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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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 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 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 萬蕊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 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 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作這一首《無俗念》詞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有道之士。 此人姓丘,名處機,道號長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詞品》評論此詞道:「長春,世之所謂仙人也,而詞之清拔如此」。 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讚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 詞中所頌這美女,乃是古墓派傳人小龍女。 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 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便寫下這首詞來。 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鵰大俠楊過為妻。 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卻另有一個少女,正在低低念誦此詞。 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身穿淡黃衣衫,騎著一頭青驢,正沿山道緩緩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他。」這一個「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鵰大俠楊過了。 她也不拉韁繩,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一路上山。 過了良久,她又低聲吟道:「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腰懸短劍,臉上頗有風塵之色,顯是遠遊已久;韶華如花,正當喜樂無憂之年,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似是愁思襲人,眉間心上,無計迴避。 這少女姓郭,單名一個襄字,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有個外號叫作「小東邪」。 她一驢一劍,隻身漫遊,原想排遣心中愁悶,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獨游,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 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規模宏偉,工程著實不小,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共長八里。 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只見對面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奔瀉而下,再俯視群山,已如蟻蛭。 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遙見黃牆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心想:「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原,但華山兩次論劍,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生怕墮了威名,索性便不去與會?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名心盡去,武功雖高,卻不去和旁人爭強賭勝?」 她下了青驢,緩步走向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 石碑大半已經毀破,字跡模糊,不知寫著甚麽。 心想:「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後也須磨滅,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見一塊大石碑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塔,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 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 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 她神馳想像:「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卧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 郭襄自和楊過、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 她心中長自記掛,於是稟明父母,說要出來遊玩山水,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 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也便心滿意足了。 偏生一別之後,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處隱居,郭襄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始終沒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近訊。 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自己十六歲生日之時,無色瞧在楊過的臉上,曾託人送來一件禮物,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但不妨去問他一問,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這才上少林寺來。 正出神間,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噹啷之聲,一人誦念佛經:「是時葯叉共王立要,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說勝妙伽他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只聽得鐵鏈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 郭襄低聲道:「我要問他,如何才能離於愛,如何能無憂無怖?」隨手將驢韁在樹上一繞,撥開樹叢,追了過去。 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小徑,一個僧人挑了一對大桶,正緩緩往山上走去。 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那僧人頸中、手上、腳上,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行走時鐵鏈拖地,不停發出聲響。 這對大鐵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桶中裝滿了水,重量更是驚人。 郭襄叫道:「大和尚,請留步,小女子有句話請教。」 那僧人回過頭來,兩人相對,都是一愕。 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三年以前,兩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 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但內功深湛,不在當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覺遠大師。 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覺遠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合十行禮,並不答話,轉身便走。 郭襄叫道:「覺遠大師,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郭襄啊。」覺遠又是回首一笑,點了點頭,這次更不停步。 郭襄又道:「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如何這般虐待你?」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搖,示意她不必再問。 郭襄見了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個明白?當下飛步追趕,想搶在他面前攔住,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又挑著一對大鐵桶,但郭襄快步追趕,始終搶不到他身前。 郭襄童心大起,展開家傳輕功,雙足一點,身子飛起,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 郭襄叫道:「大和尚,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鐵鏈聲噹啷噹啷有如樂音,越走越高,直至後山。 郭襄直奔得氣喘漸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媽媽在華山之上,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當時還不大相信,今日一試,才知爹媽的話果然不錯。」 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後,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 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瘋了,挑水倒在井中干麽?」覺遠神色平和,只搖了搖頭。 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覺遠又搖了搖頭。 郭襄心中著惱,說道:「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又不是啞了,怎地不答我的話?」覺遠合十行禮,臉上似有歉意,一言不發,挑了鐵桶便下山去。 郭襄探頭井口向下望去,只見井水清澈,也無特異之處,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心中滿是疑竇。 她適才一陣追趕,微感心浮氣躁,於是坐在井欄圈上,觀看四下風景,這時置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橫若列屏,崖下風洇飄渺,寺中鐘聲隨風送上,令人一洗煩俗之氣。 郭襄心想:「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裡,和尚既不肯說,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當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問。 走了一程,忽聽得鐵鏈聲響,覺遠又挑了水上來。 郭襄閃身躲在樹後,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麽鬼。」 鐵鏈聲漸近,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手中卻拿著一本書,全神貫注的輕聲誦讀。 郭襄待他走到身邊,猛地里躍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麽書?」 覺遠失聲叫道:「啊喲,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郭襄笑道:「你裝啞巴裝不成了吧,怎麽說話了?」覺遠微有驚色,向左右一望,搖了搖手。 郭襄道:「你怕甚麽?」 覺遠還未回答,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一高一矮。 那瘦長僧人喝道:「覺遠,不守戒法,擅自開口說話,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說話?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覺遠垂頭喪氣,點了點頭,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 郭襄大為驚怒,喝道:「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嗎?我識得這位大師,我自跟他說話,干你們何事?」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說:「千年以來,少林寺向不許女流擅入。 姑娘請下山去罷,免得自討沒趣。」郭襄心中更怒,說道:「女流便怎樣?難道女子便不是人?你們干麽難為這位覺遠大師?既用鐵鏈捆綁他,又不許他說話?」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著。 何勞姑娘多問?」 郭襄怒道:「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你們欺他仁善,便這般折磨於他,哼哼,天鳴禪師呢?無色和尚、無相和尚在那裡?你去叫他們出來,我倒要問問這個道理。」 兩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 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侶向來只稱「老方丈」、「羅漢堂座師」、「達摩堂座師」,從來不敢提及法名,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師之命,監視覺遠,這時聽郭襄言語莽撞,那瘦長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門清凈之地滋擾,莫怪小僧無禮。」 郭襄道:「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那便算了,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 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又見她腰懸短劍,沉著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下山去罷。」郭襄摘下短劍,雙手托起,冷笑道:「好罷,謹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聽師伯、師叔、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源,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山門。 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但已在少林寺範圍之內,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劍,於是伸手便去接劍。 他手指剛碰到劍鞘,突然間手臂劇震,如中電掣,但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推得他向後急仰,立足不定,登時摔倒。 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經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這才不再滾動。 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喝道:「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轉過身來,踏上一步,右手一拳擊出,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變成雙掌下劈,正是「闖少林」第二十八勢「翻身劈擊」。 郭襄握住劍柄,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 那僧人沉肩回掌,來抓劍鞘。 覺遠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說。」便在此時,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劍鞘,正欲運勁里奪,猛覺手心一震,雙臂隱隱酸麻,只叫得一聲:「不好!」郭襄左腿橫掃,已將他踢下坡去。 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滾,頭臉上擦出不少鮮血,這才停住。 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當真好沒來由。」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當即抽出短劍,便往他手腳上的鐵鏈削去。 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只聽得噹啷啷幾聲響,鐵鏈斷了三條。 覺遠連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麽使不得?」指著正向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咱們快走。 你那個姓張的小徒兒呢?帶了他一起走罷!」覺遠只是搖手。 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多謝姑娘關懷,小的在這兒。」 郭襄回過頭來,只見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偉,臉上卻猶帶稚氣,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 比之當日,他身形已高了許多,但容貌無甚改變。 郭襄大喜,說道:「這裡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咱們走罷。」張君寶搖頭道:「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郭襄指著覺遠道:「那兩個惡和尚用鐵鏈鎖著你師父,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覺遠苦笑搖頭,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脫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決不能便此撒手不顧;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當下一手拉了覺遠,一手拉了張君寶,頓足道:「快走快走,有甚麽事,下山去慢慢說不好嗎?」兩人只是不動。 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衝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齊眉木棍,吆喝道:「那裡來的野姑娘,膽敢來少林寺撒野?」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師兄不得無禮,這位是──」 郭襄忙道:「別說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說不定鬧下去會不可收拾,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又補上一句:「咱們翻山走罷!千萬別提我爹爹媽媽和朋友的姓名。」只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又湧出七、八名僧人來。 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武功頗為了得。 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氣卓立,靜觀其變。 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 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兒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 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歸蒙古該管,只是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於調兵遣將,也無餘力來理會少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並無不同。 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十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 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蓬,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嗎?」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 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 第二和第三名黃衣曾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 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也不敢留著女施主的兵刃。 女施主一到山下,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 郭襄聽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鬥,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乾凈?」 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里眼前黃影幌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跟著勁風颯然,五隻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 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後,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 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後再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回頭找這場子。 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 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當下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 郭襄被他這麽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刷的一聲,寒光出匣。 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 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當下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衝去。 眾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擋住。 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的精妙,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但見青光激蕩,劍花點點,便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 但背後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的夾攻。 按理郭襄早已抵擋不住,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不願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只求將她打倒,訓誡一番,扣下兵刃,將她逐下山去。 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近身去。 眾僧初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時更有分寸,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 正斗之間,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斗。 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幾句。 郭襄已斗得氣喘吁吁,劍法凌亂,大聲喝道:「說甚麽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倚多為勝。」 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麽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 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幹?」 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 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 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這便上來遊覽玩耍。 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 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於精進修為,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越響。 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除非將我殺了,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無人知曉。」 她本來伶牙利齒,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的過錯,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 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 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甚麽好聽?」當下哼的一聲,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將短劍捲起,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願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回,老衲恭送下山。」 郭襄嫣然一笑,道:「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的風範呢。」她既佔到便宜,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當下伸手拿劍,一提之下,不禁一驚。 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 她連運三下勁,始終無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 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手勁便此略松,郭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 郭襄笑道:「桃花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法。 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 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偏要試她出來,當下朗聲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 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甚麽說的,自是唯命是聽。」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 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應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 無色甚是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識得這個女郎?說道:「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 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甚麽為難。」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 老衲若是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八擔水。 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已計議定當,尋思:「這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禦,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 不如我佔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 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 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迴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天紳倒懸」。 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劍刺空,眼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逕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這如此兇險的劍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短劍幌了幾幌,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犬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餘,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 丐幫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於偷學了一招半式。 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不少,雖然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來,卻也駭人耳目。 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甚麽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術,她只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過於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 郭襄心想:「我只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只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 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不但劍招凌厲,而且講究丰神脫俗,姿式嫻雅,眾僧人從所未見,無不又驚又喜。 少林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走的均是剛猛路子,那「玉女劍法」絕少現於江湖,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術又截然相反,其實以劍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於少林各路劍術,只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有如佛經中云:「容儀婉媚,莊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術,只盼再看一招,當下斜身閃避,待她再發。 郭襄劍招斗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 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 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 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幾成,但劍術之奇,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 屈指數來,郭襄已連使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 他盛年時縱橫江湖,閱歷極富,十餘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與本寺的武功相互參照比較,而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 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數招中必能瞧出他的來歷,和郭襄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餘地。 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儘是當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只瞧得無色眼花繚亂,那裡說得出甚麽名目。 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麽端倪。 只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劃成弧形,交相撞擊。 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 她當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過相鬥,弱不敵強,使「泥鰍功」溜開。 這時便依樣葫蘆。 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無色禪師也並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 無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 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份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 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 他這左掌圈花一揚,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逕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谷」、「養老」三穴。 她於「一陽指」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斗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變招。 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並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鬥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單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和,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 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手,當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傑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並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當下雙掌划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掌便須向後一拗而斷。 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奧。 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難道你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 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 這鐵掌功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女郎猛地里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嚇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來不願便此傷她,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分忌憚。 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當下急忙收掌,退開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甚麽門派?」左手一揚,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 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呼。 這一招「苦海回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卻是別派所無。 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一扭,重則扭斷敵人頭頸,輕則扭托關節,乃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 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子面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能對拆,當下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她頸後。 這一招叫做「挾山起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 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制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雙足離地,還能施展甚麽功夫,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派。 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 郭襄用力掙扎,叫道:「放開我!」只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 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還不放我?」 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老衲這一大把年紀,做你祖父也做得,還怕甚麽?」說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 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被制,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識不出她的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 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面,笑道:「我怎麽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 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 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長。 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然不凡。」 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 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來,全憑著這對鐵羅漢。 楊大哥可好,你可有見到他嗎?」 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自然認得。 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剎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的下落。 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 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 後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 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 郭襄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那裡。 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 嗯,我還沒謝過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今日得謝謝你啦。」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 你見到楊大俠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幾時方能見著他啊。」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 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沖著楊過的面子,都受邀趕到祝壽,即使無法分身的,也都贈送珍異賀禮。 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 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 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 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的身份。 她適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甚麽,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 這樣吧,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們找一家飯舖,讓老和尚作個東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 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氣。 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大和尚,還請代致歉意,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施了一禮,轉身下坡。 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 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後,便即回寺,沒來襄陽道賀,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豈是相待貴賓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於是微微一笑,說道:「走吧!」 ※※※ 二人並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後,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首一看,只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不敢走近。 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 便在此時,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 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干甚麽?」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 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商議。」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甚麽?你有事便請回去。 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喝酒論武,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 無色迴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後,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並肩而行。 郭襄問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干甚麽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 郭襄奇道:「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他又犯了甚麽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甚麽事弄錯了。」 張君寶嘆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嗎?」張君寶道:「是啊。 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 我師徒倆無奈,只得回寺稟報方丈。 那部楞伽經是達摩祖師親手所書,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以致失落這般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 郭襄嘆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甚麽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 我聽寺里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 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自是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 郭襄笑道:「這麽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嘆了口氣,心想:「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凈了。」 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 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聲,招呼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捨,卻又沒甚麽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縱身一躍,上了驢背。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 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 他向張君寶道:「你回寺中去,別在山裡亂走亂闖。」 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無色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嗎?」 郭襄下了驢背,接過一看,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瀋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年,十天之後,崑侖三聖前來一併領教。」筆勢挺拔遒勁。 郭襄問道:「崑侖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 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搖頭道:「我不識得他們。 連『崑侖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郭襄道:「甚麽奇怪啊?」 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 你道這張紙箋是在那裡得來的?」郭襄道:「是崑侖三聖派人送來的嗎?」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甚麽奇怪。 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中來挑戰較藝。 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是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 我們做和尚的,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還算是佛門弟子嗎?」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若是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 少林寺的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 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那裡去啦。 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 我少林寺僧眾數百,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無人見到?這羅漢堂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斷。 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裡,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甚麽崑侖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亂,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 是也不是?」 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面,自是決無疑心。 但也是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 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 大和尚,你怕甚麽?十天之後他們倘若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 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係,我便不用擔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只怕崑侖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 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 甚麽叫做『一併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這三個傢伙要『一併領教』嗎?」 她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甚麽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 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 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 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崑侖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試武藝,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 無色見她側頭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說道:「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至今尚在,這崑侖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少林寺也總當跟他們周旋一番。 郭姑娘,半月之後,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且看崑侖三聖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說到此處,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 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這說話的樣子,能算是佛門子弟嗎?好,半月之後,我靜候好音。」說著翻身上了驢背。 兩人相視一笑。 郭襄催動青驢,得得下山,心中卻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 ※※※ 她心想:「怎生想個法兒,十天後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又想:「只怕那崑侖三聖未必是有甚麽真才實學的人物,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那便熱鬧不起來。 只要他們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這一場『崑侖三聖大鬧少林寺』便有些看頭。」 想到楊過,心頭又即鬱郁,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 她心頭早已千百遍的想過了:「其實,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還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煩惱?他所以悄然遠引,也還是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我卻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觀之不盡。 如此遊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 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荼。 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 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 走出十餘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相互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 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鵲、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 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嗎?」 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 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裡,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 突然錚的一聲,琴聲至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仰天長嘆,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 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 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劃一劃的劃了起來,劃了一劃又是一劃。 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划,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 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劃。 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那裡是甚麽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 那人划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 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 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劃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招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 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一時之間妙招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 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布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三十九著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 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逕棄中原,反取西域?」 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 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那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 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稜稜,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 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 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 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願聞清音。」 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 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 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於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檗》。 她的手法自沒甚麽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檗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遊盪,獨來獨往,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 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痴痴的站著。 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 ※※※ 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迹。 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崑侖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 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麽事兒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 我偏這麽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 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乾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 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 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 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掛著裝兵刃的布囊。 郭襄心念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崑侖三聖了。 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後。 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趕不及。 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有些支持不住。 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 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 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 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 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硃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咪咪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 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 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 郭襄心下著惱,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嗎?」青臉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崑侖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嗎?誰勝誰敗啊?」 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 紅臉老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崑侖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麽?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干甚麽?」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嗎?」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手掌一揚,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采,自己是何等身份,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身形微幌,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間懸著的短劍。 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郭襄但覺涼風輕揚,人影閃動,佩劍便給他搶了過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兒,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 其實以她武功閱歷,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後,旁門左道之士幾乎也是無人不曉,就算不礙著郭靖、黃蓉的面子,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 兼之她人既美麗,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屠狗負販之徒,她也一視同仁,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飲一杯。 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她竟履險如夷,逢凶化吉,從來沒吃過大虧。 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奪,自忖武功遠遠不及,但如就此罷休,心下又豈能甘? 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冷冰冰的道:「你這把劍,我暫且扣下了。 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 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聽此人說話,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童,心想:「好哇!你罵了我,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逞威風?」她定了定神,強忍一口怒氣,說道:「你叫甚麽名字?」 青臉老者哼了一聲,道:「甚麽『你叫甚麽名字』?我教你,你該這麽問:『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 郭襄怒道:「我偏要問你叫甚麽名字。 你不說便不說罷,誰又希罕了?這把劍又值得甚麽?你為老不尊,偷人搶人的東西,我也不要了。」說著轉過身子,便要走出石亭。 忽然間眼前紅影一閃,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笑咪咪的道:「女孩兒家脾氣不可這般大,將來去婆家去做媳婦兒,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嗎?好,我便跟你說,我們是師兄弟三人,這幾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 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神州中原,本是沒你三個的字型大小。」 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 紅臉老者道:「請問姑娘,尊師是那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這時心下真的惱了,說道:「我爹爹姓郭,單名一個『靖』字。 我媽媽姓黃,單名一個『蓉』字。 我沒師父,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兒。」 三個老者又相互望了一眼。 青臉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黃蓉?他們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是誰的弟子?」 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別說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卻又不似假裝不知。 她心念一動,當即恍然:「這崑侖三聖遠處西域,從來不履中土。 以這般高的武功,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那麽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也不足為奇的了。 想必他們在崑侖山深處隱居,勤練武功,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想到這裡,登時釋然,怒氣便消,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說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陽城這個『襄』字。 好啦,我已對你們說了。 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兒很乖,一教便會,這才是尊敬長輩的道理。」指著那黃臉老者道:「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 我是二師兄,姓方,叫方天勞。」手指青臉老者道:「這位是三師弟,姓衛,名叫天望。 我們師兄弟三個,排行中都有一個『天』字。」 郭襄「嗯」了一聲,默記一遍,問道:「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們跟那些和尚們比過武嗎?卻是誰的武功強些?」 青臉老者衛天望「咦」的一聲,厲聲道:「怎地你甚麽都知道了?我們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試武藝,天下沒幾人知道,你怎麽得知?快說,快說!」說著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緊了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她。 郭襄暗想:「我豈能受你的威嚇?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但你越惡,我越是不說。」向著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這個名字不好,為甚麽不改作『天惡』?」衛天望怒道:「甚麽?」郭襄道:「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當真少見,搶了我的東西,還這麽狠霸霸的,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嗎?」衛天望喉頭胡胡幾聲,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胸腩突然間脹大了一倍,似乎頭髮和眉毛都豎了起來。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三弟,不可動怒!」拉著郭襄手臂往後一扯,將她扯後數尺,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 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他若猛然出手,其勢定不可當,不由得也暗生懼意。 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勁透指節,喀的一聲,劍刃登時斷為兩截,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說道:「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斷劍了?」 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更是駭然。 衛天望見她變色,甚是得意,抬頭哈哈大笑,這笑聲刺入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響。 驀地里喀喇一聲,石亭屋頂破裂,掉下一大塊物事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連衛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運足內力,發出笑聲,方能震動屋瓦,其實這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只不過是運勁發功,大叫幾聲「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頂,不由得驚喜交集,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內力竟然大進。 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時,更是一驚,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雙手抱著一張瑤琴,躺在地下,兀自閉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這兒啊!」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撫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跳起身來,說道:「姑娘,我到處找你,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干甚麽?」那人道:「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麽尊姓大名?文謅謅酸溜溜的,我最不愛聽。」那人一怔,笑道:「不錯,不錯!越是鬧虛文,擺架子,越是沒真才實學,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那就最妙不過。」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嘿嘿冷笑。 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這般幫著自己。 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駕是誰?」 那人竟不理他,對郭襄道:「姑娘,你叫甚麽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單名一個襄字。」那人鼓掌道:「啊,當真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姑娘。 令尊郭靖郭大俠,令堂黃蓉黃女俠,除了無知無識之徒、不明好歹之輩,江湖上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他二人文武雙全,刀槍劍戟,拳掌氣功,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是凌駕古今,冠絕當時。 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爾不知他二位響噹噹的名頭。」 郭襄心中一樂:「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早聽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 看來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 我行二,卻叫我郭大姑娘,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真是笑話奇談了。」笑問:「那你叫甚麽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做『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這個名字倒謙遜得很。」何足道說道:「比之天甚麽、地甚麽的大言不慚、妄自尊大的小子,區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 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 那三人見他壓破亭頂而下,顯非尋常,初時尚且忍耐,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麽來歷。 但聽他言語愈來愈刻薄,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頰打去。 何足道頭一低,從他手臂底下鑽過。 衛天望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著的短劍已給他挾手奪去。 衛天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身法奇快,令人無法看清,但何足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身法手勢,均無甚麽特異之處。 衛天望一驚,搶步而上,出指如鉤,往他肩頭抓落。 何足道斜身略避,這一抓從他身側擦過。 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 衛天望左拳右掌,風聲呼呼,霎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 何足道左閃右避,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 他手中捧著短劍,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只微微一側身,衛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於年歲,武功雖不甚精,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見識是極高的,見何足道舉重若輕,以極巧妙身法,閃避極剛猛敵招,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 衛天望連發二十餘招,兀自不能逼得對方出手,猛地一聲低嗥,拳法忽變,出招遲緩,但拳力卻凝重強勁。 郭襄站在亭中,漸覺拳風壓體,於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 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將短劍插入腰帶,雙足穩穩站定,喝道:「你會硬功,難道我便不會嗎?」待衛天望雙掌推到,左手反擊一掌,以硬功對硬功,砰的一聲,衛天望身子一幌,倒退了兩步。 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 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毫不借勢取巧,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 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氣,大喝一聲,又是雙掌劈出。 何足道也是一聲猛喝,反擊一掌,喀喇喇聲響過去,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 衛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樁站住。 他對了這兩掌後,頭髮蓬亂,雙睛突出,模樣甚是可怖,雙手抱著丹田,呼呼呼的運了幾口氣,胸口凹陷,肚脹如鼓,全身骨節格格亂響,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便也不敢怠慢,調勻真氣,以待敵勢。 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本該發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兩步,直到兩人面對而立,幾乎呼吸相接,這才雙掌驟起,一掌擊向敵人面門,另一掌卻按向敵人小腹。 這一次他雙掌錯擊,要令對手力分而散。 招勢掌力,俱是凌厲已極。 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柔。 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鐵壁,甫覺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 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力弱者傷,中間實無絲毫迴旋餘地,不論衛天望拿樁站定,或是一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須迫得他口噴鮮血。 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出手!」兩人同時躍起,分別抓住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 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 衛天望雖未受傷,但五臟翻動,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氣緩不過來,登時委頓不堪。 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暗自驚怒,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閣下掌力之強,真乃世所少見,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你們這崑侖三聖僻處荒山,井底觀天,夜郎自大,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驀地一酸,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親,而是楊過。 只聽方天勞又道:「小老兒不才,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何足道道:「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在下可沒怪你,咱們不用比了。」 郭襄一怔:「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 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刷的一聲,拔劍出鞘,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之聲,良久不絕。 他一劍在手,笑容忽斂,左手捏個劍訣,平推而出,訣指上仰,右手劍朝天不動,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動手,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說著抽出半截短劍。 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後,劍刃只餘下七、八寸,而且平頭無鋒,連匕首也不像。 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右手舉起半截斷劍,斗然搶攻。 這一下出招快極,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何足道已連攻三招,雖因短劍太短,傷不著他,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心想:「這三招來得好快,當真難以招架,那是甚麽劍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 何足道三招過後,向旁竄開,凝立不動。 方天勞展開劍法,半守半攻,猱身搶上。 何足道閃身相避,只不還手,突然間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他卻又已縱身躍開。 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白光閃閃,出手甚是迅捷。 郭襄心道:「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只是帶了三分靈動之氣,卻更加厲害些──」正想到此處,忽聽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個「了」字剛脫口,左手劍鞘一舉,快逾電光石光,撲的一聲輕響,已用劍鞘套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右手斷劍跟著遞出,直指他的咽喉。 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無法回劍招架,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長劍,就地一滾,才閃開了這一招。 他尚未躍起,人影一閃,潘天耕已縱身過來,抓住長劍劍柄,一抖一抽,脫出劍鞘。 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好身法!」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 何足道道:「閣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頭向郭襄道:「郭姑娘,自從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請你品評品評。」郭襄道:「甚麽曲子啊?」何足道盤膝坐下,將瑤琴放在膝上,理弦調韻,便要彈琴。 潘天耕道:「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姓潘的還欲請教。」 何足道搖手道:「武功比試過了,沒甚麽餘味。 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 這是一首新曲。 你們三位愛聽,便請坐著,若是不懂,尚請自便。」左手按節撫弦,右手彈了起來。 郭襄只聽了幾節,不由得又驚又喜。 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考檗》,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蒹葭》之詩,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應一答,說不出的奇妙動聽,但聽琴韻中奏著:「考檗在澗,碩人之寬。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碩人之寬,碩人之寬──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獨寐寤言,永矢勿諼,永矢勿諼──」郭襄心中驀地一動:「他琴中說的『伊人』,難道是我嗎?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充滿了思慕之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 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考檗》和《蒹葭》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相互參差應答,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 她一生之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 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頗有書獃子的痴氣,既編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登時將別事盡皆拋在腦後。 但見他凝神彈琴,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裡,顯是對自己輕視已極,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長劍一指,點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來,我跟你比劃比劃。」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遊,遠遠望見水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於是不理會山隔水阻,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 忽然間左肩上一痛,他登時驚覺,抬起頭來,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但琴曲尚未彈完,俗人在旁相擾,實在大煞風景,當下抽出半截斷劍,當的一聲,將潘天耕長劍架開,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 這當兒何足道終於顯出了生平絕技,他右手彈琴,左手使劍,無法再行按弦,於是對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右手彈琴,琴聲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 潘天耕急攻數招,何足道順手應架,雙眼只是凝視琴弦,惟恐一口氣吹的部位不合,亂了琴韻。 潘天耕愈怒,劍招越攻越急,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總是給他輕描淡寫的擋開。 郭襄聽著琴聲,心中樂音流動,對潘天耕的挺劍急攻也沒在意,只是雙劍相交之聲擾亂了琴音。 她雙手輕擊,打著節拍,皺眉對潘天耕道:「你出劍快慢全然不合,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喏,你聽這節拍出劍,一拍一劍,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難聽。」 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見敵人坐在地下,單掌持著半截斷劍,眼光凝視琴弦,自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來,斗然間劍法一變,一輪快攻,兵刃相交的噹噹之聲登時便如密雨。 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 何足道雙眉一挑,勁傳斷劍,錚的一聲,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但就在此時,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 潘天耕臉如死灰,一言不發,轉身出亭。 三人跨上馬背,向山上急馳而去。 ※※※ 郭襄甚是奇怪,說道:「咦,這三人打了敗仗,怎地還上少林寺去?當真是要死纏到底嗎?」回過頭來,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手撫斷琴,似乎說不出的難受。 郭襄心想:「斷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嗎?」當下接過瑤琴,解下半截斷弦,放長琴弦,重行繞柱調音。 何足道搖頭嘆息,說道:「枉自多年修為,終究心不能靜。 我左手鼓勁斷他兵刃,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 郭襄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笑道:「你想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這是分心二用之法,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 你沒練到這個地步,那也用不著沮喪啊。」何足道問道:「是那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 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我媽媽、神鵰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夠。」何足道道:「世間居然有此奇人,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 郭襄黯然道:「要見我爹爹不難,其餘兩位哪,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但見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舉擊敗崑侖三聖,也足以傲視當世了,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鬱鬱不樂?」 何足道瞿然而驚,問道:「崑侖三聖?你說甚麽?你怎麽知道?」 郭襄笑道:「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自是崑侖三聖了。 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卻未免太自不量力──」 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問道:「有甚麽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崑侖三聖,崑侖三聖何足道,那便是我啊。」 郭襄吃了一驚,說道:「你是崑侖三聖?那麽其餘兩個呢?」 何足道道:「崑侖三聖只有一人,從來就沒三個。 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頭,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可以說得上是琴聖、劍聖、棋聖。 因我常年住於崑侖山中,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叫作『崑侖三聖』。 但我想這個『聖』字,豈是輕易稱得的?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聯起來說,便是『崑侖三聖何足道』。 人家聽了,便不會說我狂妄自大了。」 郭襄拍手笑道:「原來如此。 我只道既是崑侖三聖,定是三個人。 那麽剛才這三個老兒呢?」何足道道:「他們嗎?他們是少林派的。」 郭襄更是奇怪,道:「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 嗯,他們的武功果然是剛猛一路。 不錯,不錯,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對啦,那個黃臉病夫最後一輪急攻,卻不是韋陀伏魔劍?只是他加了許多變化,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 怎麽他們又是從西域來?」 何足道說道:「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 去年春天,我在崑侖山驚神峰絕頂彈琴,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出去一看,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已各受致命重傷,卻兀自竭力拚斗。 我喝他們住手,兩人誰也不肯罷休,於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 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時死了,另一個卻還沒斷氣。 我將他救回屋中,給他服了一粒少陽丹,救治了半天,終於他受傷太重,靈丹無法續命。 他臨死之時,說他名叫尹克西──」 郭襄「啊」的一聲,說:「那個跟他毆鬥的莫非是瀟湘子?那人身形瘦長,臉容便似殭屍一般,是嗎?」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麽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見過他們的,想不到這對活寶,最後終於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他一生作惡多端,臨死之時,懊悔卻也已遲了。 他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兩人互相防範,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看,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便下手將自己除去,獨霸這部經書。 兩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當真是寸步不離,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提心弔膽,魂夢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於是遠遠逃向西域。 到得驚神峰上之時,兩人已然筋疲力盡,都知道這般下去,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終於出手打了起來。 尹克西說,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那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結果反而是他略佔上風。 後來他才想起,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元氣始終不復。 否則的話,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崑侖山上了。」 郭襄聽了這番話,想像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死挨苦纏的情景,不由得惻然生憫,嘆道:「為了一部經書,也不值得如此啊!」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說了這番話,已然上氣不接下氣,他最後求我來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說甚麽經書是在油中。 我聽得奇怪,甚麽經書是在油中?欲待再問詳細,他已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我準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醒過來再問端詳,那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 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但細搜二人身邊,卻影蹤全無。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正好乘此遊歷一番,於是便到少林寺來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 何足道微笑道:「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 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他們都是『天』字輩,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師是同輩。 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一怒而遠赴西域,傳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 本來嘛,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再從中土分到西域,也沒甚麽希奇。 這三人聽到了我『崑侖三聖』的名頭,要來跟我比劃比劃,一路上揚言說甚麽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我號稱琴聖、棋聖,那也罷了,這『劍聖』兩字,他們卻萬萬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 只可『二聖』,『三聖』便不行。 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兩番功夫一番做,於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便自行來到中原。 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居然前腳接後腳的也趕到了。」 郭襄笑道:「此事原來如此,可教我猜岔了。 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說些甚麽?」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又沒過節,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這才動手。 現下架也打過了,咱們一齊上去,待我去傳了句話,便下山去罷。」郭襄皺眉道:「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不許女子進寺。」何足道道:「呸!甚麽臭規矩?咱們偏偏闖進去,還能把人殺了?」 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對少林寺已無敵意,搖頭笑道:「我在山門外等你,你自進寺去傳言,省了不少麻煩。」 何足道點頭道:「就是這樣,剛才的曲子沒彈完,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聽。」

第二回 武當山頂松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 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崑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餘座巨鍾一齊鳴了起來,噹噹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 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 其後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 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僧。 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餘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老。 然後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後。 最後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 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 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 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 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崑侖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範。 方丈並傳下法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崑侖三聖乃是三人,後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於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瞭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 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於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 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裡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傢伙,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後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 那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 只是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製得住這崑侖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了。 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 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 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 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 何足道聽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斗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託,來傳一句言語。 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 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 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 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 如此請郭姑娘一併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乾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捨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 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 他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 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 無相這幾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那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於是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 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 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託,有句話要轉告於他。」 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 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 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嗎?」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 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 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 無相怒氣勃發,心想你留書於先,事到臨頭,卻來推託,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聖」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術,到底『聖』到何等地步?」 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 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 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 經緯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餘。 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舖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划,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拼。 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划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 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輸,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叮噹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後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 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 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 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痴,興之所到,連天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 天鳴禪師道:「何居士划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氣,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線登時抹去。 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采。 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那想得到這個痴痴獃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 天鳴等自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餘斤之重,這幾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萬萬不能了。 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 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的界線,大聲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內功,在下可不及你!」 覺遠鏟到此時,丹田中真氣雖愈來愈盛,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聽他這麽一喝,當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手將置之,何暇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錯!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輸了。 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說著刷的一聲響,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劍柄斜斜向外,這一招起手式怪異之極,竟似回劍自戕一般,天下劍法之中,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 覺遠道:「老僧只知念經打坐,曬書掃地,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 何足道卻那裡肯信?嘿嘿冷笑,縱身近前,長劍斗然彎彎彈出,劍尖直刺覺遠胸口,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 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卻是先聚內力,然後蓄勁彈出。 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收發自如的境界。 何足道此劍雖快,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盪了過來,擋在身前,當的一聲,劍尖刺在鐵桶之上。 劍身柔韌,彎成了個弧形。 何足道急收長劍,隨手揮出,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又擋開了。 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極,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對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憚。」伸指在劍身上一彈,劍聲嗡嗡,有若龍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長劍顫處,前後左右,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 但聽得噹噹噹噹一十六下響過,何足道這一十六手「迅雷劍」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 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左支右絀,顯得狼狽之極,果是不會半分武功,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卻全給覺遠以極笨拙、極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 無色、無相等都不禁擔心,齊叫:「何居士劍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殺手!」 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中,竭盡全力施展,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那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所以能擋住劍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 何足道快擊無功,斗然間大喝一聲,寒光閃動,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 覺遠叫聲:「啊喲!」百忙中雙手一合,當的一聲巨響,兩隻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 何足道使勁回奪,那裡動得半毫?他應變奇速,右手撤劍,雙手齊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撲覺遠面門。 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眼見情勢十分危急,張君寶師徒情深,縱身撲上,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達」,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 便在此時,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也撲向何足道的面門。 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濺,潑得兩人滿身是水,何足道這雙掌力便就此卸去。 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拼,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噗的一下,肩頭中掌。 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掌法既奇,內力竟也大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 覺遠叫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何居士饒了老僧罷!這幾劍直刺得我心驚肉跳。」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急忙避在一邊。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龍之地,果真非同小可,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 好小子,咱們來比劃比劃,你只須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 無色、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廝,從未練過功夫,剛才不知如何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若要當真動武,別說十招,只怕一招便會喪生於他掌底。 無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號稱崑侖三聖,武學震古鑠今,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廝動手?若不嫌棄,便由老僧接你十招。」 何足道搖頭道:「這一掌之辱,豈能便此罷休?小子,看招!」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 這一拳去勢奇快,他和張君寶站得又近,無色、無相等便欲救援,卻那裡來得及? 眾人剛自暗暗叫苦,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動,足尖左磨,身子隨之右轉,成右引左箭步,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跟著左掌握拳護腰,右掌切擊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 這一招氣凝如山,掌勢之出,有若長江大河,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範,那裡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 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見這招「右穿花手」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但發掌轉身之際,勁力雄渾,身形沉穩,當真無懈可擊,忍不住喝了聲彩:「好拳法!」 無相心念一動,向無色微笑道:「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無色搖頭道:「不是──」但見張君寶「拗步拉弓」、「單鳳朝陽」、「二郎擔衫」,連續三招,法度之嚴,勁力之強,實不下於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幾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無不相顧駭然。 無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這等內勁──」 說話之際,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來留簡挑戰,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突然滴溜溜的轉身,一招「天山雪飄」,掌影飛舞,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 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斗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那裡能夠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轉成寒雞勢,雙掌舉過額角,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相對,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雙圈手」。 這一招凝重如山,敵招不解自解。 不論何足道從那一方位進襲,全在他「雙圈手」籠罩之下。 猛聽得達摩堂、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采,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複的敵招。 喝采聲中,何足道一聲清嘯,呼的一拳,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 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轉拙,卻是勁力非凡。 張君寶應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推出。 拳拳相交,只聽得砰的一聲,何足道身子一幌,張君寶向後退了三步。 何足道:「哼」的一聲,拳法不變,卻搶上了兩步,發拳猛硬擊狠打。 張君寶仍以一招「偏花七星」,雙切掌向前平推。 砰的一聲大響,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 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臉上變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著。」踏上三步,坐穩馬步,一拳緩緩擊出。 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盡了全力。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這番拳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兩人微一凝持,各催動內力相抗。 說到武功家數,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但一經比拼內力,張君寶曾自「九陽真經」學得心法,內力綿綿密密,渾厚充溢。 頃刻之間,何足道便知並無勝他把握,當即縱身躍起,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張君寶撲跌在地,一時站不起來。 何足道右手一揮,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當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說道:「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實無虛士。 佩服,佩服!」說著轉過身來,足尖一點,已飄身在數丈之外。 他停了腳步,回頭對覺遠道:「覺遠大師,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說道『經書是在油中』。」話聲甫歇,他足尖連點數下,遠遠的去了,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張君寶慢慢爬起,額頭臉上儘是泥塵。 他雖被何足道打倒,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飄然遠去,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 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他說話聲音極是尖銳,有若寒夜梟鳴,各人聽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 天鳴、無色、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 覺遠師徒卻獃獃站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天鳴道:「覺遠內功雖精,未學拳法。 那少年的少林拳,卻是何人所授?」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趕走強敵,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也自必盛蒙榮寵。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在問你,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 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套子,自己學上幾手,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 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並非本寺那一位師父所授,乃是自己學的?」他語音雖低,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 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並未做過甚麽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懼。 朗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並沒那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 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狠狠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 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為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 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距此七十餘年之間,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 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 眾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 突然間一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 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 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 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狗屁不通,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說著涌身往掌中一站。 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 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 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 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 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 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 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學武功。 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要偷學拳招,機會良多。 他既苦心孤詣,又有過人之智,二十餘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 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內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 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 數十年來的鬱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這份苦心,委實可敬!」當下離座而起,伸手和他較量。 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但一來年事已高,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二來苦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穩操勝券。 兩人拆到一招「大纏絲」時,四條手臂扭在一起,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內力一發,火工頭陀立時斃命,已然無拆解餘地。 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雙掌一分,喝道:「退開罷!」 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 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雙掌劈出,打斷一條木樁,勁力非同小可。 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畢竟全是偷學,未得名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窺看,時日雖久,又豈能學得全了?苦智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斗之意。 火工頭陀卻錯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撲上,雙拳齊擊。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苦智禪師一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氣若遊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內臟已被震得重傷。 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 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 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 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幾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絲毫不得蹤跡。 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互責互咎。 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 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 經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 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後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 數十年來,因寺中防範嚴密,再也無人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 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景,數十年來深印心頭,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無書不讀,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 一言未畢,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這小廝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 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 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 說道:「師父,我──我──」 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就算僥倖不死,也必成了廢人。 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踏步而上。 覺遠不暇思索,驀地里轉了個圈子,兩隻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股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跟著揮桶一抖,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側過雙桶,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 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錘一般,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 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 眾僧人吶喊追趕,只聽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後,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 時候一長,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 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單是五僧,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寺覆命。 ※※※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直奔出數十裡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 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力雖強,這一陣捨命急馳,卻也已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 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隻鐵桶,從他肩頭放下。 張君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在這荒野山地,那裡有甚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採得一大把草莓來。 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無色禪師,都有點兒古里古怪。」覺遠「嗯」了一聲,並不答話。 郭襄道:「那個崑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 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這般不分是非黑白,當真好沒來由。」 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裡,一口氣提不上來,咳嗽不止。 郭襄輕輕替他捶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 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乾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 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念經,當即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念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 兩手支撐,一氣貫通。 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 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念的並不是甚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 甚麽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 只聽他頓一頓,又念道:「──氣如車輪,周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於腰腿求之──」郭襄聽到「其病於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學要旨,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是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無不視為天經地義。 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曾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 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 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 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 他口中喃喃念誦的,莫非便是此經?」 她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傾聽經文,暗自記憶,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 我且記著,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只聽他念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從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 由己則滯,從人則活。 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 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 郭襄聽到這裡,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 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 這大和尚可說錯了。」只聽覺遠又念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已動。 勁似寬而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 郭襄越聽越感迷惘,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 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甚麽「由己則滯,從人則活」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逕庭,心想:「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捨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嗎?」 便這麽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是了。 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 他所說的武功法門,總是大有道理的。」於是又用心暗記。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說法的事。 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 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覺遠背的卻是譯文,更加纏夾不清。 郭襄聽著,愈是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 冰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 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兒。」 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念道:「──力從人借,氣由脊發。 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於腰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 由腰展於脊骨,布於兩膊,施於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 合便是收,開便是放。 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念聲音越低,終於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 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里烏雲四合,漆黑一片。 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 張君寶一回頭,突見大樹後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 他吃了一驚,喝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郭襄又驚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嗎?」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了。 覺遠師弟,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垂首閉目,兀自不醒。 張君寶上前說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 張君寶驚慌起來,伸手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 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裡叫他得醒? 無色禪師合十行禮,說偈道:「諸方無雲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吹香氣,眾山靜無聲。 今日大歡喜,舍卻危脆身。 無嗔亦無憂,寧不當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 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在意。 咱們便此別過,後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那裡去?我又到那裡去?」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那裡,心中一酸,說道:「我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那裡去。 張兄弟,你年紀小,又無江湖上的閱歷。 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於你,這樣罷。」從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遞了給他,道:「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於你。 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來難為你。」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 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掛。 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 我弟弟忠厚老實,一定跟你很說得來。 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也就是了。」說著轉身而去。 ※※※ 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 走出十餘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幌幌的緩步而行。 荒山野嶺之間,一個瘦骨稜稜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說不盡的孤單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很遠。 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 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這日午後,來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見鬱郁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 一問過路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 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兩人並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 那婦人嘮嘮叨叨,不住的責備丈夫。 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 但聽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 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青菜蘿蔔,粗茶淡飯,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那男子「嗯、嗯」數聲。 那婦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 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 那婦人這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裡:「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獃獃出神,心中翻來覆去,儘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 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說了幾句甚麽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 我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飢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 數年之後,便即悟到:「達摩祖師是天竺人,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也必文理粗疏。 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外國人決計寫不出,定是後世中土人士所作。 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假託達摩祖師之名,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縫之中。」這番道理,卻非拘泥不化,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 只不過並無任何佐證,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 他得覺遠傳授甚久,於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十餘年間竟然內力大進,其後多讀道藏,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 某一日在山間閒遊,仰望浮雲,俯視流水,張君寶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 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 後來北游寶鳴,見到三峰挺秀,卓立雲海,於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豐,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第三回 寶刀百鍊生玄光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 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餘年。 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 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 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 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 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 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 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 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晒乾以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晒成鹽粒。 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 俞岱岩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 他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 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 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 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 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趕路。 傍晚時分來到餘姚縣的庵東鎮。 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 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一群人過來投宿。 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 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登時便醒了。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 俞岱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幹甚麼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 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 當晚烏雲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餘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趕路,事屬尋常。 但這幹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兵又那裡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 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餘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並沒發覺。 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衝擊岩石,轟轟之聲不絕。 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 領頭的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嗎?」領頭那人道:「不錯。 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麼?」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 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幾聲,卻不答話。 俞岱岩隱身於海旁岩石之後,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為自負。 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 那領頭人身後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後便倒。 眾人一驚,但見黑暗中白袍幌了幾幌,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 各人又驚又怒,有幾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那裡還尋得到他的蹤影。 俞岱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楚。 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 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 只聽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屍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岩待他們去遠,走近屍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餘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 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麼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嗎?」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衝天而起,久聚不散。 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隻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麼東西,四下撒播。 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幹甚麼?當真古怪,日後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 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岩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 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 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於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後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 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 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只見廳心一隻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隻大風箱,向爐中扇火。 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 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 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 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 俞岱岩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 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更急。 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 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 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一步。 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鎚,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 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鎚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 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 俞岱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 鬥了數合,那使鐵鎚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 猛地里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鎚脫手。 大鐵鎚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 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機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 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後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 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麼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 餘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向外狂奔。 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 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 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面,白袍客的鬢髮眉毛都捲曲起來。 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得這幹人個個兇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 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髮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 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 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雲縱』嗎?」 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驚,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 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 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 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甚麼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萬,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粟。 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 那人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 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 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幾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奪刀。 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 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衝。 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 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沖了出去。 白袍客和其餘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後追去。 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衝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猛地里被甚麼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 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 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隻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 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 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后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 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眾人紛紛湧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餘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 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後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 但聽得砰砰兩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 就這麼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餘丈外,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 俞岱岩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後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 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於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 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 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 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衝上了沙灘。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樣炮製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製你幹嘛?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 若想用甚麼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 俞岱岩知他受傷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 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於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海神廟」三字。 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 於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麼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 俞岱岩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 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 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麼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兇狠的神色,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 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住!你要到那裡去?」俞岱岩笑道:「我到那裡去,你又管得著嗎?」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麼了?」那老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啊,我捨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 俞岱岩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於天下後世。 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 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嗎?」 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麼『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麼寶刀。」那老者問道:「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當年神鵰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氣。 自此楊大俠有甚麼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 『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 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嗎?」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麼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聽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麼『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 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 『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麼『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麼一陣胡扯。 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 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麼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 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麼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後,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 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裡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笑話奇談。 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迷不悟。 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 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麼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 那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麼異樣?」俞岱岩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麼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麼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 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餘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 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麼高的功夫。 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於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 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於遼東的一種大鷹,兇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頭看了看天色。 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人人便得聽從。 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 他剛說到這裡,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熄滅了神台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幾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 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後退走。」俞岱岩道:「廟后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 在下可不願蹚這淌渾水了。」 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 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刷刷聲響,有甚麼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岩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 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 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 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幾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 俞岱岩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 毒鹽在小廟中漫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 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裡。」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樑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餘匹快馬急馳而來。 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照,鷹王展翅。」 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教,大伙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 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 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 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 他老人家等間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 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那裡,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 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 幾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 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 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 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 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 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 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 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 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拼了。 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 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 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 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 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 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 俞岱岩不願捲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後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 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餘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 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麼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 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 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 那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 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餘條大漢均已死於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 俞岱岩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麼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獃呆。 俞岱岩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成了白痴。 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 毒鹽和屍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後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餘具屍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屍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 俞岱岩微覺奇怪,抓住那屍體后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 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拼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 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 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 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 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於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乾凈,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 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 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 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 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 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並無船隻。 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 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 俞岱岩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 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梢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嗎?」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煩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岩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 那梢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 客官,你帶著甚麼?」俞岱岩笑道:「沒甚麼,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 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 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 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罷?」那梢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麼都快。」 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 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 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隻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撲來。 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梢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 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衝,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岩忙搶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 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湧進來。 俞岱岩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梢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 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 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雲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於落上了帆船船頭。 但見艙門緊閉,不見有人。 俞岱岩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 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 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煉卻給他掌力震落了。 鐵門搖幌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 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施令一般。 俞岱岩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 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 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 俞岱岩氣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 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那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聽不清楚,問道:「你說甚麼?」 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 俞岱岩只聽到甚麼「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 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 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 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 俞岱岩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后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 俞岱岩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 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後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 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 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 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逕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 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 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岩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 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 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麼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隻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 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於是將刀擲在艙里。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 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 俞岱岩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 俞岱岩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麼好笑?」 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 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 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么?」 俞岱岩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於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 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 俞岱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拼個同歸於盡。」 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岩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 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 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 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 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觔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 俞岱岩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於葬身江底。」 驀地里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卷上船來。 俞岱岩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 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綉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岩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 這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綉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 我到底怎麼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 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 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 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見告姓名,那麼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 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 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 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麼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 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 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 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 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並不相識。 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幹嘛?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 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 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 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 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 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磅砰磅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裡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 俞岱岩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 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 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岩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 過了半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麼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 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 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 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 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岩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餘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 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 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岩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麼梁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麼來往──這個──」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耽誤片刻,萬金莫贖。 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 大丈夫一言而決,甚麼這個那個的?」 都大錦道:「好,沖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隻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 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 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 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 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 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岩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嗎?」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 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 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 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隻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 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餘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裡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 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 ※※※ 各人飽餐已畢,結束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裡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兒化為龍。」 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縱橫江湖,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 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報。」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 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 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鬥,那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 這一日過了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 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 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伙兒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 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 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雲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顯赫的萬兒。 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常言道人傑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祝鏢頭道:「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餘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史鏢頭介面道:「是啊。 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 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 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 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餘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 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並肩,史鏢頭勒馬退後幾步。 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 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 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也沒甚麼。」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 』咱們這幾個頭便省下啦。」 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麼來歷。 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 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幾次,總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數匹馬賓士而至。 祝鏢頭縱馬衝上去察看。 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馳到離鏢行人眾十餘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后,攔在當路。 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 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 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餘四人是俗家打扮。 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 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 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幹甚麼?」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託,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 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 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 這位爺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 龍門鏢局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至於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乾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係推得乾乾淨淨,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 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麼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嗎?」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簾,向內張望。 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範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嗎?那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掛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裡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係,說道:「好,那麼我們在這裡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負責便是。 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嗎?」都大錦道:「早已收足。」 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麼都夠了,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馬韁,趕車先行,其餘四人護在車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 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 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 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 都大錦獃獃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倖得來。 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獃獃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 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幾步路,那不好嗎?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 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 這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裡,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 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厚的花紅謝禮。 ※※※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餘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鬱郁,說道:「總鏢頭,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幾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麼事?」 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后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閑,但說也奇怪,那馬卻越追越近。 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餘,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 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 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總鏢頭,咱們沒甚麼幹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 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 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 當時我年少氣盛,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 唉,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麼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臉上大有詫異之色。 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臞,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 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 都大錦望著那人後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 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 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麼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嗎?」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幾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 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韁,走上幾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 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 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驚。 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 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 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划』的張五俠嗎?」 那少年微笑道:「甚麼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 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 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后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於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張翠山道:「怎麼?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那一個?」 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痴獃。」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嗎?」都大錦道:「俞岱岩俞三俠嗎?我可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俠。 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 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那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 但張翠山正自思索,並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 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並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 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嗎?」 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份的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 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 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 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 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託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 張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麼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 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 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 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麼一勒,便即硬生生的陡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 都大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 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 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 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 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 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 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麼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 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 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卧在長草之中。 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 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帘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 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 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 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 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麼──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 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趕去廝拼,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 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 那青驄馬跟在身後,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 ※※※ 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 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 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 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 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 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那知他這一去之後,也是音訊全無。 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迴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 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 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 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 張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 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麼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 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 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 張三丰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 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麼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嗎?」只聽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 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著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 眾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幌,向後便倒。 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賓士,加之心中傷痛,終於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蕩,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遊絲般一口氣。 張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 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喂在俞岱岩嘴裡。 但俞岱岩知覺已失,那裡還會吞咽? 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 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 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 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 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弔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 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 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 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嗎?」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 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 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 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 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 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嗎?」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嘩,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威嚴,內力充沛。 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那裡還敢啰唆?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託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 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 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後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 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說到這裡,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 俞蓮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麼危難,卻是無人抵擋。 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塗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並不答話。 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 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麼好心?」 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麼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 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 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捨的望了俞岱岩幾眼,下山而去。 兩人心頭極是沉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 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房,回身出來。 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丰嘆了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無法再續。 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凄然搖頭。 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 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 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裡撞去。 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 都大錦向後一讓,當的一聲,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 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 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 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 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 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 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 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如何和崑崙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 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 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餘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 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 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麼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 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 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 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 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痴,那裡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 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 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 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 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 張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 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點了點頭。 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 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 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 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那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門那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 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 他要問甚麼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 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 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 他聽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 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 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 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 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是特殊。 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 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 一個月之後,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裡,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 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 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後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第四回 字作喪亂意彷徨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難以發泄,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悄悄起身,決意去打都大錦一頓出口氣。 他生怕大師兄、四師兄干預,不敢發出聲息,將到大廳時,只見大廳上一人背負著雙手,不停步地走來走去。 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師父。 張翠山藏身柱後,不敢走動,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為師父知覺,他查問起來,自當實言相告,不免招一場訓斥。 只見張三丰走了一會,仰視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 張三丰文武兼資,吟詩寫字,弟子們司空見慣,也不以為異。 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原來寫的是「喪亂」兩字,連寫了幾遍,跟著又寫「荼毒」兩字。 張翠山心中一動:「師父是在空臨『喪亂帖』。」他外號叫做「銀鉤鐵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他自得了這外號後,深恐名不副實,為文士所笑,於是潛心學書,真草隸篆,一一遍習。 這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無往不復,正是王羲之「喪亂帖」的筆意。 這「喪亂帖」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雖覺其用筆縱逸,清剛峭拔,總覺不及「蘭亭詩序帖」、「十七帖」各帖的莊嚴肅穆,氣像萬千,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這十八個字,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郁悲憤之氣,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喪亂帖」時的心情。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其時中原板蕩,淪於異族,王謝高門,南下避寇,於喪亂之餘,先人墳墓慘遭毒手,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這股深沉的心情,盡數隱藏在「喪亂帖」中。 張翠山翩翩年少,無牽無慮,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方懂得了「喪亂」兩字、「荼毒」兩字、「追惟酷甚」四字。 張三丰寫了幾遍,長長嘆了口氣,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寫起字來。 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 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但看第一字是個「武」字,第二個寫了個「林」字,一路寫下來,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 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想是張三丰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此事與倚天劍、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麽關連? 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筆劃越來越長,手勢卻越來越慢,到後來縱橫開闔,宛如施展拳腳一般。 張翠山凝神觀看,心下又驚又喜,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數招,便有數般變化。 「龍」字和「鋒」字筆劃甚多,「刀」字和「下」字筆劃甚少,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筆劃少的不見其陋,其縮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縱也險勁,如狡兔之脫,淋漓酣暢,雄渾剛健,俊逸處如風飄,如雪舞,厚重處如虎蹲,如象步。 張翠山於目眩神馳之際,隨即潛心記憶。 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不」字,兩個「天」字,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氣似而神不似,變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來張三丰極少顯示武功,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 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 近年來他武學大進,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喪亂而悲憤,以遇荼毒而拂郁。 張三丰情之所至,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 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是機緣巧合。 師徒倆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 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 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 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回頭,卻早知道了,當即走到廳口,說道:「弟子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 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嗎?」 張三丰搖頭道:「我興緻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 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 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鵰振,延頸協翼,勢似凌雲,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劈,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 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曬在東牆。 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 ※※※ 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 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 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 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 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眼睛緊閉,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 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為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 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時天時已晚,只行了五十餘里天便黑了。 他剛投店,天空烏雲密布,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 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 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里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 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冒雨趕路。 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仍是賓士迅捷。 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兇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 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 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 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回馬過來,攔在當路。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心下驚惶,結結巴巴的道:「張──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嗎?」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麽?」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我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有甚麽力量賑濟救災?」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握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 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 都大錦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他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強辯,我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可是手足折斷嗎?」都大錦默然。 史鏢頭插口道:「張五俠,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罷。」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身而前。 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的一撇。 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 祝鏢頭待要退縮,卻那裡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掃中他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余。 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韁催馬向前急沖。 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 都大錦身子一幌,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鏢行中其餘三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那敢上前相扶? 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身受重傷,不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這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 心中這麽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 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 我在暗中窺探,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 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 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我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 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府鏢局子中,我們身在異鄉,這當口那裡有錢來救濟災民啊。」 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 眾鏢師臉上大變,相顧駭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 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 他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眼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身上馬,逕自去了。 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 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變化。 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測,不自禁的又是一聲長嘆。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 張翠山愛惜牲口,只得緩緩而行。 這麽一來,到得臨安府時已是四月三十傍晚。 ※※※ 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不便徑去拜會,今晚且上鏢局去一探。」 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里西湖畔。 他到街上頭了一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周身換得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那裡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一筆一劃,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自覺得意,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連書法也大進了。」輕搖摺扇,踱著方步,逕往裡西湖而去。 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 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 蒙古兵為了立威,比在他處更是殘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 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 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滿眼蕭索,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幾若廢墟。 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稀見行人,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往來巡邏。 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遊人。 他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白石獅子,氣像威武。 張翠山遠遠便即望見,慢慢走近,只見鏢局門外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船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 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雅興!」只見鏢局外懸著的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 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 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游目環顧,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里寂無人影。 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塵世間人。 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 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覺得夜逾入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噹噹當的敲了三下。 靜夜之中,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傳了出去。 隔了好一陣,屋內無人出來應門。 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聲。 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裡面竟沒上閂。 他邁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嗎?」說著走進大廳。 廳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竟然關上了。 張翠山心念一動,躍出大廳,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顯是屋中有人。 張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鬧甚麽玄虛?」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 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人搶上圍攻。 張翠山斜身躍開。 黑暗中白光微閃,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 他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 這兩下是「不」字訣的一橫一撇。 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 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 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人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那裡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划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 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 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 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著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 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 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著四僧站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 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 張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麽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牆而出。 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麽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麽「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嗎?都總鏢頭在家嗎?」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 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 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枝燭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便見地下俯伏著一個女子,僵卧不動。 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麽啦?」那女子仍是不動。 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 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 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 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卧著一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 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里裡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 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 張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里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顫,燭火搖幌,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 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朋友。 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兇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 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 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突然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麽「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 當時自己不明就裡,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划兵刃。 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麽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武功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 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 這裡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戈」,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 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絕不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 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 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 對方如此驀地里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 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 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當的一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 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 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當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 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 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僧人膂力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麽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男女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 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 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 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嗎?」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 樹叢後走出四名黃衣僧人,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 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欺矇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裡,從牆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 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 圓業一擊不中,接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迴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 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 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怒,竟是凜然不懼,朗聲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 我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說下去!」 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著他長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 我忙奔過去,只見他──他──已然圓寂,這姓張的惡賊──」 他說到這裡,霍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 我自知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著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後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殺得精光,你才躍牆出去。」 張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 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 慧風憤然道:「後來嗎?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我們四人敵你不過,只有瞧瞧情形再說。 那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 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拼。 我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名號,叫做『銀鉤鐵划張翠山』嗎?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嗎?」 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 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干!」 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他便再說一遍,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 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嗎?我是穿這一身衣服嗎?」說著晃亮火摺,在自己臉上照一照。 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著一把摺扇,這把摺扇,現下你插在頭頸里啦。」 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舉火摺,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 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翻倒,橫卧在地。 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色,卻已氣絕而死。 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一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固然驚怒交集,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 張翠山喝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 那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同時聽到兩僧喝道:「惡賊休逃!」張翠山筆鉤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幌,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 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 張翠山喝道:「追趕正凶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甚麽?」張翠山揮動虎頭鉤,逼得圓業無法上牆。 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我們去少林寺罷。」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在這裡纏夾不清。 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嗎?」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樣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為少林派『圓』字輩好手,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無知覺。」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 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斗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 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 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 圓音叫道:「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干甚麽?」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 圓業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 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 「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怎有插手之處? 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跟著背後有一股巨力推到。 張翠山飄身下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過牆頭,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 圓業叫道:「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 張翠山自藝成以來,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功更高,此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聲響,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 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左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 豈知圓心的下盤功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幌,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 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同時襲到。 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 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量過,今日里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 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武功也算頗為了得,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 時候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完氣足,揮灑自如,驀地里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 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 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 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救。 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 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著轉身便行。 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 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 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 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只是大叫:「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捨。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 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到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 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裡?」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 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 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拼到底。 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忙拉住圓業,說道:「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時?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嗎?」 ※※※ 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卻不知是誰。」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趕回客店,急奔出十餘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 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舉刀向他當頭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張翠山斜身出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鋼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個少林僧。 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裡干甚麽?」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 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對他也不顧忌,走上幾步俯身看時,只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 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干甚麽?」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問:「你受了內傷嗎?」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划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 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頭上猛撞過去,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同歸於盡。 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 張翠山雖然大膽,但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時,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麽輕輕一推,決不能就此殺了他。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瞧著三具屍體,不禁憮然,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頓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錦說道:『惡賊,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兩。 別說我並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有因此而跟你為難之理?」 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旁。 便在這霎時之間,心中忽感人生無常,這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命,只不過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 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口長氣。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 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遊船若是搖近,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 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抬起頭來,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湖,何不便上舟來?」說著將手一揮。 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盪起雙槳,將小舟划近岸邊。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甚麽,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到水邊,待小舟划近,輕輕躍上了船頭。 舟中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禮,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 碧紗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這時相向而對,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 張翠山雖然倜儻瀟洒,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 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臉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 那少女不答。 忽聽得槳聲響起,小舟已緩緩盪向湖心,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斗後,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次日臨安城中,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 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 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 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倘若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 用過晚飯,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

第五回 皓臂似玉梅花妝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 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張翠山腳下雖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將黑,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 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裡的遊船大得多了,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 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躊躇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波動,惘焉若醒。」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罷。」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 那少女道:「昨晚烏雲敝天,未見月色,今天雲散天青,可好得多了。」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 張翠山道:「不敢請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並不答話。 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此容光所逼,登覺自慚,不敢再說甚麽,轉身躍上江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奔出十餘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回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在岸邊信步而行。 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並肩而行。 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 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涌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撒下細細的雨點來。 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張翠山心中惘然,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 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 張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進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不禁一怔,說道:「難道你不怕雨了?」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里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傘向岸上擲來。 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張將開來,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也不足為奇,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緻,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當是出自閨秀之手,但頗見清麗脫俗。 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左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 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個大筋斗不可。 但他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 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好!」張翠山轉過頭來,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傘上書畫,還能入張相公法眼嗎?」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書法,說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說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含蓄,不像其餘的六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甚麽地方不對,經相公一說,這才恍然。」 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 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 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 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相公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 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請教──」 張翠山聽到「我姓殷」三個字,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托他護送俞三哥的,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甚麽男女之嫌,提氣疾追。 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 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 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 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張翠山道:「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嗎?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嗎?」那少女道:「我很是難過,也覺抱憾。」 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 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沒落後半步。 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但一字一句,卻也聽得明白。 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 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娘可知嗎?」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 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說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 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兒,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 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麽──怎麽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聲笑,說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張翠山氣往上沖,大聲道:「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嬌聲笑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以如此?」 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無法縱躍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 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躍上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麽安排?」 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製,心想:「擅自闖入婦女船艙,未免無禮!」正躊躇間,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 那少女道:「請進來罷!」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登時不由得一怔,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 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這一改裝,不用答覆,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際,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 她這麽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罷。」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 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門何派,可能見示嗎?」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 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盼姑娘見示。」那少女道:「不單都大錦走了眼,連我也上了大當。 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 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然當面讚譽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麽意思。 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 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不敢觀看。 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嗎?」 張翠山聽到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膚白如雪,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 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鏢身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里。 張翠山吃了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梅花鏢,鏢上喂得有毒。」 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 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卻沒聽說還有那一派的人物會使,你中鏢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 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說道:「中鏢已二十餘日,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 張翠山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癒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他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 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地道:「我已經儘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嗎?在下內力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中疑團甚多,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 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託給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當弟子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 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那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張翠山咬牙道:「那六個惡賊,姑娘親眼瞧見了?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 那少女嘆了口氣道:「我不但見了,還跟他們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都大錦跟他們招呼,稱之為『武當六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 我遠遠望著,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於是勒馬道旁,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竇:『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俠身受重傷,他們該當一擁而上,立即看他傷勢才是。 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餘人非但並不理會,反而頗有喜色,大聲呼哨,趕車而去,這可不是人情之常。 』」 張翠山點頭道:「姑娘心細,所疑甚是。」 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覺不對,於是縱馬追趕上去,喝問他們姓名。 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 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 三言兩語,我便衝上去動手。 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鬥,一個道士在旁掠陣,其餘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 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餘合中我勝他不得,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我只感臂上一麻,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手臂登時麻癢。 那瘦子出言無禮,想要擒我,我還了他三枚銀針,這才脫身。」說到這裡,臉上微現紅暈,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禮之意。 張翠山沉吟道:「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莫非也是喬裝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戴頂道冠便成。」張翠山點了點頭。 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何況他們共有六人?這可沒了計較。」張翠山張口欲言,但終於忍住了。 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問:『干麽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當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託都大錦走這趟鏢呢?我旁徨無計,在道上悶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 後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湊熱鬧,憑我這點微末本領,也幫不了甚麽忙。 那時我急於解毒,便即東還,不知俞三俠後來怎樣了?」 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 那少女長嘆一聲,睫毛微微顫動,說道:「但願俞三俠吉人天相,終能治癒,否則──否則──」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心下感激,說道:「多謝姑娘好心。」說著眼眶微濕。 那少女搖了搖頭,說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這梅花鏢,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否則毒性難除。 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還有誰是少林派?於是我夜入鏢局,要逼他們給解藥,豈知他們不但不給,還埋伏下了人馬,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 張翠山「嗯」了一聲,沉吟道:「你說故意安排,教他們認作是我?」那少女臉有靦腆之色,低下了頭,輕輕的道:「我見你到衣舖去買了這套衣巾,覺得穿戴起來很是──很是好看,於是我跟著也作了一套。」張翠山道:「這便是了。 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未免過於狠辣,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 那少女沉下臉來,冷笑道:「你要教訓我嗎?我活了一十九歲,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 張五俠大仁大義,這就請罷。 我這般心狠手辣之輩,原沒盼望跟你結交。」 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不由得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待要出艙,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助她治療鏢傷,說道:「請你捲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豎,說道:「你愛罵人,我不要你治了。」張翠山道:「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毒發難治。」 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張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跟我有甚麽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山,會遇上這六個惡賊嗎?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觀,臂上會中鏢嗎?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會中鏢受傷嗎?」 除了最後兩句有些強辭奪理,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理,張翠山拱手道:「不錯,在下助姑娘療傷,只是略報大德。」那少女側頭道:「那你認錯了嗎?」張翠山道:「我認甚麽錯?」那少女道:「你說我心狠手辣,這話說錯了。 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錦這幹人、鏢局中的,全都該殺。」張翠山搖頭道:「姑娘雖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 我三師哥身受重傷,也未斃命,即使當真不治,咱們也只找首惡,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總是於理不合。」 那少女秀眉一揚,道:「你說我殺錯了人?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張翠山道:「少林門徒遍於天下,成千成萬,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 那少女辯他不過,忽地舉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著掌之處,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這一掌下去,三鏢深入肉里,傷得可就更加重了。 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一言不合,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她對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擋,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 忽聽得背後有人喝道:「狂徒不得無禮!」呼的一聲,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 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緊急,無暇分辯,反腿一腳,將那舟子踢出艙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愛死,關你甚麽事?」說著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 她出掌奇快,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一楞之下,放開了她手臂。 那少女沉著臉道:「你上岸去罷,我再也不要見你啦!」張翠山給她這一掌打得羞怒交迸,道:「好!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跨步走上船頭。 那少女冷笑道:「你沒見過,今日便要給你見見。」 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待要拋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轉念一想:「我這一上去,她終究性命不保。」當下強忍怒氣,回進艙中,說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快捲起袖來。 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麽相干?」張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報。」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 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我受的傷再重,你也見死不救啦。」 張翠山一怔,道:「那卻也未必。」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身子微顫,顯是毒性上行,忙道:「快捲起袖子,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認錯,我便不要你救。」她臉色本就極白,這時嬌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憐之態。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好,算我說錯了,你殺人沒有錯。」那少女道:「那不成,錯便是錯,有甚麽算不算的。 你為甚麽嘆了口氣再認錯,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 張翠山救命要緊,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大聲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向殷──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那少女道:「殷素素。」張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認錯。」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腳下一軟,坐倒在椅上。 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給她服下,捲起她衣袖,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氣正自迅速上行。 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問道:「覺得怎樣?」殷素素道:「胸口悶得難受。 誰教你不快認錯?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 張翠山當此情景,只能柔聲安慰:「不礙事的,你放心。 你全身放鬆,一點也不用力運氣,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當我已經死了。」 張翠山心道:「在這當口,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臉上登時發燒,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向她望了一眼。 只見她雙頰暈紅,大是嬌羞,不知正想到了甚麽。 兩人眼光一觸,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 殷素素忽然低聲道:「張五哥,我說話沒輕重,又打了你,你──你別見怪。」 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把「張五俠」叫作「張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亂跳,當下吸一口氣,收攝心神,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勁貫雙臂,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 過了一會,張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顯是出了全力,汗氣上蒸。 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閉目不敢和他說話。 忽聽得波的一聲,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躍出丈余,跟著一縷黑血,從傷口中激射而出。 黑血漸漸轉紅,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 便在此時,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殷姑娘在這兒嗎?朱雀壇壇主參見。」張翠山微覺怪異,但運力正急,不去理會。 那人又呼了一聲。 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這裡有個惡人,要害殷姑娘,常壇主快來!」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惡賊不得無禮,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萬剮。」這人聲若洪鐘,在江上呼喝過來,大是威猛。 殷素素睜開眼來,向張翠山微微一笑,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 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來。 但聽見槳聲甚急,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張翠山只覺船身一幌,有人躍上船來,他只顧用力,卻也不去理會。 那人鑽進船艙,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運功療傷,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後心拍去,同時喝道:「惡賊還不放手?」 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吸一口氣,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但聽磅的一聲,這一掌力道奇猛,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 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全身不動,借力卸力,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只聽到波的一聲響,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釘在船艙板上,余勢不衰,兀自顫動。 發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見了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沒受傷嗎?」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錯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只怕性命難保,忙從懷中取出傷葯,想給張翠山服下。 張翠山搖了搖頭,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於是放開手掌,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麽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竟如沒事人一般,說道:「你──你──」瞧瞧他臉色,伸手指去搭他脈搏。 張翠山心想:「索性開開他的玩笑。」暗運內勁,腹膜上頂,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 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覺他脈搏已絕,更嚇了一跳。 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給她包紮傷口,又道:「毒質已然隨血流出,姑娘只須服食尋常解毒藥物,便已無礙。」殷素素道:「多謝了。」側過頭來,臉一沉,道:「常壇主不得無禮,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那人退後一步,躬身施禮。 說道:「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請勿見怪。」 張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盤根錯節,當下抱拳還禮。 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 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點頭,不怎麽理會。 張翠山暗暗納罕,只聽常金鵬說道:「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巨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揚刀立威。 姑娘身子不適,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 王盤山島上的事,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也已綽綽有餘。」 殷素素哼了一聲,道:「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嗯,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常金鵬道:「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盤山赴會。」殷素素冷笑道:「過三拳名氣雖大,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還有甚麽好手?」 常金鵬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崑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也去赴會,說要見識見識屠──屠──」說到這裡,眼角向張翠山一掠,卻不說下去了。 殷素素冷冷的道:「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只怕是眼熱起意──」張翠山聽到「屠龍刀」三字,心中一凜,只聽殷素素又道:「嗯,崑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 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麽,這麽著,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轉頭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咱們就此別過,我坐常壇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 張翠山道:「我三師哥之傷,似與屠龍刀有關,詳情如何,還請殷姑娘見示。」殷素素道:「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我也不大瞭然,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 張翠山見她不肯說,心知再問也是徒然,暗想:「傷我三哥之人,其在於屠龍寶刀。 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那些惡賊倘若得訊,定會趕去。」說道:「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 殷素素抿嘴一笑,卻不答他的問話,說道:「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咱們便一塊兒去罷!」轉頭對常金鵬道:「常壇主,請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鵬應道:「是!」彎著腰退出船艙,便似僕役對主人一般恭謹。 殷素素只點了點頭。 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站起身來,送到艙口。 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後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待他回入船艙,說道:「你除下長袍,我給你補一補。」張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嗎?」 張翠山道:「不敢。」說了這兩個字,默不作聲,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這等大奸大惡的兇手,自己原該出手誅卻,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還助她起鏢療毒,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但總嫌善惡不明,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須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 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還有那慧風和尚,也是我殺的。」張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麽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麽希奇?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 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想要說出口來,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樹上、草里尋我的蹤跡,卻那裡尋得著?」張翠山道:「這麽一來,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當真好聰明,好手段!」他這幾句話中充滿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張五俠謬讚了!」 張翠山怒氣填膺,大聲喝道:「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 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我想要你們兩派鬥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 張翠山悚然而驚,滿腔怒火暗自潛息,卻大增戒懼之意,心道:「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 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勢必兩敗俱傷,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 殷素素摺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張五俠,你扇上的書畫,可否供我開開眼界?」 ※※※ 張翠山尚未回答,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是巨鯨幫的船嗎?那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鯨幫少幫主,到王盤山島上赴會。」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另有名門貴賓。 貴船退在後面罷!」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若是貴教教主駕臨,我們自當退讓,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 張翠山心中一動:「天鷹教?那是甚麽邪教?怎地沒聽說過,眼見他們這等聲勢,力量可當真不小啊。 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是以不知。 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可不是甚麽好腳色。」推開船窗向外望去,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船頭上白光閃閃,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船身彎彎,便似鯨魚的尾巴。 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鵬站到船頭,叫道:「麥少幫主,殷姑娘在這兒,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冷笑道:「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好端端的為甚麽要讓你們先行?」張翠山心想:「江面這般寬闊,數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們讓道,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 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搶得更加快了,兩船越離越遠,再也無法追上。 常金鵬「哼」的一聲,說道:「巨鯨幫──屠龍刀──也──屠龍刀──」大江之上,風急浪高,兩船相隔又遠,不知他說些甚麽。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屠龍刀」,心想事關重大,命水手側過船身,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大聲問道:「常壇主你說甚麽?」常金鵬道:「麥少幫主──咱們玄武壇白壇主──那屠龍刀──」張翠山微覺奇怪:「怎麽他說話斷斷續續?」 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過數丈,猛聽得呼的一聲,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錨上鐵鏈嗆啷啷連響,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 麥少幫主喝道:「你干甚麽?」常金鵬手腳快極,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 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 麥少幫主搶到船邊,伸手去拔鐵錨。 常金鵬右手揮動,鏈聲嗆啷,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砰的一聲猛響,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 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眼見是精鋼鑄成,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共有一對,系以鋼鏈,便和流星錘無異,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每個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驚人,如何使得他動? 右手的鐵西瓜擊出,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那主桅喀啦、喀啦連響,從中斷為兩截。 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 常金鵬雙瓜齊飛,同時擊在後桅之上,後桅較細,一擊便斷。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折斷,竟是無法可施,只有高聲怒罵。 常金鵬喝道:「有天鷹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右臂揚處,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聲,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海水湧入,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雙足一點,縱身躍起,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 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左手鐵瓜飛出,逕朝他迎面擊去,這一招甚是毒辣,鐵瓜到時,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躍之力將衰未衰。 麥少幫主叫聲:「啊喲!」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便欲借力翻回,猛覺胸口氣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 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霎時之間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跟著提起錨鏈,運勁回拉。 喀喇喇幾聲響,巨鯨船船板碎裂,兩隻鐵錨拉回了船頭。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揚帆轉舵,向前直駛。 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暗自心驚:「我若非得恩師傳授,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卻如何經受得起?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不但武功驚人,而且陰險毒辣,十分工於心計,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時,只見她神色自若,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絲毫沒放在心上。 只聽得雷聲隱隱,錢塘江上夜潮將至。 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江面闊達數十里,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 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忍不住大叫呼救。 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毫不理會。 張翠山探首窗外,向後望去,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衝,登時便要粉碎。 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若要他們停船相救,徒然自討沒趣,只得默然不語。 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縱聲叫道:「常壇主,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傢伙救起來罷!」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 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謹尊貴客之命!」船身側過,斜搶著向上游駛去。 常金鵬大聲叫道:「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要命的快游上來罷!」諸幫眾順流游下。 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搶在潮水的頭裡,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終於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 張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謝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鯨幫殺人越貨,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你救他們幹嗎?」張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話來。 巨鯨幫惡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他早聞其名,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 只聽殷素素道:「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哼!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甚於蛇蠍,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他臉上一紅,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齒,我怎說得過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積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這時,潮聲如雷,震耳欲聾,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 說話聲盡皆掩沒。 張翠山向窗外看時,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後艙,關上了門,過了片刻出來,又已換上了女裝。 她打個手勢,要張翠山除下長袍。 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脫下。 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那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打手勢叫他穿上,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 那件袍子本就寬大,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卻也不顯得窄小,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 張翠山心神一盪,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著,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卻那裡看得進去?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船身傾側,艙中燭火登時熄了。 張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艙之中,雖說我不欺暗室,卻怕於殷姑娘的清名有累。」於是推開後艙艙門,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穿波越浪下駛。 ※※※ 半個多時辰之後,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順風順水,舟行更遠,破曉後已近王盤山島。 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是個荒涼小島,山石嶙峋,向無人居。 兩艘船駛近島南,相距尚有數里,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岸邊兩人各舉大旗,揮舞示意。 座船漸漸駛近,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綉著一頭大鷹,雙翅伸展,甚是威武。 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 只聽他朗聲說道:「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聲音漫長,綿綿密密,雖不響亮,卻是氣韻醇厚。 片刻間坐船靠岸,白龜壽親自舖上跳板。 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更是心中一凜,說道:「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今日幸得識荊,大是榮幸。」張翠山謙遜了幾句。 殷素素笑道:「你兩個言不由衷,說話太不痛快。 一個心想:『啊喲,不好,武當派的人也來啦,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 』另一個心中卻說:『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 』我說啊,你們想說甚麽便說甚麽,不用口是心非的。」 白龜壽哈哈一笑。 張翠山卻道:「不敢!白壇主武功精湛,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 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決無覬覦寶刀之心。」 殷素素聽他這般說,面溢春花,好生喜歡。 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麵冷心狠,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實是不輕,又聽得他稱讚自己的內功,當下敵意盡消,說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那些傢伙早就到啦,還有兩個崑侖派的年輕劍客。 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囂張得緊,那如張五俠揚名天下,卻這麽謙光。 可見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養──」 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山背後一人喝道:「背後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這又算是甚麽行徑了?」話聲一歇,轉出兩個人來。 兩人均穿青色長袍,背上斜插長劍,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臉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 白龜壽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 來來來,我跟各位引見引見。」 那兩個崑侖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艷麗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 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另一個看了她一眼,急忙轉開了頭,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 兩位都是崑侖派的武學高手。 想崑侖派威震西域,武學上有不傳之秘,高蔣兩位更是崑侖派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 這一次來到中原,定當大顯身手,讓我們開開眼界。」 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麽,再看二人的神色,這才省悟,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一個傻瞪,一個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道:「崑侖派名播天下,號稱劍術通神,那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 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 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塗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 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麽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嗎?」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 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這兩個崑侖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麽分別。」 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 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 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 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侖派的名頭,心裡就怕了咱們啦。」 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 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 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 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 東南角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 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麽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 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 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後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 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 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崑侖派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侖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 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 但他這麽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 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 那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 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 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 張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 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 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 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 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斗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 師兄弟倆越斗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 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贊幾句高則成,又贊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痴,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 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 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侖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麽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 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 』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 《莊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丰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 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 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 殷素素聽他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 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 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 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 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 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嗎?」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 』」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 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 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 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 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 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 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侖派的獃子打得怎麽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 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 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 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 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 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 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 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 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 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 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 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侖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 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 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 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髮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 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 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 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裡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麽話說,便走近身去。 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裡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 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 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 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崑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 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崑侖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後摔跌。 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 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 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 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裡,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侖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 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 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 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 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 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 這麽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 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 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麽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麽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 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 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 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 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裡,對這位「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後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幹連。 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 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於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 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後躍避開,便和崑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 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 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 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 可是張三丰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 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 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 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藉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 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 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 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 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 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噹噹的亂響。 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 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獃獃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采聲,良久不絕。 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 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 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 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 有道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掃視全場。 他身形並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只是此舉籌劃費時,須得假以時日。 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瞧一瞧寶刀的面目。」說著揮了揮手。 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中。 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那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中抬出一隻大鐵鼎來。 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衝起一丈來高。 八個人離得遠遠的,用長桿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 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熱。 那八人之後,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鎚。 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 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 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 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 他托在手裡,舉目向眾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鎚!」 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鎚,便往刀口上擊落。 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鎚的鎚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桿,另一半跌落在地。 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鎚如切豆腐,連叮噹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鎚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 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鎚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 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采。 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常金鵬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 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 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樹向外倒去。 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只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後,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 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其餘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衝天的大鐵鼎中。 ※※※ 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 白龜壽和常金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 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 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 但聽得砰磅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 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隻同時遭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 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餘人卻無一迴轉。 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 白龜壽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 就算船隻盡數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乾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於是一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劃過長空。 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白龜壽道:「是只獅子?」他聽到是只猛獸,反而寬心了。 那舵主道:「不,不!是個人。 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裡,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 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對手自是非同小可。 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裡!」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後緩步走出一個人來。 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髮,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麽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 張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髮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一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 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 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夥兒在這裡瞧瞧。」 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 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干甚麽?」常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 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麽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無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後心直撞過去。 謝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後揮出,當的一聲巨響,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迅速無倫。 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 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時飛轉,撞在常金鵬胸口。 常金鵬身子一幌,倒地斃命。 他在錢塘江中鎚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過去。 兩人去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 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隻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同時壓倒。 大鐵鼎余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 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餘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 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餘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 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也頗有不如。 當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贊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 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於流水,而且日後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物。」突然間右手一揚,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 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 那知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激飛出去。 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 這一下擲刀取鞘,準頭之巧,手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 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名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 我們大夥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是惶恐。 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麽好事?」元廣波囁嚅道:「這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 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麽也不知,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 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般無恥小人。 給我站出來!」最後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 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 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平常,專靠毒鹽害人。 去年在餘姚害死張登雲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麽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 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幾下,說道:「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裡。 餘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件疑案。 張登雲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 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我姓謝的做事公平。 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兇惡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餘辜,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 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 謝遜道:「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嗎?」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 謝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幾轉,蜷曲成一團而死。 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 謝遜道:「服甚麽解藥?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 謝遜喝道:「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後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只見謝遜捧起酒罈,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乾乾凈凈。 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口。 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鎚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幌了幾幌,昏暈在地。 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 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 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凈胃中的毒鹽,再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 謝遜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灰,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 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姦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麥鯨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乾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手下人這般窮兇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干何異?是那幾個人乾的?」 麥鯨身當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三個有份罷!」刷刷刷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 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餘地,立時中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願。 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 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麽?」 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 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 便算不濟,總能逃走,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 謝遜道:「好,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幾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裡的人個個害死?」 麥鯨忙道:「其實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那倒省事。 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勝負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 咱們學武的,手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武功的婦孺良善。 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 張翠山聽到這裡,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動。 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兇,袖手不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 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和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 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 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凝神靜心,更能持久。 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 謝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過三拳登時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 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 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 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進攻,他若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 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幾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 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 他心知眼前之事,利於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麽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 他兩拳擊出,謝遜隨手化解。 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 這時麥鯨面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機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髮上拔下一根銀釵,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準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 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於不敗之地。 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 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 便在此時,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 這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後,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 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三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 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中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 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 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斗然間雙目如電,射向崑侖派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 高蔣兩人臉面蒼白,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 ※※※ 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 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麽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麽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張翠山道:「人之異於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嗎?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麽?」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 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岳飛是大忠臣,為甚麽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麽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於異族之手,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 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麽惡,以致受此無窮災難?」張翠山默然。 殷素素突然介面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割。 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 謝前輩英雄無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 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麽好?為甚麽要行俠仗義?」 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 在他心中,從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麽好?為甚麽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 謝遜凄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 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岩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嘆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 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當為,至於為禍是福,本也不必計較。」 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功冠絕當世,可惜緣慳一面。 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後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 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 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 那知謝遜卻並不發怒,淡淡的道:「張三丰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 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 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 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麽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第六回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聽謝遜向張翠山挑戰,眼見白龜壽、常金鵬、元廣波、麥鯨、過三拳等人個個屍橫就地,和他動手過招的無一得以倖免,張翠山武功雖強,顯然也決非敵手,說道:「謝前輩,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你還待怎地?」 謝遜道:「關於這把屠龍刀,故老相傳有幾句話,你總也知道罷?」殷素素道:「聽人說起過。」謝遜道:「據說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欽服?」殷素素道:「謝前輩無事不知,晚輩正想請教。」謝遜道:「我也不知道。 我要找個清靜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時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緊啊。 謝前輩才識過人,倘若連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 謝遜道:「嘿嘿,我姓謝的還不是自大狂妄之輩。 說到武功,當世勝過我的著實不少。 少林派掌門空聞大師──」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兩位大師,武當派張三丰道長,還有峨嵋,崑侖兩派的掌門人,那一位不是身負絕學?青海派僻處西疆,武功卻實有獨到之秘。 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 便是你天鷹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那也是曠世難逢的人才,我未必便勝他得過。」 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前輩稱譽。」 謝遜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 今日王盤山島上無一人是我的敵手,這一著殷教主可失算了。 他想憑白壇主、常壇主二人,對付海沙派、巨鯨幫各人已綽綽有餘,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殷素素插口道:「並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術。」謝遜道:「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來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兩,二來念著故人的交情,總也不能明搶硬奪,這麽一想,姓謝的自然不會來了。 殷教主向來自負算無遺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於他美譽有損。」殷素素聽他說與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寬,於是繼續跟他東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讓他不找張翠山比武,說道:「人事難知,天意難料,外物不可必。 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謝前輩福澤深厚,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卻反而不能到手。」 謝遜道:「此刀出世以來,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給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殺身之禍。 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後沒有強於我的高手,將我殺了,又取得此刀?」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覺他這幾句話頗含深意。 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岩只因與此刀有了干連,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過一見寶刀,性命便操於旁人之手。 謝遜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二人文武雙全,相貌俊雅,我若殺了,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勢禁,卻又不得不殺。」殷素素驚問:「為甚麽?」 謝遜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這島上留下活口,不幾日天下皆知這口屠龍刀是在我姓謝之手。 這個來尋,那個來找,我姓謝的又非無敵於天下,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旁的不說,單是那位白眉鷹王,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得過他。 何況他天鷹教人多勢眾,謝某卻只孤身一人?」說著搖了搖頭,說道:「殷天正內外功夫,剛猛無雙,謝某好生佩服。 想當年──唉──」嘆了一口長氣,又搖了搖頭。 張翠山心想:「原來天鷹教主叫作白眉鷹王殷天正。」當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殺人滅口。」謝遜道:「不錯。」張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鯨派、神拳門這些人的罪惡?」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這是叫你們死而無冤,臨死時心中舒服些。」張翠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謝遜道:「世人孰能無死?早死幾年和遲死幾年也沒太大分別。 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當妙齡,今日喪身王盤山上,似乎有些可惜。 但在百年之後看來,還不是一般。 當年秦檜倘若不害死岳飛,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嗎?一個人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並非特別痛苦萬分,也就是了。 咱們學武之人,真要死而無憾,卻也不是易事。 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功夫,誰輸誰死,再也公平不過。 你們年紀輕些,就讓你們佔個便宜。 兵刃、拳腳、內功、暗器、輕功、水功,隨便那一樁,由你們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氣挺大,比甚麽功夫都成,是不是?」她聽了謝遜的說話,知道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 王盤山島孤懸海中,天鷹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決無差池,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 她話雖說得硬,語音卻已微微發顫。 謝遜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賽縫衣刺繡,梳頭抹粉,那怎麽成?朗聲道:「當然以武功為限,難道還跟你比吃飯喝酒嗎?不過就算跟你比吃飯喝酒,你也勝不了我這酒囊飯袋。 咱們以一場定勝負,你們輸了便當自殺。 唉,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我可真捨不得下手。」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一對璧人」四字,都是臉上一紅。 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說道:「你輸了也自殺嗎?」謝遜笑道:「我怎麽會輸?」殷素素道:「此試便有輸贏。 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子弟,說不定有一門功夫能勝過了你。」謝遜笑道:「憑他有多大年紀,便算招數再高,功力總是不深。」 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舌相爭,心下盤算:「甚麽功夫我能僥倖和他鬥成平局?輕功嗎?新學的這套拳法嗎?」突然間靈機一動,說道:「謝前輩,你既逼在下動手,不獻醜是不成的了。 要是我輸於前輩手下,自當伏劍自盡,但若僥倖鬥成個平手,那便如何?」 謝遜搖頭道:「沒有平手。 第一項平手,再比第二項,總須分出勝敗為止。」 張翠山道:「好,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只是晚輩請前輩答允一件事。」謝遜道:「一言為定,你劃下道兒來罷。」 殷素素大是關懷,低聲道:「你跟他比試甚麽?有把握嗎?」張翠山低聲道:「說不得,儘力而為。」殷素素低聲道:「若是不行,咱們見機逃走,總勝於束手待斃。」 張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隻已盡數被毀,在這小小島上,又能逃到那裡去?」整了整衣帶,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 謝遜道:「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划張翠山,今日正好讓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 你的爛銀虎頭鉤呢?怎地不亮出來?」 張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輩比兵刃,只是比寫幾個字。」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氣,猛地里雙腳一撐,提身而起。 他武當派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此時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如何敢有絲毫大意?身形縱起丈余,跟著使出「梯雲縱」絕技,右腳在山壁一撐,一借力,又縱起兩丈,手中判官筆看準石面,嗤嗤嗤幾聲,已寫了一個「武」字。 一個字寫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揮出,銀鉤在握,倏地一翻,鉤住了石壁的縫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著又寫了個「林」字。 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其中包含的陰陽剛柔、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 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筆劃入石不深,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雄健,有如快劍長戟,森然相同。 兩個字寫罷,跟著又寫「至」字,「尊」字。 越寫越快,但見石屑紛紛而下,或如靈蛇盤騰,或如猛獸後立,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 這一番石壁刻書,當真如李白詩云:「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 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張翠山寫到「鋒」字的最後一筆,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落地,輕輕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 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沒有作聲,終於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寫不出,是我輸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字,乃張三丰意到神會、反覆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儘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 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餘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謝遜那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 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幾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登時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輸了,可不許賴。」 謝遜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寓武學於書法之中,別開蹊徑,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你有甚麽吩咐,請快說罷。」迫於諾言,不得不如此說,心下大是沮喪。 張翠山道:「晚輩末學後進,僥倖差有薄技,得蒙前輩獎飾,怎敢說得『吩咐』兩字?只是斗膽相求一事。」謝遜道:「求我甚麽事?」張翠山道:「前輩持此屠龍刀去,卻請饒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不許泄漏秘密。」 謝遜道:「我才沒這麽傻,相信人家發甚麽誓。」殷素素道:「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 說道比試輸了,便要聽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 謝遜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轉念一想,終覺無理,說道:「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旁人卻饒不得。」張翠山道:「崑侖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生平素無惡行──」謝遜截住他話頭,說道:「甚麽惡行善行,在我瞧來毫無分別。 你們快撕下衣襟,緊緊塞在耳中,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 如要性命,不可自誤。」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聽他說得鄭重,想來其中必有緣故,於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雙手按耳。 突見謝遜張開大口,似乎縱聲長嘯,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見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臉現錯愕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後倒地,不住扭曲滾動。 崑侖派高蔣二人大驚之下,當即盤膝閉目而坐,運內功和嘯聲相抗。 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兩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終於又放了下來。 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飛高丈許,直挺挺的摔將下來,便再也不動了。 謝遜閉口停嘯,打個手勢,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說道:「這些人經我一嘯,盡數暈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成了瘋子,再也想不起、說不出已往之事。 張五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饒了。」 張翠山默然,心想:「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但這些人雖生猶死,只怕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 但見高則成、蔣濤等一個個暈倒在地,滿臉焦黃,全無人色,心想他一嘯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實是可駭可畏。 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實在難以想像。 謝遜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咱們走罷!」張翠山道:「到那兒去?」謝遜道:「回去啊!王盤山之事已了,留在這裡幹嗎?」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想:「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這十二個時辰之中,不知還會有甚麽變故?」 ※※※ 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 只見港灣中泊著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 謝遜走到船邊,欠身說道:「兩位請上船。」殷素素冷笑道:「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謝遜道:「兩位到我船上,是我嘉賓,焉能不盡禮接待?」 三人上了船後,謝遜打個手勢,命水手拔錨開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始終是指手劃腳,不出一聲,似乎人人都是啞巴。 殷素素道:「虧你好本事,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 謝遜淡淡一笑,說道:「那又有何難?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刺聾了他們耳朵,再給他們服了啞葯,那便成了。」 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既聾且啞,又不識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們也不會泄漏。 可惜要他們駕船,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張翠山橫了她一眼,責備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殘忍?這是人間的大慘事,虧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頭,想要辯駁,但一句話說到口邊,瞧了瞧他的臉色,又縮了回去。 謝遜淡淡的道:「日後回到大陸,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張翠山向幾名舟子瞧了幾眼,心下惻然:「再過一日一夜,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 眼見風帆升起,船頭緩緩轉過,張翠山道:「謝前輩,島上這些人呢?你已將船隻盡數毀了,他們怎能回去?」謝遜道:「張相公,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 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乾乾凈凈,豈不美哉?」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見座船漸漸離島,心想:「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但如此遭際,總是太慘,倘若無人來救,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又想:「崑侖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他們師長定要找尋,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事事佔盡上風,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命懸他人之手,毫無反抗餘地。 張翠山又是氣悶,又是惱怒,當下低頭靜思,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過了一會,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閃爍不定,正出神間,忽地一驚:「夕陽怎地在船後落下?」回頭向謝遜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謝遜道:「是向東,沒錯。」 殷素素驚道:「向東是茫茫大海,卻到那裡去?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 謝遜道:「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了?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時日,要明白這寶刀為甚麽是武林至尊,為甚麽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今日這個來搶,明日那個來偷,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怎能靜得下心來?倘若來的是張三丰先生、天鷹教主這些高手,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 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謝遜笑道:「你們一回中原,我的行蹤豈不就此泄漏?」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待如何?」謝遜道:「只好委曲你們兩位,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張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謝遜笑道:「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輩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輩子。 你兩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島上成了夫妻,生兒育女,豈不美哉?」張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別胡說八道!」斜眼一睨,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暈紅雙頰。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要難以自制,謝遜是一個強敵,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當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泄漏前輩行蹤。 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 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間早有傳聞。 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伸出左手,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只剩下四根手指。 謝遜緩緩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 因此我斷指立誓,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 今年我四十一歲,十三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 十三年來我少殺禽獸多殺人。」 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默默無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憤世嫉俗,離群索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 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 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的一聲,說:「比你還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干麽要說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密?張相公,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 我讓你二人多活些時日,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甚麽多活些時日?」謝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 我遲一天想出來,你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有甚麽秘密?甚麽『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 謝遜嘆道:「假若當真如此,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突然臉色慘然,心情沮喪,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那麽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 那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說道:「睡罷!」跟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嘆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 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張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 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一會,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 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嗎?」殷素素道:「還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說道:「不用。 你自己也冷。」張翠山道:「我不怕冷。」將長袍遞在她手中。 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感到袍上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不殺謝遜,不能脫身。」 他側耳細聽,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難道他有恃無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 否則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之上。」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那知殷素素適於此時轉過臉來。 兩人兩下里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 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舉並非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密意,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是很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遇到了這般兒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心中又驚又喜,又慌又亂,若不是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 張翠山一怔,沒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 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這短短九個字中,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於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陣陣送到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幾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難道都忘得乾乾凈凈了?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於我俞三哥有恩,但終究出身邪教,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正,低聲道:「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 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麽說,不由得一呆,問道:「怎麽?」 張翠山低聲道:「咱們身處奇險之境,然而若於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 我叫醒他,跟他比拼掌力,你立即發銀針傷他。 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只好占這個便宜。」 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謝遜在後艙卻已哈哈大笑,說道:「你若忽施偷襲,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總還有一線之機,現今偏偏要甚麽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這個「了」字剛出口,身子幌動,已欺到張翠山身前,揮掌拍向他胸前。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早已凝聚真氣,暗運功力,待他一掌拍到,當即伸出右掌,以師門心傳的「綿掌」還擊,雙掌相交,只嗤的一聲輕響,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張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 因此兩人掌力互擊,他手掌被擊得向後縮了八寸。 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佔便宜,不論謝遜如何運勁,一時卻推不開他防禦的掌力。 謝遜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 謝遜左掌一起,往張翠山頭頂壓落。 張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橫架金梁」擋住。 武當派的武功以綿密見長,於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但張翠山運起師傳心法,謝遜在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 兩人相持片刻,張翠山汗下如雨,全身盡濕,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還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撒手防備不可,只須氣息一閃,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 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那知他年紀輕輕,內功造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 兩人比拼掌力,同時都注視著殷素素的動靜。 張翠山氣凝於胸,不敢吐氣開聲。 謝遜卻漫不在乎,說道:「小姑娘,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否則我改掌為拳,一拳下來,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 殷素素道:「謝前輩,我們跟著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罷。」謝遜道:「張相公,你怎麽說?」張翠山焦急異常,心中只是叫:「發銀針,發銀針,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謝前輩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 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以銀針偷襲,船艙中地方既窄,銀針又必細小,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無聲無息,還真的不易抵擋,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將張翠山打死,卻又不願,心想:「這小姑娘震於我的威勢,不敢貿然出手,否則處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當下說道:「你們若不起異心,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沒起異心。」謝遜道:「你代他立個誓罷。」殷素素微一沉吟,說道:「張五哥,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就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 以他的聰明智慧,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我就代你立個誓罷!」 張翠山心道:「立甚麽鬼誓?快發銀針,快發銀針!」卻苦於這句話說不出口,黑暗中又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雙手被敵掌牽住,根本就打不來手勢。 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便道:「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直至發現屠龍刀中秘密為止。 我二人若起異心,死於刀劍之下。」 謝遜笑道:「咱們學武之人,死於刀劍之下有甚麽希奇?」 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歲!」謝遜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張翠山全身脫力,委頓在艙板之上。 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摺,點燃了油燈,見他臉如金紙,呼吸細微,心中大急,忙從懷中掏出手帕,給他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 謝遜笑道:「武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好生了得。」 張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誤良機,沒發射銀針襲敵,但見她淚光瑩瑩、滿臉憂急之狀,確是發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嘆了一口長氣,待要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忽見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聽見殷素素大叫:「姓謝的,你累死了張五哥,我跟你拚命。」謝遜卻哈哈大笑。 ※※※ 突然之間,張翠山身子一側,滾了幾個轉身,但聽得謝遜、殷素素同時大叫,呼喝聲中又夾著疾風呼嘯,波浪轟擊之聲,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 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口中鼻中全是鹽水,他本來昏昏沉沉,給冷水一衝,登時便清醒了,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船沉了?」他不識水性,當即掙扎著站起。 腳底下艙板斗然間向左側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但聽得狂風呼嘯,身周儘是海水。 他尚未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猛聽得謝遜喝道:「張翠山,快到後梢去掌住了舵!」這一喝聲如雷霆,雖在狂風巨浪之中,仍然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 張翠山不假思索,縱到後梢,只見黑影一幌,一名舟子被巨浪衝出了船外,遠遠飛出數丈,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 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又是一個浪頭撲將上來,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砰的一聲大響,只打得船木橫飛,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顯出了功效,雙腳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紋絲不動,待巨浪過去,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伸手穩穩掌住。 但聽喀喇喇、喀喇喇幾聲猛響,卻是謝遜橫過狼牙棒,將主桅和前桅先後擊斷。 兩條桅杆帶著白帆,跌入海中。 但風勢實在太大,這時雖只後帆吃風,那船還是歪斜傾側,在海面上狂舞亂跳,謝遜竭力想收下後帆,饒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卻也束手無策,那後桅向左橫斜,帆邊已碰到水面。 謝遜破口大罵:「賊老天,打這鳥風!」眼見稍有猶豫,座船便要翻轉,只得提起狼牙棒,將後桅也打斷了。 三桅齊斷,這船在驚濤駭浪中成了無主遊魂,只有隨風飄蕩。 張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裡?」他連叫數聲,聽不到答應,叫到後來,喊聲中竟帶著哭音。 突然間一隻手攀上他的膝頭,跟著一個大浪沒過了他的頭頂,在海水之中,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頭掠過艙面,他懷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的頭頸,柔聲道:「張五哥,你竟是這般挂念我嗎?」正是殷素素的聲音。 張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緊緊反抱著她,說道:「謝天謝地!」心中驚喜交集:「她好好的在這兒,沒掉入海中。」在這每一刻都可給巨浪狂濤吞沒的生死邊緣,他忽地發覺,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竟勝於計及自己的安危。 殷素素道:「張五哥,咱倆死在一塊。」張翠山道:「是!素素,咱倆死在一塊。」 若在尋常境遇之下,兩人正邪殊途,顧慮良多,縱有愛戀相悅之情,也決不能霎時之間兩心如一。 這時候兩人相擁相抱,周圍漆黑一團,船身格格格的響個不停,隨時都能碎裂,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 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擊,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勵,立時精神大振,任那狂濤左右衝擊,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絕不搖幌。 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給沖入海中,這場狂風暴雨說來就來,事先竟無絲毫朕兆,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帶同海嘯,氣流激蕩,便惹起了一場大風暴。 若非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武功,如何抵擋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堅固,雖然船上的艙蓋、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卻仍無恙。 頭頂烏雲滿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濤山立,這當兒怎還分得出東南西北?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檣盡折,船隻也已無法駕駛。 謝遜走到後梢,說道:「張兄弟,真有你的,讓我掌舵罷。 你兩個到艙里歇歇去。」 張翠山站起身來,將舵交給了他,攜住殷素素的手,剛要舉步,驀地里一個巨浪飛到,將他兩人衝出船舷之外。 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兩人全然的猝不及防。 張翠山待得驚覺,已是身子凌空,這一落下去,腳底便是萬丈洪濤,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當時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離。」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繩套住,只覺身子忽地向後飛躍,衝浪冒水,倒退回來。 原來謝遜及時發覺,拾起腳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 砰砰兩聲,兩人摔在甲板之上。 這一下死裡逃生,張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謝遜也暗叫一聲:「僥倖!」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麽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難以相救了。 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艙中,船身仍是一時如上高山,片刻間似瀉深谷,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對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 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湊在他耳邊說道:「張五哥,我倆若能不死,我要永遠跟著你在一起。」張翠山心情激蕩,道:「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悅無限,跟著說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我倆都要永遠在一起。」兩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這場海嘯。 在謝遜心中,卻是不住價的叫苦,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對這狂風駭浪,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只有聽天由命,任憑風浪隨意擺布。 這場大海嘯直發作了三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 天上烏雲慢慢散開,露出星夜之光。 張翠山走到船梢,說道:「謝前輩,多謝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謝遜冷冷的道:「這話說得太早。 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張翠山一生中,從沒聽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個「賊」字,心想此人的憤世,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但轉念一想,這一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看來多半無幸。 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對人世正加倍的留戀,便似剛在玉杯中嘗到一滴美酒,立時便要給人奪去,「造化弄人」這四個字的意境,隨著謝遜「賊老天」三字這一罵,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 他嘆了口氣,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 謝遜累了大半晚,自到艙中休息。 殷素素坐在張翠山身旁,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順著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極星,只見座船順著海流,正向北飄行,說道:「五哥,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張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們便有歸家鄉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會神,道:「若是這船無止無息的向東,不知會到了那裡。」張翠山道:「向東是永無盡頭的大海,只須飄浮得七、八天,咱們沒清水喝──」殷素素初嘗情滋味,如夢如醉,不願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說道:「曾聽人說,東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長生不老的仙人,我們說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島,遇到了美麗的男仙女仙──」抬頭望著天上的銀河,說道:「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到了銀河之中,於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 張翠山笑道:「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給了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又坐甚麽船啊?」張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 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麽銀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手,輕輕撫摸。 兩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 過了良久良久,張翠山低下頭來,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臉有凄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甚麽?」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 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上天,我──我──卻要入地獄。」張翠山道:「胡說八道。」 殷素素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張翠山一驚,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實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後之事?安慰她道:「以後你改過向善,多積功德,常言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唱的是一曲《山坡羊》: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挂。 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里去炸。 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猛聽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 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惡人,將來都沒好下場。」 張翠山低聲道:「倘若你沒好下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 殷素素驚喜交集,只叫得一聲:「五哥!」再也說不下去了。 ※※※ 次日天剛黎明,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 狼牙棒上生有鉤刺,用以打魚,倒也甚是方便。 三人餓了兩日。 雖然生魚甚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船上沒了清水,擠出魚肉中的汁液,勉強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帶著船隻日夜不停的北駛。 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太陽總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連續十餘日,船行始終不變。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還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卻一天比一天憔悴。 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仍然無濟於事。 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奮勇與寒風相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殷素素非凍死不可。 那知天無絕人之路,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 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幾頭海豹,三人剝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還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為歡暢。 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 殷素素笑問:「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麽東西?」三人齊聲笑道:「海豹!」便在此時,只聽得丁冬、丁冬數聲,極是清脆動聽。 三人一呆,謝遜臉色大變,說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 這一來,三人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冰,日後勢必滿海是冰,座船一給凍住,移動不得,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 張翠山道:「《莊子.逍遙遊》篇有句話說:『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謝遜道:「這不是天池,是冥海。 冥海者,死海也。」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 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丁冬,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響。 謝遜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來冰海,作冰人,當真是名副其實,作了你兩位的冰人。」殷素素臉上一紅,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 謝遜提起屠龍刀,恨恨的道:「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屠你媽的龍去罷!」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脫手之際,嘆了口長氣,終於又把寶刀放入船艙。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無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 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動。 謝遜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隨即張臂摟在一起,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顯是船底已破。 只聽得謝遜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 賊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對。」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眼前銀光閃爍,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顯得又是奇麗,又是可怖。 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稜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 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 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上,三人並肩坐下。 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橫廣二十餘丈,縱長八、九丈,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謝遜仰天清嘯,說道:「在船上氣悶得緊,正好在這裡舒舒筋骨。」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 冰山上雖然滑溜,但謝遜足步沉穩,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飄流。 謝遜笑道:「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迎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便已心滿意足,就是天塌下來也全不縈懷。 三人之中,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 冰山又向北飄浮了七、八日。 白天銀冰反射陽光,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眼目更是紅腫發痛。 於是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魚,獵取海豹。 說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長,到後來每天幾乎有十一個時辰是白日,黑夜卻是一幌即過。 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睏,面目憔悴,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常自指手劃腳的對天咒罵,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間,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冰而卧,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張翠山急躍而起,在冰山的閃光之下,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口中荷荷而呼,發聲有似野獸。 張翠山這幾日看到謝遜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擔心,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不禁驚怒交集,縱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謝遜陰森森的道:「你這奸賊,你殺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單單的活在這世上。」說著左手伸到殷素素咽喉之中。 殷素素「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張翠山驚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沒殺你的妻子。 謝前輩,你清醒些。 我是張翠山,武當派的張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謝遜一呆,叫道:「這女人是誰?是不是你的老婆?」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說道:「她是殷姑娘,謝前輩,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謝遜狂叫:「管她是誰。 我妻子給人害死了,我母親給人害死了,我要殺死天下的女人!」說著左手使勁,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一聲也叫不出了。 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已屬無可理喻,當下氣凝右臂,奮力揮掌往他後心拍去。 謝遜左掌回過,還了一掌。 張翠山身子一幌,冰山上太過滑溜,登時一跤滑倒。 謝遜飛起右足,便往他腰間踢去。 張翠山變招也快,手一撐,躍起身來,伸指便點他膝蓋里穴道。 謝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半途縮回,右掌往他頭頂拍落。 殷素素斜轉身子,左手倏出,往謝遜頭頂斬落。 謝遜毫不理會,只是使足掌力,向張翠山腦門拍去。 張翠山雙掌翻起,接了他這一掌,霎時之間,胸口塞悶,一口真氣幾乎提不上來。 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的後頸,只感又韌又硬,登時彈將出來,掌緣反而隱隱生疼。 但見謝遜雙目血紅,如要噴出火來,一隻大手又向自己喉頭伸來,忍不住大聲尖叫。 便在此時,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縮,大片橙黃之中夾著絲絲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長,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條條金光、藍光、綠光、紅光。 謝遜一驚之下,「咦」的一聲驚呼,鬆手放開了殷素素。 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壓力陡然減輕。 謝遜背負雙手,走到冰山北側,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 原來他三人順水飄流,此時已近北極,這片光彩,便是北極奇特的北極光了。 中國之人,當時從來無人得見。 張翠山挽住殷素素,兩人心中兀自怦怦亂跳。 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不再有何動靜。 次晨光彩漸隱,謝遜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言語舉止,甚是溫文。 張翠山與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也難怪他傷心。 卻不知他仇人是誰?」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自是不敢提及一字。 如此過了數日,冰山不住北去。 謝遜對老天爺的咒罵又漸漸狂暴起來,偶然之間,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 張翠山和殷素素雖然互相不提,但兩人均暗自戒備,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 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面,良久良久,始終不沉下海去。 謝遜突然躍起,指著太陽大聲罵道:「連你太陽也來欺侮我,賊太陽,鬼太陽,我若是有張硬弓,一枝長箭,嘿嘿,一箭射你個對穿。」突然伸手在冰上一擊,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用力向太陽擲了過去。 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落入海中。 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均想:「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擲不到。」 謝遜擲了一塊,又是一塊,直擲到七十餘塊,勁力始終不衰,他見擲來擲去,跟太陽總是不知相距多遠,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亂踢,只踢得冰屑紛飛。 殷素素勸道:「謝前輩,你歇歇罷,別理會這鬼太陽了。」 謝遜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血絲,獃獃的望著她。 殷素素暗自心驚,勉強微微一笑。 謝遜突然大叫一聲,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叫道:「擠死你!擠死你!你為甚麽殺死我媽媽,殺死我的孩兒?」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而這鐵箍還在不斷收緊。 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卻那裡扳得動分毫?眼看殷素素舌頭伸出,立時便要斷氣,只得呼的一掌,擊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 那知這一拳擊下,如中鐵石,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 張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見他毫不理會,當即抽出判官筆,在他手臂彎「小海穴」中重重一點。 謝遜倏地回過右手,搶過判官筆,遠遠擲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松,忙矮身脫出了他的懷抱。 謝遜左掌斜削,徑擊張翠山項頸,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 嗤的一響,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塊。 張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閃避,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自在飛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微微一沾,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的黏力,再也解脫不開,只得鼓起內勁,與之相抗。 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之後,拖著他的身子,逕自向殷素素撲去。 殷素素縱身躍開,她雙足尚未落地,謝遜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 殷素素叫聲:「啊喲!」橫身摔倒。 謝遜突然發出掌力,將張翠山彈出數丈。 這一下彈力極其強勁,張翠山落下時已在冰山上的邊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撲通一聲,摔入了海中。

