相就要动身上朝了。
那仪仗中众多的灯烛火把凑在一起如同一座煌煌火城!等宰相到了待漏院,车马停了下来,那一阵阵有节奏的鸾铃声还在回响。
那时,宫门尚未打开,玉漏还在滴水,于是撤掉伞盖,走下车来,在待漏院中稍做休息。
在等待早朝的时候,宰相大概有许多考虑吧?
也许考虑的是百姓还没有安居乐业,怎样才能使他们享受太平;考虑四方的异族部落还没有归附,怎样才能使他们前来归顺;考虑战争还没有停止,怎样才能使战乱平定;考虑农田还有很多荒芜的,怎样才能将它们开垦出来;考虑有贤能的人还在山林隐居,怎样才能将他们选拔上来;考虑奸邪的小人还待在朝廷里,怎样才能把他们驱逐出去;考虑节气不调、灾祸不断,自己愿意辞掉相位,向上天祷告来消除灾难;考虑各种刑罚还没有废弃,欺诈行为经常发生,要请君主修养德行、加以治理。
就这样忧心忡忡,等待天亮上朝。
当皇宫的大门打开,四方八面的消息便顺畅地传入天子的耳中。
宰相向天子奏报了他的想法,君主予以采纳。
国家风气因此而清平,人民生活因此而富裕。
如果这样,那么宰相统率百官,享受很高的俸禄,便不是侥幸受宠,而是十分应该的啊!
而有人也许考虑的是私仇还没有报复,怎样才能驱逐自己的仇敌;旧恩还没有报答,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恩人荣耀起来;金钱美女,用什么方法才能搜罗到手;车马古玩,怎样才能尽皆取来;奸邪小人攀附我的权势,我将提拔他;正直的人直言抗争,我就要贬黜他;春夏秋三季发生灾情,报告上来,皇上忧虑,我要编些花言巧语来让他高兴;官吏们贪赃枉法,皇上听到了怨声,我要用谄媚的姿态来蒙混过去。
私心纷乱不息,坐着假装打瞌睡。
当皇宫的大门打开,皇帝屡次注视。
于是宰相进言,皇帝受到蒙蔽,政权因此毁坏,皇位也因此而发生危险。
如果这样,那么宰相被下狱处死,或者被流放到边远的地方,也不能算是他的不幸,也是应该的!
因此可以明白,一个国家的政治,万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宰相手里,能够不小心谨慎地对待吗?此外,还有那种既没受到毁谤,也没人称赞,随大流进退,窃居高位,享受俸禄,在朝中充数而只知道保全自己的人,也是毫不可取的。
大理寺的小吏王禹作这篇文章,希望书写在待漏院的墙壁上,用以劝诫执政的人。
解读
本文的开头和中间部分用了对偶的写法:前两段用天道、圣人做铺垫,以此衬托全文的格调,暗示宰相职责的重要性,可说是大方得体。
中间部分写贤相与奸相的比较,对偶工整,句调错落,形式干净而利落。
除了对偶,此文还在篇中入韵,“乃若北阙向曙,……相君其有思乎”一节,句句押韵,这样不但读起来琅琅上口,增加了文章的韵味,还把宰相入宫时的场景写活了。
这篇文章单纯就文法而言,可说是章法严谨,是习作古文的范文,难怪有人说它是“八股之祖也”(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
黄冈竹楼记
出自:王禹偁
王禹偁是宋初名臣,他敢于直谏言事,仕途较为坎坷。
宋真宗咸平元年(998),他被贬为黄州刺史。
他在黄州修建了两座竹楼,楼成后写作此文。
文章主要记了竹楼的景致,自己登楼玩赏时的种种乐趣,表现了自己在谪居中寓情山水、豁达自适、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原文
黄冈之地多竹①,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②,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③,蓁莽荒秽。
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
远吞山光,平挹江濑④,幽阒辽敻⑤,不可具状。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⑥,矢声铮铮然。
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⑦,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
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幹、丽谯⑧,华则华矣。
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⑨,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⑩。
若重覆之,得二十稔。
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⑪,丁酉又入西掖⑫,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⑬,己亥闰三月到郡。
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⑭,庶斯楼之不朽也。
注释
①黄冈:地名,在今湖北黄冈县。
②刳(kū):剖,挖空。
③雉(zhì)堞(dié):古代城墙上掩护守城人用的矮墙。
④挹(yì):汲取,舀。
江濑(lài):流过沙石的浅水。
⑤阒(qù):寂静。
敻(xiònɡ):远。
⑥投壶:古时的一种游戏,把箭投入壶中,按投中的多少分胜负。
⑦华阳巾:道士戴的一种帽子。
⑧齐云、落星、井(hán)、丽谯(qiáo):此四者都是有名的华丽楼阁。
⑨骚人:诗人。
⑩稔(rěn):庄稼成熟。
庄稼一年一熟,故古人称一年为一稔。
⑪广陵:今江苏扬州。
⑫西掖:指中书省。
⑬齐安:即黄州,宋朝以黄州为齐安郡,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⑭嗣:接续。
葺(qì):修缮。
译文
黄冈地区盛产竹子,大的竹子像椽子那样粗。
竹工破开它,削去竹节,用来代替陶瓦。
家家户户都用它盖房子,因为它便宜而且省工。
黄冈子城西北角的城垛子都塌毁了,野草丛生,荒芜污秽。
我清理了那里,盖了两间小竹楼,与月波楼互相连通。
登上竹楼,远山的风光尽收眼底,平望出去,能看到江中的浅水流沙。
那幽静寂寥、高远空阔的景致,实在无法一一描绘出来。
夏天适宜听急雨,雨声有如瀑布之飞流直下;冬天适宜听密雪,雪花坠落发出玉碎之声;适宜抚琴,琴声和畅悠扬;适宜吟诗,诗韵清新绝俗;适宜下棋,棋子落盘有丁丁清响;适宜投壶,箭入壶中铮铮动听。
这些美妙的声音,都是因为竹楼才得以听到。
公事办完后的闲暇时间里,披着鹤氅衣,戴着华阳巾,手持一卷《周易》,焚香默坐,驱散尘世中的种种杂念。
除了水色山光之外,只见到风帆沙鸟、烟云竹树罢了。
等到酒意退去,煮茶的烟火熄灭,便送走夕阳,迎来皓月,这正是谪居生活的快乐之处啊。
那齐云楼、落星楼,高是很高了;井幹楼、丽谯楼,华丽是很华丽了。
但它们只不过是用来贮藏妓女和能歌善舞的人罢了,这不是诗人应做的事,是我所不屑去做的。
我听竹工说,竹子做屋瓦,只能用十年,如果覆盖两层竹瓦,可以支持二十年。
唉!我在至道乙未那一年,由翰林学士而贬到滁州,丙申年又调到扬州,丁酉年又到中书省任职,戊戌年的除夕,奉命调到齐安,己亥年闰三月才到了齐安郡城。
四年之中,奔走不停,还不知道明年又在何处,难道还会怕竹楼容易朽坏吗?希望后来的人跟我志趣相同,能继我之后接着修整它。
或许这座竹楼就永远不会朽坏了吧!
解读
本篇重在写景、叙事,并于其中表达作者的生活情趣。
王禹偁的景物描写堪称一绝,他所写的竹楼及周围景色,有清远拔俗的意境,它忽而高远,忽而清幽,变幻起伏之间,囊括全景。
此外,作者在景致描写的基础上,微微掺杂自己的感受,“夏宜急雨”一句,是作者将竹楼之景投映到周围环境中所得的感念,只不过这一感念由视觉转为听觉,使得竹楼既有景色美,又有音韵美,这是通感的写法。
吴楚材、吴调侯评价此文说:“冷淡萧疏,无意于安排措置,而自得之于景象之外。
……起结摇曳生情,更觉蕴藉。”
本文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多用四言句。
四言句是一种短句结构,有冲淡萧散的特点,对于表现清明超脱的情调帮助很大。
这种形式又跟本篇里所写的清幽景色、闲适生活相搭配,二者相互映衬,使文章富有形式美和内容美,从而烘托出了本文的意境之美。
书《洛阳名园记》后
出自:李格非
李格非曾写过《洛阳名园记》一书,里面对洛阳城十九座名园的盛景进行了记载。
这篇文章是写在《洛阳名园记》后面的一篇跋,从洛阳名园的兴废联想到洛阳城的盛衰,而洛阳城的盛衰又标志着天下的治乱。
他列举了唐朝王公贵戚奢侈淫乐导致亡国的事迹,告诫统治者要引以为戒。
原文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殽、黾之阻①,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②,盖四方必争之地也。
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
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
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③。
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蹴④,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⑤,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无余处矣。
予故尝曰:“园囿之兴废⑥,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囿之兴废而得。
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⑦,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注释
①殽:同“崤”,崤山。
黾(měnɡ):黾隘,古隘道名。
②走集:往来必经的要地。
③五季:指五代,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④蹂(róu)蹴(cù):蹂躏。
⑤榭(xiè):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⑥囿(yòu):园林。
⑦治忽:治乱。
译文
洛阳地处天下的中央,挟着崤山、黾隘的险阻,正当着秦地、陇地的要害,是赵、魏之间的必经要道,因此成为天下四方的必争之地。
天下太平无事则罢了,如果有事,则洛阳必先遭受兵乱。
所以我曾经说过:“洛阳的盛衰,是天下太平与混乱的征兆啊。”
唐贞观、开元年间,公卿贵戚在东都洛阳营造馆舍府第的,号称有一千多处。
到了唐末,就变成了一派散乱破败的样子,接下来又遭受了五代残酷的战祸。
洛阳的池塘竹树在兵车的践踏之下成了土堆废墟,高亭大榭也都在战火的焚燎中化为了灰烬,它们都随着唐朝的灭亡而一道消失了,找不出什么幸存的。
所以我曾经说:“园林池苑的兴废,是洛阳盛衰的征兆啊。”
既然天下的太平与混乱,看了洛阳的盛衰就可以知道;洛阳的盛衰,看了那里的园林池苑的兴废就能知道。
那么我作的《名园记》,又怎么是没有用处的呢?
唉!公卿大夫刚到朝廷任职,就一味放纵自己的私欲,一切只为了自己,忘记天下的太平与动乱,想引退下来享受这园林池苑带来的惬意,可以吗?唐朝的灭亡就是这样的呀。
解读
本篇结构精巧,首段说“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次段得出“园圃之兴废,洛阳盛衰之候也”的结论,到末两段得出结论:园圃的兴废关乎着天下兴衰。
全文不过三百余字,而其中概括了无限盛衰的治乱之变。
文意含蓄,有戒鉴之效,读之令人感叹不已。
此文语境险峭,开头处即以“挟殽、黾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衬托出本文的基调。
末尾发出感慨正旨,只用“唐之末路”四字,不言垂戒,但垂戒之意自在言外,笔法高绝。
严先生祠堂记
出自:范仲淹
严先生本姓庄,名光,字子陵,是光武帝刘秀的同学。
光武帝钦佩他的才能,在登基为帝后,征召严先生入朝做谏议大夫。
严先生没有接受官职,而是回睦州富春山隐居起来,耕田为生,垂钓为乐,深为时人称颂。
严先生死后,睦州百姓为纪念他,年年向他祭祀。
北宋中期,范仲淹当了睦州知州,他为严先生修建了一座祠堂,并作了这篇记文。
本文通过写严先生婉拒光武帝的邀请,隐居田园山林,赞扬了严先生不慕荣利的崇高品质。
原文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
相尚以道。
及帝握《赤符》①,乘六龙②,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
既而动星象③,归江湖,得圣人之清。
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
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
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④,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
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注释
①《赤符》:指公元25年,儒生彊华献上《赤伏符》,刘秀因而称帝一事。
②乘六龙:天子车驾的代称。
③动星象:光武帝刘秀曾把严子陵请到宫中叙旧,还与严子陵同榻而卧。
严子陵在睡梦中把脚搁到了刘秀的肚皮上。
第二天观察天象的太史上奏,说是昨夜客星犯帝座甚急。
④微:假如不是。
译文
严先生,是光武帝的老朋友。
两个人以道义而相互推崇。
到了光武帝得到《赤符》的祥瑞,乘着六龙的阳气而称帝,得到了圣人奉行天道的时机,统治着亿兆的臣民,普天之下有谁能超过他?只有先生凭着自己的节操而高出其上。
后来先生因为与光武帝交情甚密而震动了天上的星象,先生于是退隐江湖,达到了圣人清高脱俗的境界。
先生视名禄如粪土,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超过他?只有光武帝能够以礼而敬重他。
《易经》上《蛊卦》“上九”爻,正当其他各爻都正在有所作为的时候,这一爻却偏偏是“不事奉王侯,保持自己品德的高尚”。
先生就是这样做的。
《易经》上《屯卦》的“初九”一爻,表示阳德正在亨通,因而能“以尊贵之身礼遇卑贱的人,大得民心”。
光武帝正是这样做的。
所以先生的高尚情操,比日月还要高出;光武帝的宽阔胸襟,能包容大到天地之外事物。
没有先生,就不能成就光武帝气量的弘大;没有光武帝,又怎能促成先生的高尚节操?先生的作为让贪婪的人变得廉洁,让怯懦的人变得自强自立,这真是对名教的莫大功劳啊。
我到本州任职后,才建造了祠堂来祭奠先生。
然后又免除了先生后代子孙四家的赋役,让他们专心管理祭祀的相关事宜,还因此作了歌颂扬道:云与山莽莽苍苍啊,江水浩浩荡荡。
先生的高风亮节啊,如山高,如水长!
解读
这篇文章虽说重点写的是严先生,但文中说严先生的地方,几乎句句都有光武帝与之对照,如“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一句,写光武帝的量大,其实是衬托严先生的格调高。
此文字少意多,文简理详,有节节相生之妙。
卷六唐宋文岳阳楼记
(范仲淹)
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城西门上,为著名风景地,始建于唐,其后败坏,至宋初时又重加修葺。
在本文中,作者通过在岳阳楼上见到的景物抒发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同时也表达了作者无限感慨的心情。
【一段】原文
庆历四年①春,滕子京②谪守巴陵郡。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③兴。
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④予作文以记之。
注释
①庆历四年:即公元1044年。
庆历为北宋仁宗的年号。
②滕子京:名宗谅,河南人,与范仲淹同年进士。
曾在泾州任知州。
后因被人诬告“枉费公用钱”而贬至巴陵郡(今湖南岳阳)。
③具:同“俱”。
④属:同“嘱”。
译文
庆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贬到巴陵郡任太守。
到了第二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他便重修了岳阳楼,扩大了原来的规模,把唐朝名士和当代人物的诗赋刻在上面,委托我写篇文章记下这件事。
【二段】原文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①一湖。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朝晖②夕阴,气象万千。
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
然则北通巫峡③,南极潇湘④,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注释
①洞庭:即洞庭湖,在岳阳之西。
②晖(huī):阳光。
③巫峡:长江三峡之一,在四川省。
④潇湘:两条河名,流经湖南,注入洞庭湖。
译文
我看巴陵郡的美景,全在一个洞庭湖上。
它含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漫无边际。
朝阳夕照,气象万千。
这就是岳阳楼一带的壮观美景,前人对它的描绘已经很详尽了。
那么,它的北面通向巫峡,南面直抵潇水、湘江,贬官诗人常在这里聚会,当他们触景生情时,能没有差异吗?
【三段】原文
若夫霪雨①霏霏②,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③,山岳潜形;商旅不行,墙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④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注释
①霪(yín)雨:同“淫雨”,连绵的雨。
②霏霏:细雨:
③耀(yào):光辉。
④国:在这里指国都。
译文
有时细雨连绵不断,数月不见阳光;阴风怒吼,浊浪腾空而起;日月星辰光芒消失,山岳也隐没了它的形体;商人旅客无法通行,桅杆倾斜,船桨折断;傍晚一片昏暗,虎啸猿啼。
这时登上了岳阳楼,就会产生远离京城、怀念家乡,担心受人中伤、讥笑的心情,他们满目都会是萧瑟凄凉的景象,从而极度伤感而悲痛了。
【四段】原文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①汀兰,郁郁青青。
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注释
①芷(zhǐ):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花为白色。
译文
有时春光明媚,风停浪静;水天一色,碧波万里;沙鸥飞翔云集,金鲤游动嬉戏;岸边芷草和沙洲兰花,郁郁青青。
有时还会出现云雾消散一空,月光一泻千里;湖面似金光闪烁,月影如璧玉浮沉;渔歌互相问答,其乐无穷!这时登上了岳阳楼,就会令人心旷神怡,一切宠辱都被置之度外,临风酌饮,真是心花怒放了。
【五段】原文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
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庙堂①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②之远,则忧其君。
是进亦忧,退亦忧。
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注释
①庙堂:宗庙和明堂,借代为朝廷。
②江湖:泛指五湖四海各地,唐以后往往用于落魄流浪之处。
译文
唉!我曾经探求过古代仁人志士的胸怀,他们或许同上述两种人的表现不一样。
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因外界环境称心而兴高采烈,也不因自己的失意困窘而悲痛欲绝。
身居朝廷高位,就会为百姓担忧;身处边远江湖,就会为皇帝担忧。
这就是升官也担忧,贬斥在外也担忧。
那么他们何时才会感到快乐呢?他们一定会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唉!如果没有这种人,我还能和谁志同道合呢?我写本文的时间是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评析
在古文中,《岳阳楼记》是一篇声誉极高的传世之作,现已成为中学语文教材的保留篇目之一。
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它在选材、构思等方面确实不同凡响,而且因为本文中作者所提出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名句已成为人们公认的座右铭。
文章先从作者的写作动机谈起,然后再介绍重修后的岳阳楼的“大观”,由“大观”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不同心情的游客的“感极而悲”和“其喜洋洋”的截然相反的情绪。
最后,作者巧妙地借“古仁人之心”批评了“喜”、“悲”的表现,用画龙点睛之笔道出了个人理想的最高境界,收到了令人折服、称叹的效果。
这样的安排,妙就妙在顺理成章,毫无牵强之感。
岳阳楼是个驰名四方的景点,既然是为它作“记”,那就离不开写景。
全文的写景共有三处:第二段中是写它的一般景观,着重描摹出“气象万千”的雄伟场面。
第三段中则是写它在天气恶劣时的凄凉情景。
第四段里又写出它在春和日丽时的美好面貌。
这三处的写法各有不同,是和其写作目的相呼应的。
特别是在第三、四段中,作者完全采用了对比的手法刻画出了不同的场面,从而紧密地呼应了游客们“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的观点。
在用词方面,作者的雕琢功力确实不凡。
全文词汇较丰富,又多用对偶句(第三、四段中的对偶句用的是骈体文句法,这也是本文写法上的特点之一)。
如“衔远山,吞长江”写出了岳阳楼的宏伟气势,“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写出了它正处于商旅通衢,“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写的是阴天时的情形,“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写的是晴天下的景观。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对偶句紧密地配合了人物的思想感情,使文章的说服力更加强烈。
最后还应指出的是,作者在写作本文时,已经被贬斥在外,本身也是个“去国怀乡”之人。
正是由于本身的处境,他才能体会到“迁客”的衷肠。
在这样的处境下,他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也是不容易的。
至于他提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至高无上的思想境界了,已被千百年来的仁人志士奉为座右铭。
谏院题名记
出自:司马光
谏官是劝谏皇帝的官员。
谏院是谏官办公的场所。
北宋仁宗年间,司马光做了知谏院,也就是谏官的首长,他为勉励谏官做好本职工作,于是立了一座碑,上面刻上谏官的名字,这个碑刻就是谏官石刻。
本文就是为谏官石刻而写的,叙述了谏官的来历,阐明了谏官的责任和应具备的品德,以及谏官石刻的由来,告诫谏官们要恪尽职守。
原文
古者谏无官,自公、卿、大夫至于工、商,无不得谏者。
汉兴以来,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众,得失利病,萃于一官使言之,其为任亦重矣。
居是官者,当志其大,舍其细,先其急,后其缓,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
彼汲汲于名者①,犹汲汲于利也。
其间相去何远哉?
天禧初②,真宗诏置谏官六员,责其职事。
庆历中,钱君始书其名于版,光恐久而漫灭,嘉祐八年③,刻著于石。
后之人将历指其名而议之曰:某也忠,某也诈,某也直,某也曲。
呜呼!可不惧哉?
注释
①汲汲:形容急于得到样子。
②天禧:宋真宗的年号,1017年至1021年。
③嘉祐:宋仁宗的年号,1056年至1063年。
译文
在古代没有设置专门负责进谏的官职,从官居高位的公、卿、大夫到平常的工匠、商人,没有不能够进谏的。
等到汉朝兴起,才设立了这个官职。
将天下所有的政事,四海之内的百姓,治理国家的利弊得失,都通过一个人的嘴说出来,他的责任是相当重大的啊!位居这个官职的人,应当时常想着那些关系全局的方面,舍弃琐碎的细节;先就紧急的事情加以进谏,把不是很紧急的事情放在后面;行事的时候应该只求有利于国家,而不考虑如何为自己谋得利益。
那些急切追求声名的人,就像那些迫切追求私利的人一样。
他们和谏官中间的差距可谓太远了吧!
天禧初年,真宗下诏设置谏官六名,命他们恪守职责。
庆历年间,钱君开始将谏官的名字写在木板上,我恐怕日子长了名字会磨灭掉,因此在嘉佑八年的时候,将谏官的名字刻在了石头上。
如此,后世的人就可以逐个指着他们的名字议论:这个人是忠臣,这个人是奸臣;这个人正直,这个人奸邪。
唉!怎能不心存戒惧呢?
解读
本篇结构简短,但是笔锋犀利,议论严谨不疏。
开头极言谏官的责任和处事原则,起势高远突兀。
然后写谏官当恪尽职守。
再写皇上置谏官,最后写谏院题名。
全篇一百六十余字,字字如金,无一句闲话;层次鲜明,曲折万状,包括无遗。
义田记
出自:钱公辅
范仲淹乐善好施,他曾设置“义田”,养济族人,使他们能够丰衣足食。
钱公辅是仁宗朝的进士,他对范仲淹设置“义田”的做法很欣赏。
这篇文章正是为称赞范仲淹的这一善举而写的。
本文叙述了范仲淹设置“义田”之事,引用春秋时晏子的事迹与范仲淹作对比,赞扬了范仲淹的仁义之举。
原文
范文正公①,苏人也。
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②,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
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
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
日食,人一升。
岁衣,人一缣③,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
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④。
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
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⑤,仕而居官者罢莫给。
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
既而为西帅⑥,及参大政,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
公即殁,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
公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
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
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⑦,桓子曰⑧:“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
如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
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
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第也。
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
今观文正之义田,贤于平仲。
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钟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⑨,止乎一己而已。
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⑩,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
而族之人,操壶瓢为沟中瘠者⑪,又岂少哉?况于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世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
独高其义,因以遗其世云。
注释
①范文正公:即范仲淹,“文正”是他的谥号。
②常稔(rěn):收成好。
③缣(j iān):双丝的细绢,此指一匹织物。
④斛(hú):古代的计量单位,十斗为一斛。
⑤屏:退隐。
俟(sì):等待。
⑥西帅:宋神宗庆历三年,范仲淹出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
⑦晏平仲:即晏婴,春秋时齐国大夫。
⑧桓子:姓田,名元宇,春秋时齐国贵族。
⑨孥(nú):妻儿。
⑩廪稍:官府发给的粮米。
⑪瘠(jí):指饿死在沟渠里面。
译文
范文正公,是苏州人士。
他平生喜欢布施,选择那些与他交好而又贫穷的,与他关系疏远却又贤良的人,对他们都给予周济。
正当他显贵的时候,购置了靠近城郭而且常年有好收成的田地千亩,称作“义田”,用来供养周济全族的人。
使他们天天有饭吃,年年有衣穿,婚丧嫁娶都有所资助和贴补。
选择族中年龄大而又有德行的人主管账目,按时供给出纳。
每天的口粮,是每人一升;每年的衣料,是每人一匹绸绢。
嫁女儿的给钱五十千,改嫁的给钱三十千;娶媳妇的给钱三十千,再娶的给钱十五千;办丧事给的钱和改嫁的数目一样,葬小孩的给钱十千。
族中住在一起达到九十口人的,从每年的收入中支出八百斛粮食。
用田产的收入供给这些聚居的族人,绰绰有余而没有困乏的时候。
那些罢了官回家乡居住,等候缺额的人,就周济他们;已经出来做官的就停止供给。
这是义田的大概情况。
当初文正公还没有显贵的时候,就曾经有志于此,然而二十年都没能有能力创办下这义田。
后来他出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参与商议国政,这时俸禄和赏赐的收入才足以实现了他的愿望。
后来文正公去世,他的后世子孙经管着他的产业,继承了他的遗志,就像他在世的时候一样。
文正公虽居高职,俸禄丰厚,但始终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直至去世。
死的时候还没有棺木盛敛他的尸身,他的儿子也没有钱办理丧事。
他只是将周济贫困,养活亲族的道义,传给了他的子孙。
从前的晏平仲,坐着简陋的车子,骑着瘦弱的马匹。
桓子对他说:“你这样做,是要隐藏君上对你的赏赐吗?”晏子回答说:“自从我显达以来,父亲一族的人,没有不坐着车子的;母亲一族的人,没有不丰衣足食的;妻子一族的人,没有受冻挨饿的;齐国的士人,靠着我才能生火做饭的,有三百多人。
像这样,是隐瞒君王对我的赏赐吗?还是彰明君王对我的赏赐?齐侯听到这话,便把罚晏子吃的酒,罚给桓子吃。
我过去敬佩晏子的好仁,齐侯的知贤,桓子的服义。
我还敬佩晏子的仁爱有等级,讲话有伦次。
先说父亲的一族,再说母亲一族,其次说到妻子一族,最后才说到那些关系疏远却贤能的人。”孟子说:“亲爱自己的亲人才能对人民仁爱,对人民仁爱才能爱惜万物。”晏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看文正公的义田,感觉他比晏子还要贤良。
他遍及恩惠的范围广大,影响深远,我又感觉这方面他恐怕要胜过晏子。
唉!世上有些位列三公、享受万钟俸禄的人,他们宅第的雄伟,车辆的豪华,歌伎舞女的众多,妻妾儿女的阔绰,都只是自己一个人享受而已。
而亲族中不能踏进他们家门的人,难道还少吗?更不要说去布施那些贤能的人了!在三公以下的那些做卿、做大夫、做士的人,粮食充足,俸禄丰厚,也只是个人享用而已。
而亲族中手拿水壶饭碗讨饭,饿死在沟渠中的人,又难道会少吗?也就更不用说还要去照顾其他的人了!他们都是文正公的罪人啊!
文正公的忠义著称于朝野,他的事业遍布于边疆,功劳声名传遍天下,后代必定有史官会记载下来的,我可以不用去记录;但惟独敬佩他的仁义,因此记录下来留传后世。
解读
这篇文章先是叙述“义田”的内容,然后又写范仲淹创办义田,死后子孙继承其遗志,最后又通过描写晏子和如今士大夫的做法,衬托范仲淹的仁和贤。
这是由己及彼,由近到远,作者称颂范仲淹,其中也寓含着对当今士大夫的讽刺。
吴楚材、吴调侯说:“如公(范仲淹)之义,不独难以望之晚近,即求之千古以上,亦不可多得。”由此可见,范仲淹的“义田”之举深为后世推重。
卷六唐宋文袁州州学记
(李觏)
李觏(ɡòu,1009-1059),字泰伯,北宋南城(今江西南城县)人,一生以教学为业,官至太学助教。
著有《退居类稿》等。
本文记叙了袁州州学创办的经过,从而批评了办学不力的地方官,指出了办学的重大意义。
【一段】原文
皇帝①二十有三年,制诏州县立学。
惟时守令,有哲有愚。
有屈力殚虑,祗②顺德意;有假官借师,苟具文书。
或连数城,亡诵弦声。
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注释
①皇帝:这里指宋仁宗。
②祗(zhǐ):恭敬。
译文
当今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颁布诏书命令各州县建立学校。
当时的知州、县令,有的贤明,有的愚昧。
有的千方百计地尽力而为,恭恭敬敬地遵照皇帝的圣明旨意去执行;有的假借官府和师长的名义,随便写一个奉命办学的文书上报。
有的地方一连几个城邑都听不到读书的声音。
皇帝倡导的事情下面并不响应,教育事业受到阻碍而不能推行。
【二段】原文
三十有二年,范阳①祖君无泽②知袁州③。
始至,进诸生,知学宫阙状。
大惧人材放失,儒效阔疏,亡以称上意旨。
通判④颍川陈君优⑤,闻而是之,议以克合。
相旧夫子庙,狭隘不足改为,乃营治之东。
厥土燥刚,厥位面阳,厥材孔良。
殿堂门庑,黝⑥垩⑦丹漆,举以法。
故生师有舍,庖廪有次。
百尔器备,并手偕作。
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明年成。
注释
①范阳:古郡名,在今河北涿县一带。
②祖君无泽:祖无泽,字泽之,北宋上蔡(今河南上蔡县)人,历官直集贤院。
③袁州:治所在今江西宜春县。
④通判:官名,地位略次于州府长官。
⑤陈君优(yōu):陈优,字复之,北宋长乐(今福建长乐县)人,进士。
⑥黝(yǒu):淡黑色。
⑦垩(è):白色土。
译文
当今皇帝在位三十二年时,范阳的祖无泽担任袁州的知州。
刚一到任,就召见学生,了解到当地校舍残缺败坏的情况。
他十分担心人才会因此流失,儒学的教化成果会日益淡薄,无法符合皇帝要求办学的旨意。
袁州的通判颍川人陈优,听说后同意祖无泽的看法,两个人的意见一致。
他们先去察看原来的孔庙,认为那里房屋狭窄不值得改建,就在袁州衙门东边选定地方。
那里的土地干燥、坚实,州学的正面向阳,选用了精良的建材。
厅堂、大门、厢房都用黑、白、红等色涂料、漆料加以装饰,全部都按照传统的要求去办。
学生和老师都建有宿舍,厨房和库房都井然有序。
一切材料、工具都准备好后,大家就齐心协力去干。
由于工匠技艺高超,官吏工作勤奋,夜以继日地工作,过了一年学馆就建造好了。
【三段】原文
舍菜①且有日,盱江②李觏谂③于众曰:“惟四代之学,考诸经可见已。
秦以山西鏖六国,欲帝万世,刘氏一呼,而关门不守,武夫健将,卖降恐后,何耶?诗书之道废,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
孝武乘丰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学术。
俗化之厚,延于灵、献。
草茅④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烈震主者,闻命而释兵;群雄相视,不敢去臣位,尚数十年。
教道之结人心如此。
今代遭圣神,尔袁得贤君,俾尔由庠序,践古人之迹。
天下治,则谭⑤礼乐以陶吾民:一有不幸,尤当仗大节,为臣死忠,为子死孝。
使人有所赖,且有所法。
是睢朝家教学之意。
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岂徒二三子⑥之羞,抑亦为国者之忧。”
注释
①舍菜:也作“舍采”,古代入学开始时举行的一种仪式。
即向孔子牌位献上芹藻一类菜蔬。
舍,放下。
②盱(xū)江:水名,一称抚河,又称建昌江,在今江西东部。
③谂(shěn):规劝,告诉。
④草茅:指在野的人。
⑤谭:同“谈”。
⑥二三子:即“二三君子”的略称,大家,诸君。
译文
举行祭孔的开学日期将要到来时,盱江人李觏规劝大家说:“虞、夏、商、周四代办学的情况,从经书上就可以见到。
秦国凭借崤山以西的实力与六国进行激烈战斗,想称帝于万世,而后刘邦一声令下,函谷关的门户就守不住了,强兵骁将,连投降都唯恐落后,这是为什么呢?这是由于秦朝把诗书上的道理都废弃了,使得人们只看见眼前私利而听不到道义。
汉武帝在国强民富时登位,光武帝出身行伍,他们都能孜孜不倦地推行儒家学说。
那时的风俗教化的淳厚,一直延续到灵帝、献帝时。
普通百姓敢于直言的人,掉了脑袋也不后悔;功高震主的大臣,能服从命令而放弃手中的兵权;割据一方的军阀,也不敢改变臣子的名分而称帝,就这样维持了几十年。
儒家教化能够如此深入人心。
现在国家有圣明的皇帝,你们袁州有贤明的长官,使得你们可以通过学校教育,实践古代圣贤的遗训。
在天下太平时,可以讲诵礼乐以感化百姓;万一出现变乱时,人们尤其应该坚持大节,当臣子的要为君而死,当儿子的要为孝而死。
使得人们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在行为上有所效法。
这就是朝廷办学的意图所在。
如果办学只是为了舞文弄墨以谋取个人私利的话,那岂止是诸位的羞耻,也是治理国家的人所担忧的事啊。”
评析
本文标题为《袁州州学记》,实则主要是“议”。
作者的主要观点集中在第三段中。
我国古代的教育事业,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
早在夏代,就有了学校的建制。
《孟子·滕文公》中说:“设为库序学校以教之,……夏日校,殷日序,周日庠。”不过,这些官办的教育机构不尽如人意,正如作者在本文中所说的那样,有不少地方“假官借师,苟具文书。
或连数城,亡诵弦声。
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这就从侧面反映出了袁州州学办得确实不同凡响。
本文的开头,通过地方官员对办学所持的不同态度,引出全文的中心思想,为下文祖无泽积极办学的行为做了铺垫。
在第二段中,作者不厌其烦地叙述了创办袁州州学的全过程,从选址、备料、房屋结构、装饰粉刷等各个方面分别叙述。
从中可以看出祖无泽在操办上确是一丝不苟,而作者并未用过多的笔墨进行赞颂,这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笔法。
而在关键性的第三段中,作者首先谈到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说明了教育事业确实是关系国家兴衰的大事。
接着,笔锋又转向现实,指出朝廷倡导办学的宗旨所在。
最后对“弄笔墨以徼利达”的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读到这里,读者自然会联想到在祖无泽的过问下,袁州州学一定会办得风风火火,成为当时的表率了。
选材详略得当,也是本文写作的成功之处。
如前所述,作者对办学的全过程介绍得巨细无遗,而对原来的“学宫”则仅用一个“阙”字加以概括。
“四代之学”的具体做法是怎样的?由于儒家的经典中早就有了详细的记载,因此作者便略而不谈。
卷六唐宋文朋党论
(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六一居士。
北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
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他曾积极支持范仲淹等人的新政主张。
一生博览群书,以文章著名,为古文“唐宋八大家”之一。
在写作上,他反对宋初西昆体的浮艳文风,主张文学须切合实用;在诗、词方面,他也有较深的造诣。
在史学上,他曾参与撰写了《新唐书》、《新五代史》。
本文通过兴衰治乱和朋党的关系说明了要“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的治国之道,实际上是为范仲淹等受到保守派的攻击而进行辩护。
【一段】原文
臣闻朋党①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②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此自然之理也。
注释
①朋党:同类的人为了相同的目的而结合在一起。
②道:在这里指理想、目标。
译文
臣听说有关朋党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有,只是希望君主能够辨别他们是君子还是小人罢了。
大体上说,君子和君子之间,因志同道合才结成朋党;小人和小人之间,因共同的私利才结成朋党。
这是自然的道理。
【二段】原文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
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货财也。
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乃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
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
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
君子则不然。
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①。
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为人君者,但当退②小人之伪朋,用君子真朋,则天下治矣。
注释
①济:成功,成就。
②退:黜退,排斥。
译文
但是臣认为小人并没有朋党,只有君子才有。
其原因是什么呢?小人所喜好的,是官职爵位;他们所贪图的,是金银财宝。
当他们的私利相同时,就暂时结成宗派成为朋党,这是假的。
等到他们见到有利可图时就会争先抢夺,或是无利可图时就会关系疏远,甚至反目成仇,互相残害。
即便是兄弟亲戚,也不能互相保护。
所以我说小人没有朋党,那些暂时结成朋党的,也是假的。
君子就不是这样。
他们所遵守的是道义,他们所奉行的是忠信,他们所珍惜的是名声和气节。
用这些准则来修养自身,就会志同道合而互相获益;用这些准则来治国,就会同心同德而把事情办好。
始终如一地坚持这样做,这就是君子的朋党。
所以当君主的,只要斥退小人的假朋党,任用君子的真朋党,全国就能治理好了。
【三段】原文
尧之时,小人共工、兜①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恺②十六人为一朋。
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恺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为天子,而皋、夔、稷、契③等二十二人,并立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
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书》曰:“纣④有臣亿万⑤,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
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⑥囚禁之,目为党人。
及黄巾贼⑦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
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⑧。
及昭宗⑨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⑩,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
注释
①共工、兜(dōu):传说中古代的恶人,他们和鲧(ɡǔn)、三苗被称为“四凶”。
②八元、八恺:上古高辛氏的八个儿子合称“八元”,上古高阳氏的八个儿子合称“八恺”。
元,善良。
恺,忠诚。
③皋、夔、稷、契:皋、夔见《待漏院记》注④。
稷(jì)、契(xiè),都是舜时的贤臣。
④纣:商朝的暴君,名帝辛。
⑤亿万:众多的意思。
⑥名士:指东汉末年的李膺、郭泰等,他们议论朝政,反对宦官专权,后被诬为结党诽谤朝廷而被监禁。
⑦黄巾贼:这是统治阶级对黄巾起义的污蔑性的称谓。
⑧朋党之论:指唐穆宗时以牛僧孺、李德裕为代表的两个集团间的争斗。
⑨昭宗:唐朝末年的一个皇帝。
⑩清流:清澈的流水,引申为洁身自好的高士。
译文
尧的时候,小人共工、兜等四人结为朋党,君子八元、八恺十六人结为朋党。
舜辅佐尧,斥退了四凶小人的朋党,进用了八元、八恺的君子的朋党,尧的天下就得到很好的治理。
到了舜本人做天子时,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都在朝为官,互相称道,互相谦让,这二十二人结成朋党。
舜都任用他们,天下也得到很好的治理。
《尚书》上说:“纣王有亿万个臣子,就有亿万条心;周武王有臣子三千人,只有一条心。”纣王的时候,亿万人各怀异心,可以说算不上是朋党了,可是纣王却因此亡国。
周武王的三千臣子组成一个大朋党,而周朝却因此而建国。
后汉献帝时,把天下的知名人士都关起来,把他们看作是党人。
等到黄巾兴起,汉室大乱,这才醒悟过来,把党人全部解除囚禁释放出来,可是已经无法挽救国家了。
唐朝末期,渐渐出现了有关朋党的议论。
到了昭宗时,又杀尽了朝廷中的著名人物,有的还被投进了黄河,说:“这些家伙自称清流,可以把他们投进浊流。”唐朝随之就灭亡了。
【四段】原文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
然皆乱亡其国。
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
舜亦不疑而皆用之。
然而后世不诮①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
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
注释
①诮(qiào):责备,讥笑。
译文
在前代的君主中,能使人人各怀异心而不形成朋党的,没有能比上商纣王的;能彻底禁止善良的人形成朋党的,没有能比上汉献帝的;能杀戮清流之人士形成朋党的,没有能比上唐昭宗那个时代的。
然而都在变乱之中亡国了。
互相称道谦让而不心存猜忌的,没有能比上舜的二十二个臣子的。
舜也不疑心他们而任用他们。
后代的人并不讥笑舜被二十二人形成的朋党所欺骗,而称颂舜是一个聪明的圣人,这是由于舜能辨别君子和小人。
周武王的时代,让全国的三千个臣子形成一个朋党,自古以来形成朋党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大,没有哪个朝代能比得上周朝,可是周朝却因此而兴盛,这是由于善良的人再多,国君也不会感到满足。
【五段】原文
嗟乎!治乱兴亡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译文
唉!有关治乱兴亡的事迹,做君主的可以从中有所借鉴了。
评析
朋党,在欧阳修以前的古书中,基本上是作为贬义出现的,如战国时成书的《韩非子》中就说过:“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在本文中,欧阳修独能力排众议,大胆地提出了朋党有君子小人之分。
这种提法本身就有些骇世惊俗,作者是需要有一定勇气的。
本文是一篇写得很成功的政论文。
首先,作者的观点十分鲜明,毫不含糊。
其次,在论证上层层深入。
他先为朋党“正名”,说明“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如果说小人也有朋党的话,那只能说是“伪朋”。
接着,作者通过翔实可靠的史实列举了从尧、舜直到唐末的治乱情景,说明由于重用不同的朋党而出现的不同结果。
最后由周武王的“三千人共为一朋”又推论出“善人虽多而不厌”这一观点。
把这层意思说得再明白一点,那就是,作者所处的时代,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君子之朋”不是太多,而是远远比不上周武王那时的“善人”数量。
全文写得反复曲折,婉切动人。
据说当时的皇帝宋仁宗见到《朋党论》后也有所感动,可见本文影响之深了。
在修辞方面,作者运用了大量的排比句。
这些排比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音调和谐。
这就进一步加强了文章的说服力和战斗力。
卷六唐宋文纵囚论
(欧阳修)
本文就唐太宗纵囚一事提出了质疑,认为此事不足为训,并明确地提出了“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这一论点。
这是一篇对传统见解进行辩驳的议论文。
【一段】原文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
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
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①,录大辟②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
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
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
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
此岂近于人情哉?
注释
①唐太宗之六年:唐太宗贞观六年(632年)。
唐太宗是我国历史上有一定作为的皇帝,他在位年间,国势强大,社会较安定,史称“贞观之治”。
②大辟:死刑。
辟,法。
刑法。
大辟意为最重的刑罚。
译文
信义可以在君子中施行,而种种刑罚则在小人中施行。
判刑列入死刑的人,是罪大恶极的,又是小人中特别坏的人。
宁愿为正义而死,不愿意苟且贪生,而视死如归,这在君子中也是很难做到的。
在唐太宗即位后第六年时,把判处死刑的犯人三百余人登记在册,放他们回家,约定好到期自动回来接受死刑。
这是君子都难以做到的事,而希望小人中最坏的人能做到自然更难。
到了规定的时间,那些囚犯自动回来而没有延误。
这是君子难以做到的,而小人却很容易地做到了。
这难道近于人情吗?
【二段】原文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
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
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①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②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
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
此又不通之论也!
注释
①意:估计。
②贼:用作动词,窃,私下行动,引申为窥测。
译文
有人说:罪大恶极,确实是小人了;如果对他们采取恩德感化的手段,就可以使他们变为君子。
恩德感化愈深入人心,人的转变速度就愈快,有过这样的事。
我说:唐太宗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得到这种名声。
可是怎么会知道他在放回囚犯时,没有料到他们一定会回来希望可以赦免自己的死罪,所以才放回他们呢?又怎么会知道那些被放回的囚犯,没有料到他们自动回来就一定会被赦免自己的死罪,这才又回来呢?料想到囚犯一定会回来这才放他们回家,这是唐太宗从上面窥测到下面囚犯的内心想法;料想到一定会被赦免死罪这才回来,这是下面的囚犯在窥测上面的皇帝的内心想法。
我从中看到的是上下互相窥测对方的内心想法才形成了这种名声,哪里还有皇帝采取恩德感化的办法和囚犯遵守信义的事呢?不然的话,唐太宗在全国施行恩德感化的办法,到这时已经六年了,却不能让小人不犯极恶大罪,只凭一天的恩德感化,就能使囚犯视死如归,而且坚守信义。
这是一种说不通的观点啊!
【三段】原文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
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
然此必无之事也。
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
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
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①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注释
①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他们都是儒家崇拜的古代的明君。
译文
那么应该怎么去做才可以呢?我说:对放回家去而又回来的囚犯,杀了他而不能赦免。
然后再放出一批囚犯,他们又回来了,这样才可以知道是被恩德感化所致。
然而这必定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对放出的囚犯在他们回来后就赦免了死罪,可以偶尔做一次。
如果总是这样去做,那么杀人犯都不会被处死。
这可以作为国家的常法吗?不能作为国家的常法。
这难道能说是圣人之法吗?所以说,尧、舜、三王治理国家,必定以合乎人情为标准,不以标新立异为高明,不能违背情理来博取自己的名誉。
评析
据史书记载,唐太宗曾于贞观六年(632年)下令把等待执行的死囚三百余人放回家中,令与家人团聚,并约定返回狱中的日期。
其后三百余入均如期返回,朝廷遂赦免其罪。
在欧阳修以前,一般的都把这件事传为“美谈”,认为唐太宗能“施恩德”,囚犯“知信义”。
作者独能力排众议,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种敢于创新的精神本身就是可贵的。
本文最大的特点是逻辑性强,结构严密。
全文基本上可以分为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三个部分。
在提出问题时,作者肯定地指出,纵囚一事本身就不近人情,这就为下文的展开定下了基调。
在分析问题时,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唐太宗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为了沽名钓誉。
文章从唐太宗、囚犯的不同的心理活动中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不过是上演了一场“上下交相贼”的闹剧。
同时,他还从唐太宗登基六年来并没有消弭小人犯极恶大罪的事实,证明了偶尔的纵囚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笔法,确实犀利无比。
在解决问题时,作者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不管从事何种工作,“必本子人情”。
全文浑然一体,无懈可击。
本文的反问句较多,有助于增强文章的说服力。
第二段中采取问答的形式来论证,又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
所有这些,都值得我们认真揣摩。
释秘演诗集序
出自:欧阳修
秘演和尚是欧阳修的好友,善于写诗,欧阳修为他的诗集作序。
文中叙述了秘演和尚的生平,赞美他不合世俗、崇尚气节,是一个有能力却不得施展的奇男子,寄寓了作者对人才被埋没的慨叹。
原文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
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
欲从而求之不可得。
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①。
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
时人不能用其才,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无所放其意,则往往从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颠倒而不厌。
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②,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
浮屠秘演者③,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以气节自高。
二人欢然无所间。
曼卿隐于酒,秘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
然喜为歌诗以自娱。
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河,东之济、郓④,无所合,困而归。
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
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
夫曼卿诗辞清绝,尤称秘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
秘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
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
已老,胠其橐⑤,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无所向。
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⑥,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
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
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注释
①石曼卿:名延年,生平参见本书《祭石曼卿文》。
②狎:亲近,接近。
③浮屠:和尚。
④济:济州,治所在今山东巨野。
郓(yùn):郓州,治所在今山东东平。
⑤胠(qū):打开。
橐(tuó):囊,口袋。
⑥崛(lǜ):陡峭。
译文
我年轻时考中了进士,游历了京城,因而有机会遍交当世的贤者豪杰。
不过我还认为朝廷统御四海,停止战事,休养生息天下太平无事四十年了,而那些有智慧、懂谋略、雄奇伟岸、非同一般的人士,还是难以施展才能,往往是蛰伏而不能被举用。
在那些隐居山林、从事屠宰贩运的人中间,必定有老死而不被世人发现的超群出众之士。
我想要去寻找他们,却找不到。
后来认识了我那已故的朋友石曼卿。
曼卿的为人,胸怀开阔而志向远大。
当时的人不能发挥他的才能功用,曼卿也不肯委屈自己而去迎合他们。
他无处抒发自己的心意,就往往与布衣野老相处在一起。
他们饮酒嬉戏,常常是醉倒发颠但却不感到厌倦。
因此我怀疑所谓蛰伏而不被发现的人,或许可以在与这些人亲密的交往中得到。
所以我常常喜欢跟从曼卿游历,想通过他来暗中访求天下奇士。
和尚秘演和曼卿交往最久,他也是能够超越尘俗的人,并且认为自己的气节高出常人。
他们两个人相处愉快、亲密无间。
曼卿隐伏在酒中,秘演隐伏在寺庙里,所以都是奇男子;然而又都喜欢作诗来自我娱乐。
当他们狂饮至大醉之时,又唱又吟,欢笑狂呼,从而极尽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快乐,这是多么的豪迈啊!当时的贤士,都愿意与他们交游,我也常常到他们的住处。
十年之间,秘演北渡黄河,东到济州、郓州,但都无所遇合,潦倒困顿而归。
这时曼卿已死,秘演也是年老多病。
唉!这两个人,我是看着他们从壮年而至衰老的,那么我自己也将衰老了吧!