第七回 誰送冰舸來仙鄉

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鉤住了冰山,借勢躍回,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發出痛苦之聲,殷素素卻躺在冰上。 張翠山急忙縱上扶起。 殷素素低聲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話沒說完,謝遜虎吼一聲,撲了過來。 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幾個滾,迅即避開,但聽得砰磅、砰磅幾聲響亮,謝遜揮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 他隨即拋下狼牙棒,雙手捧起一大塊百餘斤重的冰塊,側頭聽了聽聲音,向張殷二人擲來。 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張翠山一按她背心,兩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處,大氣也不敢透一聲。 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後,一動也不動,顯是在找尋二人藏身之所。 張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一縷鮮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於射出了銀針,而謝遜在神智昏迷下竟爾沒有提防,雙目中針,成了盲人。 但他聽覺自仍十分靈敏,只要稍有聲息,給他撲了過來,後果難以設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濤,海風又響,再夾著冰塊相互撞擊的叮叮噹噹之聲,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否則決計逃不脫他的毒手。 謝遜聽了半晌,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但覺雙目劇痛,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驀地大叫一聲,在冰山上一陣亂拍亂擊,抓起冰塊四下亂擲,只聽得砰砰之聲,響不絕耳。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都已嚇得面無人色,無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只須碰到一塊,便即喪命。 謝遜這一陣亂跳亂擲,約莫有小半個時辰,張翠山二人卻如是挨了幾年一般。 謝遜擲冰無效,忽然住手停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適才我一時胡塗,狂性發作,以致多有冒犯,二位不要見怪。」這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回復了平時的神態。 他說過之後,坐在冰上,靜待二人答話。 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那敢貿然介面?謝遜說了幾遍,聽二人始終不答,站起身來,嘆了口氣,說道:「兩位既不肯見諒,那也無法。」說著深深吸了口氣。 張翠山猛地驚覺,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震倒眾人,發嘯之前也是這麽深深的吸一口氣。 他雙眼雖盲,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 這時危機霎時即臨,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遲了,當下不及細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謝遜嘯聲已發。 張翠山抱著她急沉而下,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也淹住了雙耳。 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右手摟住殷素素,除了他一隻左手之外,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 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動,帶著他二人在水底潛行。 張翠山暗自慶幸,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就算逃得過他的嘯聲,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過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換一口氣,雙耳卻仍浸在水中,直換了六七口氣,謝遜的嘯聲方止。 他這番長嘯,消耗內力甚巨,一時也感疲憊,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 張翠山打個手勢,兩人悄悄爬上冰山,從海豹皮上扯下絨毛,緊緊塞在耳中,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 可是跟他共處冰山,只要發出半點聲息,立時便有大禍臨頭。 兩人愁顏相對,眼望西天,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 兩人不知地近北極,天時大變,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另外半年卻是長夜漫漫,但覺種種怪異,宛若到了世界的盡頭。 殷素素全身濕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戰,牙關相擊輕輕的得得幾聲,謝遜已然聽得。 他縱聲大吼,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 張殷二人早有防備,急忙躍開閃避,但聽得砰的一聲,一棒打上冰山,擊下七、八塊巨大冰塊,飛入海中,這一擊少說也有六七百斤力道。 二人相顧駭然,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閃起銀光千道,直逼過來。 他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長,這一舞動,威力及於四、五丈遠近,二人縱躍再快,也決計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後倒退,退得幾下,已到了冰山邊緣。 殷素素驚叫:「啊喲!」張翠山拉著她的手臂,雙足使勁,躍向海中。 他二人身在半空,只聽得砰乒猛響,冰屑濺擊到背上,隱隱生痛。 張翠山跳出時已看準一塊桌面大的冰塊,左手銀鉤揮出,搭了上去。 謝遜聽得二人落海的聲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塊,不住擲來。 但他雙目已盲,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飄動,第一塊落空,此後再也投擲不中了。 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水底下尚隱有巨大冰體,但張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下,還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到得天將黑時,回頭遙望,謝遜的身子已成了一個個黑點,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 二人攀著這一塊冰塊,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長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現,兩人待得鄰近,攀了上去。 張翠山道:「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偏又叫咱們吃這許多苦。 你身子怎樣?」殷素素道:「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 你沒受傷罷?」兩人自管自你言我語,卻不知對方說些甚麽,一怔之下,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原來兩人顧得逃命,渾忘了耳中塞有物事。 兩人得脫大難,心中柔情更是激增。 張翠山道:「素素,咱倆便是死在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離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話問你,你可不許騙我。 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上,沒經過這一切危難,倘若我也是這般一心一意要嫁給你,你也仍然要我嗎?」 張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頭皮,道:「我想咱們不會好得這麽快,而且,而且──一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咱們的門派不同──」殷素素嘆了口氣,說道:「我也這麽想。 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謝遜比拼掌力,我幾乎想發射銀針助你,卻始終沒出手。」 張翠山奇道:「是啊,那為甚麽?我總當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誤傷了我。」殷素素低聲道:「不是的。 假如那時我傷了他,咱二人逃回陸地,你便不願跟我在一起了。」 張翠山胸口一熱,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許你心中會怪我,但那時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個沒人的荒島,長相聚會。 謝遜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聲道:「我決不怪你,反而多謝你對我這麽好。」 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仰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我是一點也不怨,只有歡喜。 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於能回去中原,你師父定會憎厭我,我爹爹說不定要殺你──」 張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鷹王殷天正,便是天鷹教創教的教主。」張翠山道:「啊,原來如此。 不要緊,我說過跟你在一起。 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殷素素雙眼發光,臉上起了一層紅暈,道:「你這話可是真心?」 張翠山道:「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 當下兩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 張翠山朗聲道:「皇天在上,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結為夫婦,禍福與共,始終不負。」殷素素虔心禱祝:「老天爺保佑,願我二人生生世世,永為夫婦。」她頓了一頓,又道:「日後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隨我夫君行善,決不敢再殺一人。 若違此誓,天人共棄。」 張翠山大喜,沒想到她竟會發此誓言,當即伸臂抱住了她。 兩人雖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濕,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過了良久,兩人才想起一日沒有飲食。 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見有游魚游上水面,一鉤而上。 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特別的肉厚多脂,雖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氣。 兩人在這冰山之上,明知回歸無望,倒也無憂無慮。 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大反尋常,已無法計算日子,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沉幾回。 ※※※ 一日,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衝天而起,登時嚇得臉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著黑煙。 張翠山又驚又喜,叫道:「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 這黑煙雖然望見,其實相距甚遠,冰山整整飄了一日,仍未飄近,但黑煙越來越高,到後來竟隱隱見煙中夾有火光。 殷素素問道:「那是甚麽?」張翠山搖頭不答。 殷素素顫聲道:「咱倆的日子到頭啦!這──這是地獄門。」張翠山心中也早已大為吃驚,安慰她道:「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燒山。」殷素素道:「燒山的火頭那有這麽高?」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 老天爺既不讓咱倆凍死,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歡。」 說也奇怪,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對準了那個大火柱緩緩飄去。 當時張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禍是福,一切是命該如此。 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噴射,燒得山旁海水暖了。 熱水南流,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充,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 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終於到了火山腳下,但見那火柱周圍一片青綠,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 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樣,莫可名狀。 張翠山走遍了大半個中原,從未見過。 他二人從未見過火山,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漿千萬年來堆積而成。 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而成。 該處雖然地近北極,但因火山萬年不滅,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黑龍江一帶相似,高山處玄冰白雪,平野上卻極目青綠,蒼松翠柏,高大異常,更有諸般奇花異樹,皆為中土所無。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躍起,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倆是到了仙山啦!」張翠山心中也是喜樂充盈,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 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頭吃草,極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駭人之外,周圍一片平靜,絕無可怖之處。 但冰山飄到島旁,被暖水一衝,又向外飄浮。 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島又去不了啦!」張翠山眼見情勢不妙,倘若不上此島,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不知何時方休?情急中鉤掌齊施,吧吧吧一陣響,打下一大塊冰來。 兩人張手抱住,撲通一聲,跳入了海中,手腳划動,終於爬上了陸地。 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顯得十分好奇,卻殊無驚怕之意。 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幾下,說道:「要是再有幾隻仙鶴,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突然間足下一幌,倒在地上。 張翠山驚叫:「素素!」搶過去欲扶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 只聽得隆隆聲響,地面搖動,卻是火山又在噴火。 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波浪起伏,晝夜不休,這時到了陸地,腳下反而虛浮,突然地面一動,竟致同時摔倒。 兩人一驚之下,見別無異狀,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來。 當日疲累已極,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個多時辰。 醒來時太陽仍未下山,張翠山道:「咱們四下里瞧瞧,且看有無人居,有無毒蟲猛獸。」殷素素道:「你只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這仙人島上定是太平得緊。」張翠山笑道:「但願如此。 可是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仍是盡量保持容顏修飾,衣衫整齊,這時到了島上,更細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張翠山理了理頭髮,這才出發尋幽探勝。 她手提長劍。 張翠山失了鐵筆,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 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來里路,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賓士,實是說不出的快活。 沿途所見,除了低丘高樹之外,儘是青草奇花。 草叢之中,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看來也皆無害於人。 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只見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一個石洞。 殷素素叫道:「這地方妙得緊啊!」搶先奔了過去。 張翠山道:「小心!」一言未畢,只聽得呵的一聲,眼前白影閃動,洞中衝出一頭大白熊來。 那熊毛長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 殷素素猛吃一驚,急忙躍後。 白熊人立起來,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頭頂拍落。 殷素素彎過長劍,往白熊肩頭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飄流久了,身子虛弱,出手無力,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卻只輕傷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白熊縱身撲上,啪的一響,已將長劍打落在地。 張翠山急叫:「素素退開!」躍上去用樹榦橫掃,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 但聽得喀喇一響,樹榦折為兩截,白熊的左足卻也折斷了。 白熊受此重傷,只痛得大聲吼叫,聲震山谷,猛向張翠山撲將過來。 張翠山雙足一點,使出「梯雲縱」輕功,縱起丈余,使一招「爭」字訣中的一下直鉤,將銀鉤在半空中疾揮下來,正中白熊的太陽穴。 這一招勁力甚大,銀鉤鉤入數寸。 那白熊驚天動地般大吼一聲,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仰天而斃。 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輕功,好鉤法!」一言甫畢,猛聽得張翠山叫道:「快跳過來!」殷素素聽他呼聲中頗有驚惶之意,不暇詢問,向前一竄,直撲到他懷裡,回過頭來,不禁「啊」的一聲驚呼。 原來她身後又站著一頭大白熊,張牙舞爪,猙獰可怖。 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躍上一株大松樹。 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不時仰頭吼叫。 張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對準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聲輕響,樹枝入眼。 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撲上樹來。 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對準熊頭,運勁摔將下去。 噗的一聲,長劍沒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軟倒,死在樹下。 張翠山道:「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撿起幾塊石頭投進洞內,過了一會,不見動靜,於是當先進洞。 殷素素緊跟在後。 但見山洞極是寬敞,有八、九丈縱深,中間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一般。 洞中有不少白熊殘餘食物,魚肉魚骨,甚是腥臭。 殷素素掩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太臭。」張翠山道:「只須日日打掃洗刷,過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廝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凄涼。 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紮成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 殷素素也幫著收拾。 待得打掃乾凈,穢氣仍是不除。 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 海水雖多,可惜沒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幾塊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 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沖洗一般,只是十分緩慢而已。 張翠山在洞中清洗。 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割成條塊。 當地雖有火山,但究在極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 殷素素嘆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隻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沖不去腥臭。」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 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 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浪起伏顛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 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身下樹,但覺陣陣清香,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 殷素素喜道:「洞前有這許多香花,那可真妙極了。」 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見他臉色鄭重,不禁一怔,道:「甚麽?」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這壞蛋,我還道是甚麽不好的事呢。 甚麽法子?快說,快說!」 張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無法走近,只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 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繩,曬得乾了,然後──」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後繩上縛一塊石子,向火山口拋去,火焰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 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以整整兩天時光,搓了一條百餘丈長的繩子,又曬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進發。 那火山口望去不遠,走起來卻有四十餘里。 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後來只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又行里許,兩人口乾舌燥,遍身大汗,但見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只餘光禿禿、黃焦焦的岩石。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發的髮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說道:「你在這裡等我,待我獨自上去罷。」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可從此不理你啦。 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甚麽大不了的?」張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許,兩人都已氣喘如牛。 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頭腦中嗡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裡將繩子擲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種,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裡,身子一幌,險些暈倒,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這才站穩。 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在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了出去。 但見石去如矢,將那繩子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 可是十餘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處又熱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極遠,未必便能點燃繩端。 兩人等了良久,只熱得眼中如要爆出火來,那長繩卻是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 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古人鑽木取火,擊石取火,都是有的,咱們回去慢慢再試罷!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這法子雖然不行。 但繩子已烤得乾透。 咱們找幾塊火石,用劍來打火試試。」張翠山道:「也說得是。」拉回長繩,解松繩頭,劈成細絲。 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過一塊燧石,平劍擊打,登時爆出幾星火花,飛上了繩絲,試到十來次時,終於點著了火。 兩人喜得相擁大叫。 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的火炬,兩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氣洋洋的回到熊洞。 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 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融冰成水,烤肉為炙。 兩人自船破以來,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真是險些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 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 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樂。 ※※※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抬頭遠眺,正自心曠神怡,驀地里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實指望和殷素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後,在島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 霎時之間,他便如變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動。 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幌幌的向內陸走來。 顯是他眼瞎之後,無法捕魚獵豹,直餓到如今。 他走出數丈,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忍住了。 張翠山道:「那姓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低聲道:「他瞧見你了嗎?」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們兩個亮眼之人,難道對付不了一個瞎子?」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從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提了長劍,左手扣了幾枚銀針,一同走出洞去。 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張翠山朗聲道:「謝前輩,可要吃些食物?」謝遜斗然間聽到人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隔了良久,才點了點頭。 張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遠遠擲去,說道:「請接著。」謝遜撐起身子,聽風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情。 殷素素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五哥也忒煞濫好人,讓他餓死了,豈不手腳乾凈?這番救活了他,日後只怕麻煩無窮,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過重誓,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卻不說出口來。 謝遜吃了半塊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 張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個火堆。 謝遜直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問道:「這是甚麽地方?」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見他坐起開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以便聽他說些甚麽,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不過數寸,只要一見情勢不對,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 張翠山道:「這是極北之處一個無人荒島。」 謝遜「嗯」了一聲,霎時之間,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呆了半晌,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是回不去了!」張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謝遜破口罵道:「甚麽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又咬起熊肉來,問道:「你們要拿我怎樣?」 張翠山望著殷素素,等她說話。 殷素素卻打個手勢,意思說一切聽憑你的主意。 張翠山微一沉吟,朗聲道:「謝前輩,我夫妻倆──」謝遜點頭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臉上一紅,卻頗有得意之色,說道:「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須得多謝你撮成。」謝遜哼了一聲,道:「你夫妻倆怎麽樣?」張翠山道:「我們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萬分過意不去,不過事已如此,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無用。 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說不定這一輩子再也難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 謝遜點了點頭,嘆道:「那也只得如此。」張翠山道:「我夫妻倆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輩倘若狂病再發,害了我夫妻任誰一人,另一人決然不能獨活。」謝遜道:「你要跟我說,你兩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這荒島上也就活不成?」張翠山道:「正是!」謝遜道:「既然如此,你們左耳之中何必再塞著布片?」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心下卻均駭然:「此人眼睛雖瞎,耳音之靈,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聰明機智,料事如神。 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 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字。 謝遜道:「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便稱之為冰火島罷。」 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島上住了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離熊洞半里之處,另有一個較小的山洞。 張殷二人將之布置成為一間居室,供謝遜居住。 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餘,燒陶作碗,堆土為灶,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謝遜也從不和兩人羅唆,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低頭冥思。 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 謝遜道:「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秘密,在這荒島之上又有何用?只是無所事事,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兩人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 ※※※ 忽忽數月,有一日,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遊,原來這島方圓極廣,延伸至北,不知盡頭,走出二十餘里,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的遮天蔽日。 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殷素素膽怯起來,說道:「別要林中有甚麽古怪,咱們回去罷。」 張翠山微覺奇怪,心想:「素素向來好事,怎地近來卻懶洋洋地,甚麽事也提不起興緻來?」想到此處,心中一驚,問道:「你身子好嗎?可有甚麽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低聲道:「沒甚麽。」張翠山見她神情奇特,連連追問。 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寞,再派一個人來,要讓大伙兒熱鬧熱鬧。」張翠山一怔之下,大喜過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聲些,別讓人家聽見了。」說了這句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荒林寂寂,那裡還有第三個人在? 天候嬗變,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到後來每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白天,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 殷素素有了身孕後甚感疲懶,但一切烹飪、縫補等務,仍是勉力而行。 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熊洞中升了火,夫妻倆偎倚在一起閑談。 殷素素道:「你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歡是個男孩子。 你先給他取定個名字罷!」 張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卻不言語。 殷素素道:「這幾天你有甚麽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甚麽。 想是要做爸爸了,歡喜得胡裡胡塗啦!」 他這幾句話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 殷素素柔聲道:「五哥,你瞞著我,只有更增我的憂心。 你瞧出甚麽事不對了?」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但願是我瞎疑心。 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 他臉色越來越兇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眼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拼著跟他同歸於盡,那也沒甚麽。 但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肩膀,安慰道:「你說得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 他好好的便罷,要是行兇作惡,咱們只得將他殺了。 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 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毫不在意,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 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一頭小鹿直跟到熊洞中來,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 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 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裡,這麽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向著她神色溫柔的一笑,說道:「但願他不發狂。 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看能找到甚麽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 張翠山道:「我有個計較。 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掘個深坑,上面舖以皮毛軟泥。」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倘若他在外面行兇──」張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 他瞎了雙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鐵鏟鋤頭,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實是事倍功半。 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 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計挖到五丈深時,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 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這日午後,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 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得聲響,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獵,只是守在洞旁,瞧著他的動靜。 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罵起,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那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謝遜胸中頗有才學,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趣味。 突然之間,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 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於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貶斥之際,往往一針見血。 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郭靖、楊過,猛地里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 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譏,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 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 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摔下,並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 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見謝遜從坑中竄將上來,兜頭一下,猛擊下去。 謝遜聽得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里一奪。 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 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墮入了坑底。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只怕給謝遜聽到了,他少了一層顧忌,更會及早發難。 這時見情勢危急,顧不得腹痛如絞,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 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劈刺,仍是非給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 他剛想到此節,謝遜哈哈一笑,又縱躍而上。 張翠山看準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腦門,緊握不動。 謝遜這一縱躍,勢道極猛,正是自己腦袋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只聽得擦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額頭,深入寸許。 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門,立即將頭向後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的功夫,落入坑底。 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間,劍尖從腦門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 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插在他額頭,不住顫動。 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傷口,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 張翠山舉起大石,對準他不住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砸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躍出深坑,直欺過來,張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 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 驀地里「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 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 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那是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 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 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氣。 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保得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絕無可能,因此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 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突然之間,謝遜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清醒過來,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嬰兒終於也難逃敵人毒手。 這幾聲嬰兒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兇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竭盡全力,還是無法報仇,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秘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站著獃獃出神,一時溫顏歡笑,一時咬牙切齒。 在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於嬰兒身上。 謝遜忽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很好。 剪了臍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 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起,謝遜已然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心中奇怪,回頭望了他一眼,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來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懷裡。 謝遜又道:「你有沒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塗啦,甚麽也沒預備,這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 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 過了一陣,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 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問道:「孩兒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不大肥,是張瓜子臉。」謝遜嘆了口氣,低聲道:「但願他長大之後,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嗎?」謝遜道:「不是的。 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澤不厚,將來成人後入世,或會多遭災厄。」張翠山笑道:「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是鄉,那還有甚麽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們可以不回去,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這島上?幾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稟受父性,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向來行事狠辣,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慈愛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為孩子打算起來。 張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頭髮,心道:「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並不出口。 謝遜忽道:「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 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 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干甚麽?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 謝遜搖手道:「不用,不用。 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張翠山道:「還沒有。 前輩學問淵博,請給他取個名字罷!」謝遜沉吟道:「嗯,得取個好名字,讓我好好來想一個。」 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那麽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縱然他狂性發作,也不致驟下毒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謝遜道:「甚麽?」 殷素素道:「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罷!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奉養。 得你照料,這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 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說道:「妙極,妙極!謝前輩,請你不棄,俯允我夫婦的求懇。」 謝遜凄然道:「我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你們瞧見了沒有?」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不由得心中惻然。 謝遜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歲了。 我將一身武功傳授於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甚麽武當七俠。」這幾句話凄涼之中帶著幾分狂傲,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 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的雙目,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無憂無慮,豈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 張翠山道:「謝前輩,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說道:「你肯讓他姓謝?我那個死去的孩子,名叫謝無忌。」張翠山道:「如果你喜歡,那麽,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 謝遜喜出望外,唯恐張翠山說過了後悔,說道:「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那麽你們自己呢?」張翠山道:「孩兒不論姓張姓謝,咱們一般的愛他。 日後他孝順雙親,敬愛義父,不分親疏厚薄,豈非美事?素素,你說可好?」殷素素微一遲疑,說道:「你說怎麽便是怎麽。 孩子多得一個人疼愛,終是便宜了他。」 謝遜一揖到地,說道:「這我可謝謝你們啦,毀目之恨,咱們一筆勾消。 謝遜雖喪子而有子,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張翠山、殷素素,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 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給人摔成一團肉漿,自己的孩子頂用這個名字,未免不吉,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只須於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犧牲,抱了孩子,說道:「你要抱抱他嗎?」 謝遜伸出雙手,將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極而泣,雙臂發顫,說道:「你──你快抱回去,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甚麽,但他這般說,顯是愛極了孩子。 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歡,便多抱一會,將來孩子大了,你帶著他到處玩兒罷。」 謝遜道:「好極,好極──」聽得孩兒哭得極響,道:「孩子餓了,你喂他吃奶罷!我到外邊去。」實則他雙目已盲,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甚麽,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這時卻文質彬彬,竟成了個儒雅君子。 張翠山道:「謝前輩──」謝遜道:「不,咱們已成一家人,再這樣前輩後輩的,豈不生分?我這麽說,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日後於孩子也好啊。」張翠山道:「你是前輩高人,我夫婦跟你身份相差太遠,如何高攀得上?」謝遜道:「呸,你是學武之人,卻也這般迂腐起來?五弟、五妹,你們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 他若再叫你前輩,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張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從。」殷素素道:「咱們先就這麽說定,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再來祭告天地,行拜義父、拜義兄之禮。」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終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說著揚長出洞,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顯是開心之極。 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從未見過他如此歡喜。 ※※※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撫育孩子。 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他號稱「金毛獅王」,馴獸捕生之技,天下無雙,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記住。 自此捕鹿殺熊,便由謝遜一力承擔。 數年彈指即過,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 那孩子百病不生,長得甚是壯健。 三人中倒似謝遜對他最是疼愛,有時孩子太過頑皮,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住。 如此數次,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逢到父母發怒,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 張殷二人往往搖頭苦笑,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 到無忌四歲時,殷素素教他識字。 五歲生日那天,張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學武啦,從今天起你來教,好不好?」謝遜搖頭:「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無法領悟。 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 等他到八歲時,我再來教他。 教得兩年,你們便可回去啦!」 殷素素奇道:「你說我們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謝遜道:「這幾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長之時,總是刮北風,數十晝夜不停。 咱們可以扎個大木排,裝上風帆,乘著北風,不停向南,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說不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殷素素道:「我們?難道你不一起去嗎?」謝遜道:「我瞎了雙眼,回到中土做甚麽?」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 孩子也不肯啊,沒了義父,誰來疼他?」謝遜嘆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經足夠了。 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只怕賊老天遷怒於他,會有橫禍加身。」殷素素打了個寒噤,但想這是他隨口說說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紮根基的內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須健體強身,便已足夠,在這荒島之上,絕不會和誰動手打架。 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但他此後不再提起,看來也是一時興到之言,不能作準。 到第八年上,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 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他夫婦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遠遠避開,對無忌的武功進境,也不加考查,信得過謝遜所授,定是高明異常的絕學。 島上無事可紀,日月去似流水,轉眼又是一年有餘。 自無忌出世後,謝遜心靈有了寄託,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 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半夜中出來散步,月光下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卻捧著那柄屠龍寶刀,正自低頭沉思。 張翠山吃了一驚,待要避開,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說道:「五弟,這『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八個字,看來終是虛妄。」張翠山走近身去,說道:「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 大哥這等聰明才智,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謝遜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聽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 張翠山道:「啊,空見大師。 聽說他是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謝遜點頭道:「不錯,空見已經死了,是我打死的。」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那是指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空聞、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後來聽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 謝遜嘆了口氣,說道:「空見這人固執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終不肯還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終於將他打死了。」 張翠山更是駭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堅,那是遠勝鐵石了。」 但見謝遜神色凄然,臉上頗有悔意,料想這事之中,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的過節,他自與謝遜結義以來,八年中共處荒島,情好彌篤,但他對這位義兄,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意,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當下也不敢多問。 卻聽謝遜說道:「我生平心中欽服之人,寥寥可數。 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但無緣識荊。 這位空見大師,實是一位高僧。 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見,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罵上幾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贊上一字,真是難上加難,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不禁頗感意外,說道:「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動,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 謝遜仰頭向天,獃獃出神,自言自語的道:「可惜可惜,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竟給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 他武功雖高,實是迂得厲害。 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我謝遜焉能活到今日?」張翠山道:「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竟比大哥還要深厚嗎?」 謝遜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遠了,差得遠了!簡直是天差地遠!」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不禁敬仰欽佩之情。 張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師張三丰的武學舉世所罕有,但和謝遜相較,恐怕也只能勝他半籌,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說得上「天差地遠」,豈不是將自己恩師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遜」字,性子卻極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於他,他也決計不肯服輸。 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說道:「你不信嗎?好,你去叫無忌出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無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聽故事,對孩子實無益處,但既是大哥有命,卻也不便違拗,於是回到熊洞,叫醒了兒子。 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大聲叫好,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 三人一起出來,坐在謝遜身旁。 ※※※ 謝遜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無忌奇道:「甚麽回歸中土?」 謝遜將手揮了揮,叫他別打斷自己的話頭,續道:「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飄得無影無蹤,那也罷了,一切休提。 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說,世上人心險惡,誰都不要相信。 除了父母之外,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 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 唉,便是說了,當時我也不會相信。」 「我在十歲那一年,因意外機緣,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門下學藝。 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對我青眼有加,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 我師徒情若父子,五弟,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 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遠赴西域,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蒙他們瞧得起我,當我兄弟相待。 五妹,令尊白眉鷹王,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 後來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過得極是快活。」 「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全家竭誠款待,我師父空閑下來,又指點我的功夫。 那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獸心,在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後,忽對我妻施行強暴──」 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啊」的一聲,師奸徒妻之事,武林之中從所未聞,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 謝遜續道:「我妻子大聲呼救,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我師父見事情敗露,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將我甫滿周歲的兒子謝無忌──」 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謝無忌?」 張翠山斥道:「別多口!聽義父說話。」謝遜道:「是啊,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也叫謝無忌,我師父抓起了他,將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無忌忍不住又問:「義父,他──他還能活嗎?」謝遜凄然搖頭,說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叫他不可再問。 謝遜出神半晌,才道:「那時我瞧見這等情景,嚇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突然間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裡胡塗的也沒想到抵擋,就此暈死過去,待得醒轉時,我師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見滿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兒,弟妹僕役,全家一十三口,盡數斃於他的拳下。 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沒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場之後,苦練武功,三年後找我師父報仇。 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所謂報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這一十三條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罷休?於是我遍訪名師,廢寢忘食的用功,這番苦功,總算也有著落,五年之間,我自覺功夫大進,又去找我師父。 那知我功夫強了,他仍是比我強得很多,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 「我養好傷不久,便得了一本《七傷拳》拳譜,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 於是我潛心專練『七傷拳』的內勁,兩年後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 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決不能再是我敵手。 不料第三次上門去時,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 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始終訪查不到,想是他為了避禍,隱居於窮鄉僻壤,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尋? 「我憤激之下,便到處做案,殺人放火,無所不為。 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啊」了一聲。 謝遜道:「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殷素素點頭道:「嗯!你是『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弟子。」 原來兩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自遼東以至嶺南,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餘件大案,許多成名豪傑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而兇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名字。 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便是交遊極廣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 只要這樣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何況接連三十餘件。 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竟不得半點頭緒。 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禍於成昆。 這「混元霹靂手」成昆武功甚高,向來潔身自愛,聲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幾個是他的知交好友,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 但要查知兇手是誰,自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音訊杳然。 紛擾多時,三十餘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 雖然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兇手是誰,人人都是徒呼負負。 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 謝遜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終龜縮,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計不錯,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下,在陰世間也是胡塗鬼,未免可憐。」 謝遜道:「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便不是無辜嗎?便不可憐嗎?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 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大哥,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後來你終於找到了成昆嗎?」謝遜道:「沒找到,沒找到!後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張翠山大吃一驚,道:「我大師哥宋遠橋?」 謝遜道:「不錯,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 我做下這許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鬧得天翻地覆,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無忌道:「義父,他這樣壞,你還叫他師父?」 謝遜苦笑道:「我從小叫慣了。 再說,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 他雖然是個大壞蛋,我也不是好人,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 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還是叫他師父。」 張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慘酷,憤激之餘,行事不分是非。 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中,於他日後立身大是有害,過幾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 謝遜續道:「我見師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來。 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見效。 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一名惡霸,武功很是了得,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 張翠山聽到這裡,不由得栗然而懼,他明知大師哥並未為謝遜所害,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兇險,仍是不免惴惴,謝遜的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何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若是當真下手,大師哥決無倖免。 殷素素也知宋遠橋未死,說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你拼了命,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 謝遜哼了一聲,道:「那有甚麽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 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別說是宋遠橋,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給我見到了,還不是殺了再說。」 無忌奇道:「義父,你為甚麽要殺我爹爹?」謝遜微笑道:「我是說個比方啊,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無忌道:「嗷,原來這樣!」這才放心。 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髮,說道:「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否則我愧對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兄弟了。」停了片刻,續道:「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店中打坐養神。 我心知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假若一擊不中,給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負重傷而不死,那麽我的行藏必致泄漏,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而且普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也是無法對敵啊。 我一死不打緊,這場血海冤讎,可從此無由得報了。」 張翠山問道:「你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大師哥始終沒跟我們說這件事,倒是奇怪。」 謝遜道:「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恐怕他連『金毛獅王謝遜』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因為我後來沒去找他。」 張翠山嘆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殷素素笑道:「謝甚麽賊老天、賊老地,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俠才是真的。」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

第八回 窮髮十載泛歸航

謝遜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運真氣,將那『七傷拳』在心中又想了幾遍。 五弟,你從未沒有見過我的『七傷拳』,要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 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 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嗎?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甚麽『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旁,一聲吆喝,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榦之上。 以他功力,這一拳若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榦,那知他收回拳頭時,那大樹竟絲毫無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 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島上一住九年,武功全然拋荒了。 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采。 謝遜道:「五妹,你這聲喝采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窮髮極北的荒島之上,來來去去四個親人,還練甚麽武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了其中奧妙嗎?」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沒一片幌動,這一點我甚是不解。 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 無忌叫道:「我會!」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幌,月光照映出來的枝葉影子在地下顫動不已。 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頗為有力,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道理。 謝遜道:「三天之後,樹葉便會萎黃跌落,半個月後,大樹全身枯槁。 我這一拳已將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了。」 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但知他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假。 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寶刀,拔刀出鞘,擦的一聲,在大樹的樹榦上斜砍一刀,只聽得砰磅巨響,大樹的上半段向外跌落。 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可還在嗎?」 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著數般不同的勁力。 張殷二人大是嘆服。 張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 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或內縮。 敵人抵擋了第一股勁,抵不住第二股,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勁力他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來。 五弟,那日你跟我比拼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傷拳,你便擋不住了。」張翠山道:「是。」 無忌想問爹爹為甚麽跟義父比拼掌力,見母親連連搖手,便忍住不問,說道:「義父,你把這『七傷拳』教了我好嗎?」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哀求。 殷素素笑道:「無忌,你不傻嗎?你義父這門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內功,如何能練?」無忌道:「是,那麽等我練好了上乘內功再說。」 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也罷!每人體內,均有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 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傷。 這七傷拳的拳功每練一次,自身內臟便受一次損害,所謂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 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無法抑制了。」 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何以他才識過人,武功高強,狂性發作時竟會心智盡失。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來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 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費盡了心力,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 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已是無法挽救,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以此拳功名揚天下。 我又貪圖這路拳法出拳時聲勢顯赫,有極大的好處。 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罷?」 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父霹靂甚麽的功夫差不多?」 謝遜道:「正是。 我師父外號叫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極是驚人。 我找到他後,如用這路七傷拳功跟他對敵,他定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驚覺不對,可已遲了。 五弟,你別怪我用心深刻,我師父外表粗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人。 若不是以毒攻毒,這場大仇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師。 且說那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 「我躍出牆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 我大吃一驚,以我當時武功,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實是難以想像之事。 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他掌上施出勁力,我豈不是已受重傷?我當即回手一撈,卻撈了個空,反擊一拳,這拳自然也沒打到人,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時,我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後一人嘆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 」無忌覺得十分有趣,笑了出來,說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麽?」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 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 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 我聽得清清楚楚。 但那時我心中只感到驚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 我轉身之時,只道他離開我只不過兩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輕,實是匪夷所思。 「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來索命著!』若是活人,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 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怪,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說道:『謝居士,老僧空見合十!』我一聽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說『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這兩句話來。 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無怪武功如此高強。」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後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謝遜續道:「當時我便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嗎?』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 老衲正是少林空見。 』」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豈敢戲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關係?』空見道:『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大俠,是不是?』 「我聽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驚。 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動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現身,以報殺害你全家的大仇──』我聽他說出了我師父的名字,更是駭異。 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 這件醜事我師父掩飾抵賴也猶恐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 這空見和尚卻如何知道? 「我當時身子劇震,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所甘願。 』空見嘆道:『這成昆所作所為,罪孽確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牽累害死了這許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 』我本來想說:『要你多管甚麽閑事?』但想起適才他所顯的武功,我可不是敵手,何況正有求於他,於是強忍怒氣,說道:『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那成昆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那裡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滿腔怨毒,無處發泄。 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可實在太大。 』我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來。 』 「空見道:『謝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俠,那成昆確是非出頭不行。 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他,這場血海冤讎是報不了的。 』我道:『成昆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 「空見搖頭道:『他另投名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 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拳,卻也傷他不得。 』我驚詫無比,這空見和尚我生平從未見過,但我的一舉一動,他卻似件件親眼目睹。 我呆了片刻,問道:『你怎麽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說的。 』」 他說到這裡,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 謝遜道:「你們此刻聽著尚自驚奇,當時我聽了這句話,登時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麽知道?』他緩緩的道:『這些年來,他始終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 』我道:『哼,我認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 』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後年來,你一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你在明裡,他在暗裡。 你不是認他出,你壓根兒便沒去認他。 』 「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天下的有道高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 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乾凈?』空見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 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敗了,他要傷你性命,那時候為甚麽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拼內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餘二老呢?他們為甚不來圍攻?要是五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罷?』 「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後,發覺其餘二老竟也身受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個未能得解的大疑團。 莫非崆峒派忽起內鬨?還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那二老竟難道是成昆所傷?』」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雲詭,兩人見聞均廣,甚麽古怪的事也都聽見過,可是謝遜此刻所說之事卻實是猜想不透。 兩人心中均隱隱覺得,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皆勝他一籌。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嗎?」 謝遜道:「當時我這般衝口而問。 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麽傷,謝居士親眼得見嗎?他二人臉色怎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 』原來當時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 這樣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病。 當時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 「空見大師點了點頭,嘆道:『你師父酒後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後,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報仇,他都不傷你性命。 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他始終無法脫身。 嗣後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後,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 』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蹺之事,在萬分危急之際,敵方攻勢忽懈。 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鬥,情勢最是兇險。 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也不能求你饒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 豈知你愈鬧愈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 今日你若再去殺了宋遠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難以收拾了。 』 「我道:『既是如此,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 我們自己算帳,跟旁人不相干。 』空見大師道:『你師父沒臉見你。 再說,謝居士,不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到了他,也是枉然。 』」「我道:『大師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 難道我滿門血仇,就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傷。 可是尊師酒後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懺悔,還望謝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網開一面。 』我怒發如狂,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擊斃便了。 此仇不報,我也不想活了。 』 「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也傷他不得。 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幾拳試試。 』我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相傷?在下武功雖然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 』他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 尊師殺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 倘若打傷了我,老衲便罷手不理此事,尊師自會出來見你。 否則這場冤讎便此作罷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不報了? 「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辜的武林同道。 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 否則你要找人報仇,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報仇麽?』 「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狂性大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之時,隨時喝止。 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 』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請發拳罷!』我見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須,貌相慈祥莊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胸口。」 無忌叫道:「啊喲!義父,你使的便是這路震斷樹脈的『七傷拳』嗎?」 謝遜道:「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昆所授的『霹靂拳』。 我一拳擊去,他身子幌了幌,退後一步。 我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後一步,若將『七傷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 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 他仍是幌了幌,退後一步。 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幌之下,再退一步。 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餘,但擊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樣。 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但他體內並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 「我想,要將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傷。 我雖為惡已久,但對他捨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些肅然起敬,說道:『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 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 』他道:『那麽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我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謝某敬重大師,自此而後,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 』 「空見大師合十說道:『善哉,善哉!謝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 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罷。 』 「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拳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於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次用的是『七傷拳』拳勁了。 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 無忌道:「這可奇了,這位老和尚這次不再退後,反而向前。」 張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剛不壞體』神功罷?」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 我這拳擊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臟一齊翻轉。 我心知他也是迫於無奈,倘若不使這門神功,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 我久聞少林派『金剛不壞體』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非同小可。 當下我第五拳偏重陰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 無忌道:「義父,這老和尚說好不還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 謝遜撫著他的頭髮,說道:「我打過第五拳,空見大師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我不運功回震,那便抵擋不住。 』我道:『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 』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氣打出。 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明,層次井然。 「我心下好生駭異,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 他微微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在這霎息之間,佔了先機。」 無忌自然不懂跨這兩步有甚麽難處。 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 謝遜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 我雖瞧不見自己的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定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 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說道:『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罷!』我雖萬分的要強好勝,但內息翻騰,一時之間,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 張翠山等聽到這裡,都是甚為心焦。 無忌忽道:「義父,下面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罷。」謝遜道:「為甚麽?」無忌道:「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 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極不容易。 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慰,覺得無忌心地仁厚,能夠分辨是非。 只聽得謝遜嘆了口氣,說道:「枉自我活了幾十歲,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 我心中充塞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師父,那是決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 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 他眉頭一皺,顯得很是疼痛。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雖然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 「我呆了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為他擋災?』空見大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 』我聽他說話氣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來他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 』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定我師父定會來見我嗎?』他道:『他親口跟我說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拳便擊向他小腹。 這一拳去勢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 「那知道佛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觸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滿全身。 我但覺天旋地轉,心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這才站住。 「我心灰意懶之下,惡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謝遜又何必活於天地之間?』提起手來,一掌便往自己天靈蓋拍下。」 殷素素叫道:「妙計,妙計!」張翠山道:「為甚麽?」隨即醒悟,說道:「噢,可是如此對付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來他也已想到,謝遜拍擊自己的天靈蓋,空見自會出聲喝止,過來相救。 謝遜乘他不防,便可下手。 張翠山聰明機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從不打這些奸詐主意,因此想到此節時終究慢了一步。 謝遜慘然嘆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們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是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倖。 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 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後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師父報仇之事,再也休提。 當時我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 「空見大師眼見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躍將過來,伸手架開我右掌,我左手發拳擊出,砰的一聲,打在他胸腹之間。 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 他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住這一拳?登時內臟震裂,摔倒在地。 「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斗然間天良發現,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張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確是大大不該。 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你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 』他一言提醒了我,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於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 那知隔了良久,始終不見我師父到來。 我心下詫異,望著空見大師。 「這時他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甚麽人忽然絆住他嗎?』我大怒起來,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 』他搖頭道:『我不騙你,真是對你不起。 』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於他有甚麽好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 』不由得萬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師,你有甚麽心愿,我一定給你了結。 』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 』 「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 他知道要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辦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他。 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拼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間想起了空見大師。」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 謝遜嘆道:「他氣息愈來愈弱,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想以內力延續他的性命。 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嗎?』我道:『沒來。 』他道:『那是不會來的了。 』我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 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 』他道:『嗯,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 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只聽他道:『除──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說到這個『秘』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 直到此刻,張翠山夫婦方始明白,他為甚麽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秘密,為甚麽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時卻如野獸一般,為甚麽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 謝遜道:「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 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親厚無比,鷹王獅王,齊名當世,後來卻翻臉成仇。 這中間的種種過節牽連到旁人,卻不能跟你說了。 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昆,得了屠龍刀之後,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秘密。 為了生怕你們泄漏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 想不到一幌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 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許沒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秘──』,說不定另有所指。」 謝遜道:「這十年之中,甚麽荒誕不經、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能和他的說話相符。 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斷然無疑。 但我窮極心智,始終猜想不透。」 ※※※ 自這晚長談之後,謝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 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但要短期內領悟謝遜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又教他轉換穴道、沖解被封穴道之術,這是武學中極高深的功夫,無忌連穴道也認不明白,內功全無根柢,又如何學得會了?謝遜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甚是憐惜,向謝遜道:「大哥,你武功蓋世,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嗎?」謝遜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怎來得及?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由他。 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纍纍,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 無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說道:「媽,義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 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五妹,再過四個月,風向轉南,今日起咱們來紮木排罷。」張翠山驚喜交加,問道:「你說紮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上逍遙自在,實不必冒著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排。 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生於寒冰之地,木質緻密,硬如鐵石。 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獸皮來編織帆布,搓結帆索。 無忌奔走傳遞。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沒有就手家生,紮結這大木排實在事倍功半。 紮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身邊,盤問查考他所學武功。 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聽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都是口訣之類,謝遜甚至將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猶似背經書一般的死記。 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囫圇吞棗。 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無忌,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記得住這許多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單是死記住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便能克敵制勝嗎?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雖然他手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往往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 這座大木排直紮了兩個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多月時光。 跟著便是打獵腌肉,縫製存貯清水的皮袋。 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 三人在海旁搭了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轉,便可下海。 這時謝遜竟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 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相對苦笑。 ※※※ 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 他坐起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話中竟如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凄厲辛酸。 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這冰火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捨起來。 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 無忌第一個跳上排去,跟著是殷素素。 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六尺,咱們一齊跳上去罷!」 謝遜說道:「五弟,咱們兄弟從此永別,願你好自珍重。」 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但於是非善惡之際太過固執,你一切小心。 無忌胸襟寬廣,看來日後行事處世,比你圓通隨和得多。 五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 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越聽越是驚訝難過,顫聲道:「大哥,你說甚麽?你不跟──不跟我們一起去嗎?」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與你說過了。 難道你忘了嗎?」 這後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說過獨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後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也就沒放在心上。 當紮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流露過獨留之意,不料到得臨行,他忽然說了出來。 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凄涼,有甚麽好?快跳上木排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 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般牢牢釘在地下,竟是紋絲不動。 張翠山叫道:「素素,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 無忌道:「義父,你為甚麽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謝遜心中實在捨不得和他三人分別,三人此一去,自然永無再會之期,他孤零零的獨處荒島,實是生不如死,但他既與張翠山、殷素素義結金蘭,對他二人的愛護,實已勝過待己,而對義子無忌之愛,更是逾於親兒。 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負一身血債,江湖上不論是名門正派還是綠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處心積慮的要置己於死地,何況屠龍刀落入己手,此事難免泄漏出去。 若在從前,自是坦然不懼,但這時眼目已盲,決不能抵擋大批仇家的圍攻,料知張殷二人也決不致袖手不顧,任由自己死於非命,爭端一起,四人勢必同歸於盡。 一回歸大陸,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載。 但這番計較也不必跟二人說明,事到臨頭,方說自己決意留下。 他聽無忌這後句話中真情流露,將他抱起,柔聲道:「無忌,乖孩子,你聽義父的話。 義父年紀大了,眼睛又瞎,在這兒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處處不慣,反而不快活。」無忌道:「回到中原後,孩兒天天服侍你,不離開你身邊。 你要吃甚麽喝甚麽,我立刻給你端來,那不是一樣嗎?」謝遜搖頭道:「不行的。 我還是在這裡快活。」無忌道:「我也是在這裡快活。 爹,媽,不如咱們都不去了,還是在這裡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麽顧慮,還請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籌劃。 要說留你獨個在這兒,無論如何不成。」 謝遜心想:「這三人都對我情義深重,要叫他們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說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 卻如何想個法兒,讓他們離去?」 張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連累了我們,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後,找個荒僻的所在隱居起來,不與外人來往,豈非甚麽都沒事了?最好咱們都到武當山去住,誰也想不到金毛獅王會在武當山上。」謝遜傲然道:「哼,你大哥雖然不濟,也不須託庇於尊師張真人的宇下。」張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師父之下,何必託庇於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處不有樂土?盡可讓我四人自在逍遙。」 謝遜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還有何處更荒得過此間的?你們到底走是不走?」 張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決意不去。」殷素素和無忌也齊聲道:「你不去,我們都不去。」謝遜嘆道:「好罷,大夥兒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後,你們再回去那也不遲。」張翠山道:「不錯,在這裡十年也住了,又何必著急?」 謝遜大聲喝道:「我死了之後,你們再沒甚麽留戀了罷?」三人一愕之間,只見他手一伸、刷的一聲,拔出了屠龍刀,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張翠山大驚,叫道:「休傷了無忌!」他知以自己武功,決計阻不了義兄橫刀自盡,情急下叫他休傷無忌。 謝遜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麽?」 張翠山見他如此決絕,哽咽道:「大哥既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說著跪下來拜了後拜。 無忌卻朗聲道:「義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盡,我也自盡。 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你橫刀抹脖子,我也橫刀抹脖子。」 謝遜叫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將他擲上了木排,跟著雙手連抓連擲,把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聲叫道:「五弟,五妹,無忌!一路順風,盼你們平平安安,早歸中土。」又道:「無忌,你回歸中土之後,須得自稱張無忌,這『謝無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卻萬萬不能出口。」 無忌放聲大叫:「義父,義父!」 謝遜橫刀喝道:「你們若再上岸,我們結義之情,便此斷絕。」 張翠山和殷素素見義兄心意堅決,終不可回,只得揮淚揚手,和他作別。 這時海流帶動木排,緩緩飄開,眼見謝遜的人影慢慢模糊,漸漸的小了下去。 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見他身形,三人這才轉頭。 無忌伏在母親懷裡,哭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去。 ※※※ 木筏在大海中飄行,此後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風,帶著木筏直向南行。 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認不出方向,但見每日太陽從左首升起,從右首落下,每晚北極星在筏後閃爍,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動,便知離中原日近一日。 最近二十餘天中,張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張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雖緩,卻甚安全,縱然撞到冰山,也只輕輕一觸,便滑了開去。 直至遠離冰山群,才張起全帆。 北風日夜不變,木筏的航行登時快了數倍,且喜一路未遇風暴,看來回歸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 這後個月中,張殷二人怕無忌傷心,始終不談謝遜之事。 張翠山心想:「大哥所傳無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實在難說。 無忌回到中土,終須入我武當門下。」木筏上日長無事,便將武當派拳法掌法的入門功夫傳給無忌。 他傳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謝遜高明得太多了,武當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艱難,只講解幾遍,稍加點撥,無忌便學會了。 父子倆在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這日殷素素見海面波濤不興,木排上兩張風帆張得滿滿的直向南駛,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純,對天時地理也算得這般准,真是奇才。」 無忌忽道:「既然風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們又回冰火島去探望義父。」張翠山喜道:「無忌說得是,等你長大成人,咱們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著南方,叫道:「那是甚麽?」只見遠處水天相接處隱隱有兩個黑點。 張翠山吃了一驚,道:「莫非是鯨魚?要是來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會,道:「不是鯨魚,沒見噴水啊。」三人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個黑點。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張翠山歡聲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縱起身來,翻了個筋斗。 他自生了無忌之後,終日忙忙碌碌,從未有過這般孩子氣的行動。 無忌哈哈大笑,學著父親,也翻了兩個筋斗。 又航了一個多時辰,太陽斜照,已看得清楚是兩艘大船。 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顫,臉色大變。 無忌奇道:「媽,怎麽啦?」殷素素口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張翠山握住她手,臉上滿是關切的神色。 殷素素嘆道:「剛回來便碰見了。」張翠山道:「怎麽?」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張翠山凝目瞧去,只見左首一艘大船上繪著一頭黑色大鷹,展開雙翅,形狀威猛,想起當年在王盤山上所見的天鷹教大旗,心頭一震,說道:「是──是天鷹教的?」殷素素低聲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鷹教的。」 霎時之間,張翠山心頭湧起了許多念頭:「素素的父親是天鷹教教主,這邪教看來無惡不作,我見到岳父時卻怎生處?恩師對我這婚事會有甚麽話說?」只覺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輕輕顫動,想是她也同時起了無數心事,當即說道:「素素,咱們孩子也這麽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 你還擔甚麽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長氣,回眸一笑,低聲道:「只盼我不致讓你為難,你一切要瞧在無忌的臉上。」 無忌從來沒見過船隻,目不轉瞬的望著那兩艘船,心中說不出的好奇,沒理會爹媽在說些甚麽。 木筏漸漸駛近,只見兩艘船靠得極密,竟似貼在一起。 若是方向不變,木筏便會在兩艘船右首數十丈處交叉而過。 張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問一下你爹爹的訊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帶你和無忌去見爹爹。」張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見那邊船上刀光閃爍,似有四、五人在動武,說道:「兩邊船上的人在動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會,有些擔心,說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邊?」張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們便過去瞧瞧。」於是斜扯風帆,轉動木筏後舵。 木筏略向左偏,對著兩艘船緩緩駛去。 ※※※ 木筏雖然扯足了風帆,行駛仍是極慢,過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 只聽得天鷹教船上有人高聲叫道:「有正經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開了罷。」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天鷹展翅,聖焰熊熊,普惠世人。 這裡是總舵的堂主。 那一壇在燒香舉火?」她說的是天鷹教的切口。 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領青龍壇程壇主、神蛇壇封壇主在此。 是天微堂殷堂主駕臨嗎?」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 那邊船上聽得「紫微堂堂主」五個字,登時亂了起來。 稍過片刻,十餘人齊聲叫道:「殷姑娘回來啦,殷姑娘回來啦。」 張翠山雖和殷素素成婚十年,從沒聽她說過天鷹教中的事,他也從來不問,這時聽得兩下里對答,才知她還是甚麽「紫微堂堂主」,看來「堂主」的權位,還是在「壇主」之上。 他在王盤山島上,已見過玄武、朱雀兩壇壇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論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當因是教主之女的緣故,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聽說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來啦,大家暫且罷斗如何?」另一個高亮的聲音說道:「好!大家住手。」接著兵刃相交之聲一齊停止,相鬥的眾人紛紛躍開。 張翠山聽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蓮舟俞師哥嗎?」那邊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蓮舟──啊──啊──你──你──」 張翠山道:「小弟張翠山!」他心情激動,眼見木筏跟兩船相距尚有數丈,從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勁一拋,跟著身子躍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躍到了對方船頭。 俞蓮舟搶上前來,師兄弟分別十年,不知死活存亡,這番相見,何等歡喜?兩人四手相握,一個叫了聲:「二哥!」一個叫了聲:「五弟!」眼眶中充滿淚水,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邊天鷹教迎接殷素素,卻另有一番排場,八隻大海螺嗚嗚歡起,李堂主站在最前,封程兩壇主站在李堂主身後,其後站著百來名教眾。 大船和木筏之間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長篙鉤住木筏。 殷素素攜了無忌的手,從跳板上走了過去。 天鷹教教主白眉鷹王殷天正屬下分為內三堂、外五壇,分統各路教眾。 內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 外五壇是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壇。 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長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師弟李天垣。 李天垣見殷素素衣衫襤褸,又是毛,又是皮,還攜著一個孩童,不禁一怔,隨即滿臉堆歡,笑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這十年來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說道:「師叔你好!」對無忌說道:「快向師叔祖磕頭。」無忌跪下磕頭,一雙小眼卻骨溜溜望著李天垣。 他斗然間見到船上這許多人,說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來,說道:「師叔,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無忌。」 李天垣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好極,好極!你爹爹定要樂瘋啦,不但女兒回家,還帶來這麽俊秀的一個小外孫。」 殷素素見兩艘船甲板上都有幾具屍體躺著,四下里濺滿了鮮血,低聲問道:「對方是誰,為甚麽動武?」李天垣道:「是武當派和崑侖派的人。」殷素素聽得丈夫大叫「俞師哥」。 跟著躍到對方船上,和一個人相擁在一起,早知對方有武當派的人在內,這時聽李天垣一說,便道:「最好別動手,能化解便化解了。」 李天垣道:「是!」他雖是師叔,但在天鷹教中,天市堂排名次於紫微堂,為內堂之末。 論到師門之誼,李天垣是長輩,但在處理教務之時,殷素素的權位反高於師叔。 只聽得張翠山在那邊船上叫道:「素素,無忌,過來見過我師哥。」殷素素攜著無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 李天垣和程封兩壇主怕她有失,緊隨在後。 到了對面的船上,只見甲板上站著七、八個人,一個四十餘歲的高瘦漢子和張翠山手拉著手,神態甚是親熱。 張翠山道:「素素,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師哥。 二哥,這是你弟婦和你侄兒無忌。」俞蓮舟和李天垣一聽,都是大吃一驚。 天鷹教和武當派正在拚命惡鬥,那知雙方各有一個重要人物竟是夫婦,不但是夫婦,而且還生了孩子。 俞蓮舟心知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間說得清楚,當下先給張翠山引見船上各人。 一個矮矮胖胖的黃冠道人是崑侖派的西華子,一個中年婦人是西華子的師妹閃電手衛四娘,江湖中人背後稱她為「閃電娘娘」。 張翠山和殷素素也都聽到過他二人的名頭。 其餘後人也都是崑侖派的好手,只是名聲沒西華子和衛四娘這般響亮。 那西華子年紀雖已不小,卻沒半點涵養,一開口便道:「張五俠,謝遜那惡賊在那裡?你總知道罷?」 張翠山尚未回歸中土,還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兩個難題:第一是本門竟已和天鷹教動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來便問謝遜在那裡。 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蓮舟問道:「二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西華子見張翠山不回答自己的問話,不禁暴躁起來,大聲道:「你沒聽見我的話嗎?謝遜那惡賊在那兒?」他在崑侖派中輩分甚高,武功又強,一向是頤指氣使慣了的。 天鷹教神蛇壇封壇主為人陰損,適才動手時,手下有兩名弟子喪在西華子劍下,本就對他極是惱怒,於是冷冷的道:「張五俠是我教主的愛婿,你說話客氣些。」西華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豈能和名門正派的弟子婚配?這場婚事,中間定有糾葛。」封壇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孫也抱了,你胡言亂語甚麽?」西華子怒道:「這妖女──」 衛四娘早看破了封壇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撥崑侖、武當兩派之間的交情,同時又乘機向張翠山和殷素素討好,料知西華子接下去要說出更加不好聽的話來,忙道:「師兄,不必跟他作無謂的口舌之爭,大家且聽俞二俠的示下。」 俞蓮舟瞧瞧張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團滿腹,說道:「大家且請到艙中從長計議。 雙方死傷的兄弟,先行救治。」 這時天鷹教是客,而教中權位最高的則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 她攜了無忌的手,首先踏進艙中,跟著便是李天垣。 當封壇主踏進船艙時,突覺一股微風襲向腰間。 他經歷何等豐富,立知是西華子暗中偷襲,他竟不出手抵擋,只是向前一撲,叫道:「啊喲,打人嗎?」這一下將西華子一招「三陰手」避了開去,但這麽一叫,人人都轉過頭來瞧著他二人。 衛四娘瞪了師兄一眼。 西華子一張紫膛色的臉上泛出了隱紅。 眾人均知既然來到了此間船上,封壇主等都是賓客,西華子這一下偷襲,實頗失名門正派的高手身份。 各人在艙中分賓主坐下。 殷素素是賓方首席,無忌侍立在側。 主方是俞蓮舟為首,他指著衛四娘下首的一張椅子道:「五弟,你坐這裡罷。」張翠山應道:「是。」依言就座。 這麽一來,張殷夫婦分成賓主雙方,也便是相互敵對的兩邊。 這十年之中,俞岱岩傷後不出,張翠山失蹤,存亡未卜,其餘武當五俠,威名卻又盛了許多。 宋遠橋、俞蓮舟等雖是武當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隱然可和少林派眾高僧分庭抗禮。 江湖中人對武當五俠甚是敬重,因此西華子、衛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蓮舟心下盤算:「五弟失蹤十年,原來和天鷹教教主的女兒結成了夫婦,這時當著眾人之面詢問,他必有難言之隱。」於是朗聲說道:「我們少林、崑侖、峨嵋、崆峒、武當五派,神拳、五鳳刀等九門,海沙、巨鯨等七幫,一共二十一個門派幫會,為了找尋金毛獅王謝遜、天鷹教殷姑娘,以及敝師弟張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鷹教有了誤會,不幸互有死傷,十年中武林擾攘不安──」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張師弟突然現身,過去許多疑難不解之事,當可真相大白。 只是這十年中的事故頭緒紛紜,決非片刻之間說得清楚。 依在下之見,咱們一齊回歸大陸,由殷姑娘稟明教主,敝師弟也回武當告稟家師,然後雙方再行擇地會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從此化敵為友,那是最好不過──」 西華子突然插口道:「謝遜那惡賊在那兒?咱們要找的是謝遜那惡賊。」 張翠山聽到為了找尋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個幫會門派大動干戈,十年爭鬥,死傷自必慘重,心中大是不安。 耳聽得西華子不住口的詢問謝遜下落,不禁為難之極,倘若說了出來,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島找他報仇,但若不說,卻又如何隱瞞?他正自遲疑,殷素素突然說道:「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在九年前早已死了。」 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同聲驚道:「謝遜死了?」 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這孩子的那天,那惡賊謝遜狂性發作,正要殺害五哥和我,突然間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為的惡賊謝遜便此死了。」 這時張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說「惡賊謝遜已經死了」,也可說並未說謊,因自謝遜聽到無忌的第一下哭聲,便即觸發天良,自此收斂狂性,去惡向善,至於逼他三人離島,更是捨己為人、大仁大義的行徑,因此大可說「無惡不作、殺人如毛的惡賊謝遜」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謝遜」則在九年前誕生。 西華子鼻中哼了一聲,他認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說話是決計信不過的,厲聲道:「張五俠,那惡賊謝遜真的死了嗎?」 張翠山坦然道:「不錯,那胡作非為的惡賊謝遜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 無忌在一旁聽得各人不住的痛罵惡賊謝遜,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 他雖然聰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諸般過節?謝遜待他恩義深厚,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陣難過,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叫道:「義父不是惡賊,義父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幾聲哭叫,艙中諸人盡皆愕然。 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喝道:「住口!」無忌哭道:「媽,你為甚麽說義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著嗎?」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人間的險詐機心,從來沒碰到過半點,若是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即使沒他一半聰明,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絕不會闖出這件大禍來。 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說話,小孩子多甚麽口?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又不是你義父。」無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說。 西華子微微冷笑,問無忌道:「小弟弟,謝遜是你義父,是不是?他在那裡啊?」 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極關重要,聽西華子這麽問,便搖了搖頭,道:「我不說。」他這「我不說」三個字,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並未身死。 西華子瞪視張翠山,說道:「張五俠,這位天鷹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嗎?」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話,朗聲道:「不錯,她便是拙荊。」西華子厲聲道:「我崑侖門下的兩名弟子,毀在尊夫人手下,變成死不死、活不活,這筆帳如何演算法?」 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 殷素素隨即斥道:「胡說八道!」張翠山道:「這中間必有誤會,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毀傷貴派弟子?」西華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則成和蔣濤兩人被害,算來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則成和蔣濤?」西華子道:「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嗎?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記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麽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痴,卻還能記得一件事,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他對「殷素素」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出來,語氣中充滿了怨毒,圓睜一對大眼,牢牢瞪視著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幾劍。 封壇主突然介面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豈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隨口叫得?連清規戒律也不守,還充甚麽武林前輩?程賢弟,你說世上可恥之事,還有更甚於此的嗎?」程壇主介面道:「再沒有了。 名門正派之中,居然出了這樣的狂徒,可笑啊可笑。」 西華子大怒欲狂,喝道:「你兩個說誰可恥?有甚麽可笑?」 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說道:「程賢弟,一個人便算學得幾手三腳貓的劍法,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你說是嗎?」程壇主道:「崑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後,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不成話了。」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欽服。 西華子紫脹著臉皮,對這句話卻不便駁斥,若說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他閃身站到了艙口,刷的一聲,長劍出手,叫道:「邪教的惡徒,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 封壇主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圍,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武當派和天鷹教的關係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助,天鷹教單獨對付崑侖派的幾個,實可穩操勝算。 衛四娘眉頭緊蹙,也已算到了這一節,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決難抵擋天鷹教這許多高手,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說道:「師哥,人家來到我們船上,那是賓客,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語擠兌俞蓮舟,心想以你的聲望地位,決不能處事偏私。 那知西華子草包之極,大聲道:「他武當派和天鷹教已結了親家啦,同流合污,他還能有甚麽公正的話說出來?」 俞蓮舟為人深沉,喜怒不形於色,聽了西華子的話,沉吟不語。 衛四娘忙道:「師哥,你怎地胡言亂語?別說武當派跟我們崑侖派同氣連枝,淵源極深,十年來聯手抗敵,精誠無間,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英名播於江湖,天下誰不欽仰?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豈能有所偏私?」西華子哼了一聲,道:「不見得!」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塗,竟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聲道:「師哥,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起來,我可不管。」她口口聲聲只說「武當五俠」,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 西華子聽她抬出師父與掌門師叔來,才不敢再說。 俞蓮舟緩緩的道:「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各大幫會,在下無德無能,焉敢妄作主張?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也不爭再多花一年半載功夫。 在下須得和張師弟回歸武當,稟明恩師和大師兄,請恩師示下。」 西華子冷笑道:「俞二俠這一招『如封似閉』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緊啊。」 俞蓮舟並不輕易發怒,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如封似閉」,正是武當派天下馳名的守御功夫,乃恩師張三丰所創,他譏嘲武當武功,便是辱及恩師,但立時轉念:「這事處理稍有失當,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 這莽道人胡言亂語,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後,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電閃,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俞蓮舟眼中精光隨即收斂,淡淡的道:「西華道兄如有甚麽高見,在下洗耳恭聽。」西華子給他適才眼神這麽一掃,心膽已寒,轉頭道:「師妹,你說怎嗎?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 衛四娘尚未回答,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嗚嗚不絕。 崑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說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 衛四娘道:「俞二俠,不如聽聽崆峒、峨嵋兩派的高見。」俞蓮舟道:「好!」 李天垣和程壇主對望了一眼,臉上均微微變色。 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還不怎樣,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 他傷過崆峒五老,奪了崆峒派的《七傷拳經》,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轉著這樣的念頭,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事情便好辦得多,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對謝遜又情義深重,忽然聽到義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見他面頰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不禁憐惜起來。 將他摟回懷裡。 無忌兀自不放心,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低聲道:「媽,義父沒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輕輕道:「沒有死。 我騙他們的。 這些都是惡人壞人,他們都想去害你義父。」無忌恍然大悟,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想害我義父。」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 他伸手撫著臉頰,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 他知道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 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敵人。 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但總是耳中聽來,直到此時,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敵人。

第九回 七俠聚會樂未央(上)

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禮。 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乾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 這幹人見到天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 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大虧。」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到西華子這麽說,都是一怔。 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知西華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 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真?」 俞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唐文亮唐三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卻瞞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 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的名字,又驚又怒,喝道:「他在那裡?」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那裡?他殺死我的親侄兒,姓唐的不能跟他並立於天地之間,他在那裡?你到底說是不說?」最後這幾句話聲色俱厲,竟是沒半分禮貌。 殷素素冷冷地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幾歲的人物,憑著甚麽,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的掌門張真人嗎?」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撲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向張翠山道:「這一位是?」 張翠山道:「便是拙荊。」西華子介面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 哼,邪教妖女,甚麽好東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有一個能擋得住他十招以上。 唐文亮一聽到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大為忌憚,只道:「好,好!好得很!」 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後,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這時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一時三刻之間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之後,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關的各大門派幫會一齊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 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後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處,還須請張五俠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後,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當下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後再見,告辭。」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幾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麽不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麽一來,顯是將武當派當作了敵人。 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尊,便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 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件事請教。」西華子愕然回頭,道:「甚麽事?」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說?否則好好一位武當派的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 殷素素道:「好,多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幾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甚麽,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 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然相距兩丈來遲,跳板也就甚長。 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幾句,落在最後,餘人都已過去。 他正走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後風聲微動,跟著擦的一聲輕響。 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不低,江湖上閱歷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後有人暗算,霍地轉過身來,長劍也已拔在手中。 便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 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空蕩蕩的無物可以攀援,只見足底是藍深深的大海,一躍之後未能再躍,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鹹水,雙手亂抓亂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繩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覺有人拉動繩子,將他提出了水面。 西華子抬頭一看,那一端握住繩子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 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待各人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 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見他飛刀飛來時若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斷。 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劃,跳板已斷。 程壇主早在一旁準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幾口水後,才將他吊將上來。 衛四娘、唐文亮等見西華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面,竟沒瞧見跳板如何斷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 西華子強忍怒氣,只等一上船頭,便出手與對方搏鬥。 那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便不再拉,叫道:「道長,千萬不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心想他若裝傻扮痴,又將自己拋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繩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 他膂力著實了得,這麽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後凌空蕩出七、八丈,跟著一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子,雙足落上甲板。 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這時憤怒如狂,只聽得天鷹教船上采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撲過去拚命。 但其時兩船相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 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俞蓮舟全瞧在眼裡,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相煩稟報殷教主,三月後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若是不棄,務請駕臨。 今日咱們便此別過。 五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 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夫妻分離,當下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你弟媳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准許,再去拜見岳父。 你說可好?」俞蓮舟微一躊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 殷素素心下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總舵,來拜見他老人家。」 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便和俞蓮舟等作別。 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從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飛猛進,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實是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我們晚輩說笑了。」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贊他青出於藍,你說厲害不厲害?」殷素素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贊,卻不怕俞二俠見笑。」李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麽?」說著抱拳團團為禮,轉身出艙。 俞蓮舟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微皺眉頭,卻不說話。 ※※※ 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離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他──痊可了罷?」俞蓮舟「嗯」的一聲,良久不答。 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個「死」字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 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 俞岱岩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 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心頭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著問道:「害他的仇人是誰?可查出來了麽?」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俞蓮舟道:「不錯。 你不知是誰麽?」殷素素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鏢局老小,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 此事是真是假?」 張翠山道:「這個──」殷素素插口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隱,臉上隨即回復平和,說道:「我原知五弟絕不會胡亂殺人。 為了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論,但五弟突然失蹤,武林中盡皆知聞,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證。 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 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尊敬恩師,竭力約束門下弟子,不許擅自生事,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 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輕時作事不知輕重好歹,現下我也好生後悔。 但人也殺了,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決不認帳便了。」 俞蓮舟臉露詫異之色,向張翠山瞧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 殷素素見他一直對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稱「殷姑娘」不稱「弟媳」,心下早已有氣,說道:「一人作事一身當。 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 俞蓮舟朗聲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婦,咱們也當憑理處事,不能仗勢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劍相向,這時她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訓得是。」暗想:「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 但若我衝撞於你,倒是令張郎難於做人,我且讓你一步便了。」便攜了無忌的手,走向艙外,說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我──」俞蓮舟左手一擺,說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 你夫妻之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 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說道:「多謝二哥。」 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 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他暗中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還是疾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 張翠山又問:「二哥,咱們跟天鷹教大起爭端,可也是為了小弟夫婦麽?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俞蓮舟不答,卻問:「王盤山之會,到底如何?」 張翠山於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如何識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刀立威,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奪得屠龍寶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 俞蓮舟聽完這番話後,又詢明崑侖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來如此。 倘若你終於不歸,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解開。」張翠山道:「是啊,我義兄──嗯,二哥,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悛之輩,他所以如此,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義結金蘭。」俞蓮舟點了點頭,心想:「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 張翠山續道:「我義兄一吼之威,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麽他得到屠龍刀的秘密,再也不會泄漏出去了。」 俞蓮舟道:「這謝遜行事狠毒,但確也是個奇男子,不過他百密一疏,終於忘了一個人。」張翠山道:「誰啊?」俞蓮舟道:「白龜壽。」 張翠山道:「天鷹教的玄武壇壇主?」俞蓮舟道:「正是。 依你所說,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厚。 他被謝遜的酒箭一衝,暈死了過去,後來謝遜作了獅子吼,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 張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聽不到吼聲,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卻也沒想到此節。」 俞蓮舟嘆了口氣,道:「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龜壽一人。 崑崙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但高蔣二人功力尚淺,自此痴痴獃呆,成了廢人。 旁人問他二人,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蔣濤只是搖頭不答,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頓了一頓,又道:「這時我方明白,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 哼,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瞧我怎生對付他。 他崑侖弟子行止不謹,還來怪責人家。」 張翠山道:「白龜壽既然神智不失,他該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蓮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說。 你道為甚麽?」張翠山略加尋思,已然明白,說道:「是了,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因此始終推說不知。」俞蓮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 崑侖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我師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的毒手。」 張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是白龜壽說的麽?」俞蓮舟道:「不,他甚麽也不肯說。 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見到你鐵筆寫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個大字,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揚刀立威之會』。 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 他言語不遜,動起手來,被我打了一掌。 不久崑侖派也有人找上門去,卻吃了一個大虧,被天鷹教殺了兩人。 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然愈結愈深。」 張翠山甚是歉仄,說道:「為了小弟夫婦,因而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稟明師尊之後,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領受罪責。」 俞蓮舟嘆了口氣道:「這是陰錯陽差,原也怪不得你。 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保護龍門鏢局,但行至江西上饒,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兩無法不出手。 終於耽擱了幾日,救了十餘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趕到臨安,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 本來嘛,倘若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也只崑侖、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但天鷹教為了要搶奪那屠龍刀,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於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都把幫主和掌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的頭上。 天鷹一教,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 張翠山嘆道:「其實那屠龍刀有甚麽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過?」 俞蓮舟道:「我從未和令岳會過面,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這份魄力氣概,所有與他為敵之人,也都不禁欽服。」 張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門派,並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怎地也跟天鷹教結了怨仇?」俞蓮舟道:「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 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接二連三的派遣海船,遍訪各處海島,找尋謝遜的下落。 須知紙包不住火,白龜壽的口再密,這消息還是泄漏了出來。 你這義兄曾冒了『混元霖靂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各門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此事你可知道麽?」 張翠山黯然點頭,低聲道:「人家終於知道是他乾的了。」俞蓮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大書『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其時我們奉了師命,曾一同下山查訪,當時誰也不知道真兇是誰,那成昆也始終不曾露面。 但當天鷹教得知謝遜下落的消息一經泄漏,各門各派中深於智謀之人便連帶想起,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臉成仇,然則冒名成昆之名殺人的,多半便是謝遜了。 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牽連何等廣大?單是少林派中的空見大師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慾得他而甘心?」 張翠山神色慘然,說道:「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唉,二哥,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俞蓮舟道:「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崑侖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道黑道人物,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 這些年來,雙方大戰過五場,小戰不計其數。 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實在算得是個人傑。 當然,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看來天鷹教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餘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卻是出手決不客氣的。 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我們便暗中跟了下來,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 那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硬不許我們跟隨,崑侖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 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 張翠山默然,細細打量師哥,見他兩鬢斑白,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 我百死餘生,終於能見你一面,我──我──」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說道:「武當七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 自從三弟受傷,你又失蹤,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嘿嘿,今日七俠重振聲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殘廢,七俠之數雖齊,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終究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禁凄愴心酸。 ※※※ 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 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台雙璧,風采不減當年。 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卻是冷冷的。 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麵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閑,便纏著師伯問東問西。 他生於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麽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 俞蓮舟竟是不感厭煩,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 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 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 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 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閑談。 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 那條黑蛇忽兒盤到了他頭上,一忽兒橫背而過,甚是靈動。 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看得甚是有趣。 那老丐見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彈,那黑蛇突然躍起,在空中打了個筋斗,落下時在他的胸口盤了幾圈。 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著。 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幾個手勢,示意他走上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 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裡面還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無忌道:「甚麽東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無忌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見甚麽。 他又移近一些,想瞧個明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 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著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 兩人雖在艙中,相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著撕破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將黑蛇之口對準了他背心皮肉。 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兒被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 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 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點也是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去,無忌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不動聲色,說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干甚麽?」 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易,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從水中飛了上來。 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精純,實所罕見,不禁臉上微微變色。 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 那老丐道:「再退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麽?」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張翠山只得又將坐船撐退丈余。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的污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隻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 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的巫山幫已投靠了丐幫麽?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型大小?」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賀老三,你搗甚麽鬼。 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十七廿八塊!」 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認得我賀老三。 在下正是受梅幫主的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好大的膽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只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把公子送回,梅幫主自當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甚麽話?」 賀老三道:「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 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 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 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 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氣,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泄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於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 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 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那知張翠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武當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 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 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 你先將孩子放下。」 他離岸六七丈,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干出這件事來,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 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 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撲通、撲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濺。 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干麽打我?」在船頭縱聲大叫大跳。 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 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是詫異之極。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 嗤的一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黑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來。 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雙足在船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盪了過去。 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幾個筋斗,右手已將無忌抱過。 賀老三委頓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 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兩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每人一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 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見,到了安慶後便想舍舟乘馬。 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數日,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 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下落。」殷素素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聯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只盼此事能善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 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準擬過夜。 俞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只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 馬上乘客只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 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裡只怕要惹是非,咱們連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 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風遠避,從未避過人家。 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是崑侖、崆峒這些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不願在富池口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三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 船家雖然疲倦,但三兩銀子已是幾個月的伙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 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 張翠山道:「恩師百歲大壽轉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倉促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 俞蓮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師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 我們師兄弟七人,師父日夕掛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我不信。」 俞蓮舟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易理,沖淡弘遠。 三師弟精明強幹,師父交下來的事,從沒錯失過一件。 四師弟機智過人。 六師弟劍術最精。 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他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蓮舟道:「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 張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 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 唉,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 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 五年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 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五年來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 』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 張翠山感激無已,眼角微微濕潤。 俞蓮舟道:「現下五弟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聲響。 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乘馬連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 三人雖然不想惹事,豈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閉關靜修。 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關。」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所欽佩的人物只有兩位,一是明教陽教主,他已經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師張真人。 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麽佩服。 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無有其匹。 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不老之術麽?」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甚麽?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 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 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全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只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是尚有缺陷。 這《九陽真經》據覺遠祖師說是傳自達摩老祖。 但恩師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覺未必盡然。 一來真經中所說的秘奧與少林派武功大異,反而近於我中土道家武學;二來這《九陽真經》不是梵文,而是中國文字,夾寫在梵文的《楞伽經》的字畔行間。 想達摩老祖雖然妙悟禪理,武學淵深,他自天竺西來,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筆錄這樣一部要緊的武經,又為甚麽不另紙書寫,卻要寫在另一部經書的行間?」 張翠山點頭稱是,問道:「恩師猜想那是甚麽道理?」 俞蓮舟道:「恩師也猜想不出,他說或許這是少林寺後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卻假託了達摩老祖的名頭。 恩師心想於《九陽真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製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世間所傳的各門武功全然不同。」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讚歎。 俞蓮舟道:「當年聽得覺遠祖師傳授《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 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位是個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雙雙殉難。」 俞蓮舟道:「正是。 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一面之緣,每當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婦為榜樣。」他出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異。 武功是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學反而最精純。 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高』,一個得其『博』,一個得其『純』。 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 殷素素道:「那位覺遠祖師,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 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會武功。 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書不讀,無經不背。 他無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於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只是內功,武術卻全然不會。」於是將《九陽真經》如何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講給了她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上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 這一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後,此後沒再見過面。 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石擊死蒙古大汗的神鵰大俠楊過。 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徹大悟,便出家為尼,後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 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過來。 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可就幸運得多了。」 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山久別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 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覺她本性其實不壞,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儘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分,任性殺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逐日消除,覺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 這時忽聽得馬蹄聲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 張翠山只作沒聽見,說道:「二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都可大進。」 俞蓮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著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果真一點也不錯。」張翠山道:「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 浪子若是遠遊不歸,在慈母心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 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遠遠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 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昌大武學的重任。 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驅除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 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心術,次重悟性。 說到心術,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張翠山搖手道:「那是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 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閃爍,伏得有人。 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殷素素游目四顧,但見四下里靜悄悄的絕無異狀,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罷? ※※※ 忽聽得俞蓮舟朗聲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道經貴地,請恕禮數不周。 那一位朋友若是有興,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他這幾句話一完,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六艘小船飛也似的劃了出來,一字排開,攔在江心。 一艘船上嗚的一聲,射出一枝響箭,南岸一排矮樹中竄出十餘個勁裝結束的漢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臉上卻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 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這位二伯名不虛傳,當真了得。」眼見敵人甚眾,急忙回進艙中,見無忌已然驚醒。 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聲道:「乖孩兒,不用怕。」 俞蓮舟又道:「前面當家的是那一位朋友,武當俞二、張五問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後梢的槳手之外不見有人出來,更無人答話。 俞蓮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躍入江中。 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水性極佳,剛一下江,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潛水而來,顯是想錐破船底,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抓。 他隱身船側,待四人游近,雙手分別點出,已中兩人穴道,跟著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志室穴」。 第四人一驚欲逃,俞蓮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來。 他想那三人穴道被點,勢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於是一一抓起,拋在船頭,這才翻身上船。 那第四個漢子在船頭打了個滾,縱身躍起,挺錐向張翠山胸口剌落。 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也不閃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著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 那漢子一聲輕哼,便即摔倒。 俞蓮舟道:「岸上似乎有幾個好手,禮數已到,不理他們,衝下去罷!」張翠山點了點頭,吩咐船家只管開船。 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拍開他們身上穴道,擲了過去。 但說也奇怪,對方舟中固然沒人出聲,岸上那十餘個黑衣人也是悄無聲息,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 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不再現身。 座船剛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過之時,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下,砰砰兩聲,木屑紛飛,座船船舵已然炸毀,船身登時橫了過來。 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兩枚漁家炸漁用的漁炮,只是製得特大,多裝火藥,因此炸力甚強。 俞蓮舟不動聲色,輕輕躍上了對方小舟,他藝高人膽大,仍是一雙空手。 小舟上的槳手手持木槳,眼望前面,對他躍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 俞蓮舟喝道:「是誰擲的漁炮?」那槳手木然不答。 俞蓮舟搶進艙去,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見他進艙,仍是一動不動,絲毫不現迎敵之意。 俞蓮舟一把掀住他的頭頸,提了起來,喝道:「你們瓢把子呢?」那人閉目不答。 俞蓮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份,不願以武力逼問,當即回到後梢,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已抱著無忌過來小舟。 俞蓮舟奪過木槳,逆水上划。 只劃得幾下,殷素素叫道:「毛賊放水!」但見船艙中水湧上來。 原來小舟中各人拔開艙底木塞,放水入船。 俞蓮舟躍到第二艘船時,見舟中也已小半船水。 他回頭說道:「五弟,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罷!」那六艘小舟顯是事先安排好了,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 三人帶同無忌,躍上岸去。 岸上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 這十餘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另一小半或持雙刀,或握軟鞭,沒一個使沉重兵刃。 俞蓮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神色冷然,並不說話。 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眾人忽地兩旁分開,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禮,讓出路來。 俞蓮舟還了一禮,昂然而過。 這幹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間一合,封住了道路,將張翠山等三人圍住,青光閃爍,兵刃一齊挺起。 張翠山哈哈一笑,說道:「各位原來沖著張某人而來。 擺下這等大陣仗,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垂下劍尖,又讓開了道路。 張翠山道:「素素,你先走!」 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風聲響動,五柄長劍一齊指住了無忌。 殷素素吃了一驚急忙倒退。 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劍尖不住顫動,始終不離無忌身周尺許。 俞蓮舟雙足一點,倏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雙手連拍四下,每一記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 這四下拍擊出手奇快,四柄長劍竟似同時飛上。 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順勢點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覺著手處柔軟滑膩,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開。 那人手腕麻痹,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那五人長劍脫手,急忙退開。 月光下青光閃動,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來,但見劍刃平刺,鋒口向著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劍勢不勁,似無傷人之意。 俞蓮舟心道:「崑侖劍法!原來是崑侖派的!」待劍尖離胸將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縮,雙臂迴環,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臉上。 這兩下敲擊中使上了武當心法,照理對方長劍非出手不可,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陡覺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長劍並未脫手。 但那二人終究抵擋不住,騰騰騰退出三步。 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喲」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這時「啊喲」一聲驚呼,聲音柔脆,聽得出是女子口音。 中間那黑衣人左手一擺,各人轉身便走,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後。 但見這幹人大半身材苗條,顯是穿了男裝的女子。 俞蓮舟朗聲道:「俞二、張五多多拜上鐵琴先生,請恕無禮之罪。」那些黑衣人並不答話,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仍是女子之聲。 殷素素將無忌放下地來,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大半是女子啊。 二伯,她們都是崑侖派的麽?」俞蓮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張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說多多拜上『鐵琴先生』?」 俞蓮舟嘆道:「她們自始至終不出一聲,臉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來示人了。 五劍指住無忌,那是崑侖派的『寒梅劍陣』。 兩人平劍刺我,又使崑侖派的『大漠平沙』。 她們既然冒充崑侖派,我便將錯就錯,提一提崑侖的掌門鐵琴先生何太沖。」 殷素素道:「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認出了人麽?」 俞蓮舟道:「不,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或許是她的小弟子,我並不認得。 但她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確是峨嵋心法。 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不難,但一使到內勁,真相就瞞不住了。」 張翠山點頭道:「二哥以指擊劍,她們還是撒劍的好,受傷倒輕。 峨嵋派的內功本是極好的,只是未有適當功力便貿然運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虧。 二哥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屍橫就地了。 可是峨嵋派跟咱們向來是客客氣氣的啊。」 俞蓮舟道:「恩師少年之時,受過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好處,因此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 我以指擊劍,發覺到對方內勁不對時,收勢已然不及,終於傷了二人。 雖然這是無心之失,總是違了恩師的訓示。」 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後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 這時他們的座船早已順水向下游,影蹤不見。 六艘小船均已沉沒,舟中槳手濕淋淋的一個個爬上岸來。 殷素素道:「這些都是峨嵋派的麽?」俞蓮舟低聲道:「多半是巢湖的糧船幫。」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俯身想拾起瞧瞧。 俞蓮舟道:「別動她們的兵刃,倘若劍上刻得有名字,咱們以後便無法假作不知。 這就走罷!」殷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應道:「是!」攜了無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 經過一叢灌木,只見數丈外的一株大柳樹上系著三匹健馬。 無忌喜呼起來:「有馬,有馬!」他在冰火島上從未見過馬匹,來到中土後,一直想騎一騎馬,只是一路乘船,始終未得其便。 四人走近馬匹,見柳樹上釘著一張紙。 張翠山取下看時,見紙上寫道:「敬奉坐騎三匹,以謝毀舟之罪。」字是炭條寫的,倉卒之際,字跡甚是潦草,筆致柔軟,顯是女子手筆。 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們畫眉用的炭筆,今日用來寫字條給武當大俠。」俞蓮舟道:「她們倒也客氣得很。」於是解下馬匹,三人分別乘坐。 無忌坐在母親身前,大是興奮。 張翠山道:「反正咱們形跡已露,坐船騎馬都是一般。」俞蓮舟道:「不錯。 前邊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萬不可重了。」他適才無意間傷了兩名峨嵋門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 殷素素好生慚愧,心想:「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傷人,只是逼對方撒劍,她們自行硬挺,這才受傷。 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林門人,過錯之輕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一身作事一身當,以後不可再讓二伯為難。」說道:「二伯,這幹人全是沖著我夫婦而來,對你可恭敬得很。 前面要是再有阻攔,由弟妹打發便是,倘真不行,再請你出手相援。」俞蓮舟道:「你這話可見外了。 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麽彼此?」 殷素素不便再說,問道:「他們明知二伯跟我夫婦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輕的弟子來攔截?」俞蓮舟道:「想是事急之際,不及調動人手。」 張翠山見了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料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說道:「原來義兄跟峨嵋派也結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 俞蓮舟嘆道:「峨嵋派門規極嚴,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 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女弟子們隨便行走江湖。 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鷹教為難,我們當時頗感詫異,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緣故,原來河南開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牆上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十一個血字。」殷素素問道:「那方評是峨嵋派的麽?」俞蓮舟道:「不是。 滅絕師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滅絕師太的親哥哥。」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哦」的一聲。 無忌忽然問道:「二伯,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俞蓮舟道:「聽說方老英雄種田讀書,從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壞人。」無忌道:「唉,義父這般胡亂殺人,那就不該了。」俞蓮舟大喜,輕舒猿臂,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撫著他頭,說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亂殺人,二伯很是喜歡。 人死不能復生,便是罪孽深重、窮凶極惡之輩,也不能隨便下手殺他,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 無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蓮舟道:「甚麽?」無忌道:「倘若他們找到了義父,你叫他們別殺他。 因為義父眼睛瞎了,打他們不過。」俞蓮舟沉吟半晌,道:「這件事我答允不了。 但我自己決計不殺他便是。」無忌獃獃不語,眼中垂下淚來。 ※※※ 天明時四人到了一個市鎮,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後又再趕路。 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讓無忌一試控韁馳聘之樂。 無忌究是孩子心情,騎了一會馬,為謝遜擔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 一路無話,不一日過了漢口。 這天午後將到安陸,忽見大路上有十餘名客商急奔下來,見了俞蓮舟等四人,急忙搖手,叫道:「快回頭,快回頭,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一人對殷素素道:「你這娘子忒也大膽,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蓮舟道:「有多少韃子。」一人道:「十來個,兇惡得緊哩。」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 張三丰平素督訓甚嚴,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惡,對之下手卻不必容情。 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只有走避,若見少數元兵行兇,往往便下手除去。 俞張二人聽說只有十來名元兵,心想正好為民除害,便縱馬迎了上去。 行出三里,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 張翠山一馬當先,但見十餘名元兵手執鋼刀長矛,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大肆殘暴。 地下鮮血淋漓,已有七、八個百姓身首異處。 只見一名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用力一腳,將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聲慘呼,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揮足踢上,將他如同皮球踢來踢去。 只踢得幾腳,那孩子早沒了聲息,已然斃命。 張翠山怒極,從馬背上飛躍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擊在一名伸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 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軟癱在地。 另一名元兵挺起長矛,往張翠山背心刺到。 無忌驚叫:「爹爹小心!」張翠山回過身來,笑道:「你瞧爹爹打韃子兵。」但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轉,抓住矛桿,跟著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 那元兵大叫一聲,翻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發一聲喊,四下里圍了上來。 殷素素縱身下馬,搶過元兵手中長刀,砍翻了兩個。 眾元兵見勢頭不對,落荒逃竄,但這些元兵兇惡成性,便在逃走之時,還是揮刀亂殺百姓。 俞蓮舟大怒,叫道:「別讓韃子走了。」急奔向西,攔住四名元兵的去路。 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 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兇惡,武功卻是平常,無忌比他們要強得多,不用分心照顧。 無忌跳下馬來,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間,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桿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伸臂抱住了無忌,翻身躍上馬背,縱馬疾馳。 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齊聲呼喊,發足追趕。 俞蓮舟兩個起落,已奔到馬後,左手拍出一掌,身隨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後心。 那元兵竟不回頭,倏地反擊一掌。 波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極陰寒的內力沖將過來,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身子幌了幾下,倒退了三步。 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 那元兵抱著無忌,順勢向前一躍,已縱出丈余,展開輕身功夫,頃刻間已奔出十餘丈。 張翠山跟著追到,見二哥臉色蒼白,受傷竟是不輕,急忙扶住。 殷素素心繫愛子,沒命的追趕,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越追越遠,到後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轉了一個彎,再也瞧不到了。 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 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決非他的敵手,心中只是一個念頭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將無忌奪回。」 俞蓮舟低聲道:「快叫弟妹回來,從長──從長計議。」張翠山挺起長矛,刺死了身前的兩名元兵,問道:「傷得怎樣?」俞蓮舟道:「不礙事,先──先將弟妹叫回來要緊。」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自己一走開,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下手,當下四下里追逐,一個個的盡數搠死,這才拉住一匹馬來,上馬向西追去。 趕出數里,只見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腳步蹣跚,顯已筋疲力盡,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馬鞍。 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見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張翠山終是挂念俞蓮舟的安危,心道:「該當先顧二哥,再顧無忌。」勒轉馬頭,奔了回來,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調勻氣息。 過了一會,殷素素悠悠醒轉,叫道:「無忌,無忌!」俞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睜開眼來,低聲道:「好厲害的掌力!」

第九回 七俠聚會樂未央(下)

張翠山聽師兄開口說話,知道生命已然無礙,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 俞蓮舟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無影無蹤了罷?」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麽是好?」俞蓮舟道:「你放心,無忌沒事。 這人武功高得很,絕不會傷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擄了無忌去啦。」 俞蓮舟點了點頭,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閉目沉思,隔了好一會,睜眼說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咱們上山去問師父。」殷素素大急,說道:「二伯,怎生想個法兒,先行奪回無忌才是。 那人是何門派,不妨日後再問。」俞蓮舟搖了搖頭。 張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傷,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咱們便尋到了他,也是無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難道便──便罷了不成?」張翠山道:「不用咱們去尋他,他自會來尋咱們。」 殷素素原甚聰明,只因愛子被擄這才驚惶失措,這時一怔之下,已然明白。 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自然是假扮的。 他打傷俞蓮舟後,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非難事,但只將無忌擄去,用意自在逼問謝遜的下落。 當時張翠山長矛隨手一撞,那人便假裝昏暈,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來,那人依稀是滿腮虯須,和尋常的元兵也沒甚麽分別。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馬韁,三騎馬緩緩而行。 到了安陸,找一家小客店歇了。 張翠山吩咐店伴送來飯菜後,就此閉門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 他三人在途中殺死了這十餘名元兵後,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報復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 但當時遇到這等不平之事,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 這正是亡國之慘,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難之中。 俞蓮舟潛運內力,在周身穴道流轉療傷。 張翠山坐在一旁守護。 殷素素倚在椅上,卻又怎睡得著?到得中夜,俞蓮舟站起身來,在室中緩緩走了三轉,舒展筋骨,說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師之外,從未遇到過如此高手。」 殷素素終是記掛愛兒,說道:「他擄去無忌,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不知無忌肯不肯說。」張翠山昂然道:「無忌倘若說了出來,還能是我們的孩兒麽?」殷素素道:「對!他一定不會說的。」突然之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張翠山忙問:「怎麽啦?」殷素素哽咽道:「無忌不說,那惡賊──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說不定還會用──用毒刑。」 俞蓮舟嘆了口氣。 張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未必沒有好處。」他話是這麽說,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又是不勝悲憤憐惜。 然而倘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呢?那定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如此忘恩負義,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 張翠山心想:「寧可他即刻死了,也勝於做無義小人。」轉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驀地一驚:「那惡賊倘若趕來,以無忌的性命相脅,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說道:「二哥,你好些了麽?」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往往便可心意相通。 俞蓮舟一瞧他夫婦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說道:「好,咱們連夜趕路。」 三人乘黑繞道,盡揀荒僻小路而行。 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將諸般慘酷手段加於無忌之身。 ※※※ 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無事。 但殷素素心懸愛子,山中夜騎,又受了風露,忽然生起病來。 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讓俞蓮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自己騎馬在旁護送。 這日過了襄陽,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帘,闖進房來。 這漢子身穿青布短衫褲,手提馬鞭,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 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心下惱他無禮,眼見那漢子摔下門帘盪向身前,左手抓住門帘,暗運內勁,向外送出。 門帘的下擺飛了起來,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 那漢子身子一幌,跌了個狗吃屎,爬起身來,喝道:「武當派的小賊,死到臨頭,還逞凶!」口中這般說,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逕往外走,但步履踉蹌,適才吃門帘這麽一擊,受創竟是不輕。 俞蓮舟瞧在眼裡,並不說話。 到得傍晚,張翠山道:「二哥,咱們動身罷!」俞蓮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張翠山微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時豪氣勃發,說道:「不錯!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咱師兄弟再不濟,也不能墮了師門的威風。 在武當山腳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那算甚麽話?」 俞蓮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 當下兩人一起走到張翠山房中,並肩坐在炕上,閉目打坐。 這一晚紙窗之外,屋頂之上,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窺伺,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 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 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 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 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四邊空蕩蕩的,便於觀看。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跟在騾車之後,相距十餘丈,不即不離的躡著。 再走數里,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待俞蓮舟一行過去,四乘馬便跟在後面。 數里之後,又有四乘馬加入,前後已共有十一人。 趕車的驚慌起來,悄聲對張翠山道:「客官,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強人?須得小心在意。」張翠山點了點頭。 在中午打尖之處,又多了六人,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飾富麗,有的卻似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帶兵刃。 一干人只聲不出,聽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膚色黝黑,似乎來自南方。 到得午後已增到二十一人。 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馬不前。 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 傍晚時分,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 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空著雙手。 第二騎的乘者卻是個艷裝少婦,左手提著一對雙刀。 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擋住了去路。 張翠山強抑怒氣,在馬背上抱拳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這廂有禮,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金毛獅王謝遜在那裡?你只須說了出來,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張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須得先向師尊請示。」 那老者道:「俞二受傷,張五落單。 你孤身一人,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說著伸手腰間,取出一對判官筆來。 判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 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划」,右手使判官筆,於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一見這對蛇頭雙筆,心中一凜。 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筆頭鑄作蛇形,其招數和點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陰柔毒辣之性,招術滑溜狠惡,這一派叫做「青龍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名字叫甚麽卻連師父也不知道,於是抱拳說道:「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麽?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 那老者微微一驚,心想:「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恁地見識廣博,竟知道我的來歷。」這老者便是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名叫泉建男,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 他到中土未久,從未出過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當下蛇頭雙筆一擺,說道:「老夫便是泉建男。」 張翠山道:「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還請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肌肉一動,說道:「老夫跟閣下無冤無仇,我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 老夫只請問閣下一句話:金毛獅王謝遜躲在那裡?」 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但詞鋒咄咄逼人,同時判官筆這麽一擺,跟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團團圍了上來,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便只有動武之一途。 張翠山道:「倘若在下不願說呢?」泉建男道:「張五俠武藝了得,我們人數雖多,自量也留你不住。 但俞二俠身上負傷,尊夫人正在病中,我們有此良機,只好乘人之危,要將兩位留下。 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他說中國話咬字不準,聲音尖銳,聽來倍加刺耳。 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乘人之危」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說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 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 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輸了,大夥兒便一擁而上,我們可不講究甚麽單打獨鬥那一套。 倘若武當派人多,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 從前中國隋煬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麗,那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自來相鬥,總是人多的佔便宜。」 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脅,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於是身形一起,輕飄飄的落下馬背,左足著地,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右手握著鑌鐵判官筆,說道:「你是客人,請進招罷!」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於大海之中,現在手中這枝在兵器舖中新購未久,尺寸分量雖不甚就手,卻也可將就用得。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雙筆互擊,錚的一聲,右筆虛點,左筆尚未遞出,身子已繞到張翠山側方。 張翠山尋思:「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素素跟我夫婦一體,她和義兄也有金蘭之誼,為他喪命,那也罷了。 但二哥跟義兄不相識,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那可萬萬不該。」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伸鉤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 鉤筆相交,他身子微微一幌。 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卻也不過如此。 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當下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 張翠山左支右絀,勉力擋架,便還得一鉤一筆,也是虛軟乏勁。 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當下雙筆飛舞,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 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但見他出招輕靈,筆上頗有韌力,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 再斗一陣,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自靈台、至陽、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命門、陽關、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右手判官筆所點,則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樞、維道、環跳、風市、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 張翠山心下瞭然,他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右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看似繁複,其實大有理路可尋,暗想:「當年師父曾說,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雖然狠辣,並不足畏。 今日一見,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對方招式,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其實裝模作樣,只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其餘身上穴道,不必理會。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長,大聲吆喝,威風凜凜。 張翠山心道:「憑著這點兒武功,居然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龍」字訣中的一鉤,嗤的一響,鉤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 泉建男「啊」的一聲,右腿跪地。 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使的是「鋒」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便如書法中的顫筆,至陽、筋縮、中樞、脊中──至長強、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 這一筆下來,疾如星火,氣吞牛斗,泉建男那裡還能動彈?這一筆所點各穴,正是他畢生所鑽研的諸處穴道,暗想:「罷了,罷了!對方縱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道。 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遠了。」 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請退開!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山腳下,便解他穴道放還!」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屬下,定當心有所忌,就此退開。 豈知那艷裝少婦舉起雙刀,叫道:「併肩子齊上,把騾車扣了。」張翠山喝道:「誰敢上來,我先將這人斃了!」那少婦冷笑一聲,叫道:「大夥兒上啊!」縱馬舞刀衝上,竟絲毫沒將泉建男放在心上。 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名舵主,他們這次大舉出動,用意在劫持俞蓮舟和殷素素,逼問謝遜的下落。 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既不能為本幫效力,則死於敵手,也無足惜。 張翠山吃了一驚,看來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於事,只見六七名漢子搶到殷素素車前,六七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車前,只有少數幾人和那少婦圍住了自己,正沒做理會處,俞蓮舟忽然朗聲道:「六弟,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罷!」 張翠山一愕:「二哥擺空城計麽?」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數丈外的一株大樹上縱落一條人影,長劍顫動,走向前來,正是六俠殷梨亭到了。 張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 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只聽得啊喲啊喲、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每人手腕的「神門」穴上一一中劍,一一撒下兵刃。 這「神門穴」在手掌後銳骨之端,中劍之後,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 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揚長而來,遇有敵人上前阻擋,他長劍一顫,嗆啷一聲,便有一件兵刃落地。 那少婦回身喝道:「你是武當──」嗆啷、嗆啷兩聲,她雙手各執一刀,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 張翠山大喜,說道:「師父的『神門十三劍』創製成功了。」原來這「神門十三劍」共有一十三記招數,每記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處,全是敵人手腕的「神門穴」。 張翠山十年前離武當之時,張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們商量過幾次,但許多艱難之處並未想通。 此時殷梨亭使將出來,三江幫的硬手竟沒人能抵擋得一招。 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但見殷梨亭每一劍刺出,無不精妙絕論,只使了五、六記招式,「神門十三劍」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幫幫眾已有十餘人手腕中劍,撤下了兵刃。 那少婦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幫眾有的騎馬逃走,有的不及上馬,便此轉身急奔。 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頭雙筆,插在他腰間。 泉建男滿面羞慚,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幫幫眾同行。 殷梨亭還劍入鞘,緊緊握住了張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張翠山笑道:「六弟,你長高了。」他二人分別之時,殷梨亭還只十八歲,十年不見,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變為長身玉立的青年。 當下張翠山攜著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見。 殷素素病得沉重,點頭笑了笑,低聲叫了聲:「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極了,不但是我嫂子,還是我姊姊。」 張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 你躲在那大樹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卻早瞧見了。」 殷梨亭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 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採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見到兩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當派威震天下,難道還有甚麽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鬚?」於是暗中躡著,偷聽兩人說話,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三江幫」和「五鳳刀」都想截攔,逼問謝遜的下落。 張松溪大喜過望,匆匆回山,其時山上只殷梨亭一人,兩人便分頭赴援,均想:有俞二、張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 只是他們急於和張翠山相會,早見一刻好一刻,這才迎接出來。 至於俞蓮舟已然受傷之事,那兩個江湖人物並未說起,是以張殷二人並沒知曉。 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門中派來的兩個好手。 這三江幫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蓮舟嘆道:「若非四弟機警,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張翠山愧道:「單憑小弟一人之力,保護不了二哥。 唉,離師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殷梨亭笑道:「五哥說那裡話來?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幫那些傢伙,五哥打發起來,還不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你定然先顧二哥,說不定五嫂會受點兒驚嚇。 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頭兒的功夫,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 你這次回山,師父他老人家一歡喜,不知會有多少精妙的功夫傳你,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 這『神門十三劍』的招術,我便說給你聽如何?」 他師兄弟情深,久別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將十年所學的功夫,頃刻之間便盡數說給張翠山知道。 兩人並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說個不停。 ※※※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張翠山同榻而卧。 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小師弟,見他雖是又高又大,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 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顯得遠比師弟稚弱。 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一向對他也是照顧特多。 俞蓮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還道是十年之前麽?五弟,你回來得正好,咱們喝了師父的壽酒之後,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張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極,妙極!新娘子是那一位名門之女?」殷梨亭臉一紅,忸怩著不說。 俞蓮舟道:「便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張翠山伸了伸舌頭,笑道:「六弟若是頑皮,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可不是玩的。」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紀姑娘是使劍的。 幸好那日江邊幪面的諸女之中,沒紀姑娘在內。」張翠山一驚,道:「紀姑娘是峨嵋門下?」俞蓮舟點了點頭,道:「咱們在江邊的峨嵋諸女的武功平平,不會有紀姑娘在內。 否則為了五弟妹,卻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這二伯偏心了。 咱們這位未過門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門弟子,畢竟不凡,和六弟當真天生一對──」 他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兒,自己這麽稱讚紀姑娘,只怕張翠山心有感觸,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得一人走到房門口,說道:「俞爺,有幾位爺們來拜訪你老人家,說是你的朋友。」卻是店小二的聲音。 俞蓮舟道:「誰啊?」店小二道:「一共六個人,說甚麽『五鳳刀』門下的。」師兄弟三人都是一凜,心想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一路的人馬,怎地敵人反而找上門來了,難道張松溪有甚失閃?張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傷未癒,在店中跟敵人動手不甚妥善。 俞蓮舟卻道:「請他們進來罷。」 一會兒進來了五個漢子、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婦。 張翠山和殷梨亭空著雙手,站在俞蓮舟身側戒備。 卻見這六人垂頭喪氣,臉有愧色,身上也沒帶兵刃,渾不像是前來生事的模樣。 領頭一人頭髮花白,四十來歲年紀,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說道:「三位是武當俞二俠、張五俠、殷六俠?在下五鳳刀門下弟子孟正鴻,請問三位安好。」 俞蓮舟等三人拱手還禮,心下都暗自奇怪。 俞蓮舟道:「孟老師好,各位請坐。」 孟正鴻卻不就坐,說道:「敝門向在山西河東,門派窄小,久仰武當山張真人和七俠的威名,當真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拜見。 今日到得武當山下,原該上山去叩見張真人,但聽聞張真人百歲高齡,清居靜修,我們粗魯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神。 三位回山後還請代為請安,便說山西五鳳刀門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寧,福壽無疆。」 俞蓮舟本因受傷未癒,坐在炕上,聽他說到師父,忙扶著殷梨亭的肩頭下炕,恭敬站立,說道:「不敢,不敢,在下這裡謝過。」 孟正鴻又道:「我們僻處山西鄉下,真如井底之蛙,見識淺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膽妄為,擅自來到貴地。 今蒙武當諸俠寬宏大量,反而解救我們的危難,在下感激不盡,今日特地趕來,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三位大人不記小人過。」說著躬身下拜。 張翠山伸手扶住,說道:「孟老師不必多禮。」 孟正鴻囁囁嚅嚅,想說又不敢說。 俞蓮舟道:「孟老師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孟正鴻道:「在下求俞二爺賞一句話,便說武當派不再見怪,我們回去好向師父交代。」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各位遠自晉來鄂,想必是為了打聽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獅王跟貴門有何過節?」孟正鴻慘然道:「家兄孟正鵬慘死於謝遜的掌下。」 俞蓮舟心中一震,說道:「我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奉告那金毛獅王的下落,還須請孟老師和各位原諒。 至於見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見到尊師烏老爺子時,便說俞二、張五、殷六問好。」 孟正鴻道:「如此在下告辭。 日後武當派如有差遣,只須傳個信來,五鳳刀門下雖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勞,決不敢辭。」說著和其餘五人一齊抱拳行禮,轉身出門。 那少婦突然迴轉,跪倒在地,低聲道:「小婦人得保名節,全出武當諸俠之賜。 小婦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諸俠的大恩大德。」俞蓮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聽她說的是婦人名節之事,也不便多問,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 那少婦拜了幾拜,出門而去。 「五鳳刀」六人剛走,門帘一掀,閃進一個人來,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 張翠山喜極而呼:「四哥!」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 師兄弟相見,均是歡喜之極。 張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謀,竟能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實是不易。」張松溪笑道:「那是機緣湊巧,你四哥也說不上有甚麽功勞。」當下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 原來那美貌少婦娘家姓烏,是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兒,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 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訪查謝遜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主,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 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主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 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但這一次卻決計不從,他說武當子弟極是了得,不如依禮相求,對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 那烏氏言道:「時機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他們師兄弟一會合,又有張三丰庇護,如何再能逼問?」兩人言語不合,吵嘴起來。 其餘四人都是師弟師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烏氏怒道:「你這膽小鬼,是給你兄長報仇,又不是給我兄長報仇。 哼,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卻沒有半分擔當,便是那張翠山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你有膽子去找他麽?嫁了你這膽小鬼,算是我一輩子倒霉。」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不敢再說,但要依烏氏之見,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倒張翠山夫婦,卻是堅決不肯。 烏氏一怒之下,半夜裡乘丈夫睡著,就此悄悄離去。 她是想獨自下手,探到謝遜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道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中。 他見烏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隨其後,烏氏想使蒙汗藥,反給他先下了迷藥。 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鳳刀六人的動靜,等到烏氏情勢危急,這才出手相救,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 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只說是武當派門下弟子。 烏氏又驚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見,說明情由。 這一來,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 張松溪待那六人去後這才現身,以免烏氏羞慚。 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嘆道:「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之徒,雖非難事,但四哥行事處處給人留下餘地,化敵為友,最合師父的心意。」 張松溪笑道:「十年不見,一見面就給四哥一頂高帽子戴戴。」 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長談了一宵。 張松溪雖然多智,但對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也猜不出半點端倪。 次晨張松溪和殷素素會見了。 五人緩緩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當。 張翠山十年重來,回到自幼生長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和大師哥、三師哥、七師弟相會,雖然妻病子散,卻也是歡喜多於哀愁。 ※※※ 到得山上,只見觀外系著八頭健馬,鞍轡鮮明,並非山上之物,張松溪道:「觀中到了客人,咱們不忙相見,從邊門進去罷。」當下張翠山扶著妻子,從邊門進觀。 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無不歡天喜地。 張翠山念著要去拜見師父,但服侍張三丰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然後去見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輕聲道:「三師伯睡著了,要不要叫醒他?」張翠山搖了搖手,輕手輕腳走到房中。 只見俞岱岩正自閉目沉睡,臉色慘白。 雙頰凹陷,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條慓悍漢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 張翠山看了一陣,忍不住掉下淚來。 張翠山在床邊站立良久,拭淚走出,問小道僮道:「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廳會客。」張翠山走到後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終不走。 張翠山問送茶的道人道:「是甚麽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鏢的。」 殷梨亭對這位久別重逢的五師兄很是依戀,剛離開他一會,便又過來陪伴,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說道:「是三個總鏢頭金陵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雲鶴,還有一個是京師燕雲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 張翠山微微一驚,道:「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鏢局中數他三位武功最強,名望最大,今日還是如此罷?他們同時來到山上,為了甚麽?」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麽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好來求大師兄。 五哥,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麽疑難大事,往往便來請大哥出面。」 張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 十年不見,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後,悄悄向外張望。 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 宋遠橋穿著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 宋遠橋並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道觀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才改換俗裝。 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著宋遠橋三字,難道三位還信不過麽?」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 不知他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氣度威猛,一個高高瘦瘦,貌相清臞,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甚是乾枯。 三人身後又有五個人垂手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 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俠既這般說,我們怎敢不信?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可能賜一個確期麽?」 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只聽莫聲穀道:「我們師兄弟七人,雖然本領微薄,但行俠仗義之事向來不敢後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賜了『武當七俠』這個外號。 這『武當七俠』四個字,說來慚愧,我們原不敢當──」張翠山心道:「十年不見,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說會道,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臉孔紅上半天,才答得一句。 十年之間,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 只聽莫聲谷續道:「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 上奉恩師嚴訓,行事半步不敢差錯。 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順,我們七兄弟中,脾氣數他最好。 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張翠山心中一寒:「原來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 素聞大江以南,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局馬首是瞻,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於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上門問罪來啦。」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武當七俠名頭響亮,武林中誰不尊仰?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我們早已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臉色大變,說道:「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麽?少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 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 張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 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贊他。」 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話。 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 三位不分青紅皂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 好!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乾的。 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 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 老實跟你說,莫某的武功智謀,遠遠不及我五哥,你們找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不壞。」 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聲道:「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天下武學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太過不自量力。 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咽不下去,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也殺了,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餘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濺於武當山上,算是死得其所。 我們上山之時,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攜帶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 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來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 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一時,待見了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 那身形乾枯,猶似病夫的燕雲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祁總鏢頭且請坐下。 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終究不易了斷,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話下來。 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漢,莫不敬仰,難道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包庇弟子麽?」 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含意甚是厲害。 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當即說道:「家師閉關靜修,尚未開關。 再說,近年來我武當門中之事,均由我大哥處理。 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師極少見客。」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身分可還夠不上。 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 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 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雲鶴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著武當七俠之面,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 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我們不敢得罪,送客!」說著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卷出,祁天彪、雲鶴、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被風捲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 三隻茶碗緩緩捲起,輕輕落下,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幾響,竟不濺出半點茶水。 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被這一股看似柔和、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登時呼吸閉塞,喘不過氣來,三人急運內功相抗,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壓陡消,波波三聲巨響,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 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宋遠橋只須左手袖子跟著一揮,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沖,就算不立斃當場,也須身受重傷,內功損折大半。 這一來,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俠,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 張翠山在屏風後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實感惶愧無地,待見到宋遠橋這一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心下大為驚佩,尋思:「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後來,進境越快。 我在王盤山之時,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但到冰火島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 當年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 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大師哥多少。 再過十年,大師哥、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 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 告辭!」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檐前。 祁天彪轉身道:「兩位請留步,不勞遠送。」宋遠橋道:「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當再赴京師、太原、金陵貴局回拜。」祁天彪道:「這個如何克當?」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之後,覺得這位宋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心中對他甚是欽佩。 初上山時那興師問罪、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 兩人正在說客氣話,祁天彪突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 宋遠橋:「四弟,來見過這三位朋友。」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 張松溪笑道:「三位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幾件物事要交給各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個。 祁天彪問道:「那是甚麽?」張松溪道:「此處拆開看不便,各位下山後再看罷。」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 莫聲谷一待三人走遠,急問:「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沒有?」張松溪笑道:「你先進去見五弟,我和大哥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莫聲谷叫道:「五哥在裡面?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干麽?」心下記掛著張翠山,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急奔入內。 莫聲谷剛進內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來,向宋遠橋、張松溪納頭便拜,二人急忙還禮,雲鶴道:「武當諸俠大恩大德,雲某此刻方知。 適才雲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當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提起手來,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闢辟拍拍的打了十幾下,落手極重,只打得雙頰紅腫,兀自不停。 宋遠橋愕然不解,急忙攔阻。 張松溪道:「雲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那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的大願,凡我中華好漢,無不同心。 些些微勞,正是我輩分所當為,雲總鏢頭何必如此?」 雲鶴道:「雲某老母幼子,滿門性命,皆出諸俠之賜。 雲某渾渾噩噩,五年來一直睡在夢裡。 適才言辭不遜,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雲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 張松溪微笑道:「過去之事誰也休提。 雲總鏢頭剛才的言語,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心敬雲總鏢頭的所作所為,也絕不會放在心上。」但云鶴始終惶愧不安,深自痛責。 宋遠橋不明其中之理,只順口謙遜了幾句,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但瞧張松溪的神色語氣之間,對祁宮二人並不怎麽,對雲鶴卻甚是敬重親熱。 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丰坐關的屋外磕頭,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張松溪一一辭謝,這才作別。 ※※※ 三人走後,張松溪嘆了口氣,道:「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 看來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場禍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遠橋待問情由,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蕩之下,仍是不失禮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於回來了。」 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 莫聲谷心急,便問:「五哥,那三個鏢客無禮,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你也涵養忒好,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張翠山慘然長嘆,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盡。 我詳告之後,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 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龍門鏢局護送三哥不當,害得他一生殘廢,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也是兄弟情深,激於一時義憤──」 俞蓮舟喝道:「六弟你胡說甚麽?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怪。 殺人全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我輩怎可做得?」 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 但見他神色甚是凄厲,過了半晌,說道:「龍門鏢局的人,我一個也沒殺。 我不敢忘了師父的教訓,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都舒了一口長氣。 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但少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還說是親眼目睹,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這時聽他這般說,無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終能解說明白。」 當下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 張松溪笑道:「這三個鏢客之中,倒是那出言無禮的雲鶴人品最好,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暗中聯絡了山西、陝西的豪傑,歃血為盟,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采。 莫聲穀道:「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實是可敬可佩。 四哥,你且莫說下去,等我歸來再說──」說著急奔出門。 張松溪果然住口,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 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畫、半年黑夜之時,四人盡皆駭異。 張翠山道:「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太陽出來之處,也不能算是東方。」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 說話之間,莫聲谷已奔了回來,說道:「我趕去向那雲總鏢頭賠了個禮,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 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絲毫不以為累,他既知雲鶴是個好男兒,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言歸於好,那便有幾晚睡不著覺了。 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可更加好聽。」莫聲谷跳了起來,道:「啊,是嗎?」張松溪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莫聲谷搖手道:「四哥,對不住,請你再等一會──」張翠山微笑道:「七弟總是不肯吃虧。」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 莫聲穀道:「奇怪,奇怪!四哥,這便請說了。」 張松溪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陽三地同時舉義,那知與盟的眾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舉義前的三天,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以及雲鶴所寫的舉義策劃書,去向蒙古韃子告密。」 莫聲谷拍腿叫道:「啊喲,那可糟了。」 張松溪道:「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半夜裡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一面調兵遣將、將舉義人等一網打盡。 於是我跳進屋去,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劃書,回來南方。 雲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劃書被盜,知道大事不好,不但義舉不成,而且單上有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連夜送出訊息,叫各人遠逃避難。 但這時城門已閉,訊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 雲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 不料提心弔膽的等了數日,竟是安然無事,後來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鬆了,這件事竟不了了之。 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適才交給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劃書?」張松溪道:「正是。」 莫聲穀道:「那宮九佳呢?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 張松溪道:「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為,決不能跟雲總鏢頭相提並論。 六年之前,他保鏢到了雲南,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託,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寶送往大都。 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在鄱陽湖邊,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搶去了紅貨。 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批珠寶,何況他燕雲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他招牌這麽一砸,以後也不用做人了。 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尋短見。 「鄱陽三義不是綠林豪傑,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給關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轉眼便要處斬。 三義劫了兩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卻反而防範得更加緊了。 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減輕老大的罪名,我見他四人甚有義氣,便設法將那老大救出牢來,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 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但生平也沒做過甚麽惡事,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欺壓良善,那麽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 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鍛包袱留了下來。 適才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他自是心中有數了。」 俞蓮舟點頭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宮九佳也還罷了,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 莫聲穀道:「四哥,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麽?」張松溪道:「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五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這斷魂蜈蚣鏢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 張松溪道:「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膽了些,這時想來,當日也真是僥倖。 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的弟子,兩人動起手來,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 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後,知道闖下了大禍,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便想連夜趕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對付那吳一氓。 但他剛到洛陽,便給吳一氓追上了,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殷梨亭道:「這吳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 張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無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 喬氏兄弟一口答應,說道:『憑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 你要我兄弟出場,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 好,明日午時,洛陽西門外,我兄弟准到。 』」 莫聲穀道:「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敵一,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 只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 張松溪道:「吳一氓倒沒有幫手。 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 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喬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那知喬家看門的說道:『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趕去了鄭州,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 』祁天彪一聽之下,幾乎氣炸了肚子。 喬氏兄弟幾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難求援,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竟是腳底抹油,溜之乎也。 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於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處分後事,交給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 「這件事的前後經過,我都瞧在眼裡。 那日我扮了個乞丐,易容改裝,躺在西門外的一株大樹之下,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兩人動起手來,斗不數合,吳一氓便下殺手,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 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只有閉目待死,我搶上前去,伸手將鏢接了,吳一氓又驚又怒,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 我笑嘻嘻的不答。 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蜈蚣鏢,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本也不難,但我防他瞧出疑竇,故意裝作左足跛,右手斷,只使一隻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掌心向下擒撲,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算是十分兇險。 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那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裝聾作啞,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 吳一氓自知不敵,慚怒而去,回到涼州後杜門不出,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 莫聲谷搖頭道:「四哥,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麽好人,那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掌,這可如何是好?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 張松溪笑道:「這是我一時好事,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 莫聲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張松溪這些行徑的真意,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四哥盡心竭力,為的是要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 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冀魯一帶眾鏢局的頭腦是燕雲鏢局,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 龍門鏢局之事日後發作起來,這三家鏢局定要出頭,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樁恩惠。 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但張松溪明查暗訪,等候機會,不知花了多少時日,多少心血? 張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體,我也不必說這個『謝』字,都是你弟妹當日作事偏激,闖下這個大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裝扮成他的模樣、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從頭至尾的說了,最後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結,你給我拿個主意。」 張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 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已改過遷善,不再是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大哥,你說是不是?」 宋遠橋面臨這數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時躊躇難決。 俞蓮舟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說話,二哥卻嫉惡如仇,鐵面無私,生怕他跟五嫂為難,一直在提心弔膽,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 他見二哥點頭,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問起來,五哥只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 你又不是撒謊,本來不是你殺的啊。」宋遠橋橫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賴,五弟心中何安?咱們身負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 宋遠橋道:「依我之見,待師父壽誕過後,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然後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交代了金毛獅王謝遜這回事後,咱們師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 三年之內,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舉。」張松溪鼓掌叫道:「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十件善舉,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麽勉強也可抵過了。」俞蓮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師父也必允可。 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餘口抵命,也不過多死一人,於事何補?」 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聽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說去。」將宋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便同下山去尋訪無忌。 殷素素本來無甚大病,只是思念無忌成疾,這時聽了丈夫的話,心想憑著武當六俠的本事,總能將無忌找得回來,心頭登時便寬了。 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岩。 師兄弟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第十回 百歲壽宴摧肝腸

過了數日,已是四月初八。 張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 雖然俞岩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 也算難得,同時閉關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不輸於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 這天清晨,他便開關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 張三丰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 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 張翠山已撲在他懷裡,聲音嗚咽,連叫:「師父!」心情激蕩之下竟忘了跪拜。 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五弟回來了!」 張三丰活了一百歲,修鍊了八十幾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斗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 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奇情異物。 張三丰聽他說已經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 張翠山雙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丰捋須笑道:「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了我再娶嗎?笑話,笑話!快起來,不用告罪,張三丰那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婦來歷不正。 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 張三丰仍是捋須一笑,說道:「那有甚麽干係?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於她嗎?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 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張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擔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下滿臉笑容,站起身來。 張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雖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宋遠橋等均想:「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 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正說到此處,一名道童進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丰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道:「是!」 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張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麽?」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 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幾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福、殷無祿叩見。」張翠山還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僕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叫作『無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過鼻尖,直至左邊嘴角方止。 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 兩人相貌都極醜陋,均已有五十來歲年紀。 張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 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不料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兩位遠來辛苦。 請坐喝杯茶。」殷無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 張翠山道:「多謝!」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餘張泥金箋上,一共寫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珠寶之後,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 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於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餘衣履冠帶、服飾器用,無不具備。 殷無福轉身出去,領了十名腳夫進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擺在廳側。 張翠山心下躊躇:「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樸,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道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稱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 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日,再行相見。」殷無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掛小姐,叮囑即日回報。 若不過於勞累小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 張翠山道:「既是如此。 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說了。 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了酒飯。 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 張翠山心想:「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 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無福道:「不敢,不敢。 得見武當五俠一面,甚於千金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 殷無福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 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風采。」張翠山一笑。 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 小人兄弟送禮上山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 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他們說了些甚麽?」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七俠於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七十餘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 』他三人說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張翠山點了點頭,並不言語。 殷無祿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 張翠山一見三面小旗,不禁一驚,只見第一面旗上綉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 第二面小旗上綉著一頭白鶴在雲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雲中白鶴是總鏢頭雲鶴。 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線綉著九隻燕子,包含了「燕雲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 張翠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九佳他們是甚麽東西,明知武當七俠於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甚麽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瑞來這老傢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麽無禮。」殷無福道:「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所不及。 我們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 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傑,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 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桿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 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麽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桿鏢旗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 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張翠山愈聽愈奇,愈是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後來怎樣?」殷無福道:「後來也沒甚麽,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湖北省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 殷無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不輕!已重得很。」殷無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傷了人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 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還有一位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 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後,怕那神槍譚老頭終於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羅唆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 無壽叫小人代他向姑爺磕頭請安。」說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那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 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 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不必擔心,那姓譚的老傢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 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閑事,他會乖乖的聽話。」張翠山道:「是嗎?」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那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並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們手中。 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 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於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是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麽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麽來歷?」 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年,但知他對天鷹教心中不喜,因此於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談起,張翠山亦從來不問。 這時她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後來受許多高手的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伸手救了他們。 這三人並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 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終身替他為奴,拋棄了從前的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 我從小對他們很是客氣,也不敢真以奴僕相待。 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們三人。」 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於是將他三個斷人左臂、奪人鏢旗之事說了。 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們邪教大不相同。 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嘆了口氣,說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道:「五哥,快來大筆一揮,寫幾幅壽聯兒。」又笑道:「五嫂,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誰教他叫作『鐵划銀鉤』呢?」 當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童在紫霄宮四處打掃布置,廳堂上都貼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前前後後,一片喜氣。 ※※※ 次日清晨,宋遠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正要去攜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童進來,呈上一張名帖。 宋遠橋接了過來。 張松溪眼快,見帖上寫道:「崑侖後學何太沖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驚道:「崑侖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 他幾時到中原來的?」莫聲谷問道:「何夫人有沒有來?」何太沖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崑侖掌門之下。 張松溪道:「名帖上沒寫何夫人。」宋遠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三丰。 張三丰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當下率領六名弟子,迎了出去。 只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像沖和,儼然是名門正派的一代宗主。 他身後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四娘也在其內。 何太沖向張三丰行禮致賀。 張三丰連聲道謝,拱手行禮。 宋遠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沖也跪拜還禮,說道:「武當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 張三丰剛將何太沖師徒迎進大廳,賓主坐定獻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張名帖進來,交給了宋遠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 當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名頭最響,崑侖、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 崆峒五老論到輩分地位,不過和宋遠橋平起平坐。 但張三丰甚是謙沖,站起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稍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 何太衝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 少時崆峒五老帶了弟子進來。 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派,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來到山上拜壽。 宋遠橋等事先只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名弟子分別接待,卻那裡忙得過來?張三丰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每逢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的整壽,總是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中貴賓雲集。 到得後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 宋遠橋只得派人去捧些圓石,密密的放在廳上。 各派掌門、各幫的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只好坐在石上。 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飯碗、菜碗奉茶。 張松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 張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麽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面之時,顯是成竹在胸。 雖然有些人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松溪道:「不錯,他們並非誠心來給師父拜壽。」張翠山道:「拜壽為名,問罪是實。」張松溪道:「不是興師問罪。 龍門鏢局的命案,決計請不動鐵琴先生何太衝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謝遜。」 張松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門人瞧得忒也小了。 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門下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蹤。」張翠山道:「四哥說的是。 咱們怎麽辦?」張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七俠大風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得了他們?」 俞岱岩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七俠」,而七兄弟之後,還有一位武學修為震鑠古今、冠絕當時的師父張三丰在。 只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難關,但眾兄弟仍當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 張松溪口中這麽安慰師弟,內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 大廳之上,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閑話。 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不對,心中各自嘀咕。 正說話間,小道童又進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位師弟妹,來向師祖拜壽。」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 這時莫聲谷正從外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廳,張松溪、張翠山剛從內堂轉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梨亭微笑。 殷梨亭滿臉通紅,神態忸怩。 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接貴賓。」 兩人迎出門去。 只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神態威猛,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還高半個頭。 她身後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其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 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只見一個抿嘴微笑,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金鞭紀家的紀曉芙姑娘了。 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 殷梨亭極是靦腆,一眼也不敢向紀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紀曉芙望去,這時紀曉芙低著頭剛好也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 紀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聲。 兩人羞得滿面通紅,一齊轉頭。 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會害臊。」突然之間,紀曉芙身子顫抖了幾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松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稍寬心,暗想:「紀姑娘是六弟未過門的妻子,待會兒若是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繹而至,轉眼已是正午。 紫霄宮中絕無預備,那能開甚麽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舖些青菜豆腐。 武當七弟子連聲道歉。 但見眾人一面扒飯,一面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甚麽人。 宋遠橋等細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很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只峨嵋、崑侖、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 宋遠橋等都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 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大都是從山下鎮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麵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丰這位武學大宗師的身份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腦的氣勢。 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十六色珍貴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綉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 靜玄師太向張三丰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綉成的。」張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綉了這件壽袍,那真是貴重之極了。」 張松溪眼瞧各人神氣,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甚麽強援?偏生師父不喜熱鬧,武當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無援。」他想,師父交遊遍於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善緣,若是事先有備,自可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後,發出英雄帖,在武昌黃鶴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制。」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 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張翠山只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 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當派交好的高手,當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 那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竟以祝壽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湧上山來,攻了武當派措手不及。 張松溪低聲道:「事已至此,只有拼力死戰。」武當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遇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危為安。 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今日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是以一敵一,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勢,不但是二十對一,且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 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角,兩人走到廳後。 張松溪道:「待會說僵之後,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鬥,以六陣定輸贏,咱們自是立於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絕不會答允只斗六陣便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俞蓮舟點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讓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 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顧她,應敵禦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 張松溪點頭道:「好,便是這樣。」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險僥倖。」俞蓮舟喜道:「行險僥倖,那也說不得了。 四弟有何妙計?」張松溪道:「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一招之內便擒在手中。 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俞蓮舟躊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來相助。 要一招得手,只怕──」張松溪道:「大難當頭,出手狠些也說不得了。 使『虎爪絕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 俞蓮舟學會之後,總嫌其一拿之下,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拼內力的局面,於是自加變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 張三丰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資質悟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後,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並能分別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創新招。 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原本不是奇事。 但張三丰見他試演之後,只點了點頭,不加可否。 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存著極大毛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 數月之後,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丰嘆了口氣,道:「蓮舟,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 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誰受了一招,都有損陰絕嗣之虞。 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絕子絕孫?」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栗然,當即認錯謝罪。 過了幾日,張三丰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後道:「蓮舟創的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蓮舟學一學罷,只是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 我在『虎爪』兩字之下,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 當下七弟子拜領教誨。 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 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次也沒用過。 今日到了緊急關頭,張松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是頗為躊躇。 張松溪道:「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後,或許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 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只找和尚、道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四弟果然心思靈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 兩人計議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橋和三個師弟,每人認定一個對手,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手」扣住對手。 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張翠山則選了崑侖派道人西華子。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 張松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朋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只是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諒。 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 敝師弟張翠山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 再說今日是家師大喜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斗殺,未免不祥,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 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後賞玩風景如何?」 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 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戰,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樑子。 倘若數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冤大頭。 眾人面面相覷,僵持了片刻。 崑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不用把話說在頭裡。 我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甚麽怪不得?」莫聲穀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是來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來送給家帥作壽禮嗎?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西華子一拍身子,跟著解開道袍,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 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著。」 莫聲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 他出手快極,這麽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均是大變。 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落,那麽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 張松溪正要大呼「啊喲」為號,先發制人,忽然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來,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 ※※※ 張三丰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門外那聲音介面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秋長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盡數到來。 張松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知道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崑侖、崆峒等派中的人物,還是無用。 崑侖派掌門何太沖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門外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崑侖掌門何先生了。 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來遲,實是不恭。」張三丰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雲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勞三位神僧玉趾?」 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 峨嵋派靜玄師太、靜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 其餘各幫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張三丰率領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 那空聞大師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卻是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 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於風鑒相人之學,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丰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 論起年紀,張三丰比他們大上三、四十歲。 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麽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 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 宋遠橋等反而矮了一輩。 張三丰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 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 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後輩弟子都要合十為禮,招呼幾句,亂了好一陣,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 空聞說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班輩說,都是你的後輩。 今日除了拜壽,原是不該另提別事。 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幾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 張三丰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嗎?」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情,要請教張五俠。 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了少林僧人六人,這七十七人的性命,該當如何了結?第二件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 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這七十七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 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 至於傷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願明言。 這是第一件。 那第二件呢,空見大師圓寂西歸,天下無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獅王和晚輩有八拜之交,義結金蘭。 謝遜身在何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 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頭可斷,血可濺,我義兄的下落,我決計不能吐露。 此事跟我恩師無關,跟我眾同門亦無干連,由張翠山一人擔當。 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殺要剮,便請下手。 姓張的生平沒做過半件貽羞師門之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有死而已。」他這番話侃侃而言,滿臉正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 便在此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 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正是無忌,驚喜交加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巫山派和神拳門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只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那裡逃?」伸手便抓。 張翠山思子心切,雙臂一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長窗之外,只見空空蕩蕩,那有半個人影?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並無迴音。 廳中十餘人追了出來,見他並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監視。 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是無人答應。 殷素素這時身子已大為康復,在後堂忽聽得丈夫大叫「無忌」,急忙奔出,顫聲叫道:「無忌回來了?」張翠山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時卻又不見。」殷素素好生失望,低聲說道:「想是你念著孩子,聽錯了。」張翠山呆了片刻,搖頭道:「我明明聽到的。」他怕妻子出來,和眾賓客會見後多生波折,忙道:「你進去罷!」 他回到大廳,向空聞行了一禮,道:「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 空智說道:「善哉,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如痴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嗎?」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卻聲如洪鐘,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張翠山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 張三丰道:「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 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派弟子,不是他傷的。 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敢打誑,少林門人便會打誑嗎?」左手一揮,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圓業。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斗殺之事,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 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兇殺人,確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 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不加庇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 「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於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傷他性命,是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混賴嗎?」 張翠山這時只好辯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 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金針、銀針之類嗎?至於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上山來的那些武林人物確是難以相信。 圓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我和圓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 倘若不是你,那麽是誰?」張翠山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著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矩?」他口齒伶俐,能言善辯。 圓業在狂怒之下,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竟說成了強辭奪理一般。 張松溪介面道:「圓業師兄,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一時也辯不明白。 可是敝師兄俞岱岩,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 各位來得正好,我們正要請問,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師哥的是誰?」 圓業張口結舌,說道:「不是我。」 張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傷在金剛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學藝不精,既然動手過招,總有死傷,又有甚麽話說?難道動手之前,還能立下保單,保證毛髮不傷嗎?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動彈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硬生生折斷他四肢,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說到這裡,聲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見過一眼,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 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俠仗義,替武林作過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十年來卧床不起。 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作個交代。」 為了俞岱岩受傷、龍門鏢局滿門被殺之事,少林武當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只因張翠山失蹤,始終難作了斷。 張松溪見空智、圓業等聲勢洶洶,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 空聞大師道:「此事老衲早已說過,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並無一人加害俞三俠。」 張松溪伸手懷中,摸出了一隻金元寶,金錠上指痕明晰,大聲道:「天下英雄共見,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 除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還有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嗎?」 圓音、圓業指證張翠山,不過憑著口中言語,張松溪卻取了證物出來,比之徒託空言,顯是更加有力了。 空聞道:「善哉,善哉!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除了我師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輩長老。 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傷得了俞三俠?」 莫聲谷突然插口道:「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說他是一面之辭,難道大師所說的,便不是一面之辭嗎?」 空聞大師甚有涵養,雖聽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氣,只道:「莫七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無法。」莫聲穀道:「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只是世事變幻,是非真偽,往往出人意表。 各位只道那幾位少林高僧傷於我五師哥之手,我們又認定敝三師兄傷於少林高手的指下,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 以晚輩之見,此事應當從長計議,免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 倘若魯莽從事,將來真相大白,徒貽後悔。」空聞點頭道:「莫七俠之言不錯。」 空智厲聲道:「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嗎?張五俠,龍門鏢局之事,我們暫且不問,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不說也要你說。」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眼見僵局已成,朗聲道:「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大師還是這般急於尋訪他的下落嗎?」他說話不多,但這兩句話卻極是厲害,竟是直斥空智覬覦寶物,心懷貪念。 空智大怒,拍的一掌,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響,那桌子四腿齊斷,桌面木片紛飛,登時粉碎,這一掌實是威力驚人。 他大聲喝道:「久聞張真人武功源出少林。 武林中言道,張真人功夫青出於藍,我們仰慕已久,卻不知此說是否言過其實。 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 他此言一出,大廳中群相聳動。 張三丰成名垂七十年,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乾乾凈凈,世上再無一人。 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除了他嫡傳的七名弟子之外,誰也沒親眼見過。 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師父本領不可言喻。 少林、武當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丰挑戰,無不大為振奮,心想今日可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實是不虛此行。 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丰臉上,瞧他是否允諾,只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空智說道:「張真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我少林三僧自非張真人對手。 但實逼處此,貴我兩派的糾葛,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總是難解。 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聯手請張真人賜教。 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倘若以一對一,那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 眾人心想:「你話倒說得好聽,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 張三丰武功雖高,但百齡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 俞蓮舟說道:「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眾人聽到這裡,都想:「武當派果然不敢應戰。」那知俞蓮舟接下去說道:「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不合,若真動手,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武當七弟子,便討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 眾人聽了這話,又是轟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 空聞、空智、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 眾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殘廢,武當七俠只剩下六俠,以六人對十二人,那是以一敵二之局。 俞蓮舟如此叫陣,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分了。 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實則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紀遠比自己師兄弟為大,修為亦自較久,若是單打獨鬥,大師哥宋遠橋當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傷後初癒,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 至於餘下的一位,不論張松溪、殷梨亭或莫聲谷,都非輸不可。 他這般叫陣,明是師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實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並不足畏,說起來武當派是以少敵多,其實卻是武當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 空智如何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哼了一聲,說道:「既是張真人不肯賜教,那麽我們師兄弟三人,逐一向武當六俠中的三人請教,三陣分勝敗,三陣中勝得兩陣者為贏。」 張松溪道:「空智大師定要單打獨鬥,那也無不可。 只是我們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無法起床之外,餘下六人卻是誰也不敢退後。 我們六陣分勝敗,武當六弟子分別迎戰少林六位高僧,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莫聲谷大聲道:「便是這樣,倘若武當派輸了,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 若是少林派承讓,便請三位高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尋事為實的朋友,一齊下山去罷!」 張松溪提出這個六人對戰之法,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料知大師哥、二師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於其餘的少林僧,卻勢必連輸三陣。 空智搖頭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卻又難以明言。 張松溪道:「三位向家師叫陣,說是要以三對一。 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鬥。 我們答允單打獨鬥,大師卻又說不妥。 這樣罷,便由晚輩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這樣總是妥當了罷?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便算是少林派勝了,這樣豈不爽快?」 空智勃然變色。 空聞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空性自上武當山後未說過一句話,這時忽然說道:「兩位師哥,這位張小俠要獨力斗三僧,咱們便上啊。」他武功雖高,但自幼出家為僧,不通世務,聽不懂張松溪的譏刺之言。 空聞道:「師弟不可多言。」轉頭向宋遠橋道:「這樣罷,我們少林六僧,領教武當六俠的高招,一陣定輸贏。」宋遠橋道:「不是武當六俠,是武當七俠。」 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嗎?」 宋遠橋道:「大師此言錯矣。 與家師動手過招之人,俱已仙逝。 家師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傳下弟子,但想我師兄弟七人自來一體,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顧?我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幾下,算是他的替身。 武當七弟子會斗少林眾高僧,你們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 空聞微一沉吟,心想:「武當派除了張三丰和七弟子之外,並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助陣,那便不是武當派對少林派的會戰了。 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七俠』的威名,致有此言。」於是點頭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鬥武當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橋這番話的用意。 ※※※ 原來張三丰有一套極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陣」。 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 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將,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龜山庄穩之形中間,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 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礡,從山勢演化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 張三丰悄立大江之濱,不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 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升,照得江臉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 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山上,將七名弟子叫來,每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兼備,威力便即大增。 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 四人相當於八位高手,五人相當於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於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流高手同時出手。 當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那有這等機緣,將這許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張三丰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製,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 他當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後來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 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總不免遺憾,但轉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於荒誕狂妄了。」不禁啞然失笑。 武當七俠成名以來,無往不利,不論多麽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從未用過一次。 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自己雖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塗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當鎮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 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少林七僧會鬥武當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武當七弟子之數。」向俞蓮舟等使個眼色,六人向張三丰躬身告退,走進內堂。 莫聲谷第一個開言:「大師哥,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弟子的本事。 只是誰來接替三哥啊?」宋遠橋道:「此事由大夥兒公決。 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何。」莫聲穀道:「好!」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 宋遠橋在掌心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掌,將筆遞給俞蓮舟。 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 殷梨亭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紅,不肯伸掌。 莫聲穀道:「咦,奇了,有甚麽古怪?」硬扳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紀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癒,不宜劇斗,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曉芙出馬。 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色制止。 宋遠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 張翠山回進卧室,邀了殷素素出來,將大廳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 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等少林僧都是我殺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派眾位哥哥兄弟。 我叫他們去找天鷹教我爹爹算帳便是。」 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麽彼此?何況我瞧這批人上山之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屠龍寶刀是主。」莫聲穀道:「四哥之言一點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論怎麽,他們定要逼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說過,屠龍寶刀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懾武林的武功。 空見既知,空聞、空智、空性想來也必知曉。」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憑大哥作主。 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這片刻之間,如何能領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 宋遠橋道:「其實我師兄弟六人聯手,對付七個少林僧已操必勝之算。 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 武當六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並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岩。 要知武當六俠聯手合擊,那「真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 少林三大神僧縱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於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實力,乃可斷言。 只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而勝,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鬱郁。 宋遠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學招,算是他的替身,那麽江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七俠」並稱。 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殷素素於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會,說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 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遠,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殷梨亭道:「不會的,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 臨時倘若忘了,大夥兒都會提醒你。」 當下七人一齊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 張翠山回山之後,曾和俞岱岩談過幾次。 殷素素卻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見面。 俞岱岩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真武七截陣」去會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凄涼。 但他殘廢已達十年,一切也都慣了,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麽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這陣法的方位步法。 待會退敵之後,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 殷素素喜道:「多謝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雙目直視,凝神思索。 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嗎?」俞岱岩不答,只是獃獃出神,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 張翠山回頭瞥了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儘是恐懼和憂慮之色。 宋遠橋、俞蓮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 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幾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 只見俞岱岩喘氣越來越急,蒼白的雙頰之上湧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發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過了好一陣,俞岱岩嘆了口氣,說道:「你不肯過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 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幾句話:『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 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 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能夠活命。 』」 各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託都大錦將你送上武當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謝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後來龍門鏢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嘆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 不過我得說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裡,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後,從此──從此不再理我。」 俞岱岩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 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之情?你們都去罷!武當六俠會斗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虛名了。」 俞岱岩骨氣極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 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張三丰悉心調治,以數十年修為的精湛內力度入他體內,終於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說出這幾句悲憤的話來。 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聲來。 殷素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忍不說。 不錯,那日在錢塘江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 殷素素道:「傷害你三師哥的罪魁禍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頭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後來以掌心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 我們天鷹教跟武當派素無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山。 至於途中另起風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 俞岱岩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板一齊壓斷,人卻暈了過去。 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憐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七俠之義。」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溫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湧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 殷素素、宋遠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跟出。 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丰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 張三丰不明緣由,溫顏道:「甚麽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 張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 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救他脫出魔掌,撫養他長大成人。」站起身來,走上幾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沖、崆峒派關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命。 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於眾賓客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 張三丰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四人齊聲驚呼搶上。 但聽砰砰砰幾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張三丰師徒掌力震開。 但終於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 宋遠橋、莫聲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遲,相距更遠。 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 張三丰身形一幌,已到了長窗之外,只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 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扎。 張三丰愛徒慘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原來張三丰悄沒聲的欺近身來,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 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丰只須內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 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 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於大聲叫了出來。 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後,繼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下落嗎?」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說。」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你。」 張三丰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 無忌撲在母親懷裡,哭道:「媽,他們為甚麽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裡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年紀雖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 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一句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個也別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道:「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 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她身子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聽了。」無忌急道:「不,不能!」 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 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說片刻,張五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 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空聞問道:「甚麽?」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躲在」兩字之下,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 空聞又問:「甚麽?」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兒,你們少林派自己去找罷。」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儘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 她抱著無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將嘴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多會騙人!」說著凄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原來她在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 無忌撲到母親身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 無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為甚麽殺死我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這麽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 是她──是她自盡的。」 無忌眼中淚水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麽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 張三丰還了一禮,淡淡的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 殷梨亭怒喝:「你們──你們逼死了我五哥──」但轉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他們無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屍身之上,放聲大哭。 眾人心中都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丰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不肯善罷甘休。 從此後患無窮。」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眼淚已奪眶而出。 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 峨嵋派眾人最後起身告辭。 紀曉芙見殷梨亭哭得傷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我五哥為難嗎?」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了一頓,牙齒咬住了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顫聲道:「六哥,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 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殷梨亭覺得她說得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紀曉芙臉色慘白,道:「不──不是這個──」 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子,我們──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照顧你。」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柔聲道:「這個給了你──」無忌將頭向後一仰,道:「我不要!」紀曉芙大是尷尬,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如何下台。 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於流了下來。 靜玄師太臉一沉,道:「紀師妹,跟小孩兒多說甚麽?咱們走罷!」紀曉芙掩面奔出。 ※※※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你哭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幾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是微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 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靈台穴」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隔衣傳送過去。 以張三丰此時的內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損傷,他內力一到,定當好轉,那知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 張三丰伸手在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內,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 若非張三丰武功已至化境,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發抖,便道:「遠橋,抱孩子進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 宋遠橋應聲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也去。」兩人並肩出廳。 張三丰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又自盡殉夫,各人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丰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 張三丰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無忌身受此傷,其難當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 張三丰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嗎?」他年紀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於俞蓮舟等,連這路武功的名字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丰嘆了口氣,並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屍身,說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託於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歲有甚麽用?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甚麽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眾弟子盡皆大驚。 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真無救了嗎?」張三丰雙臂橫抱無忌,在廳上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師覺遠大師復生,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於我。」 眾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癒了。 眾人沉默半晌。 俞蓮舟道:「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場受傷。 可是此刻弟子傷勢已癒,運氣用勁,尚無窒滯。」張三丰道:「那是託了你們『武當七俠』大名的福。 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免受大禍。 以後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 俞蓮舟應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於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 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只怕──只怕──」 宋遠橋道:「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聲穀道:「這人擄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幹嗎?」張松溪道:「這人逼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了他,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莫聲谷怒道:「這人好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山撒野的人,今日難道少了?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 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 無忌忽然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 我痛,痛得很。」緊緊摟住張三丰,將頭貼在他懷裡。 俞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後練好了武功,為你爹爹報仇雪恨。」無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 二伯,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 張三丰等聽了這幾句話,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張三丰說道:「咱們儘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幾時,瞧老天爺的慈悲罷。」對著張翠山的屍體揮淚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自己的雲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 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來愈濃。 張三丰知道綠色一轉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 這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 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雲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氣。 張三丰並未婚娶,雖到百歲,仍是童男之體,八十餘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俞蓮舟等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丰臉上隱隱現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 他睜開眼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松溪,千萬不可勉強。」 俞蓮舟應道:「是。」解開長袍,將無忌抱在懷裡,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點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盪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的寒毒一絲一絲的化掉。 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裡,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簾入定,化除體內寒毒。 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 命道童去請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 這種以內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得。 莫聲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 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立時大叫一聲,全身打戰。 張三丰驚道:「把孩子給我。 你坐一旁凝神調息,不可心有他念。」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逐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餘暇,稍一合眼入睡。 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療傷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漸可稍進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來了。 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斗然發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無忌身上的寒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 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 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當即跟師父說了。 張三丰一試,竟也無法可施。 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三丰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 你在太師父的床上睡一會兒罷。」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張三丰和眾徒走到廳上,嘆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來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 但當時先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 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 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搬運」,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蹻庫」流注,折而走向尾閭關,然後分兩支上行,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三關」。 然後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於「膻中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於丹田,入竅歸元。 如此循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裡的真氣似香煙繚繞,悠遊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 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 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卻截然不同。 張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 張無忌依法修練,練了兩年有餘,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可是體內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 在這兩年之中,張三丰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麽百年以上的野山人蔘、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 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於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於救傷治病,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 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 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緻,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 張三丰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 張三丰一代宗師,以百餘歲的高齡,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份。 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 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丰曾數次致書通候,命殷梨亭送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 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於武當派顏臉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 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林派低頭,均是鬱鬱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草草散席。 ※※※ 次日一早,張三丰帶同無忌啟程。 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丰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 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當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 張三丰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 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系在樹下,舍騎步行,張三丰舊地重遊,憶起八十餘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前塵,豈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可是覺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 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 張三丰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山張三丰求見方丈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丰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鬚髮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親,一件青佈道袍卻是污穢不堪。 要知張三丰任性自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裡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遢」的,直到後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 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丰是武當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麽威勢。 一名僧人問道:「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張真人嗎?」張三丰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聽他說話全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嗎?」張三丰笑道:「張三丰有甚麽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麽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 三人身後跟著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 張三丰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在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迎。 張三丰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等齊合十為禮。 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 張三丰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總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也不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聞說道:「張真人光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 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張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張三丰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 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 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寺中偷學了武功去。」 張三丰氣往上沖,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雖是我後來潛心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此後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 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於是心平氣和的道:「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干甚麽?想來不見得有甚麽好意,多半是為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 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丰道:「適才空智大師言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 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 其後覺遠大師荒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另一人便是貧道。 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當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 張三丰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 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慈悲為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丰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駕少林派之勢,向來心中不忿。 他認定張三丰這次來到少林,是為張翠山之死報仇泄憤。 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東」之計使得極是毒辣。 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或軟求,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 空聞發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紫霄宮中,各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說,旁人總是不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 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 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 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難得今日張三丰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 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丰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 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自知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由得均各變色,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無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麽厲害無比的武功。 一時之間,三僧都不介面。 最後空性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 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裡雖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而上的主意。 張三丰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乃是真的請求指點。 只因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 少林眾高僧修為精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丰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 張三丰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九十載,當代武林之中,聲望之隆,身份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派求教。 空聞急忙還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 我等後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 張三丰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不易入信,於是源源本本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願將本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練到十二項以上。 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 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然於本派而言,卻為多餘。」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交換武學,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到了好處。 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丰心下暗暗嘆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卻如此宥於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於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三位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請,貧道實感高義。」 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燥,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 最後空聞道:「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到這裡來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 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道這番可來得冒昧了。 盛宴不敢叨領。 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牽了無忌之手,飄然而去。

第十一回 有女長舌利如槍

張三丰下得少室山來,料想他已然命不長久,索性便也絕了醫治的念頭,只是跟他說些笑話,互解愁悶。 這日行到漢水之畔,兩人坐了渡船過江。 船到中流,漢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搖幌不已,張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濤。 張無忌忽道:「太師父,你不用難過,孩兒死了之後,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那也好得很。」張三丰道:「你別這麽說,太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張無忌道:「我本來想,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功,去說給俞三伯聽,那便好了。」張三丰道:「為甚麽?」張無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練武當、少林兩派神功,治好手足殘疾。」 張三丰嘆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內功再強,也是治不好的。」心想:「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卻想著要去療治岱岩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確是我輩俠義中人的本色。」正想誇獎他幾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爺便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無情。」這聲音從波浪中傳來,入耳清晰,顯然呼叫之人內力不弱。 張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子?」抬起頭來,只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划來,凝目瞧時,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著一個虯髯大漢,雙手操槳急划,艙中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後面一艘船身較大,舟中站著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 眾武官拿起船板,幫同划水。 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雙槳一扳,小船便急沖丈余,但後面船上畢竟人多,兩船相距越來越近。 過不多時,眾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箭,向那大漢射去。 但聽得羽箭破空,嗚嗚聲響。 張三丰心想:「原來他們是要那虯髯大漢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當下便想出手相救。 只見那大漢左手划船,右手舉起木槳,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甚是迅捷。 張三丰心道:「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艄公見羽箭亂飛,早已嚇得手酸足軟,拚命將船劃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將過去?顫聲道:「老──老道爺──你說笑話了。」張三丰見情勢緊急,奪過艄公的櫓來,在水中扳了兩下,渡船便橫過船頭,向著來船迎去。 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 那虯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時,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手中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時不動。 後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 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奮力抵禦。 張三丰叫道:「韃子住手,休得行兇傷人!」急速扳櫓,將渡船搖近,跟著身子縱起,大袖飄飄,從空中撲向小船。 兩名蒙古武官颼颼兩箭,向他射來。 張三丰袍袖揮動,兩枝羽箭遠遠飛了出去,雙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揮出,登時兩名番僧摔出丈許,撲通、撲通兩聲,跌入了江中,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無不驚懼。 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麽?」 張三丰罵道:「狗韃子!又來行兇作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罷!」那武官道:「你可知這人是誰?那是袁州魔教反賊的餘孽,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 張三丰聽到「袁州魔教反賊」六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轉頭問那虯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 那虯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左手抱著男孩,虎目含淚,說道:「小主公──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這一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張三丰心下更驚,道:「這是周子旺的郎君嗎?」 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命也不要了。」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屍身,向那武官撲去。 可是他身上本已負傷,肩背上的兩枝長箭又未拔下,而且箭頭有毒,身剛縱起,口中「嘿」的一聲,便摔在船艙板上。 那小女孩撲在船艙的一具男屍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張三丰瞧那具屍身的裝束,當是操舟的船夫。 張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件閑事不管也罷。 可是既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餘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罷!」那武官道:「不成,非將兩人的首級斬下不可。」張三丰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甚麽來橫加插手?」張三丰微微一笑,說道:「你理我是誰?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個眼色,說道:「道長道號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張三丰尚未回答,兩名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他肩頭猛劈下來。 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實是無處閃避。 張三丰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略轉之下,已面向左舷,兩刀登時砍空。 他雙掌起處,已托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罷!」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砰砰兩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揮灑如意。 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張三丰袍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韃子!」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不能呼吸。 張三丰袍袖一停,眾人臉色慘白,齊聲驚呼,爭先恐後的躍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 張三丰取出丹藥,喂入那虯髯大漢口中,將小舟劃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過船,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一手抱著男孩屍身,一手抱著女孩,輕輕一縱,便上了渡船。 張三丰暗暗點頭:「這人身受重傷,仍是如此忠於幼主,確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 我這番出手雖然冒失,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當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漢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葯。 那女孩望著父親的屍身隨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虯髯大漢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來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爺相救,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 張三丰心想:「眼下無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這漢子卻是欽犯,我要照顧兩人,只怕難以周全。」取出三兩銀子交給艄公,說道:「艄公大哥,煩你順水東下,過了仙人渡,送我們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見他將蒙古眾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萬分敬畏,何況又給了這麽多銀子,當下連聲答應,搖著船沿江東去。 那大漢在艙板上跪下磕頭,說道:「老道爺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張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須有此大禮。」碰他手掌,但覺觸手冰冷,微微一驚,問道:「常英雄可還受了內傷嗎?」常遇春道:「小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途中與韃子派來追捕的魔爪接戰四次,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兩掌。」 張三丰搭他脈搏,但覺跳動微弱,再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更是駭然,只見他中掌處腫起寸許,受傷著實不輕。 換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強敵,當真英雄了得。 當下命他不可說話,在艙中安卧靜養。 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著雙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顏秀麗,十足是個絕色的美人胎子,坐著只是垂淚。 張三丰見她楚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甚麽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張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問道:「你家住在那裡?家中還有誰?咱們會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淚道:「我就跟爹爹兩個住在船上,再沒──再沒別的人了。」張三丰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 常遇春說道:「老道爺武功高強,小人生平從來沒有見過。 不敢請教老道爺法號?」張三丰微笑道:「老道張三丰。」常遇春「啊」的一聲,翻身坐起,大聲道:「老道爺原來是武當山張真人,難怪神功蓋世。 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長。」 張三丰微笑道:「老道不過多活了幾歲,甚麽仙不仙的。 常英雄快請卧倒,不可裂了箭創。」他見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風颯颯,對他甚是喜愛,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願深談,便淡淡的道:「你受傷不輕,別多說話。」 張三丰生性豁達,於正邪兩途,原無多大偏見,當日曾對張翠山說道:「正邪兩字,原本難分。 正派中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說天鷹教主殷天正雖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這個朋友。 可是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正問罪復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於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為帝,國號稱「周」,不久為元軍撲滅,周子旺被擒斬首。 彌勒宗和天鷹教雖非一派,但同為「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 張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於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份,實在是大違本願。 這晚二更時分才到太平店。 張三丰吩咐那船離鎮遠遠的停泊。 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煮了飯菜,開在艙中小几之上,雞、肉、魚、蔬,一共煮四大碗。 張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卻給無忌餵食。 常遇春問起原由,張三丰說他寒毒侵入臟腑,是以點了他各處穴道,暫保性命。 張無忌心中難過,竟是食不下咽,張三丰再喂時,他搖搖頭,不肯再吃了。 周芷若從張三丰手中接過碗筷,道:「道長,你先吃飯罷,我來喂這位小相公。」張無忌道:「我飽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長心裡不快,他也吃不下飯,豈不是害得他肚餓了?」 張無忌心想不錯,當周芷若將飯送到嘴邊時,張口便吃了。 周芷若將魚骨雞骨細心剔除乾凈,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張無忌吃得十分香甜,將一大碗飯都吃光了。 張三丰心中稍慰,又想:「無忌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這般病重,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 常遇春不動魚肉,只是將碗青菜吃了個精光,雖在重傷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飯。 張三丰不忌葷腥,見他食量甚豪,便勸他多吃雞肉。 常遇春道:「張真人,小人拜菩薩的,不吃葷。」張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這才想起,魔教中人規矩極嚴,戒食葷腥,自唐朝以來,即是如此。 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當時官民稱之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兩大規律,傳之已達數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對魔教誅殺極嚴,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隱秘,雖然吃素,卻對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於我有救命大恩,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歷,自也不用相瞞。 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們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說我們是妖魔鬼怪。 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份來歷,還是出手相救,這番恩德,當真不知如何報答。」 張三丰於魔教的來歷略有所聞,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稱之為「明尊」。 該教於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當時稱之「摩尼教」,又稱「大雲光明教」,教徒自稱「明教」,旁人卻稱之為魔教,他微一沉吟,說道:「常英雄──」 常遇春忙道:「老道爺,你不用英雄長,豪傑短啦,乾脆叫我遇春得了。」張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歲數?」常遇春道:「我剛好二十歲。」 張三丰見他雖然濃髯滿腮,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是以有此一問,於是點頭道:「你不過剛長大成人,雖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頭,一點也沒遲了。 我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勸你,盼你不要見怪。」常遇春道:「老道爺見教,小人怎敢見怪?」 張三丰道:「好!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棄了邪教。 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兒宋遠橋收你為徒。 日後你行走江湖,揚眉吐氣,誰也不敢輕視於你。」 宋遠橋是七俠之首,名震天下,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 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揀選甚嚴,若非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無一不佳,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 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聽早已皺起眉頭,竟蒙張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於學武之人而言,實是難得之極的莫大福緣。 豈知常遇春朗聲道:「小人家蒙張真人瞧得起,實是感激之極,但小人身屬明教,終身不敢背教。」張三丰又勸了幾句,常遇春堅決不從。 張三丰見他執迷不悟,不由得搖頭嘆息,說道:「這個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長放心,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張三丰道:「好!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常遇春道:「真不知我們如何罪大惡極,給人家這麽瞧不起,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獸一般。 好,老道長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張三丰將張無忌抱在手裡,說道:「那麽咱們就此別過了。」他實在不願與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後會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說。 常遇春又再拜謝。 周芷若向張無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飽飯,免得老道爺操心。」張無忌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多謝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沒幾天飯可吃了。」張三丰心下黯然,舉起袍袖,給他擦去了腮邊流下來的眼淚。 周芷若驚道:「甚麽?你──你──」張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後走上正途,千萬別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 可是這位小相公,為甚麽說沒幾天飯好吃了?」張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廣大,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總能化解罷?」張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張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意思是說他毒重難愈,只是不讓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見他搖手,吃了一驚,說道:「小人內傷不輕,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何不便和這位小爺同去?」張三丰搖頭道:「他寒毒散入臟腑,非尋常藥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張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蝶谷醫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來老道長也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 張三丰心下好生躊躇:「素聞這『蝶谷醫仙』胡青牛雖然醫道高明之極,卻是魔教中人,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盡心竭力的醫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黃金萬兩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顧。 因此又有一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 既是此人,寧可讓無忌毒發身亡,也決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說道:「張真人,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治病,但張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師伯非破例不可。 他若當真不肯動手,小人決不和他干休。」張三丰道:「這位胡先生醫術如神,我是聽到過的,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實非尋常──」常遇春大聲道:「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個死,又有甚麽可擔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極,心中想到甚麽,便說了出來。 張三丰聽到「左右也是個死」六個字,心頭一震,暗想:「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命,只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膽相照,自來信人不疑,這常遇春顯然是個重義漢子,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要將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確是萬分的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這個我是明白的。 自來邪正不並立,張真人是當今大宗師,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師伯脾氣古怪,見到張真人後說不定禮貌不周,雙方反而弄僵。 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 這樣罷,我送了張兄弟去胡師伯那裡,請他慢慢醫治,小人便上武當山來,作個抵押。 張兄弟若有甚麽失閃,張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張三丰啞然失笑,心想無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當山來,我卻又到何處去找你?但眼下無忌毒入膏肓,當真「左右也是個死」,生死之際,須得當機立斷,便道:「如此便拜託你了。 可是咱們話說明在先,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詭秘,若是一給糾纏上身,陰魂不散,不知將有多少後患,張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常遇春昂然道:「張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 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張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顧無忌,倘若他體內陰毒終於得能除去,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 你自己先來抵押,卻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當儘力而為。」 張三丰道:「那麽這個小姑娘,便由我帶上武當山去,另行設法安置。」 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樹下用刀掘了個土坑,將周公子屍身上的衣服除得一絲不掛,這才埋葬,跪在墳前,拜了幾拜。 原來「裸葬」乃明教的規矩,以每人出世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 張三丰不知其禮,只覺得這些人行事處處透著邪門詭異。 次日天明,張三丰攜同周芷若,與常遇春、張無忌分手。 張無忌自父母死後,視張三丰如親祖父一般,見他忽然離去,不由得淚如泉湧。 張三丰溫言道:「無忌,你病好之後,常大哥便帶你回武當山,乖孩子,分別數月,不用悲傷。」張無忌手足動彈不得,眼淚仍是不斷的流將下來。 周芷若回上船去,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淚,對他微微一笑,將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這才回到岸上。 ※※※ 張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西去,只見周芷若不斷回頭揚手,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後,這才不見。 他霎時間只覺孤單凄涼,難過無比,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常遇春皺眉道:「張兄弟,你今年幾歲?」張無忌哽咽道:「十二歲。」常遇春道:「好啊,十二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嗎?我在十二歲上,已不知挨過幾百頓好打,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 男子漢大丈夫,只流鮮血不流眼淚。 你再妞兒般的哭個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張無忌道:「我是捨不得太師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 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還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說道:「好兄弟,好兄弟,這才是有骨氣的男子漢。 你這麽厲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張無忌道:「我動也不會動,你為甚麽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著你太師父學好了武功,這武當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嗎?」張無忌波的一聲,笑了出來,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兇惡,倒也不是壞人。 當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漢口,到了漢口後另換長江江船,沿江東下。 那蝶谷醫仙胡青牛所隱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 長江自漢口到九江,流向東南,到九江後,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 兩年之前,張無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時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蓮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雙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隨常遇春東下求醫,其間苦樂,實在天壤之別。 只是生怕常遇春發怒,心中雖然傷感,卻也不敢流淚。 其時身上張三丰所點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作時痛楚難當,他咬牙強忍,只咬得上下口唇傷痕斑斑,而且陰寒侵襲,日甚一日。 到得集慶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輛大車,向北進發,數日間到了鳳陽以東的明光。 常遇春知道這位胡師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隱居的所在,待行到離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餘里地,便打發大車回去,將張無忌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這二十餘里路轉眼即至,豈知他身上中番僧的兩記陰掌,內傷著實不輕,只走出里許,便全身筋骨酸痛,氣喘吁吁的步履為艱。 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道:「常大哥,讓我自己走罷,你別累壞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來,怒道:「我平時一口氣走一百里路,也半點不累,難道那兩個賊和尚打了我兩掌,便叫我寸步難行?」他賭氣加快腳步,奮力而行。 但他內傷本就沉重,再這般心躁氣浮的勉強用力,只走出數十丈,便覺四肢百骸的骨節都要散開一般,他兀自不服氣,既不肯放下張無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嶇,越來越是難走。 挨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將張無忌放下地來,仰天八叉的躺著休息。 他懷中帶著些張無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著吃了。 常遇春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要趕路。 張無忌極力相勸,說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 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趕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氣,只得依了。 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的寒毒又發作起來,劇顫不止。 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兵刃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那裡走?」「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這一次可不能再讓這賊禿走了。」跟著腳步聲響,幾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 張無忌低聲道:「似乎不是沖著咱們而來。」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後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只見七、八個人圍著一個人相鬥,中間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無法近身。 鬥了一陣,眾人漸漸移近。 不久一輪眉月從雲中鑽出,清光瀉地,只見中間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個四十來歲的高瘦和尚。 圍攻他的眾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共是八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禪杖,一執戎刀,禪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帶得林中落葉四散飛舞。 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 一個矮小漢子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白衣和尚的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是極盡靈動輕捷。 酣斗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半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 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紀曉芙。 張無忌初見八個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個和尚能突圍而走,這時認出紀曉芙之後,心想那和尚和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助紀曉芙一邊了。 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金項圈,事後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卻也甚是感激。 張無忌見那被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虛虛實實,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等雖然人多,卻久斗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見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跟著便是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白衣和尚射去。 這麽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支持。 那持劍的長須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麽?你把白龜壽交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 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張無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說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的來由,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鷹教爭鬥不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跡。 他心道:「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中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被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說跟他頗有淵源,便是毫無干連,也不能見死不救。」那長須道人道:「甚麽見死不救?我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聽一個人。」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僧人顯然是少林派的。 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驕傲,又是傷心,暗想:「我媽雖已去世兩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 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準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 本來彭和尚須低頭彎腰、或是向前撲跌,要不然就使鐵板橋仰身,使飛刀在胸前掠過,但這時地下六般兵刃一齊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 張無忌心頭一驚,只見彭和尚突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禪杖戎刀、長須道人的長劍已分向他腿上擊到。 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上,跟著右手反勾,已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禪杖上一格,藉著這股力道,身子飛出了兩丈。 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餘人怒叫追去,只見彭和尚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七人又將他圍住了。 那使禪杖的少林僧勢如瘋虎,禪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拼了。」那長須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尾鉤暗器,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 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 非救他不可!」他雖身負重傷,仍想衝出去救人,當下猛吸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將出去。 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步跨得又大,登時牽動胸口內傷,痛得幾乎要昏暈過去。 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發身亡。 常遇春強忍疼痛,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邊。 那長須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拍拍兩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 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 那長須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將白龜壽藏在何處?」七人同時圍上去察看。 忽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同時向外摔跌,彭和尚卻已站立起身,肩頭和腿上的飛刀卻兀自插著,原來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難以支持再斗,便裝假死,誘得敵人近身,以驚雷閃電似的手法連發「大風雲飛掌」,在五個男敵的胸口各印了一掌。 他躺在地下之時,一直便在暗暗運氣,這五掌掌力著實凌厲剛猛。 紀曉芙和她同門師姊丁敏君大驚之下,急忙躍開,看那五個同伴時,個個口噴鮮血,兩名漢子功力較遜,不住口的慘呼。 但彭和尚這一急激運勁,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定。 那長須道人叫道:「丁紀兩位姑娘,快用劍刺他。」 雙方敵對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個敵人同受重傷,只有紀曉芙和丁敏君並無損傷。 丁敏君心道:「難道我不會用劍,要你來指點?」長劍一招「虛式分金」,逕往彭和尚足脛削去。 彭和尚長嘆一聲,閉目待死,卻聽得叮噹一響,兵刃相交,張眼一看,卻是紀曉芙伸劍將師姊長劍格開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麽?」紀曉芙道:「師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們也不能趕盡殺絕。」丁敏君道:「甚麽掌下留情?他是掌下無力。」厲聲道:「彭和尚,我師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龜壽在那裡,這該說了罷?」 彭和尚仰天大笑,說道:「丁姑娘,你可將我彭瑩玉看得忒也小了。 武當派張翠山張五俠寧可自刎而死,也決不說出他義兄的所在。 彭瑩玉心慕張五俠的義肝烈膽,雖然不才,也要學他一學。」說到這裡,一口鮮血噴出,坐到在地。 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脅間連踢三下,叫他再也無法偷襲。 彭和尚這幾句話只聽得張無忌胸中熱血涌了上來,心中對他登時既覺親近,又生感激。 他父親張翠山自刎身亡,名門正派人士談論起來總不免說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俠,卻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至身死名裂,使得武當一派,同蒙羞辱。」這些話張無忌雖然聽不到,但他在太師父和各位師叔伯的言談神色之間,瞧得出他們傷心之餘,對母親頗有怒恨怨責的意思,都覺他父親一生甚麽都好,就是娶錯了他的母親,卻從無一人似彭和尚這般對他父親衷心敬佩。 丁敏君冷笑道:「張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締婚,這叫作自甘下賤,有甚麽好學的?他武當派──」紀曉芙插口道:「師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到殷六俠頭上。」她長劍一幌,指著彭和尚的右眼,說道:「你若不說,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後刺聾你的右耳,又刺聾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總而言之,我不讓你死便是。」她劍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閃耀的劍尖顫動不停。 彭和尚睜大了眼睛,竟不轉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滅絕師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調教出來的弟子自也差不了。 彭瑩玉今日落在你手裡,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傑作吧!」 丁敏君雙眉上揚,厲聲道:「死賊禿,你膽敢辱我師門?」長劍向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著劍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 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鮮血長流,一隻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著她。 丁敏君被他瞪得心頭髮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鷹教的,何必為了白龜壽送命?」 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丁敏君見他雖無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間對自己卻大為輕蔑,憤怒中長劍一送,便去刺他的左眼。 紀曉芙揮劍輕輕格開,說道:「師姊,這和尚硬氣得很,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的了,殺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罵師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給他瞧瞧。 這種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殺得一個,便是積一番功德。」 紀曉芙道:「這人也是條硬漢子。 師姊,依小妹之見,便饒了他罷。」 丁敏君朗聲道:「這裡少林寺的兩位師兄一死一傷,崑侖派的兩位道長身受重傷,海沙派的兩位大哥傷得更是厲害,難道他下手還不夠狠嗎?我廢了他左邊的招子,再來逼問。」那「問」字剛出口,劍如電閃,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 紀曉芙長劍橫出,輕輕巧巧的將丁敏君這一劍格開了,說道:「師姊,這人已然無力還手,這般傷害於他,江湖上傳將出去,於咱們峨嵋派聲名不好。」 丁敏君長眉揚起,喝道:「站開些,別管我。」紀曉芙道:「師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師姊,便得聽師姊的話,別再羅哩羅唆。」紀曉芙道:「是!」丁敏君長劍抖動,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這一次卻又加三分勁。 紀曉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劍擋格。 她見師姊劍勢凌厲,出劍時也用上了內力,雙劍相交,當的一聲,火花飛濺。 兩人各自震得手臂發麻,退了兩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兩次回護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紀曉芙道:「我勸師姊別這麽折磨他。 要他說出白龜壽的下落,儘管慢慢問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難道我不知你的心意。 你倒撫心自問:武當派殷六俠幾次催你完婚,為甚麽你總是推三推四,為甚麽你爹爹也來催你時,你寧可離家出走?」 紀曉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這件事又有甚麽干係?師姊怎地牽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們大家心裡明白,當著這許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誰的瘡疤。 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紀曉芙臉色蒼白,顫聲道:「我一向敬你是師姊,從無半分得罪你啊,為何今日這般羞辱於我?」 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劍把這和尚的左眼給我刺瞎了。」 紀曉芙道:「本門自小東邪郭祖師創派,歷代同門就算不出家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極多,小妹不願出嫁,那也事屬尋常。 師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來聽你這些假撇清的話呢。 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將你的事都抖出來?」 紀曉芙柔聲道:「師姊,望你念在同門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麽為難的事兒。 師父命咱們打聽金毛獅王的下落,眼前這和尚正是唯一的線索。 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殺傷咱們這許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麽不動手?」紀曉芙低聲道:「他先前對咱二人手下留情,咱們可不能回過來趕盡殺絕。 小妹心軟,下不了手。」說著將長劍插入了劍鞘。 丁敏君笑道:「你心軟?師父常贊你劍法狠辣,性格剛毅,最像師父,一直有意把衣缽傳給你,你怎會心軟?」 她同門姊妹吵嘴,旁人都聽得沒頭沒腦,這時才隱約聽出來,似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紀曉芙甚是喜愛,頗有相授衣缽之意,丁敏君心懷嫉妒,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麽把柄,便存心要她當眾出醜。 張無忌一直感念紀曉芙當日對待自己的一番親切關懷之懷,這時眼見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幾個耳光。 只聽丁敏君道:「紀師妹,我來問你,那日師父在峨嵋金頂召聚本門徒眾,傳授她老人家手創的『滅劍』和『絕劍』兩套劍法,你卻為甚麽不到?為甚麽惹得師父她老人家大發雷霆?」紀曉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動彈不得,此事早已稟明師父,師姊何以忽又動問?」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瞞得師父,須瞞不過我。 下面我還有一句話問你,你只須將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問。」 紀曉芙低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輕聲道:「師姊,你全不念咱們同門學藝的情誼?」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紀曉芙道:「師姊,你放心,師父便是要傳我衣缽,我也是決計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這麽說來,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 我甚麽地方不如你了,要來領你的情,要你推讓?你到底刺是不刺?」 紀曉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麽錯事,師姊如要責罰,小妹難道還敢不服嗎?這兒有別門別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於我──」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裝著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兒,心中卻不知在怎樣咒我呢。 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還是四年之前,我可記不清楚了,你自己當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時當真是生病嗎?『生』倒是有個『生』字,卻只是生娃娃罷?」 紀曉芙聽到這裡,轉身拔足便奔。 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飛步上前,長劍一抖,攔在她面前,說道:「我勸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則我便要問你那娃娃的父親是誰?問你為甚麽以名門正派的弟子,卻去維護魔教妖僧?」 紀曉芙氣急敗壞的道:「你──你讓我走!」 丁敏君長劍指在她胸前,大聲道:「我問你,你把娃娃養在那裡?你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 這幾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了出來,聽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頭一震。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這位紀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對殷叔叔不住?」他對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瞭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崑侖派長須道人這些人,也均大為詫異。 紀曉芙臉色蒼白,向前疾沖。 丁敏君突下殺手,刷的一劍,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劃了一劍,直削至骨。 紀曉芙受傷不輕,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劍,說道:「師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對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臉,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隱秘,她勢必要殺己滅口,自己武功不及她,當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兇險之極,是以一上來乘機先傷了她的右臂,聽她這麽一說,當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紀曉芙右臂劇痛,眼見師姊第二劍又是毫不容情,當即左手使劍還招。 她師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對方劍法,攻守之際,分外緊湊,也是分外的激烈。 旁觀眾人個個身受重傷,既無法勸解,亦不能相助那一個,只有眼睜睜瞧著,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為當今武學四大宗派之一,劍術果然高明,名不虛傳。」 紀曉芙右臂傷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鮮血越是流得厲害,她連使殺著,想將丁敏君逼開,以便奪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劍甚是不慣,再加受傷之後,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 總算丁敏君對這個師妹向來甚是忌憚,不敢過分進逼,只是纏住了她,要她流血過多,自然衰竭。 眼見紀曉芙腳步蹣跚,劍法漸漸散亂,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兩招,紀曉芙右肩又接連中劍,半邊衣衫全染滿了鮮血。 彭和尚忽然大聲叫道:「紀姑娘,你來將我的左眼刺瞎了罷,彭和尚對你已然感激不盡。」他想紀曉芙甘冒生死之險,回護敵人,已極為難能,何況丁敏君用以威脅她的,更是一個女子瞧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清白名聲。 但這時紀曉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饒不過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機下手除去這個師妹,日後可是後患無窮。 彭和尚見丁敏君劍招狠辣,大聲叫罵:「丁敏君,你好不要臉!無怪江湖上叫你『毒手無鹽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蠍,貌勝無鹽。 要是世上女子個個都似你一般醜陋,令人一見便即作嘔,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 你這『毒手無鹽』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夠,還是瞎了雙眼來得快活。」 其實丁敏君雖非美女,卻也頗有姿容,面目俊俏,頗有楚楚之致。 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論她是丑是美,你若罵她容貌難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 他眼見情勢危急,便隨口胡謅,給她取了個「毒手無鹽」的諢號,盼她大怒之下,轉來對付自己,紀曉芙便可乘機脫逃,至少也能設法包紮傷口。 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殺了紀曉芙,還怕你這臭和尚逃到那裡去?是以對他的辱罵竟是充耳不聞。 彭和尚又朗聲道:「紀女俠冰清玉潔,江湖上誰不知聞?可是『毒手無鹽丁敏君』卻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當派殷梨亭。 殷梨亭不來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紀女俠啦。 哈哈,你顴骨這麽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黃的臉皮,身子卻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瀟洒的殷六俠怎會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亂拋媚眼──」 丁敏君只聽得惱怒欲狂,一個箭步縱到彭和尚身前,挺劍便往他嘴中刺去。 丁敏君顴骨確是微高,嘴非櫻桃小口,皮色不夠白皙,又生就一副長挑身材,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處,她自己確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細看,本是不易發覺。 豈知彭和尚目光銳敏,非但看了出來,更加油添醬、張大其辭的胡說一通,卻叫她如何不怒?何況殷梨亭其人她從未見過,「三番四次亂拋媚眼」云云,真是從何說起? 她一劍將要刺到,樹林中突然搶出一人,大喝一聲,擋在彭和尚身前,這人來得快極,丁敏君不及收招,長劍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個頭,這一劍正好透額而入。 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那人揮掌拍出,擊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聲,將她震得飛出數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噴鮮血,一柄長劍卻插在那人額頭,眼見他也是不活的了。 崑侖派的長須道人走近幾步,驚呼:「白龜壽,白龜壽!」跟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原來替彭和尚擋了這一劍的,正是天鷹教玄武壇壇主白龜壽。 他身受重傷之後,得知彭和尚為了掩護自己,受到少林、崑侖、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圍攻,於是疾力趕來,替彭和尚代受了這一劍。 他掌力雄渾,臨死這一掌卻也擊得丁敏君肋骨斷折數根。 紀曉芙驚魂稍定,撕下衣襟包紮好了臂上傷口,伸手解開了彭和尚腰脅間被封的穴道,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彭和尚道:「且慢,紀姑娘,請受我彭和尚一拜。」說著行下禮去。 紀曉芙閃在一旁,不受他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長須道人遺在地下的長劍,道:「這丁敏君胡言亂語,毀謗姑娘清譽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說著挺劍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 紀曉芙左手揮劍格開,道:「她是我同門師姊,她雖對我無情,我可不能對她無義。」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殺她,這女子日後定要對姑娘大大不利。」紀曉芙垂淚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認命罷啦!彭大師,你別傷我師姊。」彭和尚道:「紀女俠所命,焉敢不遵?」 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師姊,你自己保重。」說著還劍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對身受重傷、躺在地下的五人說道:「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冤,本來不是非殺你們不可,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衊紀女俠之言,你們都已聽在耳中,傳到江湖上,卻叫紀女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們可別怪我。」說著一劍一個,將崑侖派的兩名道人、一名少林僧、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劃了一劍。 丁敏君只嚇得心膽俱裂,但重傷之下,卻又抗拒不得,罵道:「賊禿,你別零碎折磨人,一劍將我殺了罷。」 彭和尚笑道:「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醜女,我是不敢殺的。 只怕你一入地獄,將陰世里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豈不作孽?」說著大笑三聲,擲下長劍,抱起白龜壽的屍身,又大哭三聲,揚長而去。 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劍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 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張無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裡,聽在耳中,直到丁敏君離去,兩人方鬆了一口氣。 張無忌道:「常大哥,紀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說她──說她跟人生了個娃娃,你說是真是假?」常遇春道:「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別信她的。」 張無忌道:「對,下次我跟殷六叔說,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常遇春忙道:「不,不!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知道嗎?你一提那可糟了。」張無忌奇道:「為甚麽?」常遇春道:「這種不好聽的言語,你跟誰也別說。」 張無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問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嘆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來,將張無忌負在背上,放開腳步便走。 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復,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 走了數里,轉到一條大路上來。 常遇春心想:「胡師伯在蝴蝶谷中隱居,住處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來,莫非走錯路了?」 正想找個鄉人打聽,忽聽得馬蹄聲響,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縱馬而來,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後,舉刀虛劈作勢,驅趕向前。 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卻陪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 這時他武功全失,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只得一步步的挨將前去。 但見大路上百姓絡繹不斷,都被元兵趕畜牲般驅來,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線生機:「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領著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執大刀。 眾百姓行過那車官馬前,便一一跪下磕頭。 一名漢人通譯喝問:「姓甚麽?」那人答了,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或是一記耳光,那百姓匆匆走過。 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命他站在一旁。 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 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在常遇春耳邊悄聲道:「常大哥,你快假裝摔一跤,摔在草叢之中,解下腰間的佩刀。」常遇春登時省悟,雙膝一彎,撲在長草叢中,除下了佩刀,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一步步挨到那軍官身前。 那漢人通譯罵道:「賊蠻子,不懂規矩,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的刀下,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 一名元兵見他倔強,伸腳在他膝彎里橫腿一掃。 常遇春站立不穩,撲地跪下。 那漢人通譯喝道:「姓甚麽?」常遇春還未回答,張無忌搶著道:「姓謝,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滾罷!」 常遇春滿腔怒火,爬起身來,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將韃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為人。」負著張無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數十步,忽聽身後慘呼哭喊之聲大作。 兩人回過頭來,但見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異處,屍橫就地。 原來當時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眾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卻又是殺不勝殺,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一條虐令,殺盡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 因漢人中以張、王、劉、李四姓最多,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這五姓之人一除,漢人自必元氣大傷。 後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數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勸告,才除去了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已是不計其數了。 ※※※ 常遇春加快腳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隱居之處便在左近,當下耐心緩緩尋找。 一路上嫣紅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鮮花,春光爛漫已極,兩人想起適才慘狀,那有心情賞玩風景?轉了幾個彎,卻見迎面一塊山壁,路途已盡。 正沒作理會處,只見幾隻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 張無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們且跟著蝴蝶過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 過了花叢,眼前是一條小徑。 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見蝴蝶越來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 蝴蝶也不畏人,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肩上、手上停留。 二人知道已進入蝴蝶谷,都感興奮。 張無忌道:「讓我自己慢慢走罷!」常遇春將他放下地來。 行到過午,只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八間茅屋,茅屋前後左右都是花圃,種滿了諸般花草。 常遇春道:「到了,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花圃。」 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聲說道:「弟子常遇春叩見胡師伯。」 過了一會,屋中走出一名僮兒,說道:「請進。」常遇春攜著張無忌的手,走進茅屋,只見廳側站著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著一名僮兒生火煮葯,滿廳都是藥草之氣。 常遇春跪下磕頭,說道:「胡師伯好。」張無忌心想,這人定是「蝶谷醫仙」胡青牛了,便跟著行禮,叫了聲:「胡先生。」 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 那也是命數使然,想是韃子氣運未盡,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解開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說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來算不了甚麽,只是你中掌後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來多花些功夫。」指著張無忌問道:「這孩子是誰?」 常遇春道:「師伯,他叫張無忌,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臉蘊怒色,道:「他是武當派的?你帶他到這裡來干甚麽?」常遇春於是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逃命,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弟子蒙他太師父救了性命,求懇師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會作人情。 哼,張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 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 常遇春跪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師伯,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甘願自刎,是個響噹噹的好漢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漢子?天下好漢子有多少,我治得了這許多?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來求我這種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張兄弟的母親,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 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聽到這裡,心意稍動,點頭道:「哦,你起來。 他是天鷹教殷白眉的外孫,那又不同。」走到張無忌身前,溫言道:「孩子,我向來有個規矩,決不為自居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療傷治病。 你母親既是我教中人,給你治傷,也不算破例。 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本是明教的四大護法之一,後來他自創天鷹教,只不過和教中兄弟不和,卻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個支派。 你須得答允我,待你傷癒之後,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殷教主去,此後身入天鷹教,不得再算是武當派的弟子。」 張無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師伯,那可不行。 張三丰張真人有話在先,他跟我說道:『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倘若當真治好了,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 』」 胡青牛雙眉豎起,怒氣勃發,尖聲道:「哼,張三丰便怎樣了?他如此瞧不起咱們,我干麽要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麽主意?」 張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臟六腑,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無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決不可陷身魔教,致淪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雖然魔教到底壞到甚麽田地,為甚麽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來便深痛絕惡,他實是不大瞭然,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深信他所言決計不錯,心道:「寧可他不肯施救,我毒發身死,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於是朗聲說道:「胡先生,我媽媽是天鷹教的堂主,我想天鷹教也是好的。 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決計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豈可言而無信?你不肯給我治傷,那也無法。 要是我貪生怕死,勉強聽從了你,那麽你治好了我,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這小鬼大言炎炎,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我真的不給他醫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決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門中,怎能有病死之人?」 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自來說一不二,他既不肯答應,再求也是枉然,向張無忌道:「小兄弟,明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來,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漢。 何況你外祖父是天鷹教的教主,你媽媽是天鷹教堂主,你答應了我胡師伯,他日張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擔便是。」 張無忌站了起來,說道:「常大哥,你心意已盡,我太師父也絕不會怪你。」說著昂然走了出去。 常遇春吃了一驚,忙問:「你到那裡去?」張無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豈不壞了『蝶谷醫仙』的名頭?」說著轉身走出茅屋。 胡青牛冷笑道:「『見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馳名,倒斃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豈止你這娃娃一人?」 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說些甚麽,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張無忌,將他抱了回來。 常遇春氣喘吁吁的道:「胡師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號叫作『見死不救』,難道你不知道?卻來問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傷,你卻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錯。」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要救活這位兄弟,此事決計不能讓正派中人說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無信。 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這位兄弟罷,咱們一個換一個,你也沒吃虧。」 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這『截心掌』,傷勢著實不輕,倘若我即刻給你治,可以痊癒。 過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從此不能保全。 十四天後再無良醫著手,那便傷發無救。」 常遇春道:「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無怨。」 張無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轉頭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當我張無忌是卑鄙小人嗎?你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我一命,我便活著,也是無味之極!」 常遇春不跟他多辯,解下腰帶,將他牢牢縛在椅上。 張無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罵人啦!」見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橫,大罵:「見死不救胡青牛,當真是如笨牛一樣,連畜生也不如。」胡青牛聽他亂罵,也不動怒,只是冷冷的瞧著他。 常遇春道:「胡師伯,張兄弟,告辭了。 我這便尋醫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內沒一個真正的良醫,可是你七天之內,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說道:「有『見死不救』的師伯,便有『豈不該死』的師侄!」說著大踏步出門。 胡青牛冷笑道:「你說一個換一個,我幾時答應了?兩人都不救。」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聲,擲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彎穴道。 常遇春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胡青牛走將過去解開張無忌身上綁縛,抓住了他雙手手腕,要將他摔出門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滅,張無忌大叫:「你干甚麽?」寒毒上沖頭腦,暈了過去。

第十二回 鍼其膚兮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的手腕,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麽?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 他中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 是了,定是張三丰老道以深厚的功力為他續命。 現下陰毒已散入五臟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 過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只見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望著葯爐中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 三人各想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 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臟六腑,更是匪夷所思。 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舍卻?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 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 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 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 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臟,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 五臟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脈。 任、督、沖、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裡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 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臟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 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 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手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 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 灸完手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 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周身燒灸得處處焦黑。 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 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 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經脈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 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體內寒毒,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與他辨駁一陣。 胡青牛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 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 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 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 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 胡青牛隻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不大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張無忌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 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得多。 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泄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 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之後,精神竟健旺了許多。 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 張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 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是最為古怪的了。 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針葯往往誤用。 我著用一部『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道:「十二經和奇經七脈,皆上下周流。 惟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洛腰而過,如束帶之狀。 沖、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一源而三歧,皆洛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說帶脈只四穴,「針灸大成」一書中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若無,最為難辨。 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見識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的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 胡青牛甚是歡喜,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所寄。」從內室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谷隱居,終究寂寞。 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但人人只贊他醫術如神,這些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 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之所未道。 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只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 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的著作,隱隱有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張無忌翻將閱來,只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份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註明。 他心念一動:「我查閱以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學篇」中的「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各種掌力傷人的癥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赫然出了「截心掌」。 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諞,文中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只說「當從『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穴著手,御陰陽五行之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 須知中國醫道,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復、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諸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 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牢牢記住。 那「掌傷治法」的最後一項,乃是「玄冥神掌」,述了傷者癥狀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 甚麽叫做『御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這一節卻不說了。」 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不加禁止。 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了一過,其餘『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只要與醫治截心掌之法中所提到的語句有關的,便細讀沉思。 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寒毒。 如此過了數日,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學淺,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 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若在七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癒,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盡失。 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倒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 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指摘,仍是毫不理會。 張無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書中都道,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術,卻這等見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麽良醫了?」 到了晚上,雨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緊跟著一個霹靂。 張無忌把牙一咬,心想:「便是把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葯櫃中取了八根金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幾日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是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 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獨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那裡話來?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 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 倘若兩針三針將我扎死了,也好過在這污泥坑中活受罪。」 張無忌雙手顫抖,細細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關元穴』中刺了下去。 他未練過針灸之術,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只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針之法,倚樣葫蘆而已。 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制,非有深湛內力,不能使用。 張無忌用力稍大,那針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只得拔將出來又刺。 自來針刺穴道,決無出血之理,但他這麽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湧出。 『關元穴』位處小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悠閑自得,笑嘻嘻的瞧著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 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血不止那怎麽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麽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然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時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 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摧命的無常,你死了於我有甚麽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 張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時候也沒處去找到別樣金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籤,在常遇春『紫宮』、『關元』、『天池』四處穴道中紮了下去。 竹籤硬中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 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 張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看胡青牛時,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 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於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 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麽模樣,牛膝、熊膽是怎麽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當下硬著頭皮,將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副葯。」 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問他是否照煎。 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聲,說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幾味葯的份量減少了一半。 那僮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 張無忌將葯碗端到常遇春口邊,含淚道:「常大哥這副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極,妙極,這叫做盲醫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葯喝得涓滴不存。 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嘔血。 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 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葯居然吃不死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小弟的葯還使得嗎?」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 只是你用的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裡,便如幾十把小刀自在亂削亂砍一般。」 張無忌道:「是,是。 看來份量確是稍重了些。」 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幾倍,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葯為佐,一味的急沖猛攻。 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想:「一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甚麽人蔘、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藥物都開在上面。 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 如此調補了十來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復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癒,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 咱們就此別過。」 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相互捨命全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捨,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只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三個月後,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 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傷勢痊可,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胡青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甚麽。 你傷勢已癒,所減者也不過四十年的壽算而已。」常遇春不懂,問道:「甚麽?」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八十歲。 但那小子用藥有誤,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以後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歲上,便要見閻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業,便三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胡青牛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了。 (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摧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 張無忌心下暗暗立志:「我糊里胡塗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 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樣無異。」 ※※※ 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 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明之處,便向胡青牛請教。 這一著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 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的某些途徑。 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癒之後,便即下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沖穴』、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後陷中『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 這些穴道均屬『手少陽三焦經』。 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中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按:中國醫學的三焦,具醫家言,當即知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 今日科學昌明,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困難的部門。 )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 十多日中,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急,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 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出,那是命數使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谷醫仙』無能。 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知他既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嘆了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 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 大家學武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嗎?」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悠悠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 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來狠狠的害我。 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 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 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 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精神極是苦惱,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於通。」張無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帳?」 胡青牛嘆道:「我前後找過他三次,都遭慘敗,最後一次險些命喪他手。 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神運算元』,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 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教內高手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也恥於求人。 這場怨仇,只怕是報不成了。 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這裡,眼中淚光瑩然。 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給別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挺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際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說就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髮,嘆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 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灸之術。 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 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灸經』、『太平聖惠方』、『針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嘆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以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 這是他的兩大心愿,若能於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 ※※※ 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餘,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 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丰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癒。 張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便前來探視。 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 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者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逾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讎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 一日晚間,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睏倦,當即上床安睡。 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庭上,只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 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的脈搏,卻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 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不用了。 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 當天晚上,僮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進去,只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 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 你知我生的是甚麽病?那是天花啊。」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道:「不必。 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 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 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 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份量,那僮兒便煮了葯給他遞進去。 到第四天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 大病已成而後葯之。 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句話說得真是不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 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雖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 疾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 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像大論」中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 治五臟者,半死半生也。 』心道:「良醫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 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 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簡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讚歎前賢卓識、行復自傷之際,忽聽得隱隱蹄聲,自谷外直響進來,不多時已到了茅舍外,只聽一人朗聲說道:「武林同道,求見醫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張無忌走到門口,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手中牽著三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模糊,顯見身受重傷。 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看來受傷也是不輕。 張無忌道:「各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床不起,無法為各位效勞。 還是另請高明罷!」那漢子道:「我們賓士數百里,命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 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 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張無忌:「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我三人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掌門的弟子。」說到這裡,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 張無忌一凜,心想:「華山派鮮於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前來求醫,說是華山派鮮門的弟子。」胡青牛「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趕出門去!」 張無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眉頭,正待繼續求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伸手彈出,只見金光閃動,拍的一聲,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 那瘦漢子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我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 那人眼下便來尋他的晦氣,『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們的傷,我們三人便留在這裡,助他禦敵。 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也總是多三個幫手。」 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走近桌邊,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絲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 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來,只得拿過一把葯鑷,挑了幾下,方才取出,心想:「這瘦漢子的武功不弱,但在這金花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他說那人要來尋仇,倒須跟先生說知。」於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揭開門帘,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 胡青牛臉蒙著一塊青布,只露出一對眼睛。 張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後,會不會成為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開門帘出房,還沒掩上房門,聽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 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勞他三個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帘,飛擲出來,當的一響,掉在地下。 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手,雖在病中,武功未失。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胡先生實是病重──」猛聽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 張無忌走到門外,只見馬車馳得甚快,轉眼間到了門外,頓然而止。 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麵皮的青年漢子,從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者,問道:「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嗎?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三句話沒說出口,身子幌了幾下,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 說也湊巧,拉車的兩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途中毫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 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攜扶,都是身上有傷。 張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幹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難保,不能為各位治傷。 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 待得那幹人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看來都是受了內傷。 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三人相對苦笑,原來三批人都是相識的。 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嗎?」那胖子道:「不錯。」那最先到達、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小兄弟貴姓?跟胡先生怎生稱呼?」張無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裡也沒用。」 說話間,先後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 張無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崆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卻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 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 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顧自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術,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 ※※※ 夜闌人靜,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頁、傷者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 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足步緩慢,走向茅舍而來。 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媽,屋子裡有燈火,這就到了。」從聲音聽來,女孩年紀甚幼。 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 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 張無忌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只聽那女孩道:「醫生定會給你治的。 媽,你別怕,你痛得好些了嗎?」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張無忌聽到這裡,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你嗎?你也受了傷嗎?」月光之下,之間一個青衫女子攜了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 她在武當山見到張無忌時,他未滿十歲,這是相隔將近五年,張無忌自孩童成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裡認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罷?我是張無忌。 在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去世那天,曾見過你一面。」 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女兒,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雖然年少,終究難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 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身子搖幌,便要摔倒。 她小女兒只有八、九歲年紀,見母親快要摔跤,忙雙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濟得甚事?眼見兩人都要摔跌,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會。」扶著她走進草堂。 燈火下之間她左肩和右肩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 張無忌此時醫術,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名醫』聽得她咳聲有異,知是肺葉受到了重大的震蕩,便道:「紀姑姑,你右手和人對掌,傷了太陰肺脈。」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雲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七處穴道上刺了下去。 其時他的針灸之術,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已有天壤之別。 這兩年多來,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於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於見聞閱歷,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但針灸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七、八成本領。 紀曉芙初見他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極快,一轉眼間,七枚金針便分別刺入了自己穴道,她這七處要穴全屬手太陰肺經,金針一到,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減。 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裡,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 那日在武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憐憫張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又除下自己頸中黃金項圈,要想給他。 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 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共抗強敵,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而於紀曉芙對他的一番心意,事後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 兩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中見到紀曉芙力救彭和尚,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至於她何以未婚生子、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紀尚小,於這男女之情全不瞭然,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絕不縈懷。 紀曉芙自己心虛,斗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麽她口中所說的壞事,也就未必是壞。 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好奇的望著自己。 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低聲道:「媽,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那痛得好些了嗎?」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媽』,又是臉上一紅,事以至此,也無法隱瞞,臉上神色甚是尷尬,道:「這位是張家哥哥,他爹爹是媽的朋友。」向張無忌低聲道:「她──她叫『不悔』。」頓了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張無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 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並無責難之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已不大痛啦。」 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張無忌,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 她除了母親之外,從來不見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中,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心中自是大為感激。 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向來是撲在她懷裡,在她臉上親吻,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 紀曉芙含笑斥道:「不兒,別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張無忌道:「你不喜歡嗎?為甚麽不要我對你好?」張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輕輕吻了一下。 楊不悔拍手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 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 他十多年來,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 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只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只是幼歷坎坷,實無多少玩耍的機會。 紀曉芙見聖手伽藍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顯是未經醫理,她不願占這個便宜,說道:「這幾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罷。 這會兒我已好得多了。」 張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 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醫人。 這幾位卻不肯走。 紀姑姑,你並非向胡先生求見。 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略通一點粗淺的醫道,你若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來到蝴蝶谷,原和簡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時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況張無忌適才給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卻著實高明,便道:「這可多謝你啦。 大國手不肯治,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剪破她創口的衣服,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三處刀傷,臂骨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 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谷醫仙』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於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命僮兒接方煎藥。 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於包紮妥善,說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藥性過了,傷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道:「多謝你啦!」張無忌到儲葯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那知道她昨晚一夜不睡,這時已經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 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 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起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大夥兒盡感大德。」 張無忌學會醫術之後,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之外,從未用過,眼見十四人或內臟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有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 那漢子鑒貌辨色,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世上少見,還盼顯一顯身手。」 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 張無忌畢竟年紀幼小,不明世情,給他兩人這麽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歡喜,說道:「名聞天下有甚麽好?胡先生既不肯動手,我也無法。 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這樣罷,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是。」於是取出金創葯來,要替各人止血減痛。 待得詳察每人傷勢,不由得越看越是驚奇,原來每人的傷勢固有不同,而且傷法甚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癥狀中從未提過的。 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針上而且喂毒,有人肝臟被內力振傷,但醫治肝傷的『行間』、『中封』、『陰包』、『五里』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戳爛,顯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醫理,要叫人無從著手醫治。 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不斷咳嗽咯血。 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可又沒傷到心肺。 有一人雙手被割,卻被左手接在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連理,不倫不類。 更一一人全身青腫,說是被蜈蚣、蠍子、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蜇傷。 張無忌只看了六七人,已是大皺眉頭,心想:「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 這下手傷人的兇手,為何挖空心思,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動:「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內傷,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忙走進廂房,一搭紀曉芙的脈搏,登時吃了一驚,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弱、時澀時滑,顯是內臟有異,但為甚麽會變得這樣,實是難明其理。 那十四人傷勢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上,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此時受這些怪罪,也算活該,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聲道:「先生,你睡了嗎?」只聽胡青牛道:「甚麽事?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治。」 張無忌道:「是。 只是這些人所受之傷,當真奇怪得緊。」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 胡青牛隔著布簾,聽得極是仔細,有不明白之處,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 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十五人的傷勢細細說完。 胡青牛口中不斷「嗯,嗯」答應,顯是在用心思索,過了良久,說道:「哼,這些怪傷,卻也難我不到──」 張無忌身後忽有人介面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你枉稱名醫,可是這十五種怪傷,料你一種也醫不了。 』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將起來,假裝生病。」 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 他頭上一根毛髮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頭髮齊根爛掉,毒藥還在向內侵蝕,只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非大發癲狂不可。 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鏈縛住,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癢難當,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骨頭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 我瞧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在這裡羅哩羅唆,究有何益?」 簡捷頭上癢得實在難忍,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手上的鐵鏈叮噹急響,氣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我看你也難得好死,大家聯手,共抗強敵,不是勝於你躲在房中待斃嗎?」胡青牛道:「你們倘若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多你們這十五個膿包幫手,有甚麽用?」 簡捷哀求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 簡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 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這賊大夫,大夥兒一起送命。」 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手入懷,掏出一柄峨嵋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 你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啊,而就先給你這麽一下。」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但他雙手被鐵鏈綁住,無法招架,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 那姓薛的朗聲道:「胡前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於門下弟子,這裡給你老人家磕頭啦!」說著跪了下去,磕了幾個響頭。 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頭軟求,或者能成。 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 這裡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 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除了蝶谷醫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 胡青牛冷冷的道:「這孩子名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子,乃『銀鉤鐵划』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三丰的再傳弟子。 我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們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麽干係?他自己身中陰毒,求我醫治,可是我立過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決不替人治傷了毒。 這姓張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那麽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遇到疑難之處,胡青牛定肯指點,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 只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裡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嗎?你們問問這小孩,他賴在我家裡多久啦。」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 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另兩個月。」簡薛二人面面相覷,都透了一口長氣。 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 一年之內,纏結在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發作,無論如何不過明年此日。 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親,我自己的親生兒女,只要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醫道救他們性命。」 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呼道:「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也懂一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但也還不至於整死人。 他武當派肯救也好,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手,忙道:「胡前輩,這位小俠若肯出手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著,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醫術,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著。」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這時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當即明白,說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攪他,請跟我出來。」三人來到草堂。 張無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 各位若是信得過的便容小可儘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痛或癢、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 張無忌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門外罷。」眾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竟有限,在『醫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別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的痛苦。 簡捷卻大聲道:「我頭皮癢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說罷便叮叮噹噹的拖著鐵鏈,走出門去。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葯室中檢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餘味藥物,命僮兒在葯臼中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 藥膏著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 嘿,還是痛的好,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他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疾走,連叫:「痛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領。 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多謝你才成。」 眾人見簡捷頭癢立時見功,紛紛向張無忌求治。 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號,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 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 張無忌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 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來,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見張無忌忙得滿頭大汗,正替各人治傷。 紀曉芙便幫著包紮傷口,傳遞藥物。 只有楊悔無憂無慮,口中吃著杏脯蜜棗,追撲蝴蝶為戲。 直到午後,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整治完竣。 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 但各人的傷勢均是古怪複雜,但理外傷,僅為治標。 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時辰,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只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但大半卻反見惡化。 他束手無策,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 胡青牛冷冷的道:「這些人又不是我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張無忌靈機一動,說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外無傷,但腹內瘀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桃仙、大黃、乳香、沒藥,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瀉出瘀血。」 張無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中塗了生漆,疼痛難當,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胡青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隨之流出。 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於金針之上,慢慢取出。 至於生漆入眼,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 如此這般,張無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託為明教弟子受傷,向胡青牛請教。 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卻也教以治法。 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怪,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擬別法。 如此過了五、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癒。 紀曉芙所受的內傷原來乃是中毒。 張無忌診斷明白後,以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葯給她服下,解毒化淤,再搭她脈搏,便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舖了稻草,席地而卧。 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 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 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一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似是傷勢又有反覆,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 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 胡青牛嘆了口氣,說了治法。 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 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 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 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覆,雖是常事,但不致於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後,他想著這件事,仍是無法入睡。 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悄然放輕了腳步走過。 張無忌好奇心起,伸舌濕破窗紙,向外張望,之間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隱沒在槐樹之後,瞧這人的衣著,宛然便是胡青牛。 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作甚?他的天花好了嗎?」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是不願被人瞧見,過了一會,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 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嗎?我雖非他的敵手,這件事可不能不管。」縱身從窗中跳出,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之間他悄悄進了茅舍。 那茅舍於倉卒之間胡亂搭成,無牆無門,只求聊避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內張望,之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投在紀曉芙的葯碗之中,當即轉身出外。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他臉上仍用青布幪住,不知天花是否已癒,一剎那間,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裡偷偷前來下毒,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 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不見出來,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 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拿起葯碗一聞,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 便在此時,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步入卧室。 張無忌放下藥碗,輕聲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不來耳目甚靈,雖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 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的肩頭,搖了七、八下,紀曉芙這才醒轉,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我無忌。 你那碗葯給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別動聲色,明日跟你細談。」紀曉芙點了點頭。 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從窗中爬進。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遠。 紀曉芙知他用意,隨後跟來。 這幾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別人見他三人走遠,誰也沒有在意。 走出里許,到了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別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咱們每人戴一個。」楊不悔很是高興,自去採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為甚麽要下毒害你?」 紀曉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是沒見過他一面,那裡談得上『仇怨』兩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只稱他醫術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 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 他,他為甚麽要下毒害我?」 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仙湯』中,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味。 這兩味葯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中八味葯均有衝撞,於你身子大有損害。 雖不致命,可就纏綿難愈了。」紀曉芙道:「你說餘外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 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 張無忌答道:「紀姑姑,這蝴蝶谷甚是隱僻,你怎地會知這裡?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無關,原是不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是蹺蹊,請你莫怪。」 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尷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能瞞你甚麽?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這世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淚,道:「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見師父,也不敢回家──」張無忌道:「哼,那『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了!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紀曉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張無忌便述說那晚他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 紀曉芙悠悠嘆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歡喜他,不嫁給他又有甚麽要緊?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將天下事瞧得忒容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後悔──」瞧著張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別跟他說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之後,從此不回峨嵋,帶著不兒,在此以西三百餘里的舜耕山中隱居。 兩年多來,每日只和樵子鄉農為伴,倒也逍遙安樂。 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 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號,我看到後自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手,於是依據訊號所示,一直跟到了鳳陽。 「在鳳陽城中,又看到了訊號,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只見酒樓上已有七、八個武林人士等著,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內,可是並無峨嵋同門。 「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招的訊號,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麽事,卻是誰也不知。 「這日等了一天,不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到臨淮閣酒樓聚會。 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面邀約的。 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 「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個門派。 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非本門中人,見到了決不知其中含意。 倘若真有敵人暗中布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號?我一來帶著不兒,生怕遇上兇險;二來我也確是不願和同門相見,既見並非同門求援,當下帶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著一陣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髮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 她走幾步,咳嗽幾聲,顯得極是辛苦,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扶著她左臂。 我見那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閃在一旁,讓她先走上來。 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 那婆婆右手撐著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手拿著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 我凝神一看,只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 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無異。 張無忌大奇,他這幾天來一直記掛著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麽猙獰可怖、兇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實大出他意料之外。 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 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顆葯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一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老婆婆慢慢嘴嚼了咽下,接連說了幾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她一雙老眼半開半閉,喃喃的道:『只有十五個,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崑侖派的人來了沒有?』 「她走上酒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幾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來,待得見到這麽一個老態龍鍾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 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崑侖派有人來了沒有?』眾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 過了片刻,崆峒派的簡捷才道:『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著腰又咳嗽起來。 「突然之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 這股勁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胸口閉塞,氣血翻湧,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樓板之上吐出了幾口鮮血。 我在茫無所措之中,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掌,西擊一拳,中間還夾著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將酒樓上其餘一十四人盡數擊倒。 她出手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點,便是受內力震傷了腑臟。 那老婆婆左手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朵的分別打在十五人的臂上。 她轉過身來,扶著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的走下樓去。 只聽得她拐杖著地,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從樓下傳來。」 紀曉芙說到這裡,揚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你戴。」說著給母親戴在頭上。 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中,一十五人個個軟癱在樓板上,有的還能呻吟幾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你在說那個惡婆婆嗎?別說,別說,我怕得很。」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採花兒編個花冠,給無忌哥哥戴。」 楊不悔望著張無忌,問到:「你喜歡甚麽顏色的?」張無忌道:「要紅色的,嗯,還要白色的,越大越好。」楊不悔張開雙手道:「這麽大嗎?」張無忌道:「好,就是這麽大。」楊不悔拍手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 紀曉芙續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中的酒保、掌柜的、廚子等等,將我們抬入了廚房。 不兒這時早已嚇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 那掌柜的手中拿著一張單子,指著簡捷道:『在他頭上塗這藥膏。 』便有個酒保將事先預備定當的藥膏塗在簡捷頭上。 那掌柜看看單子,指著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 』兩名廚師取過利刃,依言施行。 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還沒甚麽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藥水。 我明知其中必有劇毒,但當時只有受人擺布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 「我們一十五人給他們稀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柜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過十天半月。 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瞧你們怪可憐見兒的。 便大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蝴蝶谷去,懇求一個號稱「蝶谷醫仙」的胡青牛施醫。 要是他肯出手,那麽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一人能救你們性命。 這胡青牛又有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是決計不肯動手的。 你們跟胡青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早預備後事罷!』他說完之後,更詳細指明路徑,大夥兒便到了這裡。」 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中的掌柜、廚師、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夥了?」 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施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不明白,為甚麽那惡婆婆要干這樁怪事?她若跟我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手之勞。 倘若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來痛加折磨,為甚麽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求援?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將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 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跟胡先生為難,按理說,胡先生原該將你們治好,齊心合力,共御大敵。 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麽又教了我各種解決的方術,施用起來,確是甚具靈效,這麽說,那是他明裡不救、暗中假手我來救人了。 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夜裡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 真是奇怪之極了。」 兩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點緣由。 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後除非是我親手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 晚上你手邊要放兵刃,以防有人加害。 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幾劑葯給你服了,內傷無礙之後,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們一起走罷。」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 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陰毒之後,再將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 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是穩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內傷,我還有幾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紀曉芙道:「他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麽教你的方術只怕也是故意不對。」 張無忌道:「那又不然。 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卻又是效驗如神。 這中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 奇就奇在這裡。 我本來想,那金花的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 但胡先生的病顯然是假裝的。」 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三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悄悄從房中出來,到紀曉芙的茅棚中去下毒。 這般過了三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癒得極快。 簡捷、薛公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覆覆,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忌的醫道太過低劣。 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陰毒難除,也不回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的一死便了。 這晚臨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不錯,若非得他醫治,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術,相處一場,臨別也頗感黯然,於是走到他房外,問候了幾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何以抵禦,不禁為他擔心,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這麽久,難道不厭煩嗎?干麽不到別的地方玩玩?」 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 只要用布幪住車門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 你若願意出門,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嘆道:「孩子,你倒好心。 天下雖大,只可惜到處都是一樣。 你這幾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中寒氣翻湧嗎?」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罷。」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志、生地、獨活五味葯,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葯和自己的病情絕無關聯,而且藥性頗有衝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葯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份量越重越好。 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沖沖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勸你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嗎?」躺在床上,只是想著適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志──那有份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 一想到『當歸』或是『該當歸去』之意,跟著便想:『遠志』是叫我『志在遠方』、『高飛遠走』,『生地』和『獨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是說『須防走漏風聲』;又說『二更時分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經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麽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葯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甚麽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須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隱,因是這些日子中始終不走,說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對付大敵的巧妙機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 當下悄悄出房,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 只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著腰,俯在紀曉芙身前。 這一晚是月半,月光從茅棚的空隙中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幪臉,正是胡青牛,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湧向心間。 只見胡青牛左手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張開嘴來,右手取出一顆藥丸,便要喂入她口中。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鬆開了手,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中。 他身子軟倒,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 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臉,卻是個中年婦人。