曼卿的诗辞清妙绝伦,可他更称道秘演的作品,认为写得优雅刚健,有诗人的意趣。
秘演的气质相貌雄伟杰出,胸中存着浩然正气。
但是既然已经学了佛,也就没有可用之处了,只有他的诗歌能够流传于世。
可是他懒散而不能爱惜自己的作品,现在已经老了,打开他的箱子,还能找到三四百首,都是值得玩味的好作品。
曼卿死了以后,秘演寂寞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才好。
他听说东南多有名山大川,山的高峻巍峨,水的波涛汹涌,都是极为的壮观,于是就很向往到那边去游历。
从这里也足以看出他虽然年老,但胸中的志向还在。
我于是在他将要启程之前,为他的诗集作了序,以此来回顾他盛年时的情景并悲叹他的衰老。
解读
此文开头先作一番虚写;第二段实写,引出石曼卿,为秘演作陪衬;第三段由石曼卿再引出秘演,这才是正文的开始。
后面写秘演的遇合、能诗、出游等事迹,结构渐次有序,疏宕而有奇气。
梅圣俞诗集序
出自:欧阳修
梅圣俞即北宋著名诗人梅尧臣,他的诗清新质朴,开一代之诗风,但是他一生穷困,怀才不遇,未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欧阳修与梅尧臣同时代,而且两人又是知交好友,梅尧臣死后,欧阳修为他的诗集作了这篇序,以示纪念。
此文写梅尧臣人穷而诗工,表达了作者对梅尧臣才能的欣赏,以及对他一生不遇的同情和感慨。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①,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
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②,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
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③,困于州县,凡十余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④,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
其家宛陵⑤,幼习于诗。
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
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
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于世⑥,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
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
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
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
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⑦:“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
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之清庙⑧,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
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
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⑨,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⑩,为一十五卷。
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注释
①穷:不得志。
②羁臣:在异乡做官的人。
③辄(zhé):总是。
④辟书:聘书。
⑤宛陵:今安徽宣城。
⑥说:通“悦”取悦。
⑦王文康公:即王曙,字晦叔,宋仁宗时宰相。
“文康”是他的谥号。
⑧清庙:宗庙。
⑨遽:立即。
⑩掇:选取。
译文
我听到世人常说,诗人显达的少,困厄的多。
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是由于世上所流传的诗歌,很多都是出自古代困厄之士的笔下的缘故吧。
大凡胸怀才能抱负而不能施展于当世的人,大都喜欢放任自适于山颠水边,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等事物,往往探究它们的怪异之处。
内心郁积着忧思、感慨和愤懑,因而产生了怨恨和讥讽,道出了逐臣寡妇的哀叹,写出了人所难于诉说的情感。
诗人越是困厄,写出来的诗就越是技巧高明。
如此说来,并非写诗使人困厄,原来是困厄之后才能写出好诗来。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凭借着祖先的荫庇做了官,但屡次去参加进士考试,总是不为主考官所赏识,困厄在州县上,已经十多年了。
今年他已经五十岁了,还要靠别人下聘书,去做别人的幕僚,他胸中怀藏的本领受到压抑,不能在事业上充分地展现出来。
他的家乡在宛陵县,幼年时就学习写诗。
当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作的诗就已经让父老长辈们惊奇了。
等到长大,学习了六经仁义的学问。
他作文章,简约、古朴而纯正,不求苟且取悦于世人,因此世人只知道他的诗罢了。
然而当时的人们不论贤愚,谈论诗歌必然会向圣俞请教。
圣俞也喜欢把自己不得志的心情通过诗歌抒发出来,因此他平生所写的东西,诗歌尤其多。
世人虽然知道他善于诗赋,却没有人向朝廷推荐他。
从前王文康公曾看到他的作品,慨叹说:“二百年没有这样的作品了!”但虽然知道他的可贵,可还是没有加以举荐。
假若使他有幸被朝廷任用,写出《雅》、《颂》那样的作品,来歌颂大宋的功业恩德,献于宗庙之上,上追《商颂》、《周颂》、《鲁颂》等作者,难道不是伟大的贡献吗?为什么他到老也不能得志,写的是困厄者的诗歌,只能徒然地写些描述虫鱼物类的诗,再不就是抒发羁旅、愁闷之情的作品呢?世人只喜欢他作诗的技巧,却不知道他困厄已久并且将要老死了,怎能让人不觉得可惜呢?
圣俞的诗很多,自己却不收拾整理。
他的妻子的兄弟谢景初,担心诗篇众多而容易散失,于是选取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的作品,编为十卷。
我曾经酷爱圣俞的诗作,担心不能全部得到,十分高兴谢氏能为它分类排序,就为之作序并且珍藏起来。
从那以后过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城去世,我痛哭着为他写了墓志铭,又向他家索求他的作品,得到他的遗稿一千多篇,连同以前所收藏的,选取其中特别好的共六百七十七篇,编成了十五卷。
唉!我对圣俞的诗歌已经评论得很多了,因此就不再重复了。
解读
此文以“穷而后工”旨意统领全文。
开头高屋建瓴,阐发“穷而后工”的创作思想,并始终扣住“穷”、“工”二字,将序中其他内容贯穿起来。
然后写梅圣俞的生平和创作,写生平着眼“穷”,写创作着眼“工”,因穷而后工,句句照应篇首。
感叹梅圣俞终不得志,久而将老,令人悲从中来,这是大抑大落。
此文一虚一实,一起一落,不仅正反对举,事理昭彰,而且情致跌宕,感人备至。
欧阳修对韩愈之言体悟良深,所以有了“愈穷则愈工”的感慨。
送杨寘序
出自:欧阳修
杨寘是欧阳修的好友,他虽有一身才华,却郁郁不得志,多次参加进士考试却没能考中,只是蒙受恩荫才补了一个剑浦县尉这样的小官。
杨寘身体孱弱,欧阳修担心他到了剑浦后不适应那里的水土,遂送他一把古琴,还写下此文作为赠言。
在此文中,欧阳修写自己隐居时弹琴修身,以致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说明送给杨寘琴的缘由,即以琴音陶冶性情。
原文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
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
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①,细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
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②。
其忧深思远,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③。
喜怒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患、《诗》之怨刺无以异④。
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其幽思⑤,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
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⑥,区区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
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宜。
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
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注释
①宫:五声之一。
五声为宫、商、角、徵、羽。
②雍雍:鸟和鸣声。
③伯奇:周宣王大臣尹吉甫的儿子,尹吉甫听信后妻的谗言将他驱逐,他因悲愤投河自尽。
④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⑤写:通“泻”,抒发。
⑥剑浦:县名,在今福建南平一带。
译文
我曾经患了忧郁的病症,因而退职闲居,也没能治好。
后来向友人孙道滋学琴,他向我传授了几支曲子,久而久之我便爱上了抚琴,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有病。
琴艺不过是小技,但有了很高的造诣以后,声音宏亮的是宫声,声音尖细的是羽声,骤然拨动琴弦,忽而又变化声调,声急的时候凄楚而紧促,声缓的时候舒展而柔和,像山崩石裂,高山上喷涌出泉水,深夜风雨大作,像怨夫寡妇的叹息,雌雄鸟儿的合鸣。
琴声中的那份深远的忧思,如同是舜与周文王、孔子的遗音;琴声中的悲愁感愤,就像是孤儿伯奇、忠臣屈原的叹息。
琴声中所蕴含的喜怒哀乐,感人至深;琴意的纯粹、淡泊和古雅,与尧、舜三代的言语、孔子的文章、《周易》中的忧患、《诗经》里的怨刺没什么两样。
如果能用耳去听,用手相应,采取那些平和的声调,疏导心中的郁结,抒发自己的幽情,那么它感动人的时候,就会达到这种境界。
我的朋友杨君,好学而有才,多次去考进士,都未能考中。
等到由于祖先的恩庇而得到补缺的机会,才做了剑浦的县尉。
小小的剑浦在东南数千里地之外,因此他的心中固然会感到不平。
何况他自幼多病,南方又缺医少药,风俗饮食也不能让他适应。
以他多病的身体,所怀的不平的心情,居住在风俗习惯不能适应的地方,能这样郁闷忧愁地长久支持下去吗?然而,要想平静他的心境,养好他的疾病,那么从琴中也许可以得到益处。
因此,我写了这篇谈琴的文章来为他送行,还邀请道滋一同饮酒,送上瑶琴一张以为道别。
解读
本文可分为四段。
首段写自己患病闲居时学琴自娱,这段作为文章开头,并没有直抒己意,而是以自己的经历做伏笔,构思十分巧妙。
第二段、第三段顺接上文,说及琴声的妙处,也就是琴音不但可以使自己审美上得到享受,还能通过它感化世情,提高自己人生境界。
第四段才切入正题,说明写序的用意,并对照上文。
本篇题目是《赠杨寘序》,但前三段并未提到杨寘,这似乎有离题之嫌,但恰恰体现了作者的高明,这里运用了蓄势待发的技巧。
五代史伶官传序
出自:欧阳修
五代后唐时期,庄宗李存勖宠幸优伶,这些伶人参与朝政,败坏朝纲,还发动叛乱,使后唐由盛转衰。
这篇文章就是对伶人乱政作的一番评论,它节选自《新五代史·伶官传》。
欧阳修在文中除了叙说这段史事之外,还总结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历史教训。
原文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①,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②,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③,吾仇也。
燕王④,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
此三者,吾遗恨也。
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
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⑤,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
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⑥,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
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⑦,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⑧,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注释
①原:推究。
庄宗:即五代时后唐庄宗李存勖。
②晋王:即后唐太祖李克用。
他本姓朱邪氏,祖先是唐时我国西北沙陀人,因为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封晋王。
③梁:指后梁。
后梁太祖朱温,原本参加黄巢起义,后出卖起义军,成为唐朝封疆大吏,后杀唐昭帝,废唐哀帝自立,建立后梁。
④燕王:即刘守光,深州乐寿人。
⑤组:指绳索。
⑥仇雠(chóu):仇敌。
⑦本:考察。
⑧逸豫:安逸享乐。
译文
唉!盛衰的规律,虽说是天命决定的,难道不是也与人事有关吗?探究后唐庄宗所以得天下及其后来失天下的原因,就可以知道了。
世间传说晋王将要去世的时候,把三枝箭赐给庄宗,并且告诉他说:“梁国,是我的仇家。
燕王,是我帮他成就了今天的事业;契丹同我曾约为兄弟。
可是他们都背叛了晋国而归附了梁。
这三者,是我的遗恨!现在给你三枝箭,你千万不要忘记你父亲未了的心愿!”庄宗接受了这三枝箭并把它们保存在宗庙里。
其后每逢出征作战,就派手下的官员用一猪一羊去宗庙祭告,并请出那些箭,用锦囊装了,让人背着,走在队伍的前面。
等到凯旋归来后,再把箭放回原处。
当他用绳索捆绑起燕王父子,用匣子盛了梁国君臣的首级,献入宗庙,把箭放在先王的灵位前,向先王的在天之灵禀报得胜的消息的时候,可谓是意气风发,雄壮得很了。
等到仇敌已经消灭,天下已经平定,然而一个军士在夜间一声呼喊,叛乱者就四处响应,以致自己仓皇向东逃出,没见到贼寇而军队已经离散了。
君臣们互相看着,不知该向何处去,逼得自己剪断头发,对天发誓,眼泪沾湿了衣裳,这是何等的衰败啊!难道是因为取得天下艰难而失去容易吗?还是成败的转换,都出自人为的原因呢?
《尚书》上说:“自满招致灾祸,谦虚得到益处。”忧虑和勤劳可以振兴国家,安逸和享乐可以使自身灭亡,这是当然的道理啊。
因此当庄宗兴盛的时候,全天下的豪杰,没有能与他争雄的;到他衰败的时候,几十个优伶来围困他,就使他身死国灭,被天下所讥笑。
祸患常常是从细微小事上积聚起来的,而聪明勇敢的人又常常是被自己所溺爱的人逼入困境,难道仅是优伶能造成祸患吗?
解读
这篇文章用语十分精妙,如写庄宗每逢打仗,都要去太庙祭祀取箭,文章用了“遣”、“告”、“请”、“盛”、“负”、“纳”等动词,生动刻画了庄宗的“无忘乃父之志”;大仇得报后,又用了“系”、“入”、“还矢”、“告”等词,呈现了后唐的兴盛情状。
以几个动词串起故事情节,不但把文章写活,将人物写得血肉丰满,还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写庄宗的得意之状,也与后面的“衰”形成鲜明对比,突出盛衰无常的主题。
文末的议论也很精彩,“忧劳可以兴国”及“祸患常积于忽微”二句,可谓鞭辟入里,它告诫后世统治者要居安思危,不要贪图安逸。
清人过珙点评此文说:“说出宦竖之隐,计深虑长。
始失于习近而莫知,终成乎亲昵而难图,最中隐弊,故人主贵慎之于早。”(《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八)
卷七 宋文 五代史宦者传论
(欧阳修)
宦者,即宦官,俗称“太监”。
本文通过论述宦官制度的各种弊端说明君主应提高警惕,防止宦官作乱于内而导致国家衰亡的道理。
本文也是作者史论中的名篇之一。
【一段】原文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①。
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
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
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
虽有忠臣、硕士②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
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
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
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③,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
注释
①女祸:古代史书中称宠信女子或女主执政败坏国事为女祸。
②硕士:贤能之士,学问渊博的人。
③帷闼(tà):泛指皇帝居住的后宫。
帷,帐幕。
闼,宫中小门。
译文
自古以来宦官扰乱国家,其比女人带来的祸害更深。
女人带来的祸害,不过是用美色迷惑人而已;宦官的祸害,就不止一点了。
他们在后宫服役,能接近皇帝并熟悉其性情,他们的内心专横而凶残。
会利用小的善行迎合皇帝的心意,利用小的信义而坚定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使得君主深信并接近他们。
等到君主对他们深信不疑时,便用吉凶祸福之类的话来恐吓,从而控制住他。
虽有忠臣、贤士位列朝廷,但是皇帝却认为他们和自己的距离疏远,不如伺候自己起居饮食、不离自己前后左右的那些人可靠。
所以皇帝和前后左右的人日益亲近,忠臣、贤士便日益疏远,皇帝的势力也会日益孤单。
势力孤单了,惧怕祸患的心情便日益迫切,宦官对皇帝的控制也会日益牢固。
皇帝的安危出自宦官的喜怒,祸患就潜伏在自己身边,那么,过去认为可以依靠的人,正是酿成祸患的根源啊!
【二段】原文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
虽有圣智,不能与谋。
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
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
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①,非一世也。
注释
①“此前”句:关于奸豪诛杀宦官的史实,最典型的为汉、唐两朝。
东汉末年,宦官专权,大将军何进谋诛宦官,密召郎中董卓入京。
董卓入朝后,大肆诛戮宦官,并乘机自称相国,一时人心惶惶。
其后各地豪强纷纷起兵讨卓,形成混乱局面。
唐昭宗时,宦官把持朝政,宣武节度使朱温乘机进军长安,尽杀诸宦官,并迫使皇帝封他为梁王。
不久,朱温便废帝自立。
译文
发觉祸患已经严重时,皇帝想和平日疏远的大臣商议除掉左右的亲信,如果行动迟缓了就会使祸患加深,如果操之过急,宦官就会挟持皇帝作为人质。
即便是有圣人的智慧,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想出的办法也无法实行,即便是实行了也不会成功,到了严重的地步,就会两败俱伤。
因此最坏的结局是亡国,其次也要丧身,从而使得某些奸雄乘机兴兵作乱,直到把宦官及其党羽全部挖出来,把他们斩尽杀绝,使天下人心大快才罢休。
以前史书上所记载的宦官之祸往往都是如此,不是一朝一代的事了。
【三段】原文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
使其一悟,捽①而去之可也。
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②之事是已。
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
注释
①捽(zuó):抓,揪住。
②唐昭宗(889-904):名李晔,被宦官杨复恭等拥立为帝,宦官权势因之大振。
昭宗恐危及自身安全,谋诛杀宦官,反被宦官刘季述等挟持,后虽为宰相崔胤救出,但节度使朱温却借机作乱,唐室不久即灭亡(参见注④)。
译文
做君主的人,并不是存心要在内部酿造祸患,在宫外疏远忠臣、贤士,这只是由于逐渐发展而形成的局面才使得他这样去做。
女色所产生的蛊惑,不幸的是君主没有觉醒,祸患才会降临身边。
如果他一旦觉醒,揪住她撵出去就可以了。
宦官带来的祸患,君主虽然有悔悟之心,而在形势上却无法把祸患除掉,唐昭宗的事实就是如此。
所以我说“宦官所造成的祸害比女人更深”,就是指上述情况而言。
君主能不引起警惕吗?
评析
欧阳修擅长写史论,本文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清人吴楚材誉之为“可为千古龟鉴”,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说文章对于历代帝王都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作者以宦官制度这一结症给国家带来的危害立论,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加上作者的生花妙笔,使文章产生出强烈的艺术效果。
本文的篇幅虽不长,但层次较多,分析详尽,而且夹叙夹议,从容不迫,确属功力不凡。
不过,我们也应注意到,本文把“乱人之国”的根源归咎于宦官、女祸,这种观点也是不全面的,只能说明作者在思想上具有局限性。
相州昼锦堂记
出自:欧阳修
北宋名臣韩琦官至宰相,可谓荣耀之至,当他因病回故乡做知州的时候,建起了一座昼锦堂,意在告诫自己不要计较个人荣辱得失。
欧阳修闻听此事,写了这篇文章。
此文写世俗人以“荣华富贵,衣锦还乡”为荣,并用苏秦、朱买臣等炫耀富贵的庸俗行为,烘托出韩琦不以此为荣而以此为戒,志在“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的高尚德行。
原文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①,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
若季子不礼于其嫂②,买臣见弃于其妻③。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④,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
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
公,相人也。
世有令德,为时名卿。
自公少时,已擢高科,登显士。
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
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而夸耀之也。
然则高牙大纛⑤,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⑥,不足为公贵。
惟德被生民⑦,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于公也。
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⑧,尝以武康之节⑨,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
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
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
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夷险一节。
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⑩,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谓社稷之臣矣。
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
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注释
①闾(lǘ):乡里。
②季子:即苏秦。
他游说秦国失败以后回到家中,遭到家人的冷遇。
③买臣:朱买臣,汉武帝大臣。
他出身贫寒,不治产业,只知刻苦读书,妻子因忍不住贫困而离开了他。
后来他官拜会稽太守。
④骈:并。
⑤高牙:牙旗(军前的大旗)。
大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⑥桓圭:古时帝王、三公祭祀朝聘时所执玉器。
衮裳:古时帝王或三公穿的礼服。
⑦被:施加。
⑧至和:宋仁宗年号。
⑨武康之节:韩琦曾任武康军节度使。
⑩垂绅正笏:形容稳定沉着。
绅,士大夫束在衣外的大带。
笏,古代朝见时大臣所执的手板,用以记录要奏明的事情。
译文
做官做到出将入相,富贵显达之后返回故乡,这是人情上觉得荣耀的事情,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大概士人在仕途不顺畅的时候,困居乡里,那些庸人甚至小孩,都能轻易地欺侮他。
就像苏秦不被他的嫂嫂尊敬,朱买臣被他的妻子抛弃了一样。
可是一旦坐上了四匹马拉的高大车子,旌旗在前面开道,骑着马和徒步行走的随从在后面簇拥着,道路两旁的人比肩接踵,都伸着脖子观看并且赞叹;而那些庸夫愚妇们,惊恐地奔跑,汗水淋漓,羞愧地跪在地上,在车轮马蹄扬起的尘土中悔过谢罪。
这么个普通的士人,一时得了志,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前人将其比作穿着锦绣衣裳一样的荣耀。
只有大丞相魏国公不是如此。
魏国公,相州人士。
世代有美德,都是当时有名的公卿。
魏国公在年轻时就已考中了科举中的高等科目,担任了显要的职务。
全国的士人们,听闻他的风貌,仰望他的高风亮节,大概也有好多年了。
所谓出将入相,富贵荣耀,都是魏国公早就应该有的。
并不像那些困厄的士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乎庸夫愚妇的意料之外,使他们惊骇而向他们夸耀自己。
如此说来,威严的仪仗,不足以成为魏国公的光荣;三公的地位,不足以显示魏国公的高贵。
只有将恩德施于百姓,有功于社稷,在金石上刻下自己的功业,让诗歌将自己的事迹传播于四方,功德照耀后世而无穷无尽,这才是魏国公的大志所在,而士人们也是以此来寄希望于魏国公的。
岂止是为了夸耀于一时,荣耀于一乡呢?
魏国公在至和年间,曾经以武康节度使的身份来治理过相州,在官邸的后花园建造了昼锦堂。
后来又在石碑上刻诗,把它留给了相州百姓。
诗里认为那些恩仇得报而后快、夸耀名誉以为乐的人和事是鄙陋浅薄的,这大概是因为魏国公不把以前人们对自己的夸耀当作光荣,却以此为鉴戒。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魏国公视富贵为何物了,而他的志向又怎能轻易地丈量呢?因此能够出将入相,辛勤劳苦地侍奉皇家;不论平安危险,气节始终如一。
至于遇到重大事件,裁决重大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垂着衣带,拿着玉笏,不动声色,而将国家安排得如泰山一样的安稳,真可称得上是安邦定国之臣啊。
他的丰功伟绩被铭刻在钟鼎之上,流传于弦歌之中,这是国家的光荣,而不只是一乡的光荣啊。
我虽然没有获得登上昼锦堂的机会,却有幸读了他的诗歌,为他的志向能够实现而高兴,并且乐于讲给天下人听,于是写了这篇文章。
解读
本篇虽是为堂作记,但通篇并没有一处描写昼锦堂的建筑、装设以及景致,而是重点写韩琦的志向和德业,并赞赏韩琦不以“昼锦”为荣反而以之为戒的行为。
表面上看,这似乎跟“昼锦”这一主题不符。
其实不然,作者写韩琦的德业,彰显他的志德风范,目的是针砭那种以“荣华富贵,衣锦还乡”为荣的庸俗思想,暗中切合了“昼锦”之意,这种写法曲折隐晦,实为一种高明的写作技巧。
卷七 宋文 丰乐亭记
(欧阳修)
丰乐亭为欧阳修被贬到滁州后所建。
“丰乐”的命名含意为“丰年之乐”。
作者在本文中歌颂了赵匡胤统一中国从而结束了五代战乱局面的功绩。
同时,对滁州的优美环境及淳朴的民风进行了热情洋溢的描绘,突出了他那种“与民同乐”的豁达心情。
【一段】原文
修既治滁①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
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
其上则丰山②,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渝③然而仰出。
俯仰左右,顾而乐之。
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注释
①治滁:治理滁州,即任职滁州刺史。
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欧阳修上书朝廷为范仲淹进行辩护,触怒了御史,遂被罗织罪名,贬为滁州知州。
滁州,今安徽滁县。
②丰山:山名,在今滁县城西。
③渝(yú):云雾弥漫,引申为水势盛大。
译文
我在任职滁州的第二年夏天,才在饮用滁州水时感到甘甜。
问一问滁州当地人,知道了水源就在州城之南百步的近处。
它的上面是丰山,高耸挺立;下面是深谷,阴暗莫测;中间有一股清泉,水势澎湃涌出。
我观察一下上下左右,看过以后很是高兴。
于是便疏通泉水,凿去岩石,开辟出一块地方修建一个亭子,便和滁州人一道到那里去游览。
【二段】原文
滁于五代①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
昔太祖皇帝②,尝以周师破李璟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③。
修尝考其山川,按其图记。
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
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宋受天命,圣人④出而四海一。
向之凭恃险阻,铲削消磨。
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
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
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
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⑤衣食,以乐生送死。
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注释
①五代:指唐朝灭亡后,我国中原地区先后建立的梁、唐、晋、汉、周五个时间短促的朝代。
②太祖皇帝:即宋太祖赵匡胤。
③平滁:赵匡胤原为后周将官,后周显德三年(956年)春,周世宗征淮南,南唐国君李璟手下的将领皇甫晖、姚凤守滁州。
两军在城西的清流山下交战,南唐兵大败,皇甫晖、姚凤被俘,滁州被后周占领。
④圣人:原指品德极高的人,这里是对皇帝的尊称。
⑤畎(quǎn)亩:田地。
译文
滁州在五代的战乱时期是一个战争频繁发生的地方。
从前太祖皇帝,曾经率领后周的军队在清流山下大破南唐李璟的军队十五万人,在滁州东门外活捉了他们的大将皇甫晖、姚凤,于是平定了滁州。
我曾经考察了这一带的山川,按照地图和记载,登上高处远望清流关,想找到皇甫晖、姚凤被活捉的地方。
可是旧时的老年人都不在人世了,这是由于天下太平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从唐朝灭亡以后,全国出现了分裂的局面,英雄豪杰蜂起争斗,各据一方,互为敌国,哪能数得清?等到大宋秉承天命,圣人出现后天下才统一了。
过去被凭借为关隘险要之处,都被铲除消灭掉。
百年之间,所见到的只是寂静的高山流水。
想问一问当年的旧事,可是当年遗留下来的老人都没有了。
现在滁州地处长江、淮河之间,是一个乘船坐车的商贩和四面八方的旅客都不会来的地方。
百姓们生来就看不到外界的事,安然自得于农耕生活,从而愉快地度日,送走死去的家人。
谁又能知道皇帝的功德,使人们能休养生息,滋润哺育百姓达到百年之久的深恩呢!
【三段】原文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
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
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
因为本①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注释
①本:事物的主体、根基。
译文
我来到这里,喜欢当地僻静而且政务简单,又喜欢当地民俗安谧平易。
既然在山谷之间发现了这股泉水,便经常和滁州人在这里仰面望山,俯听泉水之声。
春天采集幽香的野花,夏天在大树阴凉处乘凉,秋冬两季风霜冰雪之后,更显示出一派清秀的景色,四季的风景,没有不可爱的。
又幸逢这里的百姓正在为一年的丰收而高兴,喜欢和我一起游览。
我就和他们以山水为话题,谈论当地风俗的美好,从而使百姓知道之所以能安享丰年之乐的原因,是幸运地生活在这太平无事的朝代啊!
【四段】原文
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①之事也。
遂书以名其亭焉。
注释
①刺史:州的长官。
唐时称为刺史,宋时已改为知州,以朝臣充任。
这里沿用旧称。
译文
宣扬皇帝的恩德,来和百姓共享安乐,这是刺史的责任。
我便写了这篇文章给亭子命名。
评析
本文名为“记丰乐亭”,实际上作者却用了较多的篇幅,通过今昔对比的手法歌颂了当时的“太平盛世”。
尽管北宋前期的局势还远远比不上以前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但从结束了唐末开始形成的战乱纷争的割据局面这一点来说,还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
作者虽把这种安定局势的形成归功于“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但是,他能同情并讴歌滁州百姓的“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的安闲生活,确实有积极意义的。
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本文是在欧阳修被贬后写出的。
当他在宦海失意,地位一落千丈时,还能处之泰然,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胸襟是何等开阔!
文中写景的地方有两处。
开头介绍清泉附近的环境,作者用了简练的语言概括出“其上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
在第三段中,作者描绘游客们在一年四季中的不同感受时,只用了“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寥寥十五个字,其用字之节省真令人拍案叫绝。
对于这一点,我们可参看后面的《醉翁亭记》,便可悟出其中的奥妙。
此外,本文充分反映了作者真挚而深厚的感情。
他身为地方长官,能在百忙中“与滁人往游其间”,“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正体现了他“与民同乐”的爱民思想。
卷七 宋文 醉翁亭记
(欧阳修)
本文也是欧阳修被贬为滁州知州时所写的游记。
通过对醉翁亭附近的景物的描绘,反映了作者在宴饮时的欢乐情景和“与民同乐”的胸怀。
在文体上,本文介乎散文和赋体之间,是一篇别具风格的作品。
【一段】原文
环滁皆山也。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①也。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
名之者谁?太守②自谓也。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注释
①琅琊:山名,在今安徽滁县西南。
据说,东晋元帝在当琅琊王时,曾在此山避难,故名。
②太守:汉代郡的长官称太守,这里是作者沿用旧称。
译文
环绕着滁州的都是山。
西南方的几座山峰,树木和山谷尤其美好。
远望草木茂盛而幽静秀丽的地方,是琅琊山。
顺着山路行走六七里,逐渐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流水从两座山峰之间倾泻而出的,是酿泉。
顺着山峰回转的路上,有座亭子像鸟一样展翅落在酿泉之上的,是醉翁亭。
修建亭子的是谁?是山上的僧人智仙。
给亭子命名的人是谁?是太守用了自己的名号。
太守和客人们来到这里饮酒,稍微喝一点就醉了,当时他的年龄又最大,所以自己号称醉翁。
醉翁的心意并不在酒上,而是在山水之间。
游山玩水的乐趣,心里能感受到,并把它寄托在酒中。
【二段】原文
若夫日出而林霏①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
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注释
①霏(fēi):雨雪纷飞的样子。
这里指林中的雾气。
译文
太阳一出来,林中的雾气便散开,云烟积聚,山岩的洞穴便昏黑,这种阴暗晴朗的变化,就是山间的清晨和傍晚。
野花盛开而幽香,佳木秀颀而成荫,天高气爽而风霜出现,水位低落而山石露出,这是山间的四季的景色。
早晨外出,傍晚归来,四季的景色不同,乐趣也是无穷的啊!
【三段】原文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①提携,往来而不绝者。
滁人游也。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②;山肴野蔌③,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
宴酣之乐,非丝④非竹,射者中,奕者胜,觥⑤筹⑥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注释
①伛偻(yǔlǚ):驼背。
②洌(liè):水清。
这里指酒清而不浊。
③蔌(sù):菜蔬的总称。
④丝:弦乐。
竹:管乐。
⑤觥(ɡōnɡ):古代饮酒用的大杯,用木或铜制。
⑥筹:用竹子制成的计数用具。
在这里指记饮酒数量的筹码。
译文
至于背负着东西的人在路上唱着歌,行路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人打招呼,后面的人应声,弯腰曲背的老人和被人牵引着的孩子,往来不断的,是滁州人在这里游览。
到河边去垂钓,水深而鱼肥;用泉水来酿酒,水香而酒清;各种野味和蔬菜,错杂地摆放在面前,是太守在举行宴会。
宴会高潮时的乐趣,不是丝竹演奏的乐曲,而是投壶的人投中了目标,下棋的人获胜了,酒杯和酒筹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坐着的人和站起来的人在嬉笑喧哗。
这是宾客们在尽情欢乐。
有一个面貌苍老,头发斑白,倒在人们之中的,那是太守喝醉了。
【四段】原文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树林阴翳①,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太守谓谁?庐陵②欧阳修也。
注释
①翳(yì):障蔽,掩蔽。
②庐陵:今江西吉水。
欧阳修先代为庐陵望族,故称。
译文
过了一会儿,夕阳落山,人影散乱,这是客人们随着太守回去了。
树林沉浸在阴暗之中,飞鸟上下发出鸣声,这是游人离去后鸟儿在欢乐。
可是鸟儿只知道在山林中的乐趣,而理解不到人的乐趣;人们只知道跟随太守去游览的乐趣,而理解不到太守是为了他们的快乐而感到快乐。
醉了能和大家共同享受乐趣,醒了又能把这件事用文章记下来的,是太守。
太守是谁?是庐陵的欧阳修。
评析
本文是古代散文中的名篇之一,历代选本均有选录,也是当前中学语文教材中的保留篇目。
同时,文中的某些佳句,如“醉翁之意不在酒”、“水落而石出”已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名句,足见其影响之大。
全文的重点在写景。
作者采用了多种手法来刻画醉翁亭附近的景色。
在第一段中,是“由远及近”的写法:“环滁皆山也”的气势是何等雄伟!接着便将笔锋转向了“西南”,由“西南”再转向琅琊山,继而引出了酿泉,最后才指出“临于泉上”的醉翁亭。
在第二段中,是“全面铺开”的写法:先写朝暮景色之不同,再写一年四季的景色各异。
同时,作者抓住季节的特点,运用具有代表性的“野芳”、“佳木”、“风霜”、“水落”来概括,既确切又形象。
在第三段中是工笔描摹的写法:作者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当地的景色有机地结合起来,其中既有“负者”、“行者”,也有“伛偻提携”和“临溪而渔”的钓客,还有太守设宴的盛景,整个场面不啻是一帧风俗画卷。
整篇文章蕴含着作者浓郁的思想感情,使人感到作者是在托物言志。
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句句是记山水,却句句是记亭,句句是记太守。”特别是结尾处提到的“太守之乐其乐”,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充分显示了欧阳修那种“与民同乐”的心情。
此外,本文的不少句子都用“也”字做句尾,这在古文中也是不多见的。
这种句式除了能起语气肯定的作用外,还使得文章富有风趣,读起来朗朗上口。
卷七 宋文 秋声赋
(欧阳修)
历代文人多有歌咏秋景之作,秋景已成为文学创作中经常被采用的题材之一。
欧阳修在本文中除了描绘自然界的秋景外,还对世事艰难、人生不易的现状抒发了个人的无限感慨。
本文的体裁为“赋”,但和传统的赋又有所不同,可以说是一种新的发展。
【一段】原文
欧阳子①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其触于物也,铮铮②,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③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予谓童子④:“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注释
①欧阳子:作者自称。
子,本为对男子的尊称,如孔子、老子。
也可用于男子的通称,如本文即是。
②(cōnɡ)铮铮:金属器物互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
③枚:一种形如筷子的小木棒。
古代士兵在行军时含在口中以防止喧哗。
④童子:本指未成年的男子,仆人也可称为童,童子有书童之意。
译文
我正在夜里读书,听到有种声音从西南方传过来,心怀不安地听着,失声地说:“奇怪啊!”开始时发出淅沥的雨声和潇潇的风声,忽然间又发出奔腾澎湃的响声,好像波涛在黑夜里惊起,狂风暴雨骤然降临。
它接触到物体时,叮叮当当,好像金铁相撞之声;又好像奔赴前线的军队,衔枚而急速奔走,听不到号令声,只听到人马行进之声。
我对童子说:“这是什么声音?你出去看一下。”童子说:“星星和月亮都洁白明亮,银河在天空清晰可见,四处并无人声,声音从树间发出。”
【二段】原文
予曰:“噫嘻①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②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
丰草绿缛③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④也,于时为阴⑤;又兵象也,于行为金⑥。
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
故其在乐也,商声⑦主西方之音,夷⑧则为七月之律。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有动乎中,必摇其精。
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⑨然丹者为槁木,黟⑩然黑者为星星。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注释
①噫(yī)嘻:叹词。
②砭(biān):用石针扎皮肉治病,引申为刺。
③缛(rù):繁密。
④刑官:即司寇,古代执掌刑狱的长官,又称为秋官,取其杀戮之意。
⑤阴:古人用阴、阳二气来配合四季,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⑥金:古人相信“五行”之说,把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四季相配,秋季属金。
⑦商声:古代用宫、商、角、徵、羽五声来配合四季,秋季属商。
其相应的方位为西。
⑧夷:古代音乐分为十二律(律为乐音高低的标准),夷为其中之一,相应的月份为七月。
⑨渥(wò):湿润。
⑩黟(yī):黑。
译文
我说:“唉!可悲啊!这是秋天的声音,它为什么要来呢?秋天的情景是这样的:它的色彩惨淡阴暗,烟飞云散;它的外观清静明朗,天高日明;它的气候寒冷,刺人肌骨;它的意境萧条,山水沉寂。
所以它发出的声音,凄凄切切,尔后便呼啸怒吼。
繁密的青草本来生长得绿油油而茂盛,青葱葱的佳木本来生长得令人赏心悦目;可是秋风过后,青草遇到了它就要改变了颜色,树碰上了它就要纷纷落叶;摧残草木使之零落不堪的,就是秋风这种肃杀之气发出的余威。
秋天的季节,象征着刑官,在时令上属于阴;又象征着战争,在五行中属于金。
这就是传统上所说的天地间的刚正之气,常常拿酷烈的手段显示自己的意志。
自然界对于世上的万物,春天生长,秋天结实。
所以秋天在音乐上相对应的是商声,商声代表西方的音调,夷则属于七月的音律。
商,就是伤的意思,万物老了自会感到悲伤;夷,就是杀戮的意思,万物过盛了就应该杀戮。
唉!草木是没有感情的,到了时候就会飘零消亡。
人属于动物,而且是万物中的精灵,数不清的忧虑触及他的内心,数不清的琐事劳累着他的身体。
内心受到触动,必然会消耗精力。
又何况有时考虑的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发愁的是他的智力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这就必然使得红彤彤的面貌变成枯木一样,乌黑的鬓发变成花白色了。
为什么要拿本来不是金石的躯体,去和草木争荣斗艳呢?想一想是谁戕害了自己,又何必去怨恨这秋声!”
【三段】原文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
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译文
童子听说后也无法回答,低下头打起瞌睡。
这时只听到四面墙壁虫声唧唧,好像是陪着我一道叹息。
评析
从战国时期的宋玉在《九辩》中发出“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感慨后,历代文人骚客“咏秋”的篇章可谓数不胜数。
但其基调大致相同:触景伤情,悲叹人生之无常。
本文也反映了这一点,但又能从“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去深层次地挖掘产生忧患的根本原因,这就使得文章的思想内涵上具有了积极意义。
作者在描绘秋景时,使用了大量的带有排比性的短句,选用了确切的词语以表达不同的意境。
如“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就把秋天的种种特色形象地反映出来了。
这种手法,也是“赋”这种体裁“铺陈其事”的基本要求之一。
但是,它又不像汉赋那样大量堆砌冷僻词语,用的是接近口语的朴素的语言。
还有,作者还注意到文章的音韵美。
如“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以及以下的几句,用的是“inɡ”的韵母。
讲求音韵,本来也是赋的要求,作者把这种要求和较为通俗的词语结合起来,更能起到相得益彰的作用。
本文基本上是抒发作者的“悲秋”之情,而在中间又穿插了一个“童子”,这也是赋的一种表现手法,它可以起到衬托作用。
童子是一个稚气未脱的人,他不可能像作者那样愁肠百结,因而他也不会产生“悲秋”的情结。
所以他听到作者的“宏论”后,只能做出“垂头而睡”的反应。
这样,就在无形中增加了作者的孤独感。
祭石曼卿文
出自:欧阳修
石曼卿名延年,是欧阳修的好友,精通诗文书法,可惜他一生不遇,又愤世嫉俗,纵情饮酒,结果在四十八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此文是欧阳修为石曼卿写的一篇悼文,他在文中说了三次“呜呼曼卿”,第一次是感叹他的声名卓然不朽,第二次是悲叹石曼卿的坟墓满目凄凉,第三次是表达自己的伤感。
纵观整篇文章,可谓轩昂跌宕、突兀峥嵘,字里行间都流露着作者对友人之逝的哀思。
原文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①,具官欧阳修②,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③,至于太清④,以清酌庶羞之奠⑤,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
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
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
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
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
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
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
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⑥?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⑦?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⑧?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
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⑨。
尚飨⑩!
注释
①治平:宋英宗年号。
②具官:唐宋以来,公文函牍上应写明官爵品位的地方常简省作“具官”。
③尚书都省:即尚书省。
李(yì):人名,生平不详。
④太清:地名,石曼卿的故乡。
⑤庶羞:各色食品。
奠:祭品。
⑥走磷:闪动的磷火。
⑦踯(zhí)躅(zhú):徘徊。
咿(yī)嘤:禽兽的鸣叫声。
⑧鼯(wú):鼯鼠。
鼪(shēnɡ):鼬鼠,俗称“黄鼠狼”。
⑨太上:指圣人。
⑩飨(xiǎnɡ):享用。
译文
治平四年七月某日,具官欧阳修,恭敬地委派尚书都省令史李来到太清,用清酒和丰盛的佳肴作为祭品,在墓前祭奠亡友石曼卿,同时献上这篇祭文以为悼念:
唉!曼卿,你生是英杰,死作神灵。
那同万物一样有生有死,而后又回归到虚无中的东西,只是短暂聚在一起的人形。
不与万物一同消散,卓然挺立而永远不朽的东西,是流传于后世的英名。
自古以来的圣贤莫不是这样的。
而他们被记载在史册当中的名字,明亮得就如同日月星辰。
唉!曼卿,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了,但还依稀记得你在世时的样子。
那气度轩昂、光明磊落、超群脱俗而现在埋葬在地下的人,想必不会化为腐朽的泥土,而会化作金玉的精华。
不然的话,也会长成千尺的苍松,九茎的灵芝;奈何这里却到处是荒烟野草,荆棘丛生,风声凄厉,寒霜落下,磷火幽幽,飞萤乱舞;你的墓前也只见到牧童樵夫往来歌唱,受惊的鸟兽徘徊而悲鸣;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再过上千秋万代,又怎能知道你的墓穴里不藏着狐貉与鼠类呢?自古以来圣贤们也都是这样,难道没看到那一片连着一片的旷野荒坟吗!
唉!曼卿,盛衰的道理,我本来就知道是这样的,可一想起往昔岁月,就感到悲凉凄怆,禁不住临风洒泪,惭愧自己不能像圣人那样的忘情。
曼卿,请享用祭品吧!