第十三回 不悔仲子踰我牆

張無忌見是一個女子,驚奇無比,問道:「你──你是誰?」那婦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 紀曉芙也問:「你是誰?為甚麽幾次三番來害我?」那婦人仍然不答。 紀曉芙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 張無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這婦人的毒手,又想這婦人自是金花惡婆的一黨。 當下快步奔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聲,推開房門,叫道:「先生,先生!你好嗎?」卻不聞應聲。 張無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鐮,點亮了蠟燭,只見床上被褥揭開,不見胡青牛的人影。 張無忌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屍橫就地,已遭那婦人的毒手,這時見室中無人,反而稍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對頭擄去,此刻或許尚無性命之憂。」正要追出,忽聽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聲,他彎腰舉蠟燭一照,只見胡青牛手腳被綁,赫然躺在床底。 張無忌大喜,忙將他拉出,見他口中被塞了一個大胡桃,是以不會說話。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綁住他手足的繩索。 胡青牛忙問:「那女子呢?」張無忌道:「她已給紀姑姑制住,逃不了。 先生,你沒受傷罷?」胡青牛道:「你別先解我綁縛,快帶她來見我,快快,遲了就怕來不及。」張無忌道:「為甚麽?」胡青牛道:「快帶她來,不,你先取三顆『牛黃血竭丹』給她服下,在第三個抽屜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極是惶急。 張無忌知道這「牛黃血竭丹」是解毒靈藥,胡青牛配製時和入不少珍奇藥物,只須一顆,已足以化解劇毒,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難道她是中了份量極重之毒? 但見胡青牛神色大異,焦急之極,當下不敢多問,取了牛黃血竭丹,奔進紀曉芙的茅棚,對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罵道:「滾開,誰要你這小賊好心。」原來她一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已知是解毒的藥物。 張無忌道:「是胡先生給你服的!」那女子道:「走開,走開!」只是她被紀曉芙擊傷之後,說話聲音甚是微弱。 張無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詢問敵情,當下硬生生將三顆丹藥喂入她口中,對紀曉芙道:「咱們去將她交給胡先生,聽他發落。」紀曉芙點那女子的穴道,和張無忌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將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見那女子進來,忙問:「服下藥了嗎?」張無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頗為喜慰。 張無忌於是割斷綁著他的繩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瞼內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脈搏,驚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傷?誰打傷你的?」語氣中又是驚惶,又是憐惜。 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聲,道:「問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轉過身來,問張無忌道:「是你打傷她的嗎?」張無忌道:「她正要──」第四個字還沒出口,胡青牛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他兩個耳光。 這兩掌沉重之極,來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張無忌絲毫沒有防備,竟沒閃避,只給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舞,幾欲昏暈。 紀曉芙長劍挺出,喝道:「你干甚麽?」 胡青牛對眼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全不理會,問那女子道:「你胸口覺得怎樣?有沒肚痛?」神態殷勤之極,與他平時「見死不救」的情狀大異其趣。 那女子卻冷冷愛理不理。 胡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按摩手足,取過幾味藥物,細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後抱著她放在床上,輕輕替她蓋上棉被。 這般溫柔熨貼,那裡是對付敵人的模樣?張無忌撫著高高腫起的雙頰,越看越是胡塗。 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向那女子凝視半晌,輕聲道:「這番你毒上加傷,若是我能給你治好,咱倆永不再比試了罷?」那女子笑道:「這點輕傷算不了甚麽。 可是我服的是甚麽毒藥,你怎能知道?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 就只怕醫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罷?」說著微微一笑,臉上神色甚是嬌媚。 張無忌雖於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兩人相互間實是恩愛纏綿。 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說醫仙萬萬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 唉,甚麽都好比試,怎能作踐自己身子。 這一次我卻真心盼望醫仙勝過毒仙了。 否則的話,我也不能一個兒獨活。」那女子輕輕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別人,你仍會讓我,假裝不及我的本事。 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盡法寶不可了罷。」 胡青牛給她掠了掠頭髮,嘆道:「我可實在擔心得緊。 快別多說話,閉上眼睛養神。 你若是暗自運氣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試了。」那女子微笑道:「勝敗之分,自當光明磊落。 我才不會這樣下作。」說著便閉了雙眼,嘴角邊仍帶甜笑。 兩人這番對話,只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了。 胡青牛轉過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兄弟,是我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張無忌憤憤的道:「我可半點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干甚麽。」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兩響,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小兄弟,你於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關懷拙荊的身子,適才冒犯於你。」 張無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點頭道:「正是拙荊。 你若氣不過,請你再打我兩記耳光,否則我給你磕頭謝罪。 你救了我性命,也沒甚麽。 拙荊的性命卻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嚴莊重,張無忌對他頗為敬畏,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見確是誠心致歉,又聽得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說道:「磕頭謝罪是不敢當,先生打我兩下,也沒甚麽。 只是我實在不明所以。」 胡青牛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說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瞞。 拙荊姓王,閨名叫做難姑,和我是同門師兄妹。 當我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除了修習武功,我專攻醫道,她學的卻是毒術。 她說一人所以學武,乃是為了殺人,毒術也用於殺人,武術和毒術相輔相成。 只要精通毒術,武功便強了一倍也還不止。 但醫道卻用來治病救人,和武術背道而馳。 我衷心佩服拙荊之言,她見識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實是勉強不來。 都是因我頑固橫蠻,不肯聽從她良言勸導,有負她愛護我的一片苦心美意。 「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情感卻好,師父給我二人作主,結成夫婦,後來漸漸的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 有人叫我『醫仙』,便叫拙荊為『毒仙』。 她使毒之術,神妙無方,不但舉世無匹,而且青出於藍,已遠勝於我師父,使毒下毒而稱到一個『仙』字,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 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幾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中毒的人向我求醫,我糊里胡塗的便將他治好了。 當時我還自鳴得意,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妻實是不忠不義,委實負心薄倖,就說是『狼心狗肺』,也不為過。 『毒仙』手下所傷之人,『醫仙』居然將他治好,不但有違我愛妻的本意,而且豈不是自以為『醫仙』強過『毒仙』嗎?」 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暗暗搖頭,心中都大不以為然。 只聽胡青牛又道:「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情深義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 可是我這種對不起愛妻的逞強好勝之舉,卻接二連三的做了出來。 內人便是泥人,也該有個土性兒啊。 最後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 日積月累,我那『見死不救』的外號便傳了開來。 「拙荊見我知過能改,尚有救藥,也就原宥了我。 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 我一見之下,料想除了拙荊之外,無人能下此毒,決意袖手不理。 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我忍耐了幾天,終於失了自制力,將他治好了。 「拙荊卻也不跟我吵鬧,只說:『好!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咱們來好好比試一下,瞧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還是毒仙的毒術厲害?』我雖竭誠道歉,但她這口氣怎能下得了?原來她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鑽研出來一項奇妙法門,該當無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試,豈知我一時僥倖,誤打誤撞的竟給治好了。 我對愛妻全無半分體貼之心,那還算是人嗎? 「此後數年之中,她潛心鑽研毒術,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讓我來治。 兩人不斷比劃較量。 一來她毒術神妙,我的醫術有時而窮;二來我也不願再使她生氣,因此醫了幾下醫不好,便此罷手。 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說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讓,不和她出全力比試,一怒之下,便此離開蝴蝶谷,說甚麽也不肯回來。 「此後我雖不再輕舉妄動,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這癮頭是說甚麽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 那想到所治癒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荊所傷,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筆,我查察不出,糊里胡塗的便將來人治好了。 這麽一來,自不免大傷夫妻之情。 唉,我胡青牛該當改為『胡蠢牛』才對。 像難姑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幾生修下來的福份,我卻不會服侍她、愛惜她,常常惹她生氣,終於逼得她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受那風霜之苦。 何況江湖上人心險詐,陰毒之輩,在所多有,她孤身一個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 他說到這裡,自怨自艾之情見於顏色。 紀曉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難姑望了一眼,心想:「這位胡夫人號稱『毒仙』,天下還有誰更毒得過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了,又有誰敢來害她?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當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於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無意中壞了難姑的精心傑構。 要知我夫婦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難姑是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下手的。」 紀曉芙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來是為此。」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到蝴蝶谷求醫,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 他夫婦倆來到蝴蝶谷,禮數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武功,我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驚膽戰。 我雖不敢直率拒醫,但你們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豈能再犯?當下替兩人搭脈,說道:『憑兩位的脈理,老島主與老夫人年歲雖高,脈像卻與壯年人一般無異,當是內力卓超之功。 老年人而如此壯年脈像,晚生實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極。 』我道:『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 老島主無葯可治,但尚有數年之命;老夫人卻中毒不深,可憑本身內力自療。 』 「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所為,和拙荊原無干係,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為他們二人破例。 金花婆婆許下我極重的報酬,只求我相救老島主一命。 但我顧念夫妻之情,還是袖手不顧。 這對老夫婦居然並不向我用強,便即黯然而去。 金花婆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來還是為了明教!」我知道為了不肯替人療毒治傷,已結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無數對頭。 但我夫妻情深,終不能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損我伉儷之情,你們說是不是啊?」 紀曉芙和張無忌默然不語,心中頗不以他這種「見死不救」的主張為然。 胡青牛又道:「最近拙荊在外得到訊息,銀葉先生毒發身亡,金花婆婆就要來尋我的晦氣。 這事非同小可,拙荊夫妻情重,趕回家來和我共御強敵。 她見家中多了一個外人,便先用藥將無忌迷倒了一晚。」張無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來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藥,自己卻還道生病。 這位毒仙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果是厲害無比。」 胡青牛續道:「我見絀荊突然回來,自是歡喜得緊。 她要我假裝染上天花,不見外人,兩人守在房中,潛心思索抵禦金花婆婆的法子。 這位前輩異人本事太高,要逃是萬萬逃不了的。 沒過幾天,薛公遠、簡捷以及紀姑娘你們一十五人陸續來了。 「我一聽你們受傷的情形,便知金花婆波是有意試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諾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決不替外人治療傷病。 一十五人身上帶了一十五種奇傷怪病,我姓胡的嗜醫如命,只要見到這般一種怪傷,也是忍不住要試試自己的手段,又何況共有一十五種?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殘酷報復,就會厲害百倍,因此我雖然心癢難搔,還是袖手不顧。 直到無忌來問我醫療之法,我才說了出來。 但我特加說明,無忌是武當派弟子,跟我胡青牛絕無干係。 「難姑見無忌依著我的指點,施治竟是頗見靈效,心中又不快起來,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飲食藥物之中,加上毒藥,那自是和我繼續比賽之意。 再者,她也是一番愛護我的好意,免得無忌治好了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勢必要怪在我頭上。 這一十五人個個都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眾人如何不會驚覺?原來她先將各人迷倒,然後從容自若,分別施用奇妙的毒術。 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絕後了。」 紀曉芙和張無忌對望了一眼,這才明白,為何張無忌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頭,方得使她醒覺。 胡青牛續道:「這幾日來,紀姑娘的病勢痊癒得甚快,顯見難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 她一加查察,才知是無忌發覺了她的秘密,於是要對無忌也下毒手。 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胡青牛對愛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 我本來決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無忌來勸我出遊,以避大禍,我心腸一軟,還是開了一張藥方,說了甚麽當歸、生地、遠志、防風、獨活幾味葯,只因其時難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 「可是難姑聰明絕頂,又懂藥性,耳聽得那張藥方開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識破了其中機關。 她將我綁縛起來,自己取出幾味劇毒的藥物服了,說道:『師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可是你總是瞧不起我的毒術,不論我下甚麽毒,你總是救得活。 這一次我自己服了劇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 』我只嚇得魂飛天外,連聲服輸,不斷哀求,她卻在我口中塞了一個大胡桃,教我說不出話來。 此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說著連連搖頭。 紀曉芙和張無忌面面相覷,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對夫婦如此古怪,當真天下少有。 胡青牛對妻子由愛生畏,那也罷了,王難姑卻是說甚麽也要壓倒丈夫,到最後竟不惜以身試毒。 胡青牛又道:「你們想,我有甚麽法子?這一次我如用心將她治好,那還是表明我的本事勝過了她,她勢必一生鬱鬱不樂。 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歸西了。 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駕臨,將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難姑煩惱了。 何況近幾年來她下毒的本領大進,我壓根兒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麽毒藥,如何解救,更是無從說起。」 張無忌道:「先生,你醫術通神,難道師母服了甚麽毒也診視不出。」 胡青牛道:「你師母近年來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治她不好的了。 我猜想她或許是服了三蟲三草的劇毒,但六種毒物如何配合,我說甚麽也瞧不出來。」一面說,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寫了一張藥方,隨即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若是難姑死了,我也決計不能獨生。」 紀曉芙和張無忌齊聲道:「還請保重,多勸勸師母。」胡青牛道:「勸她甚麽?一切都是我該死!」說到這裡,聲音已大是哽咽。 紀曉芙和張無忌當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點了妻子背心和腰間穴道,說道:「師妹,你丈夫無能,實在治不好你的三蟲三草劇毒,只有相隨於陰曹地府,和你在黃泉做夫妻了。」說著伸手到難姑懷中,取出幾包葯來,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種毒蟲和三種毒草焙乾碾末而成。 王難姑身子不能動彈,嘴裡卻還能言語,叫道:「師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會,將這包五色斑斕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裡。 王難姑大驚失色,叫道:「你怎麽服這麽多?這許多毒粉,三個人也毒死了。」 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難姑床頭的椅上,片刻之間,只覺肚中猶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齊亂扎。 他知道這是斷腸草最先發作,再過片刻,其餘五種毒物的毒性便陸續發作了。 王難姑叫道:「師哥,我這六種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發顫,牙關上下擊打,搖頭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難姑叫道:「快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再用針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麽用?」王難姑急道:「我服的毒藥份量輕,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則來不及了。」 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愛你憐你,你卻總是跟我爭強鬥勝,我覺得活在人世殊無意味,寧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喲──哎喲──」這幾聲呻吟,倒非假裝,其時蝮蛇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漸漸昏迷,終於人事不知。 王難姑大聲哭叫:「師哥,師哥,都是我不好,你決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試了。」他夫妻二人數十年來儘管不斷鬥氣,相互間卻情深愛重。 王難姑自己不怕尋死,待得丈夫服毒自盡,卻大大的驚惶傷痛起來,苦於她穴道被點,無法出手施救。 張無忌聽得王難姑哭叫,搶到房中,問道:「師母,怎生相救師父?」 王難姑見他進來,正是見到了救星,忙道:「快給他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用金針刺他『湧泉穴』、『鳩尾穴』──」 ※※※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傳進來幾聲咳嗽,靜夜之中,聽來清晰異常。 紀曉芙搶進房中,臉如白紙,說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兩字尚未說出,門窗無風自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攜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婆婆到了。 金花婆婆眼見胡青牛雙手抱住肚腹,滿臉黑氣,呼吸微弱,轉眼便即斃命,不由得一怔,問道:「他干甚麽?」 旁人還未答話,胡青牛雙足一挺,已暈死過去。 王難姑大哭,叫道:「你何為這般作賤自己,服毒而死?」 金花婆婆這次從靈蛇島重赴中原,除了尋那害死她丈夫的對頭報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氣,那知她現身之時,正好胡青牛服下劇毒。 她也是個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難姑的臉色,知他們中毒已深,無藥可救。 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盡,這場大仇自是已算報了,嘆了一口氣,說道:「作孽,作孽!」攜了那個姑娘,出房而去。 只聽她剛出茅舍,咳嗽聲已在十餘丈外,身法之快,委實不可思議。 張無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臟尚在微微跳動,忙取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給他服下,又以金針刺他湧泉、鳩尾等穴,散出毒氣,然後依法給王難姑施治。 忙了大半個時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轉。 王難姑喜極而泣,連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跟著又開出藥方,命僮兒煎藥,以除二人體內劇毒。 王難姑的解毒方法並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實不能去凈毒性。 張無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書藥方,換過了藥材,王難姑卻也不知。 張無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見金花婆婆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形同鬼魅,這時想起來猶是不寒而慄。 王難姑道:「聽人言道:這金花婆婆行事極為謹慎,今日她雖去了,日後必定再來查察。 我夫妻須得立即避走。 小兄弟,請你起兩個墳墓,碑上書明我夫妻倆的姓名。」張無忌答應了。 胡青牛、王難姑服了解毒湯藥之後,稍加收拾。 兩名葯僮每人給了十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家。 夫婦倆坐在一輛騾車之中,乘黑離去。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兩年多來日日相見,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捨。 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寫醫書,說道:「無忌,我畢生所學,都寫在這部醫書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沒給你看,現下送了給你。 你身中玄冥神掌,陰毒難除,我極是過意不去,只盼你參研我這部醫書,能想出驅毒的法子。 那麽咱們日後尚有相見之時。」張無忌謝過了收下。 王難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 我原該也將一生功夫傳你。 但我生平鑽研的是下毒傷人之法,你學了也無用處。 只望你早日痊可,將來我再圖補報了。」 張無忌直到騾車駛得影蹤不見,這才回到茅舍。 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兩個墳墓,出谷去叫了石匠來樹立兩塊墓碑,一塊上寫「蝶谷醫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塊上寫「胡夫人王氏之墓」。 簡捷等人見胡青牛夫妻同時斃命,才知他病重之說果非騙人,盡皆嗟嘆。 王難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傷病在張無忌診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陸續道謝辭去。 紀曉芙母女反正無處可去,便留著多陪他幾天。 ※※※ 張無忌在這幾日中,全神貫注閱讀胡青牛所著這部醫書,果見內容博大淵深,精微奧妙,不愧為「醫仙」傑構。 他只讀了八、九天,醫術已是大進,但如何驅除自己體內陰毒,卻不得絲毫端倪。 他反來複去的細讀數遍,終於絕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醫我之術,如何會不醫?他既不知,醫書中又如何會有載錄?」言念及此,不由得萬念俱灰。 他掩了書卷,走到屋外,瞧著兩個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長眠於地下了。 我的墓碑上卻寫甚麽字?」 正想得出神,忽聽得身後咳嗽了幾下,張無忌吃了一驚,轉地頭來,只見金花婆婆扶著那相貌美麗的小姑娘,顫巍巍的站在數丈之外。 金花婆婆問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甚麽人?為甚麽在這裡嘆氣?」張無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陰毒──」金花婆婆走近身來,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脈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這門功夫?是誰打你的?」張無忌道:「那人扮作一個蒙古兵的軍官,卻不知究竟是誰。 我來向胡先生求醫,他說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醫治。 現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來傷心。」 金花婆婆見他英俊文秀,討人喜歡,卻受了這不治之傷,連說:「可惜,可惜!」 張無忌心頭忽然湧起三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莊子》。 張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為寶典的一部《莊子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 張無忌在冰火島上長到五歲時,張翠山教他識字讀書,因無書籍,只得劃地成字,將《莊子》教了他背熟。 這四句話意思是說:「一個人壽命長短,是勉強不來的。 我那裡知道,貪生並不是迷誤?我那裡知道,人之怕死,並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歸故鄉呢?我那裡知道,死了的人不會懊悔他從前求生呢?」莊子的原意在闡明,生未必樂,死未必苦,生死其實沒甚麽分別,一個人活著,不過是「做大夢」,死了,那是「醒大覺」,說不定死了之後,會覺得從前活著的時候多蠢,為甚麽不早點死了?正如做了一個悲傷恐怖的惡夢之後,一覺醒來,懊惱這惡夢實在做得太長了。 張無忌年紀幼小,本來不懂得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這四年來日日都處於生死之交的邊界,自不免體會到莊子這些話的含義。 他本來並不相信莊子的話,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數,自是盼望人死後會別有奇境,會懊惱活著時竭力求生的可笑。 這時他聽金花婆婆連聲「可惜」,便淡淡一笑,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莊子》說了出來。 金花婆婆問道:「那是甚麽意思?」張無忌解釋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時呆了。 她從這幾句話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 他倆數十年夫妻,恩愛無比,一旦陰陽相隔,再無相見之日,假如一個人活著正似流落異鄉,死後卻是回到故土,那麽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醫治,都未必是壞事了。 「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當真好過異鄉嗎?」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卻全然不懂張無忌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懂為甚麽婆婆一聽,便猶似痴了一般。 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張無忌,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 終於,金花婆婆嘆了口氣,說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 死雖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 能夠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罷!」 張無忌自見到紀曉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傷得這般慘酷,又見胡青牛夫婦這般畏懼於她,甚至連逃走也無勇氣,想像這金花婆婆定是個兇殘絕倫的人物,但相見之下,卻是大謬不然。 那日燈下匆匆一面,並未瞧得清楚,此時卻見她明明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婆婆,雖然臉上肌肉僵硬麻木,儘是雞皮皺紋,全無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靈活,而其中溫和親切之意亦甚顯然。 金花婆婆又問:「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張無忌道:「我爹爹姓張,名諱是上『翠』下『山』,是武當派弟子。」卻不提父親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為驚訝,道:「你是武當張五俠的令郎,如此說來,那惡人所以用玄冥神掌傷你,為的是要迫問金毛獅王謝遜和屠龍刀的下落?」張無忌道:「不錯,他以諸般毒刑加於我身,我卻是寧死不說。」金花婆婆道:「你是確實知道的?」張無忌道:「嗯,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決計不會吐露。」 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將他雙手握在掌里。 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張無忌雙手痛得幾欲暈去,又覺一股透骨冰涼的寒氣,從雙手傳到胸口,這寒氣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樣的難熬難當。 金花婆婆柔聲道:「乖孩子,好孩兒,你將謝遜的所在說出來,婆婆會醫好你的寒毒,再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 張無忌只痛得涕淚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 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賣父母之人嗎?」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這裡?」潛運內勁,箍在他手上猶似鐵圈般的手指又收緊幾分。 張無忌大聲道:「你為甚麽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銀?為甚麽不喂我吞鋼針、吞水蛭?四年之前,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便不怕那惡人的諸般惡刑,今日長大了,難道反而越來越不長進了?」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說道:「你自以為是個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幾聲,放開了張無忌的手,只見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個眼色,說道:「快謝婆婆饒命之恩。」張無忌哼了一聲,道:「她殺了我,說不定我反而快樂些,有甚麽好謝的?」那小姑娘眉頭一皺,嗔道:「你這人不聽話,我不理你啦。」說著轉過了身子,卻又偷偷用眼角覷他動靜。 金花婆婆微笑道:「阿離,你獨個兒在島上,沒小伴兒,寂寞得緊。 咱們把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這般驢子脾氣,太過倔強,不大聽話。」那小姑娘長眉一軒,拍手笑道:「好極啦,咱們便抓了他去。 他不聽話,婆婆不會想法兒整治他嗎?」 張無忌聽她二人一問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當場將他殺死,也就算了,倘若將自己抓到甚麽島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麽都難受了。 金花婆婆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咱們先要去找一個人,辦一件事,然後一起回靈蛇島去。」張無忌怒道:「你們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們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們靈蛇島上甚麽東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見都沒見過。 乖孩子,跟婆婆來罷。」 張無忌突然轉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擋在他面前。 張無忌身子一側,斜刺里向左方竄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擋在他面前,柔聲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罷。」張無忌咬緊牙齒,向她一掌猛擊過去,金花婆婆微一側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氣。 張無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腫脹,這一口氣吹上來,猶似用利刃再在創口上劃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來。 忽聽得一個女孩的聲音叫道:「無忌哥哥,你在玩甚麽啊?我也來。」正是楊不悔走近身來,跟著紀曉芙也從樹叢後走了出來。 她母女倆剛從田野間漫步而歸,斗然間見到金花婆婆,紀曉芙臉色立變慘白,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婆婆,你不可難為小孩兒家。」 金花婆婆向紀曉芙瞪視了一眼,冷笑道:「你還沒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著你來多嘴多舌?走過來讓我瞧瞧,怎麽到今天還不死?」 紀曉芙出身武學世家,名門高弟,原是頗具膽氣,但這時顧念到女兒,已不敢輕易涉險,攜著女兒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聲道:「無忌,你過來。」 張無忌拔足欲行。 那小姑娘阿離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陽絡」,說道:「給我站著。 你叫無忌,姓張,你是張無忌,是不是?」這三陽絡一被扣住,張無忌登時半身麻軟,動彈不得,心中又驚又怒,大叫:「快放開我!」 ※※※ 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曉芙,怎地如此不爭氣?走過去便走過去!」紀曉芙又驚又喜,回身叫道:「師父!」但背後並無人影,凝神一瞧,才見遠處有個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緩緩走來,正是峨嵋派掌門,師父滅絕師太。 她身後還隨著兩名弟子,一是師姊丁敏君,一是師妹貝錦儀。 金花婆婆見她相隔如此之遠,顏面都還瞧不清楚,但說話聲傳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見內力之深厚。 滅絕師太盛名遠播,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她極少下山,見過她一面的人可著實不多。 走近身來,只見她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算得甚美,但兩條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變得極是詭異,幾乎有點兒戲台上的弔死鬼味道。 紀曉芙迎上去跪下磕頭,低聲道:「師父,你老人家好。」滅絕師太道:「還沒給你氣死,總算還好。」紀曉芙跪著不敢起來。 但聽得站在師父身後的丁敏君低聲冷笑,知她在師父跟前已說了自己不少壞話,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這位婆婆叫你過去給她瞧瞧,為甚麽到今天還不死。 你就過去給她瞧瞧啊。」 紀曉芙道:「是。」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聲道:「金花婆婆,我師父來啦。 你的強凶霸道,都給我收了起來罷。」 金花婆婆咳嗽兩聲,向滅絕師太瞪視兩眼,點了點頭,說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門,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樣?」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 你愛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關我事。」 紀曉芙心如刀割,叫道:「師父!」兩行熱淚流了下來。 她知師父向來最是護短,弟子們得罪了人,明明理虧,她也要強辭奪理的維護到底,這時卻說出這幾句話來,那顯是不當她弟子看待了。 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無冤無仇,打過一次,也就夠啦。 阿離,咱們走罷!」說著慢慢轉過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來歷,見她老態龍鍾,病骨支離,居然對師父如此無禮,心下大怒,縱身疾上,攔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師父賠罪,便這麽想走嗎?」說著右手拔劍,離鞘一半,作威嚇之狀。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在她劍鞘外輕輕一捏,隨即放開,笑道:「破銅爛鐵,也拿來嚇人嗎?」丁敏君怒火更熾,便要拔劍出鞘。 那知一拔之下,這劍竟是拔不出來。 阿離笑道:「破銅爛鐵,生了銹啦。」 丁敏君再一使勁,仍是拔不出來。 才知金花婆婆適才在劍鞘外這麽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潛運內力,將劍鞘捏得向內凹入,將劍鋒牢牢咬住。 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罷卻又心有不甘,脹紅了臉,神情極是狼狽。 滅絕師太緩步上前,三根指頭挾住劍柄,輕輕一抖,劍鞘登時裂為兩片,劍鋒脫鞘而出,說道:「這把劍算不得是甚麽利器寶刃,卻也還不是破銅爛鐵。 金花婆婆,你不在靈蛇島上納福,卻到中原來生甚麽事?」 金花婆婆見到她三根手指抖劍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凜,暗道:「這賊尼名聲極大,果然是有點真實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獨個兒在島上悶得無聊,因此出來到處走走,瞧瞧有沒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個回去作伴。」她特意說「和尚道士」,自是譏刺對方身為尼姑,卻也四處亂走。 滅絕師太一雙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長劍斜起,低沉嗓門道:「亮兵刃罷!」 丁敏君、紀曉芙等從師以來,從未見過師父和人動手,尤其紀曉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異莫測,更是關切。 張無忌的手臂仍被阿離抓著,上身越來越麻,叫道:「快放開我!你拉著我幹嘛?」阿離見紀曉芙在旁有插手干預之勢,若不放開,她必上前動手,那時還是非放了他不可,於是用力一摔,放鬆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嗎?」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說道:「當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俠劍法名動天下,自然是極高的,但不知傳到徒子孫手中,還剩下幾成?」 滅絕師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掃蕩邪魔外道。」 金花婆婆雙眼凝視對方手中長劍的劍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間,舉起手中拐杖,往劍身上疾點。 滅絕師太長劍抖動,往她肩頭刺去。 金花婆婆咳嗽聲中,舉杖橫掃。 滅絕師太身隨劍走,如電光般游到了對手身後,腳步未定,劍招先到。 金花婆婆卻不回身,倒轉拐杖,反手往她劍刃上砸去。 兩人三、四招一過,心下均已暗贊對方了得。 猛聽得當的一聲響,滅絕師太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原來劍杖相交,長劍被拐杖震斷。 旁觀各人除了阿離外,都吃了一驚。 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黃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鐵,居然能砸斷利劍,那自是憑藉她深厚充沛的內力了。 但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適才兵刃相交,卻知長劍所以斷絕,乃是靠著那拐杖的兵刃之利,並非自己功力上勝了。 她這拐杖乃靈蛇島旁海底的特產,叫作「珊瑚金」,是數種特異金屬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歷千萬年而化成,削鐵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論多麽鋒利的兵刃,遇之立折。 金花婆婆當下也不進迫,只是拄杖於地,撫胸咳嗽。 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師父已受了傷,一齊搶到滅絕師太身旁照應。 阿離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張無忌的手腕,笑道:「我說你逃不了,是不是?」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張無忌仍是沒能讓開,脈門被扣,又是半身酸軟。 他兩次著了這小姑娘的道兒,又羞又怒,又氣又急,飛右足向她腰間踢去。 阿離手指加勁,張無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來了。 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離笑道:「我不放,你有甚麽法子?」 張無忌猛地一低頭,張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 阿離只覺手上一陣劇痛,大叫一聲:「啊唷!」鬆開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卻向張無忌臉上抓到。 張無忌忙向後躍,但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臉劃了一道血痕。 阿離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張無忌這一口咬得著實厲害,痛得險些便要哭了出來。 兩個孩子在一旁打鬥,金花婆婆卻目不旁視,一眼也沒瞧他們。 滅絕師太拋去半截斷劍,說道:「這是我徒兒的兵刃,原不足以當高人的一擊。」說著解開背囊,取出一柄四尺來長的古劍來。 金花婆婆一瞥眼間,但見劍鞘上隱隱發出一層青氣,劍未出鞘,已可想見其不凡,只見劍鞘上金絲鑲著的兩個字:「倚天」,她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倚天劍!」 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道:「不錯,是倚天劍!」 金花婆婆心頭立時閃過武林中相傳的那六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 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喃喃道:「原來倚天劍落在峨嵋派手中。」 滅絕師太喝道:「接招!」提著劍柄,竟不除下劍鞘,連劍帶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點來。 金花婆婆拐杖一封。 滅絕師太手腕微顫,劍鞘已碰上拐杖。 但聽得「嗤」的一聲輕響,猶如撕裂厚紙,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寶「珊瑚金」拐杖,已自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心頭大震,暗想:「倚天劍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厲害,當真名不虛傳。」向著寶劍凝視半晌,說道:「滅絕師太,請你給我瞧一瞧劍鋒的模樣。」 滅絕師太搖頭不允,冷冷的道:「此劍出匣後不飲人血,不便還鞘。」 兩人凜然相視,良久不語。 金花婆婆此時已知這尼姑的功力實不在自己之下,至於招數之妙,則一時還沒能瞧得出來。 但她既是峨嵋掌門,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這柄「天下第一寶劍」,自己決計討不了好去,輕輕咳嗽了兩聲,轉過身來,拉住阿離,飄然而去。 阿離回頭叫道:「張無忌,張無忌!」叫聲漸遠漸輕,終於隱沒。 丁敏君、紀曉芙、貝錦儀三人見師父得勝,強敵避走,都是大為欣喜。 丁敏君道:「師父,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嗎?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動手,那才是自討苦吃。」 滅絕師太正色道:「以後你們在江湖上行走,只要聽到她的咳嗽聲,趕快遠而避之。」她剛才揮劍一擊,雖然削斷了對方拐杖,但出劍時還附著她修練三十年的「峨嵋九陽功」,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卻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無影無蹤,只帶動一下她的衣衫,卻沒使她倒退一步。 這時思之,猶是心下凜然;又覺她內力修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壯年,絕不似一個龍鍾支離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實是難以索解。 滅絕師太抬頭向天,出神半晌,說道:「曉芙,你來!」眼角也沒向她瞟一眼,逕自走入茅舍。 紀曉芙等三人跟了進去。 楊不悔叫道:「媽媽!」也要跟進去。 紀曉芙知道師父這次親自下山,乃是前來清理門戶,自己素日雖蒙她寵愛,但師父生性嚴峻,實不知要如何處分自己,對女兒道:「你在外邊玩兒,別進來。」 ※※※ 張無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壞,定要在她師父跟前說紀姑姑的鬼話。 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這『毒手無鹽』不好,倘若她胡說八道,顛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給紀姑姑辯明。」於是悄悄繞到茅舍之後,縮身窗下,屏息偷聽。 但聽屋中寂靜無聲,誰也沒說話。 過了半晌,滅絕師太道:「曉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說罷。」紀曉芙哽咽道:「師父,我──我──」滅絕師太道:「敏君,你來問她。」 丁敏君道:「是。 紀師妹,咱們門中,第三戒是甚麽?」紀曉芙道:「戒淫邪放蕩。」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麽?」紀曉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師門。」丁敏君道:「違戒者如何處分?」 紀曉芙卻不答她的話,向滅絕師太道:「師父,這其中弟子實有說不出來的難處,並非就如丁師姊所說這般。」滅絕師太道:「好,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仔細跟我說。」 紀曉芙知道今日面臨重大關頭,決不能稍有隱瞞,便道:「師父,那一年咱們得知了天鷹教王盤山之會的訊息後,師父便命我們師兄妹十六人下山,分頭打探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 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樹堡,在道上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約莫有四十來歲年紀。 弟子走到那裡,他便跟到那裡。 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 弟子初時不去理他,後來實在瞧不過眼,便出言斥責。 那人說話瘋瘋顛顛,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劍刺他。 這人身上也沒兵刃,武功卻是絕高,三招兩式,便將我手中長劍奪了過去。 「我心中驚慌,連忙逃走。 那人也不追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來,見我的長劍好端端地放在枕頭邊。 我大吃一驚,出得客店時,只見那人又跟上我了。 我想跟他動武是沒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懇,說道大家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何況男女有別,你老是跟著我有何用意。 我又說,我的武功雖不及你,但我們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 滅絕師太「嗯」了一聲,似乎認為她說話得體。 紀曉芙續道:「那人笑了笑,說道:『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 姑娘若是跟著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 』」 滅絕師太性情孤僻,一生潛心武學,於世務殊為膈膜,聽紀曉芙轉述那人之言,說「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又說「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的幾句話,不由得頗為神往,說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麽古怪本事。」 紀曉芙臉上一紅,道:「師父,他是個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隨他去。」 滅絕師太登時醒悟,說道:「啊,不錯!你叫他快滾得遠遠的。」 紀曉芙道:「弟子千方百計,躲避於他,可是始終擺脫不掉,終於為他所擒。 唉,弟子不幸,遇上了這個前生的冤孽──」說到這裡,聲音越來越低。 滅絕師太問道:「後來怎樣?」 紀曉芙低聲道:「弟子不能拒,失身於他。 他監視我極嚴,教弟子求死不得。 如此過了數月,忽有敵人上門找他,弟子便乘機逃了出來,不久發覺身已懷孕,不敢向師父說知,只得躲著偷偷生了這個孩子。」 滅絕師太道:「這全是實情了?」紀曉芙道:「弟子萬死不敢欺騙師父。」 滅絕師太沉吟片刻,道:「可憐的孩子。 唉!這事原也不是你的過錯。」 丁敏君聽師父言下之意,對紀師妹竟大是憐惜,不禁狠狠向紀曉芙瞪了一眼。 滅絕師太嘆了一口氣,道:「那你自己怎麽打算啊?」紀曉芙垂淚道:「弟子由家嚴作主,本已許配於武當殷六爺為室,既是遭此變故,只求師父恩准弟子出家,削髮為尼。」滅絕師太搖頭道:「那也不好。 嗯,那個害了你的壞蛋男子叫甚麽名字?」 紀曉芙低頭道:「他──他姓楊,單名一個逍字。」 滅絕師太突然跳起身來,袍袖一拂,喀喇喇一響,一張飯桌給她擊坍了半邊。 張無忌躲在屋外偷聽,固是嚇得大吃一驚,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人也是臉色大變。 滅絕師太厲聲道:「你說他叫楊逍?便是魔教的大魔頭,自稱甚麽『光明左使者』的楊逍嗎?」 紀曉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 滅絕師太滿臉怒容,說道:「甚麽明教?那是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的魔教。 他──他躲在那裡?是在崑侖山的光明頂嗎?我這就找他去。」 紀曉芙道:「他說,他們明教──」滅絕師太喝道:「魔教!」紀曉芙道:「是。 他說,他們魔教的總壇,本來是在光明頂,但近年來他教中內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頂,以免給人說他想當教主,因此改在崑侖山的『坐忘峰』中隱居,不過只跟弟子一人說知,江湖上誰也不知。 師父既然問起,弟子不敢不答。 師父,這人──這人是本派的仇人嗎?」 滅絕師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師伯孤鴻子,便是給這個大魔頭楊逍活活氣死的。」 紀曉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隱隱感到驕傲,大師伯孤鴻子當年是名揚天下的高手,居然會給「他」活活氣死。 她想問其中詳情,卻不敢出口。 滅絕師太抬頭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語:「楊逍,楊逍──多年來我始終不知你的下落,今日總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間轉過身來,說道:「好,你失身子他,回護彭和尚,得罪丁師姊,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後,你回來峨嵋,我便將衣缽和倚天劍都傳了於你,立你為本派掌門的繼承人。」 這幾句話只聽得眾人大為驚愕。 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紀曉芙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自當盡心竭力,遵囑奉行。 至於承受恩師衣缽真傳,弟子自知德行有虧,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 滅絕師太道:「你隨我來。」拉住紀曉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這才停下。 張無忌遠遠望去,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後將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旁說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隱秘之極,不但生恐隔牆有耳,給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敏君等兩個徒兒也不許聽到。 張無忌躲在茅屋之後,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話,紀曉芙低頭沉思,終於搖了搖頭,神態極是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 只見滅絕師太舉起左掌,便要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盼她最後終於回心轉意。 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擊在頭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 他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視著紀曉芙。 只見她突然雙膝跪地,卻堅決的搖了搖頭。 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 紀曉芙身子幌也不幌,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 張無忌又是驚駭,又是悲痛,伏在屋後長草之中,不敢動彈。 便在此時,楊不悔格格兩聲嬌笑,撲在張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亂跑,瞧見張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撲過來捉他。 張無忌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別給惡人瞧見了。」楊不悔見他臉色慘白,滿臉驚駭之色,登時嚇了一跳。 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丁敏君道:「去將她的孽種刺死,別留下禍根。」丁敏君見師父用重手擊斃紀曉芙,雖然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聽得師父吩咐,忙借了師妹貝錦儀的長劍,提在手中,來尋楊不悔。 張無忌抱著楊不悔,縮身長草之內,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丁敏君前前後後找了一遍,不見那小女孩的蹤跡,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兒也找不到。」 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為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說道:「我見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師父脾氣急躁,若在谷外找尋不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 雖然這個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勝於親眼見她被丁敏君一劍刺死。 滅絕師太道:「怎不早說?」狠狠白了她一眼,當先追出谷去。 丁敏君和貝錦儀隨後跟去。 楊不悔尚不知母親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動,露出詢問的神色。 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著楊不悔的手,奔向高坡。 楊不悔笑道:「無忌哥哥,惡人去了嗎?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 張無忌不答,拉著她直奔到紀曉芙跟前。 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下,大吃一驚,掙紮下地,大叫:「媽媽,媽媽!」撲在母親身上。 張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已極,但見她頭蓋骨已被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來,也必已難救性命。 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張無忌和女兒,口唇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幾針,使她暫且感覺不到腦門劇痛。 紀曉芙精神略振,低聲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裡──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麽物事,突然頭一偏,氣絕而死。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屍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你很痛嗎?你很痛嗎?」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 她不懂母親為甚麽一動也不動,為甚麽不回答她的話。 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是這麽伏屍號哭,忍不住淚如泉湧。 兩人哭了一陣,張無忌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求我將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裡。 嗯,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崑侖山的甚麽坐忘峰中。 我務必要將她送去。」他可不知崑侖山在極西數萬裡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眼見紀曉芙斷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麽物事,於是在她頸中一摸,見掛著一根絲絛,上面懸著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上用金絲鑲嵌著一個火焰之形。 張無忌也不知那是甚麽東西,除了下來,便掛在楊不悔頸中。 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將紀曉芙的屍身埋了。 這時楊不悔已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 待得醒來,張無忌費盡唇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已飛了上天,要過很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當下張無忌胡亂煮些飯菜,和楊不悔兩人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 次日醒來,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了胡青牛留給他的十幾兩銀子,領著楊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幾拜。 兩個孩兒離蝴蝶谷而去。

第十四回 當道時見中山狼

兩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楊不悔腳小步短,已走不動了。 歇了好一會,才又趕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四下里狼嗥梟啼,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 張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見路旁有個山洞,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里,將她摟在懷裡,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 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走一會,歇一會。 行到中午時分,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指著路邊一株大樹。 張無忌一看,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兩個乾屍,嚇得忙拉著她轉頭狂奔。 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餘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 張無忌大著膽子回頭一望,這一下更是吃驚,脫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原來掛在樹上的一個乾屍這時被風吹得回過頭來,卻是胡青牛。 另一個乾屍長發披背,是個女屍,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姑。 山風吹動她的身子和長發,更加顯得陰氣森森。 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果見掛著的兩具屍體正是胡青牛夫婦。 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 張無忌心下恍然:「原來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 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 張無忌怔怔的流下淚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屍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忽然拍一聲響,王難姑屍身的懷中跌出一本書來。 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寫的抄本,題籤上寫著「王難姑毒經」五字。 翻將開來,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藥、毒草等等,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蠍子、毒蛛,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蟲鳥獸、花木土石,無不具載。 他隨手放在懷裡,將胡青牛夫婦的屍體並列了,捧些石頭土塊,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幾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行出數里後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那知市鎮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奈只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田中長滿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 張無忌心中慌亂,楊不悔能夠忍飢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極乖,還能出甚麽主意? 走了一會,只見路邊卧著幾具屍體,肚腹乾癟,雙頰深陷,一見便知是餓死了的。 越走這類餓殍越多。 張無忌心下惶恐:「難道甚麽東西也沒得吃?咱們也要這般餓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只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 張無忌大喜,他自離開蝴蝶谷後,一路未見人煙,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 行到鄰近,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 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同時跳起身來。 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極,過來,快過來。 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那裡去了?」張無忌道:「就只我們兩人,沒大人相伴。」兩個大漢相顧大笑,同聲說道:「運氣,運氣!」 張無忌餓得慌了,探頭到鍋中一看,瞧是煮甚麽,只見鍋中上下翻滾,都是些青草。 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得緊了。」另一名漢子道:「不錯,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 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干甚麽?快放開我妹子。」 那漢子全不理睬,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伸手從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沒吃這麽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走別一旁,似乎便要宰殺。 另一名漢子拿了一隻土缽跟在後面,說:「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才不壞呢。」 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瞧他們並非說笑,實是有宰殺楊不悔之意,大叫:「你們想吃人嗎?也不怕傷天害理?」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老子有三個月沒吃一粒米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嗎?」生怕張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 張無忌側身讓開,左手一帶,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後心要害。 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功秘訣,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長拳,這幾年中雖然潛心醫術,沒有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所見儘是最上乘的武功。 這一掌奮力擊出,便是習武多年武師只怕也不易抵受,何況一個尋常村漢?那漢子哼了一聲,俯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 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 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雁翅式」,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 那人尖刀脫手飛出。 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 那人正在張口呼喝,下顎被踢得急速合上,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 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 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幾人走進林來。 楊不悔嚇得怕了,聽見人聲,便撲在張無忌懷裡。 張無忌抬頭一看,登時寬心,叫道:「是簡大爺、薛大爺。」進林來的共是五人,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們的兩個同門,這四個人都是張無忌給治好了的。 最後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張無忌卻未見過。 簡捷哼了一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裡?這兩人怎麽了?」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名漢子。 張無忌氣憤憤的說了,最後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嗎?」 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語:「他媽的,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盡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 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飢火,像是頭餓狼一般,咧開了嘴,牙齒閃閃發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將楊不悔摟在懷裡。 薛公遠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姑姑死了,他們更會轉壞念頭。」便道:「紀女俠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我媽媽飛上天去啦!」 簡捷和薛公遠等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 薛公遠冷笑道:「買米?周圍五百里地內,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算你本事。」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兩人霍地躍起。 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臂。 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 張無忌驚道:「你們干甚麽?」簡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里,大夥兒餓得熬不住啦。 這女孩兒又不是你甚麽人,待會兒也分你一份便是。」張無忌罵道:「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這事傳揚開去,你們還能做人嗎?」 簡捷大怒,左手仍是抓住他,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們本來嫌一隻小羊不夠吃的。」 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名村漢,甚是輕易,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張無忌給他緊緊抓住了,卻那裡掙扎得脫?薛公遠的兩名師弟取過繩索,將兩個孩子都綁了。 張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幸,狂怒之下,好生後悔,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 簡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於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罵老子,是不是?」張無忌道:「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我和你們無親無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嗎?」 薛公遠笑道:「張少爺,我們受傷之後醜態百出,都讓你瞧在眼裡啦,傳將出去,大夥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 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幾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我們一救罷。」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薛公遠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個妹子是峨嵋派的。 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就此罷休嗎?」 簡捷一愕,「哦」了一聲,覺得這話倒是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 薛公遠笑道:「這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裡,再去向張三丰老道訴苦罷。」簡捷哈哈大笑,說道:「肚裡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的親兄弟、親兒子,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你。」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 還等甚麽?」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鐵鍋,一個到溪里去掏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好嗎?」 薛公遠笑道:「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 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 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當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丰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 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人不可,就將我吃了罷,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甚麽?」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去交給她爹爹。 你們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夠飽了,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罷。」 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小小年紀,竟大有俠義之風,倒也頗為欽佩,不禁心動,躊躇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只是泄漏了風聲,日後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薛兄弟說得是。 我是個胡塗蛋,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說話之間,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鍋清水回來,放在火上煮湯。 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後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甚麽,隱隱約約之間,只知道他是在捨身相救自己。 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動。 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輕漢子稱為「小舍」。 那青年道:「是!」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橫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 張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咬不到。 那徐小舍走出十餘步。 薛公遠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罷。」那徐小舍回頭道:「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乾凈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模糊不清,腳下並不停步。 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裡,便在這裡。」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想獨吞,帶了兩個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 張無忌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楊不悔的手,拔步飛奔。 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 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站住!」 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前,倒是一怔。 簡捷喝道:「干甚麽?」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漢笑話嗎?」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快追!」 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這麽一來,逃得更慢了。 簡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漢子。 鬥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時鮮血淋漓。 徐小舍抵敵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 薛公遠側身閃避,徐小舍便沖了出去。 簡薛二人也不追趕,逕自來捉張楊二小。 徐小舍遠遠叫道:「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 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裡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甚麽徐達。 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那兒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 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掉在地上。 他心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結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那部《王難姑毒經》,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赫然寫著「毒菌」兩個大字,其後小字詳載各種毒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那裡看得入腦?突然間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樹榦下生著十餘棵草菌,顏色鮮艷奪目,心中一動:「這不知是甚麽菌,不知有毒無毒?毒經上說大凡毒菌均是顏色鮮明。 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 他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反正體內寒毒難除,今日便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幾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 他坐在地下,移動雙腳和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 這時天色已黑,各人飢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 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方,倒退兩步,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 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子,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了楊不悔。 張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道:「好,喝碗熱湯打甚麽緊?」便舀碗熱湯給他。 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便大聲贊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確是香氣撲鼻。 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聞到菌湯香氣,便不拿去喂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得緊!」又去舀了一碗。 簡捷伸手搶過,大口喝了,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 薛公遠和華山派其餘兩名弟子也都喝了兩碗,久飢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 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大口嘴嚼。 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 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右手提了刀子。 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 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搖幌了幾下,摔跌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 薛公遠驚道:「簡兄,怎麽啦?」奔過去俯身看時,這一彎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撲在簡捷身上。 那兩名華山派弟子跟著也毒發而斃。 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 楊不悔顫著雙手,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 兩人死裡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 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肌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殺惡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王難姑毒經》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後好好研讀。 ※※※ 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兵器,快步奔來。 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 那幹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 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 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嗎?我們救你來啦!」張無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裡!」從草叢中奔出。 徐達大喜,一把將他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於惡賊之手,天幸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贊他聰明。 徐達道:「這幾個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宰了一條牛,大夥兒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 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我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張無忌一一引見。 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兩個白淨面皮的親兄弟,兄長吳良,兄弟吳禎。 最後是個和尚,相貌十分醜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雙目深陷,炯炯有神。 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覺寺出家。」花雲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念經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 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張無忌背後。 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 湯和道:「咱們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雲道:「快走!小妹妹,我來背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張無忌見這幹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 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 走進大殿,便聞到一陣燒肉的香氣。 吳良叫道:「熟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我們去端牛肉出來。」 張無忌和楊不悔並肩坐在大殿蒲團上。 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七手八腳,捧出大盆大缽的熟年肉。 吳良、吳禎兄弟提了一壇白酒,大夥兒便在菩薩面前歡呼暢飲。 張無忌和楊不悔已餓了數日,此時牛肉下肚,自是說不出的暢快。 花雲道:「徐大哥,咱們的教規甚麽都好,就是不許吃牛肉,未免有點兒那個。」 張無忌心中一凜:「原來他們都是明教的。 明教的規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們卻在這裡大吃牛肉。」 徐達道:「咱們教規的第一要義是『行善去惡』,吃肉雖然不好,但那是末節,這當兒無米無菜,難道便眼睜睜的瞧著熟牛肉,卻活生生的餓死嗎?」鄧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 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外家中尋牛來啦!」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步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仆。 一人叫道:「好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 另一人道:「你這賤和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那裡去?明兒送你到府里,一頓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當真胡說八道,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賴我吃肉,這不罪過嗎?」那豪仆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 朱元璋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仆身後,一聲吆喝,抓住兩人手臂。 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 今日既給你們見到,只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泄漏。」嗤的一聲,將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劃破,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 那豪仆大驚,連叫:「饒──饒命──」 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 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 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的牯牛,咱們便破肚開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乾凈。」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 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劃過,嚇得尖聲大叫。 吳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腳在兩人屁股上用力一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 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仆自討苦吃,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 張無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乾凈爽快,製得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 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張無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當他是好朋友一般。 飲到酣處,鄧愈嘆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骯髒氣,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吃,這樣的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雲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拼一拼。」徐達朗聲道:「今日人命賤於豬狗,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 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道:「不錯。 咱們今日運氣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 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難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各人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害人。 朱元璋道:「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嗎?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韃子去!」湯和、鄧愈、花雲、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 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什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 你年紀最大,大夥都聽你的話。」 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後咱們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眾人一齊拿起酒碗喝乾了,拔刀砍桌,豪氣干雲。 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甚麽,暗自害怕。 張無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 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萬倍了。」他對張三丰向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 雖然如此,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 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正好行事。 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雲道:「妙極!」提刀站了起來。 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一隻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張兄弟,你年紀還小,不能跟我們干這殺官造反的勾當。 我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身上沒半分銀子,只好送這幾斤牛肉給你。 若是我們僥倖不死,日後相見,大夥兒好好再吃一頓牛肉。」 張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 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聽了,都拍手贊好,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 張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個小妹子,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 他們只有七個人,倘是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庄丁定要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於是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 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見北方紅光衝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心中甚喜。 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 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說之不盡。 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先天體質壯健,小小女孩長途跋涉,居然沒有生病,便有輕微風寒,張無忌采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 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處處飢荒,遍地餓殍。 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殺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慢慢西行。 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卻那裡是張無忌的對手?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閑談,說要到崑侖山坐忘峰去。 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崑侖山離這裡何止十萬八千里,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 你們兩個娃娃,可不是發瘋了嗎?你家住那裡,快快回家去罷!」 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崑侖山這麽遠,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託,雖然路遠,又怎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對不起紀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餘天,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面目憔悴。 張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往往便哭泣半天。 張無忌多方譬喻開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 這一日過了駐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風吹來,兩個孩子衣衫單簿,都禁不住發抖。 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 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自己不冷嗎?」張無忌道:「我不冷,熱得緊。」使力跳了幾下。 楊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我穿。」這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張無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噹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越是快跑,發作得越快!」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數丈後一個女子手持雙刀,追趕而至。 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 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裡!」那漢子驀地躍起,右掌拍出,波的一聲,正中那女子胸口。 這一下力道剛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冷笑道:「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只給喂毒暗器,不給解藥。 我既落在你手裡,也就認命啦,可是你也別指望能活命。」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藥。 那漢子怒極,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嘗嘗喂毒喪門釘的滋味,你崑侖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在地。 那女子想掙扎爬起,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拔出肩頭的喪門釘,拋在地下。 一男一女兩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 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 過了一會,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崑侖派,當真是死不瞑目。 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非殺我不可,到底為了甚麽?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沒甚麽敵意。 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眼見勢將和他同歸於盡,已是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崑侖兩儀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 蘇習之道:「我罵了便怎樣?這不是冤枉嗎?我路過白牛山,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覺得好奇,便瞧了一會。 難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我真有這麽好本事,你們幾名崑侖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說,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別說我沒學到這『崑侖兩儀劍』的一招半式,就算學了幾招,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 詹春默然不語,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殺,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心想事到如今,這人也已不必說謊,他既說並未偷學武功,自是不假。 蘇習之又道:「他給你們喂毒暗器,卻不給解藥,武林中有這個規矩嗎?他媽的──」 詹春柔聲道:「蘇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後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這叫做命該如此。 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實在過意不去。」蘇習之嘆道:「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詹春道:「你府上還有誰啊?有人照料孩子麽?」蘇習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著。 我嫂子脾氣暴躁,為人刁蠻,就只對我還忌著幾分。 唉!今後這兩個娃娃,可有得苦頭吃了。」詹春低聲道:「都是我作的孽。」 蘇習之搖頭道:「那也怪你不得。 你奉了師門嚴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麽冤讎。 其實,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傷你?否則我以實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兇手,怎說得上心好?」蘇習之道:「我沒怪你,真的,並沒怪你。」 適才兩人拚命惡鬥,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留戀人世,心中便具有仁善意。 張無忌聽到這裡,心想:「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說道:「詹姑娘,你喪門釘上喂的是甚麽毒藥?」 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一個女孩,已覺奇怪,聽得張無忌如此詢問,更是驚訝,張無忌道:「我粗通醫理,兩位所受的傷毒,未必無救。」詹春道:「是甚麽毒藥,我可不知道。 傷口中奇癢難當。 我師父說道,中了這喪門釘後,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張無忌道:「讓我瞧瞧傷勢。」 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又是衣衫破爛,全身污穢,活脫是個小叫化子,那裡信他能治傷毒?蘇習之粗聲道:「我二人命在頃刻,小孩兒快別在這兒羅唆,給我走得遠遠的罷。」 張無忌不去睬他,從地上拾起喪門釘,拿到鼻邊一聞,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香。 這些日來,他途中有暇,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毒經》,於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已莫不瞭然於胸,一聞到這陣香氣,即知喪門釘上喂的是「青陀羅花」的毒汁。 《毒經》上言道,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本身並無毒性,便喝上一碗,也絲毫無害,但一經和鮮血混和,卻生劇毒,同時腥臭轉為清香,說道:「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 詹春並不知喪門釘上喂的是何毒藥,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奇花,她卻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要知青陀羅花是極罕見的毒花,源出西域,中上向來所無。 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攜了楊不悔的手,道:「咱們走罷。」 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張無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面貌,不由得躊躇。 蘇習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識高人,請你莫怪。」 張無忌道:「好罷!我試一試看。」取出金針,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幾下,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說道:「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入腹卻是無礙。 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 蘇習之和詹春都頗覺不好意思,但這時性命要緊,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只得輪流替對方吸出傷口中毒血。 張無忌在山邊采了三種草藥,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說道:「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療毒卻是無效。 咱們到前面市鎮去,尋到藥店,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過之極,敷上草藥,登覺清涼,同時四肢不再麻軟,當下不住口的稱謝。 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撐著緩步而行。 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張無忌不願細說,只說自幼便懂醫理。 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 張無忌開了藥方,蘇習之便命店伴去抓藥。 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和別地無甚分別,但老百姓總算還有口飯吃。 沙河店鎮上店舖開設如常。 店伴抓了葯來,張無忌把葯煮好了,喂著蘇習之和詹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 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外敷內服,到了第四日上,蘇詹二人身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 二人自是大為感激,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 張無忌說了崑侖山坐忘峰的地名。 詹春道:「蘇大哥,咱兩人的性命,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你,這件事還沒了結。 你便隨我上崑侖山走一遭,好不好?」蘇習之吃了一驚,道:「上崑侖山?」詹春道:「不錯。 我同你去拜見家師,說明你確實並未學到『崑侖兩儀劍』的一招半式。 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後總是禍患無窮。」蘇習之心下著惱,說道:「你崑侖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該放手了罷?」詹春柔聲道:「蘇大哥,你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 我去跟師父說,你確實沒學到劍法,那也沒甚麽,但我那五個師兄倘若再出手傷你,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 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處數日,相互已生情意,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說話,胸中氣惱登時消了,又想:「崑侖派人多勢眾,給他們陰魂不散的纏上了,免不了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裡為止。」詹春見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 你有甚麽要緊事,咱們去了崑侖山之後,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蘇習之喜道:「好,便是這般著。 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詹春道:「師父素來喜歡我,我苦苦相求,諒來不會對你為難。 這件事一了結,小妹還想去瞧瞧你的少爺小姐,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你嫂子欺侮。」 蘇習之聽她這般說,顯有以身相許之意,心中大喜,對張無忌道:「小兄弟,咱們都上崑侖山去,大夥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伴兒。」詹春道:「崑侖山脈綿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 但我們崑侖派要在崑侖山中找一座山峰,總能找到。」 次日蘇習之雇了一輛大車,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 到了前面大鎮上,詹春又去替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 蘇詹二人見這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後,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聲喝起采來。 兩個孩子直到此時,始免長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 漸行漸西,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蘇習之和詹春兩人照看,一路平安無事。 到得西域後,崑侖派勢力雄強,更無絲毫阻礙,只是黃沙撲面,寒風透骨,卻也著實難熬。 不一日來到崑侖山三聖坳,但見遍地綠草如錦,到處果樹香花。 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然有這般好地方,都甚是歡喜。 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擋住了寒氣。 崑侖派自「崑侖三聖」何足道以來,歷代掌門人於七、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派遣弟子東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異樹前來種植。 詹春帶著三人,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 一進門,只見一眾兄弟姊妹均深有憂色,只和她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 詹春心中嘀咕,不知發生了甚麽事,拉住一個師妹問道:「師父在家罷?」 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聽見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都是飯桶,飯桶!有甚麽事叫你們去辦,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 要你們這些膿包弟子何用?」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 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師父在發脾氣,咱們別去找釘子碰,明兒再來。」 何太衝突然叫道:「是春兒嗎?鬼鬼祟祟的在說甚麽?那姓蘇小賊的首級呢?」詹春臉上變色,搶步進了內廳,跪下磕頭,說道:「弟子拜見師父。」 伺太沖道:「差你去辦的事怎麽樣啦?那姓蘇的小賊呢?」 詹春道:「那姓蘇的便在外面,來向師父磕頭請罪。 他說他不懂規矩,確是不該觀看師父試演劍法,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他看過之後,只知道這是天下無雙的高明劍術,但到底好在那裡,卻是莫名其妙,半點也領會不到。」她跟隨師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極為自負,因此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師父一高興,便可饒了他。 若在平時,這頂高帽何太沖勢必輕輕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為煩躁,哼了一聲,說道:「這件事你辦得很好!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後山石屋中,慢慢發落。」 詹春見他正在氣頭上,不敢出口相求,應道:「是!」又問道:「師母們都好?我到後面磕頭去。」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詹春為求師父饒恕蘇習之,便想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 何太沖臉上忽現凄惻之色,長嘆了一聲,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驚,道:「五姑不舒服嗎?不知是甚麽病?」 何太沖嘆道:「知道是甚麽病就好了。 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連甚麽病也說不上來,全身浮腫,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腫得──唉,不用提了──」說著連連搖頭,又道:「收了這許多徒弟,沒一個管用。 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蔘,去了快兩個月啦,沒一個死回來,要他們去找雪蓮、首烏等救命之物,個個空手而歸。」 詹春心想:「從這裡到長白山萬里之遙,那能去了即回?到了長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蔘啊。 至於雪蓮、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一時三刻,那能要有便有?」知道師父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眼見她病重不治,自不免遷怒於人。 何太沖又道:「我以內力試她經脈,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 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殺盡天下的庸醫。」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沖道:「好,我陪你去。」 師徒倆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 詹春一進門,撲鼻便是一股葯氣,揭開帳子,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八戒一般,雙眼深陷肉里,幾乎睜不開來,喘氣甚急,像是扯著風箱。 這五姑本是個美女,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著迷,這時一病之下,變成如此醜陋,詹春也不禁大為嘆息。 何太沖道:「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 過了不久,只聽得鐵鏈聲響,進來七個醫生。 七人腳上系了鐵鏈,給鎖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惱。 這七人都是四川、雲南、甘肅一帶最有名的醫生,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 但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有的說是水腫,有的說是中邪,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後,沒一張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腫一日。 何太沖一怒之下,將七位名醫都鎖了,宣稱五姑若是不治,七個庸醫(這時「名醫」已改作「庸醫」)一齊推入墳中殉葬。 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事,卻治得五姑的身子越來越腫,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會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指摘其餘六名醫生,說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們所害,與自己無涉。 這一次七人進來,診脈之後,三言兩語,便又爭執起來。 何太沖憂急惱怒,大聲喝罵,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醫的聲音壓了下來。 詹春心念一動,說道:「師父,我從河南帶來了一個醫生,年紀雖然幼小,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何太沖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說,快請,快請。」每一位名醫初到,他對之都十分恭敬,但「名醫」一變成「庸醫」,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 詹春回到廳上,將張無忌帶了進去。 張無忌一見何太沖,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便有他在內,不禁暗暗惱恨。 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變,何太沖卻認他不出,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側目斜視,神色間甚是冷峭,當下也不暇理會,問詹春道:「你說的那位醫生呢?」 詹春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了。 他的醫道精湛得很,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 何太沖那裡相信,說道:「胡鬧!胡鬧!」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沖一驚,心想:「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中後必死,這小子居然能治,倒有些邪門。」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問道:「少年,你真會治病嗎?」 張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本來對何太衝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病,也不會給崑侖派的詹春療毒了,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雖感不快,還是點了點頭。 他一進房,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過了片刻,便覺這氣息忽濃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臉色,按了按她雙手脈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針,從她腫得如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 何太沖大吃一驚,喝道:「你干甚麽?」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見他已拔出金針,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 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點了點頭。 心中生出一絲指望,道:「小──小兄弟,這病有救嗎?」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張無忌一聲「小兄弟」,可算得客氣之極了。 張無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會,又打開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從窗中跳出,走近去觀賞花卉。 何太沖寵愛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種的均是珍奇花卉,這時見張無忌行動怪異,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開方用藥,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卻自得其樂的賞起花來,教他如何不怒?但於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終於強忍怒氣,卻已滿臉黑氣,不住的呼吸喘氣。 只見張無忌看了一會花草,點點頭,若有所悟,回進房來,說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 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張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們崑侖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這一定要請你治一治。」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我為甚麽要救他親人的性命?」 何太沖一驚,問道:「小兄弟,你貴姓,令尊令堂是誰?」張無忌道:「我姓張,先父是武當派的第五弟子。」何太沖一凜:「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 武當派著實了得,他家學淵源,料來必有些本事。」當即慘然長嘆,說道:「張兄弟,令尊在世之時,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 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說道:「令尊令堂死後,家師痛哭了幾場,常跟我們眾弟子說,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友。 張兄弟,你何不早說?早知你是張五俠的令郎,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 張無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記仇,便道:「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銀血蛇的蛇毒。」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金銀血蛇?」張無忌道:「不錯,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但夫人臉頰腫脹,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 何先生,請你瞧瞧夫人的腳,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 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時,果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幾個紫黑色齒痕,但細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尋,決計看不出來。 何太沖一見之下,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說道:「不錯,不錯,當真每足趾上都有齒痕,小兄弟實在高明,實在高明。 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療治。 小妾病癒之後,我必當重重酬謝。」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甚麽風寒中邪,陽虛陰虧,都是胡說八道!她足趾上的齒痕,你們七隻大飯桶怎地瞧不出來?」雖是罵人,語調卻是喜氣洋洋。 張無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們不知病源,那也難怪,都放了他們回去罷。」 何太沖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駕光臨,再留這些庸醫在此,不是惹人厭嗎?春兒,每人送一百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去。」 那七個庸醫死裡逃生,無不大喜過望,急急離去,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何太沖又把這個「小庸醫」跟自己鎖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醫」齊為愛妾殉葬。 張無忌道:「請叫僕婦搬開夫人卧床,床底有個小洞,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沖不等僕婦動手,右手抓起一隻床腳,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果見床底有個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煙火來,薰出毒蛇,斬牠個千刀萬劍!」 張無忌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你殺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來了。」何太沖道:「原來如此。 中間的原委,倒要請教。」這「請教」兩字,自他業師逝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 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何太沖道:「這叫做『靈脂蘭』嗎?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 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艷,想不到竟是禍胎。」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靈脂蘭』其莖如球,顏色火紅,球莖中含有劇毒。 咱們去掘起來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 男弟子不便進房,詹春等六個女弟子都在旁邊。 聽得張無忌這般話,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果見上下的球莖色赤如火。 兩名女弟子聽說莖中含有劇毒,那敢用手去碰? 張無忌道:「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放在土缽之中,加入雞蛋八枚,雞血一碗,搗爛成糊,搗葯時務請小心,不可濺上肌膚。」詹春答應了,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 張無忌又要了兩根尺許長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 過不多時,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 張無忌將葯糊倒在地下,圍成一個圓圈,卻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說道:「待會見到異狀,各位千萬不可出聲,以免毒蛇受到驚嚇,逃得無影無蹤。 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眾人依言而為。 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後取出火種,將靈脂蘭的葉子放在蛇洞前燒了起來。 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蛇身血紅,頭頂卻有個金色肉冠。 那蛇緩緩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長約莫八寸;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 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聲。 這種異相毒蛇必有劇毒,自不必說,眾人武功高強,倒也不懼,但若將之驚走了,只怕夫人的惡疾難治。 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慢慢爬進了靈脂蘭葯糊圍成的圓圈之中。 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上一撥。 那蛇行動快如電閃,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蛇已鑽入竹筒。 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無法再進,只急得胡胡而叫。 張無忌用竹棒將另一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鑽了進去。 張無忌忙取過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 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眾人一直戰戰兢兢、提心弔膽,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張無忌道:「請拿幾桶熱水進來,將地下洗刷乾凈,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 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又命眾人取來雄黃、明礬、大黃、甘草等幾味藥材,搗爛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銀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時胡胡的叫了起來。 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應。 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從竹筒中出來,繞著銀蛇所居的竹筒遊走數匝,狀甚焦急,突然間急竄上床,從五姑的棉被中鑽了進去。 何太沖大驚。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張無忌搖搖手,輕輕揭開棉被,只見那金冠血蛇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 張無忌臉露喜色,低聲道:「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現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 過了半炷香時分,只見那蛇身子腫脹,粗了幾有一倍,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張無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從床上躍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銀蛇。 張無忌道:「好了,每日這般吸毒兩次,我再開張一張消腫補虛的方子,十天之內,便可痊癒。」何太沖大喜,將張無忌讓到書房,說道:「小兄弟神乎其技,這中間的緣故,還要請教。」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金冠銀冠的一對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並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但有一個特點,性喜食毒。 甚麽砒霜、鶴頂紅、孔雀膽、鴆酒等等,無不喜愛。 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竟將這對金銀血蛇給引了來。」何太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適才我用雄黃等葯焙灸那銀冠雌蛇,金冠雄蛇為了救牠伴侶,便到夫人腳趾上吸取毒血相喂。 此後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吸取毒血,如此反覆施為,便可將夫人的體內毒質去盡。」說到這裡,想起一事:「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其中必定另有緣故。」一時想不明白,也就不提。 當日何太沖在後堂設了筵席,款待張無忌與楊不悔。 張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說起來於峨嵋派的聲名有累,因此當何太沖問起她的來歷時,含糊其辭,不加明言。 過了數日,五姑腫脹漸消,精神恢復,已能略進飲食。 張無忌便出言告辭,何太沖苦苦挽留,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覆。 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腫脹全消。 ※※※ 五姑備了一席精緻酒筵,親向張無忌道謝,請了詹春作陪。 五姑容色雖仍憔悴,但俏麗一如往昔,何太沖自是十分歡喜。 詹春乘著師父高興,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 何太沖呵呵笑道:「春兒,你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將來自會把『崑侖兩儀劍』劍法傳他,那麽他從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師父,倘若不是這姓蘇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劍,弟子不會去拿他,便不會碰到張世兄。 固然師父和五姑洪福齊天,張世兄醫道高明,可是這姓蘇的小子,說來也有一份小小功勞啊。」 五姑向何太沖道:「你收了這許多弟子,到頭來誰也幫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大功。 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個罷,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便道:「好罷,我收便收他,可是有個條款。」五姑道:「甚麽啊?」何太沖正色道:「他投入我門下之後,須得安心學藝,可不許對春兒痴心妄想,意圖娶她為妻,這個我卻是萬萬不準的。」 詹春滿臉通紅,把頭低了下去。 五姑卻吃吃的笑了起來,說道:「啊喲,你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卻難道禁止徒兒們婚配嗎?」 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著詹春說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 只見一名小鬟托著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 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顏色金黃,甜香撲鼻。 何太沖道:「張兄弟,這是本山的名產,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叫『琥珀蜜梨酒』,為外地所無,不可不多飲幾杯。」心下尋思:「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來?此事須當緩圖,千萬不可急躁。」 張無忌本不會飲酒,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來,正要放到唇邊,突然懷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的低鳴起來。 張無忌心中一動,叫道:「此酒飲不得。」眾人一怔,都放下酒杯。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兒游到酒杯之旁,探頭將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 張無忌將牠關回竹筒,放了銀冠雌蛇出來,也喝了一杯。 這對血蛇互相依戀,單放雄蛇或是雌蛇,決不遠去,同時十分馴善,但若雙蛇同時放出,那不但難以捕捉回歸竹筒,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 五姑笑道:「小兄弟,你這對蛇兒會喝酒,當真有趣得緊。」張無忌道:「請命人捉一狗子或是貓兒過來。」那小鬟應道:「是!」便要轉身退出。 張無忌道:「這位姊姊等在這裡別去,讓別人去捉貓狗。」過了片刻,一名僕人牽了一頭黃狗進來。 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黃狗的口裡。 那黃狗悲吠幾聲,隨即七孔流血而斃。 五姑嚇得渾身發抖,道:「酒里有毒──誰──誰要害死我們啊,張兄弟,你又怎知道?」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喜食毒物,牠們嗅到酒中毒藥的氣息,便高興得叫了起來。」 何太沖臉色鐵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聲道:「這毒酒是誰叫你送來的?」那小鬟驚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從大廚房拿來──」何太沖道:「你從大廚房到這裡,遇到過誰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見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說話,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何太沖、五姑、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是臉有懼色。 原來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 張無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卻在暗中察看。 你想,這對金銀血蛇當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於蛇毒傳入她的體內?顯然易見,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藥,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銀血蛇。 從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 何太沖尚未說話,突然門帘掀起,人影一幌,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已被人點中了穴道。 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一點兒也不錯,是我下的毒!」 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頭髮花白,雙目含威,眉心間聚有煞氣。 那女子對何太沖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你待我怎樣?」 五姑臉現懼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元配夫人班淑嫻,本是她的師姊。 何太沖見妻子衝進房來,默然不語,只是哼了一聲。 班淑嫻道:「我問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樣?」何太沖道:「你不喜歡這少年,那也罷了。 但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嫻怒道:「這裡的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古腦兒整死了,也好耳目清涼。」拿起裝著毒酒的酒壺搖了搖,壺中有聲,還余有大半壺,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沖面前,說道:「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既被這小子發覺,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 這一杯毒酒,任誰喝都是一樣,老鬼,你來分派罷。」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在手。 班淑嫻是崑侖派中的傑出人物,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入門較他早,武功修為亦不在他手下。 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洒,深得這位師姊歡心。 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高手爭鬥而死,不及留下遺言。 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各不相下。 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沖,兩人合力,勢力大增,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便無法與之相抗,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 他懷恩感德,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 少年時還不怎樣,兩人年紀一大,班淑嫻顯得比何太沖老了十多歲一般。 何太沖借口沒有子嗣,便娶起妾侍來。 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分敬畏。 但怕雖然怕,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對妻子便又多怕三分。 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心想:「我自己當然不喝,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故。」便站起身來,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說道:「孩子,你喝了這杯酒。」 楊不悔大驚,適才眼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那裡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強灌。 張無忌冷冷的道:「我來喝好了。」何太衝心中過意不去,並不介面。 班淑嫻因心中懷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眼見得手,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了,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冷冷的道:「你這少年古里古怪,說不定有解毒之葯。 若是你來代喝,一杯不夠,須得將毒酒喝乾凈了。」 張無忌眼望何太沖,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那知他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 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 張無忌心中冰涼,暗想:「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難,他們竟袖手旁觀,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後,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裡,這事能辦到嗎?」詹春眼望師父。 何太沖點了點頭。 詹春便道:「好罷,我會送她去。」心中卻想:「崑侖山橫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那裡?」 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顯無絲毫誠意,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多說也是枉然,冷笑道:「崑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原來如此。 何先生,取酒給我喝罷!」 何太沖一聽,心下大怒,又想須得儘快將他毒死,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計,害死五姑,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當即提起大半壺毒酒,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 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放聲大哭。 班淑嫻冷笑道:「你醫術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補上幾指,倒轉劍柄,在何太沖、詹春、五姑、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說道:「兩個時辰之後,再來放你們。」她點穴之時,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不敢閃避。 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說道:「都出去!」她最後出房,反手帶上房門,連聲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時未必便會死。」強忍疼痛,暗自運氣,以謝遜所授之法,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穴,隨即在自己的頭上拔下幾根頭髮,到咽喉中一陣撩撥,喉頭髮癢,哇的一聲,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 何太沖、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都是大為驚訝。 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苦於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空有身極高的武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張無忌覺得腹中仍然疼痛,但搜肚嘔腸,再也吐不出來了,心想先當脫此危境,再設法除毒,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 那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張無忌一試之下,解之不開,此時事勢緊迫,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當即將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張,不見有人,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待會兒妻子查問起來,又有風波,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崑侖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迹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當下深深吸一口氣,便要縱聲呼叫,向妻子示警。 張無忌已料到此著,從懷裡摸出一顆黑色藥丸,塞在五姑口中,說道:「這是一顆『鳩砒丸』,十二個時辰之後,五夫人斷腸裂心而死。 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裡外的大樹之上,作有標誌,三個時辰之後,何先生可派人去取。 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那麽反正是個死,多一個人相陪也好。」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聲道:「小兄弟,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穴,但憑你兩個孩子,卻也闖不出去。」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這顆『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卻也無人能解。」何太沖道:「好,你解我的穴道,我親自送你出去。」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張無忌在他「天柱」、「環跳」、「大椎」、「商曲」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見效。 這一來,兩人均自暗服。 張無忌心道:「他崑侖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沖卻想:「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手法怪異,當真了不起。 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張三丰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 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 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 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 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心念一動,道:「你拿茶壺過來,給我喝幾口茶。」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不敢對自己施甚麽手腳,便提起茶壺,喂他飲茶,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卻不吞下,對準了自己肘彎里的「清冷淵」用力一噴,一條水箭筆直衝出,嗤嗤有聲,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 張無忌來到崑侖山三聖堂後,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畏妻寵妾,懦弱猥瑣,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崑侖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 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金花婆婆、滅絕師太諸人之下。 我先前但見他庸懦顢頇,沒想到他身為崑侖派掌門,果然有人所難及之處。 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臉上胸口,立時便須送命。」 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說道:「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張無忌搖了搖頭。 何太沖急道:「我是崑侖掌門,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發作,那便如何是好?」張無忌道:「毒性不會便發。」何太沖嘆了口氣,道:「好罷,咱們悄悄出去。」 兩人跳出窗去,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登時解了她的穴道,手法輕靈無比。 張無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色來。 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攜著一人,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從側門走出。 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進,出了後花園的側門,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 但見屋宇連綿,門戶覆疊,若不是何太沖帶領,張無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沒崑侖派弟子攔阻,也未必便能闖出去。 一離三聖堂,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左手拉著張無忌,展開輕功,向西北方疾行。 張無忌給他帶著,身子輕飄飄的,一躍便是丈余,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宛似凌空飛行,這一來,對何太沖和崑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 自知腹內毒質未凈,伸左手從懷裡摸出兩粒解毒藥丸,咽入肚中,這才寬心。 正行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何太沖──何太沖──給我站住了──」這聲音順風傳來,似乎極為遙遠,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嫻的口音。 何太沖微一遲疑,當即立定了腳步,嘆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們兩個快些走罷,內人追趕而來,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張無忌心想:「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 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更不是甚麽『鳩砒丸』,只是一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 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給她服用,還多了幾丸在身邊,不免嚇了你一跳。」何太沖又驚又怒,又是寬心,喝道:「當真不是毒藥?」張無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 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何太沖──何太沖──你逃得了嗎?」聲音又近了些。 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不禁怒不可遏,拍拍拍拍四個耳光,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滿口都是鮮血。 張無忌心下大悔:「我好胡塗,怎能告知他真相?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忙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倒騎龍」,往他手掌迎擊過去。 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原是威力無窮,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如何以之抵擋崑侖派掌門的招式?何太沖側身略過,拍的一掌,打在張無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 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一招無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 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停。 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但饒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疼痛不堪。 他正打得起勁,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 班淑嫻見張無忌並不抵禦,未免無趣,說道:「你打那女娃子試試。」何太沖身形斜轉,拍的一聲,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 楊不悔吃痛,登時哇哇大哭。 張無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何太沖不理,伸掌又給楊不悔一下。 張無忌縱起身來,一頭撞在他懷中。 班淑嫻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義,那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倖之徒。」 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滿臉通紅,抓住張無忌後頸,往外丟出,喝道:「小雜種,見你的爹娘去罷!」這一下使上了真力,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 張無忌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腦漿迸裂。 ※※※ 驀地里旁邊一股力道飛來,將張無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帶在一旁。 張無忌驚魂未定,站在地下,眯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 只見離身五尺之處,站著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這書生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以自己夫婦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但那書生長袖一卷,便即消解,將張無忌帶在一旁,顯然武功奇高。 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只是雙眉略向下垂,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不免略帶衰老凄苦之相。 他不言不動,神色漠然,似乎心馳遠處,正在想甚麽事情。 何太沖咳嗽一聲,問道:「閣下是誰?為何橫加插手,前來干預崑侖派之事?」 那書生淡淡的道:「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在下楊逍。」 他「楊逍」兩字一出口,何太沖、班淑嫻、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呼叫。 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喜之情,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 只聽得刷刷兩聲,兩名崑侖女弟子長劍出鞘,倒轉劍柄,遞給師父師母。 何太沖橫劍當腹,擺一招「雪擁藍橋」勢。 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葉蕭蕭」,這兩招都是崑侖派劍法中的精奧,看來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厲之極的後著。 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只須手腕一抖,劍光暴長,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 兩人此時勁敵當前,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 楊逍卻似渾然不覺,但聽張無忌那一聲叫喊中充滿了喜悅,微覺奇怪,向他臉上一瞥。 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鼻腫目青,早給何太沖打得不成樣子,但滿心歡喜之情,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 張無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伯伯嗎?」楊逍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張無忌指著楊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兒啊。」拉過楊不悔來,說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們終於找到他了。」 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九成倒是不信,但於他是不是爸爸,卻也並不關心。 只問:「我媽呢?媽媽怎麽還不從天上飛下來?」 楊逍心頭大震,抓住張無忌肩頭,說道:「孩子,你說清楚些。 她──她是誰的女兒,她媽媽是誰?」他這麽用力一抓,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痛到心底。 張無忌不肯示弱,不願呼痛,但終究還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她是你的女兒,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 楊逍本來臉色蒼白,這時更加沒半血色,顫聲道:「她──她有了女兒?她──她在那裡?」忙俯身抱起楊不悔,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掌後面頰高高腫起,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幾分紀曉芙的俏麗。 正想再問,突然看到她頸中的黑色絲絛,輕輕一拉,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給紀曉芙的明教「鐵焰令」,這一下再無懷疑,緊緊摟住了楊不悔,連問:「你媽媽呢?媽媽呢?」 楊不悔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我在尋她。 你看見她嗎?」 楊逍見她年紀太小,說不清楚,眼望張無忌,意示詢問。 張無忌嘆了口氣,說道:「楊伯伯,我說出來你別難過。 紀姑姑被她師父打死了,她臨死之時── 」楊逍大聲喝道:「你騙人,你騙人!」 只聽得喀的一聲,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 咕咚、咕咚,楊逍和張無忌同時摔倒。 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兩人雙劍齊出,分別指住了楊逍咽喉和眉心。 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 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人的手裡,真兇是誰雖不確知,但崑侖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 何氏夫婦跟他驀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那知他竟突然暈倒,當真是天賜良機,立時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嫻道:「斬斷他雙臂再說。」何太沖道:「是!」 這時楊逍兀自未醒。 張無忌斷臂處劇痛,只痛得滿頭大汗,心中卻始終清醒,眼見情勢危急,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百會穴」上輕輕一點。 「百會穴」和腦府相關,這麽一震,楊逍立時醒轉,一睜開眼,但覺寒氣森森,一把長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著青光一閃,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待要出招擋架,為勢已然不及,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動彈不得,當下一股真氣運向左臂。 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突覺劍尖一溜,斜向一旁,劍刃竟不受力,宛如斬上了甚麽又滑又韌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湧出,還是斬傷了他。 便在此時,楊逍的身子猛然間貼地向後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後拉扯一般。 班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後急滑,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嘴巴、胸膛,劃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入數分。 這一招實是極險,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半寸,楊逍已是慘遭開膛剖腹之禍。 他身子滑出,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 這兩下動作,本來全是絕不可能,但見他膝不曲,腰不彎,斗然滑出,斗然站直,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詭,又和殭屍無異。 楊逍身剛站起,雙腳踏出,喀喀兩響,何氏夫婦雙劍斷折。 他兩腳出腳雖有先後,但迅如電閃,便似同時踏出一般。 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法上的造詣,楊逍武功再強,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數怪異,於重傷之餘突然脫身反擊。 何氏夫婦驚駭之下,竟不及收劍。 楊逍跟著雙足踢出,兩柄劍上折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分向兩人飛去。 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但覺虎口一震,半身發熱,雖將劍頭格開,卻已吃驚不小,急忙抽身後退,一站西北,一站東南,雖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斷劍,但陽劍指天,陰劍向地,兩人雙劍合璧,使的是崑侖派「兩儀劍法」,心中雖然惶急,卻仍是氣定神閑,端凝若山。 崑侖派「兩儀劍法」成名垂數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劍法之一,何氏夫婦同門學藝,從小練到老,精熟無比。 楊逍曾和崑侖派數度大戰,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雖然不懼,但知要擊敗二人,非在數百招之後不可,此刻心中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那有心情爭鬥?何況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若是流血不止,也著實兇險,於是冷冷的道:「崑侖派越來越不長進了,今日暫且罷手,日後再找賢伉儷算帳。」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伸右手拉起張無忌,也不見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間倒退丈余,一轉身,已在數丈之外。 何氏夫婦相顧駭然,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那裡敢追? ※※※ 楊逍帶著二小,一口氣奔出數里,忽然停住腳步,問張無忌道:「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他奔得正急,那知說停便停,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動半分。 張無忌收勢不及,向前猛衝,若非楊逍將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聽他這般問,喘了幾口氣,說道:「紀姑姑已經死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著捏斷我手臂。」 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隨即又問:「她──她怎麽會死的?」聲音已微帶嗚咽。 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雖然已嘔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藥,但毒質未曾去盡,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取出金冠血蛇,讓牠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由一一說了,待得說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 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死的言語,垂淚道:「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只要她肯答應,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繼承掌門人之位。 唉,曉芙啊,曉芙,你寧死也不肯答允。 其實,你只須假裝答允,咱們不是便可相會、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嗎?」 張無忌道:「紀姑姑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楊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曉芙的知己──豈知她師父卻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 張無忌道:「我答應紀姑姑,將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楊逍身子一顫,道:「不悔妹妹?」轉頭問楊不悔道:「孩子,乖寶貝,你姓甚麽?叫甚麽名字?」楊不悔道:「我姓楊,名叫不悔。」 楊逍仰天長嘯,只震得四下里木葉簌簌亂落,良久方絕,說道:「你果然姓楊,不悔,不悔。 好!曉芙,我雖強逼於你,你卻沒懊悔。」 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洒,年紀雖然稍大,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當真更易令女子傾倒。 紀曉芙被逼失身,終至對他傾心相戀,須也怪她不得。 以他此時年紀,這些情由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 張無忌左臂斷折,疼痛難熬,一時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藥,只得先行接上斷骨,采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折了兩根樹枝,用樹皮將樹枝綁在臂上。 楊逍見他小小年紀,單手接骨治傷,手法十分熟練,微覺驚訝。 張無忌綁紮完畢,說道:「楊伯伯,我沒負紀姑姑所託,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 咱們就此別過。」楊逍道:「你萬里迢迢,將我女兒送來,我豈能無所報答?你要甚麽,儘管開口便是,我楊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 張無忌哈哈一笑,說道:「楊伯伯,你忒也把紀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楊逍臉色大變,喝道:「你說甚麽?」 張無忌道:「紀姑姑沒將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 若是我有所求而來,我這人還值得託付嗎?」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貪利無義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一句也沒提途中的諸般困厄,說了那幾句話,躬身一揖,轉身便走。 楊逍道:「且慢!你幫我了這個大忙。 楊逍自來有仇必報,有恩必報。 你隨我回去,一年之內,我傳你幾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夫。」 張無忌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武功之高,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便只學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處,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往,何況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師父?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就算學得舉世無敵的武功,又有何用?當下說道:「多謝楊伯伯垂青,但晚輩是武當弟子,不敢另學別派高招。」 楊逍「哦」的一聲,道:「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俠──」 張無忌道:「殷六俠是我師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我受紀姑姑的囑託,送不悔妹妹到崑侖山來,對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 楊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慚愧,右手一擺,說道:「楊某深感大德,愧無以報,既是如此,後會有期。」身形幌動,已在數丈之外。 楊不悔大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但楊逍展開輕功,頃刻間已奔得甚遠,那「無忌哥哥」的呼聲漸漸遠去,終於叫聲和人影俱杳。