解读
此文三次提到石曼卿,分三段看:第一段许其名垂后世,写得卓然不磨;第二段悲其生死,写得凄凉满目;第三段自述感伤,写得欷歔欲绝,可谓笔笔传神。
此文虽极悲凉,但能在荒芜的景象之中点出不朽的精神,尺幅中有排宕百折之妙。
欧阳修本想石曼卿的英灵会化作劲松、灵芝,但望着荒芜的坟冢,不免唏嘘不已,于是感叹世间盛衰无常。
欧阳修以古代圣贤喻指石曼卿,一方面为他们名垂后世而高兴,一方面又对他们身后化作黄土而悲伤,一喜一悲,尽显作者的无奈。
泷冈阡表
出自:欧阳修
这是欧阳修为已逝的父母写的一篇碑文。
欧阳修四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成人。
欧阳修四十七岁时,母亲离开人世,欧阳修写了一篇《先君墓表》追述母亲的言行。
在欧阳修六十四岁时,正值其父逝世六十周年,欧阳修在《先君墓表》的基础上增改部分内容,写成此文。
此文凭借母亲的口述,道出了父亲的仁孝与母亲的贤淑,表达了对二老的思念和追忆。
原文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①,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②,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③。
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
太夫人守节自誓④,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⑤。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
’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
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吾之始归也⑥,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
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
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
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
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耳。
’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
矧求而有得耶⑦?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
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⑧,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
’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
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耶!呜呼!其心厚于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
汝其勉之。
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
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⑨,泗、绵二州推官⑩,又为泰州判官⑪,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
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⑫,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
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⑬,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
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
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
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
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
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
又七年而罢。
自登二府⑭,天子推恩,褒其三世。
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⑮。
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⑯,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
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
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
虽不克有于其躬⑰,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⑱。
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
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
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⑲,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⑳,观文殿学士,特进21,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22,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23,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注释
①皇考:古时对亡父的敬称。
崇公:即崇国公,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死后封崇国公。
②卜吉:指通过占卜选择风水好的地方下葬。
泷(lónɡ)冈:在今江西永丰的凤凰山上。
③阡(qiān):坟墓。
④太夫人:指欧阳修母亲。
⑤俾(bǐ):使。
⑥始归:古代称女子出嫁为“归”。
⑦矧(shěn):何况。
⑧岁行在戌:指木星运行到戌年。
⑨咸平:宋真宗年号。
⑩道州:州治所在今湖南道县。
泗(sì):泗州,治所在今安徽泗县。
绵:绵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
推官:掌管司法刑狱的官员。
⑪泰州:治所在今江苏泰县。
⑫福昌县:在今河南宜阳一带。
⑬夷陵:今湖北宜昌。
⑭二府:指枢密院与中书省。
⑮锡:赐。
⑯妣(bǐ):指祖母和祖母辈以上的女性祖先。
⑰躬:亲身。
⑱锡命:指皇帝封赠臣下的诏书。
⑲熙宁:宋神宗年号。
⑳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宋代赐给臣属的褒奖之词。
21特进:宋代文散官第二阶,正二品。
22知青州军州事:宋代朝臣管理州一级地方行政兼管军事,简称知事。
23上柱国:宋代勋官十二级中最高一级。
译文
唉!我的先父崇国公,选择吉地安葬在泷冈之后六十年,他的儿子欧阳修才能为他在墓道上立碑。
这并不是我有意延迟,而是有所等待呀。
我实在是不幸,生下来四岁就失去了父亲。
母亲自己发誓守节,因为家境贫困,她得自己动手劳动来谋得衣食。
她抚养我、教导我,使我长大成人。
母亲告诉我说:“你父亲为官清廉并且乐善好施,喜欢结交宾客,他的俸禄虽然微薄却不求有剩余,说:‘不要让金钱成为我的拖累。
’因此他去世后,没有留下一间房子、一垄田地以让我们得以庇护、赖以生存。
那么我靠什么安贫自守呢?是我知道一些你父亲的事情,所以我把期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自我嫁到你家,我没能赶上侍奉我的婆婆,可我知道你父亲是个能尽力奉养父母的人。
你现在没有父亲,年纪又小,我不能预料你将来是否能有所建树,但我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后继有人。
我当初嫁来的时候,你父亲服完母丧刚过一年。
每逢年节祭祀,他一定会哭着说:‘祭品无论怎样丰厚,也不如父母在世时对他们的微薄奉养。
’有时有些好酒好菜,他也会落泪,说:‘以前家用常常不足,现在能有剩余,却再也无法孝敬父母了。
’起初一两次,我还以为他是刚刚服完母丧才会这样,可是后来见他常常这样,一直到去世也没有改变。
我虽然没有赶上侍奉婆婆,可是通过这些事情,就知道你父亲是能尽力奉养父母的。
你父亲为官时,曾经在夜里点着蜡烛审阅案卷,我见他屡屡停下来叹息,就问他怎么了。
他说:‘这个人是判死刑的,我想救他不死却没有办法。
’我说:‘能让他不死吗?’他说:‘我尽力为他寻找生路,如果不成,那么死者和我也就都没有遗憾了。
况且我设法做些努力,也许还能让他免于死刑。
因为这样做了,有的人就得以生存下来,所以我知道不替他们寻求活路就让他们去死的人是有遗憾的。
就算经常尽量为判死罪的人寻求生路,仍然免不了有人被误判处死,何况世上的刑官狱吏大多是要致人于死地的呢!’他回过头来,看到奶妈正抱着你站在旁边,于是指着你叹息说:‘算命的人说我在岁星行经戌年的时候就会死去,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就看不到儿子长大成人了。
将来一定要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平时教导别家的晚辈也常说这些话,我听熟了,所以能详细地给你讲述。
他在外面办的事,我无从知道,但他在家里,没有一点虚伪做作的地方,所作所为都是这样。
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啊。
唉!他的心肠比仁者还宽厚!这就是我知道你父亲肯定会后继有人的根据,你千万要努力按他的话去做。
奉养双亲不一定要衣食丰厚,最重要的是要有孝心;做的事情虽然不能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重要的是要有深厚的仁爱之心。
我没什么可以教导你的,这些都是你父亲的心愿。”我流着眼泪牢牢记下了这些话,时刻不敢忘记。
先父是幼年丧父。
通过刻苦攻读,在咸平三年进士及第。
先后做过道州判官和泗、绵两州的推官,还做过泰州的判官,享年五十九岁,葬在沙溪的泷冈。
先母姓郑,她的父亲名德仪,世代都是江南有名的大族。
母亲为人恭敬勤俭,仁爱有礼,最初封为福昌县太君,后又进封为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
从家境贫寒时开始,她就节俭持家,后来也总是不让家用超过这个限度。
她说:“我儿子不能苟合于当世。
平时节俭,是为了准备度过困难的日子。”后来我被贬官至夷陵,母亲仍是谈笑自若,说:“你家原来就贫贱,所以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你能安于这种生活,我也就安心了。”
自先父过世后二十年,我才开始得到俸禄来奉养母亲。
又过了十二年,我在朝廷做官以后,才得以赠封亲属。
又过了十年,我升任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
母亲因病在官舍中去世,享年七十二岁。
又过了八年,没什么才能的我被任命为枢密院副使,接着担任参知政事,七年后被罢免。
自从我进入枢密院和中书省以来,天子广推恩德,褒奖我家三代。
自嘉祐年间以来,每逢国家大典,必定给予恩赐封赏。
先曾祖父先后受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先曾祖母先后受封,最后至楚国太夫人;先祖父先后受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祖母先后受封,最后至吴国太夫人;先父崇国公先后受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先母一再受封,最后至越国太夫人。
当今皇帝即位后初次郊祀时,赐与先父崇国公的爵位,先母则进封为魏国太夫人。
于是我流着泪说:“唉!行善绝不会没有回报的,只不过是时间有早有晚罢了,这真是世上的常理啊。
我的祖辈父辈,积累善行而成就仁德,理应享受丰厚的报答。
虽然他们在世时没能亲身得到,但是身后能够赐爵受封,显扬荣耀,受到褒扬推崇,确实享有仁宗、英宗、神宗三朝颁赐的诏命,这就足以显扬于后世,使子孙受到庇护了。”我于是排列世系家谱,刻在石碑上。
然后又将先父崇国公的遗训,母亲对我的教诲和期待,全都详尽地刻在墓表上,使人们知道我德薄才浅,只是赶上好时机而窃居高位,能有幸保全大节而不辱没祖先,是有原由的。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年,四月初一辛酉日,十五乙亥日,子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实封食邑一千二百户,欧阳修谨立此表。
解读
此文以“有待”句为主,却将“能养”、“有后”两段实发有待意,逐层相生,逐层相应,篇法累累如贯珠。
其文情真意切,只淡写几句家常话,无一字不入情,无一语不入妙,使人读之有言尽而意无穷之感。
此外,本篇出现了大量的转折语和否定词。
如“不能知”与“然知”二词一紧一松,一张一弛,既可以使文章富于变化,又能体现出作者的百感交集。
卷七 宋文 管仲论
(苏洵)
苏洵(1009-1066),字明允,号老泉,眉山(今属四川)人。
早年受到欧阳修的赏识,向朝廷举荐,授秘书省校书郎。
他为文奇峭雄拔,一时成为学者仿效的对象。
他和二子苏轼、苏辙并称“三苏”,又同列名于唐宋八大家中。
著有《嘉祐集》。
本文批评了管仲在临死前未能荐贤自代,以致在他死后齐国发生了内乱。
作者的观点颇为新奇,可以称为“翻案文章”。
【一段】原文
管仲①相威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
管仲死,竖刁②、易牙③、开方④用,威公薨⑤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⑥。
注释
①管仲(?-前654):名夷吾,字仲,颍上(今属安徽)人,春秋时期重要的政治家。
他在齐国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齐国日益富强。
威公:即齐桓公(?-前643),宋人因避宋钦宗(赵桓)名讳而改,名小白。
在管仲帮助下,他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
②
②竖刁:桓公宠信的一个寺人。
③易牙:桓公宠信的近臣,因擅长烹饪而受宠。
④开方:卫国公子。
以上三人在管仲死后,把持朝政。
⑤薨(hōnɡ):诸侯或大夫死称薨。
据史书记载: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
桓公死,宫中竟无人为他料理后事,以致尸体腐烂。
⑥齐无宁岁:桓公死后,又经过十一代传至齐简公,齐国国势一直衰败。
译文
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排斥夷狄,直到他死,齐国一直富强,各国诸侯不敢背叛。
管仲一死,竖刁、易牙、开方受到桓公重用,导致桓公死于内乱,五个公子争夺王位,齐国的灾难蔓延不断,直到简公时,齐国没有一年安宁过。
【二段】原文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
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①;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
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
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②,有仲尼③而后知去少正卯④。
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注释
①鲍叔:鲍叔牙,春秋时期齐国大夫,少时与管仲为好友。
在齐国的公子小白和公子纠的争权事件中,他辅佐小白,而管仲辅佐纠。
小白获胜,即位为桓公,任他为相,他坚辞不就,并保举管仲出任。
②四凶:见《朋党论》注⑤。
③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④少正卯(?-前496):春秋时鲁国大夫,与孔子同时在鲁讲学,曾多次把孔子的门徒吸引到自己门下。
孔子出任鲁国司寇时,以“五恶”的罪名将其处死。
少正,复姓,一说为古代官名。
译文
谈到功业的完成,并不是完成在成功之日,那必定有其成功的起因;祸患的出现,并不是出现在发生之日,也必定有形成的预兆。
因此,齐国的强盛,我不认为是由于管仲,而是说由于鲍叔牙;到齐国发生了内乱,我不认为是竖刁、易牙、开方引起的,而是说由于管仲。
为什么这样说?竖刁、易牙、开方这三个人,他们固然是扰乱国家的坏人,但重用他们的,是齐桓公。
有了舜,尔后才知道应该流放四凶;有了孔子,尔后才知道应该除掉少正卯。
那齐桓公是什么样的人呢?使齐桓公得以重用那三个坏人的,是管仲。
【三段】原文
仲之疾也,公问之相。
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
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绝于耳,色不绝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
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
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①矣。
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②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
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③耳。
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
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
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注释
①弹冠而相庆:比喻因即将做官而互相庆贺,多用于贬义。
弹冠,用手指弹去帽子上的灰尘。
②絷(zhí):捆绑。
③匹夫:平常的人(带有轻蔑的语气)。
译文
管仲病重的时候,桓公问他谁能继他为国相。
在这时,我个人以为管仲将会推荐天下的贤人来答复。
可是他的回答不过是说竖刁、易牙、开方这三个人不近人情,不可接近他们而已。
唉!管仲以为桓公果真能够不重用这三个人吗?管仲已经和桓公相处好些年了,也应该了解桓公的为人了吧!桓公的耳朵离不开声乐,眼睛离不开女色,如果不重用这三个人,就无法满足他的欲望。
他在当初之所以不重用这三个人,只是由于有个管仲在朝中。
一旦朝中没有了管仲,那么这三个人就会弹冠相庆了。
管仲以为他临死时对桓公说的话,就可以束缚住桓公的手脚吗?齐国不怕有这三个人,就怕没有管仲。
有管仲在,这三个人不过是三个匹夫而已。
不然的话,难道天下还缺少像这三个人一样的坏家伙吗?即使桓公侥幸地听从了管仲的话,杀掉这三个人,而其余的坏家伙,管仲能全部数出来让桓公把他们都杀掉吗?唉!管仲可以说是不懂得事物本质的人。
趁着桓公问他的机会,推荐天下的贤人来接替自己,那么管仲虽然死了,而齐国还不能说是失去管仲。
那三个人还有什么令人可怕之处!不对桓公说也是可以的。
【四段】原文
五伯①莫盛于威、文②。
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
灵公③之虐,不如孝公④之宽厚。
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
晋袭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
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
威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注释
①五伯(bà):即“五霸”,指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
伯,通“霸”。
②文:晋文公。
③灵公:指晋灵公,晋文公之孙。
④孝公:指齐孝公,齐桓公之子。
译文
五霸中没有谁能超过齐桓公、晋文公的。
晋文公的才干,超不过齐桓公;他的大臣又都比不上管仲。
晋文公为人暴虐,不如齐桓公宽厚。
晋文公死后,诸侯们不敢背叛晋国。
晋国承袭晋文公的余威,还能够当诸侯的盟主一百多年。
这是什么原因?因为晋国的国君虽然平庸无能,而朝中还有年高有德之臣。
齐桓公一死,齐国便一败涂地,这是毫无疑问的事,齐国只依靠管仲一个人,然而管仲已经死了。
【五段】原文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臣而无君者矣。
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
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
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
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
吾观史②,以不能进蘧③伯玉而退弥子瑕④,故有身后之谏⑤。
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⑥。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
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
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注释
①宾胥无:齐国的贤大夫。
②史:春秋时期卫灵公的大夫。
③蘧(qú)伯玉:卫灵公时贤大夫。
④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以善于逢迎而获宠。
⑤身后之谏:即“尸谏”,死后不入殓,陈尸窗前,以此表示进谏。
⑥“萧何”二句:汉丞相萧何和曹参并无深交。
萧何病重将死时,曾向汉惠帝示意曹参可以接替自己为相。
译文
天下从来不会没有贤人,只是有了贤臣却没有明君去重用他。
齐桓公在世时,说天下再也没有像管仲那样的人了,我不相信这种说法。
在管仲写的书中,有一处记载他在临死时,曾评论过鲍叔、宾胥无的为人,并且分别指出他们的短处。
这说明他的心里认为这几个人都不足以授予他们以治国的重任。
同时他还预料到自己快要死了,可见这部书是荒诞而不足信的。
我看史这个人,由于自己在生前没能举荐蘧伯玉而斥退弥子瑕,因而便在身死以后以尸谏君。
萧何在将死时举荐曹参代替自己为丞相。
大臣的用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国家由于一个人而兴盛,由于一个人而衰亡。
贤人并不为他本身的死而悲哀,而是担心他的国家的衰落。
所以必须再找到一个贤者接替他,然后才可以死去。
那个管仲,为什么不这样做就死了呢?
评析
管仲是历史上的名相之一。
他辅佐齐桓公尊周室,攘夷狄,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他的功绩一向为人称道,连孔子对他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对于这样一个典范人物,作者独能从其不能推荐贤人这一要害之处进行评说,其立论新奇,合乎情理。
在封建社会中,一个有作为的政治家的去世往往会给国家带来消极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影响,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是不罕见的。
因此,作者的见解是正确的。
本文文笔犀利,逻辑严密,令人无懈可击,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立论一层深一层,引证一段系一段,似此卓识雄文,方能令古人心服。”例如,为了说明管仲提出的竖刁等三人“非人情不可近”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他把齐桓公和舜、孔子进行比较,说明齐桓公不可能除掉这三个人。
退一步说,即使是除掉了这三个人,“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
又如,在谈到管仲在临死时没有向桓公举荐贤人是一重大失误时,作者又用史、萧何的事迹进行对比,得出了“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的结论,可以说是丝丝入扣,令人拍案叫绝。
卷七 宋文 辨奸论
(苏洵)
本文着重分析了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从中得出了“见微知著”的结论,给读者提出了如何识人的参考意见。
这也是宋代散文中的一篇名作。
本文作者尚有争议。
旧说以为是苏洵为了讥讽王安石的“不近人情”而作,后经清人考证,又定为宋人邵伯温假托苏洵之名的伪作。
【一段】原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惟天下之静者①,乃能见微而知著。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②。
而贤者③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注释
①静者:指能够冷静地观察周围事物而做出合理结论的贤人。
②天地阴阳之事:指自然现象。
古人认为自然界有阴阳二气,二气交互发生作用,便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自然变化。
③贤者:旧说以为是影射欧阳修。
据史书记载,曾巩曾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的文章,欧阳修大加赞赏,并帮助王安石考取了进士。
译文
事情的发展必定会有一定的结局,道理有它原本就该如此的规律。
天下只有表现冷静的人,才能从细微之处预见到日后将会发生的显著变化。
月亮周围出现了晕圈预示着将要刮风,房屋的石柱返潮湿润预示着将要下雨,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人事的发展变化,情理和形势之间的因果关系,也是空疏渺茫难以尽知,千变万化而无法预先料到的,怎么能和天地阴阳的变化相比?即便是贤能的人对此也有所不解。
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由于喜爱和憎恨扰乱了他们的内心,利害关系又影响了他们的行动啊!
【二段】原文
昔者,山巨源①见王衍②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③见卢杞④曰:“此人得志。
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
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
然不忮⑤不求,与物浮沉。
使晋无惠帝⑥,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
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⑦世,非德宗⑧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注释
①山巨源:山涛(205-283),字巨源,晋初人,任吏部尚书,为当时的“竹林七贤”之一。
他喜好评论人物,对王衍的评价不高。
②王衍(256-311):字夷甫,晋初人,任尚书令、太尉。
衍有盛才,常自比子贡。
当时晋室诸王擅权,他周旋于诸王间,唯求自全之计,后死于战乱之中。
③郭汾阳:即郭子仪(697-781),唐华州(今属陕西)人,累官至太尉、中书令,曾平定安史之乱,破吐蕃,以一身系国家安危者二十年,后封为汾阳郡王,世称郭汾阳。
④卢杞:字子良,唐滑州(今河南滑县一带)人,唐德宗时任宰相,搜刮民财,排斥异己。
杞相貌丑陋,好口辩。
后被贬职死于外地。
⑤忮(zhì):嫉恨。
⑥惠帝:晋惠帝(290-306在位),晋开国君主司马炎之子,以痴呆闻名。
他在位时不理朝政,大权旁落,终导致“八王之乱”,晋室随之衰败。
⑦眩(xuàn):通“炫”,惑乱。
⑧德宗:唐德宗(780-805在位),唐代晚期的庸君,他削去郭子仪的兵权,重用卢杞,导致朝政紊乱。
译文
从前山巨源见到王衍,说:“将来给天下百姓带来灾难的,一定是这个人!”郭汾阳见到卢杞,说:“这个人一旦得志,我的子孙就会被他杀得一个不留!”现在分析一下他们所说的话。
其中的道理是可以料想到的。
依我看来,王衍之为人,从容貌和谈吐上,确实具备了欺世盗名的条件。
但是他不妒忌别人,不贪图钱财,只是随大流。
如果晋朝当时没有惠帝这个昏君,当政者即使只是一个中等的君主,就算是有成百上千个王衍这样的人,又怎能扰乱天下呢?卢杞那样的奸诈,确实足以败坏国家。
但是他不学无术,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谈不足以蒙蔽社会,如果不是遇到德宗这样的鄙陋昏庸的君主,又怎能受到重用呢?由此说来,山、郭二公对王、卢二人所作的预言,也未必完全如此啊!
【三段】原文
今有人①,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②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③、孟轲④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
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
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
此人之至情也。
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隋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⑤是也。
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
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
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¹二子之比也。
注释
①今有人:旧说这是影射王安石。
②夷、齐:伯夷和叔齐,为商朝末年孤竹君的二子。
孤竹君死后,二人互相推让君位,后逃入山中。
周武王伐纣时,二人极力反对,进谏不听,遂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
旧日认为二人能保持高尚气节,为楷模人物。
③颜渊:名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家境贫寒,但能安贫守道,以德行高尚著称。
④孟轲:即孟子,孔子再传弟子,为战国时儒家的代表人物,被后世尊称为“亚圣”。
⑤竖刁、易牙、开方:都是春秋时齐桓公的近臣。
为了达到接近齐桓公的目的,竖刁自阉,易牙烹子,开方弃亲,所以本文说他们“不近人情”。
参见前面的《管仲论》一文。
译文
现在有人嘴里背诵着孔子、老子的话,亲身实践着伯夷、叔齐的行为,收罗了一批追求名声和不得志的士人,相互制造舆论,私下里互相标榜,以为自己是颜渊、孟轲再世,然而他们为人阴险狠毒,和一般人的志趣不同。
这是把王衍和卢杞合成一个人了。
他在社会上酿造的祸害还能说得完吗?脸面脏了不忘洗脸,衣服脏了不忘洗衣,这本是人之常情。
现在他却不是这样,身穿奴仆的衣服,吃猪狗的食物,头发蓬乱得像囚犯,表情哭丧着像家里有人去世,却在那里大谈《诗》《书》,这难道说是人的真实的心情吗?凡是办事不近人情的,很少不成为大奸大恶之辈,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借助当世享有盛名之力,来促成他尚未形成气候的祸患。
虽然有励精图治的君主,敬重贤才的宰相,也还是会选拔并重用他的。
这样,他将成为天下的祸患,是必定无疑的了,这就不只是王、卢二人所能比拟的。
【四段】原文
孙子①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②。”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
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
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注释
①孙子:名武,春秋时齐国人,著名的军事家,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
②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孙子兵法》今本的原文无此句。
《孙子兵法·形篇》:“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曹操注:“敌兵形未成,胜之,无赫赫之功也。”意思是说,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阵势时,迅速击败之,虽然没有激烈的战斗,也会取得胜利。
译文
孙子说:“善于用兵的人,并没有显赫的功勋。”如果这个人没有被重用,那么我的话就有些过头了,而此人就会有怀才不遇的感慨。
谁又能知道祸患会达到上述这种地步呢?不然的话,天下将要蒙受他的祸害,而我也会获取卓有远见的名声,那就太可悲了!
评析
把全文连贯起来看,在写作目的上,作者确有所指,而所指的具体人物,作者又未点明。
我们也没有必要进行烦琐考证。
仅就立意谋篇上来说,本文确属古文中的名篇。
作者提出的“见微知著”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要轻视小事情,大事情都是由小事情积累而成的。
“防微杜渐”早就是古人奉为圭臬的名言。
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说:“见微知著,可为千古观人之法。”
本文突出的成功之处在于谋篇。
文章开始先将天象和人事进行比较,指出了人事比天象更难掌握,并说明这是由于“好恶”和“利害”所形成的必然结果。
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不能不令人首肯。
接着,又通过历史上山涛、郭子仪对王衍、卢杞的评论,说明了山、郭二人的评论虽有一定道理,但也有所疏漏,这就为下文的“今有人”起了铺垫作用。
本文的第三段是作者倾注全力发泄的部分,将“今有人”的种种表现尽情地加以刻画,一气呵成,有如飞瀑狂泄,其笔锋之犀利,论证之严谨,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
而在结尾处,作者又留有余地地提出两种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就使人感到作者所持的公允的态度。
我们也应该看到,作者在批评“有的人”时,把生活习惯(如不修边幅)也作为攻击的口实,这就未免失之偏颇了。
但是,这点微疵并不足以影响本文的成就。
心术
出自:苏洵
本文是一篇研究战略战术的军事论文,是苏洵的军事论文集《权书》中的一篇。
此文介绍了用兵、作战、将士同心、知己知彼等多方面的内容,而以治心为主脑,意在说明为将者的用兵之道。
原文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①,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
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
谨烽燧,严斥堠②,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
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
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
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
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
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
邓艾缒兵于蜀中③,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
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
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
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
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
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④。
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
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
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⑤;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⑥,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
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
尺棰当猛虎⑦,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
人之情也。
知此者,可以将矣。
袒裼而案剑⑧,则乌获不敢逼⑨;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
故善用兵者以形固。
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注释
①瞬(shùn):眨眼睛。
②斥堠(hòu):古代瞭望敌情的土堡。
③邓艾:三国时魏国将领,魏景元四年(263),他从一条艰险山路攻蜀,士兵们都用绳子系着放下山去,他自己也用毡布裹了身体,滑下山去。
缒(zhuì):系在绳子上放下去。
④支:对付。
⑤校:较量。
⑥抗:高举。
暴(pù):显露。
⑦棰:木棍。
⑧袒(tǎn)裼(xī):露臂赤膊。
案:通“按”。
⑨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
译文
作为将帅的原则,应当先增强自己的心理素质。
要做到泰山崩塌在眼前而面不改色,麋鹿突然从身边跑过而眼睛不眨,之后才能谈到可以控制战局的利害得失,谈到对付敌人。
军事崇尚正义,不合乎正义,即使局面对自己有利也不要轻举妄动。
这不是因为一旦行动就会有立竿见影的利害显露出来,而是因为这样会给将来造成无法应付的局面。
只有正义,才能让士兵产生斗志,而士兵一旦因为正义而产生斗志,就会跟从你经历百战、出生入死。
凡是用兵之道,在于战争之前要着重于蓄积财力物力;临战时要养精蓄锐,提高战斗力;一旦开战就要使军队保持旺盛的士气;胜利之后则要赏功罚过,以此来保养人心。
要谨慎认真地做好烽燧预警工作,加强各种侦察敌情的措施,使种田的人没有顾忌,以此来蓄积财力物力;要丰厚地犒劳士兵,让他们在平常的日子里生活舒适,以此来养精蓄锐,提高战斗力;打了小胜仗,更要振作精神,受到了小挫折,更要给予激励,以此来保持旺盛的士气;用人时不要让他们把自己所想做的都做完,以此来保持他的斗志。
因此,士兵能长时间地保持旺盛的斗志,怀着强烈的欲望而没有止境。
斗志长存,就会有多余的勇气;欲望无止境,就会产生多余的贪心。
所以,虽然兼并了天下,而士兵们却不会厌恶战争;这就是黄帝经历大小七十多次战争,士兵仍然不懈怠的原因。
如果不保养人心,即使打了一次胜仗,这支军队也不能再用了。
凡是做将帅的,要足智多谋、从严治军。
凡是做士兵的,要尽量贡献出自己的愚忠。
足智多谋,就让人无法推知;从严治军,就能使人感到不可冒犯。
因此士兵都会将身心交付给将领而听从命令,这样又怎会不贡献出自己的愚忠呢?只有士兵贡献出自己的愚忠之后,才能与将帅一起出生入死。
大凡出兵打仗,要了解敌方君主、敌方将领的情况,然后才可以采取冒险的行动。
三国时,邓艾用绳子把士兵吊下悬崖去偷袭蜀国,要不是刘禅的昏庸无能,那么即使有百万大军,也可能束手就擒;而邓艾必定是看透了蜀中已无能人才敢采取如此冒险的行动。
所以古代贤能的将领,能够用自己的兵力去试探敌方的虚实,又能够根据与敌交锋的情况,正确地估计自己的力量,如此,是征是讨是进是退就可以决定了。
作为主将的原则是:要在通晓作战之理后才可以出兵;要看清敌我双方的形势后才可以与之交战;要懂得对军队进行约束节制后才可以用兵。
通晓作战之理就不会轻易屈服;看清了敌我双方的形势就不会轻易感到沮丧;懂得如何对军队进行约束节制就不会陷于困境。
看见了小利而不轻举妄动;看见了小患而不仓皇逃避。
因为小利小患,不值得自己去施展本领。
只有做到这一步,然后才有可能去应付大利大患。
只有那些不断充实修练自己的技能战法,而又能自爱的人,才能在天下没有敌手。
所以,一时的忍耐,可以为上百次的勇敢行为做好准备;冷静一下,可以控制上百次的轻举妄动。
军队各有长处和短处,这在敌方和我方是一样的。
冒昧地问一句:“我方的长处,我拿出来使用它,可是敌方却不同我在这些方面进行较量;我方的短处,我掩盖起来,搁置起来,可是敌方一定要同我在这些方面进行较量,怎么办呢?”回答说:“我方的短处,我公开地把它暴露出来,使敌方疑惑并且退却;我方的长处,我遮蔽起来,并且加以蓄积,从而使敌人轻率大意而落入圈套当中。
这就是运用长处、短处的方法啊。”
善于用兵的人,应该使士兵无所顾忌,但有所依靠。
无所顾忌,就是明白战死也没什么可惜的;有所依靠,就是知道不至于失败。
手中即使只有尺把长的木棍,遇见了猛虎,也可以大吼一声,拿起木棍去打它;可是如果空着手遇到了蜥蜴,就会被吓得变了色而却步不前。
这是人之常情。
知道这个道理的,就可以带兵了。
露臂赤膊、紧握着剑柄,那么,即使是乌获那样的大力士,也不敢靠近;如果带着头盔、穿着铠甲,抱着武器睡觉,那么,小孩也可以拉弓杀死他。
所以善于用兵的人,能利用各种条件来巩固自己的力量,而能利用各种条件巩固自己力量的人,他的力量则是没有穷尽的。
解读
此文很似《孙子·谋攻篇》,而文采过之。
苏洵“颇喜言兵”,他的《权书》十篇、《几策》中的《审敌》篇、《衡论》中的《御将》和《兵制》篇,还有《上韩枢密书》、《制敌》和《上皇帝书》等文章都论述了军事问题。
此篇开篇明义,在首段便点明文章大意,即“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次段指出打仗必须要符合“义”,治心和义就是用兵的总纲。
余下的六段是分述行军打仗时的各注意事项,可见本文的结构是先总后分。
此文从治心说到养士,从养士说到审势,从审势说到出奇,再由出奇说到守备,可谓段落鲜明,层次有序,段与段之间暗兴风雨之势,行文可谓变幻多姿。
张益州画像记
出自:苏洵
张益州,即张方平,字道安。
宋仁宗时,他曾成功地治理了益州(今四川成都)的混乱局面,当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要为他画像并供于庙内。
本文便是作者为这件事所写的记文。
原文
至和元年秋①,蜀人传言有寇至边。
边军夜呼,野无居人。
妖言流闻,京师震惊。
方命择帅,天子曰:“毋养乱,毋助变。
众言朋兴,朕志自定。
外乱不作,变且中起。
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竞,惟朕一二大吏。
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其命往抚朕师。”乃推曰:“张公方平其人②。”天子曰:“然。”公以亲辞,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
至之日,归屯军,撤守备。
使谓郡县:“寇来在吾,无尔劳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庆如他日,遂以无事。
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
公不能禁。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未乱易治也,既乱易治也。
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
将乱难治。
不可以有乱急,亦不可以无乱弛。
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攲③,未坠于地。
惟尔张公,安坐于其旁,颜色不变,徐起而正之。
既正,油然而退,无矜容。
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尔张公。
尔繄以生,惟尔父母。
且公尝为我言:‘民无常性,惟上所待。
人皆曰蜀人多变,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
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④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而弃之于盗贼,故每每大乱。
夫约之以礼,驱之以法,惟蜀人为易。
至于急之而生变,虽齐、鲁亦然。
吾以齐、鲁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齐、鲁之人待其身。
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齐民,吾不忍为也。
’呜呼!爱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见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苏洵又曰:“公之恩在尔心,尔死,在尔子孙。
其功业在史官,无以像为也。
且公意不欲。
如何?”皆曰:“公则何事于斯?虽然,于我心有不释焉。
今夫平居闻一善,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邻里之所在,以至于其长短、小大、美恶之状,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见其为人。
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意使天下之人,思之于心,则存之于目。
存之于目,故其思之于心也固。
由此观之,像亦不为无助。”苏洵无以诘,遂为之记。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
天下有大事,公可属⑥。
系之以诗曰:天子在祚⑦,岁在甲午。
西人传言⑧,有寇在垣。
庭有武臣,谋夫如云。
天子曰嘻,命我张公。
公来自东,旗纛舒舒⑨。
西人聚观,于巷于涂。
谓公暨暨⑩,公来于于⑪。
公谓西人:“安尔室家,无敢或讹。
讹言不祥,往即尔常。
春尔条桑,秋尔涤场。”西人稽首,公我父兄。
公在西囿,草木骈骈⑫。
公宴其僚,伐鼓渊渊。
西人来观,祝公万年。
有女娟娟⑬,闺闼闲闲⑭。
有童哇哇,亦既能言。
昔公未来,期汝弃捐。
禾麻芃芃⑮,仓庾崇崇。
嗟我妇子,乐此岁丰。
公在朝廷,天子股肱。
天子曰归,公敢不承?作堂严严,有庑有庭⑯。
公像在中,朝服冠缨。
西人相告,无敢逸荒。
公归京师,公像在堂。
注释
①至和:宋仁宗年号。
②张公:即张方平,字道安,官至太子太保。
③攲(qī):倾斜。
④繄(yī):这,指代张方平的措施。
⑤砧斧:砧板和刀斧,古时的刑具。
⑥属:同“嘱”。
⑦祚(zuò):指皇位。
⑧西人:指蜀人。
⑨纛(dào):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⑩暨暨(jì):果敢坚决的样子。
⑪于于:行动舒缓自得的样子。
⑫骈骈(pián):茂盛的样子。
⑬娟娟(juān):秀美的样子。
⑭闺闼(tà):闺房。
⑮芃芃(pénɡ):草木茂美的样子。
⑯庑(wǔ):堂下周围的廊屋。
译文
至和元年秋,蜀人传言有敌寇来到了边境。
戍边的军队夜里惊呼,城外也没人敢居住了。
谣言流传开来,京师震动。
正准备命令选派将帅前去征讨的时候,天子说:“不要使祸乱酿成,也不要助使变故发生!尽管各种谣言传闻蜂起,但朕自有主张。
外患不足畏惧,只怕内乱要从中兴起。
这件事既不能用文教的方式去感召他们,也不能用武力同他们较量,只需要我的一二个大臣去妥善处理。
谁可于文于武都能妥善处理,我就派谁前往安抚我的军队。”于是大家推荐说:“张公方平就是这样的人。”天子说:“好吧。”张公以要奉养亲人为由推辞,但天子没有准奏,于是就出发了。
这年冬天十一月,他到了蜀地。
到的那天,就撤回驻扎的军队,解除了边境的守备,并派人谕告各郡县说:“敌寇来了,责任全在我,用不着劳累你们。”第二年的正月初一,蜀地的百姓互相庆贺新年,就像往常一样,也没有发生什么乱子。
第三年正月,大家商定,要把张公的画像留在净众寺里,张公没法禁止。
眉阳人苏洵对人们说:“没有发生变乱的时候是容易治理的,已经发生变乱的时候也是容易治理的,但有变乱的迹象,而还没有形成规模,这是所谓的将乱。
将乱难治啊!既不能像发生变乱时那样急于治理,也不能像清平无事时那样疏于治理。
至和元年秋天的局势,就好像器物已经倾斜但还没有倒在地上。
只有你们的张公,安坐在它的旁边,泰然自若,慢慢地将它扶正。
扶正之后,又从容地退了下去,丝毫没有炫耀的神情。
帮助天子治理百姓而孜孜不倦的,只有你们的张公。
你们全靠他的庇护才得以繁衍生息,他就是你们的父母。
而且张公曾经对我说过:‘百姓没有一成不变的秉性,只是要看上边如何对待他们。
人们都说蜀地的人善变,对待他们时常怀着对待盗贼的心思,用处置盗贼的法令来处置他们。
对于本来已经小心翼翼的百姓,却用严厉的刑法去管理。
于是百姓才忍心拿他们父母妻子所仰赖的身体去投靠盗贼,所以才经常有大的混乱发生。
如果用礼教来约束他们,用法令来驱使他们,治理蜀人却是很容易的。
至于操之过急、逼迫过甚而使他们发生变乱,即使是在礼乐之乡的齐地、鲁地也会这样。
我用对待齐鲁百姓的办法来对待蜀人,而蜀人自然会用齐地、鲁地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超出法度之外的肆意妄为,用权势威逼百姓,是我不忍心做的啊!’唉!爱护蜀人的深厚,对待蜀人的宽仁,在张公以前,我还没有见过。”大家听了,都再拜叩首说:“是这样的啊。”
苏洵又说:“张公的恩德在你们的心中,你们死了,就在你们子孙的心中。
他的功业将由史官记载下来,无须用什么画像了。
况且张公自己也不愿意你们这样做。
怎么办呢?”大家都说:“张公本来不在乎画像。
虽然这样,我们心里却实感不安。
现在就是平常日子里听到别人做了一件好事,都一定要问那人的姓名和他所住的地方,以至于连他的身材高矮,年岁大小,容貌美丑都想知道,甚至有的人还要问他的生平和嗜好,以此来想见他的为人。
而史官也会为他写下传略,把这些记载在其中,想让天下的人心里记着他,眼睛看到他。
眼睛里留着他的容貌,就会在心中铭记很久。
如此看来,画像也不是没有用的。”苏洵无以反驳,于是替他们写了这篇画像记。
张公是南京人,为人慷慨而有高尚的节操,以度量宏阔而闻名于天下。
国家遇到大事,张公是可以委托的。
我在文章末尾用一首诗来记述他的事迹:天子端居皇位,事发甲午那年。
蜀人传来谣言,有敌寇进犯边境。
朝有文臣武将,谋士多如流云。
天子听从众意,命我张公往蜀。
张公自东而来,旌旗迎风舒展。
蜀人聚集观看,大街小巷站满。
都说张公果敢,又能镇静从容。
张公告知蜀人:“妥善安顿家室,不要听信谣言。
谣言常不吉祥,你们要和往常一样。
春天种养桑树,秋天清扫谷场。”蜀人连连叩头,视张公为父兄。
张公来到园林,园林草木茂盛。
张公宴请同僚,击鼓咚咚作响。
蜀人前来看望,祝公万寿无疆。
今日蜀女靓丽,闲居闺阁之中。
又有婴儿咿呀,如今也能说话。
当初张公未到,本想抛弃他们。
如今庄稼丰茂,粮仓高高立起。
蜀地妇女儿童,都因丰年欢乐。
张公昔在朝野,是为天子股肱。
天子召他回去,他又怎能不从?兴建庄严大殿,有廊还有庭院。
张公画像其间,朝服冠带整齐。
蜀人互相劝勉,不再懒惰放荡。
张公回到京城,画像永留大堂。
解读
此文分为四段,前两段叙事,后两段议论。
叙事时古劲,议论时斡旋回护,充满变化。
首段“蜀人传言”三句为文章营造了紧张气氛,接着文章从正面表现了张方平的胆识过人,转而对张的事迹进行评价。
二、三段以问答的形式表现百姓对张的感激。
末段作者以诗歌形式作结,称颂张的为人和气。
此文词气严重,法度谨严,前后都是一篇气魄文字。
刑赏忠厚之至论
出自:苏轼
这篇文章是苏轼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考进士时的论文题目。
古代科举考试,论文题目多出自四书五经,这篇题目出自《尚书》中孔安国关于“罪疑为轻,功疑为重”一句作的注解,即“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
此文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为中心,通过引用古代的典故,以论证这一道理,说明只有按照这一原则进行赏罚,才符合忠厚仁义的道理。
原文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声①,欢析惨戚②,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
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③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
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④,将杀人。
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⑤。
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四岳曰⑥:“鲧可用⑦。”尧曰:“不可,鲧方命⑧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
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
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
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⑨,乱庶遄已。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⑩。”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
①吁:嗟叹声。
俞:赞成、应允之声。
②欢忻惨戚:欢乐喜悦,哀愁悲戚。
③吕侯:周穆王的大臣,掌管刑狱。
④皋(ɡāo)陶(yáo):尧的大臣,主管刑狱。
⑤宥(yòu):赦免。
⑥四岳:传说是尧时四方部落首领。
⑦鲧(ɡǔn):传说是禹的父亲,因为治水无功而被舜诛杀。
⑧方命圮(pǐ)族:违抗命令,坑害族人。
圮:毁损。
⑨祉(zhǐ):福,引申为喜悦。
⑩遄(chuán):迅速。
译文
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时候,他们爱护人民是何等之深,为人民忧虑又是何等之切,用君子长者的道德来对待天下。
发现一点善行,就及时地奖励,并且及时地歌颂、赞美这样的善行,为的是用这种办法使人们开始乐于行善,并且勉励他们要坚持到底;发现了一点错误,就及时地处罚,又及时地怜惜同情有过之人,为的是帮助他改过自新。
所以嗟叹赞许的声音,欢乐悲伤的情绪,在虞、夏、商、周的书上都能见到。
成王和康王死后,穆王即位,周朝的道统开始衰败,但是穆王还吩咐他的臣子吕侯,告诉他要慎用刑罚。
穆王的话忧虑却不悲伤,威严而无怒气,慈爱并且果断,流露出同情无罪者、为他们感到难过的情感。
所以孔子对穆王还有所肯定。
《书》上说:“赏赐与否难以确定时就奖赏,这是为了推广恩德;惩罚与否难以确定时就不加惩罚,这是为了慎用刑罚。”尧的时候,皋陶做狱官,准备处决一个罪犯。
皋陶多次下令说杀,尧却多次下令赦免。
所以天下人都畏惧皋陶执法的坚决,而喜欢尧的用刑宽仁。
四方的诸侯说:“鲧是可用之人。”尧说:“不行,鲧违抗命令,败坏了同族的人。”后来又说:“试试他吧。”为何尧不听从皋陶杀人的主张,而同意四方诸侯对于任用鲧的建议呢?圣人的心意,由这里就可以看到了。
《书》上说:“如果罪行难于确定,就从轻发落;如果功劳难于确定,就从重赏赐。
与其错杀一个无罪者,宁愿自己承担不遵守成法的过失。”唉!赏罚的道理全在这几句话里了。
可以赏也可以不赏的,赏他就是超过了仁的范围;可以罚可以不罚的,罚他就是越过了义的规定。
超过了仁的范围,还不失为君子;越过了义的规定,便要沦为残忍的人了。
所以仁的范围是可以超过的,义的规定却是不可以超过的。
古时候不用爵位和俸禄作为赏赐,不用刀子和锯子来实行刑罚。
用爵位和俸禄作为赏赐,这样的赏赐只能施及到得到爵位和俸禄的人身上,却不能施及到没有得到爵位和俸禄的人身上;刑罚用上了刀子和锯子,这样的刑罚只能施加到被行刑的人身上,却不能影响到没有受刑的人。
先王知道天下的善人善事赏赐不尽,所以爵位和俸禄也不足以起到鼓励作用;又知道天下的坏人坏事不能全都处罚到,所以刀子和锯子也不足以形成制裁。
因此赏罚不能确定的时候,就根据仁的原则来处理;用君子长者的道德来对待天下,使天下人统统为君子长者的道德所影响。
所以说这是忠厚到了极点啊。
《诗》上说:“君子如果乐于听到忠言,祸乱就会马上停止;君子如果怒责小人的谗言,祸乱就会马上停止。”君子对于结束祸乱,难道还有什么更为奇特的办法吗?只不过是控制自己喜怒爱憎,不违背仁的原则就是了。
《春秋》的本意是:立法贵在从严,而处罚人贵在从宽。
按照它褒贬的原则来制定赏与罚,这也是忠厚到了极点啊!
解读
本文开头举出古代圣贤尧舜等人劝民向善的事例,目的在于为下文做铺垫;接着写周朝到衰世的时候,虽然周王让人定了刑法,但目的还是要人行善,这是从正面烘托本文的主旨。
次段引了尧跟皋陶、四岳的对话,从中可见古人的宽厚之心,这是以古论今的写法。
第三段是本文最关键的部分,作者先以一个“疑”字,引出刑赏必须宽厚的观点,然后又指出爵禄和刀锯并非劝善和惩恶的最佳方式,只有“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天下才能归仁。
最后一段引用了《诗经》和《春秋》的典故,重申了“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的观点,这种用典的写法使文章更富有说服力。”明代王世贞《三苏文范》中说:“此篇只就本旨,从‘疑’上全写其忠厚之至,一意翻作三段,非长公笔力不能如此敷畅。”
范增论
出自:苏轼
这篇文章是苏轼关于项羽的谋臣范增的一段评论。
在本文中,苏轼并没有讨论范增的功过是非,而是就他该在何时离开项羽而展开评说。
文章在开始的时候引入《史记·项羽列传》中的叙述作为本文的材料,后面的“独恨其不早尔”是全文叙述的中心,之后层层推进,得出了“明去就之分”的道理。
原文
汉用陈平计①,间疏楚君臣②。
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
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③。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
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
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
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④!”《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⑤。”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⑥。
陈涉之得民也⑦,以项燕、扶苏⑧。
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⑨。
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
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
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
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
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
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
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
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
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⑩,义帝必不能堪。
非羽弑帝,则帝杀羽。
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
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
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
增不去,项羽不亡。
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释
①陈平:汉初政治家。
他原本在项羽帐下听用,后来因为项羽对他不重视,转投刘邦,是刘邦的重要谋臣,多次解救刘邦于险境,官至丞相。
②间疏楚君臣:指刘邦用陈平计除项羽谋士范增一事。
③疽(jū):毒疮。
④几:微小。
⑤霰(xiàn):小雪珠。
⑥卿子冠军:即宋义。
公元前207年,秦围赵,楚怀王封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救赵。
因为其他的别将都在宋义的级别之下,所以称他为“卿子冠军”。
后宋义因为畏缩不前被项羽斩于军帐之中。
⑦陈涉:名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
⑧项燕:项羽的祖父。
扶苏:秦始皇的长子。
⑨心:即楚怀王的孙子熊心。
他被项羽的叔父项梁立为怀王,后又被项羽尊为义帝,公元前205年,他被项羽派人刺死在郴州。
⑩矫杀:项羽杀宋义后,对外宣称说宋义与齐国共谋反楚,他是暗中受到怀王的命令而将他诛杀的。
矫:假托。
译文
汉高祖用陈平的计策,离间楚国君臣,使他们相互疏远。
项羽怀疑范增与汉私通,就逐渐削减他的权力。
范增大怒说:“天下的事已经基本定局了,以后君王您自己处理吧,希望您开恩把这把老骨头赐给我,让我回乡去吧。”可是他还没有回到彭城,就背上生毒疮死了。
苏轼说:“范增走得很对呀。
如果不走,项羽必定会杀掉他。
只是遗憾他没有早些走掉。”
那么,应该借什么事离开呢?范增曾劝项羽杀掉刘邦,项羽不听,最终因此而失掉了天下。
那么范增应当在这个时候离开吗?回答说:“不是的。”范增想要杀掉刘邦,这才是做臣子的本分使然。
项羽不同意杀刘邦,也还是有君主的度量的。
范增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离去呢?《易经》上说:“能知道事情的微小征兆,难道不是神明吗?”《诗经》上说:“看那雨雪将降的情景,先凝聚起来的是微小的雪珠。”范增应该在项羽杀宋义的时候离开。
陈胜之所以得到人民拥护,是因为以受人尊敬的项燕和扶苏的名义来号召起义的。
项羽的兴起,是因为立了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义帝;而后诸侯反叛他,是因为他杀了义帝。
况且立义帝,范增是主谋,义帝的存亡,岂止是关系到楚国的盛衰,它与范增的祸福也是联系在一起的啊。
没有义帝死了而范增能独自长久存在的道理。
项羽杀死宋义,是杀义帝的先兆;而他杀害义帝,则是对范增产生怀疑的开始,还用得着一定要等陈平来离间吗?东西一定是先腐烂了,然后才生出虫子来;人一定是先有了疑心,然后才会听信谗言。
陈平虽然聪明,又怎么能够离间用人不疑的君主呢?
我曾评论义帝是天下的贤主,他只派刘邦率兵入关,而不派项羽去;从众人之中发现了宋义,提拔他为上将。
不贤的话能够这样吗?项羽既然假托义帝的命令杀了宋义,义帝对此一定是不能忍受的。
不是项羽杀掉义帝,就是义帝杀掉项羽,这是不需要等待有智慧的人分析就能知道的。
范增起初劝项梁拥立义帝,诸侯因此服从命令;而中途杀死义帝,这不是范增的意思。
这不仅不是他的意思,他必将极力反对此事,而项羽却不听从他的意见。
不听他的意见而杀死了他所立的义帝,项羽对范增的怀疑,必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当项羽杀死宋义的时候,范增与项羽并肩侍奉义帝,君臣的名分还没有确定。
为范增考虑,如果力量允许杀掉项羽就杀掉他,不能杀掉他就离开他,这难道不是刚毅果敢的大丈夫吗?当时范增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能与项羽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与他在一起就离开他。
不在这时候弄清去还是留,而想要倚仗项羽而功成名就,这是见识短浅啊!虽然如此,范增,也是高祖刘邦所畏惧的。
范增不离开,项羽就不能灭亡。
唉!范增也是人杰呀!
解读
本文大量使用反问句式,如“当以是去耶”、“增曷为以此去哉”等,来推测范增去留的各种可能;另外,作者还通过怀王、宋义、范增三者的关系,判定范增忠诚而被怀疑,最终客死彭城的必然性。
留侯论
出自:苏轼
留侯指的是汉初名臣张良,他因辅佐刘邦建立汉朝有功而被封在留这个地方,故称为“留侯”。
这篇文章是苏轼关于张良的一篇史论,苏轼认为,圯上老人之所以授书给张良,在于张良能“忍”,也就是“忍小忿而就大谋”。
原文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①,其事甚怪。
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②,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
虽有贲、育,无所获施。
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
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③,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④,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⑤。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
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⑥。
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
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
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
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项籍唯不能忍⑦,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
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⑧,高祖发怒,见于词色。
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
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①受书:指张良三次拾鞋而得老人授《太公兵法》一事。
圯(yí):桥。
②镬(huò):烹人的大锅。
③伊尹:商代大臣,曾帮助商汤灭亡了夏朝,建立了商朝。
太公:即姜太公,他曾帮助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
④荆轲:战国时齐人,曾受托于燕太子丹前往秦国刺杀秦王赢政,事败身死。
聂政:战国时韩人,为严仲子谋刺韩相韩傀。
⑤倨(jù)傲:傲慢。
鲜:少。
腆(tiǎn):丰厚,美好。
⑥郑伯:即郑襄公。
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
⑦项籍:即项羽,名籍,字羽。
⑧淮阴:指淮阴侯韩信,刘邦曾屯兵在广武,与楚军相峙,其时韩信大破齐国,并派遣使者要求刘邦封他为“假王”。
刘邦一听便勃然大怒,破口大骂。
忽然觉得桌案下的脚被人踢了一下,见张良在旁不动声色,便连忙改口道:“大丈夫既平定诸侯,要做就做个真王,何必要做什么假王!”于是顺水推舟地封韩信为齐王。
译文
古代被称为豪杰的人,一定有超过常人的气度节操,能承受一般人在感情上不能忍受的事。
一个普通人一旦受到侮辱,就要拔剑而起,挺身相斗,这些是不足以称为有大勇的。
天下那些有大勇的人士,突然遇到意外而不惊慌,无故受到侮辱而不愤怒。
这是因为他们所怀的抱负很大,所怀的志向高远的缘故呀!
当年张良从那位坐在桥上的老人手里接过书,这件事想来很是奇怪,然而又怎么知道这不是秦朝的某位隐居的贤人来故意试探张良呢?看那老人隐约表示的心意,都是圣贤们相互警惕戒备的道理,而世人却不明白,以为桥上老人是鬼怪。
这已经是错误的了。
而且老人的真实用意也并不在授书上。
当韩国灭亡,秦国正强大的时候,用刀、锯、鼎、镬来迫害天下的士人,那些安分守己而无故被杀的人,数也数不清。
这时即使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没有办法施展他们的本领。
执法过于严厉的国家,它的锋芒不可触犯,而形势也还没有可乘之机。
但张良忍不住愤怒的情绪,凭借着匹夫之勇,在一次对秦始皇的伏击中逞能冒险。
当时,张良虽然没有被杀死,但也已经处在死亡的边缘了,真是危险到了极点啊。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会轻易死在盗贼的手里,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的生命珍贵,不值得因为与盗贼相斗而死去。
张良以盖世的才能,不去像伊尹、姜太公一样谋划定国安邦的策略,却只用荆轲、聂政那样行刺的办法,靠着侥幸才得以不死,这正是桥上那位老人为他感到深深叹息的啊!因此用傲慢的态度深深地挫辱他,使他能够有忍耐之心,然后才可以成就大业。
所以老人说“这小伙子是可以造就的。”
楚庄王讨伐郑国,郑襄公袒露着身体,牵着羊去迎接。
楚庄王说:“郑国的国君能够这样屈己尊人,必定能获得人民的信任。”于是就放弃了进攻郑国的计划。
越王勾践被吴军围困在会稽山上,于是向吴国投降,做吴王的奴仆,三年下来都勤勉而不倦怠。
如果有报仇的志向,却不能忍辱负重,这只是普通人的刚强。
那位老人认为张良才能有余,但担心他度量不足,所以深深挫折他年轻人的刚锐之气,使他能忍住小的愤怒而成就大的事业。
为什么呢?老人和张良素不相识,在野外突然相遇而命令他做奴仆做的事,而张良却能毫不在意照办,丝毫没有怨怪的意思,这个人确实是秦始皇不能使之惊恐,项羽不能使之发怒的人呀。
考察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最终取胜,而项羽最终落败的原因,是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啊!项羽不能忍,所以百战百胜却轻易地消耗了军力;高祖能够忍,所以积蓄全力而等待项羽由盛转衰的时机,这是张良教给他的呀。
当淮阴侯韩信大破齐国而想要自立为齐王的时候,高祖发怒,气愤之情溢于言表。
由此看来,他还有刚强而不能忍耐的意气,不是张良,又有谁能成全他呢?
太史公司马迁曾经猜想张良是一个身材魁梧、仪表奇伟的人,而他的神态表情又像是妇人女子,认为与他的志向和气概很不相称。
唉!这不正是张良之所以为张良吗?
解读
这篇文章的妙处在于,苏轼指出张良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其意不在书”,但并没有停留于此,而是引出一个“忍”字,并展开议论。
“忍”是全篇的文眼,文章开门见山的指出,能做到忍的人,才是天下的大勇者,其后引入张良的事迹,也是极言他的能忍,所以,整篇文章都是围绕“忍”来写的,这是一字立骨的写法。
本文盛气凌人,议论如大江东去,流转浩荡,势不可挡。
贾谊论
出自:苏轼
贾谊怀才不遇、英年早逝的遭遇历来为人所叹惋,本篇别具新意,认为贾谊的不幸遭遇应该归咎于他性格和为人处世方面的弱点与不足。
篇末还论述了人君应如何对待类似贾谊这样的人才的问题,形成了一个关于避免贤才遭埋没的完整主题。
原文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①,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②,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區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③,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④。
将之荆⑤,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
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
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⑥?”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
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⑦,灌婴连兵数十万⑧,以决刘吕之雌雄。
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
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⑨,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⑩?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⑪,趯然有远举之志⑫。
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
是亦不善处穷者也。
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
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
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
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⑬,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
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
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⑭,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①致:成就功业。
②卒:最终。
③汉文:即汉文帝刘恒,历来被认为是明君。
④庶几:希望。
⑤荆:指楚国。
⑥豫:高兴,快乐。
⑦绛侯:周勃,刘邦的功臣,曾与陈平共诛诸吕,迎立文帝,跪献天子玺。
⑧灌婴:刘邦的功臣,曾随刘邦转战各地,后与陈平、周勃共同平定吕氏叛乱,迎立文帝。
⑨优游:从容不迫的样子。
浸渍:渐渐渗透。
⑩遽(jù):突然。
⑪萦(yínɡ):曲折回旋。
⑫趯(tì)然:心情激荡跳跃的样子。
⑬苻坚:前秦皇帝。
王猛:前秦大臣,他曾辅佐苻坚富国强兵,先后灭掉了前燕、代国和前凉等国,统一了黄河流域。
⑭狷(juàn)介:正直孤傲,洁身自好。
译文
人要有才并不难,难的是怎样使自己的才能得以运用。
可惜呀!贾谊虽然能辅佐帝王,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才能啊!
君子如果想要达到长远的目标,就必须有所等待;想要成就大的事业,就必须有所忍耐。
古时候的贤人,都怀有可以建功立业的才能,而终于不能施展才能的万分之一的原因,未必都是当时君主的过错,也许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我看了贾谊的论文,像他所想要创建的太平盛世,即使是夏、商、周三代,又怎能超过?他遇到了像汉文帝一样贤德的君主,但还是因为不被重用郁郁而终,那岂不是意味着如果天下没有尧、舜那样的圣君,他就注定会终生无所作为吗?孔子是位圣人,曾游历天下,想要试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只要不是过于无道的国家,都想勉强去扶持,希望有朝一日能实现自己的主张。
他想要前往楚国的时候,先派冉有前去申明自己的想法主张,又派子夏前去重新申明,君子想要得到他的君主,竟然是如此的殷切勤恳啊!孟子离开齐国的时候,曾经在边境上的昼邑住了三个晚上才离开,还说:“齐王也许还会召见我。”君子不忍离弃他的君主,是如此的感情深厚。
公孙丑问:“先生为什么不愉快啊?”孟子说:“当今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让国家得到大治?我又怎么会不愉快呢?”君子爱惜自己,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像这样的人都得不到重用,便知道天下真的没有能让自己施展才能的君主了,可以没有遗憾了。
而像贾谊这样的,并不是汉文帝不能重用他,而是他自己不能为汉文帝所用呀!
周勃曾亲自捧着天子的玉玺,把它交给汉文帝;灌婴曾经联合数十万兵马,以决定刘氏和吕氏到底谁来掌管天下。
他们又都是高祖旧日的部将,这种君臣之间互相信任的情分,难道只是父子兄弟之间才有的吗?贾谊,是洛阳的一个年轻人,想要用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汉文帝全部废弃旧的制度而谋划新的制度,这也太难了吧!如果作为贾谊,向上能得到赏识他的君主,向下能得到像周勃、灌婴这样的大臣支持他,自然而然地和他们建立深厚的友谊,使天子不猜疑,大臣不嫉妒,然后让整个天下施行我想要施行的主张,用不了十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
哪有在短暂地交谈之后,就突然对人痛哭的道理呢?看他路经湘水时作赋吊念屈原,心情复杂而郁闷,远走引退的意思跃然纸上,后来因为暗自伤感而常常哭泣,以至于夭折。
这也是不善于忍受困厄啊。
谋略一次不被采用,怎知道永远都不会被采用呢?不懂得隐忍以待形势的变化,却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唉!贾谊志向远大而度量太小,才能有余而见识不足啊!
古代的人,如果有高出世人的才能,就必然会有因为清高孤傲遗弃世俗而给自己带来的包袱。
所以若不是聪明睿智的君主,就不能完全发挥他们的才能。
从古至今人们都称道苻坚从平民中发现了王猛,一时间尽皆疏远了他的旧臣,凡事只与王猛商量谋划。
像他那样的普通人,竟也能够占据了中国的一半,不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我深深地为贾谊平生的志向感到悲伤,所以对此事加以详细的评论。
也想使人君知道,如果得到了像贾谊这样的臣子,就应该知道他们有清高孤傲的操守和性格,一旦不被任用,就会忧伤沮丧,积郁成疾,再也不能振作起来;而贾谊这样的人,也应该谨慎地对待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啊!
解读
本篇开门见山,“非才之难”二句点明了本文主旨,认为贾谊尽管有才,但是却不懂得隐忍,以致终生不得重用,这是他咎由自取。
次段引述孔子、孟子甘心隐忍而成为圣人的事例,从反面论证首段提出的观点。
第三段为贾谊出谋划策,给他指明了为臣之道,并认为他志大而量小。
第四段再现波澜,作者引用苻坚提拔王猛的典故,以讽刺汉文帝未能发觉贾谊之才。
末段苏轼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认为天子应当爱惜人才,臣子应当慎言慎行。
晁错论
出自:苏轼
本篇分析晁错在提议“削藩”以及应对“七国之乱”事件中的失误,认为他行事操之过急,且临危之时谋求自全,不能舍身报君,所以才会因他人挑拨而为景帝所杀。
原文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
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①,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
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②,使他人任其责。
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
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
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
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
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
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
当此之时,虽无袁盎③,亦未免于祸。
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
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④,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
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
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
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释
①狃(niǔ):习惯于。
②循循:徐徐。
③袁盎(ànɡ):历任齐相、吴相,因与吴王濞有关系,经晁错告发,被废为庶人。
七国叛乱时,他建议景帝杀晁错。
④淬(cuì):把金属工件加热到一定温度,然后突然浸在水或油中使其冷却,以增加硬度。
砺:磨。
译文
天下的祸患,最难于解决的,是表面上国家大治、清平无事,而实际上却有难以预料的隐患。
如果坐视祸患的发展演变而无所作为,那就可能发展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如果强行加以解决,那么天下的人就会由于习惯过太平生活而不相信我的主张。
只有仁人君子、豪杰之士,才能挺身而出,为了天下的大治冒大风险,以求成就大的功业。
这绝不是在短时间内勉强行事,只想着谋求声名的人所能做到的。
天下太平的时候,无缘无故发起大的事端,我能发起,我也能收拾,然后才能对天下人有话说。
如果事到临头,却想有条不紊地避开它,让别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天下的灾祸必定就会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从前晁错为了汉朝竭尽忠心,谋划着要削弱殽山以东各诸侯的势力。
殽山以东的诸侯们闻风皆起,借着诛杀晁错的名义发动叛乱。
而天子却不加明察,用杀掉晁错的办法来向诸侯们交待。
天下人都为晁错忠诚侍奉君主却被诛杀感到悲痛,不知道晁错也有自取其祸的地方。
古代成大事的人,不只是具有超出世人的才能,还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决心。
当年大禹治水,凿开龙门,疏通黄河,将洪水引入大海。
当他大功尚未告成之时,应该也有大水冲毁堤坝的危险情况发生。
只是他能预见到必然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临事毫不退缩畏惧,而是一步一步地加以解决,靠着这样的方式和精神才得以成功。
七国那样强盛,却想要骤然削弱它们,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变乱难道还会让人感到奇怪吗?晁错不在此时豁出自己的性命,舍身去为天下担当这场大灾难的要冲,而控制吴、楚七国的命运,却想着要保全自己,想要让皇上亲自带兵出征而自己在后方留守。
况且发起这七国叛乱的事端的又是谁呢?自己既然想要求得声名,又为什么要逃避这场祸患呢?因为自己带兵出征会非常危险,在后方留守则非常安全。
自己已经挑起了事端,但又选择十分安全的事情来做,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皇上,这是忠臣义士愤怨而不能平的原因。
在那个时候,即使没有袁盎,也未必能免除杀身之祸。
为什么这样说呢?自己想留守后方,而想要人君亲自带兵出征,从情理上来说,皇上本来就难以接受了,因而心中很反感他的建议。
所以袁盎的话才能在中间起作用。
假使吴、楚反叛,晁错能挺身出来承担危险,日夜做好准备,向东严阵以待,不使事情发展到连累君主的地步,那么天子就将依靠他而无所畏惧,虽然有一百个袁盎,谁又能得以从中离间?
唉!世上的君子想要谋求不同寻常的大功,就务必不要为自己谋划自我保全的计策。
假使晁错亲自率兵征讨吴、楚,未必就不能成功。
只是他总想着要使自身得以安稳,天子因此而不悦,奸臣就得以趁着这个时机挑拨离间。
晁错用来保全自己的计策,正是他自取其祸的计策啊!
解读
首段讲“仁人君子豪杰之士”能够在太平盛世中发现“不测之忧”,为下文晁错力陈藩国之害却不得保全自身埋一伏笔。
次段列出世俗同情晁错的观点。
三段顿生波澜,指出晁错虽有大志,却未能坚持如一,最终为天子所杀实属咎由自取,并提出做大事须冒险的观点。
同时,作者还揭示了晁错遭诛的缘由,即为保全自己而置君主于危难之中的做法引起天子的猜疑。
末段揭示出一个道理,即如果想成就“非常之功”,就该有破釜沉舟的气魄,从而批评了晁错“欲自固其身”的投机做法。
上梅直讲书
出自:苏轼
本篇是苏轼考中进士后写给当时的考试参评官梅尧臣的信,在表达了对他和欧阳修的感激之情的同时,畅谈了士得遇知己的快乐,通篇贯穿着一个“乐”字。
原文
轼每读《诗》至《鸱鸮》①,读《书》至《君奭》②,常窃悲周公之不遇。
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③。
夫子曰:“‘匪兕匪虎④,率彼旷野。
’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
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⑤。”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
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
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⑥,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⑦,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⑧,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
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
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
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⑨。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
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
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⑩,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
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⑪。”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
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
①《鸱(chī)鸮(xiāo)》:《诗经·豳风》中的一篇。
古人认为是周公写给成王,表明他东征管、蔡之志的。
②《君奭(shì)》:《尚书》中的一篇。
召公曾与周公不和,古人认为此篇是周公写给召公以明自己心志的。
③颜渊:即颜回,孔子的学生。
仲由:即子路,孔子的学生。
④匪:通“非”。
兕(sì):古书上所说的雌犀牛。
⑤宰:家臣。
⑥管、蔡:即管叔、蔡叔。
他们与周公本为兄弟,周武王死后,他们聚众叛乱,最后被周公平定。
⑦欧阳公:指欧阳修。
⑧梅公:指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著名诗人,与欧阳修是好朋友。
⑨窥其门:登门拜访。
⑩属:通“嘱”,嘱托。
⑪尤:归咎。
译文
我每次读《诗经》读到《鸱鸮》的时候,读《尚书》读到《君奭》的时候,常常暗自伤感周公的不被人了解。
等到看《史记》的时候,脑海中又出现了孔子困厄于陈国、蔡国之间,却还继续弹琴、歌唱,与颜回、仲由这些学生互相问答的场面。
孔子说:“‘不是犀牛,不是老虎,却要在旷野上奔波!’我的主张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颜回说:“先生的主张是至大之道,所以天下容不下啊。
虽然如此,容不下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正因为容不下,而后才能看出你是君子啊。”孔子温和地笑着说:“颜回,如果你有很多财产,我替你管账。”天下不能容纳,而孔子和他的徒弟却能自感满足、相处快乐到如此地步。
于是现在我知道周公的富贵也有比不上孔子贫贱的地方啊。
像召公这样的贤人,管叔、蔡叔这样的亲属,都不能知晓周公的心思,那么周公又能同谁一起享受他的富贵呢?而与孔子同守贫贱的,都是天下的贤才,所以单凭这一点也就足够快乐的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才开始知道读书,听说当今天下有个欧阳公,他的为人像古时候的孟子、韩愈一样;还有一位梅公,他与欧阳公交游,和他上下古今地展开议论。
后来自己日益长大,才开始读到先生们的文章辞赋,想见他们的为人,领会他们飘然离俗的快乐,而自己也因为感受到他们的快乐而快乐。
我当时刚刚开始学着作诗文,也希望谋到个一官半职,自己思量着没有什么才能进见诸公。
来到京师一年多了,也未曾登门拜访过。
今年春天,天下的士人群集在礼部,您和欧阳公亲自主持考试,我出乎意料地得了个第二名。
后来又听说,您很喜欢我的文章,认为有孟子的风格,而欧阳公也因为我能作出不同于世俗的文章而录取了我,因此我才留在了这里。
这既非先生左右亲近的人为我事先疏通关系,也非亲朋故旧为我请托,而在以往的十几年间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人,竟然很快地成为了知己。
私下里思考这件事,觉得人是不能苟安于富贵的,但也不能空守着贫贱。
有大贤人作为徒弟,当然是足以依靠的了。
那些凭着一时侥幸,使得自己有几十个车骑随从,使得街巷之中的平民百姓聚在一起观看并且赞叹,又怎能替代这种快乐呢!古书上说:“不埋怨上天,不责怪别人。”“从容自得,可以度完我的余年。”您的美名遍布天下,但是官位不过五品,对此您的反映是平淡温和而无怒容,文章是宽厚纯朴而无怨言。
您这样必定是有所乐于此道,我很希望能听您讲讲这些。
解读
本文开头引用周公、孔子不遇的典故,说明周公、孔子这样的圣贤也会有困厄不遇之时,而孔子身处逆境却能知足常乐。
后半篇直叙作者早有仰慕欧阳修、梅尧臣之心而终于受到他们的赏识,并赞扬了梅尧臣豁达、大度的品质,并以自己“愿与闻焉”收束全篇。
此篇先援引史实怀古,后转而叙今,似乎各有侧重,实际上前半篇是伏笔,后半篇则是实写。
喜雨亭记
出自:苏轼
喜雨亭位于陕西凤翔,是苏轼担任凤翔签判时修建的。
苏轼为说明喜雨亭得名的缘由,特意写了这篇文章。
此文写凤翔久旱后下雨,百姓欢欣鼓舞,苏轼于是修建了喜雨亭,与百姓同乐。
原文
亭以雨名,志喜也①。
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
周公得禾②,以名其书;汉武得鼎③,以名其年;叔孙胜敌④,以名其子。
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
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
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⑤,其占为有年。
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
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
丁卯大雨,三日乃止。
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⑥,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
’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
’无麦无禾,岁且荐饥⑦,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⑧。
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⑨;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
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
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
吾以名吾亭。”
注释
①志:记。
②周公得禾:周成王曾经赐给周公二苗同为一穗的禾谷,周公便写下了《嘉禾》。
③汉武得鼎:汉武帝元狩六年夏(前116),在汾水上得宝鼎,于是改元为元鼎元年。
④叔孙胜敌:春秋时鲁国的叔孙得臣曾率军击败狄人,俘获其国君侨如,于是将自己的儿子命名为侨如。
⑤岐山:在今陕西岐山县。
⑥忭(biàn):高兴。
⑦荐饥:连年饥荒。
荐:一再。
⑧滋炽:滋生势盛。
⑨襦(rú):短袄。
译文
这座亭子以雨命名,是为了记载一件喜事。
古人逢到喜事,便要在器物上铭刻下来,以示不忘。
周公得禾,便以《嘉禾》作他的书名;汉武帝得鼎,便以元鼎作他的年号;叔孙得臣打败狄人侨如,便以“侨如”作自己儿子的名字。
他们的喜事虽然大小不同,但是表示永不忘记的用意却是一样的。
我到扶风的第二年才开始建造官舍。
在厅堂北面筑了一座亭子,在南面开了一口池塘,引来了水,种上了树,作为休息的地方。
这年春天,岐山南面的下起了麦雨,占卜后认为是丰年之兆。
接着又整月不下雨,人们开始为此而忧虑。
过了三月,四月的乙卯日下起了雨,隔了九天的甲子日又下了雨,可是人们还是觉得不够。
丁卯那天下起了大雨,三天三夜才停止。
官吏在厅堂上相互庆贺,商人在市场上相互唱和,农人在田头欢舞,忧虑的人变得高兴,患病的人转为康复,而我的亭子也在这个时候建成了。
于是我在亭上摆开酒宴,向客人劝酒并告诉他们说:“如果五天不下雨,行么?你们一定说:‘五天不下雨,麦子就长不成了。
’要是十天都不下雨呢?你们一定会说:‘十天不下雨,稻子就长不成了。
’无麦无稻,就会产生连年的饥荒,诉讼就会日益增多,而盗贼也会猖獗起来。
这样,我和诸位即使想悠闲在这亭中宴饮欢乐,能办得到么?如今上天不遗弃这里的人民,刚开始干旱便赐下了雨水,使我与诸位能够悠闲而快乐地在这亭中欢乐,这都是雨的恩赐啊!又怎么可以忘记呢?”
给亭子命名之后,接着又作了歌,歌词说:“假使天下落下的是珍珠,受冻的人不能用它做棉衣;假使上天下落下的是宝玉,挨饿的人不能拿它当粮食。
如今一连三日大雨,这是谁的力量?百姓说是太守,太守不敢承担这样的称誉,把它归功于皇上;皇上说不是这样,把它归功于造物主;造物主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劳,把它归功于太空。
太空高邈难测,不能命名,我就用‘雨’来为我的亭子命名。”
解读
本文开门见山,首句便点出题目中的“喜”字,此字是全文的文眼。
而后又引用周公、汉武、叔孙的典故,解释“古者有喜则以名物”一句,也对照了首句的“喜”。
描写喜雨亭的景色以及在喜雨亭与友人畅饮的部分,是全文的重点,也最让人津津乐道。
苏轼潇洒率意的文风,在这一部分里表露无遗。
这篇文章题小而语大,议论干涉国政民生大体,绝无一丝尘俗之气。
宋朝的楼昉说本篇行文如“蝉蜕污浊之中,蜉蝣尘埃之外”,其文字自然率真,不事雕琢,语句清丽。
凌虚台记
出自:苏轼
凌虚台建于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由凤翔知府陈希亮建成。
陈希亮嘱托当时正在凤翔任职的苏轼,让他为凌虚台写篇记文。
本文介绍了凌虚台的外貌特征,建造凌虚台的原因,游赏凌虚台时的乐趣,苏轼借此表达了对古往今来兴废成毁以及人世得失的感慨。
原文
国于南山之下①,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②。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③,莫近于扶风④。
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
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⑤。
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⑥,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⑦,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①国:都城。
②宜若:似乎。
③丽:附着。
④扶风:在今陕西凤翔。
⑤虺:毒蛇。
⑥祈年、橐(tuó)泉:春秋时秦国的两宫名。
⑦长杨、五柞(zuò):汉代宫名。
译文
城邑建在终南山下,好像起居饮食都不能与山分离。
四方的山,没有高于终南山的,而周围的城邑,也没有比扶风更靠近终南山的了。
凭借离山位置最近的优势而从视觉上求得最高的山势,这是必然能够得到的。
但太守居于此地,却还不知道有高山。
这虽说不会对任何事情产生影响,但也有情理上说不过去的地方,这就是建造凌虚台的原因。
在凌虚台还没有修筑之前,太守陈公,曾经拄着拐杖,悠闲地走在那里。
看见高于林木之上的山峰,重重叠叠的,好像人们只是在它的墙外行走而只看见了它的发髻,陈公说:“这后面一定有奇异的景致。”于是派遣工匠在树林的前面挖了一个方池,用挖出来的土筑成高台。
台子筑到高出屋檐的时候便停止了。
而后有人到了台上,恍惚间不知道是因为台高,而以为那些山峦是突然间冒出来的。
陈公说:“就叫它凌虚台吧。”并且将他的意思告诉了他的佐吏苏轼,请他写一篇文章来记叙。
苏轼答复陈公说:“事物的兴废成毁,是不能够预知的。
从前这里是荒草野田,为霜露所覆盖遮蔽,狐狸、毒蛇在这里出没潜行;那时候,怎能知道这里会筑起凌虚台呢?兴废成毁的变化,循环无穷,于是这高台日后是否又会变为荒草野田,都是不能知道的。
我曾经跟从您登台而望,东面是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南面是汉武帝的长杨宫和五柞宫,北面是隋代的仁寿宫和唐代的九成宫。
推想它们当年的盛况,气势的宏伟以及不可动摇的坚固,岂是比这高台要强上百倍!然而几代之后,想要寻求它们当年的模样,却只能看到破砖乱瓦、残垣断壁了,如今都已变成了长满庄稼的田地、遍布荆棘的荒野了,何况这凌虚台呢?连这样的高台都不足以保证它长期地存在,又何况人事的得失、忽往忽来的变迁呢?世上的一些人想以修筑高台来炫耀于世、满足己欲,这是错误的啊。
大概世上是有足以依靠的东西的,但不在于台的存亡啊!”
我对陈公讲了这番话之后,回来就作了这篇记。
解读
作者感慨玩赏山水乃是人之常情,又感慨世间的盛衰无常,这既包括人事的得失,又包括事物的成毁,还有就是对永恒之物的感叹。
本文的基调并非是一味感伤,而有积极乐观的精神。
此外,本文还含着一种深美的意蕴,它并没有确指凌虚台的存亡是否关乎盛衰,而是留给读者无限遐想。
此文通篇以兴成废毁贯穿,一写再写,悲歌慷慨,讽咏不尽。
超然台记
出自:苏轼
这篇文章写于苏轼在密州做知州之时。
苏轼在文章开头说世间万物“皆有可乐”,这个“乐”字总揽全篇。
苏轼通过写自己在密州的生活和政绩,表达了其超然物外、无往不乐的人生态度。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
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餔糟啜醨①,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饱。
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
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
是谓求祸而辞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②。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③;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
始至之日,岁比不登④,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
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
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
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
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
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⑤。
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⑥,犹有存者。
北俯潍水⑦,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⑧,而吊其不终⑨。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
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
撷园蔬⑩,取池鱼,酿秫酒⑪,瀹脱粟而食之⑫,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⑬,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
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①餔(bū):食,吃。
糟:酒糟。
啜(chuò):饮。
醨(lí):淡酒。
②盖:蒙蔽,遮盖。
③采椽(chuán):指简陋的房屋。
④比:连续,频频。
⑤卢敖:燕人,秦始皇帝召以为博士,叫他去求神仙,他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⑥师尚父:即姜子牙。
齐威公:指齐桓公。
这里改桓为威,是宋代人为避宋钦宗赵桓名讳的缘故。
⑦潍水:即潍河,在山东东部。
⑧淮阴:指西汉大将淮阴侯韩信。
韩信曾于潍河岸破楚军二十万,汉初因谋反罪被杀。
⑨吊:哀伤,感怀。
⑩撷(xié):采摘。
⑪秫(shú)酒:黏高粱酿的酒。
⑫瀹(yuè):煮。
⑬子由:苏辙,字子由,苏轼之弟。
译文
大凡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
只要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着乐趣,不一定非要奇怪、伟丽的东西不可。
食酒糟、饮淡酒,都能醉人;瓜果蔬菜,都能让人吃饱。
以此类推,我在哪里寻不到快乐呢?
人们之所以要寻求幸福,躲避灾祸,是因为幸福让人欣喜,灾祸让人悲哀。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而事物满足人们欲望的程度却是有限的。
如果心中总存在着美与丑的斗争,眼前总存在着取与舍的抉择,那么能够有的快乐常常是很少的,而忧愁悲伤的事常常是很多的。
这就是所谓的追求祸患而告别幸福。
追求祸患和告别幸福,难道是人之常情吗?这是外物对人有所蒙蔽啊!那些人是活在事物的里面,而没有活在它们的外面。
事物并没有大小的分别,但如果在它的内部看它,没有不觉得它是又高又大的。
它倚仗着它的高大来俯视我,那我就会常常昏乱反复,如同从缝隙中观看别人打斗,又怎能知道决定胜负的因素在哪里?所以美好和丑恶交替产生,忧愁和快乐也就出现了。
这不是让人非常悲哀的事情吗?
我从钱塘调任密州知州以后,放弃了乘舟船的安逸,而忍受车马的奔波劳苦;辞别了华丽的厅堂,却栖身于简陋的房屋;离开了湖光山色的美好景致,而来到这遍种桑麻的田野之中。
刚来的时候,庄稼连年歉收,盗贼到处都是,诉讼案件充斥着官府,而厨房中却空空如也,天天就吃些枸杞、菊花之类的东西。
别人必定会认为我是不快乐的。
但是在这个地方住了一年,容颜却变得愈加的丰润,头上的白发也在日益返黑。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淳朴民风,而这里的吏民也习惯了我的笨拙。
于是我整理园林,清扫庭院,砍伐安丘、高密的树木,来修补破败的地方,作为暂时修缮这园林的办法。
在园的北边,靠着城墙所著的高台已经很是破旧了,我将它稍加修缮,使它为之一新。
有时和朋友宾客们一起登台玩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心志自由驰骋。
向南能望见马耳山、常山,它们若隐若现,若近若远,我想那山里应该会有隐居的君子吧?向东望去则能看见庐山,那是秦人卢敖遁世隐居的地方。
向西望有穆陵,隐隐约约的像一座城郭,姜太公、齐桓公的丰功伟业,还在那里保存着的。
向北能俯视潍水,观之令人慨然叹息,回想起淮阴侯韩信的赫赫战功,为他的不得善终而哀叹。
这个台子高大而且安稳,深广而且明亮,夏凉而冬暖。
雨雪的天气,清风明月的夜晚,我没有不在这里的时候,宾客也没有不跟从我到这里来的。
于是采摘园中的菜蔬,捕捞池塘中的鲜鱼,酿了黄米酒,煮了粗米饭,边品尝边说:“在这里游赏是多么的快乐啊!”
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济南,听到了这情景便作了一篇赋,给这个台子起名叫作“超然台”。
以此来表示我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十分的快乐,大概是因为我超然于物外的缘故。
解读
本文的结构十分巧妙,开头一反常态,并不先急于介绍超然台得名之因,而是突出表现“乐”的主题,之后又对这个“乐”字进行挥发,景、情、理逐次列出。
最后,作者以超然台得名之因束尾,使人们的心情趋于淡泊,映衬了题目中的“超然”二字。
【文史知识】
苏轼知密州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期满后,主动要求到山东密州担任知州。
当时的密州是个贫穷山区,经济萧条,文化落后,百姓生活困苦。
苏轼在密州的生活非常艰苦,厨房里空空如也,他在处理公务之余,常常跟同僚一起到城边荒废的菜园中挖野菜吃。
苏轼知密州是很有政绩的,他带头收弃婴、灭蝗虫、战灾荒,与百姓同甘共苦。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密州的灾情基本得到控制,百姓的负担减轻,社会秩序也明显好转。
放鹤亭记
出自:苏轼
这篇文章是苏轼在徐州做知府时写的。
本文先叙述放鹤亭的由来、四周的景色,然后又说国君纵酒好鹤会导致亡国,而隐士纵酒好鹤却可以怡情自娱。
作者通过此文,表达的是自由自在的隐逸乐趣。
原文
熙宁十年秋①,彭城大水②。
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③,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④,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⑤:“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鹤鸣于九皋⑥,声闻于天。
’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
隐德之士,狎而玩之⑦,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⑧。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
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⑨,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①熙宁:宋神宗年号。
②彭城:今江苏徐州。
③陂(bēi):水边。
④傃(sù):向。
⑤挹(yì):酌。
⑥九皋:沼泽。
⑦狎(xiá):亲近。
⑧卫懿公好鹤:春秋时卫懿公养鹤成癖,不理朝政。
后北狄挥戈南下,直逼卫国。
他若无其事,仍在宫中观鹤舞、听鹤鸣。
狄人打入卫国境内,他被迫与北狄大战于荥泽,卫军惨败,懿公被活捉。
⑨涧:水流。
译文
熙宁十年秋,彭城发了大水。
云龙山人张君的草堂,被水淹到了房门的一半。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大水落去,山人迁到了故居的东边,东山的脚下。
登高远望,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于是在那里修建起一座亭子。
彭城那里的山,山冈、山岭四面合抱,隐隐约约的像个大圆圈,惟独缺了西边的一面,而山人的亭子,正好在那个缺口之上。
春夏之交,这里草木繁茂,与天相接;秋月落白、冬雪覆盖之下,地方千里变成浑然一色。
风起雨落、明暗交替之间,景物瞬息万变。
山人有两只鹤,驯服而且善于飞翔,早晨的时候向着西山的缺口将它们放飞,任凭它们自由往来,它们或者站在水边田里,或者飞翔在云气之上,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就朝着东山飞回来,因此,这座亭子被命名为“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常带着宾客随从前往拜望山人,在放鹤亭上饮酒取乐。
他常常酌酒给山人并告诉他说:“你知道隐居的快乐吗?即使是面南背北的君位,也是不会拿去交换的。
《易经》上说:‘鹤在隐蔽幽深的地方鸣叫,小鹤就会随声应和。
’《诗经》上说:‘鹤在沼泽的深处鸣叫,它的叫声能传到九天之上。
’大概是鹤这种动物性情清高而又散漫悠闲,很是超然于尘世之外,所以作《易经》、《诗经》的人常用它来比拟贤人、君子。
有德的隐士,亲近它并且玩赏它,应当是有益而无害的,然而卫懿公却因为好鹤而亡了国。
周公作了《酒诰》,卫武公作了《抑》以为劝戒,认为使人迷乱荒废,疏于朝政国事的东西,没有再比酒更厉害的了,可是刘伶、阮籍之类的人,却因为酒而成全了他们秉性的纯真,并且名传于后世。
唉!面南背北的君主,即使是清高闲逸得如鹤一样,还不能去喜好,喜好了就会亡国。
而山林中遁世的隐者们,即使是像酒一样让人意乱神迷、荒废疏怠的东西,也可以不被它所损害,何况是鹤呢?从这件事上看来,做君主的快乐和做隐士的快乐是不能同日而语啊!”
山人听了这番话高兴地笑着说:“正是这个道理啊!”于是我作了放鹤、招鹤的歌,歌词中说:“鹤向西山的缺口飞去,高飞俯瞰选择安适的地方。
翻然收起翅膀,好像准备降落下来,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又矫健地冲向长空。
它一天到晚生活在山涧与峡谷的中间啊,口啄青苔而脚踏白石。
鹤归来啊,飞到东山的北面。
东山下面有人啊,戴着黄帽子,穿着草鞋,身披着葛衣在抚琴。
自己耕种食物自己吃啊,剩下的让你吃个饱。
回来吧,回来吧,西山那个地方不可以久留。”
解读
本文文字精约,写景处特征突出;叙事处简明清晰;引用典故能切中当今;用活泼的对答歌咏方式抒情达意,格调轻松自由,使人读起来饶有兴味。
石钟山记
出自:苏轼
这篇文章写于作者由黄州到汝州的途中。
苏轼到达彭蠡的时候,游了一趟石钟山,此文写的就是苏轼游石钟山引发的感慨。
文章在开头,先对郦道元、李渤关于石钟山的记载提出质疑,而后写自己游览石钟山时的所见所闻,最后写自己的感慨,也就是“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告诫人们对于没有亲身体验的事物,不要轻易下结论。
所以,本文有十分可贵的教育意义。
原文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①。”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
是说也,人常疑之。
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
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②,得双石于潭上。
扣而聆之,南声函胡③,北音清越,枹止响腾④,余韵徐歇。
自以为得之矣。
然是说也,余尤疑之。
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⑤,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⑥,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⑦。
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⑧。
余固笑而不信也。
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
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
而山上栖鹘⑨,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⑩。
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⑪。
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⑫。
舟人大恐。
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⑬,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⑭。
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⑮,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
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
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⑯,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
此世所以不传也。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⑰,自以为得其实。
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彭蠡:即今江西鄱阳湖。
②李渤:字浚之,唐代洛阳人,他曾撰文对石钟山名字的由来做过解释。
③函胡:重浊而含混。
④枹(fú):本意鼓槌,这里作敲击讲。
⑤元丰:宋神宗年号。
⑥齐安:今湖北黄冈。
临汝:今河南临汝。
⑦迈:即苏迈,苏轼的长子,字伯达。
饶:饶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阳县。
德兴:今江西德兴。
⑧硿硿(kōnɡ):金石相撞击的声音。
⑨鹘(hú):鸷鸟名,即隼。
⑩磔磔(zhé):鸟鸣声。
⑪鹳鹤:鸟名。
形似鹤,嘴长而直,顶不红,常活动于水旁,夜宿高树。
⑫噌(cēnɡ)吰(hónɡ):形容钟声洪亮。
⑬罅(xià):裂缝,缝隙。
⑭涵澹:水波荡漾的样子。
⑮窾(kuǎn)坎镗(tānɡ)鞳(tà):象声词,形容钟鼓的声音。
⑯殆(dài):大概。
⑰考:敲,击。
译文
《水经》上说:“彭蠡湖的湖口,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是石钟山下临深潭,每当微风吹动波浪,那波浪冲击着山石,于是发出像洪钟一样的声响。
这种说法,人们常常有所怀疑。
现在将钟、罄放在水中,即使大风浪也不能使他们鸣响,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李渤开始寻访郦道元所记述的石钟山的遗址,在深潭之上得到了两块石头,将两块石头相叩击,然后侧耳聆听,只觉得南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北边的声音清脆悠扬。
停止叩击后,还是余音袅袅,许久才消失。
李渤自以为解得了石钟之说的奥秘所在。
但是他的这种说法,我还是有所怀疑。
能够发出铿然之声的石头,比比皆是,但是只有此地以钟为名,这是为什么?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这一天,我从齐安乘舟到临汝去,而大儿子苏迈将要到饶州德兴县去任县尉。
我送他送到了湖口,因而得以看到了所谓的石钟山。
临近庙里的僧人让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中选择了一两块,互相叩击,发出了硿硿的响声。
我当然是觉得可笑,并不相信这就是石钟山名字的由来。
到了那天夜里,月光明亮,我只带了迈儿乘着小舟来到绝壁之下。
那巨大的石壁耸立在水边,高达千尺,如同猛兽奇鬼一样,阴森森的好像要向人扑来。
而在山上栖息的鹘鸟,听到人的声音也惊叫着飞了起来,在云霄间磔磔地叫着。
山谷中还传来像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
我刚刚有些觉得害怕而想要回去的时候,水上忽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声音洪亮如同钟鼓齐鸣,连续不断。
船夫十分惊恐。
缓慢地靠近并且考察缘由,原来是山的下面都是些孔洞石缝,不能知道它们的深浅,微波冲入其中,荡漾澎湃之间便发出了这种声音。
船回到两山之间,将要进入港口的时候,有一块大石头横在水中间,它的上面能坐一百个人,中空而多孔,与风和水互相吞吐,发出窾坎镗鞳的声音,与方才听到的钟鼓之声互相应和,好似演奏音乐一般。
我因此笑着对迈儿说:“你知道吗,发出如钟鼓一样声响的,是周景王的无射大钟;发出窾坎镗鞳声音的,是魏献子的编钟。
古代的人真是没有欺骗我们啊!”凡事不目见耳闻就主观决断它的有无,这可以吗?郦道元的所见所闻大概和我的相同,但是没有详细记述下来;士大夫始终不肯夜泊小舟于绝壁之下,所以不能知晓;渔人船夫虽然知道真相,但却不能记述。
这就是石钟山名字的由来不能流传于世的原因。
而见识浅薄的人竟然用斧头一类的东西敲击石头来探求钟声,自己还以为是得到了真相。
我因此把这些记录了下来,是叹惜郦道元记事的简略,讥笑李渤的见识浅陋啊!
解读
本文的结构安排十分巧妙。
文章开头先提出质疑,用“人常疑之”、“余尤疑之”、“余固笑而不信”,对前人之说进行否定,引出到实地考察、探索出事情真相,继而指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乃是错误之举,前后呼应,层层深入,一气呵成,还能增强读者的阅读兴趣。
潮州韩文公庙碑
出自:苏轼
韩文公是韩愈的谥号。
韩愈曾在潮州为官,深受百姓爱戴,后世为纪念他的勤政爱民,在潮州修建了韩文公庙。
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潮州百姓对该地的韩文公庙进行了重修,潮州知州特意嘱托苏轼,让他为韩文公庙写一篇庙碑,这就是此文的由来。
在文中,苏轼对韩愈在儒学及文学上的成就进行了高度评价,也赞颂了韩愈在潮州的政绩。
文章中间部分的一句“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是本文的纲目,体现了韩愈的崇高地位。
原文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
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
故申、吕自岳降①,傅说为列星②。
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③,贲、育失其勇④,仪、秦失其辩⑤。
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⑥。
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⑦,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⑧,而勇夺三军之帅⑨,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
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
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⑩,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⑪,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⑫;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
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
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
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
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
元祐五年⑬,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
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
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
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
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熏蒿凄怆⑭,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元年⑮,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
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⑯,手抉云汉分天章。
天孙为织云锦裳⑰,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⑱。
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
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⑲。
祝融先驱海若藏⑳,约束蛟鳄如驱羊。
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21。
犦牲鸡卜羞我觞22,于粲荔丹与蕉黄。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注释
①申、吕:即申伯和吕侯,伯夷的后代,相传他们为山岳之神所生。
②傅说:商王武丁的大臣。
相传他原是在傅岩从事版筑的奴隶,后被武丁任以为相,辅佐国政,遂使国家大治。
③良、平:指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士张良、陈平。
④贲、育:指战国时卫国的勇士孟贲和夏育。
⑤仪、秦:指战国时的纵横家苏秦和张仪。
⑥房、杜、姚、宋:即初唐贤相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
⑦麾(huī):通“挥”。
⑧忠犯人主之怒:指韩愈上表劝阻宪宗迎佛骨入宫而触怒宪宗一事。
⑨勇夺三军之帅:唐穆宗时,镇州叛乱,韩愈奉命前去镇抚。
许多人都为他担心,他却只用了一席话就说服了作乱的将士。
⑩开衡山之云:据说韩愈路过衡山时,正逢秋雨,他于是诚心祈祷,天空马上就放晴了。
⑪驯鳄鱼之暴:据说韩愈出守潮州,作《祭鳄鱼文》,为害于当地的鳄鱼随之迁徙。
⑫弭(mǐ):息止。
皇甫镈、李逢吉:此二人都是唐宪宗时的重臣,他们都对韩愈进行过中伤和陷害。
⑬元祐:宋哲宗年号。
⑭熏蒿:物之精气蒸出的样子。
⑮元丰:宋神宗年号。
⑯白云乡:古代指神仙居住的地方。
⑰天孙:织女。
⑱秕(bǐ)糠:比喻无价值或不良之物。
⑲英、皇:舜的两个妃子女英和娥皇,相传舜死后,她们便投湘水而死。
⑳祝融:火神。
海若:海神。
21巫阳:神巫名。
22犦(bào)牲:祭祀用的牲畜。
译文
一个普通人能够成为百代的师表,说出一句话便能成为天下的规范,这都是因为他们有与天地化育万物相等同,与国家盛衰命运相关联的地方。
他们的降生是有由来的,他们即使死去也会有所作为。
所以申伯、吕侯是山神降世,傅说死后化成了天上的星宿。
这些古今的传说,不能说是虚论妄谈啊!
孟子说:“我善于修养我的浩然正气。”这种正气,是寄托在寻常的事物当中,而充满了天地之间的。
突然与之相遇,则王公大臣显不出他们的尊贵,晋、楚这样的国家显不出它们的富庶,张良、陈平这样的谋士显不出他们的智慧,孟贲、夏育这样的勇者显不出他们的勇猛,张仪、苏秦这样的辩才显不出他们的雄辩。
是什么使这种正气能够如此呢?它必定是有不依靠形体而自立,不依靠勇力而运行,不因为生而存在,不因为死而灭亡的东西。
所以它在天上是星辰,在地上是山河,在冥界是鬼神,在世间就又化而为人。
这是常理,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自东汉以来,儒道丧失,文风衰颓,各种异端邪说竞相而起。
虽然经过了唐朝贞观、开元的盛世,又加上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的辅助治理,还是不能挽救过来。
惟独韩文公出身于平民,谈笑间一挥手,天下人便尽皆响应,重新回到了正道上,保持这个传统至今,约有三百年了。
韩文公的文章从八代相续的颓靡文风中异军突起,他的道德救助了天下那些沉沦的人,他的直进忠言常常使龙颜震怒,他的智勇则超过了三军的统帅,这难道不是与天地化育万物相等同,与国家盛衰命运相关联的浩然正气吗?
我曾谈到天道与人事的不同,认为人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是天道不容虚伪。
智谋可以骗过王公贵戚,但是不能欺骗水中的豚和鱼;勇力可以得到天下,但是得不到普通老百姓的拥护之心。
所以韩文公的精诚,能够使衡山的云雾消散,却不能扭转唐宪宗的迷惑;能使残暴的鳄鱼为之驯服,但不能止息皇甫镈、李逢吉对他的诽谤;能取信于南海的人民,在那里百世享受香火,而不能让自己在朝廷之上得到一天的安宁。
大概是韩文公所能行的是天道,而不善于处理人事啊!