第十五回 奇謀秘計夢一場

張無忌和楊不悔萬里西來,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終於能不負紀曉芙所託,將她女兒送往楊逍手中,又不禁欣慰。 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沖、班淑嫻等崑侖派諸人碰面,便往山深處走去。 如此行了十餘日,臂傷漸癒,可是在崑侖山中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徑。 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亂石上休息,忽聽西北方傳來一陣犬吠之聲,聽聲音竟有十餘頭之多。 犬吠聲越來越近,似是追逐甚麽野獸。 犬吠聲中,一隻小猴子急奔而來,後股上帶了一枝短箭。 那猴兒奔到數丈外,打了個滾,牠股上中箭之後,不能竄高上樹,這時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來。 張無忌走過去一看,猴兒目光中露出乞憐和恐懼的神色。 張無忌觸動心事:「我被崑侖派眾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狽。」於是抱起猴兒,輕輕拔下短箭,從懷中取出草藥來,敷上箭傷的傷口。 便在此時,犬吠聲已響到近處,張無忌拉開衣襟,將猴兒放入懷中,只聽得汪汪汪幾聲急吠,十餘頭身高齒利的獵犬已將他團團圍住。 眾獵犬嗅得到猴兒的氣息,張牙舞爪的發威,一時還不敢撲將上來。 張無忌見這些惡犬露出白森森的長牙,神態兇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將懷中的猴兒擲出,群犬自會撲擊猴兒,不再和自己為難。 但他自幼受父親教誨,事事以俠義為重,雖對一頭野獸也不肯相負,當即縱身從群犬頭頂飛躍而過,邁開步子急奔。 群犬胡胡狂吠追來。 獵犬奔跑何等迅速,張無忌只逃出十餘丈,就被追上,只覺腿上一痛,已被一頭猛犬咬中,牢牢不放。 他急忙回身一掌,擊在那頭獵犬頭頂,這一掌出盡了全力,竟將那頭獵犬打得翻了個筋斗,昏暈過去。 其餘獵犬蜂擁撲上。 張無忌拳打足踢,奮力抵抗。 他臂傷未曾痊癒,左臂不能轉動,不久便被一頭惡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撲上亂咬,頭臉肩背到處被群犬利齒咬中,駭惶失措之際,隱隱似聽得幾聲清脆嬌嫩的呼叱,但聲音好像十分遙遠,他眼前一黑,便甚麽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見無數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體,他要張口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只聽得有人說道:「退了燒啦,或許死不了。」 張無忌睜開眼來,先看到一點昏黃的燈火,發覺自己睡在一間小室之中,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身前。 張無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說了這幾個字,猛覺全身火燙般疼痛,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惡大圍著狂咬。 那漢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樣?肚餓嗎?」張無忌道:「我──我在那裡?」各處傷口同時劇痛,又暈了過去。 待得第二次醒來,那中年漢子已不在室中。 張無忌想:「我明明活不長久了,何以又要受這許多折磨?」低下頭來,見胸前項頸、手臂大腿,到處都縛滿了布帶,一陣藥草氣息撲鼻,原來已有人在他傷處敷了傷葯。 從藥草的氣息之中,知替他敷藥那人於治傷一道所知甚淺,藥物之中是杏仁、馬前子、防風、南星諸味藥物,這些葯若是治瘋犬咬傷,用於拔毒,原具靈效,但咬他的並非瘋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損而非中毒,葯不對症,反而多增痛楚。 他無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漢子又來看他。 張無忌道:「大叔,多謝你救我。」那漢子冷冷的道:「這兒是紅梅山莊,我們小姐救你來的。 你肚餓了罷?」說著出去端了一碗熱粥進來。 張無忌喝了幾口,但覺胸口煩惡,頭暈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強起床,腳下虛飄飄的沒一點力氣,他自知失血過多,一時不易復元。 那漢子每日跟他送飯換藥,雖然神色間顯得頗為厭煩,但張無忌還是十分感激,只是見他不喜說話,縱有滿腹疑問,卻不敢多問。 這天見他拿來的仍是防風、南星之類藥物搗爛的葯糊,張開忌忍不住道:「大叔,這些葯不大對症,勞你駕給我換幾味成不成?」 那漢子翻著一對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爺開的藥方,還能錯得了嗎?你說葯不對症,怎地也將你死人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亂語,我們老爺聽到了就算不見怪,可是你也不能太過不識好歹啊。」說著將葯糊在他傷口上敷下。 張無忌只有苦笑。 那漢子道:「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大好了,該去向老爺、太太、小姐磕幾個頭,叩謝救命之恩。」張無忌道:「那是該當的,大叔,請你領我去。」 那漢子領著他出了小室,經過一條長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來到一座暖閣之中。 此時已屆初冬,崑侖一帶早已極為寒冷,暖閣中卻溫暖如春,可又不見何處生著炭火,但見閣中陳設輝煌燦爛,榻上椅上都舖著錦緞軟墊。 張無忌一生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自顧衣衫污損,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實是大不相稱,不由得自慚形穢。 暖閣中無人在內,那漢子臉上的神色卻極為恭謹,躬身稟道:「那給狗兒咬傷的小子好了,來向老爺太太叩頭道謝。」說了這幾句話後,垂手站著,連透氣也不敢使勁。 過了好一會,只見屏風後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向張無忌斜睨了一眼,發話道:「喬福,你也是的,怎麽把他帶到這裡?他身上臭蟲虱子跳了下來,那怎麽辦啊?」喬福應道:「是,是!」 張無忌本已局促不安,這時更羞得滿臉通紅,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並無替換衣服,確是生滿了虱子跳蚤,心想這位小姐說得半點不錯。 但見她一張鵝蛋臉,烏絲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甚麽綾羅綢緞,閃閃發光、腕上戴著金鐲,這等裝飾華貴的小姐,他也從來沒有見過,心想:「我被群犬圍攻之時,依稀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喝止。 那位喬福大叔又說,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當叩謝才是。」於是跪下磕頭,說道:「多謝小姐搭救,我終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間格格嬌笑起來,說道:「喬福,喬福,你怎麽啦?你作弄這傻小子,是不是?」喬福笑道:「小鳳姊姊,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幾個頭,你也不是受不起啊。 這傻小子沒見過世面,見了你當是小姐啦!可是話得說回來,咱們家裡的丫鬟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還尊貴些。」張無忌一驚,忙站起身來,心想:「糟糕!原來她是丫鬟,我可將她認作了小姐。」臉上又紅又白,尷尬非常。 小鳳忍著笑,向張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 他臉上身上血污未除,咬傷處裹滿了布條,自知極是穢臭難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鑽了進去。 小鳳舉袖掩鼻道:「老爺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頭了,去見見小姐罷。」說著遠遠繞開張無忌,當先領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蟲跳到了自己身上。 張無忌隨在小鳳和喬福之後,一路上見到的婢僕家人個個衣飾華貴,所經屋宇樓閣無不精緻極麗。 他十歲以前在冰火島,此後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蝶谷,飲食起居均極簡樸,當真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會,來到一座大廳之外,只見廳上扁額寫著「靈獒營」三字。 小鳳先走進廳去,過了一會,出來招手。 喬福便帶著張無忌進廳。 張無忌一踏進廳,便吃了一驚。 但見三十餘頭雄健猛惡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個身穿純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張虎皮椅上,手執皮鞭,喝道:「前將軍,咽喉!」一頭猛犬急縱而起,向站在牆邊的一個人咽喉中咬去。 張無忌見了這等殘忍情景,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卻見那狗口中咬著一塊肉,踞地大嚼。 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來是個皮製的假人,周身要害之處掛滿了肉塊。 那女郎又喝道:「車騎將軍!小腹!」第二條猛犬竄上去便咬那個假人的小腹。 這些猛犬竟是習練有素,應聲咬人,部位絲毫不爽。 張無忌一怔之下,立時認出,當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這些惡犬,再一回想,依稀記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這女郎的聲音。 他本來只道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這許多苦楚,原來全是出於她之所賜,忍不住怒氣填胸,心想:「罷了,罷了!她有惡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 早知如此,寧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養傷。」撕下身上的繃帶布條,拋在地上,轉身便走。 喬福叫道:「喂,喂!你干甚麽呀?這位便是小姐,還不上前磕頭?」張無忌怒道:「呸!我多謝她?咬傷我的惡犬,不是她養的嗎?」 那女郎轉過頭來,見到他惱怒已極的模樣,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過來。」 張無忌和她正面相對,胸口登時突突突的跳個不住,但見這女郎容顏嬌媚,又白又膩,斗然之間,他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敢看她,本來是全無血色的臉,驀地里漲得通紅。 那女郎笑道:「你過來啊。」張無忌抬頭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陣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過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惱了我啦,是不是呢?」張無忌在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這許多苦頭,如何不惱?但這時站在她身前,只覺她吹氣如蘭,一陣陣幽香送了過來,幾欲昏暈,那裡還說得出這個「惱」字,當即搖頭道:「沒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張無忌道:「我叫張無忌。」朱九真道:「無忌,無忌!嗯,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來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這裡。」說著指一指身旁一張矮凳。 張無忌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驚心動魄的魔力,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下,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說不出的歡喜,當即畢恭畢敬的坐下。 小鳳和喬福見小姐對這個又臟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嬌聲喝道:「折衝將軍!心口!」一隻大狗縱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 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塊已被別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脅下的肉塊,吃了起來。 朱九真怒道:「饞嘴東西,你不聽話嗎?」提起皮鞭,走過去刷刷兩下。 那鞭上生滿小刺,鞭子抽過,狗背上登時出現兩條長長的血痕。 那狗卻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嗚嗚發威。 朱九真喝道:「你不聽話?」長鞭揮動,打得那狗滿地亂滾,遍身鮮血淋漓。 她出鞭手法靈動,不論那猛犬如何竄突翻滾,始終躲不開長鞭的揮擊。 到後來那狗終於吐出肉塊,伏在地下不動,低聲哀鳴。 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牠奄奄一息,才道:「喬福,搭下去敷藥。」喬福應道:「是,小姐!」將傷犬抱出廳去,交給專職飼狗的狗仆照料。 群犬見了這般情景,盡皆心驚膽戰,一動也不敢動。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將軍!左腿!」「威遠將軍!右臂!」「征東將軍!眼睛!」一頭頭猛犬依聲而咬,都沒錯了部位。 她這數十頭猛犬竟都有將軍封號,她自己指揮若定,儼然是位大元帥了。 朱九真轉頭笑道:「你瞧這些畜牲賤嗎?不狠狠的打上一鞭子,怎會聽話?」張無忌雖在群犬爪牙之下吃過極大苦頭,但見那狗被打的慘狀,卻也不禁惻然。 朱九真見他不語,笑道:「你說過不惱我,怎地一句話也不說?你怎麽到西域來的?你爹爹媽媽呢?」 張無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師父和父母的名字,當真辱沒了他們,便道:「我父母雙亡,在中原難以存身,隨處流浪,便到了這裡。」朱九真道:「我射了那隻猴兒,誰叫你偷偷藏在懷裡啊?餓得慌了,想要吃猴兒肉,是不是?沒想到自己險些給我的狗兒撕得稀爛。」張無忌漲紅了臉,連連搖頭,道:「我不是想吃猴兒肉。」 朱九真嬌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別賴的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學過甚麽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將軍』打得頭蓋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錯啊。」 張無忌聽她說自己打死了她的愛犬,甚是歉然,說道:「我那時心中慌亂,出手想是重了。 我小時候胡亂跟爹爹學過兩三年拳腳,並不會甚麽武功。」 朱九真點了點頭,對小鳳道:「你帶他去洗個澡,換些像樣的衣服。」小鳳抿嘴笑道:「是!」領了他出去。 張無忌戀戀不捨,走到廳門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著他,遇到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嫣然一笑。 張無忌羞得連頭髮根子中都紅了,魂不守舍,也沒瞧到地下的門檻,腳下一絆,登時跌了個狗吃屎。 他全身都是傷,這一摔跤,好幾處同時劇痛,但不敢哼出聲來,忙撐持著爬起。 小鳳吃吃笑道:「見到我家小姐啊,誰都要神魂顛倒。 可是你這麽小,也不老實嗎?」 張無忌大窘,搶先便行。 走了一會,小鳳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換衣服嗎?」張無忌站定一看,但見前面門上垂著綉金軟簾,這地方從沒來過,才知自己慌慌張張的又走錯了路。 小鳳這丫頭好生狡獪,先又不說,直等他錯到了家,這才出言譏刺。 張無忌紅著臉低頭不語。 小鳳道:「你叫我聲小鳳姊姊,求求我,我才帶你出去。」張無忌道:「小鳳姊姊──」小鳳右手食指掂著自己面頰,一本正經的道:「嗯,你叫我干甚麽啊?」張無忌道:「求求你,帶我出去。」 小鳳笑道:「這才是了。」帶著他回到那間小室之外,對喬福道:「小姐吩咐了,給他洗個澡,換上件乾凈衣衫。」喬福道:「是,是!」答應得很是恭敬,看來小鳳雖然也是下人,但身份卻又比尋常婢僕為高。 五、六個男僕一齊走上,你一聲「小鳳姊姊」,我一聲「小鳳姊姊」的奉承。 小鳳卻愛理不理的,突然向張無忌福了一福。 張無忌愕然道:「你──怎麽?」小鳳笑道:「先前你向我磕頭,這時跟你還禮啊。」說著翩然入內。 喬福將張無忌把小鳳認作小姐、向她磕頭的事說了,加油添醬,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 張無忌低頭入房,也不生氣,只是將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語,在心坎里細細嘴嚼回味。 一會兒洗過澡,見喬福拿來給他更換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僕裝束。 張無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僕,如何叫我穿這等衣裳?」當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衣,只見一個個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膚。 心想:「待會小姐叫我前去說話,見我仍是穿著這等骯髒破衫,定然不喜。 其實我便是真的做她奴僕,供她差遣,又有甚麽不好?」這麽一想,登覺坦然,便換上了童僕的直身。 那知別說這一天小姐沒來喚他,接連十多天,連小鳳也沒見到一面,更不用說小姐了。 張無忌痴痴獃呆,只想著小姐的聲音笑貌,但覺便是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神態,也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 有心想自行到後院去,遠遠瞧她一眼也好,聽她向別人說一句話也好,但喬福叮囑了好幾次,若非主人呼喚,決不可走進中門以內,否則必為猛犬所噬。 張無忌想起群犬的兇惡神態,雖是滿腔渴慕,終於不敢走到後院。 又過一月有餘,他的臂骨已接續如舊,被群犬咬傷之處也已痊癒,但臂上腿上卻已留下了幾個無法消除的齒痕疤印,每當想起這是為小姐愛犬所傷,心中反有甜絲絲之感。 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數日便發作一次,每發一回,便厲害一回。 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將棉被裹得緊緊的,全身打戰。 喬福走進房來,他見得慣了,也不以為異,說道:「待會好些,喝碗臘八粥罷!這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說著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 張無忌直熬過午夜,寒毒侵襲才慢慢減弱,起身打開包裹,見是一套新縫皮衣,襯著雪白的長毛羊皮,心中也自歡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僕裝束,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僕了。 張無忌性情溫和,處之泰然,也不以為侮,尋思:「想不到在這裡一住月余,轉眼便要過年。 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這一過年,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盡歲尾,加倍有一番熱鬧氣像。 眾童僕忙忙碌碌,刷牆漆門、殺豬宰羊,都是好不興頭。 張無忌幫著喬福做些雜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來,心想給老爺、太太、小姐磕頭拜年,定可見到小姐,只要再見她一次,我便悄然遠去,到深山自覓死所,免得整日和喬福等這一干無聊童僕為伍。 ※※※ 好容易爆竹聲中,盼到了元旦,張無忌跟著喬福,到大廳上向主人拜年。 只見大廳正中坐著一對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婦,七、八十個童僕跪了一地,那對夫婦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邊便有兩名管家分發賞金。 張無忌也得到二兩銀子。 他不見小姐,十分失望,拿著那錠銀子正自發怔,忽聽得一個嬌媚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表哥,你今年來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聲音。 一個男子聲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來遲了嗎?」張無忌臉上一熱,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兩手掌心都是汗水。 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 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師哥這麽早便巴巴的趕來,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年呢,還是給表妹拜年?」說話之間,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 群仆紛紛讓開,張無忌卻失魂落魄般站著不動,直到喬福使勁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 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年輕男子。 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紅貂裘,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難描難畫。 那年輕的另一旁也是個女郎。 自朱九真一進廳,張無忌的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她臉,也沒瞧見另外兩個年輕男女是俊是丑,穿紅著綠?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賓主說些甚麽,他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中所見,便只朱九真一人。 其實他年紀尚小,對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無不神魂顛倒,如痴如呆,固不僅以張無忌為然。 何況朱九真容色艷麗,他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竟致傾倒難以自持,只覺能瞧她一眼,聽她說一句話,便喜樂無窮了。 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話。 朱九真道:「爸、媽,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話聲中帶著三分小女孩兒的撒嬌意。 主人夫婦微笑點頭。 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個大年初一可別拌嘴。」朱九真笑道:「媽,你怎麽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許欺侮我?」三個青年男女談笑著走向後院。 張無忌不由自主,遠遠的跟隨在後。 這天眾奴僕玩耍的玩耍,賭錢的賭錢,誰也沒有理他。 這時張無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長身玉立,雖在這等大寒天候,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緞袍,顯是內功不弱。 那女子穿著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條,言行舉止甚是斯文,說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個人都是十七、八歲年紀。 三人一路說笑,一路走向後院。 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陽指功夫,練得又深了兩層罷?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喲,你這不是要我好看嗎?我便是再練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們兩位誰都不用謙虛了,大名鼎鼎的『雪嶺雙姝』,一般的威風厲害。」朱九真道:「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師兄妹有商有量的進境快?你們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還不是一日千里嗎?」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抿嘴一笑,並不答話,竟是給她來個默認。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忙道:「那也不見得,你有兩位師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強過了我們嗎?」朱九真嗔道:「我們我們的?哼,你的師妹,自然是親過表妹了。 我跟青妹說著玩,你總是一股勁兒的幫著她。」說著扭過了頭不理他。 那青年陪笑道:「表妹親,師妹也親,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 表妹,你帶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門大將軍,好不好?眾將軍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 朱九真高興了起來,道:「好!」領著他們徑往靈獒營。 張無忌遠遠在後,但見三人又說又笑,卻聽不見說些甚麽,當下也跟入了狗場。 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後人。 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嬰,是武三通的後人,屬於武修文一系。 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 但百餘年後傳了幾代,兩家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 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俠郭靖為師,雖也學過「一陽指」,但武功近於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 那青年衛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溫柔和順,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可可,暗中都愛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齡相若,人均美艷,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家傳的武學又是不相上下,兩三年前就給崑侖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雪嶺雙姝」。 她二人暗中早就較上了勁,偏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難以取捨,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雖然客客氣氣,但二女唇槍舌劍,卻誰也不肯讓誰。 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反正她與衛璧同門學藝,日夕相見,比之朱九真要多佔便宜。 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仆放了眾猛犬出來。 諸犬聽令行事,無不凜遵。 衛璧不住口的稱讚。 朱九真很是得意。 武青嬰抿嘴笑道:「師哥,你將來是『冠軍』呢還是『驃騎』啊?」衛璧一怔,道:「你說甚麽?」武青嬰道:「你這麽聽真姊的話,真姊還不賞你一個『冠軍將軍』或是『驃騎將軍』甚麽的封號嗎?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衛璧俊臉通紅,眉間微有惱色,呸的一聲,道:「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狗嗎?」武青嬰微笑道:「眾將軍長侍美人妝台,搖尾乞憐,有趣得緊啊,有甚麽不好?」朱九真慍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師妹不知是甚麽?」 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知道失態,急忙掩嘴轉身。 武青嬰滿肚怒氣,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發作,站起身來,說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廝可真有規矩。 咱們在說笑,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邊偷聽,還敢笑上一聲兩聲。 師哥,我先回家去啦。」 朱九真忽然想起張無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將軍」,手上勁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氣,也別瞧不起這個小廝。 你武家功夫雖高,倘若三招之內能打倒這個低三下四的小廝,我才當真服了你。」 武青嬰道:「哼,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嗎?真姊,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 張無忌忍不住大聲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嗎?你難道又是甚麽神仙菩薩、公主娘娘了?」 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卻向衛璧道:「師哥,你讓我受這小廝的搶白,也不幫我。」 衛璧見著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心中早就軟了,他心底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可是知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自己蒙他傳授的最多不過十之一、二,要學絕世功夫,非討師妹的歡心不可,當下對朱九真笑道:「表妹,這個小廝的武功很不差嗎?讓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幫師妹,但轉念一想:「這姓張的小子不知是甚麽來路,讓表哥逼出他的根底來也好。」便道:「好啊,讓他領教一下武家的絕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人啊,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甚麽門派的弟子。」衛璧奇道:「這小廝所學的,不是府上的武功麽?」朱九真向張無忌道:「你跟表少爺說,你師父是誰,是那一派的門下。」 張無忌心想:「你們這般輕視於我,我豈能說起父母的門派,羞辱太師父和死去的父母?何況我又沒當真好好練過武當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沒學過甚麽武功,只小時候我爹爹指點過我一點兒。」朱九真道:「你爹爹叫甚麽名字?是甚麽門派的?」張無忌搖頭道:「我不能說。」 衛璧笑道:「以咱們三人的眼光,還瞧他不出嗎?」緩步走到場中,笑道:「小子,你來接我三招試試。」說著轉頭向武青嬰使個眼色,意思是說:「師妹莫惱,我狠狠打這小子一頓給你消氣。」 陷身在情網中的男女,對情人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留心在意,衛璧這一個眼色的含意,盡教朱九真瞧在眼裡。 她見張無忌不肯下場,向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表哥武功很強,你不用想勝他,只須擋得他三招,就算是給我掙面子。」說著在他肩頭拍了拍,意示鼓勵。 張無忌原知不是衛璧的敵手,若是下場跟他放對,徒然自取其辱,不過讓他們開心一場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已不禁意亂情迷,再聽她軟語叮囑,香澤微聞,那裡還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來,再艱難兇險的事也要拚命去干,挨幾下拳腳又算得甚麽?」迷迷惘惘的走到衛璧面前,獃獃的站著。 衛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兩聲,打了他兩記耳光。 這兩掌來得好快,張無忌待要伸手架擋,臉上早已挨打,雙頰都腫起了紅紅的指印。 衛璧既知他並非朱家傳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這兩掌也沒真使上內力,否則早將他打得齒落頰碎,昏暈過去。 朱九真叫道:「無忌,還招啊!」張無忌聽得小姐的叫聲,精神一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 衛璧側身避開,贊道:「好小子,還有兩下子!」閃身躍到他的背後。 張無忌急忙轉身,那知衛璧出手如電,已抓住他的後領,舉臂將他高高提起,笑道:「跌個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張無忌雖跟謝遜學過幾年武功,但一來當時年紀太小,二來謝遜只叫他記憶口訣和招數,不求實戰對拆,遇上了衛璧這等出自名門的弟子,自是縛手縛腳,半點也施展不開。 給他這麽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撐持,已然不及,砰的一響,額頭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鮮血長流。 武青嬰拍手叫好,格格嬌笑,說道:「真姊,我武家的武功還成嗎?」 朱九真又羞又惱,若說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衛璧,說他好罷,卻又氣不過武青嬰,只好寒著臉不作聲。 張無忌爬了起來,戰戰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見她秀眉緊蹙,心道:「我便送了性命,也不能讓小姐失了面子。」只聽衛璧笑道:「表妹,這小子連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會,說甚麽門派?」張無忌突然衝上,飛腳往他小腹上踢去。 衛璧笑著叫聲:「啊喲!」身子向後微仰,避開了他這一腳,跟著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後尚未收回的右腳,往外一摔。 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張無忌還是如箭離弦,平平往牆上撞去。 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躍,這才背脊先撞上牆,雖免頭骨破裂之禍,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頭都要斷裂,便如一團爛泥般堆在牆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身上雖痛,心中卻仍是牽挂著朱九真的臉色,迷糊中只聽她說道:「這小廝沒半點用。 咱們到花園中玩去罷!」語意中顯是氣惱之極。 張無忌也不知從那裡來的一股力氣,翻身躍起,疾縱上前,發掌向衛璧打去。 衛璧哈哈一笑,揮掌相迎,拍的一響,他竟身子一幌,退了一步。 原來張無忌這一掌,是他父親張翠山當年在木筏上所教「武當長拳」中的一招「七星手」。 「武當長拳」是武當派的入門功夫,拳招說不上有何奧妙之處。 但武當派武功在武學中別開蹊徑,講究以柔克剛,以弱勝強,不在以己勁傷敵,而是將敵人發來的勁力反激回去,敵人擊來一斤的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來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擊牆,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厲害。 當年覺遠大師背誦「九陽真經」,曾說到「以己從人,後發制人」,張三丰後來將這些道理化入武當派拳法之中。 若是宋遠橋、俞蓮舟等高手,自可在敵勁之上再加自身勁力。 張無忌所學粗淺之極,但在這一拳之中,不知不覺的也已含了反激敵勁的上乘武學。 衛璧但覺手上酸麻,胸口氣血震蕩,當即斜身揮拳,往張無忌後心擊去。 張無忌手掌向後揮出,應以一招「一條鞭」。 衛璧見他掌勢奇妙,急向後閃時,肩頭已被他三根指頭掃中,雖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嬰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輸了一招。 衛璧在意中人之前,這個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時和張無忌放對時,眼看對方年紀既小,身份又賤,實是勝之不武,只不過拿他來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嬰一粲,因此拳腳上都只使二、三成力,這時連吃兩次小虧,大喝一聲:「小鬼,你不怕死嗎?」呼的一聲,發拳當胸打了過去。 這招「長江三疊浪」中共含三道勁力,敵人如以全力擋住了第一道勁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著第三道勁力又洶湧而來,若非武學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傷。 張無忌見對方招式凌厲,心中害怕,當下更無思索餘裕,記得當年父親在海上木筏上所教手法,雙臂迴環,應以一招「井欄」。 這一招博大精深,張無忌又怎能領會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際,順手便使了出來。 衛璧右拳打出,正中張無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影無蹤,一驚之下,喀喇一響,那第二道勁力反彈過來,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斷。 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勁力便發不出來,否則張無忌不懂得這招「井欄」的妙用,兩人都要同時重傷在這第三道勁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嬰齊聲驚呼,奔到衛璧身旁察看他的傷處。 衛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時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嬰心疼情郎受傷,兩人不約而同的揮掌向張無忌打去。 張無忌一招震斷衛璧的手臂,自己也被撞得險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雙掌打來。 他渾忘了閃避,雙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時吐了一口鮮血。 可是他心中的憤慨傷痛,尤在身體上的傷痛之上,暗想:「我為你拚命力戰,為你掙面子,當真勝了,你卻又來打我!」 衛璧叫道:「兩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見他提起左掌,鐵青著臉,向張無忌打去。 張無忌急忙閃躍避開。 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傷,何必跟這小廝一般見識?是我錯啦,不該要你跟他動手。」憑她平時心高氣傲的脾氣,要她向人低頭認錯,實是千難萬難,若不是眼見情郎臂骨折斷,心中既惶急又憐惜,決不能如此低聲下氣。 豈知衛璧一聽,更加惱怒,冷笑道:「表妹,你小廝本領高強,你那裡錯了?只是我偏不服氣。」說著橫過左臂,將朱九真推在一旁,跟著又舉拳向張無忌打去。 張無忌待要退後避讓,武青嬰雙掌向他背心輕輕一推,使他無路可退,衛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樑,登時鼻血長流。 武青嬰遠比朱九真工於心計,她暗中相助師哥,卻不露痕迹,要使他臉上光彩,心中感激。 朱九真一見,心想:「你會幫師哥,難道我就不會幫表哥?」當下也即出手,上前夾攻。 張無忌的武功本來遠遠不如衛璧,再加朱武二女一個明助,一個暗幫,頃刻之間,給三人拳打足踢,連中七、八招,又吐了幾口鮮血。 他憤慨之下,形同拚命,將父親教過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掃數使將出來,雖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腳均無威力,但所學實是上乘家數,居然支持了一盞茶時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裡來的臭小子,卻到朱武連環庄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眼見衛璧舉起左掌,運勁劈落,當下左肩猛撞,將張無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 衛璧斷臂處越來越痛,不願跟這小廝多所糾纏,這一掌劈下,已然使上了十成力。 張無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覺勁風撲面,自知決計抵擋不住,但仍是舉起雙臂強擋。 驀地里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且慢!」藍影幌動,有人自旁竄到,舉手擋開了衛璧這一掌。 看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格,衛璧竟然立足不定,急退數步,眼見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藍袍之人身法快極,縱過去在他肩後一扶,衛璧這才立定。 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嬰叫道:「朱伯父!」衛璧喘了口氣,才道:「舅舅!」 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長齡。 衛璧受傷斷臂,事情不小,靈獒營的狗仆飛報主人,朱長齡匆匆趕到,見到三人已在圍攻張無忌。 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待見衛璧猛下殺手,這才出手救了張無忌一命。 朱長齡橫眼瞪著女兒和衛武二人,滿臉怒火,突然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兒一個耳光,大聲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孫越來越長進了。 我生了這樣的乖女兒,將來還有臉去見祖宗於地下嗎?」 朱九真自幼即得父母寵愛,連較重的呵責也沒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父親重重的打了一個耳光,一時眼前天旋地轉,不知所云,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朱長齡喝道:「住聲,不許哭!」聲音中充滿威嚴,聲音之響,只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當即住聲。 朱長齡道:「我朱家世代相傳,以俠義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輔佐一燈大師,在大理國官居宰相,後來助守襄陽,名揚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孫不肖,到了我朱長齡手裡,竟會有這樣的女兒,三個大人圍攻一個小孩,還想傷他性命。 你說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雖是呵責女兒,但這些話衛璧和武青嬰聽在耳里,句句猶如刀刺,均覺無地自容。 張無忌渾身劇痛,幾欲暈倒,咬緊牙齒拚命支撐,才勉強站立,心中卻仍明白,聽了朱長齡這番言語,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俠義中人。」只見朱長齡氣得麵皮焦黃,全身發顫,不住地呼呼喘氣,衛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對。 張無忌見朱九真半邊粉臉腫起好高,顯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見她又羞又怕的可憐神態,想哭卻不敢哭,只是用牙齒咬著下唇,便道:「老爺,這不關小姐的事。」他話一出口,不禁嚇了一跳,原來自己說話嘶啞,幾不成聲,自是咽喉處受了衛璧重擊之故。 朱長齡道:「這位小兄弟拳腳不成章法,顯然從未好好的拜師學過武藝,全憑一股剛勇之氣,拚死抵抗,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 你們三個卻如此欺侮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平日師長父母的教誨,可還有半句記在心中嗎?」他這一頓疾言厲色的斥責,竟對衛璧和武青嬰也絲毫不留情面。 張無忌聽著,反覺惶悚不安。 朱長齡又問起張無忌何以來到庄中,怎地身穿童僕衣衫,一面問,一面叫人取了傷葯和接骨膏來給他和衛璧治傷,朱九真明知父親定要著惱,但不敢隱瞞,只得將張無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給群犬咬傷、自己如何救他來山莊的情由說了。 朱長齡越聽眉頭越皺,聽女兒述說完畢,厲聲喝道:「這位張兄弟義救小猴,大有仁俠心腸,你居然拿他當做廝仆。 日後傳揚出去,江湖上好漢人人要說我『驚天一筆』朱長齡是個不仁不義之徒。 你養這些惡狗,我只當你為了玩兒,那也罷了,那知膽大妄為,竟然縱犬傷人?今日不打死你這丫頭,我朱長齡還有顏面廁身於武林嗎?」 朱九真見父親動了真怒,雙膝一屈,跪在地下,說道:「爹爹,孩兒再也不敢了。」朱長齡兀自狂怒不休,衛璧和武青嬰齊跪下求懇。 張無忌道:「老爺──」朱長齡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爺?我痴長你幾歲,最多稱我一聲前輩,也就是了。」張無忌道:「是,是。 朱前輩。 這件事須也怪不得小姐,她確是並非有意的。」 朱長齡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紀,竟是這等胸襟懷抱,你們三個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該生氣,可是這件事實在太不應該,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徑,豈是我輩俠義道的所作所為?既是小兄弟代為說情,你們都起來罷。」衛璧等三人含羞帶愧,站了起來。 朱長齡向餵養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惡犬呢?都放出來。」狗仆答應了,放出群犬。 朱九真見父親臉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聲叫道:「爹。」朱長齡冷笑道:「你養了這些惡犬來傷人,好啊,你叫惡犬來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兒知錯了。」 朱長齡哼了一聲,走入惡犬群中,拍拍拍拍四聲響過,四條巨狼般的惡犬已頭骨碎裂,屍橫就地。 旁人嚇得呆了,都說不出話來。 朱長齡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見他身形飄動,一個藍影在狗場上繞了一圈,三十餘條猛犬已全被擊斃,別說噬咬抗擊,連逃竄幾步也來不及。 他一舉擊斃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號令,給攻了個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風似電,掌力更是凌厲之極。 衛璧、武青嬰、張無忌只看得撟舌不下。 朱長齡將張無忌橫抱在臂彎之中,送到自己房中養傷。 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齊過來照料湯藥。 張無忌被群犬咬傷後失血過多,身子本已衰弱,這一次受傷不輕,又昏迷了數日,稍待清醒,便自己開了張療傷調養的藥方,命人煮葯服食,這才好得快了。 朱長齡見他用藥如神,更是驚喜交集。 在這二十餘日的養傷期間,朱九真常自伴在張無忌床邊,唱歌猜謎、講故事說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細心體貼,無微不至。 張無忌傷癒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 她跟父親學武之時,對張無忌也毫不避忌,總是叫他在一旁觀看。 朱長齡曾兩次露出口風,有收他為徒之意,願將一身武功相傳,但見他並不介面,此後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極盡親厚,與自己家人弟子絲毫無異。 朱家武功與書法有關,朱九真每日都須習字,也要張無忌伴她一起學書。 張無忌自從離冰火島來到中土後,一直顛沛流離、憂傷困苦,那裡有過這等安樂快活的日子? ※※※ 轉眼到了二月中旬,這日張無忌和朱九真在小書房中相對臨帖。 丫鬟小鳳進來稟報:「小姐,姚二爺從中原回來了。」 朱九真大喜,擲筆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這時候才來。」牽著張無忌的手,說道:「無忌弟,咱們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沒給我買齊了東西。」 兩人攜手走向大廳。 張無忌問道:「姚二叔是誰?」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結義兄弟,叫做千里追風姚清泉。 去年我爹爹請他到中原去送禮,我托他到杭州買胭脂水粉和綢緞,到蘇州買繡花的針線和圖樣,又要買湖筆徽墨、碑帖書籍,不知他買齊了沒有。」跟著解說,朱家莊僻處西域崑侖山中,精緻些的物事數千里內都無買處。 崑侖山和中土相隔萬里,來回一次動輒兩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購買大批用品了。 兩人走進廳門,只聽得一陣嗚咽哭泣之聲,不禁都吃了一驚,進得廳來,更是驚詫,只見朱長齡和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漢子都跪在地下,相擁而泣。 那漢子身穿白色喪服,腰系了一根草繩。 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長齡放聲大哭,叫道:「真兒,真兒!咱們的大恩人張五爺,張──張五爺──他──他──已死了!」朱九真驚道:「那怎麽會?張恩公──失蹤了十年,不是已安然歸來麽?」 姚清泉嗚咽著道:「咱們住得偏僻,訊息不靈,原來張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齊自刎身亡。 我還沒上武當山,在陝西途中就已聽到消息。 上山後見到宋大俠和俞二俠,才知實情,唉──」 張無忌越聽越驚,到後來更無疑惑,他們所說的「大恩人張五爺」,自是自己的生父張翠山,眼見朱長齡和姚清泉哭得悲傷,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淚,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我一直不說自己身世,這時說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給他們瞧得小了。」 過不多時,只聽得院內哭聲大作,朱夫人扶著丫鬟,走出廳來,連連向姚清泉追問。 姚清泉悲憤之下,也忘了向義嫂見禮,當即述說張翠山自刎身亡的經過。 張無忌雖然強忍,不致號哭出聲,但淚珠已滾滾而下。 大廳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淚,誰也沒留心到他。 朱長齡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聲響,將身邊一張八仙桌打塌了半邊,說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說給我聽,上武當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那些人?」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訊息,本來早該回來急報大哥,但想須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緊。 原來上武當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數著實不少,小弟暗中到處打聽,這才耽擱了日子。」當下將少林、崆峒、峨嵋各派、海沙、巨鯨、神拳、巫山等幫會中,凡是曾上武當山去勒逼張翠山的,諸如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等的名字都說了出來。 朱長齡慨然道:「二弟,這些人都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咱們本來是一個也惹不起的。 可是張五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咱們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給他報此深仇。」 姚清泉拭淚道:「大哥說得是,咱哥兒倆的性命,都是張五爺救的,反正已多活了這十多年,再交還給張五爺,也就是了。 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沒能見到張五爺的公子,否則也可轉達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請他到這兒來,大夥兒儘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輩子。」 朱夫人絮絮詢問這位張公子的詳情。 姚清泉只道他受了重傷,不知在何處醫治,似乎今年還只有八、九歲年紀,料想張三丰張真人定要傳以絕世武功,將來可能出任武當派的掌門人。 朱長齡夫婦跪下拜謝天地,慶幸張門有後。 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帶去送給張恩公的千年人蔘王、天山雪蓮、玉獅鎮紙、烏金匕首等等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當山上,請宋大俠轉交給張公子。」朱長齡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轉頭向女兒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 朱九真攜著張無忌的手,走到父親書房,指著牆上一幅大中堂給他看。 那中堂右端題著七字:「張公翠山恩德圖」。 張無忌從未到過朱長齡的書房,此時見到父親的名諱,已是淚眼模糊,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野,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銀鉤、右手揮鐵筆,正和五個兇悍的敵人惡鬥。 張無忌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雖然面貌並不肖似,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看到自己的影子。 地下躺著兩人,一個是朱長齡,另一個便是姚清泉,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 左下角繪著一個青年婦人,滿臉懼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著一個女嬰。 張無忌凝目細看,見女嬰嘴邊有一顆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 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 朱九真指著圖畫,向他解釋。 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長齡為了躲避強仇,攜眷西行,但途中還是給對手追上了。 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 敵人正要痛下毒手,適逢張翠山路過,仗義出手,將敵人擊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 依時日推算,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島前所為。 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後,神色黯然,說道:「我們住得隱僻,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訊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 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於是忙請姚二叔攜帶貴重禮物,前去武當山拜見,那知道──」說到這裡,一名書僮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 朱九真匆匆回房,換了一套素凈衣衫,和張無忌同到後堂。 只見堂上已擺列兩個靈位,素燭高燒,一塊靈牌上寫著「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另一塊寫著「張夫人殷氏之靈位」。 朱長齡夫婦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 張無忌跟著朱九真一同跪拜。 朱長齡撫著他頭,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 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你雖跟他不相識,無親無故,但拜他一拜,也是應該的。」 當此情境,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張恩公」的兒子,心想:「那姚二叔傳聞有誤,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此時我便明說,他們也一定不信。」 忽聽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謝爺──」朱長齡咳嗽一聲,向他使個眼色,姚清泉登時會意,說道:「那些謝儀該怎麽辦?要不要替恩公發喪?」朱長齡道:「你瞧著辦罷!」 張無忌心想:「你明明說的是『謝爺』,怎地忽然改為『謝儀』?謝爺,謝爺?難道說的是我的義父嗎?」 ※※※ 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餘生的義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穩? 次晨起身,聽得腳步細碎,鼻中聞到一陣幽香,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走進房來。 張無忌一驚,道:「真姊,怎──怎麽你給我──」朱九真道:「傭僕和丫鬟都走乾凈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甚麽緊?」張無忌更是驚奇,問道:「為──為甚麽都走了?」 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要他們回自己家去,因為在這兒危險不過。」她頓了一頓,說道:「你洗臉後,爹爹有話跟你說。」 張無忌胡亂洗了臉。 朱九真給他梳了頭,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 這所大宅子中本來有七、八十名婢僕,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 朱長齡見二人進來,說道:「張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英雄氣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個十年八載,可是眼下突起變故,逼得和你分手,張兄弟千萬莫怪。」說著託過一隻盤子,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十二錠白銀,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說道:「這是愚夫婦和小女的一點微意,請張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日後當再相會──」說到這裡,聲音嗚咽,喉頭塞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雖然年輕無用,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 府上眼前既有危難,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 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甚麽忙,也當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長齡勸之再三,張無忌只是不聽。 朱長齡嘆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險。 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決不向第二人泄漏機密,也不得向我多問一句。」 張無忌跪在地下,朗聲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若是我向旁人泄漏,多口查問,教我亂刀分屍,身敗名裂。」 朱長齡扶他起來,探首向窗外一看,隨即飛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確無旁人,這才回進書房,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我跟你說的話,你只可記在心中,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以防隔牆有耳。」張無忌點了點頭。 朱長齡低聲道:「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還帶了一個人來,此人姓謝名遜,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無忌大吃一驚,身子發顫。 朱長齡又道:「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 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殺傷了許多仇人,只是好漢敵不過人多,終於身受重傷。 姚二弟為人機智,救了他逃到這裡,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 對方人多勢眾,我們萬萬抵敵不住。 我是捨命報恩,決意為謝大俠而死,可是你跟他並無半點淵源,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張兄弟,我言盡於此,你快快去罷!敵人一到,玉石俱焚,再遲可來不及了。」 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又驚又喜,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處,問道:「他在哪──」朱長齡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許說話。 敵人神通廣大,一句話不小心,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 你忘了適才的重誓麽?」張無忌點了點頭。 朱長齡道:「我已跟你說明白了,張兄弟,你年紀雖小,我卻當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絕無隱瞞。 你即速動身為要。」張無忌道:「你跟我說明白後,我更加不走了。」 朱長齡沉吟良久,長嘆一聲,毅然道:「好!咱們今後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說。 事不宜遲,須得動手了。」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身旁放著幾個包袱,似要遠行。 張無忌東瞧西望,卻不見義父的影蹤。 朱長齡晃著火摺,點燃了一個火把,便往大門上點去。 頃刻間火光衝天而起,火頭延向四處,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 西域天山、崑侖山一帶,自來盛產火油,常見油如湧泉,從地噴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 朱家莊廣廈華宅,連綿里許,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燒極是迅速。 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畢生積蓄,無數心血,旦夕間化為灰燼,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 這等血性男子,世間少有。」 當晚朱長齡夫婦、朱九真、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 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由姚清泉率領,在洞外戒備。 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敵人尚未趕到。 第三日晚間,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 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只是頗為悶熱。 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笑問:「無忌弟,你猜猜看,為甚麽這裡如此炎熱?你可知咱們是在甚麽地方?」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登時醒悟:「啊,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聰明。」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 敵人大舉來襲之時,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只有向遠處搜尋,絕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 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雖是極盼和義父相見,一敘別來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機,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自己怎能輕舉妄動?倘若誤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緊,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過?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熱漸減,各人展開毛毯,正要就寢,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遠遠傳來,不多時便到了頭頂。 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雖在地底,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傳下聲音。 但聽得馬蹄聲雜沓,漸漸遠去。 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後共有五批,有崑侖派的、崆峒派的、巨鯨幫的,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 每一批少則七、八人,多則十餘人,兵刃鏗鏘,健馬嘶吼,無不口出惡言,聲勢洶洶。 張無忌心想:「我義父若非雙目失明,又受重傷,那會將你們這些么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遠,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鐵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經過之人聽見。 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說道:「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朱長齡點了點頭。 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鐵門緩緩開了。 他提著一盞火油燈,走進鐵門。 這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在姚清泉背後張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里而卧。 張無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登時熱淚盈眶。 只所姚清泉低聲道:「謝大俠覺得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突然間勁風響處,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跟前砰的一聲,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出,飛出鐵門,重重摔在地下。 只聽謝遜大聲叫道:「少林派的,崑侖派的,崆峒派的眾狗賊,來啊,來啊,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 朱長齡叫道:「不好,謝大俠神志迷糊了。」走到門邊,說道:「謝大俠,我們是你朋友,並非仇敵。」謝遜冷笑道:「甚麽朋友?花言巧語,騙得倒我嗎?」大踏步走出鐵門,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這一掌勁力凌厲,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 朱長齡不敢擋架,轉身閃避,謝遜左手一拳直擊他面門。 朱長齡逼不得已,舉臂架開,身子一幌,退了兩步。 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禁嚇得呆了。 那謝遜拳掌如風,凌厲無比,朱長齡不敢與抗,只是退避。 謝遜一掌擊不中朱長齡,掃在石牆之上,但見石屑紛飛,若是中在人體,那還了得?那謝遜長發披肩,雙目如電,臉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勢越來越猛烈。 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 朱長齡見他拳掌攻到,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 謝遜砰砰兩拳,登時將那桌子打得粉碎。 張無忌茫然失措,張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見這個「謝遜」絕不是他義父金毛獅王謝遜。 他義父雙眼早盲,這人卻目光炯炯。 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朱長齡背靠石壁,已是退無可退,但並不出手招架,叫道:「謝大俠,我不是你的敵人,我不還手。」那大漢毫不理會,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叫道:「謝大俠,你相信了嗎?」那大漢喝道:「狗賊,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 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顫聲道:「你是我恩公義兄,便打死我,我也不還手。」那大漢狂笑道:「不還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拳,齊中胸腹。 朱長齡「啊」的一聲慘呼,身子軟倒。 那大漢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 張無忌搶上一步,舉臂拚命擋格,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一震之下,幾乎氣也透不過來,當下不顧生死,叫道:「你不是謝遜,你不是──」那大漢怒道:「你這小鬼知道甚麽?」舉腳向他踢去。 張無忌閃身避開,大叫:「你冒充金毛獅王,不懷好意,假的,假的──」 朱長齡本已委頓在地,聽了張無忌的叫聲,當即掙扎爬起,指著那大漢叫道:「你──你不是──你騙我──」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射在那大漢臉上,身子向前一跌,順勢便點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 朱長齡重傷之後,已非那大漢的敵手,卻藉著噴血傾跌,出其不意,以家傳「一陽指」手法點中了他大穴。 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自己卻也已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 過了一會,朱長齡悠悠醒轉,問張無忌道:「他──他──」張無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隱瞞,你所說的恩公,便是家父。 金毛獅王是我義父,我怎會認錯?」朱長齡搖了搖頭,微微苦笑,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 張無忌道:「我義父雙目已盲,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綻。 我義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間無人知曉。 這人前來冒充,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回事。」 朱九真喜道:「無忌弟,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這可太好了,太好了。」 朱長齡兀自不信。 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侖的情由簡略說了。 姚清泉旁敲側擊,問他武當山上諸般情形,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聽他講得半點不錯,這才相信。 朱長齡卻仍感為難,說道:「倘若這孩子說謊,咱們得罪了謝大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對著那大漢的右眼,說道:「朋友,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你既要學他,便須學得到家些,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 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若不是這位小兄弟識破,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說著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問:「你到底是甚麽人?為甚麽冒充金毛獅王?」 那大漢怒道:「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 我開碑手胡豹是甚麽人?能受你逼供嗎?」 朱長齡「哦」的一聲,道:「開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胡豹大聲道:「天下各門各派,都知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姚清泉喝道:「你這人恁地惡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 朱長齡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腕,說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謝大俠,咱們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姚清泉道:「張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 大哥你若三心二意,決斷不下,眼前大禍可就難以避過。」朱長齡搖搖頭道:「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 張無忌道:「朱伯伯,這人決不是我的義父。 我義父外號叫作『金毛獅王』,頭髮是黃的。 這人卻是黑頭髮。」朱長齡沉吟半晌,點了點頭,攜著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來。」兩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後一座懸崖之下,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 朱長齡道:「小兄弟,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咱們自然非殺了他不可,但在動手之前,我須得心中確無半點懷疑,你說是不是?」 張無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閃,確也應當。 但這人絕非我義父,朱伯伯放心好了。」 朱長齡嘆了口氣,說道:「孩子,我年輕之時,曾上過不少人的當。 今日我所以不肯還手,以致身受重傷,還是識錯了人之故。 一錯不能再錯,此事干係重大,我死不足惜,卻無論如何,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 我本該問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方能真正放心,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 張無忌心下激動,道:「朱伯伯,你為了我爹爹和義父,把百萬家產都毀了,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我義父的情形,你便不問,我也要跟你說。」於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結筏回來的種種情由,一一說了,其中一大半經過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說得十分明白。 朱長齡反覆仔細盤問,將張無忌如何在冰火島上學武、如何送楊不悔西來、如何在崑侖三聖坳遭難等情,全都問得明白,聽得張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這才真的相信了,長長舒了口氣,仰天說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靈,祈請明鑒:朱長齡須當竭盡所能,撫養無忌兄弟長大成人。 只是強敵環伺,我武藝低微,實在未必挑得起這副重擔,萬望恩公時加佑護。」說罷跪倒在地,向天叩頭。 張無忌又是傷心,又是感激,跟著跪下。 朱長齡站起身來,說道:「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 唉!少林、峨嵋、崑崙、崆峒,那一派不是人多勢眾,武功高強?小兄弟,先前我決意拼了這條老命,殺得仇人一個是一個,以報令尊的大恩。 但今日撫孤事大,報仇尚在其次。 只是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避這場大難?連我這等偏僻之極的處所,他們也都找上來了,那裡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頓了一頓,又道:「謝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這幾年的日子,想來也甚慘。 唉,這位大俠對恩公恩嫂如此高義,我但盼能見他一面,死亦甘心。」 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島受苦,極是難過,心念一動,衝口說道:「朱伯伯,咱們一起到冰火島去,好不好?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見所受,不是兇殺流血,便是擔驚受怕。」朱長齡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是不是?」張無忌躊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況去冰火島途中海程艱險,未必能至,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險,大海無情,只要稍有不測,那便葬身於洪波巨濤之中。 朱長齡握住他雙手,瞧著他臉,說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務請坦誠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話聲誠懇已極。 張無忌此時心中,確是苦厭江湖上人心的險惡,極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見義父一面,如能死於義父懷抱之中,那麽一生更無他求。 在朱長齡面前,他也無法作偽隱瞞自己心事,於是緩緩點了點頭。 朱長齡不再多言,攜著張無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賊,確然無疑。」姚清泉點了點頭,手執匕首,走進密室。 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已然了帳。 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關上了鐵門,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順手便在靴底拂拭。 朱長齡道:「這賊子來此卧底,咱們的蹤跡看來已經泄漏,此地不可再居。」當下領著各人,從石洞中出來,行了二十餘里,轉過兩座山峰,進了一個山谷,來到一棵大樹旁的四、五間小屋前。 此時天將黎明,各人進了小屋後,張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鐮刀之類農具,但鍋灶糧食,一應俱全。 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 朱長齡重傷之下,卧床不起。 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和草鞋、包頭,給各人換上。 霎時之間,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雖然言談舉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細看,也不致露出馬腳。 在農舍住了數日,朱長齡因有祖傳雲南傷葯,服後痊癒很快,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 張無忌閑中靜觀,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顯然有遠行之計。 他知朱長齡為了報恩避仇,決意舉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島,心中極是歡喜。 ※※※ 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終於到了冰火島,終生得和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島上廝守,不禁面紅耳熱,一顆心怦怦跳動;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後,三人結成好友,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也不必擔心武林強仇明攻暗襲,為人若斯,自也更無他求了。 他想得歡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為日無多,直到中夜,仍未睡著。 正朦朧間,忽聽得板門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閃進房來。 張無忌微感詫異,鼻中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 他突然滿臉通紅,說不出的害羞。 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聲問道:「無忌弟,你睡著了嗎?」張無忌不敢回答,雙眼緊閉,假裝睡熟,過了一會,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張無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 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幾眼,便已心滿意足,心中固然無半分褻瀆的念頭,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也是從未有過。 這時見她半夜裡忽然走進房來,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難道有甚要緊事情,須得半夜裡來跟我說嗎?」便在此時,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著肩貞、神藏、曲池、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裡竟來點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喪:「啊,真姊定是試探我睡著之後,是否警覺?明兒她解了我穴道,再來嘲笑我一番。 早知如此,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嚇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說嘴。」 只見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而出,張無忌心道:「我快些解開穴道,跟在她身後,扮鬼嚇她,倒也好玩。」當即以謝遜所授的解穴之法沖解穴道。 但朱九真家傳的「一陽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個時辰,方始解開被點諸穴,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夠,又不欲令他知覺,因而使力極輕,否則他解穴之法再妙,卻也沖解不開。 待得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衣服,躍出窗去,四下里一片寂靜,那裡還有朱九真的影蹤? 他站在黑暗之中,頗感沮喪,忽爾轉念:「真姊明兒要笑我無用,讓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爭強鬥勝?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想到此處,登時心安理得。 這時已是初春,山谷間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時也睡不著,信步便順著一條小溪走去。 山坡上積雪初溶,雪水順著小溪流去,偶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相互撞擊,錚錚有聲。 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傳出格格一聲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張無忌微微一驚,心道:「真姊瞧見我了嗎?」卻聽得她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 張無忌心頭一震,幾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心中已然雪亮:「真姊點我穴道,那裡是跟我鬧著玩?她半夜裡來跟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又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 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自己寬解了一會,輕輕嘆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面走來,便在此時,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並肩而來。 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躲。 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似乎很是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 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似乎甚為惱怒,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裡干甚麽?」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這麽久沒見面了,今日難得到來,我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若是給無忌知覺了──」朱九真介面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睡得正香呢,待會去解開他穴道,管教他絕不知覺。」 張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不肯令我傷心失望。 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是絕無他念。 朱伯伯,你待我當真太好了。」 只聽朱長齡道:「雖是如此,一切還當小心,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朱九真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該回去了,只怕師父等我。」朱九真對他甚是依戀,說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跟你師父談一會。 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大家須得萬事齊備,不可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齊向西。 張無忌頗為奇怪,知道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怎麽事先沒聽他說過?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泄漏風聲,別累及義父才好。 他沉思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破綻,破綻,有甚麽破綻? 想到「破綻」兩字,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團,驀地里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公翠山恩德圖」中,為甚麽人人相貌逼肖,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錯,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絕不像張無忌自己,臉作長方。 聽朱長齡說,這幅畫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 畫上的張翠山,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 「啊,另有一節。 爹爹所使鐵筆桿直筆尖,形似毛筆。 那日他初回大陸,在兵器舖中買了一枝判官筆,還說輕重長短,將就可用,就是多了一隻鐵手之形,瞧來挺不順眼。 媽媽說一住定之後,就給他去另行鑄造。 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官筆,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 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甚麽都可畫錯,怎能將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想到此節,隱隱感到恐懼,內心已有了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無論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這就回去睡罷,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他想到「性命之憂」四字,登時全身一震,自己也不知為甚麽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來樹叢中另有房屋。 他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後,定了定神,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 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 有兩人背向張無忌,見不到面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 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的聽著,不住點頭。 張無忌心想:「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便是武莊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島,原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只聽得武青嬰道:「爹,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是好?」張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武莊主。」只聽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別去。 天下之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武烈一笑,說道:「這一下原來孤注一擲。 要是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想那謝遜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 張無忌聽到此處,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下來,不由得全身打戰,只聽武烈繼續道:「──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 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 衛璧說道:「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成了白痴。 依弟子見,咱們到得島上,不用跟他明槍交戰,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絕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 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 只是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來不碰毒藥,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喂毒。 到底要用甚麽毒藥,使他服食全不知覺,我可一竅不通了。」衛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 武烈轉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甚麽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全是假裝的,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齣戲演得逼真,一掌擊出,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 只聽他對朱九真笑道:「所以啊,這齣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 可千萬別露出絲毫馬腳。」 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甚麽?」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島,殺了謝遜,時候還長著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等你取到屠龍刀後,我可要將這小鬼一刀殺死!」 張無忌聽了她這麽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幾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咱們這般用計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 這小子也不是壞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龍刀後,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烈贊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俠義家風。」 朱長齡嘆道:「咱們這一步棋,實在也是情非得已。 武二弟,咱們出海之後,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倘若太近,會引起那小子的疑心,過分遠了,又怕失了聯絡。 這艄公舟師,可得費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的身份,怎地會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抵抗衛璧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使出了武當派武功的心法,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 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倘若用強,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 於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令我感動。 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而求他帶往冰火島去。 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是毒辣之至了。」 ※※※ 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諸般籌劃,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 他知朱長齡、武烈兩人武功極強,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 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擇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後來竟是發足狂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 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見已處身在一座雪嶺的叢林之內。 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麽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 西域苦寒,這時雖然已是春天,但山嶺間積雪未融。 他倉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嶺,那知反而泄漏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前面傳來一陣狼嗥,甚是凄厲可怖,張無忌走到一處懸崖上眺望,只見對面山坡上七、八條大灰狼仰起了頭,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顯是想要食之果腹,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深不見底的萬丈峽谷,無法過來。 他回頭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慢慢向上移動,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 此時相隔尚遠,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風,看來不用一個時辰,便能追到。 張無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寧可給餓狼分屍而食,也不能落入他們手中,苦受這群惡人折磨。」想到自己對朱九真這般痴心敬重,那知她美艷的面貌之下,竟藏著這樣一副蛇蠍心腸,他又是慚愧,又是傷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 樹林中長草齊腰,雖然也有積雪,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 他奔了一陣,心力交疲之下,體內寒毒突然發作,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便鑽入一叢長草,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石頭拿在手裡,要是給朱長齡等見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時便以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 回想這兩個多月來寄身朱家莊的種種經過,越想越難受:「崆峒派、華山派、崑侖派這些人恩將仇報,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內中真相原來如此──唉,媽媽臨死叮囑我甚麽話來?怎地我全然置之腦後?」 母親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幾句話,清晰異常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他熱淚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媽媽跟我說這幾句話之時,匕首已插入她胸口。 她忍著劇痛,如此叮囑於我,我卻將她這幾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 若不是我會沖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的陰謀,以他們布置的周密,我定會將他們帶到冰火島上,非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 他心意已決,靈台清明,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的含意,登時瞧得明明白白:朱長齡一料到他是張翠山之子,便出手擊斃群犬,掌擊女兒,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義過人的俠士;至於將廣居華廈付之一炬,雖然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卻又不值甚麽了。 其處事之迅捷果斷,實是可驚可畏。 他又想:「我在島上之時,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獃獃出神,十年之中,始終參解不透刀中的秘密。 義父雖然聰明,卻是直性子。 這朱長齡機智過人,計謀之深,遠遠勝我義父。 義父想不出,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後想,諸般念頭紛至沓來,猛聽得腳步聲響,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不會再逃往遠處──」朱長齡忙打斷他話頭,說道:「唉,不知真兒說錯了甚麽話,得罪了張兄弟。 我真擔心,他小小年紀,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嶺中有甚失閃,我便粉身碎骨,也對不起張恩公啊。」這幾句話說得宛然憂心如搗,自責甚深。 張無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 只聽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長草叢中拍打,張無忌全身蜷縮,一動也不敢動,幸而那林子佔地甚廣,要每一處都拍打到卻也無法辦到。 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 五人在叢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終沒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 其實五人所坐之處,和他相隔不過三丈,只是林密草長,將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長齡凝思片刻,突然大聲喝道:「真兒,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別?」朱九真一怔。 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 張無忌伏在草叢之中,卻將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 朱九真會意,便大聲道:「我跟他開玩笑,點了他的穴道,那想到無忌弟卻當了真。」說著縱聲叫道:「無忌弟,無忌弟,你快出來,真姊跟你賠不是啦。」聲音雖響,卻仍是嬌媚婉轉,充滿了誘惑之意。 她叫了一會,見無動靜,忽然哭了起來,說道:「爹爹,你別打我,別打我。 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啊。」朱長齡舉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劈拍作響,口中大聲怒喝。 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 武烈、衛璧、武青嬰三人在旁含笑而觀。 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可是聽著這聲音,仍是心下惻然,暗道:「幸而我瞧見你們的神情,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明知於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 朱氏父女料定張無忌藏身在這樹林之內,一個怒罵,一個哀喚,聲音越來越是凌厲。 張無忌雙手掩耳,聲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 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橫,縱身躍出,叫道:「你們搗甚麽鬼,難道還騙得倒我嗎?」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在這裡了!」張無忌叫道:「真姊,你好!」穿林而出,發足狂奔。 朱長齡和武烈飛身躍起,向他撲去。 張無忌死志早決,更無猶疑,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 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待他奔到峽谷邊上,朱長齡已追到身後,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張無忌只覺背心上奇痛徹骨,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緊緊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時,他足底踏空,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 他左足跟著跨出,全身向前急撲。 朱長齡萬沒料到他竟會投崖自盡,被他一帶,跟著向前傾出。 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若是立時放手反躍,自可保住性命。 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緣,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劃、化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便盡隨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諸東流了。 他稍一猶豫,張無忌下跌之勢卻絕不稍緩。 朱長齡叫道:「不好!」反探左手,來和自後衝到的武烈相握時,卻差了尺許,他抓著張無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開。 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萬丈深淵,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自頭頂傳來,霎時之間便聽不到了。 兩人沖開瀰漫谷中的雲霧,直向下墮。 朱長齡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臨危不亂,只覺身旁風聲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落,偶見峭壁上有樹枝伸出,他便伸手去抓,幾次都是差了數尺,最後一次總算抓到了,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樹枝吃不住力,喀喇一聲,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 但就這麽緩得一緩,朱長齡已有借力之處,雙足橫撐,使招「烏龍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樹,提起張無忌,將他放在樹上,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 張無忌見始終沒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喪已極,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論你如何折磨我,要我帶你去找我義父,那是一萬個休想。」 朱長齡翻轉身子,在樹枝上坐穩了,抬頭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見不到,呼聲也已聽不到了,饒是他藝高大膽,想起適才的死裡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說甚麽?我一點兒也不懂。 你可別胡思亂想。」 張無忌道:「你的奸謀已給我識破,那是全然無用的了。 便是逼著我去冰火島,我東南西北的亂指一通,大家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你當我不敢嗎?」 朱長齡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臉,總要著落在女兒身上,另圖妙策,一瞧四下情勢,向上攀援是決不可能,腳下仍是深不見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無出路,唯一的法子是沿著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於是向張無忌道:「小兄弟,你千萬不可瞎起疑心,總而言之,我決計不會逼迫你去找謝大俠。 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萬箭穿身,死無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虛言,心想他既寧可自盡,那麽不論如何逼迫,也決計無用,只有設法誘得他心甘情願的帶去。 張無忌聽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寬。 朱長齡道:「咱們從這裡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嗎?」張無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尋死?」朱長齡點點頭,取出短刀,剝下樹皮,搓成了一條繩子,兩端分別縛在自己和張無忌腰裡。 兩人沿著雪山斜坡,手腳著地,一步步向有陽光處爬去。 那峭壁本就極陡,加上凍結的冰雪,更是滑溜無比,張無忌兩度滑跌,都是朱長齡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的深谷。 張無忌心中並不感激,想:「你不過是想得到那屠龍寶刀,那裡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兩人爬了半天,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總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兩人站起身來,一步步的向前掙扎而行。 好容易轉過了那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朱長齡只叫得一聲苦,不知高低。 眼前茫茫雲海,更無去路,竟是置身在一個三面皆空的極高平台上。 那平台倒有十餘丈方圓,可是半天臨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當真是死路一條。 這大平台上白皚皚的都是冰雪,既無樹林,更無野獸。 張無忌反而高興,笑道:「朱伯伯,你花盡心機,卻到了這個半天吊的石台上來。 這會兒就有一把屠龍寶刀給你,你拿著它卻又如何?」 朱長齡叱道:「休得胡說八道!」盤膝坐下,吃了兩口雪,運氣休息半晌,心想:「此時雖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這裡再餓上一天,只怕再也難以脫困了。」於是站起身來,說道:「這裡前路已斷,咱們回去向另一邊找找出路。」 張無忌道:「我卻覺得這兒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長齡怒道:「這兒甚麽也沒有吃的,呆在這兒幹嘛?」張無忌笑道:「不食人間煙火更好,便於修仙練道啊。」 朱長齡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緊了,說不定他便縱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這兒多休息一會,我找到了出路,再來接你。 別太走近崖邊,小心摔了下去。」 張無忌道:「我生死存亡,何勞你如此掛懷?你這時還在妄想我帶你到冰火島去,勸你別白操了這份心了罷。」 朱長齡不答,逕自從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樹旁,向左首探路而行。 這一邊的山壁地勢更加兇險,只是不須顧到張無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個多時辰,來到一處懸崖之上。 眼前再無去路。 朱長齡臨崖浩嘆,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沒精打採的回到平台。 張無忌不用詢問,看到他的臉色,便知沒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陰毒難除,屈指計來,原是壽元將盡,不論死在那裡,都是一樣。 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做甚麽武林至尊,竟陪著我在這冰天雪地中活活餓死,可嘆可憐!」 他初時憎恨朱長齡陰狠奸險,墮崖出險之後還取笑他幾句,這時眼見生路已絕,朱長齡垂頭喪氣,心中反而憐憫他起來,溫言道:「朱伯伯,你年紀已大,甚麽榮華快活也都享過了,此刻便是死了,又有何憾?不用難過罷。」 朱長齡對張無忌一直容讓,只不過不肯死心,盼望最後終能騙動了他,帶領自己前往冰火島去,這時眼見生路已斷,而所以陷此絕境,全是為了這小子,一口怨氣那裡消得下去?雙眼中如要噴出烈火,惡狠狠的瞪視他。 張無忌見這個向來面目慈祥的溫厚長者陡間如同變成了一頭野獸,不由得大是害怕,一聲驚叫,站起來便逃。 朱長齡喝道:「這兒還有路逃嗎?」伸手向他背後抓去,決意盡情將他折磨一番,要他受盡了苦楚才死。 張無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見左側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個洞穴,更不思索,便鑽了進去。 嗤的一聲,褲管已被朱長齡扯去一塊,大腿也被抓破。 張無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內急鑽,突然間砰的一下,額頭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亂舞。 他知這時朱長齡已撕破了臉,甚麽兇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是拚命向洞里鑽去,至於鑽入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絕地,更難逃離對方毒手,已全無餘暇計及。 幸而那洞穴越往裡面越是窄隘,爬進十餘丈後,他已僅能容身,朱長齡卻再也擠不進來了。 張無忌又爬進數丈,忽見前面透進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 朱長齡又急又怒,叫道:「我不來傷你便是,快別走了。」張無忌卻那裡理他? 朱長齡運起內力,揮掌往石壁擊去,山石堅硬無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劇烈疼痛,石壁竟是紋絲不損。 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將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幾下,拍的一聲,一柄青鋼短刀斷為兩截。 朱長齡狂怒之下,勁運雙肩,向前一擠,身子果然前進了尺許,可是再想前行,卻已萬萬不能,堅硬的石壁壓在他胸口背心,竟然氣也喘不過來。 他窒息難受,只得後退,不料身子嵌在堅石之中,前進固是不能,後退卻也已不得,這一下他嚇得魂飛魄散,竭盡生平之力,雙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了尺許,猛覺得胸口一陣劇痛,竟已軋斷了一根肋骨。

第十六回 剝極而復參九陽

張無忌在狹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數丈,眼前越來越亮,再爬一陣,突然間陽光耀眼。 他閉著眼定一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 他大聲歡呼,從山洞裡爬了出來。 山洞離地竟然不過丈許,輕輕一躍,便已著地,腳下踏著的是柔軟細草,鼻中聞到的是清幽花香,鳴禽間關,鮮果懸枝,那想得到在這黑黝黝的洞穴之後,竟會有這樣一個洞天福地?這時他已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急奔,直奔了兩里有餘,才遇一座高峰阻路。 放眼四望,旦見翠谷四周高山環繞,似乎亘古以來從未有人跡到過。 四面雪峰插雲,險峻陡絕計無法攀援而入。 張無忌滿心喜歡,見草地上有七、八頭野山羊低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餘只猴兒跳躍相戲,看來虎豹之類猛獸身子笨重,不能逾峰而至。 他心道:「老天爺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這等仙境,給我做葬身之地。」 緩步回到入口處,只聽得朱長齡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來,在這洞里不怕悶死嗎?」張無忌大聲叫道:「這裡好玩得緊呢。」在矮樹上摘了幾枚不知名的果子,拿在手裡,已聞到一陣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鮮美絕倫,桃子無比爽脆,蘋果無比香甜,而梨子則遜其三分滑膩。 他把一枚果子擲進洞中去,叫道:「接著,好吃的來了!」 果子穿過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幾下,已砸得稀爛。 朱長齡連皮帶核的嘴嚼,越吃越是飢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給我幾個。」張無忌叫道:「你這人良心這麽壞,餓死也是應該的。 要吃果子,自己來罷。」朱長齡道:「我身子太大,穿不過山洞。」張無忌叫道:「你把身子切成兩半,不就能過來了嗎?」 朱長齡料想自己陰謀敗露,張無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餓死,以報此仇,胸口傷處又痛得厲害,破口大罵:「賊小鬼,這洞里就有果子,難道能給你吃一輩子嗎?我在外邊餓死,你不過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餓死。」張無忌不去理它,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飽了。 過了半天,突然一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 張無忌一怔之下,隨即醒悟,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松枝,想以濃煙熏自己出去,卻那知道洞內別有天地,便是焚燒千擔萬擔的松柴,也是無濟於事。 他想想好笑,假意大聲咳嗽。 朱長齡叫道:「小兄弟,快出來,我發誓決不害你就是。」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假裝昏去,自行走開。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衝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麗。 瀑布泄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有泄水的去路。 觀賞了半晌,一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清苔污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破的血痕,於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滌。 洗了一會,突然潑喇一聲,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魚,足有一尺多長,張無忌忙伸手去抓,雖然碰到了魚身,卻一滑滑脫了。 他附身潭邊,凝神瞧去,只見碧綠的水中十餘條大白魚來回遊動。 那捕魚的本事,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於是折了一條堅硬的樹枝,一端拗尖,在潭邊靜靜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魚游上水面,使勁疾刺下去,正中魚身。 他歡呼大叫,以尖枝割開魚肚,洗去了魚腸,再找些枯枝,從身邊取出火刀、火石、火絨生了個火,將魚烤了起來。 不久脂香四溢,眼見已熟,入口滑嫩鮮美,似乎生平從未吃過這般美味。 片刻之間,將一條大魚吃得乾乾凈凈。 次日午間,又去捉一尾大白魚烤食。 心想:「一時既不得便死,倒須留下火種,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於是圍了個灰堆,將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滅。 冰火島上一切用具全須自製,這般在野地里獨自過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當下便捏土為盆,舖草做床。 忙到傍晚,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於是摘了一大把鮮果,隔洞擲了過去。 他生怕朱長齡倘若吃了魚肉,力氣大增,竟能衝過洞來,那可糟了,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 第四日上,他正在起一座土灶,忽聽得幾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甚是緊迫。 他尋聲奔去,見山壁下一頭小猴摔在地上,後腳給一塊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來。 他過去捧開石塊,將猴兒拉起,但那猴兒右腿已然摔斷,痛得吱吱直叫。 張無忌折了兩根枝條作為夾板,替猴兒續上腿骨,找些草藥,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 雖然幽谷之中難覓合用的草藥,所敷的不具靈效,但憑著他的接骨手段,料得斷骨終能續上。 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十多天後,斷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長無事,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遙快活。 有時他見野山羊走過,動念想打來烤食,但見山羊柔順可愛,終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魚甚多,食物無缺。 過得幾天,在山溝里捉到幾隻雪雞,更是大快朵頤。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 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覺有隻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 他大吃一驚,急忙跳起,只見一隻白色大猿蹲在身旁,手裡抱著那隻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 那小猴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指著大白猿的肚腹。 張無忌聞到一陣腐臭之氣,見白猿肚上膿血模糊,生著一個大瘡,便叫道:「好,好!原來你帶病人瞧大夫來著!」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著一枚拳頭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承上。 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心想:「媽媽曾講故事說,崑侖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宴請群仙。 西王母未必真有,但崑侖山出產大蟠桃想是不假。」笑著接了,說道:「我不收醫金,便無仙桃,也給你治瘡。」伸手到白猿肚上輕輕一掀,不禁一驚。 原來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可是觸手堅硬之處,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 他在醫書上從未見識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腐爛,只怕是不治之症了。 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卻無險像,當下撥開猿腹上的長毛,再看那疔瘡時,更是一驚,只見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四邊用針線縫上,顯是出於人手,猿猴雖然聰明,決不可能用針線。 再細察疔瘡,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壓住血脈運行,以致腹肌腐爛,長久不愈,欲治此瘡,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 說到開刀治傷,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輕而易舉,只是手邊既無刀剪,又無藥物,那可就為難了,略一沉思,舉起一塊岩石,奮力擲在另一塊岩石之上,從碎石中撿了一片有鋒銳凌角的,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 那白猿年紀已是極老,頗具靈性,知道張無忌給它治病,雖然腹上劇痛,竟強行忍著,一動也不動。 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再斜角切開早已聯結的腹皮,只見它肚子里藏著一個油布包裹。 這一來更覺奇怪,這時不及察視包裹,將油布包放在一邊,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 手邊沒有針線,只得以魚骨做針,在牠腹皮上刺下一個個小孔,再將樹皮撕成細絲,穿過小孔打結,勉強補好,在創口敷上草藥。 忙了半天,方始就緒。 白猿雖然強壯,卻也是躺在地下動彈不得了。 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跡,打開包來看時,裡面原來是四本薄薄的經書,只因油布包得緊密,雖長期藏在猿腹之中,書頁仍然完好無損。 書臉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他一個也不識得,翻開來一看,四本書中儘是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間,卻以蠅頭小楷寫滿了中國文字。 他定一定神,從頭細看,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慢慢詠讀下去,突然心頭一震,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正是太師傅和俞二伯所授的《武當九陽功》的文句,但有時與太師傅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 他心中突突亂跳,掩卷靜思:「這到底是甚麽經書?為甚麽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而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處,登時記起了太師傅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太師傅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九陽真經》,圓寂之前背誦經文,太師傅、郭襄女俠、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得一部份,因而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進,數十年來分庭抗立禮,名震武林。」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不錯,太師傅說,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愣伽經的夾縫之中,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愣伽經了。 可是為甚麽在猿腹之中呢? ※※※ 這部經書,確然便是九陽真經,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 原來九十餘年之前,瀟湘子和伊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被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眼看無法脫身,剛好身邊有隻蒼猿,兩人心生一計,便割開蒼猿肚腹,將經書藏在其中。 後來覺遠、張三丰、楊過等搜索瀟湘子、伊克西二人身畔,不見經書,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請參閱《神鵰俠侶》)。 九陽真經的下落,成為武林中近百年來的大疑案。 後來瀟湘子和伊克西帶同蒼猿,遠赴西域,兩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牽制,遲遲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經書,最後來到崑侖山的驚神峰上,伊湘兩人互施暗算,鬥了個兩敗俱傷。 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從此留在蒼猿腹中。 瀟湘子的武功本比伊克西稍勝一籌,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由於反震之力,身受重傷,因之後來與伊克西相鬥時反而先行斃命。 伊克西臨死時遇見「崑侖三聖」何足道,良心不安,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那部經書是在這頭蒼猿的腹中。 但他說話之時神智迷糊,口齒不清,他說「經在猴中」,何足道卻聽做甚麽「經在油中」。 何足道信守然諾,果然遠赴中原,將這句「經在油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 覺遠無法領會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場絕大的風波,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 至於那頭蒼猿卻甚是幸運,在崑侖山中取鮮桃為食,得天地之靈氣,過了九十餘年,仍是縱跳如飛,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變成了一頭白猿。 只是那部經書藏在腹中,逼住腸胃,不免時時肚痛,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直至此日,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就這白猿而言,真是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當然也是猜想不出。 張無忌呆了半晌,自知難以索解,也就不去廢心多想了,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一口,但覺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可說各擅勝場。 張無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師傅當年曾說,若我習得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或能驅去體內的陰毒。 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於九陽真經,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經,那麽照書修習,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 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我照書修習便是。 便算我猜錯了,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甚而習之有害,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 他心無掛疑,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乾燥的所在,上面舖以乾草,再壓上三塊大石,生怕猿猴頑皮,玩耍起來你搶我奪,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 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先誦讀幾遍,背得熟了,然後參究體會,自第一句習起。 他心想,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驅去陰毒,但既被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總是不能出去。 幽谷中歲月正長,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分別。 就算練不成,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 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居然進展極速,只短短四個月時光,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 練完第一卷經書後,屈指算來,胡青牛預計他毒發斃命之期早已過去,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病像,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發作時也極輕微。 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一句:「呼吸九陽,抱一含元,此書可名九陽真經。」才知道果然便是太師傅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欣喜之餘,參習更勤。 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采了大蟠桃相贈,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 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體內陰毒已被驅得無影無蹤了。 他每日除了練功,便是與猿猴為戲,採摘到的果實,總是分一半給朱長齡,到也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可是朱長齡局促於小小的一塊平台之上,當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風透骨,這份苦處更是難以形容。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便已不畏寒暑。 只是越練到後來,越是艱深奧妙,進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最後一卷更練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圓滿。 他在這雪谷幽居,至此時已五年有餘,從一個孩子長成為身材高大的青年。 最後一兩年中,他有時興之所至,也偶然有從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遙望,以他那時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難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陰險狠詐,不由得不寒而慄,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尋煩惱、自投羅網?在這美麗的山谷中直至老死,豈不甚好? 這日午後,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揭過最後一頁之後,心中又是歡喜,又微微感到悵惘。 在山洞鑿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將四卷九陽真經、以及胡青牛的醫經、王難姑的毒經,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內,填上了泥土,心想:「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後,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得到這三部經書?」拾起一塊尖石,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張無忌埋經處」。 他在練功之時,每日里心有專註,絲毫不覺寂寞,這一日大功告成,心頭登時反覺空虛,兼之神功既成,膽氣登壯,暗想:「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我也已無懼於他,不妨去跟他說說話。」於是彎腰向洞里鑽去。 他進來時十五歲,身子尚小,出去時已是二十歲,長大成人,卻鑽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 他吸一口氣,運起了縮骨功,全身骨骼擠攏,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輕輕易易的便鑽了過去。 朱長齡依在石壁上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在家中大開宴席,廝役奔走,親朋曲奉,好不威風快活,突覺肩頭有人拍了幾下,一驚而醒,睜開眼來,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 朱長齡躍起身來,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 張無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張無忌。」朱長齡又驚又喜,又惱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長得這般高了。 哼,怎的一直不出來跟我說話?不論我如何求你,你總是不理?」張無忌微笑道:「我怕你給我苦頭吃。」 朱長齡左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喝道:「怎麽今天卻不怕了?」突然間掌心炙熱,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鬆手放開,自己胸口兀自隱隱生痛,嚇得退開三步,獃獃的瞪著他,問道:「你──你──這是甚麽功夫?」 張無忌練成了九陽神功之後,首次使用,竟有如此威力。 朱長齡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卻不得不撒掌松指。 他眼見朱長齡如此狼狽驚詫,心中自是得意,笑道:「功夫還使得嗎?」朱長齡心神未定,又問:「那──那是甚麽功夫?」張無忌道:「是九陽神功吧。」朱長齡吃了一驚,問道:「你怎樣練成的?」張無忌也不隱瞞,便將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從牠腹中取得經書、如何依法練習等事情一一說了。 這一番話只把朱長齡聽得又是妒嫉,又是惱怒,心想:「我在這絕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難以形容的苦頭,你這小子卻練成了奧妙無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處心積慮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對方給他採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斷,才養活他直至今日,但覺這小子過於幸運,自己卻太過倒楣,實在不公道之至,當下強忍怒氣,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陽真經呢?給我見識一下成不成?」 張無忌心想:「給你瞧一瞧那也無妨,難道你一時三刻便記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內,明天拿來給你看罷。」朱長齡道:「你已長得這般高大,怎能過那洞穴?」張無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縮著身子用力一擠,便這麽過來了。」朱長齡道:「你說我能擠過去麽?」張無忌點頭道:「明兒咱們一起試試,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呆在這個小小的平台上,確乎不好受。」他想自己運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處骨骼,當可助他通過洞穴。 朱長齡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舊惡,從前我頗有對不起你之處,萬望你多多原諒。」說著深深一揖。 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朱伯伯不必多禮,咱們明兒一起想法兒離開此處。」朱長齡大喜,問道:「你說能離開這兒嗎?」張無忌道:「猿猴既能進出,咱們也便能夠。」朱長齡道:「那你為甚麽不早出去?」 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從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給人欺侮,現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師傅、師伯師叔他們。」 朱長齡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後了兩步,突然間身形一幌,「啊喲」一聲,踏了個空,從懸崖旁摔了下去。 他這一下樂極生悲,竟然有此變故,張無忌大吃一驚,俯身到懸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嗎?」只聽下面傳來兩聲低微的呻吟。 張無忌大喜,心道:「幸好沒直摔下去,但怕已受了傷。」聽呻吟之聲相距不過數丈,凝神看時,原來懸崖之下剛巧生著一株松樹,朱長齡的身子橫在樹榦之上,一動不動。 張無忌瞧那形勢,躍下去將他抱上懸崖,憑著此時功力,當不為難,於是吸一口氣,看準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幹,輕輕躍下。 他足尖離那枝幹尚有半尺,突然之間,那枝幹竟倏地墮下,這一來空中絕無半點借力之處,饒是他練成了絕頂神功,但究竟人非飛鳥,如何能再飛上崖來?心念如電光般一閃,立時醒悟:「原來朱長齡又使奸計害我,他扳斷了樹枝,拿在手裡,等我快要著足之時,便鬆手拋下樹枝。」但這時明白已然遲了,身子筆直的墮了下去。 朱長齡在這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小平台上住了五年多,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無不爛熟於胸,他在黑暗中假裝摔跌受傷,量定張無忌定要躍下相救,果然奸計得逞,將他騙得墮下萬丈深谷。 朱長齡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將這小子摔成一團肉泥,終於出了我心頭這五年多來的惡氣!」拉著松樹旁的長藤,躍回懸崖,心想:「我上次沒能擠過那個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滿,以致擠斷了肋骨。 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來,我自然也能過去。 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後,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後練成神功,無敵於天下,豈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當即從洞穴中鑽了進去,沒爬得多遠,便到了五年前折骨之處。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鑽過,我當然更能鑽過。」想法原本不錯,只是有一點卻沒料到:「張無忌已練成了九陽神功中的縮骨之法。」 他平心靜氣,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許,可是到得後來,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決不可能。 他知道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於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挨了三尺。 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只覺一顆心跳得如同打鼓一般,幾欲昏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 那知進去時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 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便縮小肩頭的尺寸,這時雙手被四周岩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心中卻兀自在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 為甚麽我竟會擠在這裡?當真豈有此理!」 可是世上卻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具至上乘、聰明機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不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墜下去,煞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你這小子忒煞無用。 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一見面便又上了他的惡當,該死,該死!」 他自罵該死,其實卻在奮力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墮之勢稍微減緩,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 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恍恍,實是身不由己,全無半分著力之處,但覺耳旁風聲不絕,傾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別,便寄予這一刻關頭,但見丈許之外有個大雪堆,這時自也無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還是一塊白色岩石,當即在空中連番三個筋斗,向那雪堆撲去,身形斜斜畫了道弧線,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一聲,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 他苦練了五年有餘的九陽神功便於此時發生威力,藉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急縱,但從那萬尋懸崖上摔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凌厲,只覺腿上一陣劇痛,雙腿腿骨一齊折斷。 他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清醒,但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卻是塊大石頭,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了。」 他雙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滾向雪地,再檢視自己腿傷,吸一口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著一動也不動,至少也得一個月方能行走。 可是那也沒甚麽,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裡活生生的餓死。」 又想:「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但轉念一想:「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養傷,那也罷了,若是叫得一個惡人來,反而糟糕。」於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癒合。 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 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一生變成跛子,因此始終硬撐,半分也不移動,當真餓得耐不住了,便抓幾把雪塊充饑。 這三天中心裡只是想:「從今以後,我在世上務需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 日後豈能再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死。」 到得第四天傍晚間,他靜靜躺著用功,只覺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功卻似又有進展。 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之聲,跟著犬吠聲越來越近,顯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甚麽野獸。 張無忌吃了一驚:「難道是朱九真所養的惡犬嗎?嗯!她那些猛犬都已給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會養起來啊。」 凝目向雪地里望去,只見有一人如飛奔來,身後三條大犬狂吠追趕。 那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幾步,便摔一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拚命奔跑。 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圍攻之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苦於雙腿斷折,行走不得。 驀地里聽得那人長聲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倒他身上狠咬。 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犬聽得人聲,如飛撲至,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幾聲,撲上來便咬。 張無忌伸出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三頭惡犬登時滾倒,立即斃命。 他沒想到一彈指間便輕輕易易的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驚。 但聽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便問:「這位大哥,你給惡犬咬得很利害嗎?」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法行走。 請你勉力爬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口。」那人道:「是──是──」氣喘吁吁的掙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之處,「啊」的一聲,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動了。 兩人便是隔著這麽遠,一個不能過去,另一個不能過來。 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甚麽追你?」那人道:「我──夜裡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莊稼,見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爺在樹下說話,我不過走進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 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壁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 他正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招群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著一男一女。 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的平西將軍它們都死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 她所養的惡犬仍是各用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 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壁。 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裡!」 張無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發,滿臉鬍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想來也早給狗只咬死了。 她急於與衛壁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裡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罷!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 衛壁見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想,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對自己的奸惡之故,他可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糊里胡塗的一段初戀,當時為了一個姑娘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想撕下一條狗腿來生吃了,但惟恐朱九真與衛壁轉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她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兇,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 第二日早晨,一頭兀鷹見到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 這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將下來。 張無忌一伸手扭住兀鷹的頭頸,微一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但餓了三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撲了下來。 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饑,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待腿骨癒合。 接連數日,曠野中竟一個人也沒經過。 他身畔是三隻死狗,一個死人,好在隆冬嚴寒,屍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莫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 這日下午,他運了一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 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俯衝,離他身子約麽三尺,便急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 他忽然心想:「這一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故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逸,敵人也極難還擊。」 他所練的九陽真經純系內功與武學要旨,攻防的招數是半招都沒有的。 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禦;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伊克西放對。 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根底遠勝於覺遠及張三丰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儘是拳術的訣竅,並非一招一式的實用法門。 張無忌此時自己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漸進的傳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乘武術的要訣,日後自行體會領悟。 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只有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式《武當長拳》。 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溶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 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覆,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 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手提竹籃,快步走近。 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一聲,愕然停步。 張無忌凝目看時,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杈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生得極是醜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條纖秀。 她走近一步,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嗎?」張無忌道:「好像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的干甚麽?倒嚇我一跳。」張無忌道:「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裡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嗎?怎麽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條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裡怎麽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來,遞了給他。 張無忌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 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干麽不吃?」 張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也是絕無意味,此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丑,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這句話已有了幾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鬆自在,這句話不知不覺的便衝口而出, 那少女聽了,臉上忽現怒色,哼了一聲。 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 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你!你這醜八怪不是好人,難怪老天爺要罰你啊。 怎麽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張無忌心想:「我五年多不修發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那裡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裡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你啊,怎的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 張無忌見她這麽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詰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可多麽像媽。 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麽一副神氣。」想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 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甚麽心事?你這傻頭傻腦的傢伙,也會有心事嗎?」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媽媽常給餅你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我餅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嗎?老得像你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 張無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醜八怪,也難怪她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得很。」 那少女板著臉道:「你取笑我生得丑,你不想活了。 我拉你的腿!」說著彎腰下去,做勢要拉他的腿。 張無忌吃了一驚,自己腿上斷骨剛剛起始癒合,給她一拉那便前功盡棄,忙抓了一團雪,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 幸好那少女只是嚇他一下,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你嚇成這副樣子!誰叫你取笑我了?」張無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再跌斷三次,永遠不好,終生做個跛子。」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罷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說道:「你媽既是個美人,怎的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嗎?」張無忌一呆,道:「我也說不上甚麽緣故,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 你雖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你。」 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你叫我媽罷!」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無忌瞧著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間只覺得這醜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一點也不醜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由得痴了。 那少女轉過頭來,見到他這副痴相,笑道:「你為甚麽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著你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會待我好,不會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斷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 這兩下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張無忌出其不意,大聲呼痛:「唉呦!」只聽得那少女咯咯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 張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斷腿處疼痛難熬,心道:「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苦。」 這一晚睡夢之中,他幾次夢見那個少女,又幾次夢見母親,又有幾次,竟分不出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 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醜陋,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獪又嫵媚的望著自己。 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一跤,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著他不住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痛你!」 他突然轉醒,腦海中猛地里出現了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為甚麽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師怕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 媽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著:「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 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為甚麽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為甚麽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甚麽法兒加害自己。 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怎的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嗎?」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你好看,我喜歡看你。」 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 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竹籃,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你還沒餓死嗎?」 張無忌笑道:「餓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唉呦!你這人怎麽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甚麽沒良心?你待我有甚麽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沒恨你,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行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醜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沒好事,定是肚子里罵我又丑又惡。」張無忌道:「你並不醜,可是為甚麽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歡喜?」那少女咯咯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我心中歡喜?」 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這塊餅子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嗎?」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 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餅子之外,又有一隻燒雞,一條烤羊腿。 張無忌大喜,這些天中凈吃生鷹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韌,這雞燒得香噴噴地,拿著還有些燙手,入口真是美味無窮。 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著,說道:「醜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著倒也好玩。 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用不著害你,也能教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裡高興,就不來害你。 那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麽我先斬斷了你的腿,教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決非隨口說說而已。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麽,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嗎?」驀的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麥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 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凄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他有心想勸慰幾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裡在想甚嗎?」張無忌道:「姑娘,你為甚麽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無法矜持,驀地里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 我自己又不好,心裡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兇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 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那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裡總放他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 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 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 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 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你也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挂這個沒良心的惡漢?」 那少女嘆了口長氣,眼望遠處,獃獃出神。 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個男子不過罵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麽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嗎?」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獃頭獃腦,見她生得美麗,就獃獃的看她。 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有甚麽妄想。 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 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嗎?」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內,人人皆知。」 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朱姑娘。 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閑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你叫甚麽名子?為甚麽到這兒來?」 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 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 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甚麽?」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 姑娘貴姓。」 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 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 我生得丑,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張無忌驚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麽會?」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 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 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 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 二娘恃著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 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 我媽只有偷偷哭泣。 你說,我怎麽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 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 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 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 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 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 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嗎?我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嗎?」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 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麽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裡,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嗎?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 張無忌又問:「你想到那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 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甚麽。」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 問他倒底對你怎樣。」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跟寒毛,我決計不和他甘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採,話也不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儘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是聽到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 張無忌奇道:「甚麽好笑?」那少女笑道:「醜八怪,你是甚麽東西?人家會來聽你的話嗎?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你儘力而為,你有甚麽本事?哈哈,哈哈!」 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麽一下,登時脹紅了臉,說不出口。 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甚麽?」張無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嗎?」 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甚麽話?」 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可歸。 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 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做個伴兒,我也可陪著你說話解悶。 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 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個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 我在這兒跟你歪纏,盡說些廢話,真是倒霉。」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面急奔而去。 受了這麽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 忽見那少女又奔了回來,惡狠狠的道:「醜八怪,你心裡一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陋,居然還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 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見投緣,倘若你沒變醜,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 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 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何干係?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 那少女那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甚麽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丑怪,是不是?」張無忌知道倘若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麽話,掩面哭道:「醜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 這一次卻不再迴轉了。 ※※※ 張無忌又躺了兩天。 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嗅,走近身來。 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 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 過了數日,他腿傷已癒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後從此不會再來,只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越變越丑,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忽忽的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 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 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 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他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 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 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已然走近。 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個人他無一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壁,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嫻夫婦,最右邊的是個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 張無忌大奇:「她怎麽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 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帶他們去找我義父。 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賬。」 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著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也絲毫不感畏懼,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做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 張無忌聽到她嘆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 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得不知是甚麽惡毒主意,卻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憐起我來?」 只見衛壁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面,我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麽一個醜八怪,哈哈,好笑阿好笑!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 因為我要明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 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 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思。 只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 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麽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餘地。 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甚麽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倆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你願意跟我做伴。 你這句話卻是出於真心嗎?」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流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一輩子廝守?」 張無忌一怔,這「一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凄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甚麽丑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說笑談心,只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很歡喜。 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麽你是願意娶我為妻了?」 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子──」 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 衛壁笑道:「連這麽一個醜八怪的鄉巴佬也不要你,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甚麽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壁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一路,似乎衛壁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 只見她低下了頭,眼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為了命在傾刻,是為了容貌醜陋,還是為了衛壁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慟,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 「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傅、眾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心的關懷過我?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甚麽不好?」眼見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 那少女聽了這句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這話不是騙我嗎?」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 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你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麽厲害的人來欺負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少女坐下地來,依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 你說啊,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一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棉,說道:「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為難,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做她心目中的情郎。 那村女只覺得他身子一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是失望,又是氣憤,但隨即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 她定了定神,說道:「阿牛哥哥,你願娶我為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 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 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 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 那村女慢慢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該死了。 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 但是我很喜歡聽你剛才跟我說過的話。 你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 只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願,讓你跟這人見面一次。 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的家裡。」說著伸手向武烈一指。 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瞎說八道!」 衛壁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張無忌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壁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 武青嬰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 村女道:「指使我來殺朱九真的,是崑侖派的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 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撥離間,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 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飛舞。 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 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 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 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 我只道她因為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那知竟是動不動便殺人。」 衛壁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加擊,那村女東閃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厚的掌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啪的一聲,打了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 武烈和衛壁大驚,雙雙來救。 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劃了一條血痕。 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顫。 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 那村女斜身閃避,叮噹一響,手中長劍和衛壁的長劍相交。 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 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抬一跟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 武青嬰舉起長劍,狠狠的道:「醜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斬斷你兩手兩腿,讓你在這裡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 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的。 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地里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 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外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 這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窩中刺去。 那村女見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壁、朱九真三人之間的尷尬情形。 她如此激怒武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 突然之間,一物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 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餘丈外才落地。 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 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 四下里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麽啦?」武青嬰道:「似乎是甚麽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震飛了。」武烈游目四顧,卻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身中了我的一陽指,怎的尚能有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跨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臂拍去。 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里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對方的掌力尤似狂風怒潮般涌至,實是勢不可擋,「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響,摔了出去。 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但胸脯間熱血翻湧,頭昏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均氣息,幌了一幌,終於又俯身跌倒。 衛壁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 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過頭來,怒道:「你說甚麽?」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太沖:「氣血翻騰,靜卧從容。」衛壁登時醒悟,道:「是!」輕輕將師傅放回地下。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大為驚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數精妙,果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力將他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 她被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著突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伏兔」和「風市」兩穴上一衝,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 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只見張無忌雙手握住了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湧入體內。 這當兒變化快極,未及細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來。 她隨手抵禦,本是拼著手腕折斷,勝於肩骨被他拍得粉碎,那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 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衝心有忌憚,不願和她比拼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壁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口,用力擲出。 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裡,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沖是一派掌門,不肯佔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出,逕取中宮。 何太沖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 卻聽得喀喇一響,雙劍一齊震斷。 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幌處,已自退開半丈。 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敵,那麽折斷的只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 班淑嫻大奇,低聲道:「怎麽啦?」何太沖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一攤,示意無劍可用。 班淑嫻指著掉在十餘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 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託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份,長劍回處,急刺那村女的頭頸。 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 那村女忙翻劍相護。 班淑嫻又已斜刺她右肋,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 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迭遇兇險。 她的劍法本就遠不及班淑嫻,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 又拆數招,班淑嫻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崑侖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招招進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 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著我給人殺了嗎?」班淑嫻退後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急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極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不容髮。 班淑嫻贊道:「死丫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班淑嫻是劍術上的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閑著。 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得遇明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範?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痛,半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 那村女「啊」的一聲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脅下。 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臂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 那村女只嚇得一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墜火窖,隨手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被踢。 卻聽得「啊喲」「唉呦」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後摔出,班淑嫻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眼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 他所修習的九陽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當真不小,於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別折斷。 何太沖、武烈、衛壁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 班淑嫻將半截斷劍往地下一拋,狠狠的道:「去罷,丟人現眼還不夠嗎?」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怨氣,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 何太沖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崑侖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 至於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衝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崑侖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 衛壁一手扶著師傅,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 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昏了過去。 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 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一股九陽真氣驀地里解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 張無忌一驚之下,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接著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 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裡,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醜八怪,你騙人!你有一身厲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干甚麽?」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你騙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 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 你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 那村女嘆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掛著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 張無忌臉一沉,道:「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那麽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 何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 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弔膽,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 像她這樣,做人又有甚麽快活?」 那村女怒道:「你是譏刺我嗎?」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 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 別人對你不起,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甚麽?」張無忌沉吟道:「學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 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張無忌獃獃的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 那村女下額一揚,問道:「你瞧甚麽?」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爸是爛好人,軟心腸的書生。 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像你這時候一樣。」 那村女臉上一紅,斥道:「呸!又來占我便宜,說我像你媽媽,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蘊涵笑意。 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誅地滅。」那村女笑道:「口頭上佔一句便宜,也沒甚麽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 剛說道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 跟著近處有人做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 她隨即停下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第十七回 青翼出沒一笑揚