起初的时候潮州人是不知道学习礼乐文章的,韩文公就命令进士赵德做他们的老师。
从那时候开始,潮州的士人们都潜心学习做文章和修养自己的品行,当地的普通百姓也为这样的风气所熏陶,一直到今天,潮州还被称为是容易治理的地方。
这真是像孔子所说的:“君子学习了儒道之后就能有仁爱之心,小人学习了儒道就变得易于驱使。”
潮州人对于韩文公的供奉,是每餐必祭;碰到了水旱瘟疫以及有求于神灵的事情,就去向他祷告。
他的庙在刺史公堂的后面,民众认为出入不方便。
前任太守想要请求朝廷建造新庙,却没有了下文。
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到此地任太守,凡是用来培养士人和治理百姓的方法,一律效法韩文公。
在人民对这一系列政策心悦诚服之后,又下令说:“愿意建新的韩公庙的听我的命令。”于是,百姓们都兴高采烈地前去听命。
经过占卜选定了州城以南七里的一块土地作为建庙的地点,一年以后,新庙就建成了。
有人说:“韩文公被谪贬到距国都万里之遥的潮州,没到一年就回去了。
如果死后有灵的话,他不会对潮州有所眷恋是很明白的事情。”苏轼说:“不是这样的。
韩文公的英灵在天地间,就好像是地下的水,无所不往,无处不在;然而惟独潮州人对他信任至深,思念至甚,因而为他修建了庙堂。
庙堂中香气缭绕让人伤感,恍惚中好像又见到了他一样,这就如同挖井挖出了泉水,就说这泉水只在这里才有,这能称之为道理吗?”
元丰元年,皇帝下诏,封韩文公为昌黎伯,所以匾上写着“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州人请我把韩文公的事迹写在石头上,于是我写下了一首诗留给他们,让他们歌唱,以此来祭祀韩文公。
歌词说:“文公从前骑龙遨游在白云乡,用手将混沌的银河分成了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织女用云彩为他织了锦绣衣裳,他乘风飘然来到了皇帝的身旁,下凡到污浊的尘世来清扫鄙陋的文章。
他西游到咸池,又经过了扶桑,恩泽遍及天下,草木也蒙上了辉光。
他追随李白、杜甫,与他们并肩翱翔,让同时代的张籍、皇甫湜追逐得汗流浃背,几乎晕倒;可在他让人无法仰望的光辉下,这些人却连自己的影子都留不下来。
他作书抨击佛教,讽劝君王,却因此遭到贬黜,谪迁到了南海,路过了衡山和湘江;游历了九嶷舜墓,凭吊了女英与娥皇。
祝融为他开道,海中鬼怪为之躲藏,他将蛟龙、鳄鱼约束,好像是在驱使着羔羊。
天宫中少了栋梁让天帝悲伤,派遣巫阳下凡歌唱,咿咿呀呀地招他回到身旁。
潮州百姓杀牛宰鸡进献酒浆,还有鲜红的荔枝和黄色的香蕉要请您品尝。
韩公不能稍作停留让我悲伤落泪,但愿您披着头发,轻快地游向大荒。”
解读
第一、二段虚论圣贤,这是为赞颂韩愈做铺垫。
第三段是全文的重点部分,其中的“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是全文的核心。
四、五两段是对第三段的进一步说明,指出韩愈有“天道之诚”。
六、七段记载韩愈在潮州的政绩,强调韩愈的功绩不止在潮州,对应了第三段中的“天下靡然从公”之句。
末段以“文”和“道”这两个方面作结,对应了“文起八代之衰”两句。
可见,本文是以第三段为轴心,其余各段都是围绕这一轴心扩散的。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
出自:苏轼
奏议是古代臣子写给帝王的公文,它一般侧重说理,风格明快直白。
自汉朝以来,文笔流畅、用意警策的奏议层出不穷,陆贽的奏议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
陆贽是唐朝德宗年间的宰相,他为人耿直,办事干练,曾写下了不少见解精辟的奏议,深为后世推崇。
宋哲宗元祐年间,苏轼、吕希哲、范祖禹等人上书哲宗,请求校正陆贽的奏折,以供御览。
本文上来先以医生用药作比喻,说明上札子的原因。
然后说明陆贽的治国之才。
最后指出皇上应该对陆贽的奏议细心揣摩,这就为校正陆贽的奏议提出了理由。
原文
臣等猥以空疏①,备员讲读。
圣明天纵②,学问日新。
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
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
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
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③,才本王佐,学为帝师。
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
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辩如贾谊而术不疏。
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
但其不幸,仕不遇时。
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
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④,如此之流,未易悉数。
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
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
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
昔冯唐论颇、牧之贤⑤,则汉文为之太息。
魏相条晁、董之对⑥,则孝宣以致中兴⑦。
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
夫六经、三史、诸子百家⑧,非无可观,皆足为治。
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⑨,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
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
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
愿陛下置之坐隅⑩,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
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
注释
①猥:谦词,辱。
②天纵:天赋。
③陆贽:字敬舆。
德宗时由监察御史召为翰林学士。
贞元八年(972年),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后遭裴延龄构陷,贬忠州别驾。
顺宗时召还,诏未至而卒。
④名器:指官爵。
⑤冯唐:西汉文帝时的大臣。
他曾向汉文帝称道廉颇、李牧,文帝因为得不到这样的人才抗击匈奴而叹息。
颇、牧:即廉颇、李牧,二人都是战国时赵国的名将。
⑥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是西汉宣帝时的贤臣。
晁、董:即晁错和董仲舒,二人都是西汉时以策论治道见长的大臣。
⑦孝宣:即汉宣帝刘询。
⑧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⑨末学:指诸子的书和史书。
⑩坐:通“座”。
译文
臣等以粗浅鄙陋的才学,担任侍读和侍讲之职。
陛下的圣明乃是上天所赋予的,学问每天都有所进步。
臣等才学有限而圣人的道德学问却是无穷无尽的,心里想说但语言却不能表达明白。
臣等因此而自觉惭愧,不知道如何是好。
私下里想着人臣向君王进谏忠言,就好像医生用药,药虽然是经过医生的手而进献上来的,而药方却多是古人所传。
若是药方的功效已为世人所承认,那就不必全都再由医生自己来研配了。
我们觉得唐朝的宰相陆贽,论才能他本就应该成为辅佐君王的人,论学问他可以成为皇帝的老师。
他的言论中透露着对于事情的深刻见解,他的话语总是带着对于道德的精辟论述,他的智慧如同张良而文才却要超过他,他的雄辩如同贾谊而所提的主张却不像他那样空疏难行。
对上,他能纠正君王思想中的错误;对下,他能知晓天下人的心愿。
但他也很不幸运,仕途上总没能碰上好的时运。
唐德宗以苛刻为能事,而陆贽劝他要忠厚;德宗以猜忌作为统御之术,而陆贽劝他要推广诚信;德宗崇尚武力,而陆贽认为减少战争才是当时的首要任务;德宗喜欢聚敛财物,而陆贽认为散财于民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用人纳谏的方法,治理边事、统御将领的方略,以及凡事要归罪于自己以收人心,改正自己的过失来顺应天道,去掉奸佞小人以消除人民的祸患,珍惜官爵宝器以封赏有功的人;像这样的劝谏,数不胜数。
可谓是进献苦口的良药,治疗危害身体的重疾。
假使唐德宗能尽皆采纳他的进言,臣等每次从西阁退出来,就私下里谈论,以陛下的圣明,必定会喜欢陆贽的议论。
只要圣主和贤臣之间意见能够相合,那就如同君臣同处一世。
从前冯唐谈论廉颇、李牧的贤能,汉文帝就因为这样的贤才难寻而叹息;魏相列举陈述了晁错、董仲舒的对策,汉宣帝因此而实现了中兴。
若是陛下想自己找到老师,则没有比就近从陆贽那里取得教益更好的了。
六经、三史、诸子百家,不是没有观看的必要,它们都蕴含着治理国家的良方;只是圣人们的话语隐晦、用意深远,诸子百家和史学的理论又支离零散,好像山岳一样高渺,大海一样深邃,很难根据一两点可读之处就对其进行选择和推崇。
但像陆贽的言论,一看就能明了。
它聚集了古今的精华,的确是治理乱世的参考和极好的借鉴。
臣等想要选取他的奏议,稍加校正,抄写下来以呈献给陛下。
希望陛下能把它放在座位的旁边,就好像见到了陆贽一样;将它反复熟读,就好像和陆贽谈论一样。
这样做,必能启发出天子生性高明的地方,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天下大治的功业。
臣等不能将诚恳的心意完全表达出来,请陛下裁夺。
解读
文章前段从自己进谏之意谈到陆贽奏议,中段谈论陆贽道德才智,大加赞誉,概括奏议大意,接陆贽所苦口于唐德宗感动当今主上。
全篇语言简而该,精而切。
行文用对偶句法,一气呵成。
卷七 宋文 前赤壁赋
(苏轼)
本文是苏轼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时和宾客游览赤壁时所作。
他曾两次到过赤壁,都写过赋,即《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赤壁曾是三国时期魏吴交兵时的古战场。
不过,这个战场的旧址在今湖北嘉鱼县境内,作者所游览的是今湖北黄冈的赤壁矶。
在本文中,作者通过凭吊古战场抒发了自己复杂、矛盾的心情。
一方面感慨人生之无常,另一方面又阐明了变与不变,齐物我的哲理,表现出作者豁达乐观的精神。
【一段】原文
壬戌①之秋,七月既望②,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③之诗,歌《窈窕》④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⑤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⑥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⑦而登仙。
注释
①壬戌:按照古代干支纪年推算,壬戌为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
②既望:十六日。
望为十五日。
既,过了。
③《明月》:指曹操的《短歌行》,其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名句。
④《窈窕》:指《诗经》中的《关雎》篇,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句。
⑤斗牛:北斗星和牵牛星。
⑥冯虚:腾空而起,冯,同“凭”。
御:驾驶。
⑦羽化:指飞升上天成了神仙。
译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那天,我和客人们划着船到赤壁之下去游览。
清风缓慢地吹过来,江面没有激起波浪。
我举起酒杯向客人敬酒,朗诵《明月》之诗,歌唱《窈窕》之篇。
过了片刻,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在斗、牛两个星宿之间踌躇。
白茫茫的雾气横跨江面,水面的月光和天空连成一片。
我们听任苇叶般的小船自由自在地漂流,越过茫茫无边的江面。
在浩瀚的江水中好像要乘风飞去,不知将要飞向何处;我们飘飘然好像远离尘世而独自存在,又好像变成了神仙一般。
【二段】原文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桂棹①兮兰桨,击空明兮溯②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③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④。
注释
①棹(zhào):划船工具,前推者为桨,后推者为棹。
②溯:追。
③美人:古文中常以“美人”指贤人或所思念的人,这是一种借代的修辞方法。
④嫠(lí)妇:寡妇。
译文
这时大家喝着酒十分高兴,敲打着船舷唱起歌来。
歌词是:“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成的桨,击打着清澈的江水啊让小船逆流而上迎来流动的波光。
我的胸怀无比广阔,遥望心中的美人啊天各一方。”客人中有位能吹洞箫的,按照歌词的旋律进行伴奏。
箫声呜呜地响,又像哀怨又像思慕,又像哭泣又像倾诉,箫声停后仍旧余音袅袅,好像一缕细丝连绵不断。
这种声音能使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起舞,使独处孤舟中的寡妇为之暗地哭泣。
【三段】原文
苏子愀①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②之诗乎?西望夏口③,东望武昌④,山川相缪⑤,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⑥者乎?方其破荆州⑦,下江陵⑧,顺流而东也,舳舻⑨千里,旌旗蔽空,酾⑩酒临江,横槊⑪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⑫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⑬以相属,寄蜉蝣⑭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⑮。
哀吾生之须臾⑯,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⑰得,托遗响⑱于悲风。”
注释
①愀(qiǎo):忧愁不乐的样子。
②曹孟德:即曹操,字孟德。
③夏口:地处汉水入长江之口,因汉水自沔阳以下兼称夏水,故名夏口,故址在今湖北汉口。
④武昌:今湖北鄂城。
⑤缪(liáo):通“缭”,盘绕。
⑥周郎:周瑜,字公瑾,年少时被人昵称为“周郎”,三国时东吴名将。
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率军南下,瑜与刘备合兵,大败曹兵于赤壁。
⑦荆州:今湖北襄阳。
⑧江陵:今属湖北。
⑨舳舻(zhúlú):舳,船后舵;舻,船头,泛称船只。
一说为大船。
⑩酾(shī):斟酒。
⑪槊(shuò):古代兵器,即长矛。
⑫渚(zhǔ):江中的小洲。
⑬匏(páo)樽:葫芦做的容器。
⑭蜉蝣:一种昆虫,据说只能活几个小时,朝生暮死。
⑮粟:小米。
⑯须臾:片刻之间。
佛教认为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⑰骤:迅速。
⑱遗响:余音。
译文
我这时面显忧愁之色,整理衣襟而端正地坐着问客人说:“箫声为什么这样伤感呢?”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写的诗句吗?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缭绕,郁郁苍苍,这不就是曹操被周郎围困的地方吗?当曹操攻占了荆州,拿下了江陵,顺着长江东下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旗帜遮蔽天空,站在船上洒酒祭江,横握长矛赋诗明志,确实是一世的英雄啊!可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呢?何况我和你在江边沙洲上打渔砍柴,与鱼虾做伴而与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小舟,举起酒杯互相劝酒。
像蜉蝣一样在天地间寄托着短促的生命,渺小得像沧海中的一粟。
哀叹我们的生命太短促了,羡慕长江流水的无穷无尽。
希望追随着仙人遨游于太空,怀抱明月而永存于天地。
我知道这些希望不会立即实现,因而才使箫声的余音在悲凉的秋风中回荡。”
【四段】原文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①,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②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③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④。”
注释
①逝者如斯:这原是孔子说的话,见《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逝,消失,流失。
斯,如此,这样。
②卒:最后,最终。
③造物者:创造万物的主宰者。
④适:满足,安适。
译文
我对客人说:“您还知道江水和月亮吗?江水虽然日夜不停地流去,但长江本身并没有因之而消失;月亮虽然那样地时圆时缺,但月亮本身并没有丝毫增减。
如果从变化的方面来看,天地之间的万物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变了;如果从不变的方面来看,万物和我都是永远地存在着。
那又何必羡慕它们呢?况且天地之间,万物都各自有主。
如果不是为我所有的,即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去取。
只有那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用耳朵就能听到它的声音,用眼睛就能看到它的颜色,取走它们无人禁止,享用它们也从不会枯竭,这是大自然的无穷无尽的宝藏,也是我和您可以共同享受的。”
【五段】原文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肴核①既尽,杯盘狼藉②。
相与枕藉③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核:有核的果实。
②狼藉:杂乱无序的样子。
③枕藉:枕头和褥子,在这里用作动词,倒身而卧之意。
译文
客人听后高兴地笑了,洗了酒杯重新斟酒。
菜肴和果品都吃完了,酒杯和盘子放得凌乱不堪。
大家互相依偎着在船中睡着了,不知不觉东方已经露出了白色。
评析
赋,是从古诗中派生出来的一种文体。
它的特点是“铺叙其事”,也就是说,要用华丽的词藻来叙述、描写作者所要触及的事物,类似现代的散文诗。
不过,在形式上却又有特定的要求,讲求对仗,强调声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其中的佳句令人过目不忘。
苏轼的《前赤壁赋》正是这样。
在写景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寥寥八个字,把空中的风、江面的水在秋夜间的特色如实地反映出来了。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又把一叶孤舟在浩瀚的江面上游弋的情景刻画得惟妙惟肖。
在写到箫声时,作者运用了这样的语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令人很容易领会到这是何等委婉动听的乐声。
写到曹操率大军东下时,作者写道:“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又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军事家描摹得如此威风凛凛。
像上述的名句,在本文中可谓比比皆是。
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本文中蕴含的深邃的哲理。
“人生无常”的消极颓废思想,在古代的作品中是极为常见的一个主题。
而在苏轼看来,“人生无常”当然是客观存在的不争的事实,但从“不变”这个角度看来,“物与我皆无尽也”。
他从水和月的永恒存在这一事实,辩证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
可以看出,这种观点是积极的、乐观的,也是作者豁达为怀的个性的最好证明。
卷七宋文后赤壁赋
(苏轼)
苏轼初游赤壁后仅隔三个月,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游览之后,写出了本文。
同是一地,但时令不同:《前赤壁赋》写的是秋景,文章中反映的是清风明月中的江面上安谧寂静的环境;而《后赤壁赋》描绘的是冬景,刻画的是肃杀惊怖的场面。
不仅氛围不同,作者的心情也迥异。
本文含较多的伤感的成分。
【一段】原文
是岁①十月之望,步自雪堂②,将归于临皋③。
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④。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
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注释
①是岁:指初游赤壁之年,即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
②雪堂:苏轼在黄州建造的住宅,因在雪天竣工,同时四壁皆绘有雪景,遂命名为“雪堂”。
③临皋:亭名。
故址在今湖北黄冈南长江旁,为苏轼初到黄州时的住所。
④黄泥之坂:黄泥,山坡名。
坂,斜坡。
译文
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我从雪堂走出,将要回到临皋。
有两位客人跟随着我,同过黄泥坂。
当时霜露已经降临,树木的叶子全部凋落了。
人的影子倒映于大地,抬头可看到明月。
环顾四周感到很高兴,便一边走一边吟诗互相唱和。
【二段】原文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①,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②,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③妇,妇曰:“我有斗④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注释
①薄暮:傍晚。
薄,逼近。
②松江之鲈:松江(今属上海)出产的鲈鱼,为鱼中之佳品。
③诸:“之于”的合音。
④斗:古代酒器。
译文
过了一会儿,我叹气说:“有客人却没有酒,即便有了酒又没有下酒的菜品。
月色皎洁而晚风清凉,怎样才可以度过这个良宵呢?”客人说:“今天傍晚时,我撒网捕到一条鱼,嘴大鳞细,外形好像是松江的鲈鱼,可是到哪里才能搞到酒呢?”我就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已存放很久了,为的就是准备你的临时需要。”
【三段】原文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①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曾②日月之几何。
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③。
披蒙茸④,踞虎豹,登虬龙⑤,攀栖鹘⑥之危巢,俯冯夷⑦之幽宫。
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⑧,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
翅如车轮,玄裳⑨缟衣⑩,戛⑪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注释
①断岸:直上直下的峭岸,有如斧劈刀断一样。
②曾:乃,在这里有料想不到之意。
③巉(chán)岩:险峻的山石。
④蒙茸:丛生的野草。
⑤虬(qiú)龙: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龙。
这里比喻弯曲的树枝。
⑥鹘(hú):能搏击飞鸟的一种猛禽。
⑦冯(pínɡ)夷:又名“河伯”,水神。
⑧啸:张口发出一种悠长的声音,古人常以此作为一种健身或抒发情结的手段。
⑨玄裳:黑色的下衣(裙)。
⑩缟(ɡǎo)衣:白色的上衣。
缟,一种白色的丝织品。
⑪戛(jiá):象声词,形容尖叫声。
译文
于是我们带着酒和鱼,再次到赤壁之下游览。
长江的流水哗哗地发出响声,陡峭的危岸高达千尺,山峦高耸衬托着不大的月亮,水位下降后露出了礁石。
仅仅过了不长的时间,上次所见到的江景山色竟再也认不出来了!我便撩起衣襟上岸,脚踏险峻的岩石,拨开杂乱无章的野草,坐在形似虎豹的怪石上休息,然后又登上虬龙般的树枝,手攀鹘鸟栖身的高高的鸟巢,俯视着水神冯夷所居的深宫。
那两位客人已经无力跟着我爬上来了。
我这时一声长啸,草木为之震动,山谷也发出了回声,风在吹动而江水汹涌。
我暗自感到悲伤,真是恐慌之至,吓得我不敢在那里停留了。
我便返身岸边登上小舟,把小舟驶向江心,任凭它随意漂荡后再停止。
这时已将近午夜,四下环顾一片沉寂。
正好有只孤鹤横穿大江上空从东飞来,展开的双翅像车轮一样,好像穿着白衣黑裙一样,发出嘎嘎的长鸣,掠过我们乘坐的小舟向西飞去。
【四段】原文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①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
“呜呼噫嘻②!我知之矣。
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①羽衣:用羽毛编织的衣服,取其似能飞翔之意。
后世常称道士或神仙所穿衣服为羽衣,俗称道袍。
这里有双关之意,暗喻道士为仙鹤的化身。
②噫嘻(yīxī):叹词,表示惊叹之意。
译文
不久客人离去,我也睡下了。
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衣飘然而来,经过临皋亭下,向我拱手作揖说:“赤壁之游高兴吗?”问他的姓名,他低着头并不回答。
“唉!嘻嘻!我知道了。
昨夜从我船上飞叫着过去的,不就是您吗?”道士听我这句话后对着我笑了笑,我也惊醒了。
开门一看,看不到他在何处。
评析
本文是《前赤壁赋》的姊妹篇,应和《前赤壁赋》一并阅读,才能深刻体会到作者的复杂心情。
从开头来看,作者重游赤壁,乃是临时决定的。
“如此良夜何”一句,说明了大自然赋予人们的环境是美好的,应该忘掉尘世间纷扰不息的烦恼去尽情欢娱。
在作者刻意描绘的第三段中,一方面把江岸的崎岖险峻加以形容,另一方面则极力渲染作者不畏艰难、勇于攀登的超人气魄,“盖二客不能从焉”又是绝妙的衬托之笔。
尤其要注意的是作者的“长啸”,这种悠长而哀怨的声音不正是他在宣泄自己胸中的愤懑之情吗?至于结尾处的梦见道士,与其说是作者的幻觉,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笔墨。
作者身遭贬职的不公正待遇,为了摆脱内心的忧郁情绪,不得不采取豁达乐观、超然物外的做法。
那么说,“鹤”与“道士”只不过是供作者驱使的工具而已。
此外,本文和《前赤壁赋》一样,在语言上是颇具功力的。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令人读来如身临其境,而“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又令人如闻其声。
这些词句值得我们认真揣摩。
三槐堂铭
出自:苏轼
三槐堂是北宋王祐家中的厅堂,因他曾植三株槐树于庭院而得名。
三槐在古代象征着朝廷官职最高的三公。
本文通过叙述王氏一家三代功德富贵的传承,论述了天数有定、果报不爽的观点。
原文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①?
吾闻之申包胥曰②:“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③,孔、颜之厄④,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⑤,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⑥,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⑦,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⑧,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⑨,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⑩。
以直谏事仁宗皇帝⑪,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⑫,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⑬,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
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⑭。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⑮,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⑯?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注释
①衷:通“中”。
②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吴王夫差任用伍子胥和孙武攻破楚国都城郢之后,他去秦国搬救兵,在秦廷之前痛哭七昼夜,终于使秦国发兵。
③盗跖:春秋末期的奴隶起义领袖,古人认为他是凶狠暴虐之徒。
④孔、颜:孔子和他的弟子颜回。
⑤兵部侍郎晋国王公:王祐,字景叔。
⑥太祖、太宗:指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匡义。
⑦魏国文正公:即王旦,字子明,王祐之子。
他是真宗朝的贤相,死后封魏国公,谥号文正。
⑧真宗:即宋真宗赵恒。
景德、祥符:宋真宗年号。
⑨左契:契约两联中的一联。
⑩懿敏公:即王素,字仲仪,王旦之子,谥号懿敏。
⑪仁宗:宋仁宗赵祯。
⑫李栖筠(yún):字贞一,唐代人。
他为人“庄重寡言,体貌轩特”,为士人们所推崇。
⑬李吉甫:字弘宪,唐宪宗时官至宰相。
德裕:李德裕,字文饶,唐武宗时官至宰相。
⑭砥(dǐ):磨刀石。
⑮侪(chái):辈。
⑯皇:通“遑”,闲暇。
厥:其。
译文
天道是一定的吗?可是贤德的人不一定显贵,仁善的人不一定长寿。
天道不是一定的吗?可仁善的人却必然后继有人。
这两种说法取哪种才算恰当呢?
我听申包胥说:“人要是下了决心就能打破天道,天道要是确定了也能胜过人为的努力。”世上谈论天道的人,不等天道落定便去要求它的灵验,所以认为天道茫茫,难于预测。
善良的人因此而懈怠,邪恶的人因此放肆。
像从前盗跖的长寿,孔子、颜回的困厄,这都是天道尚未落定啊。
松柏生在山林当中,开始的时候,它们困厄在蓬蒿野草当中,遭到牛羊的踢踏蹂躏;可是到了最后,它们能四季常青,经历千年而青翠如初,这就是因为天道已然落定。
善恶的报应,将会一直延续到子孙后代,由此看来天道的落定是一件长久的事情。
我以所见所闻来考察其中的规律,发现天道落定的必然之势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一个国家将要兴起,就一定有德惠遍施于世人的大臣尽力贡献而不求报答,然后他的子孙才能与恪守成法、保有太平盛世的君主一同享受天下的福禄。
已故的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达于后汉、后周的时候,曾经接连侍奉过太祖、太宗两位皇帝,能文能武,亦孝亦忠,天下人都盼望他能担任宰相之职,然而王公终究因为为人耿直而不能与时世相融合。
他曾经在自己的庭院中栽下了三棵槐树,说:“我的子孙一定有位列三公的人。”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担任了真宗皇帝景德、祥符年间的宰相,正逢上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无事的好时候,他享有福禄荣名共十八年。
如果今天托物给别人,明天就往回要,那么可能能要回来,也可能要不回来。
而晋公修养自身的德行,向上天求取报答,那么必是数十年之后才能得到报答,那时候就好像是拿着契约两联中的一联,亲手与上天进行交割一样。
我是因为这些才知道天道的灵验果真是必然的。
我没有赶上亲眼看到魏公,只是见到了他的儿子懿敏公。
懿敏公以敢于直言进谏来侍奉仁宗皇帝,在朝廷中出入侍奉皇帝、外出统兵打仗有三十多年了,他的官位并没有与他的功德相称。
这是上天想要让王氏复兴吗?为什么王氏的子孙有如此多的贤良之才呢?世上的人有把晋公比作李栖筠的,论雄才伟略、为人正直等方面,他们真是不相上下。
李栖筠的儿子吉甫、孙子德裕,享受的功名富贵与王氏一族差不多,但是若说到忠诚宽厚、仁善朴实等方面,却不如魏公父子。
由此看来,王氏一族的福分,还没有到达鼎盛的时候啊!
懿敏公的儿子巩与我交游,他崇尚道德而且文才卓越,以此来继承他家的传统。
我因此把这些铭记了下来。
铭文说:“多么美好啊!魏公的丰功伟业,与槐树一起萌芽成长。
勤劳地添土栽植,必然要经过一代的时间才能成长起来。
他成为真宗皇帝的宰相后,天下四方因此而平安无事。
回来后看到自己的家园,已经是槐荫满庭了。
我辈小人,等不到清晨变成黄昏,就忙着寻找时机,追求名利,哪有时间去顾及自己的品德?只是希望能够凭着侥幸,不劳而获罢了。
如果没有你们这样的君子,又怎能使国家得到治理?都城的东面,有晋公的居所,郁郁葱葱的三棵槐树,就象征着晋公一家的贤德。
多么美好啊!”
解读
文章起首最怕直突,此篇先以疑词说起,而后阐发立论,文势曲折有致。
铭文多有叙在前面,此文叙中以“天”字为骨,铭中以“德”字为骨。
叙中极力铺陈功德世系,铭中“吾侪小人”六句,有规勉其子孙意,行文非常得体。
方山子传
出自:苏轼
本篇是元丰四年(1081)苏轼在黄州时所作。
传记的主人方山子姓陈名慥,字季常,少年时嗜酒好剑,挥金如土,以豪士自居。
后发奋读书,有志用世,但无所遇合,晚年放弃家财,隐居光州、黄州之间。
《方山子传》折射出历经坎坷后的苏轼的心态,写方山子实际上是自悲身世。
原文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①。
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②,闾里之侠皆宗之③。
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
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④。
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
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
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
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⑤。
余告之故。
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
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
前十九年,余在岐山⑥,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
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
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
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
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
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
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
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傥见之欤?
注释
①光:光州,治所在今河南潢县。
黄: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②朱家、郭解:二人均为西汉时的豪侠之士。
③闾(lǘ)里:乡里。
④岐亭:今湖北麻城西南。
⑤瞿(jué)然:惊视的样子。
⑥岐山:亦称天柱山,在今陕西凤翔县境。
译文
方山子,是光州、黄州一带的隐者。
他年轻的时候仰慕朱家、郭解的为人,乡里的游侠都尊崇他。
他稍微长大些以后,改变了志趣而去读书,想要以此来驰骋当世,但是始终没有实现这个理想。
到了晚年他就在光州、黄州之间一个叫亭的地方避世隐居,住在草庐里,吃些蔬菜素食,不与世人往来。
他抛弃了车马,毁掉了书生的衣帽,徒步往来于山间。
山里的人没有与他相识的,只是看到他戴的帽子又方又高,说:“这不是古代方山冠遗留下来的模样吗?”于是就叫他“方山子”。
我谪居在黄州,有一次路过亭,正好碰到了他。
我说:“哎呀,这不是我的老朋友陈慥季常吗,怎么会在此地居住呢?”方山子也非常惊讶地问我为何到了这里,我告诉了他原因。
他开始是低着头不说话,而后又仰面而笑,招呼我到他家里去住宿。
我到了他家,看见他家中四壁空空如也,而妻子儿女、奴仆婢妾都显露出悠然自得的神情。
我感到十分的诧异。
自己想着方山子少年的时候,喜欢喝酒舞剑,挥金如土的情景。
十九年前,我在山,看到方山子带着两个骑着马的随从,挟着两支箭,在西山游猎。
忽然看到有鸟鹊从前面飞起,他叫随从追上去射下,但没有射中。
方山子独自跃马而出,一箭便将其射落;因而又同我在马上谈论用兵之道以及古今成败之事,自认为是一代的豪杰。
这才多少时日,英武勇猛的神气,还能在他的眉间看到,他怎么能是个山中的隐士呢?
方山子的家族世代都有功勋,他应当谋求一个官职。
假如他一直为朝廷办差,左右逢源的话,现在也应该已经显达了。
而他的家在洛阳,园林房屋雄伟壮丽,与公侯们的不相上下。
他在河北有田产,每年能得到帛千匹之多,也是足以享受富贵安乐了;可这些他都不要,惟独来到山中。
如果没有自得之乐的话,他会这样做吗?
我听说光州、黄州一带有很多奇异人士,他们往往是蓬头垢面,佯装疯狂,我一直没有见到,方山子或许能见到他们吧?
解读
此文构思奇妙,重点写隐居时的生活和思想态度,说明方山子是不慕显贵的异人。
文章用字准确而含蓄,字里行间饱含感情,如“俯”、“仰”、“笑”、“呼”、“环”等词的运用,将方山子不羁的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外,东坡于文字之外,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写方山子未尝不是自悲不遇。
清人沈德潜评价此文时说:“生前作传,故别于寻常传体,通篇只叙其游侠隐沦,而不世系与生平行事,此传中变调也。
写游侠须眉欲动,写隐沦姓字俱沉,自是传神能事。”(《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四)
卷七 宋文 六国论
(苏辙)
六国,指战国时期除了秦国以外的韩、赵、魏、齐、楚、燕各国。
本文分析了六国之所以最终被秦国吞并的原因。
关于秦灭六国这一历史课题,历来的史学家及一般文人曾多次进行探讨,见仁见智,各有见地。
作者之父苏洵也撰写过一篇《六国论》,但与本文论点有所不同。
苏洵认为六国衰亡的原因在于赂秦以求苟安,而本文则认为在于不能联合一致,共同对敌。
同时,作者也影射了北宋政权当时的边境隐患。
作者苏辙(1039-1112),字子由,宋眉山(今属四川)人。
宋仁宗时曾任商州军事推官,神宗时,因反对王安石变法,由制置三司条例司出为河南府推官。
哲宗时累官至翰林学士、门下侍郎。
徽宗时辞官归隐于许州。
作者与其父苏洵、兄苏轼号称“三苏”,并列名于唐宋八大家中。
【一段】原文
尝读六国①世家②,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③,而不免于灭亡。
常为之深思远虑。
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
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
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注释
①六国:当时这六个国家拥有的领土为:齐国位于今山东大部及河北东南部,楚国位于江淮流域的广大地区,燕国位于今河北北部及辽宁西南部,韩国位于今山西东南部及河南中部,赵国位于今山西北部及河北西部,魏国位于今河南北部及河北南部。
其中韩、魏两国与秦国接壤。
②《世家》:《史记》中专门记载世袭诸侯的史实的一种传记。
③秦:战国时位于崤山(今河南西部)以西的国家,位于今陕西、甘肃一带。
译文
我曾经读过《史记》中的六国的《世家》,心中感到奇怪的是,当时的各国诸侯拥有五倍于秦国的国土,十倍于秦国的人口,发愤向西方大规模进军,去攻打崤山以西的方圆千里的秦国,却不免最后灭亡。
我常常对这个问题认真地思考,认为一定会有一个使六国可以保全自己的策略。
因而不得不责怪当时的那些谋士,他们考虑问题太疏忽大意,而只是目光短浅地追求眼前利益,并且不了解天下的形势。
【二段】原文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①;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
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
韩、魏塞②秦之冲③,而蔽山东④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注释
①郊:古代称城邑之外为郊,五十里为近郊,一百里为远郊,引申为城外、国土。
下文的“野”同义。
在行文中,变换一个同义词以避免重复,在古文中较常见。
②塞:挡住,阻挡。
③冲:交通或军事要道。
④山东:崤山之东。
在这里特指齐、楚、燕、赵四国。
译文
秦国和各国诸侯争夺天下的关键地带,不在于齐、楚、燕、赵,而在于韩、魏的国土;各国诸侯和秦国争夺天下的关键地带,也不在于齐、楚、燕、赵,而在于韩、魏的领地。
对秦国来说,韩、魏两国的存在,就如同人有了心腹之患。
韩、魏的位置正好堵塞了秦国的交通要道,同时掩蔽了崤山以东的各国。
所以说天下最重要的地带,没有比得上韩、魏的了。
【三段】原文
昔者范雎①用于秦而收韩,商鞅②用于秦而收魏。
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③,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
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
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
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人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注释
①范雎(jū):战国时魏国人,在秦昭王时任秦相。
他向昭王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策略,主张先攻取邻近秦国而又国势衰败的韩国,然后再攻打其他各国。
②商鞅:战国时卫国人,在秦孝公时任秦相,辅佐孝公变法图强,曾劝孝公攻打魏国,他认为吞并魏国后,可以东向完成统一大业。
③“昭王”两句:秦昭王三十七年(前270年),秦出兵攻齐,夺取了刚、寿两邑。
范雎不同意这一行动,认为越过韩、魏去攻打齐国是错误的。
刚,今山东宁阳;寿,今山东东平。
译文
从前范雎被秦国重用后就主张拿下韩国,商鞅被秦国重用后就主张拿下魏国。
秦昭王在没有得到韩、魏真心归顺时,就去攻打齐国的刚、寿地带,范雎便为之担忧,那么秦国所顾虑的事情,也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秦国对燕、赵用兵,对秦国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
因为穿越韩、魏的领土而去攻打别人的国都,燕、赵会在前面抵抗,而韩、魏也会在后面乘机袭击,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如果秦国在攻打燕、赵时,没有出现韩、魏乘机袭击的忧虑,那是因为韩、魏已经归附了的缘故。
韩、魏两国是其他几个诸侯国的屏障,却让秦国人在那里随便出入,这难道说是了解天下的大势吗?丢弃小的韩、魏两国,让它们去抵挡虎狼一般的强大的秦国,它们怎能不转身而投入秦国的怀抱呢?韩、魏转身投入秦国的怀抱,然后秦国人就可以在它们那里通行无阻地攻打东方各诸侯国,从而使整个天下都遭受战祸。
【四段】原文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借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①秦。
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
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
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
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场②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
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
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①摈(bìn):弃掉,引申为抗拒。
②疆场:疆界,边界。
译文
韩、魏不能独自抵挡秦国,然而天下的诸侯国却需要它们作为自己西方的屏障,所以不如用优厚的条件来亲近韩、魏以抗拒秦国。
秦国人就不敢越过韩、魏来窥伺齐、楚、燕、赵等国,而齐、楚、燕、赵等国便可以凭借这种局面来保全自己了。
让四个没有发生战事的国家,帮助面对强寇的韩、魏两国,使韩、魏两国没有东顾之忧,而为天下的诸侯国挺身而出以抵挡秦兵的进攻。
用两个国家对付秦国,而让另外四个国家在后方充分休息,在暗地里帮助解决两国的急难。
如果这样的话,就可以应付所有的情况,那秦国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不知道从这个方面来考虑,却贪图边境线上的尺寸小利,以致背弃盟约,甚至自相残杀。
秦国军队还没有出动,而天下的诸侯国已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了。
终于使秦国人得以钻他们的空子,攻取了他们的国家,能不令人为其悲痛吗?
评析
“不知天下之势”是本文的主要立论所在。
全文都是围绕这一中心而展开的。
在第二段中,作者从地理环境上进行了分析,当时和秦国接壤的只有韩、魏两国,也就是说,韩、魏两国是六国的门户。
只有把守了门户,才能抗拒秦国的入侵,这个道理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第三段中,作者又从范雎、商鞅的策略中找出了旁证:连秦国的政治家都懂得要消灭六国,必先攻下韩、魏。
这个极其肤浅的道理,各国诸侯竟然不知,这不正是作者所系之感慨的事情吗?在最后一段中,作者采取了反证的手段,为六国设计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四国应该“厚韩亲魏以摈秦”,并具体说明了自己的根据,其论证之周密、用词之确切,令人为之折服。
北宋的政治局势可称隐患重重,外患尤为突出,辽、西夏政权始终在虎视眈眈地窥伺中原。
在这样严重的局面下,宋廷不是积极地进行抗击,而是采取了“纳币求和”以求苟安于一时的策略。
当时的不少有识之士,都在文章中或隐或现地提到了这个问题。
苏辙的《六国论》也是这样,这就说明了本文绝非单纯地“怀古”,而是有着“讽今”的积极意义的。
上枢密韩太尉书
出自:苏辙
韩太尉指的是北宋名臣韩琦,他威望极高,在当时深为世人尊重。
苏辙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考中了进士,之后不久写信给韩琦,委婉表达了希望得到韩琦接见的愿望。
本文先叙述自己的文学见解,以孟子的“浩然正气”和司马迁的“奇气”说明文学与志气之间的关系;然后写自己在学问上所处的困境,以及表达对韩琦的崇敬和尊重;文末,点明上书的本意,期望得到韩琦的重视和指教。
原文
太尉执事①: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
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②辙生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
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
恐遂汩没③,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④,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
见翰林欧阳公⑤,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⑥,出则方叔、召虎⑦。
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
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
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
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⑧,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
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注释
①太尉:指韩琦,北宋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
他在宋仁宗时曾任枢密使,职掌全国兵权。
②太史公:指司马迁。
③汩没:埋没。
④终南、嵩、华:指终南山、嵩山、华山。
⑤欧阳公:欧阳修。
⑥周公、召公:二人都是周武王时的大臣,武王死后,召公和周公一起辅佐成王,政绩卓著。
⑦方叔、召虎:皆周宣王之名臣,征伐淮夷有功。
⑧优游:生活得十分闲适。
译文
太尉阁下:我生性喜好写作,对于作文章进行过深入的思考。
我认为文章是作者气质、性格的表现,然而文章不是光靠增长学问就能写好的,气质却可以通过加强修养而得到。
孟子说:“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正气。”现在看他的文章,宽厚宏博,充满于天地之间,和他的浩然正气是相称的。
太史公游遍天下,博览了全国的名山大川,与燕、赵之间的俊士豪杰交游,所以他的文章疏朗洒脱,颇有奇伟的气概。
这两个人,难道是曾经拿着笔学过写这样的文章吗?这是因为他们的浩气充满胸中,流露到他们的形貌之外,反映在他们的言语里,表现在他们的文章中,但他们自己并不曾觉察到。
苏辙我出生已经十九年了。
我住在家中时,所交游的不过是乡间邻里的人,见到的不过是方圆几百里之内的事物,没有高山旷野可供登览以广博自己的见识。
诸子百家的书,虽然无所不读,然而那些都是古人的陈迹,不足以激发我的志气。
我担心因此而埋没了自己,所以毅然离开了故乡,去寻求天下的奇闻壮观,以了解天地的广大。
我曾路过秦、汉的故都,尽情观赏了终南山、华山、嵩山的高峻,向北望见了黄河的奔流,感慨之余想起了古代的豪士俊杰。
到了京师之后,瞻仰了天子宫殿的雄伟壮丽,以及粮仓、府库、城池、苑囿的富足和巨大,这才知道天下的广大和壮丽。
我见到了翰林学士欧阳公,听到了他的宏大而雄辩的议论,看到了他秀美而伟丽的容貌,同他门下的贤士大夫交游,这才知道天下的文章都聚集在这里。
太尉以雄才伟略著称于天下,天下民众仰仗您才得以平安无忧,四方异族惧怕您从而不敢侵扰。
您在朝廷之内就像周公、召公一样辅佐君王,您出镇边疆就如同方叔、召虎一样威震四方;然而苏辙我却还未曾见到您啊。
况且,一个人求学,如果不立志在远大的方面,即使学识高又有什么用呢?我这一次来,于山,看见了终南、嵩山、华山的高峻;于水,看到了黄河的博大渊深;于人,我看到了欧阳公。
但是,我因为没有见到太尉而感到遗憾。
所以希望能够看到贤人的风采,听到您一句话以使自己得到激励,然后才能算是尽览了天下的盛大景象,而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苏辙我还年轻,尚未通晓为官之事。
当初到京都来,并不是为了谋取个一官半职,就算是偶然得到,也不是我的志趣所在;然而有幸得到恩赐,让我回家等待朝廷的选用,使得我能悠闲几年。
我将进一步钻研学业,并学习从政之道。
太尉如果认为我还可以教诲而愿意屈尊指教我的话,就更使我感到荣幸了。
解读
本篇首段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文学见解,苏辙还引用孟子的“浩然正气”和司马迁的“奇气”来说明文学和“气”之间的关系。
第二段笔锋一转,以“不过”、“不足”这一类的否定词表现自己当时所处的困境。
接着由抑转扬,说自己通过游览名山大川,取得了自我突破。
第三段转而赞扬韩琦,苏辙在“于山”、“于水”、“于人”三个层面,突出韩琦的崇高地位,由此表现自己对韩琦的仰慕和崇敬之情。
文末表明了写作此文的用意,表达了请求接受韩琦召见的意图。
本文一段一转,文字曲折委婉,语气迂回徘徊,整篇文章整饬严谨而又富于变化。
写这封信之前,苏辙并未与韩琦有过交往,这篇文章虽是自荐,其实也没有功利性可言,只是出于自己对韩琦“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的倾慕之情,苏辙真正关心的,主要是为文之道。
尽管本文有多处对韩琦的赞誉,但并不是奉谀之辞,只是表达自己“治其文”、“学为政”的愿望。
文中曾用“疏荡”二字评价司马迁之文,这恰恰是本文行文的一大特色。
黄州快哉亭记
出自:苏辙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贬黄州(今湖北黄冈),苏辙因上书营救苏轼而获罪,被贬往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兄弟二人时有书简往来,以诗文互慰。
元丰六年(1083),与苏轼同谪居黄州的张梦得为观览江流,在住所西南建造了一座亭子,苏轼为它取名为“快哉亭”,本篇则是苏辙为快哉亭作的记文,寄托了作者不以得失为怀的思想感情。
原文
江出西陵①,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
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
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
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②。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
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③,动心骇目,不可久视。
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
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
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
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④,周瑜、陆逊之所驰骛⑤,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⑥,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
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
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⑦?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稽之余⑧,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
将蓬户瓮牖⑨,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⑩,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⑪,乌睹其为快也哉?
注释
①西陵: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宜昌西北。
②子瞻:苏轼,字子瞻。
③倏忽:很快地。
④睥(bì)睨(nì):窥伺。
⑤驰骛(wù):驰骋。
骛:疾驰。
⑥宋玉:战国时楚国大夫,辞赋家。
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
⑦病:忧愁,苦闷。
⑧会稽:即会计,指钱财、赋税等事务。
⑨瓮牖(yǒu):用破瓮做的窗户。
形容家道贫寒。
⑩挹(yì):汲取。
⑪骚人思士:指诗人和心怀忧思之人。
译文
长江从西陵峡流出才开始进入平阔的原野,它的流势变得奔放浩大,南面汇合了湘水和沅水,北面汇合了汉水和沔水,声势愈显恢弘。
等到了赤壁之下,波涛吞吐汹涌,和大海相似。
清河张梦得君贬官后居住在齐安,在他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江水奔流的盛景。
我的兄长子瞻给这座亭子起名为“快哉”。
从亭中观望,能看到南北百里之遥,东西三十里之远,波浪起伏翻腾,风云聚散无常。
白天有船只出没于亭前,夜晚有鱼龙在亭下哀鸣,景物瞬息万变,动人心魄,使人瞠目而不能长时间地观看。
如今,我才得以坐在亭中几席之上,尽情玩赏,放眼看个够。
向西遥望武昌一带的群山,冈峦起伏,草木布列于山上,当云烟散尽,太阳出来的时候,渔人、樵夫的房子,都能清清楚楚地指点出来。
这就是把它叫做“快哉”的原由啊。
至于那狭长的沙洲沿岸,故城的废墟,曾是曹孟德、孙仲谋所窥视,周瑜、陆逊所驰骋的地方,那些流传下来的传说和遗迹,也足以让世俗的人为之称快了。
从前楚襄王和宋玉、景差在兰台宫游玩,有一阵清风飒然吹来,襄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痛快呀,这阵风!这是我和平民百姓所共享的吗?”宋玉说:“这只不过是大王的雄风罢了,百姓怎能与您共享呢?”宋玉的话大概是有所讥讽吧。
风并没有雌雄的分别,而人却有得志与不得志之分。
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平民百姓之所以感到忧虑,都是因为人的境遇有所不同,跟风有什么关系呢?
士人生活在世间,假如他的内心不能自得其乐,那么到了哪里能感到快乐呢?假使自己心中坦然,不会被外物损伤了自己的性情,那么到了什么地方会不快乐呢?如今张君不以贬官作为自己的忧患,在办理完钱财税赋等公务之后寄情于山水之间,这大概是因为他心中有过人的地方。
即使以蓬草编门,以破瓮作窗,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何况于长江清澈的流水中濯洗,招引西山上的白云为伴,竭尽耳目所能取得的快乐而使自己舒畅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绵的群山,幽深的峡谷,茂盛的山林,古老的树木,当清风吹动它们,当明月照映它们,这些都是满怀愁思的人为之悲伤憔悴而不能承受的景色,哪里会看到它们而感到快乐呢?
解读
本文的“快哉”二字主全篇之脑。
从“江出西陵”到“烟消日出”三句,写登亭而观长江之景,此处笔力奇诡雄壮,让人读起来有“宠辱偕忘”、心旷神怡的感觉,这是通过观景而生发“快哉”之感。
余下的部分,是从“快哉”生发出的议论。
曹孟德、孙仲谋、周瑜、陆逊都是足以让后人心生“快哉”的历史人物,苏辙以古吊今,这是对“快哉”二字进行升华。
接下来用宋玉和楚襄王的对话,为“人有遇不遇之变”做铺垫,从而引出了本文的主旨,即不要计较遇或不遇的得失,保持坦荡旷达的胸襟。
此篇文字疏朗,格调清新。
行文洒脱飘逸,酣畅淋漓。
寄欧阳舍人书
出自:曾巩
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为曾巩已经逝世的祖父写了一篇墓志铭,曾巩为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写下这篇文章,作为感谢信寄给了欧阳修。
此文先说写信的缘由及自己此时的心情,然后比较史传和墓志铭的异同,其意在于感谢欧阳修对曾巩祖父的夸耀;最后表达对欧阳修的推崇和谢意。
原文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①,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
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
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
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
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
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
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
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
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
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
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
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
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②。
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
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③,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
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
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
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
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
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
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
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④,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⑤,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⑥。
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⑦,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⑧,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⑨,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
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愧甚,不宣。
注释
①先大父:指曾巩已经去世的祖父曾致尧。
②畜:通“蓄”。
③淑:贤善。
④衋(xì)然:悲伤痛苦的样子。
⑤晞(xī):仰慕。
⑥推一赐:给予一次恩惠。
三世:指祖、父、自己三代。
⑦屯蹶(jué)否塞:不得志,不顺利。
屯:艰难。
蹶:跌倒。
⑧魁闳(hónɡ):气量宏大。
⑨幽抑:不显达,不得志。
译文
去年秋天有人回来,承蒙您赐给书信并为先祖父撰写了墓碑铭文,我反复地观看诵读,感动与惭愧一并生出。
墓志铭所以著称于世,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近,但也有与史传不同的地方。
大概是史传对于善事恶事无不记录,而墓志铭,大概是古人中那些有美好的功德、才能、操行、志向和气节的人,怕后人对此不能知晓,于是一定要作铭文来彰明于世。
他们或者将墓志铭供奉在庙堂之中,或者将它存于坟墓之内,其用意都是一样的。
如果这个人是邪恶的,那又有什么值得铭记的呢?这就是墓志铭与史传的区别。
墓志铭的撰写,是为了让死者没有遗憾,让生者得以表达敬意。
有善行的人喜欢让自己的事迹流传后世,于是就勇于作为;坏人没有什么可以载入铭文的,因此就会因为惭愧而惧怕。
至于那些无所不通、见识广博的忠贞英烈之士,他们美好的言谈和光辉的事迹都会在墓志铭中有所显现,足以为后人所效法。
警醒劝诫的作用,不与史书相近,又与什么相近呢?
到了世道衰微的时候,人们的子孙变得只想要颂扬自己的亲人而不遵循作墓志铭的原则。
所以虽然是坏人,也都醉心于刻下铭文向后世夸耀。
而撰写铭文的人,没有拒绝推辞的,而且还受到了他子孙的委托。
这种情况下,如果写出他的恶行,那么人情上就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于是这墓志铭就开始有了不实的言词。
后代想给死者作铭文的人,应当事先观察撰写铭文的是一个什么人。
如果托付了一个不适当的人,那么写出的铭文就会不公正而且不合于事实,这样的铭文就不能流传于后世。
所以千百年来,上至公卿大夫,下至街巷之士,都是有墓志铭的,而流传于世的却很少,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将撰写铭文这件事托付给了不适当的人,于是撰写出来的铭文就变得不公正,不符合事实了。
然而谁能做到彻底的公正和符合事实呢?如果不是道德修养很高并且文章出众的人是不能做到的。
一般来讲,有道德的人对于那些坏人,是不会接受他们的委托而帮其撰写铭文的;对于一般的人,他也能明辨善恶。
而人们一生的行为,有性情善良而事迹不好的;有内心奸邪可是貌似贤淑的;有集善恶于一身却不能指明哪些是善,哪些是恶的;有实际的功绩要大过所得的名声的;有名过其实的。
这就好像用人,不是道德修养很高的人,怎能明辨善恶而不被迷惑,公正评论而不徇私情呢?不被迷惑而能不徇私情,这就能做到铭文的公正而且符合事实了。
然而如果文章写作的技巧不高,还是不会流传于后世的,于是又必须在文章上胜人一筹。
所以说不是道德修养很高而且文章出众的人是难于做到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道德修养很高而又文章出众的人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但也有可能数十年或一二百年才出现一个。
铭文的传世已经是如此困难了,而遇到合适作铭文的人又是更加困难。
像先生这样的道德、文笔,是可以称为数百年才有一个的。
我先祖的言行很是杰出,他有幸得到了公正而且符合事实的铭文,那么这铭文能流传于后世是无疑的了。
而世上的学者,每当看到传记上所记述的古人的事迹,看到感人的地方,往往是悲伤得不知不觉落下眼泪,何况那些古人的子孙和我呢?我追念仰慕先祖的德行,并且思考铭文能够流传于后世的原因,然后明白先生赐给我碑铭,这是遍及我们祖孙三代的思德啊!我的感动和想要报答的心情,应当怎样来向您表示呢?平静下来想想,我曾巩浅薄愚笨而先生举荐我,先祖穷困潦倒而死,而先生颂扬他,那么世上的那些俊士豪杰,有谁不愿意投在先生门下呢?那些潜伏避世、忧郁不得志的人士,有谁不会因此而对世道产生希望呢?善事有谁会不想去做,而作恶者有谁不因为惭愧而恐惧呢?作为父亲、祖父的,有谁不想教育自己的子孙?作为子孙的,有谁不想使自己的父亲、祖父更加荣耀呢?这些好的影响,都要归功于先生啊!
既然已经荣幸地受到了您的恩赐,又冒昧地说出了感激您的原因,那么您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怎敢不遵照您的教诲而详细地加以考究呢?惭愧万分,书不尽意。
解读
古人写墓志铭,讲究必须以事实为依据,这样才能发挥它追忆先人、劝善惩恶的教化效果。
若是墓志铭的教化功能受到扭曲,那它的精神就会丧失,就会沦落为权贵歌功颂德的传声筒。
曾巩的这篇文章结构严谨,自成一家。
本文从写信缘起,到议论志铭,再到传世志铭的关键,最后盛赞欧阳修,内容环环相扣,如行云流水。
作为感谢信,开头并不言谢,而是迂回曲折,慢慢道来,由古及今,从虚到实,最后才道出赞美和深谢之意。
此文言简而意深,语言看似平淡却意味深长。
卷七 宋文 赠黎安二生序
(曾巩)
本文属于“赠序”一类文体。
通过文章内容的介绍,可知是曾巩应好友苏轼的请求为黎生、安生二人所作。
文中着重分析了“迂阔”的善与不善,结合作者个人的创作经验,勉励黎安二生大胆学习写作古文,不要被世俗的讥笑而动摇。
本文涉及的创作观和作者的写作实践是一致的(可参阅前面的《寄欧阳舍人书》)。
历来的文学评论家对本文颇为推崇,清人吴楚材甚至说它“去圣贤名教不远”。
【一段】原文
赵郡①苏轼,予之同年②友也。
自蜀以书至京师遗③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
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
读其文,诚闳壮④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
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注释
①赵郡:即赵州,治所在今河北赵县,苏轼的祖先苏味道为赵郡栾城(今属河北)人,后被贬至眉州(今四川眉山),其后代遂世居眉州。
②同年:古代称同年中考的人。
曾巩与苏轼都是在宋仁宗嘉祜二年(1057年)考中的进士,故称同年。
③遗(wèi):赠给。
④闳(hónɡ)壮:宏大,雄伟。
译文
赵郡人苏轼,是和我同科中试的好友。
他从四川写了一封信带到京城给我,信中曾称赞了四川一个姓黎和一个姓安的士人。
后来黎生带着他写的几十万字的文章,安生也带着他写的几千字的文章,屈尊来看望我。
读了他们的文章后,确实气势雄伟而回味无穷。
善于反复论证,笔锋奔放,能透彻地说明事理,而且才华奔放横溢,似乎不可估量。
二位确实可称得起是奇特杰出的人才,而苏君也确实可称得是善于发现人才的人了。
【二段】原文
顷之,黎生补①江陵②府司法参军③,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人④皆笑以为迂阔⑤。
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注释
①补:古代对取得功名即取得为官资格的人,并不能立即授予官职,须等待有缺额时才实授官职,称为“补”。
②江陵:今属湖北。
③司法参军:地方上负责狱讼的官吏。
④里人:周代以二十五家为一里,这里泛指同乡的人。
⑤迂阔:不切实际。
译文
过了不久,黎生被任命为江陵府司法参军,临行前,请我写几句话作为临别赠言。
我说:“我对你的了解,已经是心中有数了。
难道说还要用语言这种外表的形式来表达吗?”黎生说:“我和安生学习写作古文,乡里的人都讥笑我们迂阔。
现在请您写几句赠言,目的是为了解除他们的迷惑。”
【三段】原文
予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①,而不知同乎俗。
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
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
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②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
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释
①道:古书中的“道”含意较为复杂,泛指道义。
在这里特指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如仁、义等。
②庸讵(jù):岂止。
译文
我听了他的话后,自己觉得好笑。
要说起世上迂阔的人,还有谁能胜过我呢?我只知道信奉古人的教导,而不懂得迎合当世;只知道有志于道义,而不懂得与世俗随波逐流。
这就是我困顿到现在而不自知的原因。
世上迂阔的人,还有谁能胜过我呢?现在你们二人的迂阔,只不过是由于文章不能接近流俗,这不过是迂阔中的小迂罢了,所担心的仅仅是被乡里人所讥笑。
像我这样的迂阔可就大了,你们如果把我这些话带回去,将会招致严重的非难,哪能只是讥笑而已呢?那么我对你们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呢?如果说我的迂阔是对的,可是它给我带来的后患竟然如此;如果说我的迂阔是不对的,那就应该迎合世俗,但又一定会违背古训,和世俗合流了,又一定会背离了道义。
你们不必急于去解除乡里人的迷惑,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会通过选择以取得正确的结论。
我便写下了这些话赠给黎、安二生,并请你们交给苏君看看以为如何。
评析
本文的篇幅不长,结构也比较简单,先介绍黎、安二生的由来,再说明写作本文的用意,然后有针对性地指出如何认识迂阔。
迂阔,从古到今都有人在用这一形容个性的词。
如果抛开它那略带贬义的内容,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所谓迂阔,是指一个人在待人接物方面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迎合世俗偏见,而又有一种执著的信念,矢志不渝。
如果他的观点、信念是正确的话,那么这种迂阔的表现正是难能可贵的。
曾巩正是基于这一思路,才对迂阔进行了精辟的分析。
从文中反映的背景来看,黎、安二生由于“学于斯文”,即酷爱韩愈、柳宗元以至欧阳修、苏轼所倡导的古文而遭到“里人”的讥笑;而曾巩也因身体力行地追求“道”,给自己带来一些“患”。
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如何浅薄了。
这种不直接抨击时弊而从侧面加以反映的手法,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另外,本文中的委婉的表现手法也值得注意。
作者明明表达了自己的是非观,却在提法上留有余地,即劝诫黎、安二生“择而取之”,如何定夺,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还在结尾处提出,希望二生转告苏轼,问一问他“以为如何”。
这不仅表明作者的谦虚态度,而且是尊重对方的一种表现。
卷七 宋文 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
孟尝君,战国时齐国大臣田文,为当时“战国四公子”之一,以好客养士著称。
据史书记载,当时他的门下养士数千人,被历代传为美谈。
本文对传统说法提出质疑,认为孟尝君的门下良莠不齐,不值得称颂。
这是一篇颇有见地的读后感,清人吴楚材曾评论说:“文不满百字,而抑扬吞吐,曲尽其妙。”
作者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临川(今属江西)人,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
曾两次任宰相,力主改革变法,晚年退职后,被封为荆国公,故世称之为王荆公。
王安石的散文具有独特风格,长于议论,析理层层深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主要作品有《王临川集》。
原文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①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②。
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③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④,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⑤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①归:投奔,归顺。
②“而卒”两句:秦昭王十年(前297年),孟尝君曾被秦王囚禁,孟尝君派人向秦王的宠妃求救,宠妃提出要用一件昂贵的狐裘作为交换条件,孟尝君有一个善学狗叫的门客夜入秦宫偷来宫中的狐裘献上,才得以获释。
孟尝君率众连夜逃至秦国的边境函谷关,天尚未亮,关门还紧闭。
有一个善学鸡鸣的门客学鸡叫声,守关人以为天亮了,便开关放行。
孟尝君始脱险回国。
③雄:头目。
④ᾀ擅齐”句:当时齐国是东方的一个强国,其国力远在韩、赵、魏、燕各国之上。
擅,依靠,凭借。
⑤南面:古代国君或帝王的座位都是坐北朝南,故称居帝位为“南面”。
译文
世上的人都称赞孟尝君能收揽士人,士人因此都去投奔他,而他也因此依靠这些人的力量,从虎豹般凶残的秦国逃了出来。
唉!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的首领罢了,哪里谈得上能收揽士人?不然的话,就凭齐国这样的强大,只要得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士人,就可以南面称王而削服秦国,还需要用什么鸡鸣狗盗之辈的力量呢?鸡鸣狗盗之辈在他的门下出出进进,这正是有真才实学的士人不去投奔他的原因。
评析
全文仅90个字(不计标点),可以称得起是一篇“微型”论文了。
就在这寥寥的几十字中,还可以划分出几个层次。
开头先把传统的观点进行了概括,孟尝君能得士,多亏门客的帮助,才使他脱险回国。
接着,一个“嗟乎”,不啻平空一声霹雳,爆出了作者的新意:“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于是,便对这个观点进行了分析。
在分析时,作者采取的是反证法。
按当时的形势来看,如果齐国出现了具有真才实学的“士”,就足以和强秦相抗衡的,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这就说明了只凭一些鸡鸣狗盗之辈是无济于事的。
论证是有力度,而且呼应了前面所说的“鸡鸣狗盗之雄”。
最后,作者不无惋惜地发出了“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的悲叹以结束全文,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
王安石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他所倡导的“新政”需要大批有真知灼见而又能力出众的助手才能完成,而那些鸡鸣狗盗之辈对推行新政是毫无裨益的。
所以,王安石在本文中所作的翻案文章实际上是借题发挥。
阐明了作者的人才标准,即具有经世济民的雄才大略的杰出之士,从而反映了作者的远大理想。
尽管如此,作者在本文并不是全面否定孟尝君,而只是从“能得士”这一点来进行评说,这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同学一首别子固
出自:王安石
这是王安石写给曾巩的一篇文章,后面还附《同学》诗一首,此文以作者与曾巩、孙正之三人“既相似又相信不疑”,勉励三人一起遵守中庸之道。
同时,文末还对三人不能经常聚首表示遗憾和感慨。
原文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①,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②,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③。
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
曰:学圣人而已矣。
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
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
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
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④,以至乎中庸而后已。
正之盖亦尝云尔。
夫安驱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⑥,会合不可以常也。
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①子固:曾巩,字子固。
②正之:孙侔,字少述,与王安石、曾巩交游,名倾一时。
他曾有志于禄养,故屡举进士。
及母病危,自誓终身不求仕,客居江、淮间。
③辞:相互往来的书信文词。
币:礼品。
④扳:通“攀”,援引。
⑤轥(lìn):车轮碾过。
⑥系:牵累,束缚。
译文
长江之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他不是当今世俗所谓的贤人,我仰慕他并且和他交上了朋友。
淮河之南有一位贤人,字正之,他也不是当今世俗所谓的贤人,我仰慕他并且和他交上了朋友。
这两位贤人,没有走在一起过,没有相互说过话,没有互相赠送过礼品。
他们的老师和朋友,难道是相同的吗?我考察过他们的言行,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是这样的少啊!回答说:学习圣人罢了。
学习圣人,那么他的老师和朋友就一定都是学习圣人的人。
圣人的言行,会有两样吗?那么他们言行相似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我在淮南,对正之说起子固的事情,正之不怀疑我的话。
我回到江南,对子固说起正之的事情,子固也是认为正之就是我说的那个样子。
于是我又知道被称为圣人的人,既言行相似,彼此间又是信任不疑的。
子固作了一篇《怀友》给我,大略是说要互相帮助,要达到中庸的标准才可以停止。
正之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安稳地驱着车子,缓慢的行走着,走到中庸的庭院里并进入它的室内,除了这两位贤人还能有谁能做到这样呢?我以前从不敢认为我一定能到达那中庸的庭院,但也愿意跟从着他们两位,在他们的帮助下,或许是能够达到的。
唉!为官的各自有自己的职守,作为个人来讲,每个人也都有私事的牵累。
我们之间不能常常相聚,我作了《同学》一篇辞别子固,用来互相警醒,并且互相慰勉。
解读
王安石的散文向来以短小精悍著称,但本文却出现了许多重复句式,如“江之南有贤人焉”、“淮之南有贤人焉”等句,作者这样写意在向读者传递一个信息:自己所说的贤人跟世俗所说的贤人有所不同。
他所说的贤人是以“学圣人”为务的,这些贤人的目标是“至乎中庸而后已”,而世俗所说的贤人仅仅是就才学而言,二者的差别一目了然。
此文写“别子固”,但多数篇幅以正之作陪,交互映发,错落参差。
此文笔情高奇,淡而弥远,令人寻味无穷。
游褒禅山记
出自:王安石
这是一篇借游赏来说理的文章。
前面写褒禅山的得名由来,以及跟几位友人一起游褒禅山前后二洞的经历;后面转而说理,指出要想欣赏世间的奇伟瑰怪,就要有百折不饶的精神。
作者由游山延伸到治学,他告诫学子,要想搞好学问,就必须有志气,有毅力,坚持不懈,同时,对待古代文献要深思而慎取。
原文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①。
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②,而卒葬之。
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
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
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
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
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
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③,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
予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
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
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
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
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
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
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④,亦不能至也。
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
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有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⑤,长乐王回深父⑥,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注释
①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北。
②浮图:和尚。
③窈然:幽深的样子。
④相(xiànɡ):辅助。
⑤庐陵:今江西吉安。
⑥长乐:今福建长乐。
译文
褒禅山也叫华山。
唐代和尚慧褒当初在这里筑室居住,死后又葬于此地。
因为这个缘故,后人就称这座山为褒禅山。
今天人们所说的慧空禅院,就是慧褒和尚的房舍和坟墓。
距离那禅院东边五里的地方,就是人们所说的华山洞,因为它在华山南面,所以这样命名。
距离山洞一百多步,有一座石碑倒在路旁,碑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只有“花山”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
现在读“华”字,如同“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音上的错误吧。
山下平坦而空阔,有一股山泉从旁边涌出,在这里来游览、题记的人很多,这就是人们说的“前洞”。
由山路向上五六里的地方,有个洞穴,一派幽深的样子,进去便感到很是寒冷,问它的深度,说是即使是那些喜欢游历探险的人也没能走到尽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后洞”。
我与四个人拿着火把走进去,入洞越深,前进的道路就变得越加的难于行走,而所见到的景象也越奇妙。
有个疲倦而想要出来的人说:“再不出去,火把就要烧完了。”于是便跟着他一同出来了。
我们走进去的深度,比起那些喜欢游历探险的人来说,大概还不足他们的十分之一;然而看看左右的洞壁,来到这里题记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洞内更深的地方,到达的人就更少了。
这个时候,我的体力还足以深入下去,火把也足够继续照明。
我们出洞以后,就有人埋怨那个想要出来的人,我也后悔跟他出来,而未能极尽游洞的乐趣。
于是我有所感慨:古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所心得,这是因为他们探究思考得深入而且广泛周密。
那些平坦而又容易到达的地方,游览的人会很多;那些险阻而又偏远的地方,游览的人便会很少。
但是世上那些奇妙雄伟、瑰丽而非同寻常的景观,常常在那险阻僻远、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不是有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
有志向,不盲从别人而停止,但是体力不足的,也不能到达。
有了志向与体力,也不盲从别人而有所懈怠,但到了那幽深昏暗、令人迷惑的地方,却没有必要的物件来支持,也是不能到达的。
然而在力量足以到达的时候却没有达到,在别人看来是可以讥笑的,对自己来说也是有所悔恨的。
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而仍然未能达到的,便可以没有悔恨了,谁还能讥笑他呢?这就是我这次游山的心得。
我对于倒在地上的石碑,又产生了些许感慨。
古代书籍文献的散失,后世的人以讹传讹,竟无法说明,这样的事情还说得完吗?这就是做学问的人为什么不可以不深入思考、慎重取舍的原因啊。
同游的四人是:庐陵的萧君圭,字君玉,长乐县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
解读
多数人写游记,大都停留在写景写物,或是享受游赏带来的快乐上。
王安石的这篇文章,若是只写山名、洞名的来历,记述进入山洞后的所见所闻,以及感慨没有尽兴而游,那它只能算作中品。
然而王安石又深入挖掘了不能尽游的原因,即“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把这个道理延伸到做学问之中,指出做学问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
此文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能从小事中看到大道理,从事物浅易的现象中挖掘其深层的本质,充分体现了王安石思维的敏锐与深邃。
此文继续出游却影射学问,用笔则曲曲深入,逸兴满眼,余音不绝,可谓极文章之乐。
清代浦起龙《古文眉诠》中说道:“此游所至殊浅,偏留取无穷深至之思,真乃赠遗不尽。
当持此为劝学篇。”
泰州海陵县主薄许君墓志铭
出自:王安石
这篇文章是王安石为泰州海陵主簿许平写的一篇墓志铭。
许平有才略却不得施展,王安石对他的大材小用表示惋惜,而且还对许平的年龄、埋葬地点以及家庭情况进行了介绍。
此文表达了作者对选才不公的质疑。
原文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
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①。
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②,而自少卓荦不羁③,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
宝元时④,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⑤,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⑥,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
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
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
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
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⑦。
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
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⑧,此又何说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⑨,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⑩。
夫人李氏。
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⑪;琦,太庙斋郎;琳,进士。
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
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
①主簿:掌管文书簿籍的官员。
②元:许元,许平的哥哥。
③卓荦(luò):卓越,突出。
④宝元:宋仁宗年号。
⑤范文正公:即范仲淹,文正是他的谥号。
郑文肃公:即郑戬,文肃是他的谥号。
⑥太庙斋郎:掌管宗庙诸陵荐享事宜的官员。
⑦龃(jǔ)龉(yǔ):上下齿不相合,指不合时宜。
⑧右:崇尚。
⑨嘉祐:宋仁宗年号。
⑩真州:州名,治所在杨子县(今江苏仪征)。
⑪司户参军:掌管户籍的官员。
译文
先生名平,字秉之,姓许。
我曾经为他家编过家谱,他就是现今泰州海陵县的主簿。
许先生和他的兄长许元互相友爱而被天下人所称颂,而且先生从小卓越出众,豪放不羁,善于辩说,和他的兄长都以智略出众而为当世的大人物所器重。
宝元年间,朝廷开设方略科,以此招收天下有特殊才能的人。
陕西大帅范文正公以及郑文肃公争着拿先生的著作去推荐,于是先生得以被召往参加考试。
后来先生做了太庙太郎,而后又被选任为泰州海陵县主簿。
地位尊贵的人很多都举荐说先生有大才,可以用一些事务来试用他,不应该将他遗弃在州县。
先生也常常慷慨地自我期许,想要有所作为,然而最终也没能让自己的才智为朝廷所用,就这样去世了。
唉!这真让人悲哀呀!
士人中固然有偏离世俗,我行我素,受到咒骂、讥讽、嘲笑、侮辱和困厄而不后悔的人,他们全无一般人对于现世的欲望和要求,只是对后世的人有所期待。
他们的不合时宜也是很正常的。
而那些长于智谋,希望取得功名的士人,窥察时机,左右周旋以求得到权势利禄,然而总是不得志,这样的人也是数不胜数的。
雄辩足以说动万物,而有些人在需要雄辩的时代却遭受困厄;有些人谋略足以镇服三军,却辱没在崇尚武力的国家,这种现象又该怎样解释呢?唉!先生是有所期待、遭穷困而不悔恨的人,大概懂得这个道理吧。
先生终年五十九岁,于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日葬在真州杨子县甘露乡某处的墓地。
夫人姓李。
儿子许瑰,没有官职;许璋,是真州司户的参军;许琦,是太庙斋郎;许琳,是进士。
有女儿五人,有两个已经出嫁了。
女婿分别是进士周奉先和泰州泰兴县县令陶舜元。
铭文说:“有提拔举用您的人,没有人排挤阻拦您。
唉!许先生,最终落到这种地步,是谁使你这样的呢?”
解读
本篇分为五段。
前两段直抒胸臆,直接表达自己对许平怀才不遇的惋惜和同情。
第三段将特立独行的人和“智谋功名之士”对比,做铺垫之用,目的是衬托许平这位特立独行之士的高尚节操。
第四段对许平的年岁、家庭状况和埋葬地点进行描述,是“志”的内容。
末段对许平一生不遇的遭遇表示惋惜,是“铭”的内容。
此文起手叙事,以后痛写淋漓,充满无限悲凉。
卷八 明文 送天台陈庭学序
(宋濂)
本文是一篇赠序。
赠序的通常写法,多以对所赠人物进行劝勉为主。
宋濂在这篇赠序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但更多的是称道游览名山大川对写作上的裨益,并热情地希望陈庭学要重视提高个人的修养。
全文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后辈的殷切希望,真情厚谊溢于言表。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浦江(今属浙江)人,元末明初人。
明太祖(朱元璋)起兵反元时,与刘基同时被征,累官至翰林学士,为明朝的开国文臣之首。
后因涉嫌胡维庸谋逆案被贬外地,病死于途中。
宋濂善诗文,为明初一大家,传世有《宋学士文集》。
【一段】原文
西南山水,惟川蜀①最奇。
然去中州②万里,陆有剑阁③栈道之险,水有瞿塘④、滟滪⑤之虞。
跨马行,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⑥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掉栗。
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⑦,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
其难至如此。
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
嗜奇之士恨焉。
注释
①川蜀:四川。
四川古代为蜀国地,故称川蜀。
②中州:泛指中原地区。
③剑阁:今属四川,当地有在山峦峭壁上架设的栈道。
④瞿塘: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在今四川奉节、巫山间,江面狭窄,历来视为危途。
⑤滟滪(yàn):滟滪堆,为瞿塘峡江口突出的巨石,俗名“燕窝石”。
⑥杳:在这里形容看不清楚。
⑦诡:奇异多变。
译文
西南地区的山水,只有川蜀境内最为奇特。
但它距离中原地区有万里之遥,陆路有剑阁栈道的险峻,水路有瞿塘峡、滟滪堆那样的危境。
骑马行走在竹林之间,山岭高峻,一连走十来天还看不到它的顶峰;到了山顶向下俯视,陡峭的山谷有万丈之深,一眼看不到它的底部,令人肝胆为之颤抖。
乘船航行,长江中的礁石既坚硬又锐利,波涛汹涌,漩涡变化不定,船行时万一稍微偏离了航道,就会像破碎的泥块那样沉入江底,人坠落江水中成为鱼鳖的美食。
那个地区行路之难竟然如此。
所以除非是官场中人而又有财力的,是不能去游览的;除非是饱学之士而又善写文章的,即使游览了也一无所得;除非是力壮身强的,即便去了大多也会老死在那里。
喜好涉猎奇山异水的人对此深感遗憾。
【二段】原文
天台①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②,屡从大将北征③,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④,由水道至成都。
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⑤、司马相如⑥、诸葛武侯⑦之所居。
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
既览必发为诗,以记其景物时世之变。
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⑧。
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⑨矣。
注释
①天台:今属浙江。
②中书左司掾(yuàn):中书省左司的属官,负责监督等工作。
③北征:向北方征讨。
明初,北方尚存在元代遗留的残余武装,明太祖为了实现统一,多次派遣大将转战北方。
④照磨:负责文书工作的属官。
⑤扬子云:扬雄,字子云,成都人,西汉文学家。
⑥司马相如:字长卿,成都人,西汉文学家,擅长辞赋。
⑦诸葛武侯:诸葛亮,字孔明,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任蜀汉丞相,封为武侯。
⑧京师:京城,明初建都于金陵(今南京)。
⑨侈:甚多。
译文
天台的陈庭学君,善于写诗,以中书左司掾的身份,多次跟随大将北征,立下了功劳,被提升为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经水路到成都去赴任。
成都是川蜀的重镇,又是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居住过的地方。
从前那些英雄豪杰征战驻守的遗迹,文人墨客游览眺望、饮酒投壶、吟诗作赋、引吭高歌的场所,庭学没有不去一一游览的。
游览之后一定写出诗篇,用来记叙景物和时世的变化。
因此他的诗越写越好。
过了三年,按照朝廷的惯例自己请求免职还乡,在京城和我会面了。
他的精神更加饱满了,他的言谈更加豪迈了,他的志向意趣更加高远了,可能是他从山水那里获益匪浅吧。
【三段】原文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
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①,无所投足。
逮今圣主②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③益加耄④矣。
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注释
①四方兵起:元末因政治腐败,导致全国各地爆发了农民起义,战争连绵多年不断,最后由朱元璋推翻了元政权,建立了明朝政权。
②圣主:指朱元璋。
③齿:借代为年龄。
④耄(mào):七十为耄,这里泛指垂老之年。
译文
我自己感觉很惭愧,当我年轻时,曾立志要外出游览天下,只是由于学业尚无成就而找不到空闲时间。
等到壮年能够外出时,又赶上四处战乱的局势,无处可以落脚。
到了今天圣明的皇帝崛起,平定了天下,四海之内都统一为一个国家,可是我的年纪却越来越老了。
想像庭学那样游览名山大川,还能办得到吗?
【四段】原文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①,皆坐守陋室,蓬蒿①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
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
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注释
①颜回、原宪:二人都是孔子的弟子。
颜回,字子渊;原宪,字子思,他们都是一生贫困而不以为忧,曾受到孔子的称赞。
②蓬蒿:泛指野草。
译文
然而我听说古代的贤士,像颜回、原宪等人,都是坐守在简陋的屋子里,野草掩遮了门户,但他们的志向和意志却总是充沛坚定,好像是能囊括天地一样。
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在他们的胸怀中有超出于山水之外的东西存在?庭学回乡以后是否可以探求一下其中的道理呢?如果有什么心得的话,请告诉我。
那么我将不会只是感到惭愧而已。
评析
宋濂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于元末,入明后,他已是将近六旬的老人了。
当时他虽地位显赫,但性喜奖掖后进,从不以长者自居。
他在晚年写过不少赠序,以本文和另一篇《送东阳马生序》最为著名。
文章的开头便紧密地结合了陈庭学的生活实际。
由于他是从川蜀来到南京的,宋濂便肯定他“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说明山水确实有助于人的发展。
在第三段中,作者不无遗憾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由于种种原因,没法像陈庭学那样游览川蜀,这一段还是紧扣前文的。
令人称奇的是,在第四段中作者提出了一种新的见解,即“坐守陋室”也照样可以修身养性。
这其实是对陈庭学提出了劝诫:不要把游览名山大川当作提高自己的唯一途径。
本文中关于川蜀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的介绍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作者在介绍地理环境时着重描摹一个“险”字。
当然,这里面不乏作者的想象成分,但更多的是从李白的著名诗篇《蜀道难》中衍化而来。
写川蜀的险途,是为了诠释“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
在介绍人文环境时,作者列举了与川蜀有关的扬雄司马相如、诸葛亮,则又是为了诠释“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
通篇前后呼应,浑然一体,堪称无懈可击。
卷八 明文 阅江楼记
(宋濂)
阅江楼,在今南京狮子山,为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诏令所建,建成后,朱元璋常登临其上览胜。
本文即为宋濂奉诏所写的一篇歌颂性的散文。
宋濂为明初文官中的重臣,朱元璋颁发的诏令多出其手,实为皇帝的左右手。
本文既为奉诏而作,其中自不免存在一些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
但作者又能援引历史上,特别是六朝覆灭的事实,巧妙地达到了“以史为鉴”的目的。
寓规劝于叙事,当是本文的主旨所在。
【一段】原文
金陵①为帝王之州②。
自六朝③迄于南唐④,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
逮我皇帝定鼎⑤于兹,始足以当之。
由是声教所暨,罔间⑥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⑦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⑧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
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
遂锡⑨嘉名为“阅江”云⑩。
注释
①金陵:今江苏南京。
②州:这里指地方。
③六朝:指三国时的吴、东晋,南北朝时的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它们都以今南京为国都。
④南唐:五代时十国之一。
⑤定鼎:建立国都。
相传夏禹曾铸有九鼎,象征天下九州,作为传国的宝物,后世遂以建立国都为定鼎。
⑥间(jiàn):分离,分开。
⑦豫:与“游”同义,巡游。
⑧卢龙:卢龙山,在今江苏江宁。
⑨锡:通“赐”。
⑩云:语气助词,多用于句末,无实际意义。
译文
金陵是帝王建都的地方。
然而从六朝至南唐,大都是偏安于一方,无法和金陵的山水所呈现的帝王气魄相适应。
直到我大明皇帝在这里建都后,才开始与这种气魄相称。
从此以后,声威教化所到之处,不分南方和北方,皇帝修身养性,秉承天地清和之气,与上天融为一体。
即使是出外巡游视察,也可以成为天下后世的准则。
京城的西北方有一座狮子山,山脉从卢龙蜿蜒地延伸过来,长江像彩虹一样横贯盘绕在山麓下。
皇帝认为这个地方雄伟壮观,便下诏令在山顶修建一座楼,和万民共同享受登临览胜的乐趣。
于是给这座楼亲题美名叫做“阅江”。
【二段】原文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①。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夫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②幸③临,升其崇椒④,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
见江汉之朝宗⑤,诸侯⑥之述职,城池⑦之高深,关阨⑧之严固,必曰:“此朕栉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⑨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⑩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⑪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⑫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⑬者也。”万方⑭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触类而推,不一而足。
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⑮阅夫长江而已哉!
注释
①轩露:高高呈现出。
②法驾:指皇帝乘坐的车辇。
③幸:专指皇帝到来。
④崇椒:高高的山顶。
椒,山顶。
⑤朝宗:原指诸侯入朝,引申为江河之水流入大海。
⑥诸侯:这里指各重臣大吏。
⑦城池:城墙和护城河。
⑧阨(ài):险要的地带。
⑨蛮琛(chēn):国外进贡的物品。
蛮,古代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蔑称。
琛,宝物。
⑩覃(tán):影响。
⑪皲(jūn):手脚被冻裂。
⑫馌(kè):送饭。
⑬衽(rèn)席:床上的席子,引申为平平安安地睡眠。
⑭万方:各方。
⑮奚止:何止。
译文
在登楼观览之际,万千景象一一呈现于眼前,千百年来就已经存在的秘密,一下子便暴露无遗。
这难道不是天地的神灵早有安排,以等待统一天下的圣君而展现出千秋万世的奇观吗?当风和日丽时,皇帝驾临此处,登上狮子山的顶峰,倚靠栏杆放眼远望,一定会悠然自得地产生遐想。
看到了长江、汉水等向大海奔流,各地大吏奔赴国都述职,金陵的城池既高又深,关隘防守无比严密坚固时,皇帝一定会说:“这是我奔波劳碌,不避风雨,战胜顽敌,攻城夺地才获得的成果啊!”从而联想到华夏大地如此广阔,就更应该考虑如何保护它。
看到了长江中波涛浩荡汹涌,帆船来往不断,海外的航船相继来朝,各国使者竞相前来进贡,皇帝一定会说:“这是我以恩德感化,以威力震慑,影响波及海内外才达到的啊!”从而联想到四方边境如此遥远,就更应该考虑如何安抚它。
看到了长江两岸、四面的郊野之上,农夫们有夏天时阳光烤炙、冬天时手足冻裂的辛苦,农妇们有采桑养蚕、田间送饭的劳累,皇帝一定会说:“这是我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才使他们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从而联想到四面八方的百姓,就更应该使他们安居乐业。
像这样触景生情的例子,实在是数不胜数。
为臣的深知这座楼的修建,是皇上用来振奋精神的,由于不同的事物而产生的感慨,无不寄托着致力于天下大治的思想,哪里仅仅是为了观览长江美景而已呢?
【三段】原文
彼临春、结绮①,非弗华矣;齐云②、落星③,非不高矣。
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④之艳姬,不旋踵⑤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⑥,委蛇七千余里而入海,白涌碧翻。
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
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
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⑦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
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注释
①临春、结绮:楼名,南北朝时陈后主所建。
②齐云:楼名,唐曹恭王所建,故址在今江苏苏州。
③落星:楼名,三国时吴孙权所建,故址在今江苏江宁。
④燕赵:战国时的两国。
燕国在今河北北部和辽宁西南,赵国在今河北南部、山西中部和陕西东北。
据旧日说法,“燕赵多美女”,故在这里泛指面容姣好的女子。
⑤旋踵:转足后跟,极言时间短暂。
⑥岷(mín)山:在今四川北部。
其实长江并不发源于此地,这是古人的误解。
⑦逢掖:袖子宽大的衣服,为古代儒士所穿。
译文
那临春阁和结绮阁,并不是不华丽;齐云楼、落星楼,并不是不高大。
然而只不过是演奏淫词艳曲,聚藏燕赵美女的场所,因此在转瞬间便烟消云散而令后人为之感叹,为臣的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才是。
虽然如此,长江发源于岷山,曲折盘旋七千余里流入大海,白浪碧波上下翻腾。
六朝的时候常常倚靠它作为天然的屏障。
今天大江南北天下统一,人们只是把它视为一条平静的河流,不必再成为战事上的需要了。
那么,这到底是谁的力量呢?那些身穿儒服的读书人中,有登上这座楼而观赏长江胜景的,就应当想到皇上的恩德浩荡如天,广阔得难以形容,这和大禹疏导洪水的功业同样是无穷无尽的。
忠君报国之心,难道说还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吗?
【四段】原文
臣不敏,奉旨撰记。
欲上推宵旰①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②。
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注释
①宵旰(ɡàn):原为“宵衣旰食”。
意为天未明即起床穿衣,天已晚才进食,比喻从政勤劳。
旰,晚,迟。
②贞珉(mín):像玉石一样的美玉。
译文
我很愚钝,奉圣旨撰写这篇《阅江楼记》。
只是想把皇上废寝忘食、励精图治的功德刻在精美的石碑上。
至于其他流连于风光美景的词语,都略而不写,这是恐怕玷污了皇上的恩德。
评析
宋濂为一代宗师,而且常为明太祖草诏,故其文风庄重浑厚,语言简洁得体。
本文堪称代表作之一。
文中虽多有歌功颂德的套语,但应把它放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来认识。
明太祖朱元璋率领农民起义军转战南北,终于推翻了腐朽残暴的元政权,而且在即位后确实采取了一些促进经济发展的措施,应该说是顺应社会发展要求的。
文中提到的“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确实也反映了当时的一些实际,不能单纯地把它看作是“陈词滥调”。
至于写到皇帝在登楼时的种种心理活动,虽然是在赞扬“一统之君”,但颇有弦外之音,即为皇帝敲响警钟,暗寓皇帝要处处关心国事民疾,而不应为观赏胜景而登临。
特别是在第三段中,作者援引了古代楼阁的往事陈迹,说明了历史上朝代兴亡的教训,更直截了当地表现出规劝之意。
全文有叙有议,骈散兼备,更显出作者非凡的功力。
“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之类的四字句,读起来铿锵有力,颇具音韵美。
“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等五字的排比句,又把当地的气象万千的场面尽摄眼底。
特别是第二段中的“三思”,更是把人的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确实功力不凡。
司马季主论卜
出自:刘基
这篇文章出自《郁离子·天道篇》,主要写的是东陵侯向司马季主问卜,司马季主则对他表明了天道无常、人灵于物的观点。
此文借助二人的对话,反映了刘基重人事而轻鬼神的进步思想。
原文
东陵侯既废①,过司马季主而卜焉②。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③,久懑者思嚏。
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
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
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卜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
夫蓍④,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
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必有今日。
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⑤;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荧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⑥,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⑦,昔日之蜀锦齐纨也⑧。
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
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
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
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注释
①东陵侯:秦代人,姓邵名平,秦亡后在长安城东以种瓜为业。
②司马季主:西汉初年一个善于占卜的人。
③蜇:虫类冬眠称“蜇”,这里是潜伏的意思。
④蓍(shī):蓍草,古代常用其茎来占卜。
⑤琼蕤(ruí):美好的花朵。
蕤:草木花下垂。
⑥荼(tú):一种苦菜。
荠(jì):荠菜,一种野菜。
⑦荻(dí):一种类似芦苇,生长在水边的植物。
⑧纨(wán):细致洁白的薄绸。
译文
东陵侯已经废黜后,去拜访司马季主,请求占卜。
季主说:“君侯要占卜什么呢?”东陵侯说:“长久卧床的人想要起来,长久潜伏的人想要出来,长久憋闷的人想要打喷嚏。
我听说,蓄积到极点了就要泄漏,闭塞到极点了就要通畅,热到极点了就要生风,阻塞到极点了就要贯通。
一冬一春,不会总是屈而不伸;一起一伏,不会总是去而不返。
我私下里有所疑惑,愿意得到先生的教诲。”季主说:“这样说来,君侯已经明白了,还要占卜什么呢?”东陵侯回答说:“我没有弄清其中的深奥道理,愿先生彻底地开导我一下。”
季主就说:“唉!天道会亲近什么人呢?只亲近有道德的人;鬼神有什么灵验呢?它是根据不同的人来显灵的。
蓍草,只是枯草;龟壳,只是枯骨,都是物而已。
人比任何物都要灵,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却去相信这些物表现出来的征兆呢?并且君侯为什么不想想过去呢?有了过去就必定会有现在。
所以碎瓦残墙,原是往日的歌楼舞馆;枯树断枝,原是往日的琼花玉树;露蚕秋蝉,原是往日的悦耳笙歌;鬼磷流萤,原是往日的辉煌灯火;苦菜荠菜,原是往日的美味佳肴;红枫白荻,原是往日的绫罗绸缎。
往日没有的,现今有了不算过分;往日有的,现今没了也不能算不足。
所以一昼一夜,盛开的花儿便会凋谢;一春一秋,已经陈旧了的事物便要更新。
急流下面一定有深潭,高山下面一定有深谷。
这些,君侯也早已知道了,为什么还占卜呢?”
解读
在具体写法上,作者以一个“思”字贯穿全文。
东陵侯的“思”是由于长期压抑而造成的,司马季主提出了两个建议,一个是“何不自听而听于物”,这是回归内心不依附于外物的做法;一个是“何不思昔者”,这是劝告东陵侯不必计较得失,这正体现了祸福相倚的观点。
卖柑者言
出自:刘基
这是刘基的一篇讽世短文。
他先写杭州卖柑者所卖的柑外表好看,其实是“败絮其中”,而后引出寓意,也就是为官者外强中干。
最后再以卖柑者的语言做结,有所寄托,无情地讽刺了元末官吏的欺世盗名,可谓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原文
杭有卖果者①,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②,玉质而金色。
剖其中,干若败絮。
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③,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乎④?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
吾业赖是以食吾躯。
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⑤,果能授孙、吴之略耶⑥?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⑦⑧,果能建伊、皋之业耶⑨?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⑩,坐糜廪粟而不知耻⑪。
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⑫,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无以应。
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⑬。
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注释
①杭:指杭州。
②烨(yè)然:光彩鲜明的样子。
③笾(biān)豆:古代用竹编成的食器,形状如豆,举行祭祀或宴会时用来盛果实、干肉。
④衒(xuán):炫耀,卖弄。
瞽(ɡǔ):瞎子。
⑤虎符:兵符。
皋比:虎皮。
⑥洸洸(ɡuānɡ):威武的样子。
干城:盾牌和城墙,指保卫国家。
⑦孙、吴:指战国时的名将孙武和吴起。
⑧庙堂:朝廷。
⑨伊、皋:指商代的名臣伊尹和舜时的名臣皋陶。
⑩斁(dù):败坏。
⑪縻(mí):通“靡”,耗费。
⑫醴(lǐ):甜酒。
饫(yù):饱食。
⑬滑(ɡǔ)稽:指幽默机智,能言善辩。
译文
杭州有个卖水果的人,善于贮藏柑子,他贮藏的柑子经过严寒酷暑也不腐烂,拿出来仍然是光彩鲜艳,有着像玉石一样的质地、黄金般的颜色。
可是把柑子剖开一看,里面却干枯得像破旧的棉絮。
我很奇怪,就问他:“你卖给人家的柑子,是要使它来充实人家的器皿,去供奉神灵、招待宾客呢,还是只想炫耀它的外表,用来迷惑傻子和瞎子呢?你这种欺骗手段也太过分了!”
卖水果人笑着说:“我干这行当已经多年了,我依靠这行当来养活自己。
我卖这些柑子,人家买它,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什么议论,为什么惟独不能满足您的需要呢?世上耍弄欺骗手段的人不算少呀,仅仅是我一个人吗?您没有考虑过这些吧。
现在那些佩虎符、坐在虎皮椅上的人,看那威武的样子,好像是真能保卫国家的将才,可当真能够拿出孙武、吴起那样的韬略吗?那些峨冠博带的文臣,看那气宇不凡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在朝廷之上辅助君王的重臣,可他们当真都能够建立像伊尹、皋陶那样的功业吗?盗匪四起却不知如何治理,百姓困苦却不知如何解救,官吏作奸犯科却不知如何禁止,法制败坏却不知如何整饬,白白地耗费国家的粮食却不感到羞耻。
看他们坐在高堂之上,骑着高头大马,沉醉在美酒当中,饱食大鱼大肉,哪一个不是看起来高不可攀,使人敬畏,光明磊落得值得人们效法呀?然而他们又何尝不是些外表像金玉、内容却像破絮的人呢!今天您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却来挑剔我的柑子!”