張無忌和那村女向東北方眺望,這時天已黎明,只見一個綠色人形在雪地里輕飄飄的走來,行近十餘丈,看清楚是個身穿蔥綠色衣衫的女子。 她和丁敏君說了幾句話,向張無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過來。 她衣衫飄動,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但頃刻間便到了離兩人四五丈處。 只見她清麗秀雅,容色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 張無忌頗為詫異,暗想聽她嘯聲,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長得多,那知她似乎比自己還小了幾歲。 只見這女郎腰間懸著一柄短劍,卻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 丁敏君出聲警告:「周師妹,這鬼丫頭功夫邪門得緊。」那女郎點點頭,斯斯文文的說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因何傷我師姊?」 自她走近之後,張無忌一直覺得她好生面熟,待得聽到她說話,登時想起:「原來她便是在漢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 太師父攜她上武當山去,如何卻投入了峨嵋門下?」胸口一熱,便想探問張三丰的近況,但轉念想到:「張無忌已然死了,我這時是鄉巴佬、醜八怪、曾阿牛。 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禍患。 我決不能泄露自己身份,以免害及義父,使爹媽白白的冤死於九泉之下。」 那村女冷冷一笑,說道:「令師姐一招『推窗望月』,雙掌擊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難道也怪得我嗎?你倒問問令師姊,我可有向她發過一招半式?」 周芷若轉眼瞧著丁敏君,意存詢問。 丁敏君怒道:「你帶這兩人去見師父,請她老人家發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這兩位並未存心得罪師姐,以小妹之見,不如一笑而罷,化敵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麽?你反而相助外人?」 張無忌眼見丁敏君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臉,今日舊事重演,丁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擔心。 可是周芷若對丁敏君卻極是尊敬,躬身道:「小妹聽由師姐吩咐,不敢有違。」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臭丫頭拿下,把她雙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姐給小妹掠陣照應。」轉身向那村女道:「小妹無禮,想領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裡來的這許多羅唆!」心想:「難道我會怕了你這小姑娘?」自不須張無忌相助,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 周芷若斜身搶進,左掌擒拿,以攻為守,招數頗見巧妙。 張無忌內力雖強,武術上的招數卻未融會貫通,但見周芷若和那村女都是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則古怪奇奧。 他看得又是佩服,又是關懷,也不知盼望誰勝,只望兩個都別受傷。 兩女拆了二十餘招,便各遇兇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左掌已斬中了周芷若肩頭。 跟著嗤的一響,周芷若反手扯脫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 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 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只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接著心口,身子幌了兩下,搖搖欲倒。 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周芷若見這個長須長發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是關心,暗自詫異。 丁敏君道:「師妹,你怎樣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姐的肩膀,搖了搖頭。 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道她的厲害,只是師父常自稱許這個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多半要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試,只盼也令她吃些苦頭。 見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餘招方始落敗,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不免頗為妒忌,待得覺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走罷!」兩人攜扶著向東北方而去。 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醜八怪,見了美貌姑娘便魂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吐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便道:「她美不美,關我甚麽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了傷。」那村女道:「你這話是真是假?」張無忌想:「我本是兩個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喂飲食、贈巾抹淚之德,心想但願她受傷不重。 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根兒就沒受傷。 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忌奇道:「她沒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手掌彈開,原來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 她那裡會受甚麽傷?」張無忌大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給她?」 那村女忽地翻過手背,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張無忌毫沒防備,半邊面頰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干甚麽?」 那村女恨恨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好看,你靈魂兒也飛上天啦。 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的干甚麽?」張無忌道:「我就是為她歡喜,跟你又有甚麽相干?」那村女又揮掌劈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了開去。 那村女大怒,說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 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遷,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張無忌道:「你早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中自有情郎,決計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錯,可是你答應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著好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又沒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歡喜她,不許你想他。」張無忌道:「我也沒說歡喜她。 但你為甚麽心中又牽記著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 要是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再不會去想念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 一個要是三心兩意,便是天也不容。」 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家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對我一人好,我也只對你一人好。 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拭眼淚。 張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干甚麽?再過得幾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 咱們一起到處去遊玩,豈不甚美?」 那村女回過頭來,愁容滿臉,說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張無忌道:「甚麽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道:「不生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一會,道:「你口中說不生氣,心裡也不可生氣才成。」張無忌道:「好,我心裡也不生氣。」 那村女反握著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原萬里迢迢的來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 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裡,卻如石沉大海,再也問不到他的消息了。 你腿好之後,幫我去找到他,然後我再陪你去遊山玩水,好不好?」 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 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氣了嗎?」張無忌沒精打采地道:「好,我幫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了他這麽久,就不會惱我了。 他說甚麽,我就做甚麽,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這個情郎到底有甚麽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麽好,我怎說得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到他嗎?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嗎?」張無忌見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傷心,低聲道:「不會了,他不會打你罵你了。」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也低聲道:「是啊,他愛我憐我,再也不會打我罵我了。」 張無忌心想:「這姑娘對她情郎痴心如此,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並排在雪地中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並肩而行──」 ※※※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道:「怎麽?」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 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 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不是她的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嗎?」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閑?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良心這樣壞?」眉頭微皺,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紮了個雪橇,抱起張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 張無忌但見她身形微幌,宛似曉風中一朵荷蕖,背影婀娜,姿態美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 她賓士不停,趕了三、四十里地。 張無忌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麽喂不喂的,我沒名字嗎?」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甚麽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泄了,便停了腳步,掠了掠長發,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 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那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 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取的嗎?」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嗎?是媽取的。 她教我練『千蛛萬毒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 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得好多呢。 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老賊尼啦。 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 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 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螫人後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 蛛兒見他臉色鄭重,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 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周遭地勢,躍回地下,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橇上,拉著急奔,沖向山谷。 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 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想:「這姑娘心思細密。 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我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嗎?」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輕輕摟住她頭頸。 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嗎?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里癢得要命。」張無忌見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 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樹。 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甚高大,但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他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甚麽?」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嗎?」張無忌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 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麽?」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麽」這句話,驀地里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 只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 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迹,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麽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裡說得甜甜的,又有甚麽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 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麽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 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乾乾凈凈,猶未饜足。 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 那是她在自己那隻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 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 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乾凈了的臉,不禁怔住了,獃獃的望著他。 張無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麽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蛛兒道:「嗯,原來你只比我大三歲。 為甚麽留了這麽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 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接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 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 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 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 張無忌嚇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然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但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彈之力,將刀子震開,隨後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 蛛兒手臂一震,叫聲:「哎唷!」隨即格格笑道:「快活嗎?」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 他本來為人樸實,但在蛛兒面前,不知怎地,心中無拘無束,似乎是跟她自幼兒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乾凈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嘆了口氣。 張無忌道:「怎麽啦?」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 但見他這麽一打扮,雖然衣衫襤褸不堪,又實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來的一般,但神采煥發,醜八怪變成了英俊少年。 蛛兒又嘆了口氣,說道:「真想不到,原來你生得這麽好看。」 張無忌知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我也沒甚麽好看。 再說,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丑。 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那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 諸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 你那兩隻毒蜘蛛可不是美麗得很嗎?一個人相貌俊美有甚麽好,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麽好,你倒說說看。」張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又有甚麽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裡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裡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張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 蛛兒冷笑道:「我若非為了害人,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干甚麽?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貪好玩嗎?」說著盤膝坐下,行了一會功,從懷裡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分別咬住了她兩根指頭。 她深深吸一口氣,雙臂輕微顫抖,潛運內力和蛛毒相抗。 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花蛛體內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張無忌見她滿臉莊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緊牙關,竭力忍受痛楚。 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粒汗珠。 她這功夫練了幾有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漲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落盒中,沉沉睡去。 蛛兒又運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一股甜香,隨即微覺暈眩,似乎她所噴的這口氣中也含有劇毒。 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 張無忌問道:「要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隻花蛛的身子都從花轉黑,再從黑轉白,去凈毒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 至少要練過一百隻花蛛,才算是小成。 真要功夫深啊,那麽一千隻、兩千隻也不嫌多。」 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發毛,道:「那裡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牠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 張無忌嘆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 這蛛毒猛烈之極,吸入體內,雖然你有抵禦之法,但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 蛛兒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那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萬毒手的厲害?你別自忖內功了得,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於指,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 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來深。 張無忌又問:「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她自己練成了嗎?」 蛛兒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練這千蛛萬毒手,只要練到二十隻花蛛以上,身體內毒質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起始變形,待得千蛛練成,更會奇醜無比。 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一百隻,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變醜,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將畢生的功夫散了,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 她容貌雖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兩個哥哥的欺侮凌辱,竟無半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 哼,相貌好看有甚麽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另娶妾侍──」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 哼,那個負心人不理我,等我練成了千蛛萬毒手之後,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並未和他成婚,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的說好啦,怕甚麽?你要說我不過是自己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便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 他負心薄倖,教他嘗嘗我這『千蛛萬毒手』的滋味。」 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辯說,心想她脾氣奇特,好起來很好,凶野起來卻全然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和大師伯、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萬毒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派,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懼之意。 蛛兒卻並未察覺他心情異樣,在小屋中奔進奔出,采了許多野花布置起來。 張無忌見她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具雅趣,可見愛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樣子,便道:「蛛兒,我腿好之後,去采些葯來,設法治好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聽了這幾句話,臉上突現恐懼之色,說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萬毒功麽?」張無忌道:「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功夫不散,卻能消去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道:「不成的,要是有這法子,我媽媽是祖傳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醫仙胡青牛,方有這等驚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張無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兒瞪了他一眼,道:「怎麽啦?甚麽事奇怪?蝶谷醫仙名滿江湖,誰都知道。」說著又嘆了口氣,說道:「便是他還活著,這人號稱『見死不救』,又有甚麽用?」 張無忌心想:「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這時我且不說,日後我想到了治她臉上毒腫之法,也好讓她大大的驚喜一場。」 說話間天色已黑,兩人便在這小屋中倚靠著山石睡了。 睡到半夜,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登時醒轉,定了定神,原來蛛兒正在哭泣。 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安慰她道:「蛛兒,別傷心。」 那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蛛兒更是難以抑止,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 張無忌問道:「蛛兒,甚麽事?你想起了媽媽,是不是?」蛛兒點了點頭,抽抽噎噎的道:「媽媽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誰也不喜歡我,誰也不同我好。」張無忌拉起衣襟,緩緩替她擦去眼淚,輕聲道:「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 蛛兒道:「我不要你待我好。 我心中只喜歡一個人,他不睬我,打我、罵我,還要咬我。」張無忌顫聲道:「你忘了這個薄倖郎罷。 我娶你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兒大聲道:「不!不!我不忘記他。 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遠不睬你了。」 張無忌大是羞愧,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 過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蛛兒道:「阿牛哥,你惱了我嗎?」張無忌道:「我沒惱你,我是生我自己的氣,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蛛兒忙道:「不,不!你說願意娶我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愛聽。 你再說一遍罷。」張無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還能說甚麽?」 蛛兒伸過手去,握住了他手,柔聲道:「阿牛哥,你別著惱,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 你如真的娶了我為妻,我會刺瞎了你的眼睛,會殺了你的。」 張無忌身子一顫,驚道:「你說甚麽?」蛛兒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見我的丑模樣,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個周姑娘。 倘若你還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說著這些奇怪的話,但聲調自然,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一般。 張無忌聽她說得兇惡狠毒,心頭怦的一跳。 ※※※ 便在此時,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峨嵋派周姑娘,礙著你們甚麽事了?」 蛛兒一驚躍起,低聲道:「是滅絕師太!」 她說得很輕,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森然道:「不錯,是滅絕師太。」 外面那人說第一句話時,相距尚遠,但第二句話卻已是在小屋近旁發出。 蛛兒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張無忌設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語。 只聽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來!還能在這裡面躲一輩子嗎?」蛛兒握了握張無忌的手,掀開茅草,走了出來。 只見小屋兩丈外站著一個白髮蕭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 她身後遠處有數十人分成三排奔來。 奔到近處,眾人在滅絕師太兩側一站,其中約有半數是尼姑,其餘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內。 男弟子站在最後,原來滅絕師太不喜男徒,峨嵋門下男弟子不能獲傳上等武功,地位也較女弟子為低。 滅絕師太冷冷的向蛛兒上下打量,半晌不語。 張無忌提心弔膽的伏在蛛兒身後,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兒下手,明知不敵,也要竭力一拼。 只聽滅絕師太哼了一聲。 轉頭問丁敏君道:「就是這個小女娃嗎?」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聽得喀喇、喀喇兩響,蛛兒悶哼一聲,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雙手腕骨折斷,暈倒在雪地之中。 張無忌但見眼前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手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怪又雄偉的挺立在夜風裡。 這幾下出手,每一下都是乾凈利落,張無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他竟被這駭人的手法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張無忌,喝道:「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師父,這人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橇,帶了他們去。」 眾弟子齊聲答應。 十餘名男弟子快手快腳的紮成兩個雪橇。 兩名女弟子抬了蛛兒,兩名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橇,拖橇跟在滅絕師太身後,向西賓士。 張無忌凝神傾聽蛛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奔出里許,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 張無忌大聲問道:「蛛兒,傷得怎樣?受了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斷了我雙手腕骨,胸腹間似乎沒傷。」張無忌道:「內臟沒傷,那就好了。 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 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子倒還精通醫理,你叫甚麽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你師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知道。」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乾糧。 周芷若拿了幾個冷饅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 她將饅頭遞給張無忌時,向他瞧了一眼,便轉開了頭。 張無忌心中一陣激動,再也忍耐不住,輕聲說道:「漢水舟中喂飯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震,轉頭向他瞧去,這時張無忌已剃去了鬍鬚,她瞧了好一會,突然間「啊」的一聲,臉現驚喜之色,道:「你──你──」張無忌知她終於認出了自己,緩緩點了點頭。 周芷若輕聲問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嗎?」聲細如蚊,幾不可聞。 張無忌輕聲道:「已經好了。」周芷若臉上一陣暈紅,便走了開去。 其時蛛兒在張無忌身後,見周芷若驀地里喜不自勝,隨即嘴唇微動,臉上又現羞色,雙目中卻是光采明亮,待她走開,便問張無忌:「她跟你說甚麽?」張無忌臉上一紅,道:「沒──沒──甚麽?」蛛兒哼了一聲,怒道:「當面撒謊!」 各人歇了三個時辰,又即趕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是要務在身。 一眾男女弟子不論趕路休息,若不是非說話不可,否則誰都是一言不發,似乎都是啞巴一般。 這時張無忌腿上骨傷早已癒合復元,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幾聲,好令滅絕師太不防,只待時機到來,便可救了蛛兒逃走。 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便給追上,一時卻也不敢妄動。 日間休息,晚間歇宿之時,張無忌忍不住總要向周芷若瞧上幾眼,但她始終沒再走到他跟前。 ※※※ 又行了兩天,這日午後來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積雪已融,兩個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間,忽聽得馬蹄聲自西而來。 滅絕師太做個手勢,眾弟子立時在沙丘之後隱身伏下。 兩人分挺短劍,對住張無忌和蛛兒的後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擊敵人,張無忌等若是出聲示警,短劍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他們的性命。 聽馬蹄聲奔得甚急,但相距尚遠,過了好半天方始馳到近處。 馬上乘客突然見到沙地中的足跡,勒馬注視。 峨嵋大弟子靜玄師太拂塵一舉,數十名弟子分從埋伏處躍出,將乘者團團圍住。 張無忌探首張望,只見共有四騎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綉著一個紅色火焰。 四人陡見中伏,齊聲吶喊,拔出兵刃,便往東北角上突圍。 靜玄師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個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雖然人多,卻不以眾攻寡。 兩名女弟子、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呼喝號令,分別上前堵截。 魔教的四人手持彎刀,出手甚是悍狠。 但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個個武藝精強,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從馬上摔了下來。 餘下那人卻厲害得多,砍傷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奪路而走,縱馬奔出數丈。 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虛師太叫道:「下來!」步法迅捷,欺到了那人背後,拂塵揮出,卷他左腿。 那人回刀擋架,靜虛拂塵突然變招,刷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後腦。 這一招擊中要害,拂塵中蘊蓄深厚內力,那人登時倒撞下馬。 不料那人極是慓悍,身受重傷之下,竟圖與敵人同歸於盡,張開雙臂,疾向靜虛撲來。 靜虛側身閃開,一拂塵又擊在他的胸口。 便在此時,掛在那人坐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隻白鴿振翅飛起。 靜玄叫道:「玩甚麽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鐵蓮子分向三鴿射去。 兩鴿應手而落。 第三枚鐵蓮子卻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準頭。 一隻白鴿沖入雲端。 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卻再也打它不著,眼見那鴿投東北方去了。 靜玄左手一擺,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 自攻敵以至射鴿、擒人,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 張無忌心想:「她親自對蛛兒動手,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 這老尼若要攔下那隻白鴿,只一舉手之勞,有何難處?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眾弟子自行處理。」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父祝壽,隱然與崑侖、崆峒諸派掌門人分庭抗禮,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頗有名望,任誰都能獨當一面,處分大事,對付魔教中的幾名徒眾,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出手,靜玄、靜虛親自動手,已然將對方的身份抬高了。 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兩頭打死了的白鴿,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呈給靜玄。 靜玄打開一看,說道:「師父,魔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的。」她再看另一個紙卷,道:「一模一樣。 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有甚麽可惜?群魔聚會,一舉而殲,豈不痛快?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到處搜尋。」靜玄道:「是!」 張無忌聽到「向天鷹教告急」這幾個字,心下一怔:「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哼,你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卻未必是我外公的對手。」他本想乘機救了蛛兒逃走,這時好戲當前,卻要瞧瞧熱鬧,不想便走了。 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你們還邀了甚麽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 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突然間一齊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眾人吃了一驚。 兩名男弟子俯身一看,但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均已氣絕,驚叫:「師姐,四個人都死了!」 靜玄怒道:「妖人服毒自盡,這毒藥倒是厲害得緊,發作得這麽快。」靜虛道:「搜身。」四名男弟子應道:「是!」便要分別往屍體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眾位師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屍體的衣袋,只見袋中蠕蠕而動,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時便會給毒蛇咬中。 眾弟子臉上變色,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咱們從中土西來,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 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已然如此陰毒,魔教中的主腦人物,卻又如何?」她哼了一聲,又道:「靜虛年紀不小了,處事這等草率,還不及芷若細心。」靜虛滿臉通紅,躬身領責。 張無忌心中,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六派圍剿魔教」這六個字:「六派?六派?我武當派在不在內?」 ※※※ 二更時分,忽聽得玎玲、玎玲的駝鈴聲響,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 眾人本已睡倒,聽了一齊驚醒。 駝鈴聲本從西南方響來,但片刻間便自南而北,響到了西北方。 隨即轉而趨東,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 如此忽東忽西,行同鬼魅。 眾人相顧愕然,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決不能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聽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先後振鈴。 過了一會,駝鈴聲自近而遠,越響越輕,斗然之間,東南方鈴聲大振,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 峨嵋派諸人從未來過大漠,聽這鈴聲如此怪異,人人都暗暗驚懼。 滅絕師太朗聲道:「是何方高人,便請現身相見,這般裝神弄鬼,成何體統?」話聲遠遠傳了出去。 她說了這句話後,鈴聲便此斷絕,似乎鈴聲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虛。 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 到得晚上二更時分,駝鈴聲又作,忽遠忽近,忽東忽西,滅絕師太又再斥責,這一次駝鈴卻對她毫不理會,一會兒輕,一會兒響,有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但驀地里卻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頭昏腦脹。 張無忌和蛛兒相視而笑,雖然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這般攪得峨嵋眾人束手無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滅絕師太手一揮,眾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會鈴聲。 這鈴聲響了一陣,雖然花樣百出,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覺得無趣,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就此寂然無聲,看來滅絕師太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法子,倒也頗具靈效。 次晨眾人收拾衣毯,起身欲行,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 只見身旁有一人躺著,呼呼大睡。 這人自頭至腳,都用一塊污穢的毯子裹著,不露出半點身體,屁股翹得老高,鼾聲大作。 峨嵋派餘人也隨即驚覺,昨晚各人輪班守夜,如何竟會不知有人混了進來?滅絕師太何等神功,便是風吹草動,花飛葉落,也逃不過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時才見?各人又驚又怒,早有兩人手挺長劍,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誰,弄甚麽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 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挑起毯子,只見毯子底下赫然是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 靜虛心知此人膽敢如此,定然大有來頭,走上一步,說道:「閣下是誰?來此何事?」那人鼻鼾聲更響,簡直便如打雷一般。 靜虛見這人如此無禮,心下大怒,揮動拂塵,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去。 猛聽得呼的一聲,靜虛師太手中那柄拂塵,不知如何,竟爾筆直的向空中飛去,直飛上十餘丈高,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 滅絕師太叫道:「靜虛,留神!」話聲甫落,只見那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靜虛卻被他橫抱在雙臂之中。 靜玄和另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提氣追去。 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見萬萬追趕不上。 滅絕師太一聲清嘯,手執倚天寶劍,隨後趕去。 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與眾不同,瞬息間已越過靜玄、蘇夢清兩人,青光閃處,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 但那人奔得快極,這一劍差了尺許,沒能刺中。 那人雖抱著靜虛,但奔行之速,絲毫不遜於滅絕師太。 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力,竟不遠走,便繞著眾人急兜圈子。 滅絕師太連刺數劍,始終刺不到他身上。 只聽啪的一響,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 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各人凝神屏息,望著數十丈外那兩大高手的追逐。 此處雖是沙漠,但兩人急奔飛跑,塵沙卻不飛揚。 峨嵋眾弟子見靜虛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無不心驚。 各人有心上前攔截,但想以師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奪不下,卻要門人弟子相助?這以眾欺寡的名聲傳了出去,豈不被江湖上好漢恥笑?各人提心弔膽,卻誰也不敢上前,只盼師父奔快一步,一劍便刺入那怪客的後心。 片刻之間,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眼見滅絕師太只須多跨一步,劍尖便能傷敵,但總是差了這麽一步。 那人雖然起步在先,滅絕師太是自後趕上,可是那人手中抱著一人,多了百來斤的重量,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 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那人突然回身,雙手送出,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來。 滅絕師太只覺狂風撲面,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忙氣凝雙足,使個「千斤墜」功夫,輕輕將靜虛接住。 那人哈哈長笑,說道:「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只怕沒這麽容易罷!」說著向北疾馳。 他初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一路滾滾而北,聲勢威猛,宛如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 峨嵋眾弟子湧向師父身旁,只見滅絕師太臉色鐵青,一語不發。 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呼:「靜虛師姊──」但見靜虛臉如黃蠟,喉頭有個傷口,已然氣絕。 傷口血肉模糊,卻齒痕宛然,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 眾女弟子都大哭起來。 滅絕師太大喝:「哭甚麽?把她埋了。」眾人立止哭聲,就地將靜虛的屍身掩埋立墓。 靜玄躬身道:「師父,這妖人是誰?咱們當牢記在心,好為師妹報仇。」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此人吸人頸血,殘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聽說他輕功天下無雙,果然是名不虛傳,遠勝於我。」 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之心,但這時見她身遭大變,仍是絲毫不動聲色,鎮定如恆,而且當眾讚揚敵人,自愧不如,確是一派宗匠的風範,不由得心下欽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師父過手動招,一味奔逃,算甚麽英雄?」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突然間拍的一響,打了她一個嘴巴,怒道:「師父沒追上他,沒能救得靜虛之命,便是他勝了。 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封的嗎?」 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躬身道:「師父教訓得是,徒兒知錯了。」心中卻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丟了臉面,這口惡氣卻來出在我頭上。 算我倒霉!」 靜玄道:「師父,這『青翼蝠王』是甚麽來頭,還請師父示知。」滅絕師太將手一擺,不答靜玄的話,自行向前走去。 眾弟子見大師姊都碰了這麽一個釘子,還有誰敢多言?一行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個沙丘旁露宿。 滅絕師太望著那一堆火,一動也不動,有如一尊石像。 群弟子見師父不睡,誰都不敢先睡。 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滅絕師太突然雙掌推出,一股勁風撲去,蓬的一響,一堆大火登時熄了。 眾人仍是默坐不動。 冷月清光,灑在各人肩頭。 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在西域一敗塗地,甚至全軍覆沒?」又想:「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 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害,我又有甚麽本事救人?」 只聽滅絕師太喝道:「熄了這妖火,滅了這魔火!」她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魔教以火為聖,尊火為神。 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後,便沒了教主。 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誰都覬覦這教主之位,自相爭奪殘殺,魔教便此中衰。 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妖邪數該覆滅,倘若魔教不起內鬨,要想挑了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每當多問幾句,父母均各不喜,問到義父時,他不是獃獃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始終莫名其妙。 其後跟著太師父張三丰,他對魔教也是深惡痛絕,一提起來,便是諄諄告誡,叫他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 可是張無忌後來遇到的胡青牛、王難姑、常遇春、徐達、朱元璋等好漢,都是魔教中人,這些人慷慨仗義,未必全是惡人,只是各人行動詭秘,外人瞧著頗感莫測高深而已。 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 滅絕師太說道:「魔教歷代教主,都以『聖火令』作為傳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奪其魄,聖火令不知如何竟會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這教主便做得頗為勉強。 陽頂天突然死去,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繼承之人。 魔教中本事了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有資格當教主的,少說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內部就此大亂。 直到此時,仍是沒推定教主。 咱們今日所遇,也是個想做教主的。 他便是魔教中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 群弟子都沒聽見過「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聲。 滅絕師太道:「這人絕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因此這人武功雖強,在中原卻是半點名氣也無。 但白眉鷹王殷天正、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 張無忌心中一凜。 蛛兒輕輕「啊」的一聲驚呼。 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武林中可說誰人不知,那人不曉。 靜玄問道:「師父,這兩人也都在魔教?」 滅絕師太道:「哼!豈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青』。 紫衫龍王、白眉鷹王、金毛獅王、青翼蝠王,是為魔教四王。 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見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 金毛獅王喪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終於不知所終,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 殷天正沒能當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創天鷹教,自己去過一過教主的癮。 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頂已勢成水火,那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救。」 張無忌心中混亂之極,他早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魔教中的「護教法王」,一時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甚麽。 過了一會,才聽得滅絕師太說道:「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志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又有何懼?只是相鬥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倖,心有畏懼,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 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關係天資機緣,半分勉強不來。 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於吸血惡魔之手,誰都不會恥笑於她。 咱們平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撲滅妖邪?今日靜虛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輪到你們師父。 少林、武當、峨嵋、崑侖、崆峒、華山六大派此番圍剿魔教,吉凶禍福,咱們峨嵋派早就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得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這些江湖上的爭鬥兇殺。 只聽滅絕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 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 』人孰無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 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 百年之前,世上又有甚麽峨嵋派?只須大夥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 群弟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 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 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然大都是弱質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鬚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不僅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慨。 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時便該說了,便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舉手可滅,沒料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餘,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 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局面登時大不相同。 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鷹王和金毛獅王自然亦能來,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 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楊逍,然後逐一掃蕩妖魔餘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於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甚麽惡毒的魔頭?」 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跡不著,我也是僅聞其名而已。 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 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 『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是極不好鬥的。 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楊逍之外,另有一人。 魔教歷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 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卻誰也不知。 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是博聞廣見之士,但他們兩位也不知道。 咱們和楊逍正面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箭,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 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後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龍王會斗然掩至、前來偷襲一般。 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 滅絕師太冷然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 本派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掌門之位,慣例是由女子擔任,別說男兒無份,便是出了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 但本派今日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中,只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女,都可傳我衣砵。」 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後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 滅絕師太縱聲長笑,哈哈,哈哈,笑聲從大漠上遠遠的傳了出去。 群弟子相顧愕然,暗自驚駭。 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 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 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一等高手半夜來襲,眾弟子那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 這一晚峨嵋派的戒備外弛內緊,以疏實密,卻無意外之事。

第十八回 倚天長劍飛寒芒

次日續向西行,走出百餘里後,已是正午,赤日當頭,雖在隆冬,亦覺炎熱。 正行之際,西北方忽地傳來隱隱几聲兵刃相交和呼叱之聲,眾人不待靜玄下令,均各加快腳步,向聲音來處疾馳。 不久前面便出現幾個相互跳蕩激斗的人形,奔到近處,見是三個白袍道人手持兵刃,在圍攻一個中年漢子。 三個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綉著一個紅色火焰,顯然是魔教中人。 那中年漢子手舞長劍,劍光閃爍,和三個道人斗得甚是激烈,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張無忌腿傷早愈,但仍是假裝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好讓峨嵋派諸人不加提防,以便俟機和蛛兒脫身逃走。 這時他眼光被身前一名峨嵋派男弟子擋住,須得側身探頭,方能見到那四人相鬥,只見那中年漢子長劍越使越快,突然間轉過身來,一聲呼喝,刷的一聲,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穿過。 峨嵋眾人喝采聲中,張無忌忍不住輕聲驚呼,這一招「順水推舟」,正是武當劍法的絕招,使這一招劍法的中年漢子,卻是武當派的六俠殷梨亭。 峨嵋群弟子遠遠觀斗,並不上前相助。 餘下兩名魔教道人見己方傷了一人,對方又來了幫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嘯一聲,兩人分向南北急奔。 殷梨亭飛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 他腳下快得多,搶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後。 那道人回過身來,狂舞雙刀,想與他拼個兩敗俱傷。 峨嵋眾人眼見殷梨亭一人難追兩敵,逃向北方的道人輕功又極了得,越奔越快,瞧這情勢,殷梨亭待得殺了南方那纏戰的道人,無論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殺北逃之敵。 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著靜玄,盼她發令攔截。 眾女弟子大都和紀曉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惡,這位武當六俠本該是本派的女婿,此時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靜玄心下也頗躊躇,但想武當六俠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他若不出聲求助,旁人貿然伸手,便是對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發令攔截,心想寧可讓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當殷六俠。 便在此時,驀地青光一閃,一柄長劍從殷梨亭手中擲出,急飛向北,如風馳電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 那道人斗然驚覺,待要閃避時,長劍已穿心而過,透過了他的身子,仍是向前疾飛。 那道人腳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兩丈有餘,這才撲地倒斃。 那柄長劍卻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閃耀,筆直的插在沙中,雖是一柄無生無知的長劍,卻也是神威凜凜。 眾人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無不神馳目眩,半晌說不出話來。 待得回頭再看殷梨亭時,只見和他纏鬥的那個魔教道人身子搖搖幌幌,便似喝醉了酒一般,拋下了雙刀,兩手在空中亂舞亂抓,殷梨亭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眾人走來。 他跨出幾步,那道人一聲悶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動,至於殷梨亭用甚麽手法將他擊斃,卻是誰也沒有瞧見。 峨嵋群弟子這時才大聲喝起采來。 連滅絕師太也點了點頭,跟著嘆息一聲。 這一聲長嘆也許是說:武當派有這等佳弟子,我峨嵋派卻無如此了得的傳人。 更也許是說:曉芙福薄,沒能嫁得此人,卻傷在魔教淫徒之手。 在滅絕師太心中,紀曉芙當然是為楊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擊死的。 張無忌一句「六師叔」衝到了口邊,卻又強行縮回。 在眾師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親最為交好,待他也親厚殊甚。 他瞧著這位相別九年的六師叔時,只見他滿臉風塵之色,兩鬢微見斑白,想是紀曉芙之死於他心靈有極大打擊。 張無忌乍見親人,極想上前相認,終於想到眼下耳目眾多,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實,以免惹起無窮後患。 周芷若雖已知道了自己真相,但顯然沒向別人泄漏。 殷梨亭向滅絕師太躬身行禮,說道:「敝派大師兄率領眾師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線峽畔。 晚輩奉大師兄之命,前來迎接貴派。」 滅絕師太道:「好,還是武當派先到了。 可和妖人接過仗嗎?」殷梨亭道:「曾和魔教的木、火兩旗交戰三次,殺了幾名妖人,七師弟莫聲谷受了一點傷。」 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她知殷梨亭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其實這三場惡鬥定是慘酷異常,以武當五俠之能,尚且殺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俠莫聲谷甚至受傷。 滅絕師太又問:「貴派可曾查知光明頂上實力如何?」殷梨亭道:「聽說天鷹教等魔教支派大舉赴援光明頂,有人還說,紫衫龍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滅絕師太一怔,道:「紫衫龍王也來了嗎?」 兩人一面說,一面並肩而行。 群弟子遠遠跟在後面,不敢去聽兩人說些甚麽。 兩人說了一陣,殷梨亭舉手作別,要再去和華山派聯絡。 靜玄說道:「殷六俠,你來回奔波,定必餓了,吃些點心再走。」殷梨亭也不客氣,道:「如此叨擾了。」 峨嵋眾女俠紛紛取出乾糧,有的更堆沙為灶,搭起鐵鍋煮麵。 她們自己飲食甚簡樸,但款待殷梨亭卻十分殷勤,自然是為了紀曉芙之故。 殷梨亭明白她們的心意,眼圈微紅,哽咽道:「多謝眾位師姊師妹。」 蛛兒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突然說道:「殷六俠,我跟你打聽一個人,成嗎?」殷梨亭手中捧著一碗湯麵,回過頭來,說道:「這位小師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問何事?但教所知,自當奉告。」神態很是謙和。 蛛兒道:「我不是峨嵋派的。 我是給他們捉了來的。」 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聽她這麽說,不禁一呆,但想這小姑娘倒很率直,問道:「你是魔教的嗎?」蛛兒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對頭。」殷梨亭不暇細問她的來歷,為了尊重主人,眼望靜玄,請她示意。 靜玄道:「你要問殷六俠何事?」蛛兒道:「我想請問:令師兄張翠山張五俠,也到了那一線峽嗎?」 此話一出,殷梨亭和張無忌都是大吃一驚。 殷梨亭道:「你打聽我五師哥,為了何事?」蛛兒紅暈生臉,低聲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張無忌,是不是也來了。」張無忌自是更加吃驚,心道:「原來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這時要揭露出來了。」殷梨亭道:「你這話可真?」蛛兒道:「我是誠心向殷六俠打聽,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師哥逝世已過十年,墓木早拱,難道姑娘不知嗎?」 蛛兒一驚站起,「啊」的一聲,道:「原來張五俠早死了,那麽──他──他早就是個孤兒了。」殷梨亭道:「姑娘認得我那無忌侄兒麽?」蛛兒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谷醫仙胡青牛家中見過他一面,不知他現下到了何處。」殷梨亭道:「我奉家師之命,也曾到蝴蝶谷去探視過,但胡青牛夫婦為人所害,無忌不知去向,後來多方打聽,音訊全無,唉,那知──那知──」說到這裡,神色凄然,不再說下去了。 蛛兒忙問:「怎麽?你聽到甚麽噩耗嗎?」殷梨亭凝視著她,問道:「姑娘何以如此關切?我那無忌侄兒於你有恩,還是有仇?」 蛛兒眼望遠處,幽幽的道:「我要他隨我去靈蛇島上──」殷梨亭插口道:「靈蛇島?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是你甚麽人?」蛛兒不答,仍是自言自語:「──他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得我一隻手鮮血淋漓──」她一面說,一面左手輕輕撫摸右手的手背:「──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念著他。 我又不是要害他,我帶他去靈蛇島,婆婆會教他一身武功,設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陰毒,那知他凶得很,將人家一番好心,當作了歹意。」 張無忌心中一團混亂,這時才知:「原來蛛兒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個少女阿離,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便就是我。」側頭細看,見她臉頰浮腫,那裡還有初遇時的半分俏麗?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記得仍如當年。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她師父金花婆婆,聽說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 但金花婆婆實非正人,此刻我們不想多結仇家,暫且將她扣著。」 殷梨亭道:「嗯,原來如此。 姑娘,你對我無忌侄兒倒是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前幾日我遇到朱武連環庄的武莊主武烈,得知無忌已於五年多前,失足摔入萬丈深谷之中,屍骨無存。 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那知皇天不佑善人,竟連僅有的這點骨血──」 他話未說完,啪的一聲,蛛兒仰天跌倒,竟爾暈了過去。 周芷若搶上去扶了她起來,在她胸口推拿好一會,蛛兒方始醒轉。 張無忌甚是難過,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傷心,自己卻硬起心腸置身事外,一抬頭,只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似乎在問:「怎麽她會不認得你?」張無忌卻知自己這些年來身材相貌均已大變,若不是自己先行提到漢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 蛛兒咬了咬牙,說道:「殷六俠,張無忌是給誰害死的?」殷梨亭道:「不是給誰害死的。 據那朱武連環庄的武烈說,他親眼見到張無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結義兄弟『驚天一筆』朱長齡,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兒長嘆一聲,頹然坐下。 殷梨亭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兒搖頭不答,怔怔下淚,突然間伏在沙中,放聲大哭。 殷梨亭勸道:「姑娘也不須難過。 我那無忌侄兒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陰毒發作,也已難於存活。 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勝於受那無窮無盡陰毒的熬煎。」 滅絕師太忽道:「張無忌這孽種,早死了倒好,否則定是為害人間的禍胎。」 蛛兒大怒,厲聲喝道:「老賊尼,你胡說八道甚麽?」峨嵋群弟子聽她竟然膽敢辱罵師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背心。 蛛兒毫不畏懼,仍然罵道:「老賊尼,張無忌的父親是這位殷六俠的師兄,俠名播於天下,有甚麽不好?」滅絕師太冷笑不答。 靜玄道:「你嘴裡放乾凈些。 張無忌的父親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親呢?魔教妖女生的兒子,不是孽種禍胎是甚麽?」蛛兒問道:「張無忌的母親是誰?怎會是魔教妖女?」 峨嵋眾弟子齊聲大笑,只有周芷若垂頭瞧著地下。 殷梨亭神態頗為尷尬。 張無忌面紅耳赤,熱淚盈眶,若不是決意隱瞞自己身世,便要站起身來為母親申辯。 靜玄為人忠厚,對蛛兒道:「張五俠的妻子便是天鷹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兒,名叫殷素素──」蛛兒「啊」的一聲,神色大變。 靜玄續道:「張五俠便因娶了這個妖女,以致身敗名裂,在武當山上自刎而死。 這件事天下皆聞,難道姑娘竟然不知嗎?」蛛兒道:「我──我住在靈蛇島上,中原武林之事,全無聽聞。」靜玄道:「這便是了。 你得罪了我師父,趕快謝罪。」蛛兒卻問:「那殷素素呢?她在何處?」靜玄道:「她和張五俠一齊自刎。」蛛兒身子又是一顫,道:「她──她也死了?」靜玄奇道:「你認得殷素素?」 ※※※ 便在此時,突見東北方一道藍焰衝天而起。 殷梨亭道:「啊喲,是我青書侄兒受敵人圍攻。」轉身向滅絕師太彎腰行禮,對餘人一抱拳,便即向藍焰奔去。 靜玄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著前去。 眾人奔到近外,只見又是三人夾攻一個的局面。 那三人羅帽直身,都作僮僕打扮,手中各持單刀。 眾人只瞧了幾招便暗暗驚訝,這三人雖穿僮僕裝束,出手之狠辣卻竟不輸於一流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殺那三個道人武功高得多了。 三人繞著一個青年書生,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廝殺。 那書生已大落下風,但一口長劍仍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 在酣斗的四人旁,站著六個身穿黃袍的漢子,袍上名綉紅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 這六人遠遠站著,並不參戰,眼見殷梨亭和峨嵋派眾人趕到,六人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叫道:「殷家兄弟,你們不成了,夾了尾巴走罷,老子給你們殿後。」穿僕人裝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顏的,還是你先請。」 靜玄冷冷道:「死到臨頭,還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師姊,這些人是誰?」靜玄道:「那三個穿傭僕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僕,叫做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周芷若驚道:「三個奴僕,也這麽──這麽了得?」靜玄道:「他們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盜,原非尋常之輩。 那些穿黃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 這個矮胖子說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 師父說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鷹教教主爭位,向來不和──」 這時那青年書生已迭遇險招,嗤的一聲,左手衣袖被殷無壽的單刀割去了一截。 殷梨亭一聲清嘯,長劍遞出,指向殷無祿。 殷無祿橫刀硬封,刀劍相交。 此時殷梨亭內力渾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一聲,殷無祿的單刀震得斗然彎了過去,變成了一把曲尺。 殷無祿吃了一驚,向旁躍開三步。 突然之間,蛛兒急縱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無祿的後頸,立即躍回原處。 殷無祿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內力撞激之下,胸口氣血翻湧,兀自立足不定,竟被蛛兒一指戳中。 他痛得彎下了腰,只是低哼,全身不住顫抖。 殷無福、殷無壽大驚之下,顧不得再攻那青年書生,搶到殷無祿身旁,只見他身子不住扭曲,顯是受傷極重。 兩人眼望蛛兒,突然齊聲說道:「原來是三小姐。」蛛兒道:「哼,還認得我嗎?」眾人心想這兩人定要上前和蛛兒廝拼,那知兩人抱起殷無祿,一言不發,便向北方奔去。 這變故突如其來,人人目瞪口呆,摸不著頭腦。 那身穿黃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揚,手裡已執了一面黃色大旗,其餘五人一齊取出黃旗揮舞,雖只六人,但大旗獵獵作響,氣勢甚是威武,緩緩向北退卻。 峨嵋眾人見那旗陣古怪,都是一呆。 兩名男弟子發一聲喊,拔足追去。 殷梨亭身形一幌,後發先至,轉身攔在兩人之前,橫臂輕輕一推,那兩人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滿臉脹得通紅。 靜玄喝道:「兩位師弟回來,殷六俠是好意,這厚土旗追不得。」殷梨亭道:「前幾日我和莫七弟追擊烈火旗陣,吃了個大虧,莫七弟頭髮眉毛燒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袖,只見他手臂上紅紅的有大塊燒炙傷痕。 兩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驚。 滅絕師太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兒臉上轉了幾圈,冷冷的道:「你這是『千蛛萬毒手』?」蛛兒道:「還沒練成。」滅絕師太道:「倘若練成了,那還了得?你為甚麽要傷這人?」蛛兒道:「可惜沒當場戳死了他。」滅絕師太問道:「為甚麽?」蛛兒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著嗎?」 滅絕師太身形微側,已從靜玄手中接過長劍,只聽得錚的一聲,蛛兒急忙向後躍開,臉色有如白紙。 原來滅絕師太在這一瞬之間,已在蛛兒的右手食指上斬了一劍,手法奇快,誰都沒有看清。 那知蛛兒因斷腕未癒,手上無力,兼之千蛛萬毒手亦未練成,這次出手之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鋼套子,滅絕師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劍,這一劍竟然沒能斬去她手指。 滅絕師太將長劍擲還靜玄,哼了一聲道:「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使這等邪惡功夫,休教撞在我手中。」她對小輩既然一擊不中,就自重身份,不肯再度出手。 ※※※ 殷梨亭見蛛兒練這門歹毒陰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她指戳殷無祿,乃是相助自己,再者見她牽挂張無忌,一往情深,也不禁為之感動,不願滅絕師太傷她,便勸道:「師叔,這孩子學錯了功夫,咱們慢慢再叫她另從明師,嗯,或者──或者──」他本覺滅絕師太如肯將她收入峨嵋門下,實是最好不過,但立即想起這小姑娘剛才罵她為「老賊尼」,當即住口不說下去了,拉著那書生過來,說道:「青書,快拜見師太和眾位師伯師叔。」 那書生搶上三步,跪下向滅絕師太行禮,待得向靜玄行禮時,眾人連稱不敢當,一一還禮。 張三丰年過百歲,算起輩份來比滅絕師太高了實不止一輩。 殷梨亭只因曾和紀曉芙有婚姻之約,才算比滅絕師太低了一輩,倘若張三丰和峨嵋派祖師郭襄平輩而論,那麽滅絕師太反過來要稱殷梨亭為師叔了。 好在武當和峨嵋門戶各別,互相不敘班輩,大家各憑年紀,隨口亂叫。 但那青年書生稱峨嵋眾弟子為師伯師叔,靜玄等人自非謙讓不可。 眾人適才見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嚴謹,招數精奇,的是名門子弟的風範,而在三名高手圍攻之下,顯然已大落下風,但仍是鎮靜拒敵,絲毫不見慌亂,尤其不易,此時走到臨近一看,眾人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好一個美少年!」但見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帶著三分軒昂氣度,令人一見之下,自然心折。 殷梨亭道:「這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子,叫做青書。」靜玄道:「近年來頗聞玉面孟嘗的俠名,江湖上都說宋少俠慷慨仗義,濟人解困。 今日得識尊范,幸何如之。」峨嵋眾弟子竊竊私議,臉上均有「果然名不虛傳」的讚佩之意。 蛛兒站在張無忌身旁,低聲道:「阿牛哥,這人可比你俊多啦。」張無忌道:「當然,那還用說?」蛛兒道:「你喝醋不喝?」張無忌道:「笑話,我喝甚麽醋?」蛛兒道:「他在瞧你那位周姑娘,你還不喝醋?」 張無忌向宋青書望去,果見他似乎在瞧周芷若,也不在意。 他自得知蛛兒即是當年在蝴蝶谷遇見過的阿離之後,心中一直思潮翻湧,當時蛛兒用強,要拉他前赴靈蛇島,他掙扎不脫,只得在手上狠命咬了一口,豈知她竟會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不由得好生感激。 殷梨亭道:「青書,咱們走罷。」宋青書道:「崆峒派預定今日中午在這一帶會齊,但這時候還未到,只怕出了岔子。」殷梨亭臉有憂色,道:「此事甚為可慮。」宋青書道:「殷六叔,不如咱們便和峨嵋派眾位前輩同向西行罷。」殷梨亭點頭道:「甚好。」 滅絕師太和靜玄等均想:「近年來張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務,實則宋遠橋才是真正的武當掌門。 看來第三代武當掌門將由這位宋少俠接任。 殷梨亭雖是師叔,反倒聽師侄的話。」她們卻不知殷梨亭性子隨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張,別人說甚麽,他總是不加反對。 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五里,來到一個大沙丘前。 靜玄見宋青書快步搶上沙丘,便左手一揮,兩名峨嵋弟子奔了上去,不肯落於武當派之後。 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齊聲驚呼,只見沙丘之西,沙漠中橫七豎八的躺著三十來具屍體。 眾人聽得三人驚呼,都急步搶上沙丘,只見那些死者有老有少,不是頭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個個受了巨棍大棒的重擊。 殷梨亭見多識廣,說道:「江西鄱陽幫全軍覆沒,是給魔教巨木旗殲滅的。」滅絕師太皺眉道:「鄱陽幫來干甚麽?貴派邀了他們嗎?」言中頗有不悅之意。 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對各幫會向來頗有歧視,滅絕師太不願和他們混在一起。 殷梨亭忙道:「沒邀鄱陽幫。 不過鄱陽幫劉幫主是崆峒派的記名弟子,他們想必聽到六派圍剿光明頂,便自告奮勇,前來為師門效力。」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眾人將鄱陽幫幫眾的屍體在沙中埋了,正要繼續趕路,突然間最西一座墳墓從中裂開,沙塵飛揚中躍出一個人來,抓住一名男弟子,疾馳而去。 這一下眾人當真嚇得呆了。 七、八個峨嵋女弟子尖聲大叫。 但見滅絕師太、殷梨亭、宋青書、靜玄四人一齊發足追趕。 過了好一陣,眾人這才醒悟,從墳墓中跳出來的那人正是魔教的青翼蝠王。 他穿了鄱陽幫幫眾的衣服,混在眾屍首之中,閉住呼吸,假裝死去,峨嵋群弟子不察,竟將他埋入沙墳。 他藝高人膽大,當時卻不發作,好在黃沙鬆軟,在沙下屏息片時,也自無礙,直將眾人作弄得夠了,這才突然破墳而出。 初時滅絕師太等四人並肩齊行,奔了大半個圈子,已然分出高低,變二前二後。 殷梨亭和滅絕師太在前,宋青書和靜玄在後。 可是那青翼蝠王輕功之高,當真世上無雙,手中雖抱著一個男子,殷梨亭等又那裡追趕得上? 第二個圈子將要兜完,宋青書猛地立定,叫道:「趙靈珠師叔、貝錦儀師叔,請向離位包抄,丁敏君師叔、李明霞師叔,請向震位堵截──」 他隨口呼喝,號令峨嵋派的三十多名弟子分佔八卦方位。 峨嵋眾人正當群龍無首之際,聽到他的號令之中自有一番威嚴,人人立即遵從。 這麽一來,青翼蝠王韋一笑已無法順利大兜圈子,縱聲尖笑,將手中抱著那人向空中擲去,疾馳而逝。 滅絕師太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弟子,只聽韋一笑的聲音隔著塵沙遠遠傳來:「峨嵋派居然有這等人才,滅絕師太了不起啊。」這幾句話顯是稱讚宋青書的。 滅絕師太臉一沉,看手中那名弟子時,只見他咽喉上鮮血淋漓,露出兩排齒印,已然氣絕。 眾人圍在她身旁,愴然不語。 隔了良久,殷梨亭道:「曾聽人說過,這青翼蝠王每次施展武功之後,必須飽吸一個活人的熱血,果是所言不虛。 只可惜這位師弟──唉──」 滅絕師太又是慚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門以來,峨嵋派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兩名弟子接連被敵人吸血而死,但連敵人面目如何竟也沒能瞧清。 她呆了半晌,瞪目問宋青書道:「我門下這許多弟子的名字,你怎地竟都知道?」宋青書道:「適才靜玄師叔給弟子引見過了。」滅絕師太道:「嘿,入耳不忘!我峨嵋派那有這樣的人才?」 當日晚間歇宿,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走到滅絕師太跟前,行了一禮,說道:「前輩,晚輩有一不情之請相求。」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請,便不必開口了。」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道:「是。」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 眾人聽到他向滅絕師太出言求懇,可是一被拒絕,隨即不再多言,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甚麽事。 丁敏君沉不住氣,便過去問他:「宋兄弟,你想求我師父甚麽事?」 宋青書道:「家父傳授晚輩劍法之時,說道當世劍術通神,自以本門師祖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前輩。 家父說道,武當和峨嵋劍法各有長短,例如本門這一招『手揮五弦』,招式和貴派的『輕羅小扇』大同小異,但劍刃上勁力強了,出招時便不夠輕靈活潑,難免及不上『輕羅小扇』的揮灑自如。」他一面說,一面拔出長劍比劃了兩招,使那一招「輕羅小扇」時卻有些不倫不類。 丁敏君笑道:「這一招不對。」接過他手中長劍,試給他看,說道:「我手腕還痛著,使不出力,但就是這麽一個模樣。」 宋青書大為嘆服,說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沒能見到尊師的劍術。 今日晚輩見到丁師叔這招『輕羅小扇』,當真是開了眼界。 晚輩適才是想請師太指點幾手,以解晚輩心中關於劍法上的幾個疑團,但晚輩非貴派弟子,這些話原本不該出口。」 滅絕師太坐在遠處,將他的話都聽在耳里,聽他說宋遠橋推許自己為天下劍法第二,心中極是樂意。 張三丰是當世武學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的,她從未想過能蓋過這位古今罕見的大宗師。 但武當派大弟子居然認為她除張三丰外劍術最精,不自禁的頗感得意,眼見丁敏君比劃這一招,精神勁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劍法豈僅如此而已?當下走近身去,一言不發的從丁敏君手中接過長劍,手齊鼻尖,輕輕一顫,劍尖嗡嗡連響,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連幌九下,快得異乎尋常,但每一幌卻又都清清楚楚。 眾弟子見師父施展如此精妙劍法,無不看得心中劇跳,掌心出汗。 殷梨亭大叫:「好劍法!好劍法!妙極!」 宋青書凝神屏氣,暗暗心驚。 他初時不過為向滅絕師太討好,稱讚一下峨嵋劍法,那知她施將出來,實有難以想像的高妙,不由得衷心欽服,誠心誠意的向她討教起來。 宋青書問甚麽,滅絕師太便教甚麽,竟比傳授本門弟子還要儘力。 宋青書武學修為本高,人又聰明,每一句都問中了竅要。 峨嵋群弟子圍在兩人之旁,見師父所施展的每一記劍招,無不精微奇奧,妙到巔毫,有的隨師十餘年,也未見師父顯過如此神技。 張無忌與蛛兒站在人圈之外,均覺不便偷看峨嵋派的劍術絕技。 蛛兒忽向張無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學到青翼蝠王那樣的輕功,真是死也甘心。」張無忌道:「這些邪門功夫,學他作甚?殷六──殷六俠說,這韋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須吸飲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麽?」蛛兒道:「他武功好,便殺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輕功差了些,給老尼姑他們捉住,還不是一樣給人殺死,只是不吸他的血而已。 可是人都死了,吸不吸血又有甚麽相干?名門正派,邪魔外道,又怎生不同了?」 張無忌一時無言可答,忽見人叢中飛起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直向天空。 原來宋青書和滅絕師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黑沼靈狐」,將宋青書的長劍震上了天空。 這一招是峨嵋派祖師郭襄為紀念當年楊過和她同到黑沼捕捉靈狐而創。 眾人一齊抬頭瞧著那柄長劍,突見東北角上十餘裡外一道黃焰衝天升起。 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敵,快去赴援。」這次六大派遠赴西域圍剿魔教,為了隱蔽行動,採取分進合擊的方略,議定以六色火箭為聯絡信號,黃焰火箭是崆峒派的信號。 ※※※ 當下眾人疾向火箭升起處奔去,但聽得廝殺聲大作,聲音越來越是慘厲,不時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呼叫。 待得馳到臨近,各人都大吃一驚。 眼前竟是一個大屠殺的修羅場,雙方各有數百人參戰,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劍影,人人均在捨死忘生的惡鬥。 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大戰的場面,但見刀劍飛舞,血肉橫濺,情景慘不忍睹。 他並不盼望魔教得勝,但也不願殷六叔他們得勝,一面是父親的一派,一面是母親的一派,可是雙方卻在勢不兩立的惡鬥,每一個人被殺,他都是心中一凜,一陣難過。 殷梨亭一觀戰局,說道:「敵方是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這裡,華山派到了,崑侖派也到了。 我方三派會斗敵人三旗。 青書,咱們也參戰罷。」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嗡嗡作響。 宋青書道:「且慢,六叔你瞧,那邊尚有大批敵人,待機而動。」 張無忌順著他手指向東方瞧去,果見戰場數十丈外黑壓壓的站著三隊人馬,行列整齊,每隊均有一百餘人。 戰場中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勢均力敵的局面,但若魔教這三隊投入戰鬥,崆峒、華山、崑侖三派勢必大敗,只是不知如何,這三隊始終按兵不動。 滅絕師太和殷梨亭都暗暗心驚。 殷梨亭問宋青書道:「這些人干麽不動手?」宋青書搖頭道:「想不通。」蛛兒突然冷笑道:「那有甚麽想不通?再明白也沒有了。」宋青書臉上一紅,默然不語。 滅絕師太想要出口相詢,但終於忍住。 殷梨亭道:「還請姑娘指點。」 蛛兒道:「那三隊人是天鷹教的。 天鷹教雖是明教旁支,但向來和五行旗不睦,你們若是將五行旗殺光了,天鷹教反而會暗暗歡喜。 殷天正說不定便能當上明教的教主啦。」 滅絕師太等登時恍然大悟。 殷梨亭道:「多謝姑娘指點。」滅絕師太向蛛兒瞪了一眼,點了點頭,心想:「金花婆婆武功不弱,想不到她一個小小徒兒,卻也如此了得。」 這時峨嵋群弟子已先後到達,站在滅絕師太身後。 靜玄道:「宋少俠,說到布陣打仗,咱們誰也不及你,大夥兒都聽你號令,但求殺敵,你不用客氣。」宋青書道:「六叔,這個──這個──侄兒如何敢當?」滅絕師太道:「這當兒還講究甚麽虛禮?發號令罷。」 宋青書眼見戰場中情勢急迫,崑侖派對戰銳金旗頗佔上風,華山派和洪水旗斗得勢均力敵,崆峒派卻越來越感不支,給烈火旗圍在垓心,在施屠戮,便道:「咱們分三路衝下去,一齊攻擊銳金旗。 師太領人從東面殺入,六叔領人從西面殺入,靜玄師叔和晚輩等從南面殺入──」 靜玄奇道:「崑侖派並不吃緊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宋青書道:「崑侖派已佔上風,咱們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當能一舉而殲銳金旗,餘下兩旗便望風披靡。 倘若去救援崆峒,殺了個難分難解,天鷹教來個漁翁得利,那便糟了。」靜玄大是欽服,道:「宋少俠說得不錯。」當即將群弟子分為三路。 蛛兒拉著張無忌的雪橇,道:「咱們走罷,在這兒沒甚麽好處。」說著轉身便行。 宋青書發足追上,橫劍攔住,叫道:「姑娘休走。」蛛兒奇道:「你攔我干甚麽?」宋青書道:「姑娘來歷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開。」蛛兒冷笑道:「我來歷奇便怎樣?不奇又怎樣?」 滅絕師太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時大開殺戒,將魔教人眾殺個乾凈,聽得蛛兒和宋青書鬥口,身形一幌,已欺近身去,伸手點了她背上、腰間、腿上三處穴道。 蛛兒和她武功相去太遠,這一下全無招架之功,膝彎一軟,倒在地下。 滅絕師太長劍揮動,喝道:「今日大開殺戒,除滅妖邪。」和殷梨亭、靜玄各率一隊,直向銳金旗衝去。 崑侖派何太沖、班淑嫻夫婦領著門人弟子對抗銳金旗本已頗佔優勢,峨嵋、武當兩派一衝入,聲勢更是大盛。 滅絕師太劍法凌厲絕倫,沒一名明教的教眾能擋得了她三劍,但見她高大的身形在人叢中穿插來去,東一刺,西一劈,瞬息間便有七名教眾喪生在她長劍之下。 銳金旗掌旗使庄錚見情勢不對,手挺狼牙棒搶上迎敵,才將滅絕師太擋住。 十餘招一過,滅絕師太展開峨嵋劍法,越打越快,竭力搶攻。 但庄錚武藝甚精,一時竟和她斗個旗鼓相當。 這時殷梨亭、宋青書、何太沖、班淑嫻等人放手大殺,銳金旗下雖也不乏高手,便如何敵得過峨嵋、崑侖、武當三派聯手,頃刻間死傷慘重。 庄錚砰砰砰三棒,將滅絕師太向後逼退一步,跟著又是一棒,摟頭蓋臉的壓將下來。 滅絕師太長劍斜走,在狼牙棒上一點,使一招「順水推舟」,要將他狼牙棒帶開。 那知庄錚是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實可算得一流高手,他天生臂力奇大,內功外功俱臻上乘。 這時狼牙棒上感到對方劍上內力,大喝一聲,一股剛猛的臂力反彈出去,拍的一響,滅絕師太長劍斷為三截。 滅絕師太兵刃斷折,手臂酸麻,卻不退開閃避,反手抽出背上負著的倚天劍,寒芒吞吐,電閃星飛,一招「鐵鎖橫江」推送而上。 庄錚猛覺手下一輕,狼牙棒生滿尖齒的棒頭已被倚天劍從中剖開,跟著半個頭顱也被這柄鋒利無匹的利劍削下。 銳金旗旗下諸人眼見掌旗使喪命,盡皆大聲呼叫,紅了眼不顧性命的狠斗,崑侖和峨嵋門下接連數人被殺。 洪水旗中一個叫道:「庄旗使殉教歸天,銳金、烈火兩旗退走,洪水旗斷後。」烈火旗陣中旗號一變,應命向西退卻。 但銳金旗眾人竟是越斗越狠,誰也不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聲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勢不利,銳金旗諸人速退。 日後再為庄旗使報仇。」銳金旗中數人齊聲叫道:「請洪水旗速退,將來為我們報仇雪恨。 銳金旗兄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陣中突然揚起黑旗,一人聲如巨雷,叫道:「銳金旗諸位兄弟,洪水旗決為你們復仇。」銳金旗中這時尚剩下七十餘人,齊聲叫道:「多謝唐旗使。」只見洪水旗旗幟翻動,向西退走。 華山、崆峒兩派見敵人陣容嚴整,斷後者二十餘人手持金光閃閃的圓筒,不知有何古怪,便也不敢追擊。 各人回過頭來,向銳金旗夾攻。 這時情勢已定,崑侖、峨嵋、武當、華山、崆峒五派圍攻明教銳金旗,除了武當派只到二人,其餘四派都是精英盡出。 銳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龍無首,自然不是對手,但旗下諸人竟然個個重義,視死如歸,決意追隨庄錚殉教。 殷梨亭殺了數名教眾,頗覺勝之不武,大聲叫道:「魔教妖人聽著:你們眼前只有死路一條,趕快拋下兵刃投降,饒你們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眾忒也瞧得小了。 庄大哥已死,我們豈願再活?」殷梨亭叫道:「崑侖、峨嵋、華山、崆峒諸派的朋友,大夥兒退後十步,讓這批妖人投降。」各人紛紛後退。 滅絕師太卻恨極了魔教,兀自揮劍狂殺。 倚天劍劍鋒到處,劍折刀斷,肢殘頭飛。 峨嵋派弟子見師父不退,已經退下了的又再搶上廝殺,變成了峨嵋派獨斗銳金旗的局面。 明教銳金旗下教眾尚有六十餘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餘人,在掌旗副使吳勁草率領下,與峨嵋派的三十餘人相抗,以二敵一,原可穩佔上風。 但滅絕師太的倚天劍實在太過鋒銳,她劍招又是凌厲之極,青霜到處,所向披靡,霎時之間,又有七、八人喪於劍下。 張無忌看得不忍,對蛛兒道:「咱們走罷!」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那知在她背心和腰間推拿幾下,蛛兒只感一陣酸麻,穴道卻解不開,才知滅絕師太內力深厚,出手輕輕一點,勁力直透穴道深處,他解法雖然對路,卻非片刻之間所能奏功。 他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只見銳金旗數十人手中兵刃已盡數斷折,一來四面崑侖、華山、崆峒諸派人眾團團圍住,二來教眾也不想逃遁,各憑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鬥。 滅絕師太雖然痛恨魔教,但她以一派掌門之尊,不願用兵刃屠殺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連伸,腳下如行雲流水般四下飄動,片刻之間,已將銳金旗的五十多人點住穴道。 各人獃獃直立,無法動彈。 旁觀眾人見滅絕師太顯了這等高強身手,盡皆喝采。 這時天將黎明,忽見天鷹教三隊人眾分東南北三方影影綽綽的移近,走到十餘丈外,便停步不動,顯是遠遠在旁監視,不即上前挑戰。 蛛兒道:「阿牛哥,咱們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鷹教手中,可糟糕得緊。」張無忌心中對天鷹教卻有一片難以形容的親近之感。 那是他母親的教派,當想念母親之時,往往便想:「母親是見不到了,幾時能見外公和舅舅一面呢?」這時天鷹教人眾便在附近,只想看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間,實不願便此離去。 宋青書走上一步,對滅絕師太道:「前輩,咱們快些處決了銳金旗,轉頭再對付天鷹教,免有後顧之憂。」滅絕師太點了點頭。 東方朝日將升,朦朦朧朧的光芒射在滅絕師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長長的影子,威武之中,帶著幾分凄涼恐怖之感。 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銳氣,不願就此一劍將他們殺了,厲聲喝道:「魔教的人聽著:那一個想活命的,只須出聲求饒,便放你們走路。」 隔了半晌,只聽得嘿嘿、哈哈、呵呵之聲不絕,明教眾人一齊大笑,聲音響亮。 滅絕師太怒道:「有甚麽好笑?」銳金旗掌旗副使吳勁草朗聲道:「我們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將我們殺了。」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說道:「好啊,這當兒還充英雄好漢!你想死得爽快,沒這麽容易。」長劍輕輕一顫,已將他的右臂斬了下來。 吳勁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說道:「明教替天行道,濟世救民,生死始終如一。 老賊尼想要我們屈膝投降,乘早別妄想了。」 滅絕師太越益憤怒,刷刷刷三劍,又斬下三名教眾的手臂,問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饒?」那人罵道:「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 靜玄閃身上前,手起一劍,斬斷了那人右臂,叫道:「讓弟子來誅斬妖孽!」她連問數人,明教教眾無一屈服。 靜玄殺得手也軟了,回頭道:「師父,這些妖人刁頑得緊──」意下是向師父求情。 滅絕師太全不理會,道:「先把每個人的右臂斬了,若是倔強到底,再斬左臂。」靜玄無奈,又斬了幾人的手臂。 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從雪橇中一躍而起,攔在靜玄身前,叫道:「且住!」靜玄一怔,退了一步。 張無忌大聲道:「這般殘忍兇狠,你不慚愧嗎?」 眾人突然見到一個衣衫襤褸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聽到他質問靜玄的這兩句話理正詞嚴,便是名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為他的氣勢所懾。 靜玄一聲長笑,說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有甚麽殘忍不殘忍的?」張無忌道:「這些人個個輕生重義,慷慨求死,實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怎能說是邪魔外道?」靜玄道:「他們魔教徒眾難道還不是邪魔外道?那個青翼蝠王吸血殺人,害死我師妹師弟,乃是你親眼目睹,這不是妖邪,甚麽才是妖邪?」 張無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殺了二人,你們所殺之人已多了十倍。 他用牙齒殺人,尊師用倚天劍殺人,一般的殺,有何善惡之分?」 靜玄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將我師父與妖邪相提並論?」呼的一掌,往他面門擊去,張無忌急忙閃身相避。 靜玄是峨嵋門下大弟子,武功已頗得師門真傳,這一掌擊他面門,實是虛招,待得張無忌一閃身,立時飛出左腿,一腳踢中他的胸口。 但聽得砰磅、喀喇兩聲,靜玄左腿早斷,身子向後飛出,摔在數丈之外。 原來張無忌胸口中了敵招,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發出抗力,他招數之精固遠遠不及靜玄,但九陽神功威力何等厲害,敵招勁力越大,反擊越重,靜玄這一腿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 幸好靜玄沒想傷他性命,這一腿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沒受厲害內傷。 張無忌歉然道:「真對不住!」搶上去欲扶。 靜玄怒道:「滾開,滾開!」張無忌道:「是!」只得退開。 峨嵋派兩名女弟子忙奔過去扶起了大師姊。 旁觀眾人大都識得靜玄,知道她是滅絕師太座下數一數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濟,一招之間便給這破衫少年摔出數丈?若說徒負虛名,卻又不然,適才她會斗銳金旗時劍法凌厲,那是人人見到的。 難道人不可貌相,這襤褸少年竟具絕世武功? 滅絕師太也是暗暗吃驚:「這少年到底是甚麽路道?我擒獲他多日,一直沒留心於他,原來真人不露相,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便要將靜玄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當今之世,只怕唯有張三丰那老道,以百年的內功修為,才有這等能耐。」滅絕師太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雖然不敢小覷了張無忌,卻也無半分畏懼之心,橫著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這時張無忌正忙於替銳金旗的各人止血裹傷,手法熟練之極,伸指點了各人數處穴道,斷臂處血流立時大減。 旁觀各人中自有不少療傷點穴的好手,但他所使的手法卻令人人自愧不如,至於他所點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 掌旗副使吳勁草道:「多謝小俠仗義,請問高姓大名。」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回過身來,小子,接我三劍。」 張無忌道:「對不起,請師太稍等,救人要緊。」直到替最後一個斷臂之人包紮好了傷口,這才回身,抱拳說道:「滅絕師太,我不是你對手,更不想和你老人家動手,只盼你們兩下罷斗,揭開了過去的怨仇。」他說到「兩下罷斗」這四個字之時,辭意十分誠懇。 他心中所想到的雙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一邊是父親武當派的名門正派,一邊是母親天鷹教的邪魔外道。 滅絕師太道:「哈哈,憑你這臭小子一言,便要我們罷斗?你是武林至尊嗎?」張無忌心念一動,問道:「請問是武林至尊便怎樣?」滅絕師太道:「他便有屠龍刀在手,也得先跟我的倚天劍爭個高下。 當真成了武林中的至尊,那時再來發號施令不遲。」峨嵋群弟子聽師父出言譏刺張無忌,都笑了起來。 別派中也頗有人附和訕笑。 以張無忌的身份年紀,說出「罷斗」的話來原是大大不配,他聽得各人譏笑,登時面紅耳赤,但忍不住說道:「你為甚麽要殺死這許多人?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你殺死了他們,他們家中孩兒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 你老人家是出家人,請大發慈悲罷。」他原本不擅辭令,但想到自己身世,出言便即真摯。 這幾句話情辭懇切,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動。 滅絕師太臉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著你來教訓嗎?你自負內力深厚,在這兒胡吹大氣。 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這些人走路。」 張無忌道:「我連你徒兒的一掌都躲不開,何況是師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為懷體念上天好生之德。」 吳勁草大聲叫道:「曾相公,不用跟這老賊尼多說。 我們寧可個個死在老賊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寬大。」 滅絕師太斜眼瞧著張無忌,問道:「你師父是誰?」 張無忌心想:「父親、義父雖都教過我武功,卻都不是我的師父。」說道:「我沒師父。」此言一出,眾人均是大感奇怪,本來心想他在一招之間震跌靜玄,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還存著三分顧忌,那知他竟說沒有師父。 武林中人最尊師道,不肯吐露師父姓名,那是常事,但決不敢有師而說無師,他說沒有師父,那便是真的沒有師父了。 滅絕師太不再跟他多言,說道:「接招罷!」右手一伸,隨隨便便的拍了出去。 當此情勢,張無忌不能不接,當下不敢大意,雙掌並推,以兩隻手同時來接她一掌。 不料滅絕師太手掌忽低,便像一尾滑溜無比、迅捷無比的小魚一般,從他雙掌下穿過,波的一響,拍在他的胸前。 張無忌一驚之下,護體的九陽神功自然發出,和對方拍來的掌力一擋,就在這兩股巨大的內勁將觸未撞、方遇未接之際,滅絕師太的掌力忽然無影無蹤的消失。 張無忌一呆,抬頭看她時,猛的里胸口猶似受了鐵鎚的一擊。 他立足不定,向後接連摔了兩個筋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便似一堆軟泥。 滅絕師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閃爍不定,引開敵人的內力,然後再行發力,實是內家武學中精奧之極的修為。 旁觀眾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識得這一掌的妙處,都忍不住喝采。 蛛兒大急,搶到張無忌身旁,伸手待去相扶,不料腿膝一麻,便又摔倒。 原來她雖得張無忌解穴,但血脈未曾行開,眼見他受傷,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但過得片刻,終於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你──你──」 張無忌但覺胸口熱血翻湧,搖了搖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來。 只聽滅絕師太對三名女弟子道:「將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應道:「是!」挺劍走向銳金旗眾人。 張無忌忙道:「你──你說我受得你三掌,就放他們走路,我──我挨過你一掌,還有──還有兩掌。」 滅絕師太擊了他一掌,已試出他的內功正大渾厚,絕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學頗有相似之處,又見他雖然袒護魔教教眾,實則不是魔教中人,說道:「少年人別多管閑事,正邪之分,該當清清楚楚。 適才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嗎?」 張無忌知她以一派掌門之尊,自是不會虛言,她說只用三分力道,那便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論餘下的兩掌如何難挨,總不能顧全自己性命,眼睜睜讓銳金旗人眾受她宰割,便道:「在下自不量力,再受──再受師太兩掌。」 吳勁草大叫道:「曾相公,我們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義,人人感佩。 餘下兩掌千萬不可再挨。」 滅絕師太見蛛兒倒在張無忌身旁,嫌她礙手礙腳,左手袍袖一拂,已將她身子捲起,向後擲出。 周芷若搶上一步接住,將她輕輕放在地下。 蛛兒急道:「周姊姊,你快勸他別再挨那兩掌,你的說話,他會聽的。」周芷若奇道:「他怎會聽我的話?」蛛兒道:「他心中很喜歡你,難道你不知道嗎?」周芷若滿臉通紅,啐道:「那有此事?」 只聽滅絕師太朗聲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漢,那是自己找死,須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風聲獵獵,直襲張無忌胸口。 張無忌這一次不敢伸掌抵擋,身形側過,意欲避開她掌力。 滅絕師太右臂斜彎急轉,手掌竟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將過來,拍的一聲,已擊中他背心。 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空中平平的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動也不動的伏在沙里,似已斃命。 滅絕師太這一招手法精妙無比,本來旁觀眾人都會喝采,但各人對張無忌的俠義心腸均已忍不住暗中欽佩,見他慘遇不幸,只有驚呼嘆息,竟沒一人叫好。 蛛兒道:「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傷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顆心突突跳動,聽蛛兒求得懇切,原想過去瞧瞧,但眾目睽睽之下,以她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視一個青年的傷勢?何況傷他之人正是自己師父,這一過去,雖非公然反叛師門,究是對師父大大不敬,是以跨了一步,卻又縮回。 這時天已大明,陽光燦爛。 過了片刻,只見張無忌背脊一動,掙扎著慢慢坐起,但手肘撐高尺許,突然支持不住,一大口鮮血噴出,重新跌下。 他昏昏沉沉,只盼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仍是記著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銳金旗眾人的性命。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於硬生生坐起。 但見他身子發顫,隨時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視,四周雖有數百人眾,但靜得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 便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剎那間,張無忌突然間記起了九陽真經中的幾句話:「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 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誦讀這幾句經文之時,始終不明其中之理,這時候猛地里想起,以滅絕師太之強橫狠惡,自己決非其敵,照著九陽真經中要義,似乎不論敵人如何強猛、如何兇惡,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於我身,卻不能有絲毫損傷。 然則如何方能不損我身?經文下面說道:「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他想到此處,心下豁然有悟,盤膝坐下,依照經中所示的法門調息,只覺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潑潑地,真氣流動,頃刻間便遍於四肢百骸。 那九陽神功的大威力,這時方才顯現出來。 他外傷雖重,嘔血成升,但內力真氣,竟是半點也沒損耗。 滅絕師太見他運氣療傷,心下也不禁暗自訝異,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 她打張無忌的第一掌乃是「飄雪穿雲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厲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華所在。 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將力道加到七分,料想便算不能將他一掌斃命於當場,至少也要叫他筋斷骨折,全身萎癱,再也動彈不得。 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實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慣例,滅絕師太原可不必等候他運息療傷,但她自重身份,自不會在此時乘人之危,對一個後輩動手。 丁敏君大聲大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師父第三掌,乘早給我滾得遠遠的。 你在這兒養一輩子傷,我們也在這兒等你一輩子呢?」周芷若細聲細氣的道:「丁師姊,讓他多休息一會,那也礙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也來袒護外人,是不是瞧著這小子──」她本來想說:「瞧著這小子英俊,對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各大門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這些粗俗的言語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話沒說完,便即住口。 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話雖然沒說,還是和說出口一般無異。 周芷若又羞又急,氣得臉都白了,卻不分辯,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顧念本門和師尊的威名,盼望別讓旁人說一句閑話。」丁敏君愕然道:「甚麽閑話?」 周芷若道:「本門武功天下揚名,師父更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前輩高人,自不會跟這種後生小子一般見識。 只不過見他大膽狂妄,這才出手教訓於他,難道真的會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門俠義之名已垂之百年,師尊仁俠寬厚,誰不欽仰?這年輕人螢燭之光,如何能與日月爭輝?便讓他再去練一百年,也不能是咱們師尊的對手,多養一會兒傷,又算得甚麽?」這一番話說得人人暗中點頭。 滅絕師太心下更喜,覺得這個小徒兒識得大體,在各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門增添光采。 張無忌體內真氣一加流轉,登時精神煥發,把周芷若的話句句聽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極力回護自己,又以言語先行扣住,使滅絕師太不便對自己痛下殺手,不由得心中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師太,晚輩捨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 滅絕師太見他只這麽盤膝一坐,立時便精神奕奕,暗道:「這小子的內力如此渾厚,當真邪門。」說道:「你只管出手擊我,誰叫你挨打不還手?」張無忌道:「晚輩這點兒粗陋功夫,連師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說甚麽還手?」滅絕師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開。 少年人有這等骨氣,也算難得。 滅絕師太掌下素不饒人,今日對你破一破例。」 張無忌躬身道:「多謝前輩。 這些銳金旗的大哥們你也都饒了嗎?」滅絕師太的長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名叫作甚麽?」張無忌道:「前輩的尊名是上『滅』下『絕』。」滅絕師太道:「你知道就好了。 妖魔邪徒,我是要滅之絕之,決不留情。 難道『滅絕』兩字,是白叫的嗎?」張無忌道:「既然如此,請前輩發第三掌。」 滅絕師太斜眼相睨,似這般頑強的少年,一生之中確是從未見過,她素來心冷,但突然間起了愛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 這人究非妖邪一流,年紀輕輕的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決,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運內力震蕩他的丹田,使他立時閉氣暈厥,待誅盡魔教銳金旗的妖人之後,再將他救醒。 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擊出,忽聽得一人叫道:「滅絕師太,掌下留人!」這八個字的聲音有如針尖一般的鑽入各人耳中,人人覺得極不舒服。 只見西北角上一個白衫男子手搖摺扇,穿過人叢,走將過來,行路足下塵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飄浮一般。 這人白衫的左襟上綉著一隻小小黑鷹,雙翅展開。 眾人一看,便知他是天鷹教中的高手人物。 原來天鷹教教眾的法服和明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明教教袍上綉一個紅色火焰,天鷹教則綉一頭黑鷹。 那人走到離滅絕師太三丈開外,拱手笑道:「師太請了,這第三掌嘛,便由區區代領如何?」滅絕師太道:「你是誰?」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觀眾人登時起了哄。 殷野王的名聲,這二十年來在江湖上著實響亮,武林中人多說他武功之高,與他父親白眉鷹王殷天正實已差不了多少,他是天鷹教天微堂堂主,權位僅次於教主。 滅絕師太見這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但一雙眼睛猶如冷電,精光四射,氣勢懾人,倒也不能小覷了他,何況平時也頗聽到他的名頭,當下冷冷的道:「這小子是你甚麽人,要你代接我這一掌?」 張無忌心中只叫:「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 難道他認出我來了?」 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識,只是見他年紀輕輕,骨頭倒硬,頗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義、沽名釣譽之徒。 心中一喜,便想領教一下師太的功力如何?」最後一句話說得頗不客氣,意下似乎全沒將滅絕師太放在眼裡。 滅絕師太也並不動怒,對張無忌道:「小子,你倘若還想多活幾年,這時候便走,還來得及。」張無忌道:「晚輩不敢貪生忘義。」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向殷野王道:「這小子還欠我一掌。 咱們的帳一筆歸一筆,回頭不教閣下失望便是。」 殷野王嘿嘿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你有本事便打死這個少年。 這少年若是活不成了,我教你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說完,立時飄身而退,穿過人叢,喝道:「現身!」 突然之間,沙中湧出無數人頭,每人身前支著一塊盾牌,各持強弓,一排排的利箭對著眾人。 原來天鷹教教眾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將各派人眾團團圍住了。 眾人全神注視滅絕師太和張無忌對掌,毫沒分心,便是宋青書等有識之士,也只防備天鷹教教眾突然奔前衝擊,那料得他們乘著沙土鬆軟,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佔盡了周遭有利的地形。 這麽一來,人人臉上變色,眼見利箭上的箭頭在日光下發出暗藍光芒,顯是喂有劇毒。 只消殷野王一聲令下,各派除了武功最強的數人之外,其餘的只怕都要性命難保。 當地五派之中,論到資望年歲,均以滅絕師太為長,各人一齊望著她,聽她號令。 滅絕師太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雖然眼見情勢惡劣,竟是絲毫不為所動,對張無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間全身骨骼中發出劈劈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炒豆般的響聲未絕,右掌已向張無忌胸口擊去。 這一掌乃是峨嵋的絕學,叫做「佛光普照」。 任何掌法劍法總是連綿成套,多則數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論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變化,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餘招。 可是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這一招也無其它變化,一招拍出,擊向敵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頭也好,面門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變,其威力之生,全在於以峨嵋派九陽功作為根基。 一掌既出,敵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 當今峨嵋派中,除了滅絕師太一人之外,再無第二人會使。 她本來只想擊中張無忌的丹田,將他擊暈便罷,但殷野王出來一加威嚇之後,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寬大,而是貪生怕死、向敵人屈膝投降了。 因此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力,絲毫不留餘地。 張無忌見她手掌擊出,骨骼先響,也知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決於這頃刻之間,那敢有些微怠忽?在這一瞬之間,只是記著「他自狠來他自惡,我只一口真氣足」這兩名經文,絕不想去如何出招抵禦,但把一股真氣匯聚胸腹。 猛聽得砰然一聲大響,滅絕師太一掌已打中在他胸口。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道張無忌定然全身骨骼粉碎,說不定竟被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擊將身子打成了兩截。 那知一掌過去,張無忌臉露訝色,竟好端端的站著,滅絕師太卻是臉如死灰,手掌微微發抖。 原來適才滅絕師太這一招「佛光普照」純以峨嵋九陽功為基,偏生張無忌練的正是九陽神功。 峨嵋九陽功乃當年郭襄聽覺遠背誦九陽真經後記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的九陽神功相較,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語。 但兩門內功威力有大小,本質卻是一致,峨嵋九陽功一遇到九陽神功,猶如江河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時無影無蹤。 滅絕師太擊他的第一掌是「飄雪穿雲掌」,第二掌是「截手九式」,均非九陽神功所屬,是以擊在張無忌身上,卻能使他受傷嘔血。 這中間的道理,當時卻無一人能理會得,張無忌固然茫無所知,滅絕師太雖見識廣博,也只道這小子內功深湛、自己傷他不得而已。 是以圈子內外的數百人,除了滅絕師太自己,個個均以為她手下留情,有的以為她愛惜張無忌的骨氣,有的以為她顧全大體,不願五派在天鷹教的毒箭下傷亡慘重,更有的以為她膽小害怕,屈服於殷野王的威嚇之下。 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多謝前輩掌底留情。」滅絕師太哼了一聲,大是尷尬,若說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說過只擊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罷,那更是向天鷹教屈服的奇恥大辱。 便在她這微一遲疑之間,殷野王哈哈大笑,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滅絕師太不愧為當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眾教徒斗然間翻翻滾滾的退了開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極是整齊,看來這殷野王以兵法部勒教眾,進退攻拒之際,頗具陣法。 滅絕師太臉上無光,卻又如何能向眾人分辯,說自己這一掌並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見到她輕輕兩掌,便將張無忌打得重傷,但給殷野王一嚇之後,第三掌竟徒具威勢,一點力道也沒使上。 她便竭力申辯,各人也不會相信,何況她向來高傲慣了的,豈肯去求人相信?當下狠狠的向張無忌瞪了一眼,朗聲道:「殷野王,你要考較我掌力,這就請過來。」 殷野王拱手道:「今日承師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們後會有期。」 滅絕師太左手一揮,不再言語,領了眾弟子向西奔去。 崑侖、華山、崆峒各派人眾,以及殷梨亭、宋青書等跟隨而去。 ※※※ 蛛兒雙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帶我走。」 張無忌卻很想和殷野王說幾句話,道:「等一會兒。」迎著向殷野王走了過去,說道:「前輩援手大德,晚輩決不敢忘。」 殷野王拉著他的手,向他打量了一會,問道:「你姓曾?」 張無忌真想撲在他懷裡,叫出聲來:「舅舅,舅舅!」但終於強行忍住,雙眼卻不自禁的紅了。 有道是:「見舅如見娘」,他父母雙亡,殷野王是他十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親人,如何不教他心情激動? 殷野王見他眼色中顯得對自己十分親近,只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命,也不放在心上,眼光轉到躺在地下的蛛兒,淡淡一笑,說道:「阿離,你好啊!」 蛛兒抬起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隨即低頭,過了一會,叫道:「爹!」 這個「爹」字一出口,張無忌大吃一驚,但心中念頭迅速轉動,頃刻間明白了許多事情:「原來蛛兒是舅舅的女兒,那麽便是我的表妹了。 她殺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親,又說爹爹一見到便要殺她──哦,她使『千蛛萬毒手』戳傷殷無祿,想來這個家人跟著主人,也對她母女不好。 殷無福、殷無壽雖然心中痛恨,卻不能跟她動手,是以說了一句『原來是三小姐』便抱了殷無祿而去。」他回頭瞧著蛛兒時,忽又想到:「怪不得我總覺得她舉動像我媽媽,原來她和我有血肉之親,我媽是她的嫡親姑母。」 只聽殷野王冷笑道:「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將天鷹教不瞧在眼裡了。 沒出息的東西,跟你媽一模一樣,練甚麽『千蛛萬毒手』,哼,你找面鏡子自己瞧瞧,成甚麽樣子,我姓殷的家中有你這樣的醜八怪?」 蛛兒本來嚇得全身發顫,突然間轉過頭來,凝視著父親的臉,朗聲道:「爹,你不提從前的事,我也不提。 你既要說,我倒要問你,媽好好的嫁了你,你為甚麽又要另娶二娘?」 殷野王道:「這──這──死丫頭,男子漢大丈夫,那一個沒有三妻四妾?你懺逆不孝,今日狡辯也是無用。 甚麽金花婆婆、銀葉先生,天鷹教也沒放在眼裡。」回手一揮,對殷無福、殷無壽兩人道:「帶了這丫頭走。」 張無忌雙手一攔,道:「且慢!殷──殷前輩,你要拿她怎樣?」殷野王道:「這丫頭是我的親生逆女,她害死庶母,累死母親,如此禽獸不如之人,怎能留於世間?」 張無忌道:「那時殷姑娘年幼,見母親受人欺辱,一時不忿,做錯了事,還望前輩念在父女之情,從輕責罰。」 殷野王仰天大笑,說道:「好小子,你究竟是那一號的人物,甚麽閑事都管,連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你是『武林至尊』不是?」 張無忌心下激動,真想便說:「我是你外甥,可不是外人。」但終究忍住了。 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撿來的,再這般多管江湖上的閑事,再有十條小命,也不夠賠。」說著左手一擺。 殷無福、殷無壽二人上前架起蛛兒,拉到殷野王身後。 張無忌知道蛛兒這一落入她父親手中,性命多半無幸,情急之下,衝上去便要搶人。 殷野王眉頭一皺,左手陡地伸出,抓住他胸口輕輕往外一揮。 張無忌身不由主,便如騰雲駕霧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黃沙之中。 他有九陽神功護體,自是不致受傷,但身陷沙內,眼耳口鼻之中塞滿了沙子,難受之極。 他不肯甘休,爬起來又搶上去。 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來可不客氣了。」張無忌懇求道:「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她小的時候你抱過她,親過她,你饒了她罷。」 殷野王心念一動,回頭瞧了蛛兒一眼,但見到她浮腫的臉,不由得厭惡之情大增,喝道:「走開!」張無忌反而走上一步,便想搶人。 蛛兒叫道:「阿牛哥,你別理我,我永遠記得你待我的好處。 你快走開,你打不過我爹爹的。」 便在這時,黃沙中突然間鑽出一個青袍人來,雙手一長,已抓住殷無福、殷無壽兩人的後領,跟著並臂一合,兩人額頭對額頭猛撞一下,登時暈去。 那人抱起蛛兒,疾馳而去。 殷野王怒喝:「韋蝠王,你也來多管閑事?」 青翼蝠王韋一笑縱聲長笑,抱著蛛兒向前急馳,他名叫「一笑」,這笑聲卻是連綿不絕,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張無忌一齊發足急追。 這一次韋一笑不再大兜圈子,逕向西南方飄行。 這人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 殷野王內力深厚,輕功了得,張無忌體內真氣流轉,更是越奔越快,但韋一笑快得更加厲害。 眼見初時和他相距數丈,到後來變成十餘丈、二十餘丈、三十餘丈──終於人影不見。 殷野王怒極而笑,見張無忌始終和自己並肩疾奔,半步也沒落後,心下暗自驚異,這時明知已無法追上韋一笑,卻要考一考這少年的腳力,足底加勁,身子如箭離弦,激射而出,卻見他不即不離,仍是和自己並肩而行,忽聽他說道:「殷前輩,這青翼蝠王奔跑雖快,未必長力也夠,咱們跟他死纏到底。」 殷野王吃了一驚,立時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輕功,已是竭盡平生之力,別說開口說話,便是換錯了一口氣也是不成。 這小子隨口說話,居然足下絲毫不慢,那是甚麽功夫?」他斗然間停步,張無忌一竄已在數丈之外,忙轉身回頭,退回到殷野王身旁,聽他示下。 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師父是誰?」張無忌忙道:「不,不!你千萬不能叫我兄弟,我是你晚輩,你老人家叫我『阿牛』便了。 我沒師父。」殷野王心念一動:「這小子的武功如此怪異,留著大是禍胎,不如出其不意,一掌打死了他。」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極尖銳的海螺聲遠遠傳來,正是天鷹教有警的訊號。 殷野王眉頭一皺,心想:「定是洪水、烈火各旗怪我不救銳金旗,又起了亂子。 倘若一掌打不死這小子,這時候卻沒有功夫跟他纏鬥。 不如借刀殺人,讓他去送命在韋一笑手裡。」便道:「天鷹教遇上了敵人,我須得趕回應付,你獨自去找韋一笑罷。 這人兇惡陰險,待得遇上了,你須先下手為強。」 張無忌道:「我本領低微,怎打得過他?你們有甚麽敵人來攻?」殷野王側耳聽了一下號角,道:「果然是明教的洪水、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張無忌道:「大家都是明教一脈,又何必自相殘殺?」 殷野王臉一沉,道:「小孩子懂得甚麽?又來多管閑事!」轉身向來路奔回。 ※※※ 張無忌心想:「蛛兒落入了大惡魔韋一笑手中,倘若給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吸起血來,那裡還有命在?」想到此處,更是著急,當即吸一口真氣,發足便奔。 好在韋一笑輕功雖佳,手上抱了一個人後,總不能踏沙無痕,沙漠之中還是留下了一條足跡。 張無忌打定主意:「他休息,我不休息,他睡覺,我不睡覺,奔跑三日三夜,好歹也追上了他。」 可是在烈日之下,黃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當真是談何容易,他奔到傍晚,已是口乾唇燥,全身汗如雨下。 但說也奇怪,腳下卻毫不疲累,積蓄了數年的九陽神功一點一滴的發揮出來,越是使力,越是精神奕奕。 他在一處泉水中飽飽的喝了一肚水,足不停步,循著韋一笑的足印奔跑。 奔到半夜,眼見月在中天,張無忌忽地恐懼起來,只怕突然之間,蛛兒被吸乾了血的屍體在眼前出現。 就在這時,隱隱聽得身後似有足步之聲,他回頭一看,卻沒有人。 他不敢耽擱,發足又跑,但背後的腳步聲立時跟著出現。 他心中大奇,回頭再看,仍是無人,仔細一看,沙漠中明明有三道足跡,一道是韋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卻是誰的?再回過頭來,身前只韋一笑的一道足跡。 那麽有人在跟蹤自己,定然無疑的了,怎麽總是瞧不見他,難道這人有隱身術不成? 他滿腹疑團,拔足又跑,身後的足步聲又即響起。 張無忌叫道:「是誰?」身後一個聲音道:「是誰?」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你是人是鬼?」那聲音也道:「你是人是鬼?」 張無忌急速轉過身來,這一次看到了身後那人留在地下的一點影子,才知是個身法奇快之人躲在自己背後,叫道:「你跟著我幹嗎?」那人道:「我跟著你幹嗎?」張無忌笑道:「我怎麽知道?這才問你啊。」那人道:「我怎麽知道?這才問你啊。」 張無忌見這人似乎並無多大惡意,否則他在自己身後跟了這麽久,隨便甚麽時候一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道:「你叫甚麽名字?」那人道:「說不得。」張無忌道:「為甚麽說不得?」那人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還有甚麽道理好講。 你叫甚麽名字?」張無忌道:「我──我叫曾阿牛。」那人道:「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亂跑,在干甚嗎?」 張無忌知道這是一位身懷絕技的異人,便道:「我一個朋友給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去救回來。」那人道:「你救不回來的。」張無忌道:「為甚麽?」那人道:「青翼蝠王的武功比你強,你打他不過。」張無忌道:「打他不過也要打。」 那人道:「很好,有志氣。 你朋友是個姑娘嗎?」張無忌道:「是的,你怎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年人怎會甘心拚命。 很美罷?」張無忌道:「丑得很!」那人道:「你自己呢,丑不醜?」 張無忌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道:「我不要看,那姑娘會武功嗎?」張無忌道:「會的,是天鷹教殷野王前輩的女兒,曾跟靈蛇島金花婆婆學武。」那人道:「不用追了,韋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張無忌道:「為甚麽?」 那人哼了一聲,道:「你是個傻瓜,不會用腦子。 殷野王是殷天正的甚麽人?」張無忌道:「他們兩位是父子之親。」那人道:「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誰高?」張無忌道:「我不知道。 請問前輩,是誰高啊?」那人道:「各有所長。 兩人誰的勢力大些?」張無忌道:「鷹王是天鷹教教主,想必勢力大些。」那人道:「不錯。 因此韋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孫女,那是奇貨可居,不肯就還的,他想要挾殷天正就範。」 張無忌搖頭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輩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那人奇道:「為甚麽啊?」張無忌於是將蛛兒殺死父親愛妾、累死親母之事簡略說了。 那人聽完後,嘖嘖贊道:「了不起,了不起,當真是美質良材。」張無忌奇道:「甚麽美質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紀,就會殺死庶母、害死親母,再加上靈蛇島金花婆婆的一番調教,當真是我見猶憐。 韋一笑要收她作個徒兒。」張無忌吃了一驚,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韋一笑是我好朋友,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性。」 張無忌一呆之下,大叫一聲:「糟糕!」發足便奔。 那人仍是緊緊的跟在他背後。 張無忌一面奔跑,一面問道:「你為甚麽跟著我?」那人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熱鬧。 你還追韋一笑幹嗎?」張無忌怒道:「蛛兒已經有些邪氣,我決不許她再拜韋一笑為師。 倘若她也學成一個吸飲人血的惡魔,那怎生是好?」 那人道:「你很歡喜蛛兒麽為甚麽這般關心?」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歡不歡喜她,不過她──她有點兒像我媽媽。」那人道:「嗯,原來你媽媽也是個醜八怪,想來你也好看不了。」張無忌急道:「我媽媽很好看的,你別胡說八道。」 那人道:「可惜,可惜!」張無忌道:「可惜甚麽?」那人道:「你這少年有肝膽,有血性,著實不錯,可惜轉眼便是一具給吸乾了鮮血的殭屍。」 張無忌心念一動:「他的話確也不錯,我就算追上了韋一笑,又怎能救得蛛兒,也不過是白白饒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說道:「前輩,你幫助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 一來韋一笑是我好朋友,二來我也打不過他。」 張無忌道:「韋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勸勸他?」那人長嘆一聲,道:「勸有甚麽用?韋一笑自己又不想吸飲人血,他是迫不得已,實是痛苦難當。」張無忌奇道:「迫不得已?那有此事?」那人道:「韋一笑練內功時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內力,必須飲一次人血,否則全身寒戰,立時凍死。」張無忌沉吟道:「那是三陰脈絡受損嗎?」 那人奇道:「咦,你怎知道?」張無忌道:「我只是猜測,不知對不對。」那人道:「我曾三入長白山,想替他找一頭火蟾,治療此病,但三次都是徒勞無功。 第一次還見到了火蟾,差著兩丈沒捉到,第二次第三次連火蟾的影子也沒見到。 待眼前的難關過了之後,我總還得再去一次。」張無忌道:「我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內力倒夠,就是輕功太差,簡直沒半點火候,到那時再說罷。 喂,我問你,干麽你要去幫忙捉火蟾?」 張無忌道:「倘若捉到了,不但治好韋一笑的病,也救了很多人,那時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 啊,前輩,他奔跑了這麽久,激引內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兒的血呢?」 那人一呆,說道:「這倒說不定。 他雖想收蛛兒為徒,但是打起寒戰來,自己血液要凝結成冰,那時候啊,只怕便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張無忌越想越怕,捨命狂奔。 那人忽道:「咦,你後面是甚麽?」張無忌回過頭來想看,突然間眼前一黑,全身已被一隻極大的套子套住,跟著身子懸空,似乎是處身在一隻布袋之中,被那人提了起來。 他忙伸手去撕布袋,豈知那袋子非綢非革,堅韌異常,摸上去布紋宛然,顯是粗布所制,但撕上去卻紋絲不動。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擲,哈哈大笑,說道:「你能鑽出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張無忌運起內力,雙手往外猛推,但那袋子軟軟的絕不受力。 他提起右腳,用力一腳踢出,波的一聲悶響,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論他如何拉推扯撕,翻滾頂撞,這隻布袋總是死樣活氣的不受力道。 那人笑道:「你服了嗎?」張無忌道:「服了!」 那人啪的一下,隔著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記,笑道:「小子,乖乖的在我乾坤一氣袋中別動,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 你開口說一句話,給人知覺了,我可救不得你。」張無忌道:「你帶我到那裡去?」那人笑道:「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氣袋中,我要取你小命,你逃得了嗎?你只要不動不作聲,總有你的好處。」張無忌一想這話倒也不錯,當下便不掙扎。 那人道:「你能鑽入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緣。」提起布袋往肩頭上一掮,拔足便奔。 張無忌道:「蛛兒怎麽辦啊?」那人道:「我怎知道?你再羅唆一聲,我把你從布袋裡抖了出來。」張無忌心想:「你把我抖出來,正是求之不得。」嘴裡卻不敢答話,只覺那人腳下迅速之極。 那人走了幾個時辰,張無忌在布袋中覺得漸漸熱了起來,知道已是白天,太陽曬在袋上,過了一會,只覺那人越走越高,似在上山。 這一上山,又走了兩個多時辰,張無忌這時身上已頗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極高的山上,峰頂積雪,因此這麽冷。」突然之間,身子飛了起來,他大吃一驚,忍不住叫出聲來。 他叫聲未絕,只覺身子一頓,那人已然著地,張無忌這才明白,原來適才那人是帶了自己縱躍一下,心想身處之地多半是極高山峰上的危崖絕壁,那人背負了自己如此跳躍,山岩積了冰雪,甚是滑溜,倘若一個失足,豈不是兩人都一齊粉身碎骨?心中剛想到此處,那人又已躍起。 這人不斷的跳躍,忽高忽低,忽近忽遠,張無忌雖在布袋之中,見不到半點光亮,也猜想得到當地的地勢必定險峻異常。

第十九回 禍起蕭牆破金湯

張無忌被那人帶著又一次高高躍起,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說不得,怎麽到這時候才來?」負著張無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點小事。 韋一笑到了嗎?」遠處那人道:「沒見啊,真奇怪,連他也會遲到。 說不得,你見到他沒有?」一面問,一面走近。 張無忌暗自奇怪:「原來這人就叫『說不得』,無怪我問他叫甚麽名字,他說是『說不得』,再問他為甚麽說不得,他說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那有甚麽道理好講』。 怎麽一個人會取這樣一個怪名?」又想:「原來他和韋一笑約好了在此相會,不知蛛兒是否無恙?他是韋一笑的好朋友,不知要如何對付我?」 只聽說不得道:「鐵冠道兄,咱們去找韋兄去,我怕他出了甚麽亂子。」鐵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機警聰明,武功卓絕,會有甚麽亂子?」說不得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 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叫著:「說不得臭和尚,鐵冠老雜毛,快來幫個忙,糟糕之極了,糟糕之極了。」 說不得和鐵冠道人齊聲驚道:「是周顛,他甚麽事情糟糕?」說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傷,怎地說話中氣如此弱?」不等鐵冠道人答話,背了張無忌便往下躍去。 鐵冠道人跟在後面,忽道:「啊!周顛負著甚麽人?是韋一笑!」 說不得叫道:「周顛休慌,我們來助你了。」周顛叫道:「慌你媽個屁,我慌甚麽?吸血蝙蝠的老命要歸天!」說不得驚道:「韋兄怎麽啦,受了甚麽傷?」說著加快腳步。 張無忌身在袋中,更如騰雲駕霧一般,忍不住低聲道:「前輩,你暫且放下我,下去救人要緊。」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張無忌大吃一驚,倘若他一脫手,將布袋擲了出去,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只聽說不得沉著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說,我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後面那人是鐵冠道人張中,下面說話的是周顛。 我們三個,再加上冷麵先生冷謙,彭瑩玉彭和尚,是明教的五散人。 你知道明教嗎?」張無忌道:「知道。 原來大師也是明教中人。」說不得道:「我和冷謙不大愛殺人,鐵冠道人、周顛、彭和尚他們,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 他們倘若知道你藏在我這乾坤一氣袋中,隨隨便便的給你一下子,你就變成了一團肉泥。」張無忌道:「我又沒得罪貴教,為甚麽──」說不得道:「鐵冠道人他們殺人,還要問得罪不得罪嗎?從此之後,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說出一個字來,知道嗎?」張無忌點了點頭。 說不得道:「你怎不回答?」張無忌道:「你不許我說出一個字來。」說不得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就好──啊,韋兄怎麽了?」 最後一句話,卻是跟周顛說的,只聽周顛啞著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頂,糕之透頂。」說不得道:「嗯,韋兄心口還有一絲暖氣,周顛,是你救他來的?」周顛道:「廢話,難道是他救我來的?」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受了甚麽傷?」 周顛道:「我見吸血蝙蝠僵在路旁,凍得氣都快沒有了,不合強盜發善心,運氣助他,那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陰毒當真厲害,就是這麽一回事。」 說不得道:「周顛,你這一次當真是做了好事。」周顛道:「甚麽好事壞事,吸血蝙蝠此人又陰毒又古怪,我平素瞧著最不順眼,不過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胃口,周顛便救他一救。 那知道沒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體,反而要賠上周顛一條老命。」鐵冠道人驚道:「你傷得這般厲害?」周顛道:「報應,報應。 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那知一做好事便橫禍臨頭。」說不得問道:「韋兄做了甚麽好事?」 周顛道:「他激引內毒,陰寒發作,本來只須吸飲人血,便能抑制。 他身旁明明有一個女娃子,可是他寧願自己送命,也不吸她的血。 周顛一見之下,說道:『啊喲不對,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顛也只好胡作非為一下,要救他一救。 』」 張無忌聽得韋一笑沒吸飲蛛兒的血,一喜非同小可。 說不得反手在布袋外一拍,問道:「那女娃子是誰?」周顛道:「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 他說這是白眉老兒的孫女。 他說眼前明教有難,大夥兒須當齊心合力,因此萬萬不能吸她的血。」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一齊鼓掌,說道:「正該如此。 白鷹、青蝠兩王攜手,明教便聲勢大振了。」 說不得將韋一笑身子接了過來,驚道:「他全身冰冷,那怎麽辦?」周顛道:「是啊,我說你們快活得太早了些,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一隻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手,於明教有甚麽好處?」鐵冠道人道:「你們在這兒等一會,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讓韋兄飽飲一頓人血。」說罷縱身便欲下山。 周顛叫道:「且慢!鐵冠雜毛,這兒如此荒涼,等你找到了人,韋一笑早就變成了韋不笑。 死屍倘若會笑,那就可怕得很了。 說不得,你布袋中那個小子,拿出來給韋兄吃了罷。」張無忌一驚:「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 說不得道:「不成!這個人於本教有恩,韋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韋兄拚老命不可。」於是將張無忌如何身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救活銳金旗下數十人的事簡略說了,又道:「這麽一來,五行旗還不死心塌地的服了這小子嗎?」 鐵冠道人問道:「你把他裝在布袋中,奇貨可居,想收服五行旗麽?」 說不得道:「說不得,說不得!總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難臨頭,天鷹教遠來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算起舊帳,打了個落花流水。 咱們總得攜手一致,才免覆滅。 袋中這人有利於本教諸路人馬攜手,那是決然無疑的。」 他說到這裡,伸右手貼在韋一笑後心「靈台穴」上,運氣助他抵禦寒毒。 周顛嘆道:「說不得,你為朋友賣命,那是沒得說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鐵冠道人道:「我也來相助一臂之力。」伸右掌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 兩股內力同時沖入韋一笑體內。 過了一頓飯時分,韋一笑低低呻吟一聲,醒了過來,但牙關仍是不住相擊,顯然冷得厲害,顫聲道:「周顛、鐵冠道兄,多謝你兩位相救。」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他兩人是過命的交情,口頭的道謝反而顯得多餘。 鐵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韋一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奮力相抗,一時說不出話來。 說不得也是如此。 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錚的幾下琴聲,中間挾著一聲清嘯。 周顛道:「冷麵先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冷麵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傷,還是你們滾過來罷!」那邊琴聲錚的一響,示意已經聽到。 彭和尚卻問:「誰──受──了──傷──啦──」聲音遠遠傳來,山谷鳴響。 跟著又問:「到底是誰受了傷?說不得沒事罷?鐵冠兄呢?周顛,你怎麽說話中氣不足?」他問一句,人便躍近數丈,待得問完,已到了近處,驚道:「啊喲,是韋一笑受了傷。」周顛道:「你慌慌張張,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 冷麵兄,你來給想個法子。」最後那句話,卻是向冷麵先生冷謙說的。 冷謙嗯了一聲,並不答話,他知彭和尚定要細問端詳,自己大可省些精神。 果然彭和尚一連串問話連珠價迸將出來,周顛說話偏又顛三倒四,待得說完經過,說不得和鐵冠道人也已運氣完畢。 彭和尚與冷謙運起內力,分別為韋一笑、周顛驅除寒毒。 待得韋周二人元氣略復。 彭和尚道:「我從東北方來,得悉少林派掌門人空聞親率師弟空智、空性,以及諸代弟子百餘人,正趕來光明頂,參與圍攻我教。」 冷謙道:「正東,武當五俠!」他說話極是簡潔,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多說半句廢話,他說這六個字,意思是說:「正東方有武當五俠來攻。」至於武當五俠是誰,反正大家都知是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和莫聲谷,那也不必多費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進合擊,漸漸合圍。 五行旗接了數仗,情勢很不利,眼前之計,咱們只有先上光明頂去。」周顛怒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楊逍那小子不來求咱們,五散人便挨上門去嗎?」彭和尚道:「周顛,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頂,滅了聖火,咱們還能做人嗎?楊逍得罪五散人當然不對,但咱們助守光明頂,卻非為了楊逍,而是為了明教。」說不得也道:「彭和尚的話不錯。 楊逍雖然無禮,但護教事大,私怨事小。」 周顛罵道:「放屁,放屁!兩個禿驢一齊放屁,臭不可當。 鐵冠道人,楊逍當年打碎你的左肩,你還記得嗎?」鐵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護教禦敵,乃是大事。 楊逍的帳,待退了外敵再算。 那時咱們五散人聯手,不怕這小子不低頭。」 周顛「哼」了一聲,道:「冷謙,你怎麽說?」冷謙道:「同去!」周顛道:「你也向楊逍屈服?當時咱們立過重誓,說明教之事,咱們五散人決計從此袖手不理。 難道從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嗎?」冷謙道:「都是放屁!」 周顛大怒,霍地站起,道:「你們都放屁,我可說的是人話。」鐵冠道人道:「事不宜遲,快上光明頂罷!」彭和尚勸周顛道:「顛兄,當年大家為了爭立教主之事,翻臉成仇,楊逍固然心胸狹窄,但細想起來,五散人也有不是之處──」周顛怒道:「胡說八道,咱們五散人誰也不想當教主,又有甚麽錯了?」 說不得道:「本教過去的是是非非,便再爭他一年半載,也無法分辯明白。 周顛,我問你,你是明尊火聖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顛道:「那還有甚麽不是的?」說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難當頭,咱們倘若袖手不顧,死後見不得明尊和陽教主。 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 咱們在光明頂上戰死殉教,你來收我們的骸骨罷!」 周顛跳起身來,一掌便向說不得臉上打去,罵道:「放屁!」只聽得拍的一聲響,說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 他慢慢張口,吐出幾枚被打落的牙齒,一言不發,但見他半邊面頰由白變紅,再由紅變淤,腫起老高。 彭和尚等人大吃一驚,周顛更是呆了。 要知說不得的武功和周顛乃在伯仲之間,周顛隨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閃避,無論如何打他不中,那知他聽由挨打,竟在這一掌之下受傷不輕。 周顛好生過意不去,叫道:「說不得,你打還我啊,不打還我,你就不是人。」說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氣力,留著去打敵人,打自己人幹嗎?」 周顛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波的一聲,也吐出了幾枚牙齒。 彭和尚驚道:「周顛,你搗甚麽鬼?」周顛怒道:「我不該打了說不得,叫他打還,他又不打,我只好自己動手。」說不得道:「周顛,你我情若兄弟,我們四人便要去戰死在光明頂上,生死永別,你打我一掌,算得甚麽?」周顛心中激動,放聲大哭,說道:「我也去光明頂。 楊逍的舊帳,暫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說道:「這才是好兄弟呢。」 張無忌身在袋中,五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五人武功極高,那是不必說了,難得的是大家義氣深重。 明教之中高人當真不少,難道個個都是邪魔外道嗎?」正自思量,忽覺身子移動,想是說不得又負了自己,直上光明頂去。 他得悉蛛兒無恙,心中已無掛慮,所關懷者,只是武林六大門派圍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頂後,當可遇到幼時小友楊不悔,她長大之後,不知是否還認得自己。 ※※※ 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過幾個時辰,說不得便解開袋上一道縫,讓張無忌透透氣,又將袋口緊緊縛上。 到了次日午後,張無忌忽覺布袋是在著地拖拉,初時不明其理,後來自己的腦袋稍稍一抬,額頭便在一塊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疼痛,這才明白,原來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 隧道中寒氣奇重,透氣也不大順暢,直行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鑽出山腹,又向上升。 但上升不久,又鑽入了隧道。 前後一共過了五個隧道,才聽周顛叫道:「楊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來找你啦!」 過了半晌,聽得前面一個說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駕光臨,楊逍沒能遠迎,還望恕罪。」周顛道:「你假惺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罵,五散人說話有如放屁,說過永遠不上光明頂,永遠不理明教之事,今日卻又自己送上門來。」楊逍道:「六大派四面圍攻,小弟孤掌難鳴,正自憂愁。 今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臉上,仗義相助,實是本教之福。」周顛道:「你知道就好啦。」當下楊逍請五散人入內,僮兒送上茶水酒飯。 突然之間,那僮兒「啊」的一聲慘呼。 張無忌身在袋內,也覺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緣故。 過了好一會,卻聽韋一笑說道:「楊左使,傷了你一個僮兒,韋一笑以後當圖報答。」他說話時精神飽滿,和先前的氣息奄奄大不相同。 張無忌心中一凜:「他吸了這僮兒的熱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聽楊逍淡淡的道:「咱們之間,還說甚麽報答不報答?蝠王上得光明頂來,便是瞧得起我。」 這七人個個是明教中頂兒尖兒的高手,雖然眼下大敵當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神一振。 食用酒飯後,便即商議禦敵之計。 說不得將布袋放在腳邊,張無忌又飢又渴,卻記著說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動彈作聲。 七人商議了一會。 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不知去向,金毛獅王存亡難卜,這三位是不必說了。 眼前最不幸之事,是五行旗和天鷹教的梁子越結越深,前幾日大斗一場,雙方死傷均重。 倘若他們也能到光明頂上,攜手抗敵,別說六大派圍攻,便是十二派、十八派,明教也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說不得在布袋上輕輕踢了一腳,說道:「袋中這個小子,和天鷹教頗有淵源,最近又於五行旗有恩,將來或能著落在這小子身上,調處雙方嫌隙。」 韋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紛爭一日不解,憑他有天大的本事,這嫌隙總是不能調處。 楊左使,在下要問你一句,退敵之後,你擁何人為主?」楊逍淡淡的道:「聖火令歸誰所有,我便擁誰為教主。 這是本教的祖規,你又問我作甚?」韋一笑道:「聖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難道聖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沒有教主?六大門派所以膽敢圍攻光明頂,沒將本教瞧在眼裡,還不是因為知道本教乏人統屬、內部四分五裂之故。」 說不得道:「韋兄這話是不錯的。 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韋派,是誰做教主都好,總之是要有個教主。 就算沒教主,有個副教主也好啊,號令不齊,如何抵禦外侮?」鐵冠道人道:「說不得之言,正獲我心。」 楊逍變色道:「各位上光明頂來,是助我禦敵呢,還是來跟我為難?」 周顛哈哈大笑,道:「楊逍,你不願推選教主,這用心難道我周顛不知道嗎?明教沒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使為尊。 哼哼,可是啊,你職位雖然最高,旁人不聽你的號令,又有何用?你調得動五行旗嗎?四大護教法王肯服你指揮嗎?我們五散人更是閑雲野鶴,沒當你光明左使者是甚麽東西!」 楊逍霍的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敵相犯,楊逍無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爭,各位若是對明教存亡甘願袖手旁觀,便請下光明頂去罷!楊逍只要不死,日後再圖一一奉訪。」 彭和尚勸道:「楊左使,你也不必動怒。 六大派圍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護教有責,又不是你一個人之事。」 楊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卻有人盼望楊逍給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這口眼中之釘。」 周顛道:「你說的是誰?」楊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顛怒道:「你是說我嗎?」楊逍眼望他處,不予理睬。 彭和尚見周顛眼中放出異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楊逍動手,忙勸道:「古人道得好: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 咱們且商量禦敵之計。」楊逍道:「瑩玉大師識得大體,此言甚是。」 周顛大聲道:「好啊,彭賊禿識得大體,周顛便只識小體?」他激發了牛性,甚麽也不顧了,喝道:「今日偏要議定這教主之位,周顛主張韋一笑出任明教的教主。 吸血蝙蝠武功高強,機謀多端,本教之中誰也及不上他。」其實周顛平時和韋一笑也沒甚麽交情,相互間惡感還多於好感,但他存心氣惱楊逍,便推了韋一笑出來。 楊逍哈哈一笑,道:「我瞧還是請周顛當教主的好。 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請周大教主來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顛大怒,喝道:「放你媽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楊逍頭頂拍落。 適才周顛一掌打落說不得多枚牙齒,乃因說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楊逍豈是易與之輩?他於十餘年前,便因立教主之事,與五散人起了重大爭執,當時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頂,今日卻又破誓重來,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見周顛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約齊韋一笑前來圖謀自己,驚怒之下,右掌揮出,往周顛手掌上迎去。 韋一笑素知楊逍之能,周顛傷後元氣未復,萬萬抵敵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搶在頭裡,接了楊逍這一掌。 兩人手掌相交,竟是無聲無息。 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誼,究不願一掌便傷他性命,因此這一掌未使全力,但韋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綿掌」拍到,楊逍右臂一震,登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忙運內力抵禦。 兩人功力相若,登時相持不下。 周顛叫道:「姓楊的,再吃我一掌!」剛才一掌沒打到,這時第二掌又擊向他胸口。 說不得叫道:「周顛,不可胡鬧。」彭瑩玉也道:「楊左使,韋蝠王,兩位快快罷手,不可傷了和氣!」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一掌,楊逍身形一側,左掌已和周顛右掌粘住。 說不得叫道:「周顛,你以二攻一,算甚麽好漢?」伸手往周顛肩頭抓落,想要將他拉開,手掌未落,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內傷。 說不得吃了一驚,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絕頂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眼見周顛右掌仍和楊逍左掌粘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顛,自己兄弟,拼甚麽老命?」往他肩頭一扳,同時說道:「楊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楊逍不撤掌力,順勢追擊。 不料一拉之下,周顛身子一幌,沒能拉開,同時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說不得更是吃驚,暗想:「這是韋兄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怎地楊逍也練成了?」當下急運功力與寒氣相抗。 但寒氣越來越厲害,片刻之間,說不得牙關相擊,堪堪抵禦不住。 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一護周顛,一護說不得。 四人之力合聚,寒氣已不足為患,然而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一陣輕一陣重,時急時緩,瞬息萬變,四人不敢撤掌,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一剎那間,楊逍突然發力,那麽四人不死也得重傷。 彭瑩玉叫道:「楊左使,咱們大敵當前,豈可──豈可──豈可──」牙齒相擊,再也說不下去,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原來他一開口說話,真氣暫歇,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氣。 如此支持了一盞茶時分,冷麵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但見韋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緊張,楊逍卻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懷疑:「楊逍武功雖高,但和韋一笑也不過在伯仲之間,未必便能勝得了他,再加上說不得等四人,楊逍萬萬抵敵不住,何以他以一敵五,反而似操勝算,其中必有古怪?」低頭沉思,一時會不過意來。 只聽周顛叫道:「冷麵鬼──打──打他背心──打──」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人閑著,解危脫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楊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雖然好得多,卻也未必定能制勝。 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如再支持下去,陰毒入了內臟,那便是無窮之禍,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五枚爛銀小筆,托在手中,說道:「五筆,打你曲池、巨骨、陽豁、五里、中都。」這五處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並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說了出來,意思是通知楊逍,並非和你為敵,乃是要你撤掌罷斗。 楊逍微微一笑,並不理會。 冷謙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揚,右手一揮,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 楊逍待五枚銀筆飛近,突然左臂橫划,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的身前,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顛中了兩枚,彭瑩玉中了三枚。 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出手甚輕,所中又不在穴道,雖然傷肉見血,卻無大礙。 彭瑩玉低聲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謙聽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時省悟。 「乾坤大挪移」是明教歷代相傳一門最厲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並不如何奧妙,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然後牽引挪移敵勁,但其中變化神奇,卻是匪夷所思。 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是以六人一時都沒想到。 如此看來,楊逍其實毫不出力,只是將韋一笑的掌力引著攻向四散人,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擊韋一笑,他居中悠閑而立,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傳遞,隔山觀虎鬥而已。 冷謙道:「恭喜!無惡意,請罷斗。」他說話簡潔,「恭喜」兩字,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無惡意」是說我們六人這次上山,對你絕無惡意,原是誠心共抗外敵而來;「請罷斗」是請雙方罷斗,不可誤會。 楊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一個字廢話,正因為不肯多說一個字,自是從來不說假話。 他既說「無惡意」,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而且他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顯為解圍,不在傷人,於是哈哈一笑,說道:「韋兄,四散人,我說一、二、三,大家同時撤去掌力,免有誤傷!」見韋一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便緩緩叫道:「一、二、三!」 ※※※ 那「三」字剛出口,楊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間背心一寒,一股銳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 楊逍大吃一驚:「蝠王好不陰毒,竟然乘勢偷襲。」待要回掌反擊,只見韋一笑身子一幌,已然跌倒,顯是也中了暗算。 楊逍一生之中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雖然這一下變起倉卒,一瞥之下,只見周顛、彭瑩玉、鐵冠道人、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謙正向一個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 那人回手一格,冷謙「哼」了一聲,聲音中微帶痛楚。 楊逍吸一口氣,縱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謙,突覺一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時之間自身柱、陶道、大椎、風府,游遍了全身督脈諸穴。 楊逍心知不妙,敵人武功既高,心又狠毒,抓住了自己與韋一笑、四散人一齊收功撒力的瞬息時機,閃電般猛施突襲,當下只得疾運真氣相抗。 這股寒氣和韋一笑所發的「寒冰綿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覺是細絲般一縷冰線,但游到何處穴道,何處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對敵,楊逍有內力護體,決不致任這指力透體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有先行強忍,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 他拔步上前,右掌揚起,剛要揮出,突然全身劇烈冷顫,掌上勁力已然無影無蹤。 這時冷謙已和那人拆了二十餘招,眼見不敵。 楊逍心中大急,只見冷謙右足踢出,被那人搶上一步,一指戳在臂上,冷謙身形一幌,向後便倒。 楊逍驚怒交集,拼起全身殘餘內力,右肘一個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彈出,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楊逍登時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動半步。 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虛傳,連中我兩下『幻陰指』,居然仍能站立。」楊逍道:「你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這甚麽『幻陰指』的內勁,哼哼,少林派中卻沒這門陰毒功夫。 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說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空』下『見』。 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你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 楊逍道:「六大門派和我明教為敵,真刀真槍,決一死戰,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空見神僧仁俠之名播於天下,那知座下竟有你這等卑鄙無恥之徒──」說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圓真哈哈大笑,說道:「出奇制勝,兵不厭詐,那是自古已然。 我圓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難道你們輸得還不服氣嗎?」 楊逍搖頭嘆道:「你怎麽能偷入光明頂來?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楊逍死亦瞑目。」他想圓真此次偷襲成功,固是由於身負絕頂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知道偷上光明頂的秘道,越過明教教眾的十餘道哨線,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手,才能將明教七大高手一舉擊倒。 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憑藉危崖天險,實有金城湯池之固,豈知禍起於內,猝不及防,竟爾一敗塗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論語」中孔子的幾句話:「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 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圓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頂七巔十三崖,自己當作天險,在我少林僧侶眼中,也不過是康庄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三日之內,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話下。 貧僧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幾十斤火藥,再滅了魔教的魔火,甚麽天鷹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來相救,轟的一聲大響,地下埋著的火藥炸將起來,煙飛火滅,不可一世的魔教從此無影無蹤。 有分數:少林僧獨指滅明教,光明頂七魔歸西天。」 楊逍等聽了這番話,均是大感驚懼,知他說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緊,只怕這傳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這少林僧手下。 只聽圓真越說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雲,你們若非自相殘殺,四分五裂,何致有覆滅之禍?以今日之事而論,你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拼掌力,貧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又焉能一擊成功?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明教,陽頂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場。」 楊逍、彭瑩玉、周顛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聽了他這一番話,回想過去二十年來的往事,均是後悔無已,心想:「這和尚的話倒也不錯。」 周顛大聲道:「楊逍,我周顛實在該死!過去對你不起。 你這人雖然不大好,但當了教主,也勝於沒有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楊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當教主?大家都錯了,咱們弄得一團糟,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尊教主。」 圓真笑道:「各位此時後悔,已然遲了。 當年陽頂天任魔教頭子之時,氣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沒能親眼見到明教的慘敗。」 周顛怒罵:「放屁!陽教主倘若在世,大夥兒聽他號令,你這賊禿會偷襲得手嗎?」 圓真冷笑道:「陽頂天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有法子令他身敗名裂──」 突然間拍的一響,跟著「啊」的一聲,圓真背上已中了韋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時,韋一笑也被圓真反戳一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 兩人搖搖幌幌的各退幾步。 原來韋一笑被圓真一指點中後,雖然受傷極重,但他內力畢竟高人一籌,並非登時全無反擊之力,只是裝作暈去,等到圓真得意洋洋、絕不防備之際,暴起襲擊。 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勁力,為了挽救明教浩劫,意圖與敵同歸於盡。 圓真雖然厲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豈同小可?「寒冰綿掌」的掌力入體,圓真但覺胸口煩惡欲嘔,數番潛運內力欲圖穩住身子,總是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只得盤膝坐下,運氣與那「寒冰綿掌」的寒氣相抗。 韋一笑連中兩下「幻陰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後便即動彈不得。 剎那之間,廳堂上寂靜無聲,八大高手一齊身受重傷,誰都不能移動半步。 八人各運內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復行動,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對方。 各人心中都是憂急萬狀,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死,實系於這一線之間。 假若圓真能先一步行動,他雖傷重,卻能提劍一一將七人刺死;要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個能先動彈,殺了圓真,明教便此得救。 本來七人這邊人多,大佔便宜,但五散人功力較淺,中了一下「幻陰指」後勁力全失,而內功深湛的楊逍和韋一笑卻均連中兩指。 「寒冰綿掌」和「幻陰指」的勁力原是不易分別高下,可是韋一笑拍出那一掌時已然受傷,在先圓真點他第一指時卻未曾受傷,看來對耗下去,倒是圓真先能移動的局面居多。 楊逍等暗暗心焦,但這運氣引功之事,實是半分勉強不得,越是心煩氣躁,越易大出岔子,這些人個個是內家高手,這中間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謙等吐納數下,料知無法趕在圓真的前頭,但盼光明頂上楊逍的下屬能有一人走進廳來。 只須有明教的一名教眾入內,便是他不會絲毫武藝,這時只要提根木棍,輕輕一棍便能將圓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廳外那裡有半點聲息?其時已在午夜,光明頂上的教眾或分守哨防,或各自安卧,不得楊逍召喚,誰敢擅入議事廳堂?至於服侍楊逍的僮兒,一人被韋一笑吸血而死,其餘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早已遠遠散開,別說楊逍沒扯鈴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時之間也未必敢踏入廳堂,走到這吸血魔王的身前。 ※※※ 張無忌藏身布袋之中,雖然眼不見物,但於各人說話、一切經過,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此刻但聽得一片寂靜,也知道寂靜之中隱藏著極大的殺機。 過了半晌,忽聽說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們一救不可。」 張無忌問道:「怎麽救法?」 圓真丹田中一口真氣正在漸漸通暢,猛地里聽得布袋中發出人聲,一驚非同小可,真氣立時逆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 他自潛入議事堂後,一心在對付韋一笑、楊逍等諸高手,那有餘暇去察看地下一隻絕無異狀的布袋?突聞袋中有人說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暗叫:「我命休矣!」 只聽說不得道:「這布袋的口子用『千纏百結』縛住,除我自己之外,旁人是萬萬解不開的,但你可站起身來。」張無忌道:「是!」從布袋中站了起來。 說不得道:「小兄弟,你捨身相救銳金旗數十位兄弟的性命,義烈高風,人人欽佩。 眼下我們數人的性命,也全賴你相救,請你走將過去,一拳一掌,將那惡僧打死了罷。」張無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 說不得道:「這惡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襲,這般卑鄙行徑,你是親耳聽到的。 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數萬人眾,都要被人盡數誅滅。 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大勇的俠義行為。」張無忌仍是躊躇不答。 圓真說道:「我此刻半點動彈不得,你過來打死我,豈不被天下好漢恥笑?」周顛怒道:「臭賊禿,你少林派自稱正大門派,卻偷偷摸摸的上來暗襲,天下好漢就不恥笑嗎?」 張無忌向圓真走了一步,便即停步,說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和六大門派之間的是非曲直,小可實不深知。 小可極願為各位援手,卻不願傷了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 彭瑩玉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時若不殺他,待這和尚功力一復,他非連你也害了不可。」圓真笑道:「我和這位小施主無怨無仇,怎能隨便傷人?何況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來還是被布袋和尚不懷好意的擒上山來。 你們魔教中人無惡不作,對他還有甚麽好事做將出來。」雙方氣喘吁吁,說話都極艱難,但均力下說辭,要打動張無忌之心。 張無忌甚感為難,耳聽得這圓真和尚出手偷襲,極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將他打死,卻非本心所願,何況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遠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門派為敵。 太師父、武當六俠、周芷若等等,全成了自己的敵人。 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認為邪魔異端,如韋一笑吸食人血、義父濫殺無辜,確有許多不該之處,太師父當年諄諄告誡,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以免終身受禍,我父親便因和身屬魔教的母親成親,因而自刎武當山頭,殷鑒不遠,覆轍在前。 何況這圓真是神僧空見的弟子,空見大師甘受一十三拳七傷拳,只盼能感化我義父,結果卻喪身拳下,這等大仁大義的慈悲心懷,實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傷他弟子?」 只聽說不得又在催促勸說,張無忌道:「說不得大師,請你教我一個法子,不用傷害這位大和尚,而他也傷你們不得,小可定然照辦。」 說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須拼個你死我活。 那裡還能雙方都可保全?不是圓真死,便是我們亡。」正自沉吟未答,彭瑩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懷,至堪欽佩。 便請你伸出手指,在圓真胸口『玉堂穴』上輕輕一點。 這一下對他決無損傷,不過令他幾個時辰內不能運使內力。 我們派人送他下光明頂去,決不損他一根毫毛。 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嗎?」 張無忌深明醫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輕點一指,確能暫阻丹田中真氣上行,卻並不損傷身體,便道:「知道。」卻聽圓真道:「小施主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 你點我穴道,固然不打緊,但他們內力一復,立時便來殺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顛罵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我們說過不傷你,自然不傷你,明教五散人說過的話,幾時不算數了?」 張無忌心想楊逍和五散人都非出爾反爾之輩,只有韋一笑一人可慮,便問:「韋前輩,你說如何?」韋一笑顫聲道:「我也暫不傷他便是,下次見面,大家再拼──再拼你死我──我──我活。」他說到「你死我活」這四字時,聲音已微弱異常,上氣不接下氣。 張無忌道:「這便是了,光明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個個是當世的英雄豪傑,豈能自毀諾言,失信於人?圓真大師,晚輩可要得罪了。」說著走向圓真身前。 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邁前尺許,但十餘步後,終於到了圓真面前。 這樣一隻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動,本來甚是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死系於一線,誰也笑不出來。 張無忌聽著圓真的呼吸,待到離他二尺,便即停步,說道:「圓真大師,晚輩是為了周全雙方,你別見怪。」說著緩緩提起手來。 圓真苦笑道:「此刻我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任你小輩胡作非為。」 自從「蝶谷醫仙」胡青牛一死,張無忌辨認穴道之技已是當世無匹,他與圓真之間雖然隔著一隻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點向「玉堂穴」,竟無厘毫之差。 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於「紫宮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屬於任脈。 這穴道並非致命的大穴,但位於氣脈必經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真氣立受干撓。 猛聽得楊逍、冷謙、說不得齊叫道:「啊喲!快縮手!」 張無忌只覺右手食指一震,一股冷氣從手尖上直傳過來,有如閃電一般,登時全身皆冷。 只聽周顛、鐵冠道人等一齊破口大罵:「臭賊禿,膽敢如此使奸!」張無忌全身簌簌發抖,心裡已然明白,那圓真雖然腳步不能移動,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他自己「玉堂穴」之前。 張無忌苦在隔著布袋,瞧不見他竟會使出這一著,一指點去,兩根指尖相碰,圓真的「幻陰指」指力已隔著布袋傳到他體內。 這一下圓真是將全身殘存的內力盡數逼出在手指之上,雙指一觸之後,他全身癱瘓,臉色發青,便如殭屍。 廳堂上本來有八人受傷後不能移動,這麽一來,又多了一個張無忌。 周顛最是暴躁,雖然說話上氣不接下氣,還是硬要破口大罵少林賊禿奸詐無恥。 楊逍等人卻想,這倒也怪圓真不得,敵人要點他穴道,他伸手自衛,原無甚麽不當。 圓真一時之間疲累欲死,心中卻自暗喜,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陰指後,料他不到半日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氣當可在一個時辰後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為所欲為的局面。 廳堂之上,又回復了寂靜無聲,過了大半個時辰,四枝蠟燭逐一熄滅,廳中漆黑一片。 楊逍等聽著圓真的呼吸由斷斷續續而漸趨均勻,由粗重而逐步漫長,知他體內真氣正自凝聚,但自己略一運功,那幻陰指寒冰般的冷氣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發抖。 各人越來越是失望,心中難受之極,反盼圓真早些回復功力,上來每人一拳,痛痛快快的將自己打死,勝於慘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 冷謙、周顛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說不得和彭瑩玉兩人卻甚是放心不下。 五散人中,說不得和彭瑩玉都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這兩人最具雄心,最關心世人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業。 這時局勢已定,最後終於是非喪生在圓真的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壯志,盡付流水。 說不得凄然道:「彭和尚,咱們處心積慮只想趕走蒙古韃子,那知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唉,想是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劫數未盡,還有得苦頭吃呢。」 張無忌守住丹田一股熱氣,和幻陰指的寒氣相抗,於說不得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禁奇怪:「他說要趕走蒙古韃子?難道惡名遠播的魔教,還真能為天下百姓著想嗎?」 只聽彭瑩玉道:「說不得,我早就說過,單憑咱們明教之力,蒙古韃子是趕不了的,總須聯絡普天下的英雄豪傑,一齊動手,才能成事。 你師兄棒胡,我師弟周子旺,當年造反起事,這等轟轟烈烈的聲勢,到後來仍然一敗塗地,還不是為了沒有外援嗎?」 周顛大聲道:「死到臨頭,你們兩個賊禿還在爭不清楚,一個說要以明教為主,一個說要聯絡正大門派。 依我周顛看來,都是廢話,都是放屁。 咱們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無主,還主他媽個屁!彭和尚要聯絡正大門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門派正在圍剿咱們,咱們還跟他聯絡個屁?」 鐵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陽教主在世,咱們將六大門派打得服服貼貼,何愁他們不聽本教號令。」周顛哈哈大笑,說道:「牛鼻子雜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當,陽教主倘若在世,自然一切都好辦,這個誰不知道?要你多說──啊喲──啊喲──」他張口一笑,氣息渙散,幻陰指寒氣直透到心肺之間,忍不住叫了出來。 冷謙道:「住嘴!」他這兩個字一出口,各人一齊靜了下來。 張無忌心中思潮起伏:「看來明教這一教派,中間包藏著許多原委曲折,並非單是專做壞事而已。」便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宗旨到底是甚麽?可能見示否?」 說不得道:「哈,你還沒死嗎?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為明教送了性命,我們很是過意不去。 反正你已沒幾個時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是跟你說了,也沒幹系。 冷麵先生,你說是麽!」冷謙道:「說!」他本該說「你對他說好了」,六個字卻以一個「說」字來包括了。 ※※※ 說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於波斯國,唐時傳至中土。 當時稱為祆教。 唐皇在各處敕建大雲光明寺,為我明教的寺院。 我教教義是行善去惡,眾生平等,若有金銀財物,須當救濟貧眾,不茹葷酒,崇拜明尊。 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 只因歷朝貪官污吏欺壓我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臘方教主以來,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 張無忌也聽到過方臘的名頭,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間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慶、田虎等人齊名,便道:「原來方臘是貴教的教主?」 說不得道:「是啊。 到了南宋建炎年間,有王宗石教主在信州起事,紹興年間有餘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紹定年間有張三槍教主在江西、廣東一帶起事。 只因本教素來和朝廷官府作對,朝廷便說我們是『魔教』,嚴加禁止。 我們為了活命,行事不免隱秘詭怪,以避官府的耳目。 正大門派和本教積怨成仇,更是勢成水火。 當然,本教教眾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檢點、為非作歹之徒,仗著武功了得,濫殺無辜者有之,奸淫擄掠者有之,於是本教聲譽便如江河之日下了──」 楊逍突然冷冷插口道:「說不得,你是說我嗎?」說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說不得』,凡是說不得之事,我是不說的。 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這叫做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楊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張無忌猛的一驚:「咦,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圓真的幻陰指時寒冷難當,但隔了這些時候,寒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來他在十歲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陰毒,直至十七歲上方才去凈,七年之間,日日夜夜均在與體內寒毒相抗,運氣禦寒已和呼吸、霎眼一般,不須意念,自然而成。 何況他修練九陽神功雖未功行圓滿,最後的大關未過,但體內陽氣已然充旺之極,過不多時,早已將陰毒驅除乾凈。 只聽說不得道:「自從我大宋亡在蒙古韃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敵,我教向以驅除胡虜為己任。 只可惜近年來明教群龍無首,教中諸高手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自相殘殺。 終於有的洗手歸隱,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主。 教規一墮之後,與名門正派結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 圓真和尚,我說的可沒半句假話罷?」 圓真哼了一聲,說道:「不假,不假!你們死到臨頭,何必再說假話?」他一面說,一面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跨了一步。 楊逍和五散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 各人雖明知他終於會比自己先復行動,卻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寒冰綿掌」後,仍能如此迅速的提氣運功。 只見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卻沒半點搖幌。 楊逍冷笑道:「空見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啊。 難道此中頗有曖昧,說不出口嗎?」 圓真哈哈一笑,又邁了一步,說道:「你若不知曉其中底細,當真是死不瞑目。 你問我怎能知道光明頂的秘道,何以能越過重重天險,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山巔。 好,我跟各位實說了,是貴教陽頂天教主夫婦兩人,親自帶我上來的。」 楊逍一凜,暗道:「以他身份,決不致會說謊話,但此事又怎能夠?」 只聽周顛已罵了起來:「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這秘道是光明頂的大秘密,是本教的莊嚴聖境。 楊左使雖是光明使者,韋大哥是護教法王,也從來沒有走過,自來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 陽教主怎會帶你一個外人行此秘道?」 圓真嘆了一口氣,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問底不可,我便將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隱事跟你說了。 反正你們終不能活著下山,泄漏此事。 唉!周顛,你說的不錯,這秘道是明教的莊嚴聖境,歷來只有教主一人,方能進入,否則便是犯了教中決不可赦的嚴規。 可是陽頂天的夫人是進去過的,陽頂天犯了教規,曾私帶夫人偷進秘道──(周顛插口罵道:「放屁!大放狗屁!」彭瑩玉喝道:「周顛,別吵!」)──陽夫人又私自帶我走進秘道──(周顛插口大罵:「他媽的,呸,呸!胡說八道。」)──我不是明教中人,走進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規。 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甚麽了?」他說起這段往事之時,聲音竟然甚是凄涼。 鐵冠道人問道:「陽夫人何以帶你走進秘道?」 圓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餘歲的老人──少年時的舊事──好,一起跟你們說了。 各位可知老衲是誰?陽夫人是我師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家姓氏,姓成名昆,外號『混元霹靂手』的便是!」 這幾句話一出口,楊逍等固然驚訝無比,布袋中的張無忌更是險些驚呼出聲。 冰火島上那日晚間義父所說的故事登時清清楚楚的出現在腦海之中:義父的師父成昆怎地殺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濫殺武林人士圖逼成昆出面、怎地拳傷空見神僧而成昆卻不守諾言現身──張無忌猛地里想起:「原來那時這惡賊成昆已拜空見神僧為師,空見神僧為要化解這場冤孽,才甘心受我義父那一十三記七傷拳。 豈知成昆竟連他自己師父也欺騙了,累得空見神僧飲恨而終。」 他又想:「義父所以時常狂性發作、濫殺無辜,各幫各派所以齊上武當,逼死我爹爹媽媽,推究這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都是由於這成昆在從中作怪。」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無比,只覺全身燥熱,有如火焚。 說不得這乾坤一氣袋密不通風,他在袋中耽了這許多時候,早已氣悶之極,仗著內功深湛,以綿綿龜息之法呼吸,需氣極少,這才支持了下來。 此時猛地里心神一亂,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茫然亂闖起來,登時便似身處洪爐,忍不住大聲呻吟。 周顛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頃刻,誰都苦楚難當,是好漢子便莫示弱出聲。」 張無忌應道:「是!」當即以九陽真經中運功之法鎮懾心神,調允內息。 平時只須依法施為,立時便心如止水,神遊物外,這時卻越是運功,四肢百骸越是難受,似乎每處大穴之中,同時有幾百枚燒紅了的小針在不住刺入。 原來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雖然得窺天下最上乘武學的秘奧,但以未經明師指點,只是自行暗中摸索,體內積蓄的九陽真氣越儲越多,卻不會導引運用以打破最後一個大關。 本來不加引發,倒也罷了,那圓真的幻陰指卻是武林中最為陰毒的功夫,一經加體,猶如在一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 偏生他又身處乾坤一氣袋中,激發了的九陽真氣無處宣洩,反過來又向他身上衝激。 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刻中,他正經歷著修道練氣之士一生最艱難、最兇險的關頭,生死成敗,懸於一線。 周顛等那想到他竟會遲不遲,早不早,偏偏就在這時撞到水火求濟、龍虎交會的大關頭,只道他中了幻陰指後垂死的呻吟。 他竭力抵禦至陽熱氣的煎熬,圓真的話卻仍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我師妹和我兩家乃是世交,兩人從小便有婚姻之約,豈知陽頂天暗中也在私戀我師妹,待他當上了明教教主,威震天下,我師妹的父母固是勢利之輩,我師妹也心志不堅,竟爾嫁了他。 可是她婚後並不見得快活,有時和我相會,不免要找一個極隱秘的所在。 陽頂天對我這師妹事事依從,絕無半點違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陽頂天雖然極不願意,但經不起她軟求硬逼,終於帶了她進去。 自此之後,這光明頂的秘道,明教數百年來最神聖莊嚴的聖地,便成為我和你們教主夫人私相幽會之地,哈哈、哈哈──我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數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頂,還會費甚麽力氣?」 周顛、楊逍等聽了他這番言語,人人啞口無言。 周顛只罵了一個「放」字,下面這「屁」字便接不下去。 每人胸中怒氣充塞,如要炸裂,對於明教的侮辱,再沒比這件事更為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滅,更由這秘道而起。 眾人雖然聽得眼中如欲噴出火來,卻都知圓真的話並非虛假。 圓真又道:「你們氣惱甚麽?我好好的姻緣被陽頂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是我愛妻,只因陽頂天當上了魔教的大頭子,便將我愛妻霸佔了去。 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 陽頂天和我師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賀,喝著喜酒之時,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氣在,定當殺了陽頂天,定當覆滅魔教。 』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餘年,今日方見大功告成,哈哈,我成昆心愿已了,死亦瞑目。」 楊逍冷冷的道:「多謝你點破了我心中的一個大疑團。 陽教主突然暴斃,死因不明,原來是你下的手。」 圓真森然道:「當年陽頂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別說當年,只怕現下我仍然及不上他當年的功力──」周顛介面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陽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如這一次般忽施偷襲。」圓真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 我師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斷的向我告誡,倘若陽頂天被我害死,她決計饒不過我。 她說她和我暗中私會,已是萬分對不起丈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 陽頂天,唉,陽頂天,他──他是自己死的。」 楊逍、彭瑩玉等都「啊」了一聲。 圓真續道:「假如陽頂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饒了你們明教啦──」他聲音漸轉低沉,回憶著數十年前的往事,緩緩的道:「那一天晚間,我又和我師妹在秘道中相會,突然之間,聽到左首傳過來一陣極重濁的呼吸聲音。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秘道隱秘之極,外人決計無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卻又誰也不敢進入。 我二人聽到這呼吸聲音,登即大吃一驚,便即悄悄過去察看,只見陽頂天坐在一間小室之中,手裡執著一張羊皮,滿臉殷紅如血。 他見到了我們,說道:『你們兩個,很好,很好,對得我住啊!』說了這幾句話,忽然間滿臉鐵青,但臉上這鐵青之色一顯即隱,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忽青忽紅,在瞬息之間接連變換了三次。 楊左使,你知道這門功夫罷?」 楊逍道:「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周顛道:「楊逍,你也練會了,是不是?」楊逍道:「『練會』兩字,如何敢說?當年陽教主看得起我,曾傳過我一些這神功的粗淺入門功夫。 我練了十多年,也只練到第二層而已。 再練下去,便即全身真氣如欲破腦而出,不論如何,總是無法剋制。 陽教主能於瞬息間變臉三次,那是練到第四層了。 他曾說,本教歷代眾位教主之中,以第八代鍾教主武功最高,據說能將『乾坤大挪移』神功練到第五層,但便在練成的當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後,從未有人練到過第四層。」周顛道:「這麽難練?」鐵冠道人道:「倘若不這麽難,那能說得上是明教的護教神功?」 這些明教中的武學高手,對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聞之已久,向來神往,因此一經提及,雖然身處危境,仍是忍不住要談上幾句。 彭瑩玉道:「楊左使,陽教主將這神功練到第四層,何以要變換臉色?」他這時詢問這些題外文章,卻是另有深意,他知圓真只要再走上幾步,各人便即一一喪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談論往事,該當盡量拖延時間,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復行動,便可和他抵擋一陣,縱然不敵,事機或有變化,總勝於眼前這般束手待斃。 楊逍豈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顛倒一剛一柔、一陰一陽的乾坤二氣,臉上現出青紅之色,便是體內血液沉降、真氣變換之像。 據說練至第六層時,全身都能忽紅忽青,但到第七層時,陰陽二氣轉換於不知不覺之間,外形上便半點也瞧不出表徵了。」 彭瑩玉生怕圓真不耐煩,便問他道:「圓真大師,我們陽教主到底是因何歸天?」 圓真冷笑道:「你們中了我幻陰指後,我聽著你們呼吸運氣之聲,便知兩個時辰之內萬難行動。 想拖延時候,自行運氣解救,老實跟各位說,那是來不及的。 各位都是武學高手,便是受了再厲害的重傷,運了這麽久的內息,也該有些好轉了。 卻怎麽全身越來越僵呢?」 楊逍、彭瑩玉等早已想到了這一層,但只教有一口氣在,總是不肯死心。 只聽圓真又道:「那時我見陽頂天臉色變幻,心下也不免驚慌。 我師妹知他武功極高,一出手便能致我們於死地,說道:『頂天,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師哥下山,任何責罰,我都甘心領受。 』陽頂天聽了她這句話,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 』只見他雙目瞪視,忽然眼中流下兩行鮮血,全身僵直,一動也不動了。 我師妹大驚,叫道:『頂天,頂天!你怎麽了?』」 圓真叫著這幾句話時,聲音雖然不響,但各人在靜夜之中聽來,又想到陽頂天雙目流血的可怖情狀,無不心頭大震。 圓真續道:「她叫了好幾聲,陽頂天仍是毫不動彈。 我師妹大著膽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卻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來已然氣絕。 我知她心下過意不去,安慰她道:『看來他是在練一門極難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氣逆沖,以致無法挽救。 』我師妹道:『不錯,他是在練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緊要關頭,斗然間發現了我和你私下相會。 雖不是我親手殺他,可是他卻因我而死。 』」 「我正想說些甚麽話來開導勸解,她忽然指著我身後,喝道:『甚麽人?』我急忙回頭,不見半個人影,再回過頭來時,只見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殺身死。 「嘿嘿,陽頂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 』我得到了師妹的心,卻終於得不到她的人。 她是我生平至敬至愛之人,若不是陽頂天從中搗亂,我們美滿姻緣何至有如此悲慘下場?若不是陽頂天當上魔教的教主,我師妹也決計不會嫁給這個大上她二十多歲之人。 陽頂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還是在世上橫行。 當時我指著陽頂天和我師妹兩人的屍身,說道:『我成昆立誓要竭盡所能,覆滅明教。 大功告成之日,當來兩位之前自刎相謝。 』哈哈,楊逍、韋一笑,你們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長,只不過我是心愿完成,欣然自刎,可勝於你們萬倍了。 這些年來,我沒一刻不在籌思摧毀魔教。 唉,我成昆一生不幸,愛妻為人所奪,唯一的愛徒,卻又恨我入骨──」 張無忌聽到他提到謝遜,更是凝神注意,可是心志專一,體內的九陽真氣越加充沛,竟似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脹得要爆裂開來,每一根頭髮都好像脹大了幾倍。 只聽圓真續道:「我下了光明頂後,回到中原,去探訪我多年不見的愛徒謝遜。 那知一談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護教法王之一。 我雖在光明頂上逗留,但一顆心全放在師妹身上,於你們魔教的勾當全不留心,我師妹也從不跟我說教中之事。 我徒兒謝遜在魔教中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 他還竭力勸我也入魔教,說甚麽戮力同心,驅除胡虜。 我這一氣自是非同小可。 但轉念又想:魔教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雲,以我一人之力,是決計毀它不了的。 別說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傑聯手,也未必毀它得了。 唯一的指望,只有從中挑撥,令它自相殘殺,自己毀了自己。」 楊逍等人聽到這裡,都不禁惕然心驚,這些年來個個都如蒙在鼓裡,渾不知有大敵窺伺在旁,處心積慮的要毀滅明教,各人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混亂不堪,圓真這番話真如當頭棒喝,發人猛省。 只聽他又道:「當下我不動聲色,只說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 過了幾天,我忽然假裝醉酒,意欲逼奸我徒兒謝遜的妻子,乘機便殺了他父母妻兒全家。 我知這麽一來,他恨我入骨,必定找我報仇。 倘若找不到,更會不顧一切的胡作非為。 哈哈,知徒莫如師,謝遜這孩兒甚麽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便是易於激憤,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後果──」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來義父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這老賊在暗中安排。 這老賊不是酒後亂性,乃是處心積慮的陰謀。」 只聽圓真得意洋洋的又道:「謝遜濫殺江湖好漢,到處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來,哈哈,我那會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謝遜結下無數冤家,這些血仇最後終於會盡數算到明教的帳上。 他殺人之時偶爾遇到兇險,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殺人之刀,怎能讓他給人毀了?你們魔教外敵是樹得夠多了,再加上眾高手爭做教主,內鬨不休,正好一一墮在我的計中。 謝遜沒殺了宋遠橋,雖是憾事,但他拳斃少林神僧空見,掌傷崆峒五老,王盤山上傷斃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計其數,連他老朋友殷天正天鷹教的壇主也害了──好徒兒啊好徒兒。 不枉我當年盡心竭力、傳了他一身好武功!」 楊逍冷冷的道:「如此說來,連你那師父空見神僧,也是你毒計害死的。」 圓真笑道:「我拜空見為師,難道是真心的嗎?他受我磕了幾個頭,送上一條老命,也不算吃虧,哈哈,哈哈!」 ※※※ 圓真大笑聲中,張無忌怒發欲狂,只覺耳中嗡的一聲猛響,突然暈了過去,但片刻之間,又即醒轉。 他一生受了無數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義父如此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竟在成昆的陰謀毒計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盲了雙目,孤零零在荒島上等死,這等深仇大恨,豈能不報? 他胸中怒氣一衝,布滿周身的九陽真氣更加鼓盪疾走,真氣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氣袋漸漸膨脹起來,但楊逍等均在凝神傾聽圓真的說話,誰也沒留神這布袋已起了變化。 只聽圓真說道:「楊逍,韋一笑,彭和尚,周顛,你們再沒甚麽話說了嗎?」 楊逍嘆了口氣,說道:「事已如此,還有甚麽說的?圓真大師,你能饒我女兒一命嗎?她母親是峨嵋派的紀曉芙,出身名門正派,尚未入我明教。」 圓真道:「養虎貽患,斬草除根!」說著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緩緩往楊逍頭頂拍去。 張無忌在布袋中聽得事態緊急,顧不得全身有如火焚,聽聲辨位,縱身一躍,擋在圓真的面前,左掌反撩,隔著布袋架開了他手掌。 圓真這時勉能恢復行動,畢竟元氣未復,被張無忌這麽一架,身子一幌,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一定神,上前揮掌向布袋上拍去。 這一掌拍不到張無忌身子,卻被鼓起的布袋一彈,竟退了兩步,他大吃一驚,不明所以。 這時張無忌口乾舌燥,頭腦暈眩,體內的九陽真氣已脹到即將爆裂,倘若乾坤一氣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脫困,否則駕御不了體內猛烈無比的真氣,勢必肌膚寸裂,焚為焦炭。 圓真見布袋古怪,當下踏上兩步,又發掌擊去,這一次他又被布袋反彈,退了一步,但布袋卻也被他掌力推倒,像個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幾個滾。 張無忌人在袋中,跟著接連不斷的亂翻筋斗,胸中氣悶,竭力鼓腹,欲將體內真氣呼出。 可是那布袋中這時也已脹足了氣,再要呼出一口氣已是越來越難。 圓真跟著發出三拳,踢出兩腳,都被袋中真氣反彈出來,張無忌在袋中卻是渾然不覺。 圓真這幾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擊中張無忌身子,此時他體內真氣充溢,圓真手足非受重傷不可。 楊逍、韋一笑等七人見了這等奇景,也都驚得呆了。 這乾坤一氣袋是說不得之物,他自己卻也想不出如何會鼓脹成球,更不知張無忌在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見圓真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時只凹陷入內,卻不穿破。 這布袋質料奇妙,非絲非革,乃天地間的一件異物,圓真這柄匕首又非寶刀,連刺數刀,卻那裡奈何得了它?圓真見掌擊刀刺都是無效,心想:「跟這小子糾纏甚麽?」飛起一腳,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從廳門中直滾出去。 這時那布袋已膨脹成為一個大圓球,在廳門上一撞,立即彈回,疾向圓真衝去。 圓真見勢道來得猛烈,雙掌豎起擊出,發力將那大球推開。 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響,猶似晴天打了個霹靂,布片四下紛飛,乾坤一氣袋已被張無忌的九陽真氣脹破,炸成了碎片。 圓真、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人都覺一股炙熱之極的氣流沖向身來,又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當地,滿臉露出迷惘之色。 原來便在這頃刻之間,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水火相濟,龍虎交會。 要知大布袋內真氣充沛,等於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時按摩擠逼他周身數百處穴道,他內內外外的真氣激蕩,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衝破,只覺全身脈絡之中,有如一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舒適無比。 這等機緣自來無人能遇,而這寶袋一碎,此後也再無人有此巧遇。 圓真眼見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傷之下,若不抓住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一被對方佔先,那就危乎殆哉,當即搶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運起「幻陰指」內勁,直點他胸口的「膻中穴」。 張無忌揮掌擋格,這時他神功初成,武術招數卻仍是平庸之極,前時謝遜和父親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會貫通,如何能和圓真這樣的絕頂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間,他手腕上「陽池穴」已被圓真點中,登時機伶伶的打個冷顫,退後了一步。 可是他體內充沛欲溢的真氣,便也在這瞬息間傳到了圓真指上。 這兩股力道一陰一陽,恰好互克,但張無忌的內力來自九陽神功,遠為渾厚。 圓真手指一熱,全身功勁如欲散去,再加上重傷之餘,平時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勢不利,脫身保命要緊,當即轉身便走。 張無忌怒罵:「成昆,你這大惡賊,留下命來!」拔足追出了廳門,只見圓真背影一幌,已進了一道側門。 張無忌氣憤填膺,發足急追,這一發勁,砰的一響,額頭在門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 原來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練成之後,一舉手、一提足,全比平時多了十餘倍勁力,一大步跨將出去,失了主宰,竟爾撞上門框。 他一摸額頭,隱隱有些疼痛,心想:「怎地這等邪門,這一步跨得這麽遠?」忙從側門中進去,見是一座小廳。 他一心一意要為義父復仇,穿過廳堂,便追了下去。 ※※※ 廳後是個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動,但見西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火之光,他縱身而前,推開房門,眼見灰影一閃,圓真掀開一張綉帷,奔了進去。 張無忌跟著掀帷而入,那圓真卻已不知去向。 他凝神看時,不由得暗暗驚奇,原來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間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 靠窗邊是一張梳妝台,台上紅燭高燒,照耀得房中花團錦簇,堂皇富麗,頗不輸於朱九真之家。 另一邊是張牙床,床上羅帳低垂,床前還放著一對女子的粉紅繡鞋,顯是有人睡在床中。 這閨房只有一道進門,窗戶緊閉,明明見到圓真進房,怎地一剎那間便無影無蹤,竟難道有隱身法不成?又難道他不顧出家人的身份,居然躲入了婦女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開羅帳搜敵,忽聽得步聲細碎,有人過來。 張無忌閃身躲在西壁的一塊掛毯之後,便有兩人進了房中。 張無忌在掛毯後向外張望,見兩個都是少女,一個穿著淡黃綢衫,服飾華貴,另一個少女年紀更小,穿著青布衣衫,是個小鬟,嘶聲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請安息了罷。」 那小姐反手一記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臉上。 那小鬟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 那小姐身子微幌,轉過臉來,張無忌在燭光下看得分明,只見她眼睛大大,眼珠深黑,一張圓臉,正是他萬里迢迢從中原護送來到西域的楊不悔。 此時相隔數年,她身材長得高大了,但神態絲毫不改,尤其嘴角邊使小性兒時時微微撇嘴的模樣,更加分明。 只聽她罵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我爹爹和人會商對策,說了一夜,還沒說完,他老人家沒睡,我睡得著嗎?最好是我爹爹給人害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辯,扶著她坐下。 楊不悔道:「快取我劍來!」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掛著的一柄長劍。 她雙腳之間系著一根細鐵鏈,雙手腕間也鎖著一根鐵鏈,左足跛行,背脊駝成弓形,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來時,張無忌更是一驚,但見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著,形狀極是怕人,心想:「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兒之上。 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總能治癒,這小姑娘卻是天生殘疾。」 楊不悔接過長劍,說道:「敵人隨時可來,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著小姐,若是遇上敵人,也好多有個照應。」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難聽,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 楊不悔道:「誰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脈門。 那小鬟登時動彈不得,顫聲道:「小姐,你──你──」 楊不悔冷笑道:「敵人大舉來攻,我父女命在旦夕之間,你這丫頭多半是敵人派到光明頂來卧底的嗎?我父女豈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殺了你!」說著長劍翻過,便往那小鬟的頸中刺落。 張無忌自見這小鬟周身殘疾,心下便生憐憫,突見楊不悔挺劍相刺,危急中不及細想,當即飛身而出,手指在劍刃上一彈。 楊不悔拿劍不定,叮噹一響,長劍落地。 她右手離劍,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的兩眼,那本來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招「雙龍搶珠」,但她經父親數年調教,使將出來時已頗具威力,張無忌向後躍開,衝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 楊不悔聽慣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說道:「是無忌哥哥嗎?」她只是認出了「不悔妹妹」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卻沒認出張無忌的面容。 張無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賴,只得說道:「是我!不悔妹妹,這些年來你可好?」 楊不悔定神一看,見他衣衫破爛,面目污穢,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當真是無忌哥哥嗎?怎麽──怎麽會到了這裡?」 張無忌道:「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 那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後,突然不見,這裡另有出路嗎?」楊不悔奇道:「甚麽圓真和尚?誰來到這房中?」張無忌急欲追趕圓真,此事說來話長,便道:「你爹爹在廳上受了傷,你快瞧瞧去。」楊不悔吃了一驚,忙道:「我瞧爹爹去。」說著順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靈蓋擊落,出手極重。 張無忌驚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楊不悔這掌便落了空。 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鬟,都受到他干預,厲聲道:「無忌哥哥,你和這丫頭是一路的嗎?」張無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剛才初見,怎會和她一路?」楊不悔道:「你既不明內情,那就別多管閑事。 這丫頭是我家的大對頭,我爹爹用鐵鏈鎖住她手足,便是防她害我。 此刻敵人大舉來襲,這丫頭要乘機報復。」 張無忌見這小鬟楚楚可憐,雖然形相奇特,卻絕不似兇惡之輩,說道:「姑娘,你可有乘機報復之意嗎?」那小鬟搖了搖頭,道:「決計不會。」張無忌道:「不悔妹妹,你聽,她說是不會的,還是饒了她罷!」 楊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講情,啊喲──」身子一側,搖搖幌幌的立足不定。 張無忌忙伸手相扶,突然間後腰「懸樞」、「中樞」兩穴上一下劇痛,撲地跌倒。 原來楊不悔嫌他礙手礙腳,賺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 她打倒張無忌後,回過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陽穴上擊了下去。 這一下將落未落,楊不悔忽感丹田間一陣火熱,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脫了那小鬟的手腕,雙膝一軟,坐在椅中。 原來她使勁擊打張無忌的穴道,張無忌神功初成,九陽真氣尚無護體之能,卻已自行反激出來,沖盪楊不悔周身脈絡。 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長劍,說道:「小姐,你總是疑心我要害你。 這時我要殺你,不費吹灰之力,可是我並無此意。」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還掛壁間。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你瞧,我沒說錯罷!」他被點中穴道之後,片刻間便以真氣沖解,立即回復行動。 楊不悔眼睜睜的瞧著他,心下大為駭異,這時她手足上麻木已消,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站起身來,說道:「我爹爹傷得怎樣?無忌哥哥,你在這裡等我,回頭再見。 這些年來你好嗎?我時時記著你──」一面說,一面奔了出去。 張無忌問那小鬟道:「姑娘,那和尚逃到這房裡,卻忽然不見了,你可知此間另有通道嗎?」那小鬟道:「你當真非追他不可嗎?」張無忌道:「這和尚傷天害理,作下了無數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抬起頭來,凝視著他臉。 張無忌道:「姑娘,要是你知道,求你指點途徑。」那小鬟咬著下唇,微一沉吟,低聲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帶你去。」張口吹滅了燭火,拉著張無忌的手便走。

第二十回 與子共穴相扶將

張無忌跟了她沒行出數步,已到床前。 那小鬟揭開羅帳,鑽進帳去,拉著張無忌的手卻沒放開。 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小鬟雖然既丑且稚,總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況此刻追敵要緊,當下縮手一掙。 那小鬟低聲道:「通道在床里!」他聽了這五個字,精神為之一振,再也顧不得甚麽男女之嫌,但覺那小鬟揭開錦被,橫卧在床,便也躺在她身旁。 不知那小鬟扳動了何處機括,突然間床板一側,兩人便摔了下去。 這一摔直跌下數丈,幸好地下舖著極厚的軟革,絲毫不覺疼痛,只聽得頭頂輕輕一響,床板已然回復原狀。 他心下暗贊:「這機關布置得妙極!誰料得到秘道的入口處,竟會是在小姐香閨的牙床之中。」拉著小鬟的手,向前急奔。 跑出數丈,聽到那小鬟足上鐵鏈曳地之聲,猛然想起:「這位姑娘是跛子,足上又有鐵鏈,怎地跑得如此迅速?」便即停步。 那小鬟猜中了他心意,笑道:「我的跛腳是假裝的,騙騙老爺和小姐。」張無忌心道:「怪不得我媽媽說天下女子都愛騙人。 今日連不悔妹妹也來暗算我一下。」此時忙於追敵,這念頭在心中一轉,隨即撇開,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數十丈,便到了盡頭,那圓真卻始終不見。 那小鬟道:「這通道我只到過這裡,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開門的機括。」張無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沒一處縫隙,在凹凸處用力推擊,紋絲不動。 那小鬟嘆道:「我已試了幾十次,始終沒能找到機括,真是古怪之極。 我曾帶了火把進來細細察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之處。 但那和尚卻又逃到了那裡?」 張無忌提一口氣,運勁雙臂,在石壁左邊用力一推,毫無動靜,再向右邊推時,只覺石壁微微一幌。 他心下大喜,再吸兩口真氣,使勁推時,石壁緩緩退後,卻是一堵極厚、極巨、極重、極實的大石門。 原來光明頂這秘道構築精巧,有些地方使用隱秘的機括,這座大石門卻全無機括,若非天生神力或身負上乘武功,萬萬推移不動,像那小鬟一般雖能進入秘道,但武功不到,仍只能半途而廢。 張無忌這時九陽神功已成,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推開了。 待石壁移後三尺,他拍出一掌,以防圓真躲在石後偷襲,隨即閃身而入。 過了石壁,前面又是長長的甬道,兩人向前走去,只覺甬道一路向前傾斜,越行越低,約莫走了五十來丈,忽然前面分了幾道岔路。 張無忌逐一試步,岔路竟有七條之多,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左前方有人輕咳一聲,雖然立即抑止,但靜夜中聽來,已是十分清晰。 張無忌低聲道:「走這邊!」搶步往最左一條岔道奔去。 這條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是崎嶇不平,他鼓勇向前,聽得身後鐵鏈曳地聲響個不絕,便回頭道:「敵人在前,情勢兇險,你還是慢慢來罷。」那小鬟道:「有難同當,怕甚麽?」 張無忌心道:「你也來騙我嗎?」順著甬道不住左轉,走著螺旋形向下,甬道越來越窄,到後來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 突然之間,驀覺得頭頂一股烈風壓將下來,當下反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間,急縱而下,左足剛著地,立即向前撲出,至於前面一步外是萬丈深淵,還是堅硬石壁,怎有餘暇去想?幸好前面空蕩蕩的頗有容身之處。 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泥沙細石,落得滿頭滿臉。 張無忌定了定神,只聽那小鬟道:「好險,那賊禿躲在旁邊,推大石來砸咱們。」張無忌已從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舉過頂,只走了幾步,手掌便已碰到頭頂粗糙的石面。 只聽得圓真的聲音隱隱從石後傳來:「賊小子,今日葬了你在這裡,有個女孩兒相伴,算你運氣。 賊小子力氣再大,瞧你推得開這大石嗎?一塊不夠,再加一塊。」只聽得鐵器撬石之聲,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又有一塊巨石給他撬了下來,壓在第一塊巨石之上。 那甬道僅容一人可以轉身,張無忌伸手摸去,巨石雖不能將甬道口嚴密封死,但最多也只能伸得出一隻手去,身子萬萬不能鑽出。 他吸口真氣,雙手挺著巨石一搖,石旁許多泥沙撲簌而下,巨石卻是半點不動,看來兩塊數千斤的巨石疊在一起,當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開。 他雖練成九陽神功,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等小丘般兩塊巨石,如何挪動得它半尺一寸? 只聽圓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傷之後,使力撬動這兩塊巨石,也已累得筋疲力盡,只聽他喘了幾口氣,問道:「小子──你──叫──叫甚麽──名──」說到這個「名」字,卻又無力再說了。 張無忌心想:「這時他便回心轉意,突然大發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絕不能夠。 不必跟他多費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於是回身而下,順著甬道向前走去。 那小鬟道:「我身邊有火摺,只是沒蠟燭火把,生怕一點便完。」張無忌道:「且不忙點火。」順著甬道只走了數十步,便已到了盡頭。 兩人四下里摸索。 張無忌摸到一隻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將木桶劈散,只覺桶中散出許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還是麵粉,他撿起一條木片,道:「你點火把!」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絨,打燃了火,湊過去點那木片,突然間火光耀眼,木片立時猛烈燒將起來。 兩人嚇了一大跳,鼻中聞到一股硝磺的臭氣。 那小鬟道:「是火藥!」把木片高高舉起,瞧那桶中粉末時,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藥。 她低聲笑道:「要是適才火星濺了開來,火藥爆炸,只怕連外邊那個惡和尚也炸死了。」只見張無忌獃獃望著自己,臉上充滿了驚訝之色,神色極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你怎麽啦?」 張無忌嘆了口氣,道:「原來你──你這樣美!」那小鬟抿嘴一笑,說道:「我嚇得傻了,忘了裝假臉!」說著挺直了身子。 原來她既非駝背,更不是跛腳,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直是秀美無倫,只是年紀幼小,身材尚未長成,雖然容色絕麗,卻掩不住容顏中的稚氣。 張無忌道:「為甚麽要裝那副怪樣子?」 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見到我丑怪的模樣,心中就高興了。 倘若我不裝怪樣,她早就殺了我啦。」張無忌道:「她為甚麽要殺你?」那小鬟道:「她總是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爺。」張無忌搖搖頭,道:「真是多疑!適才你長劍在手,她卻已動彈不得,你並沒害她。 自今而後,她再也不會疑心你了。」那小鬟道:「我帶了你到這裡,小姐只有更加疑心了。 咱們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她疑不疑心,也不必理會了。」 她一面說,一面高舉木條,察看周遭情景。 只見處身之地似是一間石室,堆滿了弓箭兵器,大都鐵鏽斑斑,顯是明教昔人以備在地道內用以抵禦外敵。 再察看四周牆壁,卻無半道縫隙,看來此處是這條岔道的盡頭,圓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兩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爺,我叫小昭。 我聽小姐叫你『無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無忌』嗎?」張無忌道:「不錯,我姓張──」突然間心念一動,俯身拾起一枝長矛,拿著手中掂了一掂,覺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來斤,說道:「這許多火藥或能救咱們脫險,說不定便能將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 她拍手時腕上鐵鏈相擊,錚錚作聲。 張無忌道:「這鐵鏈礙手礙腳,把它弄斷了罷。」 小昭驚道:「不,不!老爺要大大生氣的。」張無忌道:「你說是我弄斷的,我才不怕他生氣呢。」說著雙手握住鐵鏈的兩端,用勁一崩。 那鐵鏈不過筷子粗細,他這一崩少說也有三、四百斤力道,那知只聽得嗡的一聲,鐵鏈震動作響,卻崩它不斷。 他「咦」的一聲,吸口真氣,再加勁力,仍是奈何不得這鐵鏈半分。 小昭道:「這鏈子古怪得緊,便是寶刀利鑿,也傷它不了。 鎖上的鑰匙在小姐手裡。」張無忌點頭道:「咱們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討來替你開鎖解鏈。」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給。」張無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尋常,她不會不肯的。」說著提起長矛,走到大石之下,側身靜立片刻,聽不到圓真的呼吸之聲,想已遠去。 小昭舉起火把,在旁照著。 張無忌道:「一次炸不碎,看來要分開幾次。」當下勁運雙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間的縫隙中用長矛慢慢刺了一條孔道。 小昭遞過火藥,張無忌便將火藥放入孔道之中,倒轉長矛,用矛柄打實,再舖設一條火藥線,通到下面石室,作為引子。 他從小昭手裡接過火把,小昭便伸雙手掩住了耳朵。 張無忌擋在她身前,俯身點燃了藥引,眼見一點火花沿著火藥線向前燒去。 猛地里轟隆一聲巨響,一股猛烈的熱氣衝來,震得他向後退了兩步。 小昭仰後便倒。 他早有防備,伸手攬住了她腰。 石室中煙霧瀰漫,火把也被熱氣震熄了。 張無忌道:「小昭,你沒事罷?」小昭咳嗽了幾下,道:「我──我沒事。」張無忌聽她說話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點燃火把,只見她眼圈兒紅了,問道:「怎麽?你不舒服嗎?」 小昭道:「張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識,為甚麽待我這樣好?」張無忌奇道:「甚麽呀?」小昭道:「你為甚麽要擋在我身前?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貴重的千金之軀,怎能遮擋在我身前?」 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我有甚麽貴重了?你是個小姑娘,我自是要護著你些兒。」 待見石室中煙霧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見那塊巨石安然無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極小的一角。 張無忌頗為沮喪,道:「只怕要再炸七、八次,咱們才鑽得過去。 可是所余火藥,最多只能再炸兩次。」提起長矛,又在石上鑽孔。 鑽刺了幾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塊斗大的岩石滾了下來,露出一孔。 他又驚又喜,伸手進去,扳住旁邊的岩石搖了搖,微覺幌動,使勁一拉,又扳了一塊下來。 他接連扳下四塊尺許方圓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過。 原來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這一次爆炸沒炸碎大石,卻將甬道的石壁震鬆了。 這甬道乃是用一塊塊斗大花崗石砌成。 他手執火把先爬了進去,招呼小昭入來。 那甬道仍是一路盤旋向下,他這次學得乖了,左手挺著長矛,提防圓真再加暗算,約莫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處石門。 他將長矛和火把交給小昭,運勁推開石門,裡邊又是一間石室。 這間石室極大,頂上垂下鍾乳,顯是天然的石洞。 他接過火把走了幾步,突見地下倒著兩具骷髏。 骷髏身上衣服尚未爛盡,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邊。 張無忌高舉火把,在石洞中巡視了一遍,道:「這裡看來又是盡頭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長矛,在洞壁上到處敲打,每一處都極沉實,找不到有聲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兩具骷髏,只見那女子右手抓著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 他一怔之下,立時想起了圓真的話。 圓真和陽夫人在秘道之下私會,給陽頂天發現。 陽頂天憤激之下,走火身亡,陽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 「難道這兩人便是陽頂天夫婦?」再走到那男子的骷髏之前,見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攤著一張羊皮。 張無忌拾起一看,只見一面有毛,一面光滑,並無異狀。 小昭接了過去,喜形於色,叫道:「恭喜公子,這是明教武功的無上心法。」說著伸出左手食指,在陽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了一條小小口子,將鮮血塗在羊皮之上,慢慢便顯現了字跡,第一行是「明教聖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個字。 張無忌無意中發現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卻並不如何歡喜,心道:「這秘道中無水無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過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餓死渴死。 再高的武功學了也是無用。」向兩具骷髏瞧了幾眼,又想:「那圓真如何不將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這件大虧心事後,永不敢再來看一眼陽氏夫婦的屍體。 當然,他決不知道這張羊皮上竟寫著武功心法,否則別說陽氏夫婦已死,便是活著,他也要來設法盜取了。」問小昭道:「你怎知道這羊皮上的秘密?」 小昭低頭道:「老爺跟小姐說起時,我暗中偷聽到的。 他們是明教教徒,不敢違犯教規,到這秘道中來找尋。」 張無忌瞧著兩堆骷髏,頗為感慨,說道:「把他們葬了罷。」兩人去搬了些炸下來的泥沙石塊,堆在一旁,再將陽頂天夫婦的骸骨移在一起。 小昭忽在陽頂天的骸骨中撿起一物,說道:「張公子,這裡有封信。」 張無忌接過來一看,見封皮上寫著「夫人親啟」四字。 年深日久,封皮已霉爛不堪,那四個字也已腐蝕得筆劃殘缺,但依稀仍可看出筆致中的英挺之氣。 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 張無忌道:「陽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殺。」將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 小昭道:「拆開來瞧瞧好不好?說不定陽教主有甚遺命。」 張無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陽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轉告老爺小姐,讓他們為陽教主辦理,那也是好的。」張無忌一想不錯,便輕輕拆開封皮,抽出一幅極薄的白綾來,只見綾上寫著: 「夫人粧次:夫人自歸陽門,日夕鬱郁。 余粗鄙寡德,無足為歡,甚可歉咎,茲當永別,唯夫人諒之。 三十二代衣教主遺命,令余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後,率眾前赴波斯總教,設法迎回聖火令。 本教雖發源於波斯,然在中華生根,開枝散葉,已數百年於茲。 今韃子占我中土,本教誓與周旋到底,決不可遵波斯總教無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為主。 聖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華明教即可與波斯總教分庭抗禮也。」 張無忌心想:「原來明教的總教在波斯國。 這衣教主和陽教主不肯奉總教之命而降元朝,實是極有血性骨氣的好漢子。」心中對明教又增了幾分欽佩之意,接著看下去: 「今余神功第四層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氣翻湧不克自制,真力將散,行當大歸。 天也命也,復何如耶?」 張無忌讀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陽教主在寫這信之時,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會的事了。」見小昭想問又不敢問,於是將陽頂天夫婦及成昆間的事簡略說了。 小昭道:「我說都是陽夫人不好。 她若是心中一直有著成昆這個人,原不該嫁陽教主,既已嫁了陽教主,便不該再和成昆私會。」 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她小小年紀,倒是頗有見識。」繼續讀下去: 「今余命在旦夕,有負衣教主重託,實為本教罪人。 盼夫人持余此親筆遺書,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頒余遺命曰:『不論何人重獲聖火令者,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 不服者殺無赦。 令謝遜暫攝副教主之位,處分本教重務。 』」 張無忌心中一震,暗想:「原來陽教主命我義父暫攝副教主之位。 我義父文武全才,陽教主死後,我義父已是明教中的第一位人物。 只可惜陽夫人沒看到這信,否則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殘殺,鬧得天翻地覆。」想到陽頂天對謝遜如此看重,很是喜歡,卻又不禁傷感,出神半晌,接著讀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日後轉奉新教主。 光大我教,驅除胡虜,行善去惡,持正除奸,令我明尊聖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張無忌心想:「照陽教主的遺命看來,明教的宗旨實在正大得緊啊。 各大門派限於門戶之見,不斷和明教為難,倒是不該了。」見那遺書上續道: 「余將以身上殘存功力,掩石門而和成昆共處。 夫人可依秘道全圖脫困。 當世無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無第二人能推動此『無妄』位石門,待後世豪傑練成,余及成昆骸骨朽矣。 頂天謹白。」 最後是一行小字:「余名頂天,然於世無功,於教無勳,傷夫人之心,恨而沒,狂言頂天立地,誠可笑也。」 在書信之後,是一幅秘道全圖,註明各處岔道和門戶。 張無忌大喜,說道:「陽教主本想將成昆關入秘道,兩人同歸於盡,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讓那成昆逍遙至今。 幸好有此全圖,咱們能出去了。」在那圖中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從頭上淋將下來,原來唯一的脫困道路,正是被圓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條,雖得秘道全圖,卻和不得無異。 小昭道:「公子且別心焦,說不定另有通路。」接過圖去,低頭細細查閱,但見圖上寫得分明,除此之外,更無別處出路。 張無忌見她臉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陽教主的遺書上說道,倘若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動石門而出。 當世似乎只有楊逍先生練過一些,可是功力甚淺,就算他在這裡,也未必管用。 再說,又不知『無妄位』在甚麽地方,圖上也沒註明,卻到那裡找去?」 小昭道:「『無妄位』嗎?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乾盡午中,坤盡子中,其陽在南,其陰在北。 『無妄』位在『明夷』位和『隨』位之間。」說著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到西北角上,說道:「該在此處了。」 張無忌精神一振,道:「真的嗎?」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過一柄大斧,將石壁上積附的沙土颳去,果然露出一道門戶的痕迹來,心想:「我雖不會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陽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遜於此法。」當下氣凝丹田,勁運雙臂,兩足擺成弓箭步,緩緩推將出去。 推了良久,石門始終絕無動靜。 不論他雙手如何移動部位,如何催運真氣,直累得雙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響,那石門仍是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連一分之微也沒移動。 小昭勸道:「張公子,不用試了,我去把剩下來的火藥拿來。」張無忌喜道:「好!我倒將火藥忘了。」兩人將半桶火藥盡數裝在石門之中,點燃藥引,爆炸之後,石門上炸得凹進了七、八尺去,甬道卻不出現,看來這石門的厚度比寬度還大。 張無忌頗為歉咎,拉著小昭的手,柔聲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 小昭一雙明凈的眼睛凝望著他,說道:「張公子,你該當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帶你進來──那便不會──不會──」說到這裡,伸袖拭了拭眼淚,過了一會,忽然破涕為笑,說道:「咱們既然出不去了,發愁也沒用。 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好不好?」 張無忌實在毫沒心緒聽甚麽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身邊,唱了起來: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 吉藏凶,凶藏吉。」 張無忌聽到「吉藏凶,凶藏吉」這六個字,心想我一生遭際,果真如此,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滿腹煩憂登時大減。 又聽她繼續唱道: 「富貴那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 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 張無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甚麽好聽?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了,也不知是誰做的。」張無忌想著「天地尚無完體」這一句,順著她的調兒哼了起來。 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張無忌笑道:「怎麽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 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輕輕按捺,唱了起來: 「展放愁眉,休爭閑氣。 今日容顏,老於昨日。 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 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百歲光陰,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 張無忌年紀雖輕,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處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嘴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兩句,不禁魂為之銷。 所謂「那一日」,自是身死命喪的「那一日」。 他以前面臨生死關頭,已不知凡幾,但從前或生或死,都不牽累旁人,這一次不但拉了一個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毀,楊逍、楊不悔諸人的安危,義父謝遜和圓真之間的深仇,都和他有關,實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來,又去推那石門,只覺體內真氣流轉,似乎積蓄著無窮無盡的力氣,可是偏偏使不出來,就似滿江洪水給一條長堤攔住了,無法宣洩。 ※※※ 他試了三次,頹然而廢,只見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鮮血塗在那張羊皮之上,說道:「張公子,你來練一練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說不定你聰明過人,一下子便練會了。」 張無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窮終身之功,也沒幾個練成的,他們既然當得教主,自是個個才智卓絕。 我在旦夕之間,又怎能勝得過他們?」 小昭低聲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 便練一朝,也是好的。」 張無忌微微一笑,將羊皮接了過來,輕聲念誦,只見羊皮上所書,都是運氣導行、移宮使勁的法門,試一照行,竟是毫不費力的便做到了。 見羊皮上寫著:「此第一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年可成。」心下大奇:「這有甚麽難處?何以要練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層心法,依法施為,也是片刻間真氣貫通,只覺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絲絲冷氣射出。 但見其中註明:第二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練至二十一年而無進展,則不可再練第三層,以防走火入魔,無可解救。 他又驚又喜,接著去看第三層練法。 這時字跡已然隱晦,他正要取過匕首割自己手指,小昭搶先用指血塗抹羊皮。 張無忌邊讀邊練,第三層、第四層心法勢如破竹般便練成了。 小昭見他半邊臉孔脹得血紅,半邊臉頰卻發鐵青,心中微覺害怕,但見他神完氣足,雙眼精光炯炯,料知無礙。 待見他讀罷第五層心法續練時,臉上忽青忽紅,臉上青時身子微顫,如墮寒冰;臉上紅時額頭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額上去替他抹汗,手帕剛碰到他額角,突然間手臂一震,身子一仰,險些兒摔倒。 張無忌站起身來,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時之間不明其理,卻不知已然將這第五層心法練成了。 原來這「乾坤大挪移」心法,實則是運勁用力的一項極巧妙法門,根本的道理,在於發揮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潛力。 每人體內潛力原極龐大,只是平時使不出來,每逢火災等等緊急關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負千斤。 張無忌練就九陽神功後,本身所積蓄的力道已是當世無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點,使不出來,這時一學到乾坤大挪移心法,體內潛力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這門心法所以難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於運勁的法門複雜巧妙無比,而練功者卻無雄渾的內力與之相副。 正如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去揮舞百斤重的大鐵鎚,錘法越是精微奧妙,越會將他自己打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但若舞錘者是個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 以往練這心法之人,只因內力有限,勉強修習,變成心有餘而力不足。 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大都也明白這其中關鍵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個個是堅毅不拔、不肯服輸之人,又有誰肯知難而退?大凡武學高手,都服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話,於是孜孜兀兀,竭力修習,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 張無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間練成,而許多聰明才智、武學修為遠勝於他之人,竭數十年苦修而不能練成者,其間的分別,便在於一則內力有餘,一則內力不足而已。 張無忌練到第五層後,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所之,周身百骸,當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這時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門,跟著便練第六層的心法,一個多時辰後,已練到第七層。 那第七層心法的奧妙之處,又比第六層深了數倍,一時之間實是難以盡解。 好在他精通醫道脈理,遇到難明之處,以之和醫理一加印證,往往便即豁然貫通。 練到一大半之處,猛地里氣血翻湧,心跳加劇。 他定了定神,再從頭做起,仍是如此。 自練第一層神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等情形。 他跳過了這一句,再練下去時,又覺順利,但數句一過,重遇阻難,自此而下,阻難疊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練。 張無忌沉思半晌,將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幾個頭,祝道:「弟子張無忌,無意中得窺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脫困求生,並非存心窺竊貴教秘籍。 弟子得脫險境之後,自當以此神功為貴教儘力,不敢有負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 小昭也跪下磕了幾個頭,低聲禱祝道:「列代教主在上,請你們保佑張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師父的教訓,將來也決不敢身屬明教。 但我展讀陽教主的遺書後,知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當竭盡所能,向各大門派解釋誤會,請雙方息爭。」 小昭道:「張公子,你說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練成,何不休息一會,養足精神,把它都練成了?」 張無忌道:「我今日練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層心法,雖有一十九句跳過,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說:『日盈昃,月滿虧蝕。 天地尚無完體。 』我何可人心不足,貪多務得?想我有何福澤功德,該受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練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說的是。」接過羊皮,請他指出那未練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誦幾遍,記在心中。 張無忌笑道:「你記著干甚麽?」小昭臉一紅,說道:「不幹甚麽?我想連公子也練不會,倒要瞧瞧是怎樣的難法。」 那知道張無忌事事不為已甚,適可而止,正應了「知足不辱」這一句話。 原來當年創製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內力雖強,卻也未到相當於九陽神功的地步,只能練到第六層而止。 他所寫的第七層心法,自己已無法修鍊,只不過是憑著聰明智慧,縱其想像,力求變化而已。 張無忌所練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單憑空想而想錯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誤入歧途。 要是張無忌存著求全之心,非練到盡善盡美不肯罷手,那麽到最後關頭便會走火入魔,不是瘋顛痴獃,便致全身癱瘓,甚至自絕經脈而亡。 當下兩人搬過沙石,葬好了陽頂天夫婦的遺骸,走到石門之前。 這次張無忌單伸右手,按在石門邊上,依照適才所練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運勁,那石門便軋軋聲響,微微幌動,再加上一層力,石門緩緩的開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來,拍手叫好,手足上鐵鏈相擊,叮叮噹噹的亂響。 張無忌道:「我再拉一拉你的鐵鏈。」小昭笑道:「這一次定然成啦!」 張無忌拉住她雙手之間的鐵鏈,運勁分拉,鐵鏈漸漸延長,卻是不斷。 小昭叫道:「啊喲,不好!你越拉越長,我可更加不便啦。」張無忌搖頭道:「這鏈子當真邪門,只怕便拉成十幾丈長,它還是不斷。」原來明教上代教主得到一塊天上落下來的古怪隕石,其中所含金屬質地不同於世間任何金鐵,銳金旗中的巧匠以之試鑄兵刃不成,便鑄成此鏈。 張無忌見小昭垂頭喪氣,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給你打開了鐵鏈。 咱們困在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難道還奈何不了這兩根小小鐵鏈?」 他要找圓真報仇,返身再去推那兩塊萬斤巨石,可是他雖練成神功,究非無所不能,兩塊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動,卻終難掀開。 他搖搖頭,便和小昭從另一邊的石門中走了出去。 他回身推攏石門,見那石門又那裡是門了?其實是一塊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裝了一個大鐵球作為門樞。 年深日久,鐵球生鏽,大岩石更難推動了。 他想當年明教建造這地道之時,動用無數人力,窮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他手持地道秘圖,循圖而行,地道中岔路雖多,但毫不費力的便走出了山洞。 出得洞來,強光閃耀,兩人一時之間竟然睜不開眼,過了一會,才慢慢睜眼,只見遍地冰雪,陽光照在凍雪之上,反射過來,倍覺光亮。 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條,在雪地里挖了個小洞,將木條埋在洞里,說道:「木條啊木條,多謝你照亮張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沒有你,我們就一籌莫展了。」 張無忌哈哈大笑,胸襟為之一爽,轉念又想:「世人忘恩負義者多,這小姑娘對一根木條尚且如此,想來當是厚道重義之人。」側頭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過來的強光照在她的臉上,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不禁讚歎:「小昭,你好看得很啊。」 小昭喜道:「張公子,你不騙我嗎?」張無忌道:「你別裝駝背跛腳的怪樣了,現下這樣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裝,我就不裝。 小姐便是殺我,我也不裝。」 張無忌道:「瞎說!好端端的,她干麽殺你?」又看了她一眼,但見她膚色奇白,鼻子較常女為高,眼睛中卻隱隱有海水之藍意,說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們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昭秀眉微蹙,道:「我寧可像你們中原的姑娘。」 張無忌走到崖邊,四顧身周地勢,原來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 當時說不得將他藏在布袋中負上光明頂來,他於沿途地勢一概不知,此時也不知身在何處。 極目遠眺,遙見西北方山坡上有幾個人躺著,一動不動,似已死去,道:「咱們過去瞧瞧。」攜著小昭的手,縱身向那山坡疾馳而去。 這時他體內九陽真氣流轉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練到了第七層,一舉手,一抬足,在旁人看來都似非人力所能,雖然帶著小昭,仍是身輕如燕。 到得近處,只見四個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鮮血飛濺,四人身上都有刀劍之傷。 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個僧人,似是少林子弟。 張無忌驚道:「不好!咱們在山腹中耽了這許多時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顯已死去多時。 忙拉著小昭,循著雪地里的足跡向山上奔去。 走出十餘丈,又見七人死在地下,情狀可怖。 張無忌大是焦急,說道:「不知楊逍先生、不悔妹子等怎樣了?」他越走越快,幾乎是將小昭的身子提著飛行,轉了一個彎,只見五名明教徒的屍首掛在樹枝之上,都是頭下腳上的倒懸,每人臉上血肉模糊,似被甚麽利爪抓過。 小昭道:「是華山派的虎爪手抓的。」張無忌奇道:「小昭,你年紀輕輕,見識卻博,是誰教你的?」 他這句話雖然問出了口,但記掛著光明頂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帶著她飛步上峰。 一路上但見屍首狼藉,大多數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 想是他在山腹中一日一夜之間,六大派發動猛攻。 明教因楊逍、韋一笑等重要首領盡數重傷,無人指揮,以致失利,但眾教徒雖在劣勢之下,兀自苦鬥不屈,是以雙方死傷均重。 張無忌將到山頂,猛聽得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激烈,他心下稍寬,暗想:「戰鬥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許尚未攻入大廳。」快步往相鬥處奔去。 突然間呼呼風響,背後兩枚鋼鏢擲來,跟著有人喝道:「是誰?停步!」 張無忌腳下毫不停留,回手輕揮,兩枚鋼鏢立時倒飛回去,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 張無忌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地上倒著一名灰袍僧人,兩枚鋼鏢釘在他右肩之上。 他更是一呆,適才回手一揮,只不過想掠斜鋼鏢來勢,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那料到這麽輕輕一揮之力,竟如此大得異乎尋常。 他忙搶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誤傷大師,抱歉之至。」伸指拔出鋼鏢。 那少林僧雙肩上登時血如泉涌,豈知這僧人極是慓悍,飛起一腳,砰的一聲,踢在張無忌小腹之上。 張無忌和他站得極近,沒料到他竟會突施襲擊,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飛出去,背脊撞在一棵樹上,右足折斷,口中狂噴鮮血。 張無忌此時體內真氣流轉,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擊,比之當日震斷靜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見那僧人重傷,更是不安,上前扶起,連聲道歉,那僧人惡狠的瞪著他,驚駭之心更甚於憤怒,雖然仍想出招擊敵,卻已無能為力了。 忽聽得圍牆之內傳出接連三聲悶哼,張無忌無法再顧那僧人,拉著小昭,便從大門中搶了進去,穿過兩處廳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廣場。 ※※※ 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西首人數較少,十之八、九身上鮮血淋漓,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 東首的人數多出數倍,分成六堆,看來六大派均已到齊。 這六批人隱然對明教作包圍之勢。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楊逍、韋一笑、彭和尚、說不得諸人都坐在明教人眾之內,看情形仍是行動艱難。 楊不悔坐在她父親身旁。 廣場中心有兩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觀戰,張無忌和小昭進來,誰也沒加留心。 張無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時,見相鬥雙方都是空手,但掌風呼呼,威力遠及數丈,顯然二人都是絕頂的高手。 那兩人身形轉動,打得極快,突然間四掌相交,立時膠住不動,只在一瞬之間,便自奇速的躍動轉為全然靜止。 旁觀眾人忍不住轟天價叫了一聲:「好!」 張無忌看清楚兩人的面貌時,心頭大震,原來那身材矮小、滿臉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正是武當派的四俠張松溪。 他的對手是個身材魁偉的禿頂老者,長眉勝雪,垂下眼角,鼻子鉤曲,有若鷹嘴。 張無忌心想:「明教中還有這等高手,那是誰啊?」 忽聽得華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兒,快認輸罷,你怎能是武當張四俠的對手?」張無忌聽到「白眉老兒」四個字,心念一動:「啊,原來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鷹王!」心中立時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撲上前去相認。 但見殷天正和張松溪頭頂都冒出絲絲熱氣,兩人便在這片刻之間,竟已各出生平苦練的內家真力。 一個是天鷹教教主、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一個是張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屬威震天下的武當七俠,眼看霎時之間便要分出勝敗。 明教和六大派雙方都是屏氣凝息,為自己人擔心,均知這一場比拼,不但是明教和武當派雙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決勝,敗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憂。 只見兩個人猶似兩尊石像,連頭髮和衣角也無絲毫飄拂。 殷天正神威凜凜,雙目炯炯,如電閃動。 張松溪卻是謹守武當心法中「以逸待勞、以靜制動」的要旨,嚴密守衛。 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歲,內力修為上是深了二十餘年,但自己正當壯年,長力充沛,對方年紀衰邁,時刻一久,便有取勝之機。 豈知殷天正實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紀雖大,精力絲毫不遜於少年,內力如潮,有如一個浪頭又是一個浪頭般連綿不絕,從雙掌上向張松溪撞擊過去。 張無忌初見張松溪和殷天正時,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憂來,一個是自己外公,乃是骨肉至親;一個是父親的師兄,待他有如親子,當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當諸俠均曾不惜損耗內功,盡心竭力的為他療傷,倘若兩人之中有一個或傷或死,在他都是畢生大恨。 張無忌微一沉吟,正想搶上去設法拆解,忽聽得殷天正和張松溪齊聲大喝,四掌發力,各自退出了六七步。 張松溪道:「殷老前輩神功卓絕,佩服佩服!」殷天正聲若洪鐘,說道:「張兄的內家修為超凡入聖,老夫自愧不如。 閣下是小婿同門師兄,難道今日定然非分勝負不可嗎?」張無忌聽他言語中提到父親,眼眶登時紅了,心中不住叫著:「別打了,別打了!」 張松溪道:「晚輩適才多退一步,已輸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氣閑的退了下去。 突然武當派中搶出一個漢子,指著殷天正怒道:「殷老兒,你不提我張五哥,那也罷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惱恨。 我俞三哥、張五哥兩人,全是傷折在你天鷹教手中,此仇不報,我莫聲谷枉居『武當七俠』之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太陽照耀下劍光閃閃,擺了一招「萬岳朝宗」的姿式。 這是武當弟子和長輩動手過招時的起手式,莫聲谷雖然怒氣勃勃,但此時早已是武林中極有身份的高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舉一動自不能失了禮數。 殷天正嘆了口氣,臉上閃過一陣黯然之色,緩緩的道:「老夫自小女死後,不願再動刀劍。 但若和武當諸俠空手過招,卻又未免託大不敬。」指著一個手執鐵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鐵棍一用。」那明教教徒雙手橫捧齊眉鑌鐵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 殷天正接過鐵棍,雙手一拗,拍的一聲,那鐵棍登時斷為兩截。 旁觀眾人「哦」的一聲,都沒想到這老兒久戰之後,仍具如此驚人神力。 莫聲谷知他不會先行發招,長劍一起,使一招「百鳥朝鳳」,但見劍尖亂顫,霎時間便如化為數十個劍尖,罩住敵人中盤,這一招雖然厲害,但仍是彬彬有禮的劍法。 殷天正左手斷棍一封,說道:「莫七俠不必客氣。」右手斷棍便斜砸過去。 數招一過,旁觀眾人群情聳動,但見莫聲谷劍走輕靈,光閃如虹,吞吐開闔之際,又飄逸,又凝重,的是名家風範。 殷天正的兩根斷鐵棍本已笨重,招數更是獃滯,東打一棍,西砸一棍,當真不成章法,但有識之士見了,卻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境界。 他腳步移動也極緩慢,莫聲谷卻縱高伏低、東奔西閃,只在一盞茶時分,已接連攻出六十餘招凌厲無倫的殺手。 再斗數十合後,莫聲谷的劍招越來越快。 崑侖、峨嵋諸派均以劍法見長,這幾派的弟子見莫聲谷一柄長劍上竟生出如許變化,心下都暗暗欽服:「武當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今日里大開眼界。」可是不論他如何騰挪劈刺,總是攻不進殷天正兩根鐵棍所嚴守的門戶之內。 莫聲谷心想:「這老兒連敗華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對耗內力,我已是跟他相鬥的第五人,早就佔了不少便宜,若不再勝,師門顏面何存?」猛地里一聲清嘯,劍法忽變,那柄長劍竟似成了一條軟帶,輕柔曲折,飄忽不定,正是武當派的七十二招「繞指柔劍」。 旁觀眾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時,忍不住齊聲叫起好來。 這時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馭巧,身形遊走,也展開輕功,跟他以快打快。 突然間莫聲谷長劍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劍到中途,劍尖微顫,竟然彎了過去,斜刺他右肩。 這路「繞指柔劍」全仗以渾厚內力逼彎劍刃,使劍招閃爍無常,敵人難以擋架。 殷天正從未見過這等劍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錚的一聲輕響,那劍反彈過來,直刺入他左手上臂。 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爾斗然間長了半尺,在莫聲谷手腕上一拂,挾手將他長劍奪過,左手已按住他「肩貞穴」。 白眉鷹王的鷹爪擒拿手乃百餘年來武林一絕,當世無雙無對。 莫聲谷肩頭落入他的掌心,他五指只須運勁一捏,莫聲谷的肩頭非碎成片片、終身殘廢不可。 武當諸俠大吃一驚,待要搶出相助,其勢卻已不及。 殷天正嘆了口氣,說道:「一為之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右手一縮,拔出長劍,左臂上傷口鮮血如泉湧出。 他向長劍凝視半晌,說道:「老夫縱橫半生,從未在招數上輸過一招半式。 好張三丰,好張真人!」他稱揚張三丰,那是欽佩他手創的七十二招「繞指柔劍」神妙難測,自己竟然擋架不了。 莫聲谷呆在當地,自己雖然先贏一招,但對方終究是有意的不下殺手,沒損傷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輩手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發,將長劍交還給他。 莫聲谷精研劍法,但到頭來手中兵刃竟給對方奪去,心下羞愧難當,也不接劍,便即退下。 ※※※ 張無忌輕輕撕下衣襟,正想上去給外公裹傷,忽見武當派中又步出一人,黑須垂胸,卻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說道:「我替老前輩裹一裹傷。」從懷中取出金創葯,給殷天正敷在傷口之上,隨即用帕子紮住。 天鷹教和明教的教眾見宋遠橋一臉正氣,料想他以武當七俠之首的身份,絕不會公然下毒加害。 殷天正說了聲:「多謝!」更是坦然不疑。 張無忌大喜,心道:「宋師伯給我外公裹傷,想是感激他不傷莫七叔,兩家就此和好了。」那知宋遠橋裹好傷後,退開一步,長袖一擺,說道:「宋某領教老前輩的高招!」 這一著大出張無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俠,用車輪戰打他老人家,這不公平!」 這一言出口,眾人的目光都射向這衣衫襤褸的少年。 除了峨嵋派諸人,以及宋青書、殷梨亭、楊逍、說不得等少數人之外,誰都不知他的來歷,均感愕然。 宋遠橋道:「這位小朋友的話不錯。 武當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私怨,今日暫且擱下不提。 現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決生死存亡的關頭,武當派謹向明教討戰。」 殷天正眼光緩緩移動,看到楊逍、韋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癱瘓,天鷹教和五行旗下的高手個個非死即傷,自己兒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鷹教之中,除自己之外,再無一個能抵擋得住宋遠橋的拳招劍法,可是自己連戰五個高手之餘,已是真氣不純,何況左臂上這一劍受傷實是不輕。 殷天正微微一頓之間,崆峒派中一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道:「魔教已然一敗塗地,再不投降,還待怎的?空智大師,咱們這便去毀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罷!」 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坐鎮嵩山本院,這次圍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領。 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便舉他為進攻光明頂的發號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聽華山派中一人叫道:「甚麽投降不投降?魔教之眾,今日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除惡務盡,否則他日死灰復燃,又必為害江湖。 魔崽子們!見機的快快自刎,免得大爺們動手。」 殷天正暗暗運氣,但覺左臂上劍傷及骨,一陣陣作痛,素知宋遠橋追隨張三丰最久,已深得這位不世出的武學大師真傳,自己神完氣足之時和他相鬥,也是未知鹿死誰手,何況此刻?但明教眾高手或死或傷,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撐大局,只有拼掉這條老命了,自己死不足惜,所可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斷送。 只聽宋遠橋道:「殷老前輩,武當派和天鷹教仇深似海,可是我們卻不願乘人之危,這場過節,盡可日後再行清算。 我們六大派這一次乃是沖著明教而來。 天鷹教已脫離明教,自立門戶,江湖上人人皆知。 殷老前輩何必淌這場渾水?還請率領貴教人眾,下山去罷!」 武當派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鷹教結下極深的梁子,此事各派盡皆知聞,這時聽宋遠橋竟然替天鷹教開脫,各人盡皆驚訝,但隨即明白宋遠橋光明磊落,不肯撿這現成便宜。 殷天正哈哈一笑,說道:「宋大俠的好意,老夫心領。 老夫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雖已自樹門戶,但明教有難,豈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俠請進招罷!」說著踏上一步,雙掌虛擬胸前,兩條白眉微微顫動,凜然生威。 宋遠橋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說罷左手一揚,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請手式」揮擊出去,乃是武當派拳法中晚輩和長輩過招的招數。 殷天正見他彎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態,便道:「不必客氣。」雙手一圈,封在心口。 依照拳理,宋遠橋必當搶步上前,伸臂出擊,那知他伸臂出擊是一點不錯,卻沒搶步上前,這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餘。 殷天正一驚:「難道他武當拳術如此厲害,竟已練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當下不敢怠慢,運起內勁,右掌揮出,抵擋他的拳力。 不料這一掌揮出,前面空空蕩蕩,並未接到甚麽勁力,不由得心中大奇。 只聽宋遠橋道:「久仰老前輩武學深湛,家師也常稱道。 但此刻前輩已力戰數人,晚輩卻是生力,過招之際太不公平。 咱們只較量招數,不比膂力。」一面說,一面踢出一腿。 這一腿又是虛踢,離對方身子仍有丈許之地,但腳法精妙,方位奇特,當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擊,可就十分難防。 殷天正贊道:「好腳法!」以攻為守,揮拳搶攻。 宋遠橋側身閃避,還了一掌。 霎時之間,但見兩人拳來腳往,斗得極是緊湊,可是始終相隔丈許之地。 雖然招不著身,一切全是虛打,但他二人何等身份,那一招失利、那一招佔先,各自心知。 兩人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怠忽,便和貼身肉搏無異。 旁觀眾人不少是武學高手,只見宋遠橋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拳腳出手卻是極快,殷天正大開大闔,招數以剛為主,也絲毫沒慢了。 兩人見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別練拳,各打各的,其實是斗得激烈無比。 張無忌初看殷天正和張松溪、莫聲谷兩人相鬥時,關懷兩邊親人的安危,並沒怎麽留神雙方出招,這時見殷天正和宋遠橋隔得遠遠的相鬥,知道只有勝負之分,卻無死傷之險,這才潛心察看兩人的招數。 看了半晌,見兩人出招越來越快,他心下卻越來越不明白:「我外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數之中,何以竟存著這許多破綻?外公這一拳倘若偏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這一抓若再遲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臂?難道他二人故意相讓?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 其實殷天正和宋遠橋雖然離身相鬥,招數上卻絲毫不讓。 張無忌學會乾坤大挪移心法後,武學上的修為已比他們均要勝了一籌。 但說殷、宋二人的招數中頗有破綻,卻又不然。 張無忌不知自己這麽想,只因身負九陽神功之故,他所設想的招數雖能克敵制勝,卻決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更萬萬無法做到。 正如飛禽見地下獅虎搏鬥,不免會想:「何不高飛下撲,可制必勝?」殊不知獅虎在百獸之中雖然最為兇猛厲害,要高飛下撲,卻是力所不能。 張無忌見識未夠廣博,一時想不到其中的緣故。 忽見宋遠橋招數一變,雙掌飛舞,有若絮飄雪揚,軟綿綿不著力氣,正是武當派的「綿掌」。 殷天正呼喝一聲,打出一拳。 兩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剛,各逞絕技。 斗到分際,宋遠橋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後發先至,跟著左掌斜穿,又從後面搶了上來。 殷天正見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勢罩住,大吼一聲,雙拳「丁甲開山」,揮擊出去。 兩人雙掌雙拳,便此膠在空中,獃獃不動。 拆到這一招時,除了比拼內力,已無他途可循。 兩人相隔一丈以外,四條手臂虛擬鬥力之狀,此時看來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斗,卻已面臨最為兇險的關頭。 宋遠橋微微一笑,收掌後躍,說道:「老前輩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也即收拳,說道:「武當拳法,果然冠絕今古。」兩人說過不比內力,斗到此處,無法再行繼續,便以和局收場。 武當派中尚有俞蓮舟和殷梨亭兩大高手未曾出場,只見殷天正臉頰脹紅,頭頂熱氣裊裊上升,適才這一場比試雖然不耗內力,但對手實在太強,卻已是竭盡心智,眼見他已是強弩之末,俞殷二俠任何一人下場,立時便可將他打倒,穩享「打敗白眉鷹王」的美譽。 俞蓮舟和殷梨亭對望一眼,都搖了搖頭,均想:「乘人之危,勝之不武。」 ※※※ 他武當二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卻未必都有君子之風,只見崆峒派中一個矮小老者縱身而出,正是適才高叫焚燒明教歷代教主牌位之人,輕飄飄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說道:「我姓唐的跟你殷老兒玩玩!」說話的語氣極是輕薄。 殷天正向他橫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時,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斷送在武當七俠手底,那也罷了,可萬萬不能讓你唐文亮豎子成名!」雖然全身骨節酸軟,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長卧不起,但胸中豪氣一生,下垂的兩道白眉突然豎起,喝道:「小子,進招罷!」 唐文亮瞧出他內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須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動手,他自己就會跌倒,當下雙掌一錯,搶到殷天正身後,發拳往他後心擊去。 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躍開,他腳下靈活之極,猶如一隻猿猴,不斷的跳躍。 鬥了數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 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 張無忌只見唐文亮縱起身子,凌空下擊,正要飛身過去救助外公,卻見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巔毫,正是對付敵人從上空進攻的一招殺手,眼看兩人處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然無法自救。 果然聽得喀喀兩響,唐文亮雙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鷹爪擒拿手」折斷,跟著又是喀喀兩響,連兩條大腿骨也折斷了,砰的一響,摔在數尺之外。 他四肢骨斷,再也動彈不得。 旁觀眾人見殷天正於重傷之餘仍具如此神威,無不駭然。 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慘敗,崆峒派人人臉上無光,眼見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過近,竟然無人敢上前扶他回來。 過了半晌,崆峒派中一個弓著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塊石頭,直向殷天正飛去,口中喝道:「白眉老兒,我姓宗的跟你算算舊帳。」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維俠。 他說「算算舊帳」,想是曾吃過殷天正的虧。 這塊石頭飛去,禿的一聲,正中殷天正的額角,立時鮮血長流。 這一下誰都大吃一驚,宗維俠踢這塊石頭過去,原也沒想能擊中他,那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沒能避讓。 當此情勢之下,宗維俠上前只須輕輕一指,便能致他於死地。 但見宗維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當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長衫,神情質樸,卻是二俠俞蓮舟,身形微幌,攔在宗維俠身前,說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傷,勝之不武,不勞宗兄動手。 殷教主跟敝派過節極深,這人交給小弟罷。」 宗維俠道:「甚麽身受重傷?這人最會裝死,適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虛,唐三弟那會上他這惡當。 俞二俠,貴派和他有梁子,兄弟跟這老兒也有過節,讓我先打他三拳出氣。」 俞蓮舟不願殷天正一世英雄,如此喪命,又想到了張翠山與殷素素,說道:「宗兄的七傷拳天下聞名,殷教主眼下是這般模樣,怎還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維俠道:「好!他折斷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斷他四肢便了。 這叫做眼前報,還得快!」他見俞蓮舟兀自猶豫,大聲說道:「俞二俠,咱們六大派來西域之前立過盟誓。 今日你反回護魔教的頭子嗎?」俞蓮舟嘆了口氣,說道:「此刻任憑於你。 回歸中原以後,我再領教宗二先生的七傷拳神功。」宗維俠心下一凜:「這姓俞的何以一再維護於他?」他對武當派確是頗有忌憚,但眾目睽睽之下,終不能示弱,當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你武當派再強,也不能恃勢橫行啊。」這幾句話隱隱然牽扯到了張三丰身上。 宋遠橋便道:「二弟,由他去罷!」俞蓮舟朗聲道:「好英雄,好漢子!」便即退開。 這「好英雄,好漢子」六個字,似乎是稱讚殷天正,又似乎是譏刺宗維俠的反話。 宗維俠不願和武當派惹下糾葛,假裝沒聽見,一見俞蓮舟走開,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師大聲發令:「華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請將場上的魔教餘孽一概誅滅了。 武當派從西往東搜索,峨嵋派從東往西搜索,別讓魔教有一人漏網。 崑侖派預備火種,焚燒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後,雙手合十,說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誦念往生經文,替六派殉難的英雄、魔教教眾超度,化除冤孽。」 眾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維俠一拳之下喪命,六派圍剿魔教的豪舉便即大功告成。 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眾俱知今日大數已盡,眾教徒一齊掙扎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火焰飛騰之狀,跟著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歸塵土。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明教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諸人以下,天鷹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廚工夫役,個個神態莊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 空智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 俞蓮舟心道:「這幾句經文,想是他魔教教眾每當身死之前所要念誦的了。 他們不念自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 當年創設明教之人,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只可惜傳到後世,反而變成了為非作歹的淵藪。」 ※※※ 張無忌在六大門派高手之前本心存畏懼,遲遲不敢挺身而出,待聽得空智下了盡屠魔教人眾的號令,又見宗維俠逕自舉臂向外公走去,當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搶出,擋在宗維俠身前,說道:「且慢動手!你如此對付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恥笑嗎?」 這幾句話聲音清朗,響徹全場。 各派人眾奉了空智大師的號令,本來便要分別出手,突然聽到這幾句話,一齊停步,回頭瞧著他。 宗維俠見說話的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絲毫不以為意。 伸手推出,要將他推在一旁,以便上前打死殷天正。 張無忌見他伸掌推到,便隨手一掌拍出。 砰的一響,宗維俠倒退三步,待要站定,豈知對方這一掌的掌力雄渾無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盤功夫紮得堅實,但覺上身直往後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點,縱身後躍,借勢縱開丈余,落下地來時,這股掌勢仍未消解,又踉踉蹌蹌的連退了七、八步,這才站定。 這麽一來,他和張無忌之間已相隔三丈以上。 他心中驚怒莫名,旁觀眾人卻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維俠這老兒在鬧甚麽玄虛,怎地又退又躍,躍了又退,大搗其鬼?」便是張無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這麽輕輕拍出一掌,何以竟有如許威力。 宗維俠一呆之下,登時醒悟,向俞蓮舟怒目而視,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地暗箭傷人?」他料定是俞蓮舟在暗中相助,多半還是武當諸俠一齊出手,否則單憑一人之力,不能有這麽強猛的勁道。 俞蓮舟給他說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裝模作樣,想干甚麽?」 宗維俠大步上前,指著張無忌喝道:「小子,你是誰?」 張無忌道:「我叫曾阿牛。」一面說,一面伸掌貼在殷天正背心「靈台穴」上,將內力源源輸入。 他的九陽真氣渾厚之極,殷天正顫抖了幾下,便即睜開眼來,望著這少年,頗感奇怪。 張無忌向他微微一笑,加緊輸送內力。 片刻之間,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閉塞之處已然暢通無阻,低聲道:「多謝小友!」站起身來,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傷拳有甚麽了不起,我便接你三拳!」 宗維俠萬沒想到這老兒竟會又是神完氣足的站起身來,眼著這個現成便宜是不易撿的了,忌憚他「鷹爪擒拿功」的厲害,便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既然沒甚麽了不起,你便接我三招七傷拳罷!」他盼望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單是拳掌相對,比拼內力,那麽自己以逸制勞,當可仗著七傷拳的內勁取勝。 張無忌聽他一再提起「七傷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島的那天晚上,義父叫醒自己,講述以七傷拳打死神僧空見之事,後來他叫自己背誦七傷拳的拳訣,還因一時不能記熟,挨了他好幾個耳光。 這時那拳訣在心中流動,當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要知天下諸般內功,皆不逾九陽神功之藩蘺,而乾坤大挪移運勁使力的法門,又是集一切武功之大成,一法通,萬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無秘奧可言。 只聽殷天正道:「別說三拳,便接你三十拳卻又怎地?」他回頭大聲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姓殷的還沒死,還沒認輸,你便出爾反爾,想要倚多取勝嗎?」 空智左手一揮,道:「好!大夥兒稍待片刻,又有何妨?」 原來殷天正上得光明頂後,見楊逍等人盡皆重傷,己方勢力單薄,當下以言語擠住空智,不得仗著人多混戰。 空智依著武林規矩,便約定逐一對戰。 結果天鷹教各堂各壇、明教五行旗,以及光明頂上楊逍屬下的雷電風雲四門中的好手,還是一個個非死即傷,最後只剩下殷天正一人。 但他既未認輸,便不能上前屠戮。 張無忌知道外公雖比先前好了些,卻萬萬不能運勁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維俠的拳招,只不過是護教力戰,死而後已,於是低聲道:「殷老前輩,待我來替你先接著,晚輩不成之時,老前輩再行出馬。」 殷天正已瞧了他內力深厚無比,自己便在絕無傷勢之下,也是萬萬不及,但想自己為教而死,理所當然,這少年不知有何干係,他本領再強,也決計敵不過對方敗了一個又來一個、源源不絕的人手,到頭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重傷力竭,任人宰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斷送在光明頂上?當下問道:「小友是那一位門下,似乎不是本教教徒,是嗎?」張無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晚輩不屬明教,不屬天鷹教,但對老前輩心儀已久,今日和前輩並肩拒敵,乃是份所應當。」 殷天正大奇,正想再問,宗維俠又已踏上一步,大聲道:「姓殷的,我第一拳來了。」 張無忌道:「殷老前輩說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勝得過我,再跟他老人家動手不遲。」 宗維俠大怒,喝道:「你這小子是甚麽東西?我叫你知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 張無忌尋思:「今日只有說明圓真這惡賊的奸詐陰謀,才能設法使雙方罷手,若是單憑動手過招,我一人怎斗得過六大門派這許多英雄?何況武當門下的眾師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他們為敵?」當下朗聲說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在下早就久仰了。 少林神僧空見大師,不就是喪生在貴派七傷拳之下嗎?」 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聳動。 那日空見大師喪身洛陽,屍身骨骼盡數震斷,外表卻一無傷痕,極似是中了崆峒派「七傷拳」的毒手。 當時空聞、空智、空性三僧密議數日,認為崆峒派眼下並無絕頂高手,能打死練就了「金剛不壞體」神功的空見師兄,雖然空見的傷勢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為。 後來空智又曾率領子弟暗加訪查,得知空見大師在洛陽圓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帶。 既然非五老所為,那麽崆峒派中更無其他好手能對空見有絲毫損傷,因此便將對崆峒派所起的疑心擱下了。 何況當時洛陽客房外牆上寫著「成昆殺神僧空見於此牆下」十一個大字,少林派後來查知冒名成昆做下無數血案的均是謝遜所為,那更是半點也沒疑惑了。 眾高僧直至此時聽了張無忌這句話,心下才各自一凜。 宗維俠怒道:「空見大師為謝遜惡賊所害,江湖上眾所周知,跟我崆峒派又有甚麽干係?」張無忌道:「謝前輩打死神僧空見,是你親眼瞧見的嗎?你是在一旁掠陣嗎?是在旁相助嗎?」宗維俠心想:「這乞兒不像乞兒、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地跟我纏上了?多半是受了武當派的指使,要挑撥崆峒和少林兩派之間的不和。 我倒要小心應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雖沒重視張無忌,還是正色答道:「空見神僧喪身洛陽,其時崆峒五老都在雲南點蒼派柳大俠府上作客。 我們怎能親眼見到當時情景?」 張無忌朗聲道:「著啊!你當時既在雲南,怎能見到謝前輩害死空見大師?這位神僧是喪生於崆峒派的七傷拳手下,人人皆知。 謝前輩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禍於人?」 宗維俠道:「呸!呸!空見神僧圓寂之處,牆上寫著『成昆殺空見神僧於此牆下』十一個血字。 謝遜冒他師父之名,到處做下血案,那還有甚麽可疑的?」 張無忌心下一凜:「我義父沒說曾在牆上寫下這十一個字。 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見後,心中悲悔莫名,料來絕不會再寫這些示威嫁禍的字句。」當下仰天哈哈一笑,說道:「這些字誰都會寫,牆上雖然有此十一個字,可有誰親眼見到謝前輩寫的?我偏要說這十一個字是崆峒派寫的。 寫字容易,練七傷拳卻難。」 他轉頭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令師兄空見神僧確是為崆峒派的七傷拳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獅王謝前輩卻並非崆峒派,是也不是?」 ※※※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紅袈裟的高大僧人閃身而出,手中金光閃閃的長大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大聲喝道:「小子,你是那家那派的門下?憑你也配跟我師父說話。」 這僧人肩頭拱起,說話帶著三分氣喘,正是少林僧圓音,當年少林派上武當山興問罪之師,便是他力證張翠山打死少林弟子。 張無忌其時滿腔悲憤,將這一干人的形相牢記於心,此刻一見之下,胸口熱血上沖,滿臉脹得通紅,身子也微微發抖,心中不住說道:「張無忌,張無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調解六大門派和明教的仇怨,千萬不可為了一己私嫌,鬧得難以收拾。 少林派的過節,日後再去算帳不遲。」雖然心中想得明白,但父母慘死的情狀,霎時間隨著圓音的出現而湧向眼前,不由得熱淚盈眶,幾乎難以自制。 圓音又將禪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頸就戮,否則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懷,也不來難為於你,即速下山去罷!」他見張無忌的服飾打扮絕非明教中人,又誤以為他竭力剋制悲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這幾句說話。 張無忌道:「貴派有一位圓真大師呢?請他出來,在下有幾句話請問。」 圓音道:「圓真師兄?他怎麽還能跟你說話?你快快退開,我們沒空閑功夫跟你這野少年瞎耗。 你到底是誰的門下?」他見張無忌適才一掌將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維俠擊得連連倒退,料想他師父不是尋常人物,這才一再盤問於他,否則此刻屠滅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際,那裡還耐煩跟這來歷不明的少年糾纏。 張無忌道:「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那一派的門下。 這次六大門派圍攻明教,實則是受了奸人的挑撥,中間存著極大的誤會,在下雖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膽要請雙方罷斗,查明真相,誰是誰非,自可秉公判斷。」 他語聲一停,六大派中登時爆發出哈哈、呵呵、嘿嘿、嘩嘩、嘻嘻──各種各樣大笑之聲。 數十人同聲指斥:「這小子失心瘋啦,你聽他這麽胡說八道!」「他當自己是甚麽人?是武當派張真人嗎?少林派空聞神僧嗎?」「哈哈,哈哈!」「他發夢得到了屠龍寶刀,成為武林至尊啦。」「他當咱們個個是三歲小孩兒,呵呵,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門派死傷了這許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樣深的血債,嘿嘿,他想三言兩語,便將咱們都打發回去──」 峨嵋派中卻只有周芷若眉頭緊蹙,黯然不語。 那日她和張無忌相認,知他便是昔日漢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舊之意,後來又見他甘受她師父三掌,仗義相救銳金旗人眾,對他更感欽佩,這時聽到他這番不自量力的言語,又見眾人大肆譏笑,不自禁的心中難過。 張無忌站立當場,昂然四顧,朗聲說道:「只須少林派圓真大師出來,跟在下對質幾句,他所安排下的奸謀便能大白於世。」這三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將出來,雖在數百人的鬨笑聲中,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 六大派眾高手心下都是一凜,登時便將對他輕視之心收起了幾分,均想:「這小子年紀輕輕,內功怎地如此了得?」 圓音待眾人笑聲停歇,氣喘吁吁的道:「臭小子恁地姦猾,明知圓真師兄已不能跟你對質,便指名要他相見?你何以不叫武當派的張翠山出來對質?」 他最後一句話一出口,空智立時便喝:「圓音,說話小心!」但華山、崑侖、崆峒諸派中已有許多人大聲笑了出來。 只有武當派的人眾臉有慍色,默不作聲。 原來圓音一隻右眼被殷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終以為是張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於心。 張無忌聽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聲喝道:「張五俠的名諱是你亂說得的嗎?你──你──」圓音冷笑道:「張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報──」 張無忌心中一再自誡:「今日主旨是要使兩下言和罷斗,我萬萬不可出手傷人。」但一聽到這幾句話,那裡還忍耐得住?縱身而前,左手探出,已抓住圓音後腰提了起來,右手搶過他手中禪杖,橫過杖頭,便要往他頭頂擊落。 圓音被他這麽一抓,有如雛雞落入鷹爪,竟無半分抵禦之力。 少林僧隊中同時搶出兩人,兩根禪杖分襲張無忌左右,那是武學中救人的高明法門,所謂「圍魏救趙」,襲敵之所不得不救,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夥伴。 搶前來救的兩僧正是圓心、圓業。 張無忌左手抓著圓音,右手提著禪杖,一躍而起,雙足分點圓心、圓業手中禪杖,只聽得嘿嘿兩聲,圓心和圓業同時仰天摔倒。 幸好兩僧武功均頗不凡,臨危不亂,雙手運力急挺,那兩條數十斤重的鍍金鑌鐵禪杖才沒反彈過來,打在自己身上。 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張無忌抓著圓音高大的身軀微一轉折,輕飄飄的落地。 六大派中有七、八個人叫了出來:「武當派的『梯雲縱』!」 張無忌自幼跟著父親及太師父、諸師伯叔,於武當派武功雖只學過一套入門功夫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但所見所聞畢竟不少,這時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不論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為用。 他對武當派的功夫耳濡目染,親炙最多,突然間不加思索的使用出來之時,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這當世輕功中最著名的「梯雲縱」。 俞蓮舟、張松溪等要似他這般縱起,再在空中輕輕迴旋數下,原亦不難,姿式之圓熟飄逸,尤有過之,但要一手抓一個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禪杖,仍要這般身輕如燕,卻萬萬無法辦到。 少林諸僧見這時和他相距已七、八丈遠,眼見圓音給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動彈,他只須挺起禪杖,立時便能將圓音打得腦漿迸裂,要在這一瞬之間及時衝上相救,決難辦到。 唯一的法門是發射暗器,但張無忌只須舉起圓音的身子一擋,借刀殺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 雖有空智、空性這等絕頂高手在側,但以變起倉卒,任誰也料不到這少年有如此身手,竟被他攻了個措手不及。 只見他咬牙切齒,滿臉仇恨之心,高高舉起了禪杖,眾少林僧有的閉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擁而上為圓音復仇。 那知張無忌舉著禪杖的手並不落下,似乎心中有甚麽事難以決定,但見他臉色漸轉慈和,慢慢的將圓音放下地來。 原來在這一瞬之間,他已克制了胸中怒氣,心道:「倘若我打死打傷了六大派中任誰一人,我便成為六大派的敵人,就此不能作居間的調人。 武林中這場兇殺,再也不能化解,那豈不是正好墮入成昆這奸賊的計中?不管他們如何罵我辱我、打我傷我,我定當忍耐到底,這才是真正為父母及義父復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這節,便即放下圓音,緩緩說道:「圓音大師,你的眼睛不是張五俠打瞎的,不必如此記恨。 何況張五俠已自刎身死,甚麽冤讎也該化解了。 大師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對舊事如此念念不忘?」 圓音死裡逃生,獃獃的瞧著張無忌,說不出話來,見他將自己禪杖遞了過來,自然而然的伸手接過,低頭退開,隱隱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滿懷怨憤,未免也有不是。 少林諸高僧、武當諸俠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都不由得暗暗點頭。