我沉默无语,不能回答。
回来想想他这番话,觉得他像是东方朔那样诙谐善辩的一类人。
难道他是个愤恨世道、痛恶奸邪的人而假借柑子来进行讥讽?
解读
本文分为三段。
首段写杭州卖柑者的柑橘表面上看很好,但是本质并不好,这正应验了“金玉其表,败絮其中”这句话。
第二段是卖柑者的自辩,文中用“笑曰”二字描绘了卖柑者的可鄙与欺世盗名。
末段以两个问句束尾,有所寄托,余韵悠长。
卷八 明文 深虑论
(方孝孺)
本文系针对明初的政治形势而提出的治国方略。
明代建国后,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和加强统治,曾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从而在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等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
但是,在“盛世”之下决不能掉以轻心,要注意潜在的危机。
作者就历代兴衰的史实,提出了有关长治久安的积极性的建议。
作者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又字希古,世称正学先生,宁海(今属浙江)人。
十九岁时拜宋濂为师,性刚直,尚气节。
明太祖时任汉中府学教授。
建文帝即位后,升任侍讲学士。
其后,燕王朱棣起兵夺取了建文帝的皇位,命他草拟登位诏书,他执意不肯,遂遇害。
他的文章颇为时人所重,今存有《逊志斋集》。
【一段】原文
虑天下者,常图①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
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②也。
注释
①图:对付、图谋。
②天道:原指自然界的规律,其后包含的内容不断扩大,把支配人类命运的种种社会现象都纳入了天道,成为天神意志的体现。
译文
考虑治理天下的人,常常谋求解决那些难以处理的问题,而忽视了那些容易处理的;提防那些自认为可怕的事情,而遗漏了那些自认为不必怀疑的事情。
但是祸患常常发生在被忽视的问题中,而动乱常常发生在自认为不必怀疑的事情中。
难道说是由于他们考虑问题不够周到吗?这是由于人们在考虑问题时所能达到的范围,是人事中的通常现象;超出人们的智力所达不到的地方,是天道。
【二段】原文
当秦之世,而灭诸侯,一①天下。
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②而为郡县。
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③,而卒亡秦之社稷。
汉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④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⑤萌篡弑之谋。
武、宣⑥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⑦卒移汉祚。
光武之惩哀平⑧,魏⑨之惩汉,晋⑩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
而其亡也,皆出于所备之外。
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于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⑪。
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⑫。
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⑬。
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盖世之才,其于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
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⑭之子,多死于鬼。
岂工于活人而拙于谋子也哉?乃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也!
注释
①一:统一,在这里作动词用。
②封建:在这里指周朝建国后实行的分封制,即把国土按不同等级分封给功臣和周王的亲属,号称诸侯,诸侯有世袭权。
郡县: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废除了分封制,分全国为三十六郡,郡下为县,官吏均由皇帝任免。
③“而不知”句:刘邦出身农家,后参与反秦的农民起义,终于建立了汉朝。
汉帝,指刘邦。
④庶孽:原指姬妾所生之子,这里泛指宗亲。
⑤七国:指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临淄七个诸侯王,他们在汉景帝时起兵叛乱,后被景帝击败。
⑥武、宣:汉武帝和汉宣帝。
汉武帝为了削弱诸侯王的势力,实行“推恩令”的做法。
即把一个诸侯王的领地又分封给他们的子弟,使之权力分散。
⑦王莽:汉元帝皇后之侄,西汉末逐渐扩大势力,终于自立为帝。
⑧哀平:西汉最后的两个皇帝,他们在位时,备受王莽欺凌,终于亡国。
⑨魏:指三国时的魏国,为曹操之子曹丕所建,故史称“曹魏”。
⑩晋:指司马炎建立的西晋政权。
⑪“唐太宗”句:唐贞观二十二年,民间流传:“女主武氏代有天下。”太宗欲将“疑似者尽杀之”,后被太史令李淳风劝止。
当时才人武则天正在宫中侍驾,太宗并未觉察。
其后武则天竟废除唐帝,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
⑫“宋太祖”句: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宋政权后,为了防止武将日后作乱,便召集石守信等功臣将领宴饮,暗示他们应退职回家以颐养天年。
众将领随即交出了兵权,史称此事为“杯酒释兵权”。
⑬敌国:指北宋时在北方相继出现的契丹、辽、金、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
北宋一直受其侵扰,最后北宋亡于金。
⑭巫:古代从事占卜、求神赐福等迷信活动的人。
译文
秦始皇时,消灭了各国诸侯,统一了天下。
秦始皇认为周朝的覆灭在于诸侯们的势力太强大,于是把周朝的分封制改变为郡县制。
正当他以为从此不会再动用武力,皇帝的崇高地位可以世代相传了,而没有料到汉高祖崛起于田野之中,终于消灭了秦朝的政权。
汉高祖鉴于秦朝的覆灭是由于皇族的势力孤单,便广泛册封子弟为诸侯王,认为凭借着同姓宗族的亲密关系可以世代相继而不致发生变乱,然而吴楚七国却出现了篡位弑君的阴谋。
汉武帝、宣帝以后,逐渐分割诸侯王的领地,分散了他们的势力,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可是王莽终于篡夺了汉室政权。
东汉光武帝借鉴于哀帝、平帝的教训,三国时曹魏借鉴于汉室的覆灭,晋朝借鉴于魏的灭亡,都借鉴了前朝灭亡的原因而进行防范。
可是他们本身灭亡的原因又往往出于防范之外。
唐太宗听说有个姓武的女人将来要杀掉他的子孙,便想寻求那些可疑的人把他们除掉。
然而武则天每天都侍奉在他的周围却不被他注意到。
宋太祖看到五代时地方上的藩镇势力完全可以挟制他们的君主,便解除了开国武将的兵权,使他们的势力消弱而容易被控制,然而却没料想到他的子孙却因此遭受到敌国的欺凌。
以上所说的这些人都有超人的智慧,盖世的奇才,他们对于治乱存亡的预兆,考虑得可称详尽而防范得可称周密之至了。
但是在这一方面考虑详尽,却在另一方面发生了祸患,终于出现了动乱而灭亡,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由于人的智谋可以考虑人事,而无法考虑到天道。
良医的子女,大多死于疾病;良巫的子女,大多死于鬼祟。
难道说他们只擅长救护别人而无能力救护自己的子女吗?这是因为他们只擅长于人事而对天道却无能为力啊!
【三段】原文
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
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①而不忍释。
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②亡之,此虑之远者也。
夫苟不能自结于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而岂天道哉!
注释
①赤子:婴儿。
因婴儿初生时皮肤略呈赤色,故称。
②遽(jù):立刻,马上。
译文
古代的圣明君主,深知天下后世的变化,并不是人的智谋所能考虑周到,也不是法令权术所能控制的,因此不敢放肆采取阴谋诡计。
而是积蓄至诚之心,使用大德的手段以迎合天意,使上天顾念他们的德行,好像慈母保护婴儿那样不忍心放手不管。
所以他们的子孙中即便有极其愚笨、极不成材而足以亡国的,上天却终于不忍心立刻使他亡国,这才算是智谋深远的人。
如果不能顺应天意,而想凭借自己的区区智力来驾驭世上的种种人事,还企图使自己的后代没有亡国之忧,这在情理上必定是不可能的,哪里还能说是符合天意呢?
评析
文章的开始先从“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谈起,并把这种现象和天道挂上了钩,这是作者立论的核心。
在作为全文重点的第二段中,作者列举了大量史实,从秦始皇一直谈到了宋太祖,其用意也是为了证明上述观点的正确性。
应该说,这些翔实的历史经验是可信的,是有强烈的说服力的。
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作者写作本文后不久,明朝就发生了“乱”。
明太祖死后,其孙建文帝即位,由于和某些亲王产生了矛盾,终于导致了“靖难之变”,方孝孺本人也死在这次动乱之中。
从这一点来看,作者还是有一定的预见性的。
第三段是全文的总结,作者再一次点明全文的主旨。
在语言的运用上,作者尽量发挥了他那犀利而坚定的文风,做到了既能说理透彻,又能通俗易晓,这在他评论前代帝王时可以充分看出。
由于思想上的局限性,作者对“天道”的理解还带有一定的宿命论的色彩。
“不可以谋天”的提法实际上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人事以听天命”的消极态度。
我们在阅读时不能忽略这一点。
卷八 明文 豫让论
(方孝孺)
本文是作者所写的一篇史论。
豫让,战国初年晋国人,曾为晋卿范氏、中行氏家臣,因不受重用,后投奔智伯,智伯对他十分器重。
其后赵襄子灭智伯,豫让发誓要为智伯复仇。
他一再行刺赵襄子都未成功,最后被捕自杀。
豫让是古代著名的刺客之一,曾轰动当时,后世对之也称颂不已。
方孝孺在本文中独出新意,认为豫让不能算是真正的国士,仅凭自己的匹夫之勇以沽名钓誉,这是不足取的。
但作者对豫让的忠心耿耿,还是持赞许态度的。
【一段】原文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①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
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②,斯为美也。
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③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注释
①名:动词,称为。
②简策:指史书。
古人将字写(或刻)在竹片上称为简,把许多竹片连缀起来称为册。
③眩(xuàn):迷惑。
译文
君子以身侍奉君主,既被称为知己,就应该用尽自己的一切智谋,忠心耿耿以善道相告,把祸患消除于尚未形成之时,确保国家安定于动乱发生之前,这就可以使自己能够保全而君主安然无恙。
活着时是名臣,死后成为英灵。
其事迹可以流芳百世,光照史册,这才是最为理想的。
如果遇上了知己的君主,不能解除危机于发生动乱之前,却在君主已经失败之后去拼着一死,为自己沽名钓誉、迷惑世俗之人,在君子看来,这都是不足取的。
【二段】原文
盖尝因而论之。
豫让臣事智伯①,及赵襄子②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
呜乎!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
何也?观其漆身吞炭③,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
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④,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⑤,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⑥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
注释
①智伯:晋国六卿之一,名瑶。
他先会同韩、赵、魏三家瓜分了范氏、中行氏的领地,其后智伯又被三家所灭。
②赵襄子:赵孟,晋六卿之一,与韩、魏两家联合击败并杀死智伯,其后赵襄子曾漆智伯的头骨为饮器以泄愤。
③漆身吞炭:豫让在行刺赵襄子前,为了防止别人识破,便漆身以改变容貌,吞炭以使发音沙哑。
④斩衣三跃:豫让在行刺赵襄子时被抓获,豫让请求让自己用剑击刺襄子的外衣,说是这样做后“虽死不恨”。
襄子满足了他的请求,把外衣脱下给他。
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后击衣,最后自杀而死。
⑤中行(hánɡ)氏:晋卿,豫让曾为其家臣。
⑥国士:国家的杰出人才。
译文
我曾按照上述精神来评论豫让。
豫让做智伯的家臣,在赵襄子杀了智伯之后,豫让为智伯复仇,他的名声从此大为显赫,即便是愚昧无知的百姓,没有不知道他是忠臣义士的。
唉!豫让之死确实可以说是忠心耿耿了,但可惜他在处理死亡的方式上还有不够忠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说?看一看他采用漆身吞炭的手段,对友人说:“我做的这些都是极难办到的事。
我的用意是让天下后世那些身为人臣却不尽忠的人感到羞愧。”难道说他还不够忠心吗?再看看他三次跳跃后用剑击刺赵襄子的外衣时,赵襄子指责他不去为中行氏而死,而偏偏为智伯而死,豫让回答说:“中行氏用对待平常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所以我就用平常人的行为来报答他;智伯用对待国士的态度对待我,所以我就用国士的行为来报答他。”就从这段话来说,豫让确实有令人感到遗憾的地方。
【三段】原文
段规①之事韩康,任章②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③其亡也。
郄疵④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
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
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⑤,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
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
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至,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
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
庶几⑥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
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⑦。
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
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⑧,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注释
①段规:韩康子的家臣。
韩康子,晋国大夫。
智伯曾向康子提出土地要求,段规劝康子同意其要求,以便使其日益骄横,然后乘机取之。
②任章:魏献子的家臣。
魏献子,晋国大夫。
智伯也曾向献子提出土地要求,任章劝献子同意其要求,以便使其日益骄横,最后必致失败。
③速:动词,加速。
④郄疵(qiècī):智伯的家臣。
当智伯攻打赵氏时,曾胁使韩、魏一并出兵,郄疵曾规劝智伯不应树敌过多,但智伯不听。
其后,赵、韩、魏联合起来,消灭了智氏。
⑤列:本职,职位。
⑥庶几:差不多,也许。
⑦“犹越人”句:秦国在西北(今陕西、甘肃一带),越国在东南(今浙江、福建一带),两国距离甚远,彼此漠不关心。
这里比喻遇事袖手旁观之意。
⑧悻悻:生气的样子。
译文
段规侍奉韩康子,任章侍奉魏献子,没听说过韩康子、魏献子用对待国士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然而段规、任章都竭力劝说他们的家主接受智伯的要求,把土地让给他使之更加骄横,从而加速其灭亡。
郄疵侍奉智伯,智伯也不曾用对待国士的态度来对待他,然而郄疵能观察到韩、魏两家的真情并以此去规劝智伯,虽然智伯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而导致灭亡,可是郄疵的智谋和忠心,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
豫让既然自称智伯用对待国士的态度来对待他,而所谓国士,应该是济世安邦的人才。
当智伯企图侵占别人的领地贪得无厌之日,放纵私欲、荒淫残暴之时,作为豫让,正应当发挥自己的才智恪守自己的职责,诚恳地规劝智伯说:“诸侯、大夫之间,应该各自安守自己的领地,不要互相侵犯争夺,这是从古以来的规定。
现在无缘无故地索取别人的土地,人家不给的话,我们就会产生愤怒之心;人家给了的话,我们又会产生骄横之心。
愤怒必然会引起争斗,而争斗的结果必然要失败;骄横必然会狂妄,而狂妄的结果必然导致灭亡。”这样耐心恳切地进行规劝,一次不被采纳就再次规劝;再次规劝还是不被采纳,就三次规劝;三次规劝仍不被采纳,就应该把在赵襄子面前拔剑自杀的行动改在此时。
智伯纵然顽固愚昧,在他的至诚之心感动下,也许会醒悟过来,跟韩、魏两家和好,解除对赵家的包围,从而保全了智氏的家族,使他们能香火不断,延续不绝。
如果这样的话,豫让即使自杀而死也会像活着一样受人尊敬,难道这不比剑击赵襄子的衣服后再自杀更好吗?豫让在当时并没有说过一句开导家主的话,看着智伯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却好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胖瘦一般,袖手旁观,坐待双方的成败,国士对知己的家主的报答,难道说就是这样的吗?智伯已经死了,这才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的心情,甘愿把自己纳入刺客之流,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四段】原文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
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靦然①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
噫!
注释
①靦(tiǎn)然:恬不知耻的样子。
译文
虽然如此,拿国士的标准要求豫让,他确实是够不上的。
然而那些在早上还是自己的仇敌,到了晚上就成了君臣的关系,像这种厚着脸皮而又扬扬得意的人,又称得上是豫让的罪过了。
唉!
评析
史论是比较难写的,它不但要有新意,而且要评论公允,以理服人,而不能失之偏颇。
本文确实做到了上述的要求。
豫让之死,曾被史书渲染为壮举,“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见《史记·刺客列传》),司马迁称赞他为“名垂后世”的义士。
然而方孝孺却一反旧说,认为他“何足道哉”,这必然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能站得住脚。
全文的论证中心在于对知己的家主应该采取“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的积极的态度,而不应“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
我们认为,他的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
从智伯的失败来看,可以说智伯是一个好大喜功而又缺乏策略的莽夫,他不能审时度势,而只知一意孤行,终于导致败亡,可称咎由自取。
豫让在关键时刻既不能对他进行开导,而在智伯死后又轻率地以身相殉,实属不够明智之举。
作者在这里只是就豫让之死这一历史事件进行评说,而不是全盘否定这个人物。
所以在最后一段中,又把豫让和那些厚颜无耻之徒进行了比较,说明他们之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样就使得作者的持论公允、客观了。
本文在结构上采取了层层深入的写法。
开头先泛论“士君子立身事主”的要求,并不直接提到豫让。
第二段中把豫让的言行进行了简短的概括,并提出了作者的初步评价。
第三段才是全文的重点,他不但论证了豫让之死为不足取,而又为其设计了一整套的对智伯进行规劝的方案,可称周到之至。
结尾时又做了一点补充,这就使得全文浑然一体,令人心服口服了。
亲政篇
出自:王鏊
本文写于嘉靖初年,是王鏊写给明世宗的奏章。
明朝中期以来,皇帝大多不上早朝,宦官趁机窃取大权,危机加深。
王鏊向皇帝上奏章,是想让皇帝“恢复古时内朝之法,尽铲近世壅隔之弊”。
在文中,他建议皇帝跟贤明之士经常沟通,交换意见。
这是作者针对时弊而开出的药方,精辟独到,见识不凡。
原文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
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①,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
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
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
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
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②,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③,通政司引奏④,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⑤,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
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
《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⑥。”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
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
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
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
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
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
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
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
盖天有三垣⑦,天子象之。
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
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
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
而内朝独缺。
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
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⑧,鲜或窥焉。
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
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
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
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
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
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
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
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皆陈于前。
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
如此,岂有近世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
①阏(è):阻塞。
②赫奕(yì):显耀盛大的样子。
③鸿胪:掌管殿廷礼仪的官员。
④通政司:掌管内外章疏的官署。
⑤惴惴(zhuì):害怕的样子。
⑥路寝:古代君主处理政事的宫室。
⑦三垣:古代分周天恒星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太微、紫微、天市。
⑧(bì):关闭。
译文
《易经》中的《泰》卦说:“上下沟通,他们的志向就会相同。”它的《否》卦说:“上下阻隔,天下就不会成为国家了。”上面的想法能够传达到下面,下面的意见能够传达到上面,上下成为一个整体,所以叫做“泰”。
如果下面的意见被阻塞,不能传到上面,上下之间有了隔阂,虽然名义上有国家,实质上也是没有国家的,所以称为“否”。
上下沟通就吉利,上下不沟通就不吉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然而上下不沟通的弊病,没有像近代这样厉害的了。
君臣见面,只是在皇帝上朝听政的那么一会儿;君臣之间,不过是通过奏章、批复相联系,用刑名规定和法令制度彼此维持罢了。
这不仅仅是沿袭旧的典章制度,也是相互之间的地位悬殊所造成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皇上常常在奉天门举行朝会,没有一天间断过,可说是勤于政事了;但是那殿堂前台阶高耸,皇帝的威仪显赫盛大,御史纠察百官朝见的礼仪,鸿胪卿检举那些不合规矩的行动,通政司导引奏事,皇上只是看看罢了,臣子就谢恩告辞,惴惴不安地退了下来。
皇上何尝处理过一件事,臣子又何尝进过一言呢?这不是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上下地位悬殊所致,正是所谓的君臣同处一堂却相隔远过万里。
做臣子的虽然想进言,却无从说起啊。
我认为要做到上下沟通,不如恢复古代内朝的制度。
周代的时候有三个设朝的地方:库门的外面所设的是正朝,顾问大臣守候在这里;路门的外面所设的是治朝,皇上每天在这里举行朝会;路门的里面是内朝,也叫燕朝。
《礼记·玉藻》上说:“君主在日出的时候上朝,退朝以后到路寝听政。”大概在朝堂之上接见群臣,是为了端正上下的名分;听政却要到路寝进行,是为了通晓远近的情况。
汉朝的制度:皇帝接见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文武官吏称中朝,接见丞相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员称外朝。
唐代皇城北面靠南的第三门是承天门,每年的元旦和冬至,皇帝到这里接受各国的朝拜和进贡,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外朝。
它的北面是太极门,它的西面是太极殿,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就在这里坐朝,接见群臣,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正朝。
再往北面就是两仪殿,皇帝平日就在这里听朝和处理政事,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内朝了。
宋朝时候,皇帝平日在文德殿坐朝,臣子们每五天一次对皇帝的问候则在垂拱殿进行;元旦、冬至以及皇帝的生日,皇帝要在大庆殿接受朝贺;如果是赐宴的话就在紫宸殿或者集英殿举行;面试进士则在崇政殿。
自侍从官以下,每五天有一名官员上殿面见皇帝,称为轮对,他必须进来陈说当时政治的得失。
在内殿引见臣属时,有时是赐坐,有时是免穿朝靴。
这大概还保留有三朝制度的遗风吧。
因为上天有三垣,天子于是仿效它:正朝,仿效太极垣;外朝,仿效天市垣;内朝,仿效紫微垣。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到了本朝,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大型朝会在奉天殿举行,这便是古时候的正朝;平日在奉天门设朝,这便是古时候的外朝。
可是惟独缺少内朝。
然而实际上内朝并不缺少,华盖、谨身、武英等殿,难道不是内朝遗制么?洪武年间,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大臣,每天都侍奉在皇帝身边;大臣蹇义、夏元吉等人,经常在便殿启奏应答政事。
在这个时候,哪里有阻塞隔绝的忧患呢?现在内朝制度没有恢复,皇上临驾平时的朝会以后,臣子就不能再进见了。
三殿高高的大门关闭着,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瞅一眼。
所以上下的意见阻塞不通,天下的弊病因此而越积越多。
孝宗晚年,在这方面深有感慨,他屡次在便殿召见大臣,谈论天下的事情,正要有所作为便去世了。
百姓没有福气,不能看到天下大治的美好光景。
直到现在,天下的人还都为之感到遗憾。
希望皇上远的效法圣祖,近的效法孝宗,彻底铲除近代上下阻塞隔绝的弊病。
除日常的朝会之外,就到文华、武英二殿,仿效古代内朝的意思,大臣每隔三天或五天进来请一次安,侍从和台谏各派官员一名上殿轮对。
各部门有事请求决断,皇上根据自己的看法决断它,有难于决断的,就和大臣当面商讨解决办法。
不时地引见群臣,凡是谢恩、辞行这类情况,都可以上殿陈奏。
皇上虚心地询问他们,和颜悦色地开导他们,如此一来,人人都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意见;皇上虽然深居皇宫,可是天下的事情却全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
外朝用来端正上下的名分,内朝用来了解远近的情况。
像这样,哪里会有近代的阻塞隔绝的弊病呢?唐尧、虞舜的时候,他们目明耳聪,好的言论没有被埋没的,民间没有遗漏的贤人,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解读
全文用笔敦厚,文字质朴,切中时弊,以对比、引古论今之法表达恢复内朝制度以使上下交情的主旨,有理有节,雄浑磅礴。
如以易经中的《泰卦》和《否卦》对举,二者一正一反,相互映衬,突出了“上下交而其志同”这一主题。
写当今的朝政状况是“上下不交”,这是反衬之法,同时也为下文埋下伏笔。
卷八 明文 尊经阁记
(王守仁)
根据本文最后一段的介绍,尊经阁是山阴县令吴瀛奉郡守南大吉之命,在重修稽山书院时,于书院后修建的。
其目的是为了把人们引到圣贤之道,从而达到振兴地方的愿望。
作者写作本文,一方面诠释了“尊经”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则借机阐述了自己的主观唯心主义的思想。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世称阳明先生,余姚(今属浙江)人,明孝宗时曾任兵部主事。
武宗初年,因触犯宦官刘瑾,被贬为龙场(今贵州修文县境内)驿丞。
刘瑾倒台后,复被起用,累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安伯,死后谥文成。
他是明代著名的哲学家,主张“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乎吾心”,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的代表人物。
同时,他也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善于将抽象的哲学思想用通俗的语言进行表达。
【一段】原文
经①,常道也。
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
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注释
①经:指儒家奉为经典作品的《诗经》《书经》《易经》《周礼》《乐经》《春秋》等六部著作。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它存在于天时叫做命,依托在人身时叫做性,支配人身时叫做心。
心、性、命,其实都是一种东西。
【二段】原文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①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
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
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亘(ɡèn):贯穿,贯通。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它反映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同情之心,就是羞恶之心,就是谦让之心,就是是非之心。
它反映在人的处世之道上,就是父子间的亲情,就是君臣间的忠义,就是夫妻间的名分,就是长幼间的次序,就是朋友间的诚信。
这些同情之心,羞恶之心,谦让之心,是非之心,这些亲情、忠义、名分、次序、诚信,都是前面所说的心、性、命。
【三段】原文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①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②;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③;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
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阴阳:古代哲学用语,指两种对立的物质或现象。
②《礼》:指相传为周公所作的《周礼》,如加上《仪礼》《礼记》则合称“三礼”。
③《乐》:《乐经》,该书秦后已失传。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用它来说明自然界阴阳对立变化的,就叫做《易》;用它来说明法制政务如何实施的,就叫做《书》;用它来说明歌咏感情表现的,就叫做《诗》;用它来说明礼仪制度的重要的,就叫做《礼》;用它来说明欣喜平和的心情的,就叫做《乐》;用它来说明真伪邪正的区别的,就叫做《春秋》。
从自然界阴阳对立变化,以至于真伪邪正的区别,都是一样的,都是前面所说的心、性、命。
【四段】原文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①者也⑥;《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
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注释
①消息:意同“消长”。
译文
沟通人和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满天地之间,贯穿古往今来,无处不存在,无处不相同,没有可以变化的时候,这就叫做六经。
六经并非是别的东西,就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不变的道理。
所以《易》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阴阳对立变化的;《书》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法制政务的;《诗》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歌咏感情的;《礼》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仪礼制度的;《乐》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欣喜平和的;《春秋》这部书,是记载我们心中的真伪邪正的。
君子对待六经,要从自己心中的阴阳对立变化进行探索并推行它,这才是尊重《易》;从自己心中的法制政务进行探索而施行它,这才是尊重《书》;从自己心中的歌咏感情进行探索而触发它,这才是尊重《诗》;从自己心中的仪礼制度进行探索而发扬它,这才是尊重《礼》;从自己心中的欣喜平和进行探索而及时表现,这才是尊重《乐》;从自己心中的真伪邪正进行探索而及时区分,这才是尊重《春秋》。
【五段】原文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①,忧后世,而述六经也。
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②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
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
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③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④以为是六经矣。
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⑤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注释
①人极:在这里指为人的道德规范、标准。
②记籍:登记。
③影响:影子和音响。
引申为非本质的表面现象,和现代用法不同。
④硁(kēnɡ)硁然:固执己见的表情。
⑤窭(jù)人:穷人。
嚣嚣然:自得的样子。
译文
古代圣人建立做人的准则,担心后代人会失掉它,因而著述了六经。
就好像富人家的父祖辈担心他的家产和库存积蓄到了他的子孙后代时,可能会弄得遗亡散失,终于穷困潦倒而无以为生,便把家里所有的财富登记造册后留给他们,使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守着这些家产和库存积蓄终身受用不尽,从而可免去陷于困境之忧。
所以说,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册,六经的内容实质,都存在于我们心中。
这就好像家产和库存积蓄的门类是形形色色的,都保存在自己家里,而那些账册只不过是这些物资的名称和数量而已。
可是世上的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索六经的实质,而只是去考证一些表面现象,纠缠于文字训诂一类的枝节问题,还自以为是地认为那就是六经了。
这就好像那些富人家的子孙,不去珍视并享用家产和库存积蓄,而让它一天天地流散丢失,以致沦落成为穷人、乞丐,却还指着那些账册扬扬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家产和库存积蓄啊。”那些读书人的行为和这种情况又有什么不同?
【六段】原文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
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词,竞诡辨①,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②经。
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注释
①辨:通“辩”。
②贼:伤害,作动词用。
译文
唉!六经的学问,它在世上不被人重视,已经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
崇尚眼前的功利,崇尚歪理邪说,这就叫做混淆经义。
专抠字眼,一味死记硬背,沉溺于一知半解,用来蒙蔽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做侮慢经文。
言过其实,竞相诡辩,掩饰自己的险恶用心和卑鄙伎俩,妄图在世上进行学术垄断,还以为自己精通六经,这就叫做伤害经书。
像这些人,简直是把上面所说的账册也都割裂毁弃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尊重六经呢?
【七段】原文
越城①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
郡守渭南②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
于是使山阴③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④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⑤多士。
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
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①越城:浙江为古代越国属地,越城即今浙江绍兴。
②渭南:今属陕西。
③山阴:今属浙江绍兴市。
④慝(tè):邪恶之人或事。
⑤谂(shěn):劝告,规劝。
译文
绍兴原来有一所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冈,已经荒废很久了。
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在治理民政之余,痛感没落的学风已呈支离破碎之势,便准备用圣贤之道来进行开导。
便命令山阴县县令吴瀛扩建书院并整修一新,又在书院后面建造一所尊经阁,说:“六经纳入正道,百姓就会振兴,这就不会再有邪恶之事了。”尊经阁建成后,南知府请我说几句来劝诫广大的读书人。
我既然推辞不掉,便给他写了这篇记文。
唉!世上的读书人,如能从我的意见中去探索他心中的六经大义,那就大概能懂得如何才算是尊经了吧!
评析
本文名为尊经阁作记,实际上只有结尾一段,用极为概括的语言涉及这个阁的有关方面,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在阐述作者的哲学思想,即“心外无物”的世界观,可以说是一篇别开生面的文章。
正如清人吴楚材所评论:“阳明先生一生训人,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记略,已具备矣。”可以说,本文是浓缩了的阳明学说的全貌。
论证层层深入,正反论据互见,是全文的一大特点。
文章先从六经的不同表现形式谈起,继而结合了人际关系的各个方面说明了六经是“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的“常道”,它作用于人生的整体,是我们无法回避的。
接着,作者不厌其烦地从六经的核心内容、学习方面进行全面地分析。
而后又对那些舍本逐末的“世之学者”的错误认识和不良倾向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批评和斥责。
直到结尾时,即便是介绍写作本文的缘由,作者也还语重心长地希望“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
首尾贯通一气,中心非常明确。
在行文上,全文多用排比句,而且是同一句式多次出现。
如第二、三、四段的开头都是这几句话:“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表面看起来似乎是重复,实际上这是作者所要强调的内容。
同时,这种手法在结构上还起到了加固作用,把这几个段落牢牢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
此外,在比喻的运用上,在用词的灵活多变上,都显现出作者一定的功底。
卷八 明文 象祠记
(王守仁)
本文为王守仁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时所作。
象祠,为纪念虞舜的同父异母弟象而修建的祠堂。
根据古代传说,象在其母怂恿下,曾多次谋害舜,皆未得逞。
其后,象被舜所感化。
舜即位后,封象为有鼻国国君(其领地在今湖南道县北)。
在传统观念中,象是一个被否定的人物,唐代时,道州刺史就曾毁掉当地的象祠。
不过,王守仁认为“天下无不可化之人”,象之所以最后受到感化,正说明舜的伟大,从而说明君子修德的重要性。
这也是作者一贯倡导的“致良知”的具体例证。
【一段】原文
灵博①之山,有象祠焉。
其下诸苗夷②之居者,咸神而祠之。
宣慰③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
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
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④而上,皆尊奉而禋⑤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⑥。
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
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
胡然乎?”
注释
①灵博:山名,在今贵州黔西县。
②夷:苗族。
“夷”是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蔑称。
③宣慰:宣慰使,为设立于少数民族地区的一种官职,由当地的土司世袭任职,负责民政工作。
④曾高:曾祖和高祖,即祖父之父和祖父之祖。
⑤禋(yín):祭祀。
⑥“唐之人”句:唐宪宗时道州刺使薛伯高曾毁掉象祠,把祠宇夷为平地,沉神主于水中。
译文
灵博山上,有座象的祠堂。
山下居住的众多苗民,都把象当做神来祭祀。
宣慰使安君根据苗民的请求,将象祠房屋修缮一新,并请求我写一篇记。
我说:“毁掉它呢,还是重修它呢?”他说:“重修它。”“重修它,是为了什么呢?”他说:“这座祠的开始建造,谁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了。
但是我们住在这里的众多苗民,从我们的父祖辈以至追溯到曾祖、高祖以前,都虔诚地供奉和祭祀他,按时举行祭典从不敢停废。”我说:“为什么会这样?有鼻那里的象祠,唐代的人就曾经把它毁掉了。
象的为人,作为人子可以说是忤逆不孝,作为弟弟可以说是傲慢不恭。
对他的祭祀在唐代就受到排斥,然而在今天还保存着;有鼻那里的象祠己被毁掉,然而在这里却是一片兴旺景象,为什么会这样呢?”
【二段】原文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①,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
意象之死,其在干羽②既格③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④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
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
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注释
①“推及”句:此句从《尚书·收誓·大传》“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变化而来,比喻爱其人而推爱及与之有关的人或物。
②干羽:盾和雉尾,古代的两种舞具。
据《书经》记载,舜命禹去征讨有苗,未获成功。
舜便使人手执干羽而舞,用感化的手段使有苗归顺。
③格:打击。
④骜桀(àojié):蛮横不驯。
译文
我明白了!君子如果喜爱一个人的话,就会连这个人居住的房屋上的乌鸦也爱,何况是圣人舜的弟弟呢?那么说,人们祭祀的是舜,而不是象啊。
我估计象死去的时间,大约是在苗民归顺之后吧!不然的话,古代倔强蛮横的人还少吗?而唯独象的祠堂却一直保存至今。
我因此可以体会到舜的德行的至高无上,深入人心。
而他的恩泽影响又是如此久远。
【三段】原文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①。”“瞽瞍②亦允若。”则已化而为慈父。
象犹不弟,不可以为谐。
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则必人于善。
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③。”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
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④。
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
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
注释
①“克谐”以下三句:见《尚书·尧典》。
烝烝:忠厚的样子。
乂(yī):善。
②瞽瞍(ɡǔsǒu):盲人,在这里特指舜的父亲。
相传舜父有眼而善恶不辨,故称之为“瞽瞍”。
③“天子”二句:见《孟子·万章上》,这里的引文与原文词语稍有不同。
④“周公”二句:周武王死后,因其子成王年幼,故由周公摄政。
当时管叔(武王之弟)、蔡叔(周公之弟)和商纣王之子武庚联合发动叛乱,后被周公平定。
译文
象为人傲慢不仁,大概是他早年的表现,又怎能知道他在后来不会被舜所感化呢?《书经》中不是这样说吗:“舜以孝心使家庭和睦,全家人淳厚善良,不干坏事。”还说:“舜的父亲也老实随和了。”那么说,舜的父亲已经转变为慈父了。
象如果还不像个弟弟的样子,那就谈不上是家庭和睦。
不断向好的方面发展,就不至于干出坏事;不干出坏事,就必然会向好的方面发展。
象确实已经被舜所感化了!孟子说:“天子派官吏去治理象的封地,使象不能为所欲为。”这大概是舜对象爱护之深而且考虑得十分周到,用来辅助他的办法也面面俱到。
不然的话,像周公那样圣明,管叔、蔡叔还免不了因发动叛乱而获罪。
从这里可以看到象是被舜所感化了,所以能够任用贤能之人而自己能安于职守,恩泽施加于百姓,在他死后百姓还怀念他。
诸侯下属的卿士,由天子来任命,这是周代的官职制度,可能是仿效舜分封象的做法吧!我从中可以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可以被感化的人。
【四段】原文
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
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
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译文
由此看来,唐代人之所以毁掉象祠,是根据象的早年表现;现在苗族人供奉象祠,则是根据他的晚年表现。
这个道理,我准备把它告诉给世人,使大家明白,即使是像象那样的不做好事的人,还是可以改变的;而君子修养德行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时,即使是像象那样的不仁之辈,还是可以被感化的。
评析
这又是一篇阐明作者“致良知”的观点的论文。
全文从宣君修缮象祠写起,作者连着用了两个“胡然乎”的质疑句子带动了全文。
在正面论证“致良知”这一中心内容时,作者采取了层层深入、水到渠成的手法。
他首先指出,人们之所以为象立祠,是为了纪念舜,即所谓“爱屋及乌”之意,然后具体到舜是如何感化象的。
(关于象在早年是如何的“不善”,在古代是人人熟知的,所以作者不再列举。)这就很自然地得出了第四段结尾中所说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的结论。
王阳明的文章比较通俗明快,这是为了宣扬他的哲学思想的需要。
同时,为了触类旁通,他惯于在行文时多举例证。
例如,在这篇短文中,他援引的古书就有《书经》《孟子》;还用“管蔡不免”的史实反衬舜的感化之功。
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增强文章的说服力,还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
瘗旅文
出自:王守仁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守仁因得罪了大太监刘瑾,被贬到贵州做了龙场驿丞。
在去龙场的路上,王守仁亲眼看见掌管文书的吏目和他的儿子、仆人先后客死在蜈蚣坡下,使他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所以,王守仁亲自率人把三位死者埋葬在路旁,并写了这篇祭文。
原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①,有吏目云自京来者②,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
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
明早,遣人觇之③,已行矣。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
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
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④,二童子有难色然。
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⑤,请往。
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
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⑥?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
吾与尔皆中土之产。
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⑦,宜也。
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⑧,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
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⑨,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
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
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⑩,登望故乡而嘘唏兮。
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
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餐风饮露,无尔饥兮。
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
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⑪。”
注释
①正德:明武宗年号。
②吏目:掌管官府文书的低级官吏。
③觇(chān):暗中察看。
④畚(běn)锸(chā):畚箕和铁锹。
瘗(yì):埋葬。
⑤闵然:忧伤的样子。
⑥繄(yī):句首语气词。
⑦窜逐:谪贬。
⑧瘴(zhànɡ)疠(lì):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可致人疾病之气。
⑨虺(huǐ):毒蛇。
⑩骖(cān):此处作“驾驭”讲。
文螭(chī):有花纹的无角龙。
⑪厉:厉鬼。
译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的初三日,有一个自称是从京城里来的吏目,不知道他的姓名,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人前去赴任。
经过龙场的时候,投宿在当地的苗人家里。
我从篱笆的缝隙中看到了他,这时阴雨绵绵,天色昏暗,我想去询问北方近来的情况,没有去成。
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他,他们已经走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有人从蜈蚣坡来,说:“有个老人死在坡下,旁边有两个人哭得很是悲痛。”我说:“这一定是那个吏目死了。
令人悲伤呀!”傍晚的时候,又有人来说:“坡下有两个死人,有一个人坐着在旁边哭泣。”我询问当时的状况,则推知他的儿子也死了。
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见蜈蚣坡下堆积着三具尸体。”那是他的仆人也死了,哎,真是令人悲伤啊!
我想到他们暴尸荒野,无人收殓,就带了两个童子,拿着畚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
两个童子面露难色。
我说:“唉!我和你们就和他们一样啊!”两个童子悲伤地落下眼泪,愿意同去。
我们在尸体旁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埋葬了他们。
又用一只鸡、三碗饭祭奠,叹息流泪,祭告他们说:
“唉,令人悲伤呀!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是龙场驿丞,余姚人王守仁啊。
我和你都生长在中原,我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为什么要来做这座山的鬼呢?古人不轻易离开家乡,出外做官不超过千里,我因为贬官而被放逐到这里,是应该的。
你又有什么罪过呢?听说你的官位不过是个吏目罢了,俸禄不足五斗,你带领妻子儿女亲自耕种也是能够得到的呀!为什么要因为这五斗米的俸禄而换去了你堂堂七尺的身躯呢?这还不够,还要加上你的儿子和仆人呢?唉,令人悲伤呀!你要真是因为贪恋这五斗米而来,就应当欣然上路,为什么我昨天看见你满面愁容,好像不胜忧伤的样子呢?你们冒着风霜寒露,在陡峭的山路上攀援,翻过无数的山峰,又饥又渴,劳累困顿,身体疲惫,又有瘴气瘟疫在外侵扰,忧愁苦闷在心中郁积,这怎能不死去呢?我本来知道你一定会死,但没有料到你会死得这样快,更没料到你的儿子、仆人也都很快地相继死去!这都是你自己招来的祸殃啊,还能说什么呢!我想到你们的尸骨无人收敛,所以前来埋葬,这使我产生了无穷的悲伤啊!唉,令人悲伤啊!纵然我不埋葬你,这荒僻山崖上的狐狸成群,晦暗深谷中的毒蛇大如车轮,也一定会把你们吞入腹中,不会使你们长久地暴尸山野啊。
你已经没有感知了,可是我又于心何忍?自从我离开了父母家乡,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经受了瘴疠毒气的侵扰却能苟且保全,是因为我不曾有一天的忧伤啊。
今天如此悲伤,大半因为你,很少是因为我自己呀。
我不应当再替你悲伤了。
我为你做了一首歌,你听吧!”
歌词是:“连绵的山峰与天相接啊,连飞鸟也不能通过。
羁泊他乡的游子怀念故土啊,辨不清西和东。
辨不清东和西呀,只有天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乡异地啊,也是环抱在四海之中。
达观的人四海为家啊,不一定非要有固定的住处。
魂啊,魂啊,不要伤心悲痛!”
又作了一支歌来安慰他说:“我和你都是远离故乡的人啊,蛮族的言语一点儿也听不懂。
寿命的长短真的不可预料啊,我如果死在这里,你就带着儿子和仆人来和我在一起。
我和你遨游嬉戏啊,驾驭着紫色的猛虎,坐在斑斓的蛟龙上面。
登高眺望故乡的遥远啊,发出长长的叹息!我若能活着回去啊,你还有儿子和仆人跟随,不会因为孤独无伴而伤悲。
路旁那累累的坟头啊,多是流离至此的中原人士安睡其中。
大家相互招呼叫喊呀,一起在这里徘徊不去。
餐清风而饮甘露啊,你就不会饥饿。
早晨与麋鹿结成伙伴,晚上与猿猴一同栖息。
你可以安心地居在这里呀,不要危害这里的村落!”
解读
王守仁祭奠三个仅有一面之缘的过客,原因就是他对童子说的那句话,即“吾与尔犹彼也”。
王守仁陷害而被放逐西南,他的遭遇跟吏目三人相似,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故而写下本篇,一则悼念逝者,一则为自己悲伤。
结尾的祭歌部分,作者以楚辞的句式作歌,既表达了对死者的哀悼,又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忧愤,可谓悲切到极点。
楚辞本身就善于传达那种绵绵不断的忧思,作者以骚体结尾,既宣泄了感情,又暗含深意,可谓余韵悠长。
卷八 明文 信陵君救赵论
(唐顺之)
信陵君,战国时四公子之一,名无忌,魏安嫠王之弟。
魏安嫠王二十年(前259年),秦围赵,魏王派晋鄙领兵救赵,鄙畏秦兵势众,竟按兵不动。
其后,信陵君通过魏王的宠妾如姬入宫窃得调动军队的虎符,杀掉晋鄙,并率军与赵国联合击退秦兵。
司马迁在《史记》中曾记叙了此事的全过程,并盛赞信陵君的此一义举。
本文作者对此则持不同态度,认为信陵君背着魏王去行动是不可取的。
作者的观点可称为一家之言。
唐顺之(1509-1560),字应德,又字义修,世称荆川先生,明后期时武进(今江苏常州)人。
曾入翰林院为编修,因倭寇入侵,他率军进行抗击,以战功升右佥都御史。
唐顺之是明代后期著名的散文作家之一,为文效法唐宋,在当时有一定声誉。
有《荆川先生文集》行世。
【一段】原文
论者以窃符①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
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
赵,魏之障也。
赵亡,则魏且为之后。
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
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
天下之势,未有岌岌②于此者也。
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
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注释
①符:兵符,其形如虎,故又称“虎符”。
古代将帅出征时,由国君和将帅各执兵符一半,以后国君想调动军队时,须将国君所执的一半送至将帅处,与将帅所执的一半吻合后方能接受命令。
②岌(jí)岌:极端危险。
译文
评论家把窃取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过错,我认为这件事还不足以怪罪信陵君。
强秦的暴力非常强大,现在发动全国的兵力攻打赵国,赵国一定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
赵国灭亡了,魏国也将随后灭亡。
赵国、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
赵国、魏国灭亡了,楚、燕、齐等国也将随后灭亡。
天下的形势,没有比这时更加危险的了。
所以援救赵国,也是为了援救魏国;援救一个国家,也是为了援救六国。
偷盗魏国的兵符以缓解魏国的灾难,借用一个国家的军队来分解六国的灾难,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二段】原文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
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
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平原君①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
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
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
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
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
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
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②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③,而如姬成之也。
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注释
①平原君:战国时赵惠文王之弟,名赵胜,曾任赵相,为战国四公子之一。
其夫人为信陵君之姐。
当秦兵围赵时,平原君曾多次派使者向信陵君求救,并以姻亲关系来打动其心。
②谢:在这里是“请罪”之意,与现代用法不同。
③侯生:侯赢,原为魏国国都夷门的守门人,后为信陵君家中门客。
当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时,他向信陵君提出窃符之计。
译文
那么,信陵君果真没有过错了吗?我说:也并非如此。
我所谴责的是信陵君的私心。
信陵君的地位不过是一个公子而已,魏国自有国王在位。
赵国不向魏王求救,却恳切地向信陵君求救,这就是说,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
平原君用姻亲的关系激发信陵君出兵,而信陵君也由于姻亲的关系,想尽快地去援救赵国,这就是说,信陵君只知道姻亲关系,而不知还有魏王。
他窃取兵符,并不是为了魏国,也不是为了六国,只是为了赵国而已。
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
如果战祸不是发生在赵国而在他国,那么即便是关系到将会撤除魏国的屏障,甚至撤除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
如果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并不是信陵君的姻亲,赵国即使灭亡了,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援救的。
由此看来,赵王以及赵国的轻重关系,还抵不上一个平原君;而魏国的军队,本来是依靠它保卫国家的,而现在只不过供给信陵君的一个姻亲来使用。
幸亏是战胜了,还可以说得过去;不幸战败了,自己和军队都成了秦国的俘虏,这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来所建立的基业去给姻亲殉葬,我不知道信陵君应该如何去向魏王请罪。
窃取兵符的主意,是侯生提出来的,而由如姬来完成。
侯生唆使信陵君窃取兵符,如姬替信陵君从魏王的卧室内偷出了兵符,说明这两个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
【三段】原文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①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
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
如姬有意于报信陵②,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
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
何为计不出此?
注释
①曷若:何如,如何。
②“如姬”句:如姬之父被人杀害,信陵君曾为之复仇,故如姬对信陵君深为感激。
译文
我认为信陵君如果要替自己打算的话,不如用赵国和魏国唇齿相依的利害关系去打动魏王;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战死于秦军阵前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一定会醒悟过来。
侯生给信陵君出谋献策,不如面见魏王劝他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一定会醒悟过来。
如姬有意要报答信陵君的恩情,不如乘魏王闲暇无事时,不分昼夜地劝他出兵救赵;如果魏王不听劝告,就可以用自己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决心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一定会醒悟过来。
这样的话,信陵君就不会对不起魏国,也不会对不起赵国;侯生、如姬二人就不会对不起魏王,也不会对不起信陵君。
为什么不从这个方面去想办法呢?
【四段】原文
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
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
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
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
如秦人知有穰侯①,不知有秦王;虞卿②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
盖君若赘旒③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
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注释
①穰(ránɡ)侯:魏冉,秦昭襄王之舅父,曾任秦将军、相国,握有秦国军政大权。
“穰侯”为其封号。
②虞卿:赵孝成王时相国。
他和魏国的魏齐曾为早年间的好友,其后魏齐遇难出奔,他为了帮助魏齐,竟弃官与之一起出走。
③赘旒(zhuìliú):旒,同“瘤”,多余的东西。
译文
信陵君只知道和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赵国,而不知道有魏王。
宫内的宠姬,外界的邻国,卑贱的夷门看门人,又都知道魏国有个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
那么一来,魏国只不过是存在一个孤立无援的魏王了。
唉!自从社会风气败坏以后,人们都习惯于违背公道去结党营私,而忘掉了遵守气节、一心为公的准则。
只有手握重权的宰相而缺乏具有威望的君主,只存在私人之间的仇恨而缺乏正常的义愤,如同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有贫贱之交,而不知道还有赵王。
那时的国君长久以来就好像多余的摆设一样!从这点来说,信陵君的过错,就不单纯是窃符与否的问题了。
他如果是为了魏国,或者说是为了六国,即便是窃取了兵符还是可以的;如果是为了赵国,或者说是为了一个亲戚,即便是向魏王去请求兵符并合法地拿到了,那也是一种过错。
【五段】原文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
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窃魏王之疏也。
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
木朽而蛀生之矣。
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①,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注释
①履霜之渐:《易经·坤》:“履霜坚冰至。”说明行路时如踏到霜,则冰天雪地即将到来。
译文
然而,魏王也不能说是没有过错。
兵符收藏在卧室内,信陵君又怎么能偷到手呢?信陵君对魏王毫无顾忌,而直接向如姬提出窃符的请求,说明他平日就了解到魏王的疏忽之处。
如姬也不顾忌魏王,而敢于窃取兵符,说明她一贯依仗着魏王的宠爱。
木头腐朽后蛀虫才会产生。
古代的君主手握大权在上,朝廷内外没有不肃然听命的,那么信陵君又怎么能和赵国建立私人交往的关系呢?赵国又怎么能通过私人关系向信陵君求救呢?如姬怎么能牢记信陵君的恩情?信陵君又怎么能利用恩情来结交如姬呢?严冬的逐渐降临,哪能是一朝一夕之事!由这点说来,不仅大家不知道有国君,国君也把自己看做是多余之物了。
【六段】原文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
《春秋》书葬原仲①、翚帅师②。
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①葬原仲:原仲为陈国大夫,死后,其旧友季友(鲁国的公子)私自去陈国将其埋葬。
孔子认为这是非礼的行动。
②翚(huī)帅师:鲁隐公时,宋、陈等国进攻郑国,宋国也要鲁国出兵,鲁隐公不同意,鲁大夫翚(即羽父)未得允许便帅师而去。
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
译文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大臣们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作为君主大权旁落的鉴戒。
《春秋》上记载过季友私葬原仲,羽父率兵伐郑的事。
唉!圣人考虑问题是多么深远啊!
评析
本文的开头首先肯定了信陵君救赵这一行动本身并没有过错,然后再逐步深入地对他进行批判,这种写法在过去称之为“欲擒先纵”或“欲抑先扬”,在效果上可以起到立论公允的作用。
在批判时,作者从各个角度进行了反复的论证,特别是在第三段中还替信陵君(也包括侯赢和如姬)设计出一个最佳方案,可谓面面俱到了。
语言通畅易晓,毫无晦涩之感,是本文的一大特点。
作者十分推崇唐宋八大家的文风,主张文章的内容、写作的意图应该使读者一目了然。
以本文而论,通篇几乎没有什么生僻词语。
例如,在第三段中,作者认为可行的方案里,使用的都是平淡无奇、接近口语的句子。
在批评魏王的第五段中,基本上也是这样。
阅读本文时,应该联系到当时的政治背景。
唐顺之生活在正德、嘉靖年间,这正是一个“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的年代。
君主大权旁落,宦官、奸臣交替把持朝政,因而作者为之痛心疾首而又不敢直抒己见,在文章中以“借题发挥”的手段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卷八 明文 报刘一丈书
(宗臣)
刘一丈,即刘玠,字国珍,号墀石,是作者之父宗周之友。
“报”为回信之意,“一”为排行,“丈”为对男性长辈之尊称。
本文虽属书信一类,实际上颇有讽刺小品的味道,它把当时的官场丑态惟妙惟肖地反映了出来,起到了针砭时弊的作用。
宗臣(1525-1560),字子相,兴化(今属江苏)人,明嘉靖年间曾任刑部主事等职,因触怒权相严嵩而贬为福建布政参议,其后由于击退倭寇有功升任提学副使。
他的作品主张复古,为明代“后七子”之一。
著作有《宗子相集》行世。
【一段】原文
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①,则不才②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③,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于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
注释
①馈遗(wèi):赠送东西。
②不才:不成才的人,古人常以此自称,表示谦逊之意。
③上下相孚:上下级之间要互相信任。
孚,信任。
译文
远在数千里之外,时常接到老前辈寄来的信,以宽慰我对您的长久的思念之情,这已是太荣幸了;更何况蒙您赠给我礼品,我更加不知用什么来报答您呢!信中情意甚为殷切,从老前辈念念不忘我老父亲这一点来说,也可以知道我老父亲也是深深地思念老前辈的。
至于您在信中用“上下要互相信任,才能、品德要和职位相称”的话来勉励我,我对这方面是深有感触的。
我的才能、品德和职位并不相称,我自己知道;至于上下不能互相信任的毛病,在我身上表现尤为突出。
【二段】原文
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①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袖金②以私之。
即门者持刺③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
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
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④,走⑤马推门。
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
强忍而与言曰:“亡⑥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
又立向所立厩中。
幸主者出,南面⑦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
主者曰:“进!”则再拜。
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⑧。
主者固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
然后命吏纳之。
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
出揖门者曰:“官人⑨幸顾我,他日来,幸亡阻我也。”门者答揖,大喜,奔出。
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
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
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人贤,某也贤。”闻者亦心计交赞之。
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
长者谓仆⑩能之乎?
注释
①策:马鞭。
这里作动词用,驱赶之意。
②袖金:取出袖中存放的银子。
袖,这里用作动词,取出袖内之物。
古代常把零碎杂物放在袖内。
③刺:类似现在的名片,用红纸书写姓名、官衔,在官场应酬时必用。
④盥栉(ɡuànzhì):洗脸梳头。
⑤走:跑,和现代用法不同。
⑥亡:没有。
⑦南面:古代以面南而坐为尊。
⑧寿金:送礼的银子。
古代在行贿时多借口为祝寿而赠,当时并不一定是对方的生日。
⑨官人:本意为出外居官的人,后泛指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或主人。
这里指看门人。
⑩仆:自称的谦词。
译文
现在人们所说的信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天从早到晚骑着马奔波,等候在权贵人家的门前,看门人故意不进去通报,他就说出一些甜言蜜语的话,装出妇人那种搔首弄姿的丑态,从袖筒中取出钱贿赂看门人。
即使看门人拿着他的名片进去通报了,可是主人也不会立即出来会见他,他只能站在牲口棚里夹杂在仆人和马匹中间,恶臭之气直冲衣袖,即使饥寒或酷暑在折磨着,也不敢离去。
天快黑时,刚才那个接受过贿赂的仆人出来了,说:“相公劳累了,谢绝见客,请你明天再来。”到了第二天,他又不敢不来。
半夜里就披着衣服坐等天亮,一听到鸡叫马上就起身梳洗,随后便骑马前去权贵家敲门。
看门人勃然大怒地问:“你是什么人?”他说:“昨天来过的客人啊。”看门人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勤快啊!难道相公在这个时候会出来见客吗?”他听到后感到十分羞耻,强忍着怒气对看门人说:“我也是无可奈何了,你就让我进去吧。”看门人又接受了他的贿赂后才起身进去通报。
他又站在先前待过的牲口棚边。
幸好主人出来了,面南而坐接见他,他立即诚惶诚恐地快步向前伏身在石阶下。
主人说:“到前边来。”他便一再叩头,故意迟迟不肯站起来,等到站起身后就双手递上“寿礼”。
主人坚决不肯接受,他便恳求收下;主人还是坚决不肯接受,他又恳求收下。
然后主人便吩咐管家人收下了。
他又跪下叩头,又故意迟迟不肯站起来。
等到站起来后又连作了五六个揖才退了下去。
出来后又向看门人作揖致谢说:“多蒙官人照顾我,日后我再来时,希望您别阻拦我。”看门人也还了他一揖,他便喜气洋洋地奔出大门。
骑在马上遇到了自己的熟人,便手挥马鞭说:“我刚从相公家中出来,相公待我太好了,太好了!”还夸张地编造出一些炫耀自己的话。
他的熟人听到后也因他受到相公的重视而产生了敬畏之心。
相公在后来又信口对人说:“某人不错,某人不错。”听到的人也在心中考虑怎样交口称赞他。
这就是世上的人所说的“上下要互相信任”。
老前辈您说我能做到这样吗?
【三段】原文
前所谓权门者,自岁时①伏腊②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
间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
斯则仆之褊衷③,以此长不见悦于长吏④,仆则愈益不顾也。
每大言⑤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注释
①岁时:过年和四季各节日。
②伏腊:夏伏和冬腊,古时也是节日。
③褊(biǎn)衷:心胸狭隘。
④长吏:上峰,上司。
⑤大言:说大话。
在这里是自谦之词。
译文
前文所说的权贵之家,除了逢年过节的日子投一次名片外,我便整年不去了。
偶尔路过他家的门口,我便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催马飞快而过,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我似的。
这说明我的胸怀狭隘,因此长期得不到长官的喜爱,而我却更加毫无顾忌。
我还经常口出狂言说:“人生自有命运安排,我只要安分守己就行了。”老前辈听了这话后,是不是会厌烦我这种迂阔的性格呢?
评析
宗臣只活了三十六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特别是参与政治活动的岁月,正是奸臣严嵩掌权的时期。
作者本人也因撰文激怒了严嵩而被贬斥,所以他对当时官场的“上下相孚”的龌龊世态是有深刻体会的。
在《报刘一丈书》中,他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把钻营者的奴颜婢膝,当道者的故作姿态以及守门人的狐假虎威,刻画得入木三分,正像清人吴楚材所评论的:“写其丑形恶态,可谓尽情。”
文章的第一段基本上是书信中的套语,第三段则是申明作者的刚正不阿的居官之道,第二段才是全文的核心所在。
在这一大段里,作者通过那个钻营者求见“相公”的全过程,形象地勾勒出一幅百丑图。
文章的写法也颇有特色,它没有进行议论,而只是根据时间的先后集中在三个场面:进见前与守门人的周旋,进见时受到的凌辱,进见后的恬不知耻、自鸣得意。
这种近于白描的手段比直接评论更为有力。
在语言的运用上,作者的功力真是妙不可言。
例如,在钻营者向当道者行贿时,他是这样写的:“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
然后命吏纳之。”几个“故”字把这些小丑的忸怩作态的面目充分暴露在读者面前,令人忍俊不禁。
吴山图记
出自:归有光
明朝嘉靖年间,魏用晦做了江苏吴县的县令。
他当政期间,吴县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口碑颇好。
当魏用晦离任时,吴县百姓为了感谢他,就送了他一幅描绘吴山风景的《吴山图》。
归有光与魏用晦交好,他听说此事后,写了这篇《吴山图》记。
本文以山水画为线索,通过介绍吴县的名山古迹,以及魏用晦对吴县百姓的恩泽,赞颂了魏用晦的贤明。
原文
吴、长洲二县①,在郡治所,分境而治。
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
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②,吴之故宫在焉③,尚有西子之遗迹④。
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
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⑤。
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
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
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
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⑥,固宜。
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⑦?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余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
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
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注释
①吴、长洲:均为吴郡辖县,治所同在今南京苏州。
②灵岩:山名,在今苏州市西南。
③吴之故宫:指馆娃宫,为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
④西子:指西施。
⑤高第:指官吏考绩列入较高的等第。
⑥尸祝:这里是祭祀的意思。
⑦惓(quán)惓:恳切诚挚。
译文
吴县和长洲两县,都在吴郡郡治所在地,只是划界而治。
郡西的那许多山,都在吴县境内。
其中最高的,有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山上,还留存着春秋时吴国的宫殿,那里至今还有西施的遗迹。
至于虎丘、剑池,以及天平、尚方、支硎各山,都是游览胜地。
还有那广阔无边、三万六千顷的太湖,七十二座山峰沉浸在湖中,堪称是海内的奇观了!
我的同年好友魏用晦做了吴县县令,不到三年,因为政绩显著而被召入朝中任给事中。
魏君做县令,布恩惠德爱于百姓之中,百姓想挽留他却终不能如愿,而魏君也不忍心撇下百姓而入朝中,因此热心的人便画了一张《吴山图》来作为赠别留念。
县令对于百姓真是非常的重要啊。
县令如果贤明,那他所管辖地方的山川草木也蒙受他的恩泽而焕发光彩;县令如果不贤明,那他所管辖地方的山川草木也会遭到他的祸害而蒙受耻辱。
魏君对于吴县的山川,应该说是增添了光彩。
将来我们吴县的百姓要选择一个风景胜地,把他的牌位放在佛寺道观里供奉起来,那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魏君则又已经离开了吴县,为什么还对那里的山水人情久久不能忘怀呢?从前苏轼称赞韩琦离开黄州四十多年,仍然思念那里而不能忘记,以至于作了《思黄州》的诗篇,苏轼为黄州人将诗刻在石碑上。
从此以后,人们才知道贤者到过的地方,不单单是那里的人民不忍忘怀自己,自己也是不会忘怀那里的人民的啊。
魏君离开吴县已经有三年了。
一天,他和我同在内庭,他拿出这张图来,边观赏边叹息,因而叫我作一篇记文记述此事。
唉!魏君对我们吴县有如此的深情,怎么能让我们这里的百姓忘记他呢?
解读
本文的重点,不是有关吴山图的景色描写,也不是赠图的缘由,而是由吴山百姓向魏用晦赠图而阐发的感想。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一句后面,都是作者的感想。
此文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故而能言之恳款,娓娓动人。
卷八 明文 沧浪亭记
(归有光)
沧浪亭,原为北宋名臣苏子美所修建的园林盛景,并由苏子美亲自撰文为记。
至明代已荒废,为佛教徒居处。
晚明时僧人文瑛又将沧浪亭重建一新,并请归有光撰文以记其事。
本文并不着眼于描摹当地之胜景,而颇多触景伤情,凭吊古人之意,和苏轼的《凌虚台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段】原文
浮图①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②沧浪亭③地也。
亟④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注释
①浮图:梵语音译,所指不一,这里特指佛教徒。
②苏子美:名舜钦,北宋初年人,曾任集贤校理,后被权贵所忌而被贬斥,退居苏州,营作沧浪亭,自号“沧浪翁”。
③沧浪亭:苏州名园,原为五代时吴越广陵王钱元琼之花园,后归苏舜钦。
舜钦在园内修建沧浪亭,后遂以亭名园。
沧浪,水青色,因沧浪亭四面环水,故名。
④亟(qì):屡次。
译文
僧人文瑛住在大云庵,四面有水环绕,原是苏子美所建造的沧浪亭所在地。
他曾多次请求我写一篇《沧浪亭记》,说:“从前苏子美写的《沧浪亭记》,是记叙沧浪亭的优美景色的。
现在请你记叙一下我为什么要重修这座沧浪亭。”
【二段】原文
余曰:“昔吴越①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园于子城②之西南,其外戚③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
迨淮南④纳土⑤,此园不废。
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⑥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
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
注释
①吴越:五代时十国之一,由唐末时镇海节度史钱缪建立,国都为杭州,占有今浙江及江苏西南一带。
宋统一了北方后,钱锡主动降宋。
②子城:城门外修筑的环形城墙,又称究城。
③外戚:帝王的母族或妻族。
④淮南:泛指淮河以南长江下游一带,即吴越所在地。
⑤纳土:宋初,钱缪将所辖的土地献出表示归顺宋室。
⑥禅者:禅,原为梵语音译,指修行佛事,后泛指佛事。
禅者,即僧人。
译文
我说:“从前五代时期吴越建国时,广陵王镇守苏州,在子城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园林,他的亲戚孙承佑也在旁边修建园林。
等到吴越王献出国土归顺宋朝时,这些园林并没有荒废。
苏子美在这里开始修建沧浪亭,后来由僧人居住了,这就是沧浪亭变成大云庵的原因。
大云庵出现已有二百年了,文瑛寻访古人遗迹,又在荒废残败的基础上重新修复了苏子美所建的沧浪亭,这座大云庵又变成了沧浪亭。
【三段】原文
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
尝登姑苏之台①,望五湖②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③之所建,阖闾④、夫差⑤之所争,子胥⑥、种⑦、蠡⑧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缪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
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⑨所钦重如此。
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澌然⑩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注释
①姑苏之台:姑苏台,又称胥台,为吴王阉闯所建,在今苏州西南。
②五湖:这里特指太湖,一说为太湖及周边的四个小湖。
③太伯、虞仲:相传为周太王(古公宣父)之二子,二人为了让位于三弟季历,便逃避江南,建立了吴国,当地人拥戴太伯为吴君。
太伯死后,虞仲继位。
太伯,也作“泰伯”。
④阖闾:春秋时吴王,名光。
在与越王勾践作战时受伤身死。
⑤夫差:阖闾之子,即位后曾为父报仇,一度击败越国,使之臣服,其后又被越王勾践所灭。
⑥子胥:伍员,字子胥,楚大夫伍奢之子。
伍奢被楚王杀害,子胥逃至吴国,助阖闾战胜楚国,其后又助吴击败越国。
⑦种:文种,字少禽,越国大夫。
⑧蠡(lǐ):范蠡,字少伯,越国大夫。
文种和范蠡曾帮助勾践击败吴国。
⑨释子:僧人。
佛教的始祖为释迦牟尼,僧人为尊崇其始祖,故自称释子。
⑩澌(sī)然:冰块融化的样子。
澌,解冻时流动的冰。
译文
古往今来发生的变化,连朝廷和集市的面貌都会有所改变。
我曾经登上姑苏台,远望太湖的广阔浩荡,群山的苍翠一片,太伯、虞仲所创建的吴国,阖闾、夫差所争夺的土地,子胥、文种、范蠡所经营的事业,现在都已经荡然无存了,那大云庵和沧浪亭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钱寥乘乱夺取一方土地,占据了吴越一带,国富兵强,政权传到了四代。
他的子孙亲属也乘机大肆摆阔,修建的宫馆园林盛极一时。
而苏子美修建的沧浪亭,竟然被僧一º如此敬重。
由此可以看出士人要想名垂千古,不像冰块那样片刻之间就会消融殆尽,其中自有一定道理啊!
【四段】原文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译文
文瑛喜好读书作诗,和我们这些人交游时,大家称呼他为“沧浪僧”。
评析
沧浪亭,是当地的胜景之一,为这样的胜景作记,当属轻而易举之事。
然而,建亭人苏舜钦早就写过《沧浪亭记》(今尚存),如果归有光再拾人牙慧地描摹周围景色,那就索然无味了。
因此,作者在本文中确实是别具匠心,把重点放在怀古上,其实又不单纯是怀古,而是从中要悟出一个如何能“垂名于千载”的大道理。
文章的开头和结尾,并无新奇之处,一是点明写作的动机,二是简介委托人的概况。
这也是这类文章通常的写法。
作为重点的二、三两段则有如江河东下,一泻千里,其气势之雄伟,真令读者为之叹服。
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宫馆苑囿”都曾经是“极一时之盛”的瑰宝,而当地的名山大川又多与历史上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太伯、虞仲、阖闾、夫差、子胥、文种、范蠡等有关。
现在,山河依旧,人们所怀念的却是一座极其平凡的沧浪亭,甚至还要在废弃已久的基础上恢复它的原貌。
这又是为了什么?在这里,作者并不从正面去进行解释,而是留待读者自己去思考,从而作出正确的答案,也可以说是“尽在不言中”了。
和归有光其他的文章一样,本文的语言朴实无华,言简意赅,在古代散文中堪称典范之作。
青霞先生文集序
本篇是茅坤为沈炼的文集所写的序言。
沈炼,字纯甫,别号青霞山人。
他为人刚直,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而遭迫害,被流放塞上,后又因诗文指斥时弊而遭杀害。
本文写于沈炼死后的第六年,其时严嵩父子已经倒台。
文中真实地记载了沈炼与恶势力斗争的过程,歌颂了他的人格节操,是见诸记载的最早为沈炼平反昭雪的文章。
原文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
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赖天子仁圣,特薄其谴①②,徙之塞上。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
已而君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③。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场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国家也④。
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⑤。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
稍稍传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⑥,寻且坐罪罢去。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⑦。
而君之门人给谏俞君,于是裒辑其生平所著若干卷⑧,刻而传之。
而其子以敬,来请予序之首简。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以下,其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⑨,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
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⑩,刘之对疑于亢⑪。
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⑫,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⑬,而作之忾也⑭,固矣。
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所以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注释
①锦衣经历:即锦衣卫的经历官。
锦衣卫原是皇帝的近卫军,明代起监管刑狱,明中叶以后逐渐转为特务机构。
②薄其谴:减轻罪责。
③馘(ɡuó):指割下敌人的左耳。
④菅(j iān)刈(yì):像除草一样地随意残害百姓。
⑤什:篇。
⑥阃(kǔn)寄:指统兵在外的将领。
⑦报罢:罢官。
⑧裒(póu)辑:搜集。
⑨幽人:隐士。
⑩叔夜之诗:指嵇康的《幽愤诗》。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因为不满司马氏掌权而被司马昭杀害,《幽愤诗》为他在狱中所作。
⑪刘(fén):唐代人,文宗时应贤良对策,慷慨激昂,极言宦官之祸。
⑫荐绅:同“缙绅”,原是插笏于带的意思,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⑬塞垣:边塞的城垣。
⑭忾(kài):愤怒。
译文
青霞先生沈君,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皇帝,指责宰相。
宰相对他恨之入骨,正要罗织罪名陷害他,幸而依赖皇上的仁慈圣明,特地从轻发落,把他流放到塞外。
那个时候,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然传遍天下。
不久,沈君就疲困地带着妻子儿女,举家迁到塞上。
正逢北方的敌人多次侵入境内,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衙都束手无策,只是紧闭城垒,任凭敌人出没,没有射一支箭以相抵抗。
更有甚者,等到敌人退去,割取战死在疆场的中原士兵和野外行走的无辜百姓的耳朵去邀功请赏。
于是父亲哭儿子的,妻子哭丈夫的,哥哥哭弟弟的,到处都是,却没有地方控诉呼吁。
沈君上恨朝廷对于边疆防务的日益松弛懈怠,下恨将士们每日随意残害百姓以蒙骗国家,因此常常哭泣、叹息。
他于是将心中的忧郁从诗歌文章中抒发出来,以此来发泄胸中的郁结,文集中所载的诸篇就是这类作品。
沈君本来就是因为能够直谏而被当时的人所敬重,而他所作的诗歌文章,又大多有讥议讽刺的内容。
这些诗文渐渐传播开来以后,朝廷上下为之震惊恐惧,便开始拼命煽动构陷他,沈君的灾祸也就因此而形成了。
沈君被害以后,那些曾担任军职、勾结在一起陷害他的人,不久也都获罪罢官。
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
沈君的门生--给事中兼谏议大夫俞君,于是收集编纂了他生平所著的诗文若干卷,刊刻出来让它流传。
他的儿子以敬,来请我为之作序,放在文集的前面。
我拜读了沈君的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有古代志士的遗风吗?孔子删定《诗经》,自怨恨亲人的《小弁》篇、讽刺谗言的《巷佰》篇以下,那些忠臣、寡妇、隐者、愤世之人的作品,一同被编为《国风》、分为《大雅》、《小雅》的,篇目多得数也数不清。
难道这些都是古人所谓的中和之声吗?然而孔子没有轻易删掉它们的缘故,只是为了怜悯那些人,尊重他们的志向。
他还说:“这些诗是发自内心,停留在礼义上的。”
“说话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可以把它作为鉴戒。”我曾经按着次序考察了春秋以来的诗作,觉得屈原的《离骚》近乎怨恨,伍子胥的进谏近乎于逼迫君王,贾谊的奏章近乎激烈,叔夜的诗歌近乎愤慨,刘的对策近乎亢直。
然而若以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去收集编纂他们的作品,应当也是值得收录的。
沈君已经去世,然而天下的官员、士大夫现在一谈到他,没有不鼻子发酸、潸然落泪的。
唉!文集中所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世的人读到它们,足以使奸臣为之胆寒,使边防将士跃马疆场,兴起对敌人的愤恨。
这是一定的。
将来国家采风的使者出来看到了这些诗作,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把它们记述了下来。
至于文章辞句的写作技巧是否高妙,以及跟古代作家的为文宗旨是不是相合,这不是用来评定沈君大节方面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加以论述了。
解读
此文重在表彰青霞先生沈炼的德行和勇气,以及他的诗文所蕴含的气骨。
在茅坤的眼里,沈炼一生最值得推崇的就是他那刚直不阿的气节,所以此文对于沈炼的“直谏”进行了重点描述。
此文浩落苍凉,笔致亦浓,凛凛有生气,是卓然不凡的大手笔。
卷八 明文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
关于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历史故事,从司马迁称赞蔺相如是智勇双全的奇士开始,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几成定论。
王世贞在本文中却力排众议,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认为蔺相如的行为实有不妥之处。
作者的意见尽管尚有偏颇,但总的说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龛州山人,明太仓(今属江苏)人,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
他是明代后期著名的文学家,诗文俱佳,为当时文学派别“后七子”的领袖之一,一时士大夫以至词客名士多奔走其门下。
他积极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义。
晚年时文风有所改变,以平淡自然为主。
【一段】原文
蔺相如之完璧①,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注释
①“蔺相如”句:蔺相如,战国时赵国大夫。
赵惠文王时得到了一块宝物和氏璧,秦昭王欲用秦国的十五座城来与之交换。
赵王惧怕秦国,不敢不从命,便令蔺相如携璧入秦。
蔺入秦后,见秦昭王并无诚意,便派人暗地将璧送回赵国,自己仍留在秦国与秦王周旋。
其后,他在秦廷上揭露了秦王的欺诈行为,痛陈利害关系,使秦王不得不把他送回赵国。
译文
蔺相如为赵国保全了和氏璧,人们都称道他,我却不敢随声附和。
【二段】原文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
是时言取璧者情①也,非欲以窥赵也。
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
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注释
①情:原来的想法,本意。
译文
秦国用十五座城的空话,以此欺骗赵国胁迫它交出和氏璧。
这时的秦国想取得和氏璧是实情,并不是想入侵赵国。
赵国如果了解秦国的实情就可以不给它,如果不了解它的实情就给它;了解了实情但又怕它就可以给,了解了实情但不怕它就可以不给。
这个问题只要择一即可,为什么既害怕它又要惹怒它呢?
【三段】原文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
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
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①,斋②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
璧入而城弗予。
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
夫璧非赵璧乎?而十五城秦宝也。
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③也。
大王弗予城而绐④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
臣请就死于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
今奈何使舍人⑤怀而逃之,而归直于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
令秦王怒,而僇⑥相如于市,武安君⑦十万众压邯郸⑧,而责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
注释
①九宾:古代天子在举行重大的活动时采用的礼仪。
宾,通“傧”。
②斋:斋戒。
古人在举行大事之前,先独居一室,素食净身,表示重视虔诚之意,一般在祭祀天地、祖先时才这样做。
③草芥:小草。
④绐(dài):欺骗。
⑤舍人:门客,手下人。
⑥僇(lù):通“戮”,杀死。
⑦武安君:白起,秦国名将,武安君为其封号。
⑧邯郸:赵国国都,今属河北。
译文
秦国想得到和氏璧,赵国又不愿意给它,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存在谁是谁非。
如果把和氏璧给了秦国而秦国却不给十五座城,秦国就理亏了;如果秦国给了十五座城而赵国却暗地把和氏璧收回去,赵国就理亏了。
要想让秦国理亏,赵国就不如放弃和氏璧;如果担心失去了和氏璧,那就不如不给秦国。
秦王既然已经当面指着地图告诉蔺相如要把哪些城送给赵国,还举行了九宾之礼,自己斋戒后再接受和氏璧,那种局势就决定了他已经不得不交出十五城了。
如果蔺相如献上和氏璧后而秦王不给赵国十五城,蔺相如就可以上前指责他说:“我早就知道大王是不肯给十五城的,和氏璧不是赵国的国宝吗?十五城也是秦国的宝地。
现在如果大王由于想要和氏璧而放弃十五城的话,那么十五城的百姓就会深恨大王,认为您把他们像草芥一样丢掉了。
如果大王不肯给赵国十五城而骗取了和氏璧的话,那么您就会由于一块和氏璧而失信于天下。
我请求死在秦国,用来表明大王您的失信行为。”秦王听了后未必不归还和氏璧。
蔺相如为什么还要派手下人胸藏和氏璧而逃回赵国,从而把有理的一方归于秦国呢?当时秦王的内心还不想和赵国绝交。
如果秦王当时发怒了,把蔺相如在街市上杀死示众,并派武安君率十万大军兵临邯郸,追回和氏璧并谴责赵国失信的行为,一次胜仗就会使蔺相如招来灭族之祸,两次胜仗就会使和氏壁重落秦王之手了。
【四段】原文
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于璧也,天也!若其劲渑池①,柔廉颇②,则愈出而愈妙于用。
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注释
①劲渑(miǎn)池:赵惠文王二十年(前279年),秦王约赵王会于渑池(今属河南),在宴会上秦王强令赵王鼓瑟以羞辱之,蔺相如随即强令秦王击缶(fǒu,一种陶制器皿)。
劲,态度异常强硬。
②柔廉颇:由于蔺相如在渑池会上表现机智勇敢,返国后被拜为上卿,位在名将廉颇之上,致使廉颇不服并当众羞辱他。
蔺相如一再忍让,终使廉颇悔悟。
译文
所以我说,蔺相如之所以能保全和氏璧,这是天意如此!像他后来在渑池会上刚劲不屈,对廉颇则采取了温和的态度,他想出的办法越来越高明了。
他之所以能保全赵国,确实是上天在多方成全他啊!
评析
不盲从旧说,不迷信权威人士的意见,而能独出己见,而且言之有理,逻辑性强,这是本文最大的特点。
全文开头便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旧说的否定,接着便从蔺相如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政治形势进行周密的论证,当时的力量对比是秦强赵弱,但在“弱国无外交”的总的前提下,秦王也还是不得不考虑“曲直”的问题。
作者认为,应该千方百计地使秦王处于理曲的境地,而不必采取“使舍人怀(璧)而逃之”的不光明的手段。
况且,当时“秦意未欲与赵绝”,用正常手段来处理以城易璧的问题,完全可以获得圆满的结局,最后,作者又以蔺相如的行为可能会招致严重的后果来照应开头的“予未敢以为信也”。
其结构之谨严,论证之周密,确实令人叹服。
当然,本文的某些观点也有值得商榷之处。
作者在结尾时,把完璧归赵和赵国这种功绩的取得归功于“天”,认为这是天意的安排,我们认为,这是唯心主义的历史观。
把历史上所发生的一切现象都认为是天意如此,那就贬低了个人在当时所做的努力,也就无所谓是非善恶的区分了。
然而,这也是古人在思想上的一种局限性。
对此我们也不必苛求。
五人墓碑记
明朝末年,政治黑暗,以魏忠贤为代表的宦官专权,对正直的士大夫进行残酷镇压,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先后被杀,周顺昌仅仅因为招待过路经苏州的魏大中,也被拘捕杀害。
周顺昌被捕时,对阉党已是切齿痛恨的苏州市民终于不胜愤怒,万人群起,攻击差役。
事后官府捕杀市民五人示众。
本篇是作者在阉党倒台后,为五位殉难者所写的墓碑记,文中叙述了事件的经过,歌颂了五人的深明大义、死得其所。
原文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
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①,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
呜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
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②,何也?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
吾社之行为士先者③,为之声义,敛资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
缇骑按剑而前④,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⑤。
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
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⑥。
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⑦。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⑧,谈笑以死。
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
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⑨,卒与尸合。
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夫!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⑩,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
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
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⑪,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
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
凡四方之士,无有不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予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注释
①除:修治。
魏阉:魏忠贤,明熹宗时为执秉太监,他借着熹宗醉心于做木工活而不理朝政的时机,独揽大权,残害忠良。
②曒曒(jiǎo):明亮的样子。
③吾社:张溥所组织的文社“应社”。
④缇(tí)骑:指明代特务机关逮捕人犯的吏役。
⑤抶(chì):打倒。
⑥溷(hùn):厕所。
藩:篱笆。
⑦傫(lěi)然:堆积的样子。
傫:通“累”。
⑧詈(lì):骂。
⑨脰(dòu)头颅。
⑩缙绅:原是插笏于带的意思,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⑪圣人:指崇祯皇帝,他即位后,尽诛阉党。
投缳:自缢。
译文
这五个人,是周公蓼洲被捕时,为正义所激奋而死的。
到了现在,吴郡的贤士大夫向当局请示,准予他们清理魏阉已废生祠的旧址来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前立碑,来表扬他们的事迹。
啊,这也算是够隆重的了!五人的牺牲,距离现在为他们修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
在这十一个月当中,那些富贵的人,官运亨通的人,因为患病而死,死了就湮没于世,不足称道的,也是很多的了,何况那些生活在草野之中普通人呢?惟独这五个人光耀于世,这是为什么呢?我还记得周公被捕,是在丁卯年三月十五日。
我们复社里那些道德品行可以作为读书人表率的人替他申张正义,募集钱财为他送行,哭声震天动地。
这时前来抓人的缇骑按着剑把上前问道:“谁在为他哭?”大家不能忍受,把他们打倒在地。
这时以大中丞官衔作吴地巡抚的毛一鹭,是魏阉的私党,周公的被捕就是由他指使的;吴郡的百姓正对他切齿痛恨,于是趁他厉声呵叱的时候,就呼喊起来,一起追打他,他躲到厕所里才得以逃脱。
不久,他以吴郡百姓暴动的罪名请奏朝廷,追究这件事,处死了五个人,他们是: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就是现在并排埋藏在坟墓里的人。
这五个人受刑的时候,意气昂扬,喊着巡抚的名字大骂,谈笑着死去。
被砍下的头颅放在城上,神色没有一点儿改变。
有几位贤士大夫拿出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五人的头颅,用匣子盛好,最后同尸身合在一起。
所以现在的墓中,是五个人完整的遗体。
唉!在魏阉乱政的时候,当官而能够不改变自己的志节的,这么大的天下,又能有几人呢?而这五个人出身平民,平时没有受到过诗书的教育,却能为大义所激昂,踏上死地而不反顾,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况且当时假传的诏书纷纷下达,对受牵连的东林党人的抓捕,遍布了全国,终于因为我吴郡百姓愤怒抗击,使他们不敢再株连治罪。
魏阉也犹疑不决,畏惧正义,篡夺帝位的阴谋难于立刻发动,等到圣明的皇帝即了位,魏阉就在放逐的路上自缢而死,这不能不说是这五个人的功劳啊!由此看来,那么,今天那班职高位显的高官们,一旦因获罪而接受惩治时,有的脱身逃跑,不能被远近的人收留;有的剃发为僧,闭门不出,假装疯狂而不知逃往何处。
他们可耻的人格,卑劣的行为,比起这五个人的死来,孰轻孰重本该是怎样的呢?因此周公蓼洲,忠义显于朝廷,得到皇上追赠的谥号,美名远扬,荣耀于死后;而这五个人也得以修建大墓重新安葬,并将他们的姓名并排刻在这大堤之上,凡是四方过往的行人,没有不到他们的墓前跪拜哭泣的,这真是百代难得的际遇呀!要不是这样,假使这五个人都保全了他们的头颅,老死在家里,尽享天年,但人人都可以把他们当做仆役来使唤,怎么能够使英雄豪杰们拜倒在他们的墓前,紧握手腕,愤慨异常,发出志士仁人的悲叹呢!所以,我和同社的各位先生,为这座墓空有石碑没有碑文而感到难过,就写了这篇碑记,也借以说明死生的重大意义,平民百姓也是能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
文中提到的那几位贤士大夫是:太仆卿吴公因之,太史文公文起和姚公孟长。
解读
本篇夹叙夹议,议论随叙事而入,作者对五位义士的钦佩和痛惜,以及对魏阉的愤怒也随之流露。
如“予犹记周公之被逮”一段,虽然是叙述五人遇害的经过,但文中“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一句,依然暗含了作者对魏阉的痛恨之情。
此文还通过层层对比,突出人物的性格特点。
如他以“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的病死跟“草野之无闻者”的就义对比,反衬五位义士的死得其所;以饱读诗书的“缙绅”与“素不闻诗书之训”的五位义士相比,反衬后者明晓事理、辨别黑白;以苟活性命的“高爵显位”之人与五人对比,突出后者的慷慨就义。
三个对比层层推进,显示了五人的“死生之大”。
这种写法既可以突出五位义士的高尚形象,又能增强文章的气势。
卷八 明文 徐文长传
(袁宏道)
徐文长(1521-1593),名渭,字文长,晚年号青藤道人,明代后期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
他在早年曾考中秀才,其后屡试不中,一度担任总督胡宗宪幕宾,其后宗宪获罪下狱,他便从此潦倒浪游,最后贫病交加而死。
作者在这篇传记中充分表现了对这个落魄的奇才的敬慕之情与惋惜之意。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属湖北)人,晚明著名文学家。
他累官至稽勋郎中,后退隐归家,专门从事写作。
他和兄宗道、弟中道被时人称为“三袁”。
他们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而倡导不拘一格、独抒性灵的创作路线,对当时影响很大,被称为“公安体”。
袁宏道的主要作品有《袁中郎集》。
【一段】原文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①诸生②,声名籍甚。
薛公蕙③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
然数奇④,屡试辄蹶⑤。
中丞胡公宗宪⑥闻之,客诸幕⑦。
文长每见,则葛⑧衣乌巾,纵谈天下事。
胡公大喜。
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⑨,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
议者方之刘真长⑩、杜少陵⑪云。
会得白鹿⑫,属文长作表。
表上,永陵⑬喜。
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
注释
①山阴:今浙江绍兴。
②诸生:古代经过考试被录取为府、州、县的学生,称为生员,俗称秀才。
③薛公蕙:薛蕙,曾任吏部考功郎中。
校越:任越州学官(主持当地教育、考试的官职)。
④数奇(jī):遭遇不顺当,运气不好。
⑤蹶(juě):挫折,失败。
⑥胡公宗宪:胡宗宪,明世宗时任浙江巡抚。
⑦幕:幕僚。
地方军政长官衙署中多聘请一些饱学之士来充任,负责参谋、顾问等工作。
⑧葛: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其纤维可织葛布,葛布为一种粗劣衣料。
⑨介胄之士:泛指将士。
介,铠甲。
胄,头盔。
⑩刘真长:刘忮(zhì),字真长,晋简文帝时宰相。
⑪杜少陵:杜甫,号少陵,唐代诗人。
⑫白鹿:古人认为白色的鹿为国家升平的征兆。
⑬永陵:明世宗嘉靖帝(1522-1566)的陵墓名,这里是借代的用法。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的秀才,名声很大。
薛蕙任绍兴学官时,赏识他的才能,认为他是国家的杰出之士。
但是他的命运不好,屡次参加乡试都落榜了。
中丞胡宗宪听说他的情况后,便请他来做幕宾。
徐渭每次进见,都是身穿粗布衣,头戴黑头巾,高谈阔论天下大事。
胡宗宪很喜欢他。
当时,胡宗宪正统率多支边防军队,威名远镇东南,将领们前去进见时都要跪着说话,匍匐行走,谁也不敢抬头,而徐渭只凭着胡宗宪部下一介书生的身份竟敢傲视他。
喜欢评论的人把他比做刘愦、杜甫。
有一次胡宗宪捕获了一头白鹿,让徐渭撰写一篇表文上奏。
表文呈到皇帝那里,嘉靖帝很是高兴。
胡宗宪因此对他更加器重,后来的一切上疏和文牍,都由他来执笔。
【二段】原文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①,遂乃放浪曲蘖②,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③之地,穷④览朔漠。
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
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
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⑤之寒起。
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⑥之流亚⑦也。
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⑧,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
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⑨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
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
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
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
注释
①有司:原指各级官吏,这里特指考官。
②曲蘖(niè):酒母,这里借代为酒。
③齐、鲁、燕、赵:华北一带。
齐、鲁、燕、赵都是战国时的国名,后世遂以国名代替其所处之处。
④穷:全部,完全。
⑤羁人:寄居在外作客的人。
⑥韩、曾:韩愈、曾巩,他们都是“唐宋八大家”中的散文作家。
⑦流亚:一类的人。
⑧骚坛主盟者:指当时“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贞,他主张“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与徐文长的观点不同。
⑨欧阳公:欧阳修,宋代文学家。
译文
徐渭对自己的文才武略很自信,喜好想出奇妙的计谋,议论军事时大多切中要害,在他看来,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能令他称心如意的,他的一生竟没有遇上好的机会。
徐渭既然在仕途上不能被考官赏识,便沉溺在放纵饮酒上,纵情于山水之间,跑遍齐、鲁、燕、赵各地,饱览塞北沙漠之乡。
他所看到的山峦奔腾,海浪壁立,沙暴陡起,惊雷震动,狂风怒吼,树木倒伏,幽深山谷,宏伟城池,以及各色人物,鱼虫鸟兽等一切令人惊奇骇怪的景物,都一一反映在他的诗篇中。
他的胸中又有一种蓬勃的不可磨灭的气概,以及英雄失意、无处可以立足的悲愤。
因此他的诗篇中,似怒似笑,好像激流在峡谷中轰鸣,好像萌芽破土而出,好像寡妇在黑夜哀泣,好像游子在寒夜启程。
虽然说他在诗歌的体裁声律上尚有不足之处,然而能做到别出心裁,有一种王者的尊严风度,不是那些用女声女气来讨好别人的作家所能望其项背的。
他写的文章具有独到的见解,气势稳重而章法谨严。
不会因为模拟而有损自己的才气,也不会因为议论而有伤自己的风格,可称为韩愈、曾巩一类的作家了。
徐渭的作品一向不和当时流行的格调合拍,对于当时所谓的诗坛领袖人物,徐渭都愤怒地斥责他,所以他的名声无法传出越地之外。
可叹啊!他喜欢书法,笔意奔放就像他的诗篇一样。
在苍劲中呈现出妩媚的姿态,这也就是欧阳公所说的“姣艳的女子即使到了老年还是风韵犹存”。
偶尔凭借着他的余力,涉足花鸟的画卷创作,都画得不同凡响而富有情趣。
后来由于起了疑心而误杀了他的续配夫人,被捕入狱判处死刑。
经过张太史元汴的竭力斡旋,才被释放出狱。
到了晚年,他的愤世之心更加深刻,故作疯癫的行为越来越厉害。
达官贵人来访时,有时竟拒而不见;经常带着钱到酒店去,招呼一些市井小民在一起喝酒;有时手拿斧子砍破自己的头颅,血流满面,连头骨都砍断了,用手一按就能发出响声;有时用锐利的锥子刺自己的双耳,竟深入一寸多,居然还没有死。
【三段】原文
周望①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
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
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注释
①周望:陶望龄,字周望,任翰林院编修。
译文
周望说:徐渭晚年所作的诗文更为奇妙,没有刻印,手稿收藏在家中。
我的同年朋友有个在绍兴做官的,就拜托他抄录一遍,到现在还未送来。
我当前能看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
然而徐渭竟由于在当世不得志,满怀悲愤而死了。
【四段】原文
石公①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②。
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
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
独③身未贵耳。
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
胡为不遇哉!梅客生④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
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
悲夫!
注释
①石公:作者自称。
②囹圄(línɡyǔ):监狱。
③独:只是。
④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作者之友,曾任兵部右侍郎。
译文
我说:先生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因而得了疯病;疯病还没有治好,又进了监狱。
从古到今的文人,没有一个像先生这样既不得志又贫困交加的人。
然而,胡公是绝代的豪杰人物,嘉靖帝又是英明的君主。
先生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的礼遇,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先生撰写的表文上奏朝廷,皇帝很是高兴,这说明皇帝也是了解先生的。
只不过是先生没有身居显贵要职罢了。
先生的诗文崛起当时,一扫近代的种种不良文风,千百年以后自会有定评,怎么能说他没遇上好时机呢!梅客生曾寄给我一封信说:“徐渭是我的老友,他的病比他这个人还要怪,他这个人比他的诗还要怪。”我认为徐渭没有一处是不怪的。
正因为没有一处是不怪的,所以才使得他到处都不得意。
可悲啊!
评析
徐文长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他在文学、戏曲、书法、绘画等方面都有较深的造诣,对后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奇人”,终于贫困潦倒而死,这不能不令有识之士为之扼腕叹息。
正是基于这个出发点,袁宏道以饱满的热情和生动的笔调为之作传,可称为一篇血泪之作。
为人作传记,应抓住人物的本质及其有代表性的事迹,本文正是如此。
徐文长是个“奇人”,所以作者便在“奇”字上大作文章,这篇短文中“奇”字出现了不下十次之多。
特别是结尾中的“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更是画龙点睛之笔,说明他以“奇”见称于世,而吃亏也在这个“奇”字上。
一个“奇”字概括了徐文长的一生,这就是人物的本质。
在介绍徐文长的事迹时,作者十分尊重客观事实。
一方面肯定了他的足智多谋和多才多艺,另一方面也含蓄地指出了他的恃才傲物、曲高和寡的不足之处。
这种写作态度是严肃的。
袁宏道驾驭文字的能力是非凡的。
例如,他在评论徐文长的诗篇特点时说:“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这些比喻真是妙语传神,把诗篇中的思想感情做到形象化了。
历史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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