第二一回 排難解紛當六強

宗維俠見張無忌擒釋圓音,舉重若輕,不禁大為驚訝,但既已身在場中,豈能就此示弱退下?大聲道:「姓曾的,你來強行出頭,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道:「我只盼望六大派和明教罷手言和,並無誰人指使在下。」宗維俠道:「哼,要我們跟魔教罷手言和,難上加難。 這姓殷的老賊欠了我三記七傷拳,先讓我打了再說。」說著捋起了衣袖。 張無忌道:「宗前輩開口七傷拳,閉口七傷拳,依晚輩之見,宗前輩的七傷拳還沒練得到家。 人身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再加陰陽二氣,一練七傷,七者皆傷。 這七傷拳的拳功每深一層,自身內臟便多受一層損害,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 幸好宗前輩練這路拳法的時日還不算太久,尚有救藥。」 宗維俠聽他這幾句話,的的確確是「七傷拳譜」的總綱。 拳譜中諄諄告誡,若非內功練到氣走諸穴,收發自如的境界,萬萬不可練此拳術。 但這門拳術是崆峒派鎮山絕技,宗維俠一到內功有成,便即試練,一練之下,立覺拳中威力無窮,既經陷溺,便難以自休,早把拳譜總綱中的話拋諸腦後。 何況崆峒五老人人皆練,自己身居五老,焉可後人?這時聽張無忌說起,才凜然一驚,問道:「你怎麽又知道了?」 張無忌不答他的問話,卻道:「宗前輩請試按肩頭雲門穴,是否有輕微隱痛?雲門穴屬肺,那是肺脈傷了。 你上臂青靈穴是否時時麻癢難當?青靈穴屬心,那是心脈傷了。 你腿上無里穴是否每逢陰雨,便即酸痛,無里穴屬肝,那是肝脈傷了。 你越練下去,這些徵象便越厲害,再練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癱瘓。」 宗維俠凝神聽著他的說話,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 原來張無忌經謝遜傳授,精通七傷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醫術,明白損傷經脈後的徵狀,說來竟絲毫不錯。 宗維俠這幾年身上確有這些毛病,只是病況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諱病忌醫,這時聽他一一指明,不由得臉上變色,過了良久,才道:「你你怎知道?」 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晚輩略明醫理,前輩若是信得過時,待此間事情一了,晚輩可設法給你驅除這些病症。 只是七傷拳有害無益,不能再練。」 宗維俠強道:「七傷拳是我崆峒絕技,怎能說有害無益?當年我掌門師祖木靈子以七傷拳威震天下,名揚四海,壽至九十一歲,怎麽說會損害自身?你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張無忌道:「木靈子前輩想必內功深湛,自然能練,不但無害,反而強壯肝腑。 依晚輩之見,宗前輩的內功如不到那個境界,若要強練,只怕終歸無用。」 宗維俠是崆峒名宿,雖知他所說的不無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這少年指摘本派的鎮山絕技無用,如何不惱?大聲喝道:「憑你也配說我崆峒絕技有用無用。 你說無用,那就來試試。」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七傷拳自是神妙精奧的絕技,拳力剛中有柔,柔中有剛,七般拳勁各不相同,吞吐閃爍,變幻百端,敵手委實難防難擋」宗維俠聽他讚譽七傷拳的神妙,說來語語中肯,不禁臉露微笑不住點頭,卻聽他繼續說道:「晚輩只是說內功修為倘若不到,那便練之有害無益。」 周芷若躲在眾師姊身後,側身瞧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尚帶少年人的稚氣,但勉強裝作見多識廣的老成模樣,這般侃侃而談,教訓崆峒五老中的二老宗維俠,不免顯得有些可笑,又不自禁的為他發愁。 崆峒派中年輕性躁的弟子聽張無忌說話漸漸無禮,忍不住便要開口呼叱,然見宗維俠容色嚴肅,對這少年的言語凝神傾聽,又把衝到口邊的叱罵聲縮了回去。 宗維俠道:「依你說來,我的內功是還沒到家了?」張無忌道:「前輩的內功到不到家,晚輩不敢妄言。 不過前輩練這七傷拳既然傷了自身,那麽不練也罷」 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身後一人暴喝:「二哥跟這小子羅嗦些甚麽?他瞧不起咱們的七傷拳,便讓他吃我一拳,嚐嚐滋味。」那人聲止拳到,出手既快且狠,呼呼風響,一拳對準了張無忌背上的靈台穴直擊而至。 張無忌明知身後有人來襲,卻不理會,對宗維俠道:「宗前輩」 猛聽得鐵鏈蒼啷聲響,搶出一人,嬌聲叱道:「你暗施偷襲!」伸鏈往那人頭上套去,正是小昭。 那人左手一翻,格開鐵鏈,砰的一拳,已結結實實打在張無忌背上。 這拳正中靈台穴,張無忌卻似全無知覺,對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擔心,這樣的七傷拳不會有好大用處。」小昭吁了口氣,雪白的臉轉為暈紅,低聲道:「我倒忘了你已練」說到這裡,忙即住口,拖著鐵鏈退了開去。 張無忌轉過身來,見偷襲之人是個大頭瘦身的老者。 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之。 他一拳命中對方要穴,見張無忌渾如不覺,大感詫異,衝口而出:「你你已練成『金剛不壞體』神功,那麽是少林派的了?」張無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敬之知道凡是護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氣凝聚,一開口說話,真氣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打去,砰的一聲,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張無忌笑道:「我原說『七傷拳』若無內功根柢,並不管用。 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試試。」常敬之拳出如風,砰砰接連兩拳。 這前後四拳,明明都打在對方身上,但張無忌笑嘻嘻的受了下來,竟似不關痛癢,四招開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風拂體,柔絲撫身。 常敬之外號叫做「一拳斷岳」,雖然誇大,但拳力之強,老一輩武林人士向來知名。 眾人見他連出四拳,全成了白費力氣,無不震驚。 崑侖派和崆峒派素來不睦,這次雖然聯手圍攻明教,但雙方互有心病,崑侖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好一個『一拳斷岳』啊!」又有人道:「那麽四拳便斷甚麽?」幸好常敬之一張臉膛本來黑黝黝地,雖然脹得滿臉通紅,倒也不大刺眼。 宗維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讓老朽領教三招麽?」他知自己七傷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損不了對方。 張無忌道:「崆峒派絕技七傷拳,倘若當真練成了,實是無堅不摧。 少林派空見神僧身具『金剛不壞體』神功,尚且命喪貴派的『七傷拳』之下,在下武功萬萬不及空見神僧,又如何能擋?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無妨。」言下之意是說,七傷拳本是好的,不過你還差得遠呢。 宗維俠無暇去理會他的言外之意,暗運幾口真氣,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響,劈的一聲,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 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覺他身上似有一股極強的粘力,一時縮不回來,大驚之下,更覺有股柔和的熱力從拳面直傳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舒服。 他一呆之下,縮回手臂,又發拳打去。 這次打中對方小腹,只覺震回來的力道強極,他退了一步,這才站定,運氣數轉,重又上前,挺拳猛擊。 常敬之站在張無忌身側,見宗維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似已受了內傷,待他第三拳打出時,跟著也是一拳。 宗維俠擊前胸,常敬之打後背,雙拳前後夾攻,皆是勁力凌厲非凡。 那知兩人拳力到時,便如打在空虛之處,兩股強勁的拳力霎時之間均被化解得無影無蹤。 常敬之明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首次偷襲已大為不妥,但勉強還可說因對方出言侮辱崆峒絕技,以致怒氣無法抑制,這第二次偷襲,卻明明是下流卑鄙的行徑了。 他本想合兩人七傷拳的威力,自可一舉將這少年斃於拳下,只要將他打死,縱然旁人事後有甚閑言閑語,但自己總是為六大派除去了一個礙手礙腳的傢伙,立下一場功勞。 那知拳鋒甫著敵身,勁力立消於無形,何以竟會這樣,當真摸不著半點頭腦,只不過右手還是伸上頭去,搔了幾下。 張無忌對宗維俠微笑道:「前輩覺得怎樣?」 宗維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多謝曾少俠以內力為在下療傷,曾少俠神功驚人固不必說,而這番以德報怨的大仁大義,在下更是感激不盡。」 他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訝。 旁人自不知張無忌在宗維俠連擊他三拳之際,運出九陽真氣,送入他的體內,時刻雖短,一瞬即過,但那九陽真氣渾厚強勁,宗維俠已然受用不淺。 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張無忌身後偷襲,那麽第三拳上所受的好處將遠不止此。 張無忌道:「大仁大義四字,如何克當?宗前輩此刻奇經八脈都受劇震,最好立即運氣調息,那麽練七傷拳時所積下來的毒害,當可在兩三年內逐步除去。」 宗維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謝,多謝!」當即退在一旁,坐下運功,明知此舉甚為不雅,頗失觀瞻,但有關生死安危,別的也顧不得了。 張無忌俯下身來,接續唐文亮的斷骨,對常敬之道:「拿些回陽五龍膏給我。」常敬之從身邊取了出來給他。 張無忌道:「請去向武當派討一服三黃寶臘丸,向華山派討一些玉真散來。」常敬之依言討到,遞了給他。 張無忌道:「貴派的回陽五龍膏中,所用草烏是極好的;武當派三黃寶臘丸中的麻黃,雄黃,藤黃三黃甚是有用,再加上玉真散,唐前輩調養兩個月後,四肢當能完好如初。」說著續骨敷藥,片刻間整治完畢。 武林各派均有傷科秘葯,各有各的靈效,胡青牛醫書中寫得明明白白。 張無忌料想六大派圍攻明教,自是各有攜帶在身。 但旁觀的人卻愈看愈奇,張無忌接骨手法之妙,非任何名醫可及,那是不必說了,何以各派攜有何種藥物,他也似一清二楚?常敬之抱起唐文亮,神色尷尬的退了下去。 唐文亮突然叫道:「姓曾的,你治好我的斷骨,唐文亮十分感激,日後自當補報。 可是崆峒派和魔教仇深似海,豈能憑你這一點小恩小惠,便此罷手?你要勸架,我們是不聽的。 你若說我忘恩負義,盡可將我四肢再折斷了。」 眾人一聽,均想,「同是崆峒耄耆宿,這唐文亮卻比常敬之有骨氣得多了。」 張無忌道:「依唐前輩說來,如何才能聽在下的勸解?」 唐文亮道:「你露一手武功,倘若崆峒派及你不上,那才無話可說。」 張無忌道:「崆峒派高手如雲,晚輩如何及得上?不過晚輩不自量力,定要做這和事佬,只好拚命一試。」四下一望,見廣場東首有株高達三丈有餘的大松樹,枝椏四齣,亭亭如蓋,便緩步走了過去,朗聲道:「晚輩學過貴派的一些七傷拳法,倘若練得不對,請崆峒派各位前輩切莫見笑。」各派人眾聽了,盡皆詫異:「這小子原來連崆峒派的七傷拳也會,那是從何處學來啊?」只聽他朗聲念道:「五行之氣調陰陽,損心傷肺摧肝腸,藏離精失意恍惚,三焦齊逆兮魂魄飛揚!」 別派各人聽到,那也罷了。 崆峒五老聽到他高吟這四句似歌非歌,似詩非詩的拳訣,卻無不凜然心驚。 這正是七傷拳的總訣,乃崆峒派的不傳之秘,這少年如何知道?他們一時之間,怎想得到謝遜將七傷拳譜搶去後,傳給了他。 張無忌高聲吟罷,走上前去,砰的一拳擊出,突然間眼前青翠幌動,大松樹的上半截平平飛出,轟隆一響,摔在兩丈之外,地上只留了四尺來長的半截樹榦,切斷處甚是平整。 常敬之喃喃的道:「這這可不是七傷拳啊!」七傷拳講究剛中有柔,柔中有剛,這震斷大樹的拳法雖然威力驚人,卻顯是純剛之力。 他走近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但見樹榦斷處脈絡盡皆震碎,正是七傷拳練到最深時的功夫。 原來張無忌存心威壓當場,倘若單已七傷拳震碎樹脈,須至十天半月之後,松樹枯萎,才顯功力,是以使出七傷拳勁力之後,跟著以陽剛猛勁斷樹。 那正是效仿當年義父謝遜在冰火島上震裂樹脈再以屠龍刀砍斷樹榦的手法。 只聽得喝采驚呼之聲,各派中此伏彼起,良久不絕。 常敬之道:「好!這果然是絕高明的七傷拳法,常某拜服!不過我要請教,曾少俠這路拳法從何處學來?」張無忌微笑不答。 唐文亮厲聲道:「金毛獅王謝遜現在何處?還請曾少俠告知。」他心思較靈,已隱約猜到謝遜與眼前這少年之間當有干係。 張無忌一驚:「啊喲不好,我炫示七傷拳功,卻把義父帶了出來。 倘若言明了跟義父之間的淵源,那是擺明和六大派為敵,這和事佬便作不成了。」當即說道:「你道貴派失落七傷拳拳譜,罪魁禍首是金毛獅王嗎?錯了,錯了!那一晚崆峒山青陽觀中奪譜激斗,貴派有人中了混元功之傷,全身現出血紅斑點,下手之人,乃是混元霹靂手成昆。」 當年謝遜赴崆峒山劫奪拳譜,成昆存心為明教多方樹敵,是以反而暗中相助,以混元功擊傷唐文亮,常敬之二老。 當時謝遜不知,後來經空見點破,這才明白。 這時張無忌心想成昆一生奸詐,嫁禍於人,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這又不是說的假話。 唐文亮和常敬之疑心了二十餘年,這時經張無忌一提,均想原來如此,不由得對望一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宗維俠道:「那麽請問曾少俠,這成昆現下到了何處?」 張無忌道:「混元霹靂手成昆一心挑撥六大派和明教不和,後來投入少林門下,法名圓真。 昨晚他混入明教內堂,親口對明教首腦人物吐露此事。 楊逍先生,韋蝠王,五散人等皆曾聽聞。 此事千真萬確,若有虛言,我是豬狗不如之輩,死後萬劫不得超生。」 這幾句話朗朗說來,眾人盡皆動容。 只有少林派僧眾卻一齊大嘩。 ※※※ 只聽一人高宣佛號,緩步而出,身披灰色僧袍,貌相威嚴,左手握了一串念珠,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 他步入廣場,說道:「曾施主,你如何胡言亂言,一再誣衊我少林門下?當此天下英雄之前,少林清名豈能容你隨口污辱?」 張無忌躬身道:「大師不必動怒,請圓真僧出來跟晚輩對質,便知真相。」 空性大師沉著臉道:「曾施主一再提及敝師侄圓真之名,你年紀輕輕,何以存心如此險惡?」張無忌道:「在下是要請圓真和尚出來,在天下英雄之前分辨是非黑白,怎地存心險惡了?」空性道:「圓真師侄是我空見師兄的入室弟子,佛學深湛,除了這次隨眾遠征明教之外,多年來不出寺門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靂手成昆?更何況圓真師侄為我六大派苦戰妖孽,力盡圓寂,他死後清名,豈容你」 張無忌聽到「力盡圓寂」四字時,耳朵中嗡的一聲響,臉色登時慘白,空性以後說甚麽話,一句也沒有聽見,喃喃的道:「他他當真死了嗎?決決計不會。」 空性指著西首一堆僧侶的屍首,大聲道:「你自己去瞧罷!」 張無忌走到這堆屍首之前,只見有一具屍體臉頰凹陷,雙目翻挺,果然便是投入少林後化名圓真的混元霹靂手成昆,俯身探他鼻息,觸手處臉上肌肉冰涼,已然死去多時。 張無忌又悲又喜,想不到害了義父一世的大仇人,終於惡貫滿盈,喪生於此,胸中熱血上涌,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叫道:「奸賊啊奸賊,你一生作惡多端,原來也有今日。」 這幾下大笑聲震山谷,遠遠傳送出去,人人都是心頭一凜。 張無忌回過頭來,問道:「這圓真是誰殺死的?」空性側目斜睨,臉上猶似罩著一層寒霜,並不答話。 殷天正本已退在一旁,這時說道:「他和小兒野王比掌,結果一死一傷。」 張無忌躬身道:「是!」心道:「想是圓真中了韋蝠王的寒冰綿掌後,受傷不輕,我舅父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這才當場將他擊斃。 舅父替我報了這場深仇,那真是再好不過。」走到殷野王身旁,一搭他的脈息,知道性命無礙,便即寬心,說道:「多謝前輩!」 空性在一旁瞧著,愈來愈怒,縱聲喝道:「小子,過來納命罷!」這幾個字轟轟入耳,聲若雷震。 張無忌愕然回頭,道:「怎麽?」空性大聲道:「你明知圓真師侄已死,卻將一切罪過全都推在他的身上,如此惡毒,豈能饒你?老和尚今日要開殺戒。 你是自裁呢,還是非要老和尚動手不可?」 張無忌心下躊躇:「圓真伏誅,罪魁禍首遭了應得之報,原是極大喜事,可是從此無人對質,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幾步,右手向一頭頂抓將下來,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筆直,勁道凌厲已極。 殷天正喝道:「是龍爪手,不可大意!」 張無忌身形一側,輕飄飄的讓了開去。 空性一抓不中,次抓隨至,這一招來勢更加迅捷剛猛。 張無忌斜身又向左側閃避。 空性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發出,瞬息之間,一個灰袍僧人便似變成了一條灰龍,龍影飛空,龍爪急舞,將張無忌壓製得無處躲閃。 猛聽的嗤的一聲響,張無忌橫身飛出,右手衣袖已被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現出長長五條血痕,鮮血淋漓而下。 少林僧眾喝采聲中,卻夾雜著一個少女的驚呼。 張無忌向驚呼聲來處瞧去,只見小昭神色驚恐,叫道:「張公子,你你小心了。」張無忌心中一動:「這小姑娘對我倒也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縱身而起,又撲將下來,威勢非凡。 這路抓法快極狠極。 張無忌平生從未見過,一時無策抵禦,只得倒退躍開,這一抓便即落空。 空性龍爪手源源而出,張無忌又即縱身後退。 兩人面對著面,一個撲擊,一個後躍。 空性連抓九下,盡皆落空。 兩人始終相距兩尺有餘,雖然空性連續急攻,張無忌未有還手餘地,但兩人輕功上的造詣,卻極明顯的分了高下。 空性飛步上前,張無忌卻是倒退後躍,其間難易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空性始終趕他不上,腳下自早已輸得一敗塗地。 張無忌只須轉過身來奔出數步,立即便將他遙遙拋落在後了。 其實張無忌不須轉身,縱然倒退,也能擺脫對方的攻擊,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離,始終相距在二、三尺間,乃在察看他龍爪手招數中的秘奧,看到第三十七招時,只見他左手疾撲而前,使得又是第八招「拿雲式」。 他第三十八招雙手自上而下同抓,方位雖變,姿勢卻和第十二招「搶珠式」相同。 這些招式的名稱,張無忌自是一無所知,但出手姿勢,卻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記得清楚。 原來那龍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厲狠辣,不求變化繁多。 空性中年之時曾數逢大敵,但只要使出這龍爪手來,無不立佔上風,總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勝,自第十三招起,只是自己平時練習,從未在臨敵時用過,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敵人,那是平生從所未有之事。 到第三十七招時,已迫得變化前招,尋思:「這小子不過輕功高明,身形靈便,一味東躲西閃而已,倘若當真拆招,未必擋得了我十二招龍爪手。」 張無忌這時卻已看全了龍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雖無破綻可尋,但乾坤大挪移法卻能在對方如何拳招中造成破綻,只是心下躊躇:「此刻我便要取他性命,亦已不難,但少林派威名赫赫,這位空性大師又是少林寺的三大耄宿之一,我若在天下英雄之前將他打敗,少林派顏面何存?可是要不動聲色的叫他知難而退,這人武功比崆峒諸老高明得太多,我可無法辦到。」正感為難之際,忽聽空性喝道:「小子,你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張無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開口說話而真氣不純之際,呼呼兩招攻出。 張無忌縱身飄開,口中說話繼續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贏得大師,那便如何?」這幾句話中間語氣沒半點停頓,若是閉眼聽來,便跟心平氣和的坐著說話一般無異,決不信他在說這三句話之間,已連續閃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進攻。 空性道:「你輕功固是極佳,但要在拳腳上贏得我,卻也休想。」張無忌道:「過招比武,誰又能逆料勝敗?晚輩比大師年輕得多,武藝雖低,氣力上可佔了便宜。」空性厲聲道:「要是我在拳腳之上輸了給你,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張無忌道:「這個可不敢當!晚輩輸了,自當聽憑大師處分,不敢有半句異言。 但若僥倖勝得一招半式,便請少林派退下光明頂。」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師兄作主,我只管得自己。 我不信這龍爪手拾掇不了你這小子。」 張無忌心念一動,已頭了主意,說道:「少林派龍爪手三十六招沒半點破綻,乃天下擒拿法中的無上絕藝,只不過大師練得還有一點兒不大對。」空性怒道:「好罷!你要是破解得了我得龍爪手,我立即回少林寺,終身不出寺門一步!」張無忌道:「那也不必!」 兩人如此對答之際,四周眾人采聲如雷,越來越是響亮。 原來兩人口中說話,手腳身法卻絲毫不停,只有愈斗愈快,但說話得語調和平時一模一樣,絕無半點停頓氣促。 當空性說「你輕功固是極佳」這句話時,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說到「卻也休想」時,語音威猛,雙手顫動,疾拿三招。 兩人邊斗邊說,旁觀眾人的喝采聲始終掩蓋不了二人的語音。 張無忌最後說到「那也不必」時,斗然間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盤旋,連轉四個圈子,愈轉愈高,有是一個轉折,輕輕巧巧得落在數丈之外。 眾人只瞧的神眩目馳,若非今日親眼目睹,決不信世間竟能有這般輕功。 青翼蝠王韋一笑自負輕功舉世莫及,這時也不禁駭然嘆服。 張無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搶到他的身前,卻不乘虛追擊,大聲道:「咱們這就比了嗎?」張無忌道:「好,大師請發招。」空性道:「你還是不住倒退嗎?」張無忌微微笑道:「晚輩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輸了。」 明教中楊逍,冷謙,周顛,說不得諸人,天鷹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諸人身子難動,眼睛耳朵卻一無阻礙,聽得他如此說法,都是暗吃一驚。 他們個個見多識廣,眼見空性僧得龍爪手威猛無儔,便要接他一招,也極不易,張無忌武功雖然了得,但就算能勝,總也得在百餘招之後,攻守趨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覺這句話說得未免過於託大。 只聽空性道:「那也不必!贏要贏得公平,輸要也輸得心服。」一言甫畢,喝道:「接招!」左手虛探,右手挾著一股勁風,直拿張無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雲式」。 張無忌見他左手微動,便已知他要使此招,當下也是左手虛探,右手直拿對方「缺盆穴」。 兩人所使得招式一模一樣,竟無半點分別,但張無忌後發先至,卻在一剎那的相差之間佔了先著。 空性的手指離他肩頭尚有兩寸,張無忌五指手指已抓到了空性得「缺盆穴」上。 空性只覺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無。 張無忌手指卻不使勁,隨即縮回。 空性一呆,雙手齊出,使一招「搶珠式」,拿向張無忌左右太陽穴。 張無忌仍是後發先至,兩手探出,又是搶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雙太陽穴。 這太陽穴何等重要,在內家高比武之際,觸手立斃,無挽救的餘地。 但張無忌手指在他雙太陽穴上輕輕一拂,便即圈轉,變為龍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撈月式」,虛拿空性後腦「風府穴」。 空性被他拂中雙太陽穴時已是一呆,待見他使出「撈月式」,更是驚訝之極,立即向後躍開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學到我少林派的龍爪手?」 張無忌微笑道:「天下武學殊途同歸,強分派別,乃是人為,這路龍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貴派所獨有。」心中卻也暗暗佩服:「這龍爪手如此厲害,必是經少林派數百年來千錘百鍊,實已可說是不敗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龍爪手與他對攻,要以別的拳法取勝,確也當真十分艱難。 何況我所學過得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得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 空性低頭沉思,一時想不通其中道理,說到這龍爪手上的造詣,便是師兄空聞,空智,甚至當年空見師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這少年接連兩招,都能後發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勁力,方向部位,更是穩迅兼備,便如有數十年苦練之功一般? 他獃獃不語,廣場上千餘人的目光一齊凝注在他臉上。 適才兩人動手過招,倏忽兩下,便即分開,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餘人都沒瞧出誰勝誰敗,只是眼見張無忌行若無事,空性卻皺起眉頭苦苦思索,顯然優劣已判。 空性突然間大喝一聲,縱身而上,雙手猶如狂風驟雨,「捕風式」,「捉影式」,「撫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搗虛式」,「抱殘式」,「守缺式」,八式連環,疾攻而至。 張無忌神定氣閑,依式而為,捕風捉影,撫琴鼓瑟,批亢搗虛,抱殘守缺,接連八招,招招後發而先至。 空性神僧這八式連環得龍爪手綿綿不絕,便如是一招中的八個變化一般,快捷無比,那知他快張無忌更快,每一招都佔了先手。 空性每出一招,便被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時,「抱殘式」和「守缺式」穩凝如山般使將出來。 這兩式是龍爪手中最後第三十五,三十六式的招數,一瞥之下,似乎其中破綻百出,施招者手忙腳亂,竭力招架,其實這兩招似守實攻,大巧若拙,每一處破綻中都隱伏著厲害無比的陷阱。 龍爪手本來走的是剛猛的路子,但到了最後兩式時,剛猛中暗藏陰柔,已到了返璞歸真,爐火純青的境界。 張無忌一聲清嘯,踏步而上,抱殘守缺兩招虛式一帶,突然化作一招「拿雲式」,中宮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終教你著了我道兒。」眼見他一條右臂已陷入重圍,再也不能全身而退,當下雙掌回擊,斗然圈轉,呼的一響,往他臂彎上擊了下去。 空性是有道高僧,見這少年精通少林絕藝,生怕他和本門確有淵源,何況先前數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縮手相讓,因此這一招便也沒下殺手,只求將他右臂震斷便算。 豈知雙掌掌緣剛和他右臂相觸,突覺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勁力從他臂上發出,擋住了自己雙掌下擊。 便在此時,張無忌右手五指也已虛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這一瞬之間,空性心中登時萬念俱灰,只覺數十年來苦練武功,稱雄江湖全成一場幻夢,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曾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一施勁力,正要將之折斷,突覺左腕上一麻,勁道全然使不出來正是張無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輕輕拂過。 只聽他朗聲說道:「晚輩以少林派的龍爪手勝了大師,於少林威名有何妨礙?晚輩若非以少林絕藝和大師對攻,天下再無第二門武功,能佔得大師半點上風。」 空性在一時憤激之中,原想自斷五指,終身不言武功,聽他如此說,但覺對方言語行事,處處對本門十分回護,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的威名,可說在自己手中損傷殆盡,自己豈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對他大是感激,眼中淚光瑩瑩,合十說道:「曾施主仁義過人,老衲既感且佩。」 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晚輩犯上不敬,還須請大師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說道:「這龍爪手到了曾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夢也料想不到,日後有暇,還望駕臨敝寺,老衲要一盡地主之誼,多多請教。」本來武林中人說到「請教」兩字,往往含有挑戰之意,但空性語意誠懇,確是佩服對方武術,自愧不如,有意求教。 張無忌忙道:「不敢,不敢。 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輩年幼淺學,深盼他日得有機緣求大師指點。」他這幾句話發自肺腑,也是說得懇切之極。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份極是崇高,雖因生性純樸,全無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職司,但人品武功,素為僧眾推服。 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見他如此,既覺氣沮,對張無忌顧全本派顏面也是暗暗感激,都覺今日之事,本門是決計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戰的了。 空智大師是這次六大派圍攻明教的首領,眼見情勢如此,心中十分尷尬,魔教覆滅在即,卻給這個無名少年插手阻撓,倘若便此收手,豈不被天下豪傑笑掉了牙齒?一時拿不定主意,斜眼向華山派的掌門人神機子鮮於通使了個眼色。 鮮於通足智多謀,是這次圍攻明教的軍師,見空智大師使眼色向自己求救,當即摺扇輕揮,緩步而出。 ※※※ 張無忌見來者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眉目清秀,俊雅瀟洒,心中先存了三分好感,拱手道:「請了,不知這位前輩有何見教。」鮮於通尚未回答,殷天正道:「這是華山派掌門鮮於通,武功平常,詭計多端。」張無忌一聽到鮮於通之名,暗想:「這名字好熟,甚麽時候聽見過啊?」只見鮮於通走到身前一丈開外,立定腳步,拱手說道:「曾少俠請了!」張無忌還禮道:「鮮於掌門請了。」 鮮於通道:「曾少俠神功蓋世,連敗崆峒諸老,甚且少林神僧亦甘拜下風,在下佩服之至。 不知是那一位前輩高人門下,調教出這等近世罕見的少年英俠出來?」 張無忌一直在思索甚麽時候聽人說起過他的姓名,對他的問話沒有置答。 鮮於通仰天打個哈哈,朗聲說道:「不知曾少俠何以對自己的師承來歷,也有這等難言之隱?古人言道:『見賢思齊,見不賢』」 張無忌聽到「見賢思齊」四字,猛地里想起「見死不救」來登時記起,五年前在蝴蝶谷中之時,胡青牛曾對他言道:華山派的鮮於通害死了他妹子。 當時張無忌小小的心靈之中曾想:「這鮮於通如此可惡,日後倘若不遭報應,老天爺那裡還算有眼?」一凝神之際,將胡青牛的說話清清楚楚的記了起來:「一個少年在苗疆中了金蠶蠱毒,原本非死不可,我三日三夜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那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唉,我那苦命額定妹子我兄妹倆自幼父母見背,相依為命。」胡青牛說這番話時,那滿臉皺紋,淚光瑩瑩的哀傷情狀,曾令張無忌心中大是難過。 胡青牛又說,後來曾數次找他報仇,只因華山派人多勢眾,鮮於通又狡猾多智,胡青牛反而險些命喪他手。 他想到此處,雙眉一挺,兩眼神光炯炯,向鮮於通直射過去,又想起鮮於通曾有個弟子薛公遠,被金花婆婆打傷後自己救了他性命,那知後來反而要將自己煮來吃了,這兩師徒恩將仇報,均是卑鄙無恥得奸惡之徒,薛公遠已死,眼前這鮮於通卻非好好懲戒一番不可,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又沒在苗疆中過非死不可的劇毒,又沒害死過我金蘭之交的妹子,那有甚麽難言之隱?」 鮮於通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震,背上冷汗直冒。 當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命後,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戀。 胡青羊以身相許,竟致懷孕,那知鮮於通後來貪圖華山派掌門之位,棄了胡青羊不理,和當時華山派掌門的獨生愛女成親。 胡青羊羞憤自盡,造成一屍兩命的慘事。 這件事鮮於通一直遮掩得密不透風,不料事隔十餘年,突然被這少年當眾揭了出來,如何不令他驚惶失措?當下便起毒念:「這少年不知如何,竟會得知我的陰私,非下辣手立即除了不可,決不能容他多活一時三刻,否則給他張揚開來,那還了得?」霎時之間鎮定如恆,說道:「曾少俠既不肯見告師承,在下便領教曾少俠的高招。 咱們點到即止,還盼手下留情。」說著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張無忌肩頭劈了下來,朗聲道:「曾少俠請!」竟不讓張無忌再有說話的機會。 張無忌知他心意,隨手舉掌輕輕一格,說道:「華山派的武藝高明得很,領不領教,都是一般。 倒是鮮於掌門恩將仇報,忘恩負義的功夫,卻是人所不及」 鮮於通不讓他說下去,立即撲上貼身疾攻,使的是華山派絕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鷹蛇生死搏」。 他收攏摺扇,握在右手,露出鑄作蛇頭之形的尖利扇柄,左手使的則是鷹爪功路子;右手蛇頭點打刺戮,左手則是擒拿扭勾,雙手招數截然不同。 這路「鷹蛇生死搏」乃華山派已傳之百餘年惡毒絕技,鷹蛇雙式齊施,蒼鷹夭矯之姿,毒蛇靈動之式,於一式中同時現出,迅捷狠辣,兼而有之。 可是力分則弱,這路武功用以對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絀,顧得東來顧不得西,張無忌只接得數招,便知對方招數雖精,勁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遠了,當下隨手拆接,說道:「鮮於掌門,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你當年身中劇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拼著三日三夜不睡,竭盡心力的給你治好了,又和你義結金蘭,待你情若兄弟。 為甚麽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鮮於通無言可答,張口罵道:「胡」他本想罵「胡說八道」,跟對方強辯。 他素以言辭便給,口齒伶俐著稱武林,耳聽得張無忌在揭自己的瘡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語,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誣陷對方,待張無忌憤怒分神,便可乘機暗下毒手,眼見到張無忌勝過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場之前就沒盼能在武功上勝過了他。 那知剛說了一個「胡」字,突然間一股沉重之極的掌力壓將過來,逼在他的胸口,鮮於通喉頭氣息一沉,下面那「說八道」三個字便咽回了肚中,霎時之間,只覺肺中的氣息便要被對方掌力擠逼出來,急忙潛運內力,苦苦撐持,耳中卻清清楚楚的聽得張無忌說道:「不錯,不錯!你倒記得是姓『胡』的,為甚麽說了個『胡』字,便不往下說呢?胡家小姐給你害得好慘,這些年來,你難道不感內疚嗎?」鮮於通窒悶難當,呼吸便要斷絕,急急連攻三招。 張無忌掌力一松,鮮於通只感胸口輕了,忙吸了口長氣,喝道:「你」但只說了個「你」字,對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話聲立斷。 張無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是就是,非就非,為甚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當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親妹子是給你親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無法說得更加明白,但鮮於通卻以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已全都瞭然於胸,又苦於言語無法出口,臉色更加白了。 旁觀眾人素知鮮於通口若懸河,最擅雄辯,此刻見他臉有愧色,在對方嚴詞詰責之下竟然無言以對,對張無忌的說話不由得不信。 張無忌以絕頂神功壓迫他的呼吸,除了鮮於通自己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之外,旁人但見張無忌雙掌揮舞,拆解鮮於通的攻勢,偶爾則反擊數掌,縱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奧秘。 華山派中的諸名宿、門人眼見掌門人如此當眾出醜,被一個少年罵得狗血淋頭,卻無一句辯解,人人均感羞愧無地。 另有一干人知道鮮於通詭計多端,卻以為他暫且隱忍,稍停便有極厲害的報復之計。 只聽張無忌又大聲斥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那蝶谷醫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領門人,前來攻擊明教。 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親人,如此禽獸不如之人,虧你也有臉面來做一派的掌門!」他罵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親耳聽到我為他伸怨雪恨,當可一吐心中的積憤,眼下罵也罵得夠了,今日不能傷他的性命,日後再找他算賬,當下掌力一收,說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暫且寄下你頸上的人頭。」 鮮於通突然間呼吸暢爽,喝道:「小賊,一派胡言!」摺扇柄向著張無忌面門一點,立即向旁躍開。 張無忌鼻中突然聞到一陣甜香,登時頭腦昏眩,腳下幾個踉蹌,但覺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舞 鮮於通喝道:「小賊,教你知道我華山絕藝「鷹蛇生死搏」的厲害!」說著縱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張無忌右腋下的「淵腋穴」上抓了下去。 他只道這一抓落,張無忌已絕無反抗之能,那知著手之處,便如抓到了一張滑溜溜的大魚皮,竟使不出半點勁道。 但聽得華山派門人弟子采聲雷動:「鷹蛇生死搏今日名揚天下!」「華山鮮於掌門神技驚人!」「叫你這小賊見識見識貨真價實的武功!」 張無忌微微一笑,一口氣向鮮於通鼻間吹了過去。 鮮於通斗然聞到一股甜香,頭腦立時昏暈,這一下當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張口待欲呼喚。 張無忌左手在他雙腳膝彎中一拂。 鮮於通立足不定,撲地跪倒,伏在張無忌面前,便似磕拜求繞一般。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張無忌已然身受重傷,搖搖欲倒,那知在一剎那間,變成鮮於通跪在他的面前,難道他當真有妖法不成? 張無忌彎下腰去,從鮮於通手中取過摺扇,朗聲說道:「華山派自負名門正派,真料不到居然還有一手放蠱下毒的絕藝,各位請看!」說著輕輕一揮,打開摺扇,只見扇上一面繪的是華山絕峰,千仞疊秀,翻將過來,另一面寫著郭璞的六句「太華贊」:「華岳靈峻,削成四方。 爰有神女,是挹玉漿。 其誰游之?龍駕雲裳。」張無忌折攏扇子,說道:「誰知道這把風雅的扇子之中,竟藏著一個卑鄙陰毒的機關。」說著走到一棵花樹之前,以扇柄對著鮮花揮了幾下,片刻之間,花瓣紛紛萎謝,樹葉也漸轉淡黃。 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鮮於通在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麽毒藥,竟這等厲害?」 只聽得鮮於通伏在地下,猶如殺豬般的慘叫,聲音凄厲撼人心弦,「啊啊」的一聲聲長呼,猶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 本來以他這等武學高強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強忍痛楚,決不致當眾如此大失身份的呼痛。 他每呼一聲,便是削了華山派眾人的一層麵皮。 只聽他呼叫幾聲,大聲道:「快快殺了我快打死我罷」 張無忌道:「我倒有法子給你醫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 不明毒源,那就難以解救了。」 鮮於通叫道:「這這是金蠶金蠶蠱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眾人聽到「金蠶蠱毒」四字,年輕的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各派耆宿卻盡皆變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聲斥責起來。 原來這「金蠶蠱毒」乃天下毒物之最,無形無色,中毒者有如千萬條蠶蟲同時在周身咬嚙,痛楚難當,無可形容。 武林中人說及時無不切齒痛恨。 這蠱毒無跡象可尋,憑你神功無敵,也能被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婦女兒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難得,各人均只聽到過它的毒名,此刻才親眼見到鮮於通身受其毒的慘狀。 張無忌又問:「你將金蠶蠱毒藏在摺扇之中,怎會害到了自己?」鮮於通道:「快殺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說到這裡,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亂擊,滿地翻滾。 張無忌道:「你將扇中的金蠶蠱毒放出害我,卻被我用內力逼了回來,你還有甚麽話說?」 鮮於通尖聲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雙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盡,但中了這金蠶蠱毒這後,全身已無半點力氣,拚命將額頭在地下碰撞,也是連麵皮也撞不破半點。 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處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斃的毒藥,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鮮於通在苗疆對一個苗家女子始亂終棄,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蠶蠱毒。 但仍盼他回心轉意,下的份量不重,以便解救。 鮮於通中毒後立即逃出,他也真工於心計,逃出之時,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兩對金蠶,但逃出不久便即癱倒。 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採藥,將他救活。 鮮於通此後依法飼養金蠶,製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 扇柄上裝有機括,一加掀按,再以內力逼出,便能傷人於無形。 他適才一動手便即受制,內力使發不出,直到張無忌撒手相讓,他立即使出一招「鷹揚蛇竄」,扇柄虛指,射出蠱毒。 幸得張無忌內力深厚無比,臨危之際屏息凝氣,反將毒氣噴回,只要他內力稍差,那麽眼前在地下輾轉呼號之人,便不是鮮於通而是他了。 他熟讀王難姑的「毒經」,深知這金蠶蠱毒的厲害,暗中早已將一口真氣運遍全身,察覺絕無異狀,這才放心,眼見鮮於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惻隱之心,但想:「救是可以救,卻要他親口吐露自己當年的惡行。」朗聲道:「這金蠶蠱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問你甚麽,你須老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時肉腐見骨,滋味可不好受。」 鮮於通身上雖痛,神志卻極清醒,暗想:「當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後,也說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後,這才肉腐見骨而死,怎地這小子說得一點不錯?」可是仍不信他會有蝶谷醫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劇毒,說道:「你救不了我的」 張無忌微微一笑,倒過扇柄,在他腰眼中點了一點,說道:「在此處開孔,傾入藥物後縫好,便能驅走蠱毒。」鮮於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點兒也也不錯。」張無忌道:「那麽你說罷,你一生之中,做過甚麽虧心事。」鮮於通道:「沒沒有」張無忌雙手一拱道:「請了!你在這兒躺七天七夜罷。」鮮於通忙道:「我我說」可是要當眾述說自己的虧心事,究是大大的為難,他囁噓半晌,終於不說。 突然之間,華山派中兩聲清嘯,同時躍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紀均已五旬有餘,手中長刀閃耀,縱身來到張無忌身前。 那身矮老者尖聲說道:「姓曾的,我華山派可殺不可辱,你如此對付我們鮮於掌門,非英雄好漢所為。」 張無忌抱拳說道:「兩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諒你也不配問我師兄弟的名號。」俯下身來,左手便去抱鮮於通。 張無忌拍出一掌,將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須沾上一點,便和他一般無異,閣下還是小心些罷!」 那矮小老者一愣,只嚇得全身皆顫,卻聽鮮於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白師哥,是我用這金蠶蠱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沒有了,再也沒虧心事了。」 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華山派人眾一齊大驚。 矮老者問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說他死於明教之手?」 鮮於通叫道:「白白師哥求求你,饒了我」他一面慘叫,一面不住的磕頭求告,叫道:「白師哥你死得很慘,可是誰叫你當時那麽狠狠逼我你要說出胡家小姐的事來,師父決不能饒我,我我只好殺了你滅口啊。 白師哥你放了我你饒了我」雙手用力扼破自己的喉嚨,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禍於明教,可是可是我給你燒了多少紙錢,又給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麽還來索我的命?你的妻兒老小,我也一直給你照顧他們衣食無缺啊。」 此刻日光普照,廣場上到處是人,但鮮於通這幾句哀求之言說得陰風慘慘,令人不寒而慄,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 華山派中識得白垣的,更是驚懼。 張無忌聽他如此說,卻也大出意料之外,本來只要他自承以德報怨,害死胡青牛之妹,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師兄。 卻不知胡青羊雖是因他而死,畢竟是她自盡,鮮於通薄倖寡德,心中一直也未覺如何慚愧,白垣卻是他親手加害。 當時白垣身中金蠶蠱毒後輾轉翻滾的慘狀,今日他一一身受,腦海中想到的只是「白垣」兩字,又驚又痛之下,便像見到白垣的鬼魂前來索命。 張無忌也不知那白垣是甚麽人,但聽了鮮於通的口氣,知他將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頭上,華山派所以參與光明頂之役,多半由此而起,朗聲說道:「華山派各位聽了,白垣白師父並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錯怪了旁人。」 那高大老者突然舉刀,疾往鮮於通頭上劈落。 張無忌摺扇伸出,在他刀上一點,鋼刀盪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直插入土裡一尺有餘。 那高老者怒道:「此人是本派叛徒,我們自己清理門戶,你何必插手干預?」張無忌道:「我已答應治好他身上蠱毒,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 貴派門戶紛爭,盡可待回歸華山之後,慢慢清理不遲。」 那矮老者道:「師弟,此人之言不錯。」飛起一腳,踢在鮮於通背心「大椎穴」上,這一腳既踢中了他穴道,又將他踢得飛了起來,直摜出去,啪撻一聲,摔在華山派眾人面前。 鮮於通穴道上受踢,雖然全身痛楚不減,卻已叫喊不出聲音,只是在地下掙扎扭動。 他自有親信的門人弟子,但均怕沾到他身上劇毒,誰也不敢上前救助。 ※※※ 那矮老者向張無忌道:「我師兄弟是鮮於通這傢伙的師叔,你幫我華山派弄明白了門戶中的一件大事,令我白垣師侄沉冤得雪,謝謝你啦!」說著深深一揖。 那高老者跟著也是一揖。 張無忌急忙還禮,道:「好說,好說。」 矮老者舉刀虛砍一刀,厲聲道:「可是我華山派的名聲,卻也給你這小子當眾毀得不成模樣,我師兄弟跟你拼了這兩條老命!」高老者也道:「我師兄弟跟你拼了這兩條老命。」敢情他身材雖然高大,卻是唯那矮老者馬首是瞻,矮老者說甚麽,他便跟著說甚麽。 張無忌道:「華山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偶爾出一個敗類,不礙貴派威名。 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門派均在所難免,兩位何必耿耿於懷?」高老者道:「依你說是不礙的?」張無忌道:「不礙的。」高老者道:「師哥,這小子說是不礙的,咱們就算了罷!」他對張無忌頗存怯意,實是不敢和他動手。 矮老者厲聲說道:「先除外侮,再清門戶。 華山派今日若是勝不得這小子,咱們豈能再立足於武林之中?」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們可要兩個打你一個了。 你要是覺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認輸了事。」矮老者眉頭一皺,喝道:「師弟,你」 張無忌介面道:「兩個打我一個,那再好也沒有了,倘若你們輸了,可不能再跟明教為難。」高老者大喜,大聲道:「咱們兩個打你一個,那你決計活不了。 我師兄弟有一套兩儀刀法,變化莫測,聯刀攻敵,萬夫莫當。 我就只擔心你定要單打獨鬥,一個對一個。 你既肯一個對我們兩個,那是輸定了,說過的話,可不許反悔。」張無忌道:「我決不反悔便是,老前輩刀下留情。」高老者道:「我刀下是決不容情的,我們這路兩儀刀法一施展,越來越凌厲,那可沒甚麽客氣。 我瞧你這小子也不壞,砍死了你,倒怪可憐的」 矮老者怒喝:「師弟,少說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說一句,當然可以。 不過我是先行提醒他,叫他留神,咱師兄弟這套兩儀刀法,乃是反兩儀,式式不依常規」矮老者厲聲喝道:「住口!」轉頭向張無忌道:「請接招!」揮刀便砍了過去。 張無忌舉起鮮於通那柄摺扇,按在他刀背上一引。 高老者大聲叫道:「喂,喂!不成,不成!這個樣子,咱們寧可不比。」張無忌道:「怎麽?」高老者道:「這把扇子中有毒,不小心濺了開來,可不是玩的。」 張無忌道:「不錯,這種劇毒之物,留在世上只有害人。」右手食中兩跟手指挾住扇柄,往下一擲,那扇子嗤的一聲,直沒入土中,地下僅餘一個小孔。 這一手神功,廣場之上再無第二人能辦得到,眾人忍不住都大聲喝起采來。 高老者將單刀挾在腋下,雙手用力鼓掌,說道:「你快去取一件兵刃來罷。」 張無忌本來不願當眾炫耀,不過今日局面大異尋常,若不顯示神功,藝壓當場,要想六大派人眾就此罷手,回歸中原,那可是千難萬難,便道:「前輩看我用甚麽兵刃的好?」高老者伸出手去,在他肩頭拍了兩拍,笑道:「你這娃兒倒也有趣,你愛用甚麽兵刃,居然問起我來了。」張無忌知他這麽拍幾下不過是老人家喜歡少年人的表示,並無惡意。 但旁觀眾人卻都吃了一驚,心想兩人對敵過招,一個人隨隨便便的伸手去拍敵手肩膀,對方居然並不閃避,倘若那高老者手上使勁,或者乘機拍中他的穴道,豈非不用比武,便分勝敗?卻不知張無忌有神功護體,高老者倘若忽施暗算,也決計傷他不到。 高老者笑道:「我叫你用甚麽兵刃,你便聽我的話嗎?」張無忌微笑道:「可以。」高老者笑道:「你這娃兒武藝很好,十八般兵刃,想是件件皆能的了。 要你空手和我們兩個老人家過招,又說不過去。」張無忌笑道:「空手也不妨的。」 高老者游目四顧,想要找一件最不稱手的兵刃給他,突然看到廣場左角放著幾塊大石,便道:「我讓你也占些便宜,用件極沉重的兵刃。」說著向著幾塊大石一指,呵呵大笑。 這些大石每塊總有二、三百斤,力氣小些的連搬也搬不動,何況長期來給人當作凳坐,四周光溜溜的,無可著手之處,怎能作為兵刃?高老者原意是出個難題,開開玩笑,最好對方給擠兌住了,知難而退,比武之事就此作罷。 不料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這件兵刃倒也別緻,老前輩是考我的功夫來著。」說著走到石塊之前,左手伸出,抄起一塊大石,托在手裡,說道:「兩位請!」話聲甫畢,連身帶石一躍而起,縱到了兩個老者的身前。 眾人只瞧得張大了口,連喝采也忘記了。 高老者伸手猛拉鬍子,叫道:「這這個可是奇哉怪也!」矮老者知道今日實是遇上了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敵,當下穩步凝氣,注視對手,說道:「有請了!」青光閃動,身隨刀進,直攻張無忌右肋。 高老者道:「師哥,真打嗎?」矮老者道:「還有假的?」鋼刀兜了半個圈子,方向突變,斜劈張無忌肩頭。 張無忌旁退讓開,只見斜刺里青光閃耀,高老者揮刀砍來。 張無忌喝道:「來得好!」橫過石頭一擋,當的一聲響,這一刀砍在石上,火花四濺,石屑紛飛。 張無忌舉起大石,順勢推了過去。 高老者叫道:「啊喲,這是『順水推舟』,你使大石頭也有招數嗎?」 矮老者大聲喝道:「師弟,『混沌一破』!」揮刀從背後反劃了個弧形,彎彎曲曲的斬向張無忌。 高老者介面道:「太乙生萌,兩儀合德」矮老者介面道:「日月晦明。」兩人口中呼喝,刀招源源不絕遞出。 張無忌施展九陽神功,將大石托在手裡運轉如意。 高矮二老使開了反兩儀刀法,刀刀狠辣,招招沉猛,但張無忌手中這塊石頭實在太大,只須稍加轉側,便盡數擋住了二老砍劈過來的招數。 高老者大叫:「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這般打法實在不公平。」 張無忌笑道:「那麽不用這笨重兵器也成。」突然將大石往空中拋去,二老情不自禁的抬頭一看,豈知便這麽微一疏神,後頸穴道已同時被對手抓住,登時動彈不得。 張無忌身子向後彈出,大石已向二老頭頂壓將下來。 眾人失聲驚呼聲中,張無忌縱身上前,左掌揚出,將大石推出丈余,砰的一聲,落在地下,陷入泥中幾有尺余。 他伸手在二老肩頭輕輕拍了幾下,微笑道:「得罪了!晚輩跟兩位開個玩笑。」他這麽一拍,高矮二老被封的穴道登時解了。 矮老者臉如死灰,嘆道:「罷了,罷了!」高老者卻搖頭道:「這個不算。」張無忌道:「怎麽不算?」高老者道:「你不過力氣大,搬得起大石頭,可不是在招數上勝了我哥兒倆。」張無忌道:「那麽咱們再比。」高老者道:「再比也可以,不過得想個新鮮法兒才成,否則凈給你佔便宜,我們輸了也不心服,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點頭道:「是!」 小昭一直注視著場中的比拼,這時伸手刮著臉皮,呼道:「羞啊,羞啊!鬍子一大把,自己老佔便宜,反說吃虧。」她手指上下移動,手腕上的鐵鏈便叮噹作響,清脆動聽。 高老者哈哈一笑,說道:「常言說得好:吃虧就是便宜。 我老人家吃過的鹽,還多過你吃的米。 我走過的橋,長過你走的路。 小丫頭嘰嘰喳喳甚麽?」回頭對張無忌道:「要是你不服,那就不用比了。 反正這一回較量你沒有輸,我們也沒贏,雙方扯了個直。 再過三十年,大家再比過也不遲」矮老者聽他越說越是胡混,自己師兄弟二人說甚麽也是華山派的耆宿,怎能如此耍賴,立即喝道:「姓曾的,我們認栽了,你要怎般處置,悉聽尊便。」張無忌道:「兩位請便。 在下只不過斗膽調處貴派和明教的過節,實是別無他意。」 高老者大聲道:「這可不成!還沒說出新鮮的比武主意,怎麽你就打退堂鼓了?這不是臨陣退縮,望風披靡嗎?」矮老者皺眉不語,他知這個師弟雖然說話瘋瘋癲癲,但靠了一張厚臉皮,往往說得對方頭昏腦脹,就此轉敗為勝。 今日在天下眾英雄之前施此伎倆,原是沒甚麽光彩,然而如果竟因此而勝得張無忌,至少功過可以相抵。 張無忌道:「依前輩之意,該當如何?」高老者道:「咱們華山派這套『反兩儀刀法』的絕藝神功,你是嚐過味道了。 想來你還不知崑侖派有一套『正兩儀劍法』,變化之精奇奧妙,和華山派的刀法可說是一時瑜亮,各擅勝場。 倘若刀劍合璧,兩儀化四象,四象生八卦,陰陽相調,水火互濟,唉」說到這裡,不住搖頭,緩緩嘆道:「威力太強,威力太強!你是不敢抵擋的了!」 張無忌轉頭向著崑侖派,說道:「崑侖派那位高人肯出來賜教?」高老者搶著道:「崑侖派中除了鐵琴先生夫婦,常人也不配和我師兄弟聯手。 就不知何掌門有這膽量沒有?」 眾人都是一樂:「這老兒說他傻,卻不傻,他要激得崑侖派兩大高手下場相助。」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這高矮二老是甚麽人,他們是掌門人鮮於通的師叔,班輩甚高,想必平時少在江湖上行走,自己又僻處西域,是以不識。 夫妻二人均想:「這兩個老兒鬥不過那姓曾的少年,便想拉我們趕這淌混水。 一起勝了,他們臉上也有光彩。」只聽那高老者道:「崑侖派何氏夫婦不敢和你動手,那也難怪。 他們的正兩儀劍法雖然還不錯,但失之獃滯,比起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來,本來稍遜一籌兩籌。」 班淑嫻大怒,縱身入場,指著高老者道:「閣下尊姓大名?」高老者道:「我也姓何,何夫人請了。」這兩句話顯是撿了個現成便宜。 旁邊許多人都笑了出來。 班淑嫻是崑侖派的「太上掌門」,連何太沖也忌她三分,數十年來在崑侖山下頤指氣使慣了,數百里方圓之內,儼然女王一般,如何能受這等奚落取笑?突然間嗤的一聲響,挺劍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 這一下拔劍出招的手法迅捷無倫,在一瞬之前,還見她兩手空空,柳眉微豎,一瞬之後,已是長劍在手,劍尖離高老者肩頭不及半尺。 高老者一驚之下,回刀橫揮,當的一響,刀劍相交,在千鈞一髮這際格開了。 班淑嫻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那高老者使的卻是一招「萬劫不復」,一正一反,均是施發了兩儀術數中的極致。 莫看那高老者在張無忌手下縛手縛腳,似是功夫平庸,實則他刀法上的造詣確是不同凡響。 兩人刀劍相交,各自退開一步,不禁一怔,心下均十分佩服對方這一招的精妙。 兩人派別不同,武功大異,生平從未見過面,但一招之下,發覺自己這套武功和對方若合符節,配合得天衣無縫,猶似一個人一生寂寞,突然間遇到了知己般的喜歡。 班淑嫻忍不住想:「他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聯手攻敵,當可發揮天下兵刃招數的極詣。」跟著又想:「華山派這兩個傢伙不是這少年的對手,我崑侖派跟他動手,也無取勝把握。 我們若就此下場,那是崑侖,華山兩派四大高手合戰一個無名少年,未免太失身份,然而這是華山派想出來的主意。」當下回頭向何太沖叫道:「喂,你過來!」 何太沖雖對妻命不敢有違,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仍要擺足掌門人的架子,「哼」的一聲,緩緩站起。 四名小童前導,一捧長劍,一捧鐵琴,另外兩名各持拂塵。 五人走到廣場中心,捧劍小童雙手端劍過頂,躬身呈上,何太沖接了,四名小童躬身退下。 班淑嫻道:「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招數上倒也不算含糊。」高老者嬉皮笑臉的道:「多蒙讚賞。」班淑嫻橫了他一眼,說道:「咱們四個就拿這小娃兒喂喂招,切磋一下崑侖,華山兩派的武功。」 她說著回過頭來,突然「咦」的一聲,瞪著張無忌道:「你你」她和張無忌分手不過五年,雖然他在這五年中自孩童成為少年,身材長高了,但面目依稀還是相識。 張無忌道:「咱們從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說將出來?我是曾阿牛。」班淑嫻當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願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將他揭破,那麽他夫婦恩將仇報的種種不德事情,他也要當眾宣布了,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曾少俠武功大進。 可喜了賀,還請出手指教。」言下顯然是說,咱們只比武藝,不涉舊事。 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賢夫婦劍法通神,尚請手下留情。」何太沖說道:「曾小俠用甚麽兵刃?」 張無忌一見到他,便想起那對會吸毒的金冠銀冠小蛇。 他摔入絕谷後,這對小蛇因無毒物為食,竟致生生餓死,跟著又想起他在武當山上逼死自己的父母,逼迫自己和楊不悔吞服毒酒,將自己打得鼻青臉腫,一把將自己擲向山石,若不是楊逍正好自旁及時出手相救,自己這時屍骨早朽,還說甚麽做魯仲連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愛妾性命,他卻如此恩將仇報,一再加害。 他想到此處,怒氣上沖,心道:「好何太沖,那一天他打得我何等厲害,今日我雖不能要了你的性命,至少也得狠狠打你一頓,出了當日這口惡氣。」只見何太沖夫婦和華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兩刀兩劍在日光下閃爍不定,突然間雙臂一振,身子筆直躍起,在空中輕輕一個轉折,撲向西首一棵梅樹,左手一探,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這才回身落地。 他手持梅花,緩步走入四人之間,高舉梅枝,說道:「在下便以這梅枝當兵刃,領教崑侖,華山兩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著十來朵梅花,其中半數兀自含苞未放。 眾人聽他如此說,都是一驚:「這梅枝一碰即斷,怎能和對方的寶劍利刀較量?」 班淑嫻冷笑道:「很好,你是絲毫沒將華山,崑侖兩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 張無忌道:「我曾聽先父言道,當年崑侖派前輩何足道先生,琴劍棋三絕,世稱『崑侖三聖』。 只可惜咱們生得太晚,沒能瞻仰前輩的風範,實為憾事。」這幾句話人人都聽得出來,他大讚崑侖派的前輩,卻將眼前的崑侖人物瞧得不堪一擊。 猛聽得崑侖派中一人聲如破鑼的大聲喝道:「小賊種,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對我師父,師叔無禮?」喝聲未畢,一個滿腮虯髯的道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挺劍猛向張無忌背心刺去。 這道人身法極快,這一劍雖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劍招迅捷,實和偷襲殊無分別。 張無忌竟不轉身,待劍尖將要觸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後翻出,壓下劍刃,順勢踏落,將長劍壓在地下。 那道人用力一抽,竟然紋絲不動。 張無忌緩緩回過頭來,看這個道人時,原來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過的西華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對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口出無禮之言。 張無忌心中一酸,說道:「你是西華子道長?」 西華子滿臉漲得通紅,並不答話,只是竭力抽劍。 張無忌左腳突然鬆開,腳底跟著在劍刃上一點。 西華子沒料到他會斗然松腳,力道用得猛了,一個踉蹌,向後便跌。 憑著他的武功修為,這一下雖然出其不意,但立時便可拿樁站定,不料剛使得個「千斤墜」,猛地里劍上一股極強的力道傳來,將他身子一推,登時一屁股坐倒,絕無抗禦的餘地,跟著聽得叮叮叮的幾聲清脆響聲,手中長劍寸寸斷絕,掌中抓著的只餘一個劍柄。 西華子驚愧難當,他是班淑嫻親傳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嫻師父,而叫何太沖為「掌門師叔」,一瞥眼間,只見師父滿臉怒色,心知自己這一下丟了師門極大的臉面,事過之後必受重責,不禁更是惶恐,忙一躍站起,喝道:「小賊種」 張無忌本想就此讓他回去,但聽他罵到「小賊種」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一掠,已運勁點了他胸腹間三處要穴,對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婦道:「請進招罷!」 班淑嫻對西華子低聲喝道:「走開!丟的人還不夠大嗎?」西華子道:「是!」可是竟不移步。 班淑嫻怒道:「我叫你走開,聽見沒有?」西華子道:「是!是!師父,是!」口中十分恭謹,卻仍是不動。 班淑嫻怒極,斜睨想這傢伙干麽不聽起話來了?原來張無忌拂穴的手法快極,班淑嫻眼光雖然敏銳,卻萬萬想不到他的勁力可借柔物而傳,梅枝的輕輕一拂,無殊以判官筆連點穴道,當下伸手在西華子肩頭重重一推,喝道:「站開些,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事!」 西華子道:「是,師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開數尺,手足姿勢卻半點沒變,就如是一尊石像被人推了一掌一般。 這麽一來,班淑嫻和何太沖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張無忌點了穴道,心下暗自駭然。 何太沖伸手去西華子腰肋推拿數下,想替他解開穴道。 那知勁力透入,西華子仍是一動不動。 張無忌指著倚靠在楊逍身旁的楊不悔道:「這個小姑娘,五年前被你們封了穴道,強灌毒酒,我無法給她解開,今日令徒也是一般。 貴我兩派的點穴手法不同,那也不足為異。」 眾人聽他這麽說,眼光都射向楊不悔身上,見她現下也不過是個稚齡少女,五年之前自是更加幼小,何太沖夫婦以一派掌門之尊,竟然這般欺侮一個小姑娘,實在太失身份。 班淑嫻見眾人眼色有異,心想多說舊事有何好處,挺劍便往張無忌眉心挑去。 便在同時,何太沖長劍指向張無忌後心,跟著華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勢也即展開。 張無忌身形幌動,從刀劍之間竄了開去,梅枝在何太沖臉上掠過。 何太沖斜劍刺他腰肋。 張無忌左手食指彈向矮老者的單刀,梅枝掃向何太沖的長劍。 何太沖劍身微轉,劍鋒對準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質的樹枝終不能抵擋我劍鋒之一削。 那知張無忌的梅枝跟著微轉,平平的搭在劍刃之上,一股柔和的勁力送出,何太沖的長劍直盪了開去,當的一聲,剛好格開了高老者砍來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沖,你倒戈助敵嗎?」何太沖臉上微微一紅,不能自識劍招被敵人內勁引開,只說:「胡說八道!」狠狠一劍,疾向張無忌刺去。 何太衝出招攻敵,班淑嫻正好在張無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後著,高矮二老跟著施展反兩儀刀法。 兩儀劍法和兩儀刀法雖然正反有別,但均是從八卦中化出,再回歸八卦,可說是殊途而同歸。 數招一過,四人越使越順手,兩刀雙劍配合得嚴密無比。 張無忌本也料到他四人聯手,定然極不好鬥,果然正反兩套武功聯在一起之後,陰陽相輔,竟沒絲毫破綻。 他數次連遇險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當可運勁震斷對方刀劍,偏生過於託大,只拿了一跟梅枝。 斗然間矮老者鋼刀著地卷到,張無忌閃身相避,班淑嫻長劍疾彈出來,喝一聲:「著!」刺向張無忌大腿,在他褲腳上劃破了一道口子。 張無忌回指點出,何太沖的長劍又已遞到,高矮二老的單刀分取上盤下盤。 張無忌一時難以抵敵,靈機一動,滑步搶到了西華子身後。 班淑嫻跟上刺出一劍,招數之狠,勁力之猛,直是欲置張無忌於死地,那裡是比武較量的行徑?張無忌在西華子身後一縮,班淑嫻這一劍險些刺中徒兒身子,硬生生的斜開,西華子卻已「啊喲」一聲的叫了出來。 待得何太沖從左首攻到,張無忌又在西華子身側一避。 他一時捉摸不到這兩路正反兩儀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繞著西華子東轉西閃,暫且將他當作擋避刀劍的盾牌,心中暗叫:「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也未免太過小覷了天下英雄。 『驕者必敗』這四個字,從今以後可得好好記在心中。 焉知世上沒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厲害的武功,沒有比九陽神功更渾厚的內勁。 該記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聽得四周笑聲大作。 西華子猶似泥塑木雕般站在當地,張無忌在他身側鑽來躍去,每當何太沖等四人的刀劍從他身旁相距僅寸的掠過劈過,西華子便大聲「咦!」「啊!」「唉喲!」的叫喊,偏又半點動彈不得,當真是十二分的驚險,十二分的滑稽。 班淑嫻怒氣上沖,眼見接連數次均可將張無忌傷於劍下,都是西華子橫擋其間,礙手礙腳,恨不得一劍將他劈為兩段,只是究有師徒之情,下不得手。 華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嫻恨恨的道:「我管得你嗎?」高老者揮刀橫掃,逕往西華子腰間砍去。 張無忌心想不妙,這一刀若教他砍實了,不但自己少了個擋避兵刃的盾牌,而且西華子為己而死,又生糾紛,當下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勁風,將高老者的這刀盪了開去。 矮老者一聲不響,單刀向張無忌項頸斜劈而下。 張無忌閃身讓在右首,矮老者這一刀卻不變方向,疾向西華子肩頭劈下,便似收不住勢,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卻叫道:「西華道兄,小心!」他知倘若劈死了西華子,勢須和崑侖派結怨成仇,這時裝作迫於無奈,咎非在己,以後便可推卸罪責。 張無忌回身一掌,直拍矮老者的胸膛。 矮老者氣息一窒,左掌推出,手中單刀卻仍是劈向西華子,驀地里雙掌相交,矮老者踉蹌後退,險些跌倒。 西華子眼見張無忌兩番出手,相護自己,暗生感激之意,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決不能和華山派這高矮二賊善罷干休。」 何太沖,班淑嫻夫婦見張無忌回護西華子,兩人一般的心意:「這小子多了一層顧慮,那就更加縛手縛腳。」竟不感他救徒之德,劍招上越發的凌厲狠辣。 高矮二老也是出刀加快,均知極不容易傷到張無忌,但如攻擊西華子而引他來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現出破綻,因此反賓為主,兩柄鋼刀倒是往西華子身上招呼的為多。 少林,武當,峨嵋各派高手見此情形,不禁暗暗搖頭,心下微感慚愧,均覺他四人若在此局勢之下殺了張無忌,連自己也不免內疚於心。 張無忌越斗越是情勢不利,心想:「我打他們不過,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罷了,何必饒上這個道人?」當下一掌驅退高老者,右手梅枝一顫,已將西華子的穴道解開。 便在此時,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華子下盤。 張無忌飛腳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縮手時,不料西華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結結實實打在矮老者鼻樑之上,登時鮮血長流。 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華子高得多,但那料得到他呆立了這麽久,居然忽能活動,變起蒼卒,以致閃避不及。 眾人一見,無不哈哈大笑。 班淑嫻忍笑道:「西華,快退下!」西華子道:「是!那高賊還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時,矮老者做拳上擊,虛砍一刀,啪的一響,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 這三下連環三式,乃是華山派惡毒絕技。 西華子身子幌了幾下,喉頭一甜,吐了口鮮血。 何太沖左掌搭在他腰後,掌力一吐,將他肥大的身軀平平送出數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華岳三神掌』!」手中長劍卻嗤的一聲刺向張無忌。 他掌底驅徒,口中譏刺,劍下攻敵,分別對付三人,竟然瀟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話,凝神向張無忌進擊。 此刻他四人雖然互有心病,但西華子這障礙一去,四人刀法劍法又已配合宛似天衣無縫一般,此攻彼援,你消我長,四人合成了一個八手八足的極強高手,招數上反覆變化,層出不窮。 華山,崑侖兩派的正反兩儀刀劍之術,是從中國固有的河圖洛書,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奧妙精微之處,若能深研到極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易理深邃,何太沖夫婦及高矮二老只不過學得二、三成而已,否則早已合力將敵手斃於刀劍之下,但饒是如此,張無忌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渾厚內力,卻也無法脫困。 這一番劇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動。 只聽得何氏夫婦長劍上生出嗤嗤聲響,劍氣縱橫,高矮二老揮刀成風,刀光閃閃,四人步步進逼。 張無忌知道若求衝出包圍,原不為難,輕功一施,對方四人中無一追趕得上。 但自己逃走雖易,要解明教之圍,卻是談不上了,眼下之計只有嚴密守護,累得對方力疲,再行俟機進攻。 不料敵方四人都是內力悠長之輩,雙刀雙劍組成了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圍,不知何時才顯疲累之象。 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撐。 何太沖等雖佔上風,四人心下卻都滿不是味兒,以他們的身份,別說四人聯手,便是一對一的相鬥,給這麽一個後進少年支持到三百餘合仍是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張無忌有挫敗神僧空性的戰績在先,無人敢小覷於他,否則真是要汗顏無地了。 四人見張無忌反擊的招數漸少,但始終傷他不得。 四人都是久臨大敵,身經百戰,越斗得久,越是不敢怠忽,竟半點不見焦躁,沉住了氣,絕不貪功冒進。 旁觀各派中的長老名宿,便指指點點,以此教訓本派弟子。

第二二回 群雄歸心約三章

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眾弟子道:「這少年的武功十分怪異,但崑侖、華山的四人,招數上已鉗製得他縛手縛腳。 中原武功博大精深,豈是西域的旁門左道所及。 兩儀化四象,四象化八卦,正變八八六十四招,正奇相合,六十四再以六十四倍之,共有四千零九十六種變化。 天下武功變化之繁,可說無出其右了。」 周芷若自張無忌下場以來,一直關心。 她在峨嵋門下,頗獲滅絕師太的歡心,已得她易經原理的心傳,這時朗聲問道:「師父,這正反兩儀,招數雖多,終究不脫於太極化為陰陽兩儀的道理。 弟子看這四位前輩招數果然精妙,最厲害的似還在腳下步法的方位。」她聲音清脆,一句句以丹田之氣緩緩吐出。 張無忌雖在力戰之中,這幾句話仍是聽得清清楚楚,一瞥之下,見說話的竟是周芷若,心中一動:「她為甚麽這般大聲說話,難道是有意指點我嗎?」 滅絕師太道:「你眼光倒也不錯,能瞧出前輩武功中的精要所在。」 周芷若自言自語:「陽分太陽、少陰,陰分少陽、太陰,是為四象。 太陽為乾兌,少陰為離震,少陽為巽坎,太陰為艮坤。 乾南、坤北、離東、坎西、震東北、兌東南、巽西南、艮西北。 自震至乾為順,自巽至坤為逆。」朗聲道:「師父,正如你所教: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 數往者順,知來者逆。 崑侖派正兩儀劍法,是自震位至乾位的順;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則是自巽位至坤位的逆。 師父,是不是啊?」 滅絕師太聽徒兒指了出來,心下甚喜,點頭道:「你這孩子,倒也不虧了我平時的教誨。」她向來極少許可旁人,這兩句話已是最大的讚譽了。 滅絕師太欣悅之下,沒留心到周芷若的話聲實在太過響亮,兩人面對面的說話,何必中氣十足,將語音遠遠的傳送出去?但旁邊已有不少人察覺到異狀。 周芷若見許多眼光射向自己,索性裝作天真歡喜之狀,拍手道:「師父,是啦,是啦!咱們峨嵋派的四象掌圓中有方,陰陽相成,圓於外者為陽,方於中者為陰,圓而動者為天,方而靜者為地,天地陰陽,方圓動靜,似乎比這正反兩儀之學又稍勝一籌。」 滅絕師太素來自負本派四像掌為天下絕學,周芷若這麽說,正迎合了她自高自大的心意,微微一笑,說道:「道理是這麽說,但也要瞧應用者的功力修為。」 張無忌於八卦方位之學,小時候也曾聽父親講過,但所學甚淺,因此在秘道之中看了陽頂天的遺書後,須小昭指點,方知『無妄』位的所在。 這時他聽周芷若說及四象順逆的道理,心中一凜,察看何氏夫婦和高矮二老的步法招數,果是從四象八卦中變化而出,無怪自己的乾坤大挪移心法一點施展不上。 原來西域最精深的武功,遇上中土最精深的學問,相形之下,還是中土功夫的義理更深。 張無忌所以暫得不敗,只不過他已將西域武功練到了最高境界,而何氏夫婦、高矮二老的中土武功所學尚淺而已。 在這一霎之間,他腦海中如電閃般連轉了七、八個念頭,立時想到七、八種方法,每一種均可在舉手間將四人一一擊倒。 但他轉念又想:「倘若我此時施展,只怕滅絕師太要怪上周姑娘,這老師太心狠手辣,甚麽事做不出來?我可不能連累了周姑娘。」當下手上招式半點不改,凝神察看對手四人的招數,他即已領會到敵手武功的總綱,看出去自是頭頭是道,再不似先前有如亂絲一團,分不清中間的糾葛披紛。 周芷若見他處境仍不好轉,暗自焦急,尋思:「他在全力赴敵之際,自不能在片刻間悟到這種精微的道理。」眼見何氏夫婦越逼越緊,張無忌似乎更加難以支持,朗聲說道:「師父,弟子料想鐵琴先生下一步便要搶往『歸妹』位了,不知對不對?」 滅絕師太尚未回答,班淑嫻柳眉倒豎,喝道:「峨嵋派的小姑娘,這小子是你甚麽人,要你一再回護於他?你吃裡扒外,我崑侖派可不是好惹的。」 周芷若被她說破心事,滿臉通紅。 滅絕師太喝道:「芷若,別多問了,他崑崙派不是好惹的,你沒聽見嗎?」這兩句話的語氣,顯是袒護徒兒。 張無忌心中好生感激,暗想若再纏鬥下去,周姑娘或要另生他法來相助自己,要是給滅絕師太瞧破了,可於她有極大危險,於是哈哈大笑,說道:「我是峨嵋派的手下敗將,曾被滅絕師太擒獲,她們峨嵋派當然比你崑侖派高明得多。」向左踏出兩步,右手梅枝揮出,一股勁風撲向矮老者的後心。 這一招的方位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矮老者身不由主,鋼刀便往班淑嫻肩頭砍了下去,原來張無忌使的正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但倚著八卦方位,倒反了矮老者刀招的去勢。 班淑嫻忙回劍擋格,呼的一聲,高老者的鋼刀卻又已砍至。 何太沖搶上相護,舉劍格開高老者的彎刀,張無忌回掌拍出,引得矮老者刀尖刺向何太沖小腹。 班淑嫻大怒,刷刷刷三劍,逼得矮老者手忙腳亂。 矮老者叫道:「別上了這小子的當!」何太沖登即省悟,倒反長劍,向張無忌刺去。 張無忌挪移乾坤,何太沖這劍在中途轉了方向,嗤的一響,刺中了高老者左臂。 高老者痛得哇哇大叫,舉刀猛向何太沖當頭砍下。 矮老者揮刀格開,喝道:「師弟別亂,是那小子搗鬼,哎喲」原來便在此時,張無忌迫使班淑嫻劍招轉向,刺中了矮老者的肩後。 頃刻之間,華山二老先後中劍受傷,旁觀眾人轟然大亂。 只見張無忌梅枝輕拂、手掌斜引,以高老者的刀去攻班淑嫻的左脅,以何太沖之劍去削矮老者背心。 再斗數合,驀地里何太沖夫婦雙劍相交,挺刃互格,高矮二老者兵器碰撞,揮刀砍殺。 到這時候人人都以看出,乃是張無忌從中牽引,攪亂了四人兵刃的方向,至於他使的是甚麽法子,卻無一能解。 只有楊逍曾學過一些乾坤大挪移的初步功夫,依稀瞧了些眉目出來,但也決計不信這少年竟能學會了這門神功。 但見場中夫婦相鬥,同門互砍,殺得好看煞人。 班淑嫻不住呼叫:「轉無妄,進蒙位,搶明夷」可是乾坤大挪移功夫四面八方的籠罩住了,不論他們如何變換方位,奮力掙扎,刀劍使將出去,總是不由自主的招呼到自己人身上。 高老者叫道:「師哥,你出手輕些成不成?」矮老者道:「我是砍這小賊,又不是砍你。」高老者叫道:「師哥小心,我這一刀只怕要轉彎」果然不出所料,話聲未畢,他手上鋼刀斜斜的砍向矮老者腰間。 何太沖道:「娘子,這小賊」班淑嫻當的一聲,將長劍擲在地下。 矮老者心想不錯,若以拳掌扭打,料想這小賊再不能使此妖法,跟著拋去單刀,出拳向張無忌胸口打去,那知颼的一聲響,何太沖長劍迎面點至。 矮老者手中沒了兵刃,急忙低頭相避。 班淑嫻叫道:「兵刃撒手!」何太沖用力一甩,長劍遠遠擲出。 高老者也跟著鬆手放刀,以擒拿手向張無忌後頸抓去。 五指一緊,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看卻是自己的鋼刀,原來給張無忌搶過來遞迴他手中。 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勁擲下。 張無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裡。 接連幾次。 高老者始終無法將兵刃拋擲脫手,驚駭之餘,自己想想也覺古怪,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他媽的,臭小子當真邪門!」 這時矮老者和何氏夫婦拳腳齊施,分別向張無忌猛攻。 華山、崑侖的拳掌之學,殊不弱於兵刃,一拳一腳,均具極大威力。 但張無忌滑如游魚,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有時反擊一招半式,卻又令三人極難擋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萬難取勝,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 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子,暗器來了!」一聲咳嗽,一口濃痰向張無忌吐去。 張無忌側身讓過,高老者已乘機將鋼刀向背後拋出,笑道:「你還能哎喲對不住」原來張無忌左掌反引,將班淑嫻帶了過來,噗的一聲輕響,高老者這口濃痰正好吐在她眉心。 班淑嫻怒極,十指疾往張無忌抓去。 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擋著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太沖眼見良機已至,同時撲上,心想這一次將他擠在中間,四人定能抓住了這小子,狠狠的纏扭廝打,雖然觀之不雅,卻管教他再也無法取巧。 張無忌雙手同時施展挪移乾坤心法,一聲清嘯,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飄然落在丈許之外。 但見何太沖抱住了妻子的腰,班淑嫻抓住丈夫肩頭,高矮二老互相緊緊摟住,四人都摔倒在地。 何氏夫婦發覺不對,急忙鬆手躍起。 高老者大叫:「抓住了,這一次瞧你逃到那裡?啊喲不是」矮老者怒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說一句成不成?」高老者道:「少說一句,自然可以,不過」矮老者放開雙臂,厲聲道:「起來!」高老者對師哥究屬心存畏懼,急忙縮手,雙雙躍起。 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這不是比武,專使邪法,算那門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糾纏下去只有越加出醜,向張無忌抱拳道:「閣下神功蓋世,老朽生平從所未見,華山派認栽了。」 張無忌還禮道:「得罪!晚輩僥倖,適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輩已命喪正反兩儀的刀劍之下。」這句話倒不是空泛的謙詞,於周芷若未加指點之時,他確是險像環生,雖然終於獲勝,但對這四人的武功實無絲毫小覷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卻是說得好聽了。 高老者得意洋洋的道:「是嗎?你自己也知道勝得僥倖。」張無忌道:「兩位尊姓大名?日後相見,也好有個稱呼。」高老者道:「我師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張無忌道:「敗軍之將,羞愧無地,賤名何足掛齒?」說著回入華山派人叢之中。 高老者拍手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漫不在乎的。」拾起地下兩柄鋼刀,施施然而歸。 ※※※ 張無忌走到鮮於通身邊,俯身點了他兩處穴道,說道:「此間大事一了,我即為你療毒,此刻先阻住你毒氣入心。」便在此時,忽覺背後涼風襲體,微感刺痛。 張無忌一驚,不及趨避,足尖使勁,拔身急起,斜飛而上,只聽得噗噗兩聲輕響,跟著「啊」的一聲呼叫。 他在半空中轉過頭來,只見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兩柄長劍並排插在鮮於通胸口。 原來何氏夫婦縱橫半生,卻當眾敗在一個後輩的手底,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去,兩人拾起長劍,眼見張無忌正俯身在點鮮於通的穴道,對望一眼,心意相通,點了點頭,突然使出一招『無聲無色』,同時疾向他背後刺去。 這招『無聲無色』是崑侖派劍學中的絕招,必須兩人同使,兩人功力相若,內勁相同,當劍招之出,勁力恰恰相反,於是兩柄長劍上所生的盪激之力,一齊相互抵消。 這路劍招本是用於夜戰,黑暗中令對方難以聽聲辯器,事先絕無半分朕兆,白刃已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後偷襲,也令人無法防備。 不料張無忌心意不動,九陽神功自然護體,變招快極,但饒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給劃破了兩條長縫,實是險極。 何氏夫婦收招不及,雙劍竟將華山派掌門人釘死在地。 張無忌落下地來,只聽得旁觀眾人嘩然大噪。 何氏夫婦一不做、二不休,雙劍齊向張無忌攻去,均想:「背後偷襲的不要臉勾當既已做了出來,今後顏面何存?若不將他刺死,自己夫婦也不能苟活於世。」是以出手儘是拚命的招數。 張無忌避了數劍,眼見何氏夫婦每一招都求同歸於盡,顯是難以善罷的局面,心念一動,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塊泥土,一面閃避劍招,一面將泥土和著掌心中的汗水,捏成了兩粒小小丸藥。 但見何太沖從左攻到,班淑嫻自右至,他發步一衝,搶到鮮於通的屍體之旁,假意在他懷裡掏摸兩下,轉過身來,雙掌分擊兩人。 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力,何氏夫婦只覺胸口窒悶,氣塞難當,不禁張口呼氣。 張無忌手一揚,兩粒泥丸分別打進了兩人口中,乘著那股強烈的氣流,沖入了咽喉。 何氏夫婦不禁咳嗽,可是已無法將丸藥吐出,不禁大驚,眼見那物是鮮於通身上掏將出來,心想此人愛使毒藥毒蠱,難道還會有甚麽好東西放在身上?兩人霎時間面如土色,想起鮮於通適才身受金蠶蠱毒的慘狀,班淑嫻幾乎便欲暈倒。 張無忌淡淡的道:「這位鮮於掌門身上養有金蠶,裹在蠟丸之中,兩位均已吞了一粒。 倘若急速吐出,乘著蠟丸未融,或可有救。」 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婦不驚,急運內力,搜腸嘔肚的要將『蠟丸』吐將出來。 他二人內功甚佳,幾下催逼,便將胃中的泥丸吐出,這時早已成了一片混著胃液的泥沙,卻那裡有甚麽蠟丸? 華山派高老者走進身來,指指點點的笑道:「啊喲,這是金蠶糞,金蠶到了肚中,拉起屎來啦!」班淑嫻驚怒交集之下,一口氣正沒處發泄,反手便是一掌。 高老者低頭避過,逃了開去,大聲叫道:「崑侖派的潑婦,你殺了本派掌門,華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婦聽他這麽一叫,心中更煩,暗想鮮於通雖然人品奸惡,終究是華山派掌門,自己夫婦失手將他殺了,已惹下罕有的大亂子,但金蠶蠱毒入肚,命在頃刻,別的甚麽也已顧不得了。 眼前看來只有張無忌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婦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伸手救命? 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兩位不須驚慌,金蠶雖然入肚,毒性要在六個時辰之後方始發作,此間大事了結之後,晚輩定當設法相救。 只盼何夫人別再灌我毒酒,那就是了。」 何氏夫婦大喜,雖給他輕輕譏刺了一句,也已不以為意,只是道謝的言語卻說不出口,訕訕的退開。 張無忌道:「兩位去向崆峒派討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立時攻心。」何太沖低聲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討來丹藥服下。 張無忌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藥物,但服後連續兩個時辰腹痛如絞,稍待片刻,何氏夫婦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蠶蠱毒發作,那料到已上了當。 不過張無忌也只是小作懲戒,驚嚇他們一番而已,若說要報復前仇,豈能如此輕易?但料得這麽一來,只消不給他二人「解藥」,與各派再有紛爭,崑侖派非偏向自己不可。 那日他把「桑貝丸」叫作「砒鴆丸」而給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早,險些命喪何太沖之手,這一次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 ※※※ 這邊廂滅絕師太向宋遠橋叫道:「宋大俠,六大派中,只剩下貴我兩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輩,全仗宋大俠主持全局。」宋遠橋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對過拳腳,未能取勝。 師太劍法通神,定能制服這個小輩。」滅絕師太冷笑數聲,拔出背上倚天劍,緩步走出。 武當派中二俠俞蓮舟一直注視著張無忌的動靜,對他武功之奇,深自駭異,這時暗想:「滅絕師太劍法雖精,未必及得上崑侖、華山四大高手的聯手出戰,倘若她再失利,武當派再制服不了他,六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試一試他的虛實。」當下快步搶入場中,說道:「師太,讓我們師兄弟五人先較量一下這少年的功力,師太最後必可一戰而勝。」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明白,武當派向以內力悠長見稱,自宋遠橋以至莫聲谷,五人一個個的跟張無忌輪流纏戰下去,縱然不勝,料想世間任何高手,也決不能連鬥武當五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時以強弩之末而當滅絕師太凌厲無倫的劍術,峨嵋派自非一戰而勝不可。 滅絕師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領你武當派這個情?那時便算勝了,也是極不光彩。 難道峨嵋掌門能撿這種便宜,如此對付一個後生小輩?」她自來心高氣傲,目中無人,雖見張無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與斗之人太過膿包所致,那日這小子何嘗不是給我手到擒來?後來我大舉屠戮魔教銳金旗人眾,這小子出頭干預,內力雖奇,又有甚麽作為?當下衣袖一拂,說道:「俞二俠請回,老尼倚天劍出手,不能平白插回劍鞘!」 俞蓮舟聽她如此說,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 滅絕師太橫劍當胸,劍頭向上指,走向張無忌身前。 明教教眾喪生在她這倚天劍下的不計其數,這時場畔教眾見她出來,無不目眥欲裂,大聲鼓噪起來。 滅絕師太冷笑道:「吵甚麽?待我料理了這小子,一個個來收拾你們,嫌死得不夠快嗎?」 殷天正知她這柄倚天劍極是難擋,本教不少好手都是未經一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斷,死於劍底,問道:「曾少俠,你用甚麽兵刃?」張無忌道:「我沒兵刃。 老爺子,你說,怎生對付她的寶劍才好?」倚天劍無堅不摧,他親眼見過,思之不寒而慄,心中真沒了主意。 殷天正從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長劍,說道:「這柄白虹劍送了給你。 這劍雖不如老賊尼的倚天劍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利器。」說著伸指在劍刃上一彈,那劍陡地彎了過來,隨即彈直,嗡嗡作響,聲音清越。 張無忌恭恭敬敬的接過,說道:「多謝老爺子。」殷天正道:「這劍隨我時日已久,近十餘年來卻從未用過,徒仗兵器之利取勝,嘿嘿,算甚麽英雄好漢?今日得見它飲老賊尼頸中鮮血,老夫死亦無恨。」 張無忌不答,心想:「我決不能傷了這位師太。」提起白虹劍,轉過身來,走上幾步,劍尖向下,雙手抱著劍柄,向滅絕師太道:「晚輩劍法平庸之極,決非師太敵手,實不敢和前輩放對。 前輩曾對明教銳金旗下眾位住手不殺,何不再高抬貴手?」 滅絕師太的兩條長眉垂了下來,冷冷的道:「銳金旗的眾賊是你救的,滅絕師太手下決不饒人。 你勝得我手中長劍,那時再任性妄為不遲。」 明教銳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眾紛紛鼓噪,叫道:「老賊尼,有本事就跟曾少俠肉掌過招。」「你劍法有甚麽了不起,徒然仗著一把利劍而已。」「曾少俠的劍法比你高得多了,你去換一把平常長劍,若能在曾少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甚麽三招?簡直一招半式也擋不住。」 滅絕師太神色木然,對這些相激的言語全然不理,朗聲道:「進招罷!」 張無忌沒練過劍法這時突然要他進手遞招,頗感手足無措,想起適才所見何太沖的兩儀劍法招數頗為精妙,當下斜斜刺出一劍。 滅絕師太微覺詫異,道:「崑侖派的『峭壁斷雲』!」倚天劍微側,第一招便即搶攻,竟不擋格對方來招,劍尖直指他丹田要穴,出手之凌厲猛悍,直是匪夷所思。 張無忌一驚,滑步相避,驀地里滅絕師太長劍疾閃,劍尖已指到了咽喉。 張無忌大驚,急忙卧倒打個滾,待要站起,突覺後頸中涼風颯然,心知不妙,右足腳尖一撐,身子斜飛出去。 這一下是從絕不可能的局勢下逃得性命。 旁觀眾人待要喝采,卻見滅絕師太飄身而上,半空中舉劍上挑,不等他落地,劍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數尺之地。 張無忌身在半空,無法避讓,在滅絕師太寶劍橫掃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許,立時雙足齊斷,若然沉下三尺,則是齊腰斬為兩截。 這當兒真是驚險萬分,他不加思索的長劍指出,白虹劍的劍尖點在倚天劍尖之上,只見白虹劍一彎,嗒的一聲輕響,劍身彈起,他已借力重行高躍。 滅絕師太縱前搶攻,颼颼連刺三劍,到第三劍上時張無忌身又下沉,只得揮劍擋格,叮的一聲,手中白虹劍已只剩下半截。 他右掌順手拍出,斜過來擊向滅絕師太頭頂。 滅絕師太揮劍斜撩,削他手腕。 張無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劍的刃面無鋒之處一彈,身子倒飛了出去。 滅絕師太手臂酸麻,虎口劇痛,長劍被他一彈之下幾欲脫手飛出,心頭大震。 只見張無忌落在兩丈之外,手持半截斷劍,獃獃發怔。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鷸落,迅捷無倫,一剎那間滅絕師太連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厲毒著。 張無忌在劣勢之下一一化解,連續八次的死中求活、連續八次的死裡逃生。 攻是攻得精巧無比,避也避得詭異之極。 在這一瞬時刻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 實不能信這幾下竟是人力之所能,攻如天神行法,閃似鬼魅變形,就像雷震電掣,雖然過去已久,兀自餘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價的采聲才不約而同的響了出來。 適才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張無忌全是出於挨打的局面,手中長劍又被削斷,顯然已居下風,但滅絕師太的倚天劍被他手指一彈,登時半身酸麻。 張無忌吃虧在少了對敵的閱歷,若在此時乘勢反擊,已然勝了。 滅絕師太心中自是有數,不由得暗自駭異,說道:「你去換過一件兵刃,再來斗過。」 張無忌向手中斷劍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贈給我的一柄寶劍,給我一出手就毀了,實是對不起他老人家。 還有甚麽寶刀利刃,能擋得住倚天劍的一擊?」正自沉吟,只聽得周顛大聲道:「我有一柄寶刀,你拿去跟老賊尼斗一斗。 你來拿罷!」張無忌道:「倚天劍太過鋒銳,只怕徒然又損了前輩的寶刀。」周顛道:「損了便損了。 你打她不過,我們個個送命歸天,還保得了寶刀嗎?」張無忌一想不錯,過去接了寶刀。 楊逍低聲道:「張公子,你須得跟她搶攻,可不能再挨打。」張無忌聽他叫自己為『張公子』,微微一怔,隨即省悟,楊不悔既已認出自己,自然跟她爹爹說了,當下道:「多承前輩指教。」韋一笑低聲道:「施展輕功,半步也不可停留。」張無忌大喜,又道:「多謝前輩指點。」光明使者楊逍、青翼蝠王韋一笑兩人武功深厚,均可和滅絕師太一斗,未必便輸於她,只恨受了圓真的暗算,重傷之後,一身本事半點施不出來,但眼光尚在,兩人各自指點了一個關鍵所在,正是對付滅絕師太寶劍快招的重要訣竅。 張無忌提刀在手,覺得這柄刀重約四十餘斤,但見青光閃爍,背厚刃薄,刃鋒上刻有古樸花紋,顯是一件歷時已久的珍品,心想毀了白虹劍雖然可惜,終是外公已經給了我的兵刃,這把寶刀卻是周顛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給毀了,回過身來,說道:「師太,晚輩進招了!」展開輕功,如一溜煙般繞到了滅絕師太身後,不待她回身,左一閃,右一趨,正傳一圈,反轉一圈,刷刷兩刀砍出。 滅絕師太橫劍一封,正要遞劍出招,張無忌早已轉得不不知去向。 他在未練乾坤大挪移法之時,輕功已比滅絕師太為高,這時越奔越快,如風如火,似雷似電,連韋一笑素以輕功睥睨群雄,也自暗暗駭異。 但見他四下轉動,迫近身去便是一刀,招術未老,已然避開。 這一次攻守異勢,滅絕師太竟無反擊一劍之機,只是張無忌礙於倚天劍的鋒銳,卻也不敢過份逼近。 他奔到數十個圈子後,體內九陽真氣轉旺,更似足不點地的凌空飛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見不對,如此纏鬥下去,師父定要吃虧。 靜玄叫道:「今日咱們剿滅魔教,可不是比武爭勝。 眾位師妹師弟,大夥兒齊上,攔住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師父較量真實本領。」說著提劍躍出。 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時湧上,手執兵刃,佔住了八面方位。 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 丁敏君冷笑道:「周師妹,攔不攔在你,讓不讓也在你。」周芷若又氣又羞,說道:「你單是提我干甚麽?」 便在此時,張無忌已衝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劍刺出。 張無忌左手一伸,挾手將她長劍奪過,順手便向滅絕師太擲去。 滅絕師太揮劍將來劍斬為兩截,但張無忌這一擲之力強勁之極,來劍雖斷,勁力仍將她手腕震得隱隱發麻。 張無忌更不停留,左手隨伸隨奪、隨奪隨擲。 峨嵋群弟子此次來西域的無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奪劍,竟沒絲毫閃避餘地,給他手到拿來,數十柄劍飛舞空際,白光閃閃,連續不斷的向滅絕師太飛去。 滅絕師太臉如嚴霜,將來劍一一削斷,削到後來,右臂大是酸痛,當即劍交左手。 她左手使劍的本事和右手無甚分別,但見半空中斷劍飛舞,有的旁擊向外,兀自勁力奇大,圍觀的眾人紛紛後退。 片刻之間,峨嵋群弟子個個空手,只周芷若手中長劍沒有被奪。 在張無忌是報她適才指點之德,豈知這麽一來,卻把她顯得十分突出。 她早知不妥,搶上去想攻擊數招,但張無忌身法實在太快,何況是故意避開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內。 周芷若雙頰暈紅,一時手足無措。 丁敏君冷笑道:「周師妹,他果然待你與眾不同。」 這時張無忌雖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來插去,將眾人視如無物,刀刀往滅絕師太要害招呼。 滅絕師太已身處只有挨打、無法反擊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語卻一聲聲傳入耳中:「你眼看師父受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中有劍,卻站著不動,只怕你在盼望這小子打勝師父呢。」滅絕師太心念一動:「何以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奪,莫非兩人當真暗中勾結?我一試便知!」朗聲喝道:「芷若,你敢欺師滅祖嗎?」挺劍疾向周芷若當胸刺去。 周芷若大驚,不敢舉劍擋架,叫道:「師父,我」她這「我」字剛出口,滅絕師太的長劍已刺到她胸口。 張無忌不知滅絕師太這一劍只在試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劍尖及胸,自會縮手。 他親眼見過滅絕師太擊死紀曉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誅殺徒兒,絕不容情,當下不及細想,縱身躍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飛出丈許。 滅絕師太好容易反賓為主,長劍顫動,直刺他後心。 張無忌內力雖強,卻未當真練過輕功,不能如韋一笑那麽手中抱了人、腳下仍然絲毫不慢,聽到背後風聲,只得回刀揮出,當的一響,手中寶刀又斷去了半截。 滅絕師太的長劍跟著刺到,張無忌反手運勁,擲出半截寶刀,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 滅絕師太登時氣息一窒,不敢舉劍撩削,伏地閃避。 半截寶刀從她頭頂掠過,勁風只颳得她滿臉生疼。 張無忌眼見有機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隨即搶身而進,右手前探,揮掌拍出。 滅絕師太右膝跪地,舉劍削他手腕,張無忌變拍為拿,反手勾處,已將倚天劍輕輕巧巧的奪了過來。 這般於一剎那間化剛為柔的急劇轉折,已屬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層神功,滅絕師太武功雖高,但於對方剛猛掌力襲體之際,再也難以拆解他轉折輕柔的擒拿手法。 張無忌雖然得勝,但對滅絕師太這般大敵,實是戒懼極深,絲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劍指住她咽喉,生怕她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開兩步。 周芷若身子一掙,道:「快放下我!」張無忌驚道:「呀,是!」滿臉脹得通紅,忙將她放下,鼻中聞到一陣淡淡幽香,只覺她頭上柔絲在自己左頰拂過,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見她俏臉生暈,又羞又窘,雖是神色恐懼,眼光中卻流露出歡喜之意。 滅絕師太緩緩站直身子,一言不發,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張無忌,臉色越來越青。 張無忌倒轉劍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貴派的寶劍,請你轉交尊師。」 周芷若望向師父,只見她神色默然,既非許可,亦非不準,一剎那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今日局面已然尷尬無比,張公子如此待我,師父必當我和他私有情弊,從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棄徒,成為武林中所不齒的叛逆。 大地茫茫,教我到何處去覓歸歸宿之地?張公子待我不錯,但我決不是存心為他而背叛師門。」忽聽滅絕師太厲聲喝道:「芷若,一劍將他殺了!」 當年周芷若跟張三丰前赴武當山,張三丰以武當山上並無女子,一切諸多不便,當下揮函轉介,投入滅絕師太門下。 她天資甚是聰穎,又以自幼慘遭父母雙亡的大變,刻苦學藝,進步神速,深得師父鍾愛。 這七年多時日之中,師父的一言一動,於她便如是天經地義一般,心中從未生過半點違拗的念頭,這時聽到師父驀地一聲大喝,倉卒間無暇細想,順手接過倚天劍,手起劍出,便向張無忌胸口刺了過去。 張無忌卻決計不信她竟會向自己下手,全沒閃避,一霎之間,劍尖已抵胸口,他一驚之下,待要躲讓,卻已不及。 周芷若手腕發抖,心想:「難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側,長劍略偏,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從張無忌右胸透入。 周芷若一聲驚呼,拔出長劍,只見劍尖殷紅一片,張無忌右胸鮮血有如泉涌,四圍驚呼之聲大作。 張無忌伸手按住傷口,身子搖幌,臉上神色極是古怪,似乎在問:「你真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過去察看他的傷口,但終於不敢,掩面奔回。 她這一劍竟然得手,誰都出於意料之外。 小昭臉如土色,搶上來扶住張無忌,只叫:「你你」張無忌道:「你你你為甚麽要殺我」這一劍幸好稍偏,沒刺中心臟,但已重傷右邊肺葉。 他說了這幾個字,肺中吸不進氣,彎腰劇烈咳嗽。 他重傷之下,瞧出來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鮮血泊泊流出,將小昭的上衣染得紅了半邊。 旁觀眾人不論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鷹教的人眾,一時均肅靜無聲。 張無忌適才連敗各派高手,武功高強,胸襟寬博,不論是友是敵,無不暗暗敬仰,這時見他無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劍,均感不忿,眼見倚天劍透胸而入,傷勢極重,都關心這一劍是否致命。 小昭扶著他慢慢坐下,朗聲說道:「那一位有最好的金創葯?」 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從懷中取出一包藥粉,說道:「敝派玉靈散是傷科聖葯。」伸手撕開張無忌胸前衣服,只見傷口深及數寸,忙將玉靈散敷上去,鮮血湧出,卻將藥粉都沖開了。 空性束手無策,急道:「怎麽辦?怎麽辦?」 何太沖夫婦更是焦急,他們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蠶蠱毒,此人若是重傷而死,自己夫婦倆解毒無人,也是活不成了。 何太沖搶到張無忌身前,急問:「金蠶蠱毒怎生解救,快說,快說啊。」小昭哭道:「走開!你忙甚麽?張公子要活不了,大家是個死。」若在平時,何太沖是何等身份,怎能受一個青衣小婢的呼叱?但這時情急之下,仍是不住口的急問:「金蠶蠱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鐵琴先生,你再不走開,老衲可要對你不客氣了。」 便在此時張無忌睜開眼來,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傷口周圍點了七處穴道,血流登時緩了。 空性大喜,便即將玉靈散替他敷上。 小昭撕下衣襟,給他裹好傷口,眼見他臉白如紙,竟無半點血色,心中說不出的焦急害怕。 張無忌這時神智已略清醒,暗運內息流轉,只覺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氣息尚在,決不能讓六大派殺了明教眾人!」當下將真氣在左邊胸腹間運轉數次,緩緩站起身來,說道:「峨嵋、武當兩派若有那一位不服在下調處,可請出來較量。」他此言一出,眾人無駭然,眼見周芷若這一劍刺得他如此厲害,竟然兀自挑戰。 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落敗,你若不死,日後再行算帳。 咱們瞧武當派的罷!六大派此行的成敗,全仗武當派裁決。」 六大派圍攻光明頂,崆峒、少林、崑侖、峨嵋五派高手均已敗在張無忌手下,只剩武當一派尚未跟他交過手。 這時他身受劍傷,死多活少,別說一流高手,只須幾個庸手上來糾纏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無人和他對敵,說不定稍等片刻,他也會傷發而斃,武當五俠任誰一位上前,自然毫不費力的便將他擊死,就可照原來策劃,誅滅明教。 眾人均想,武當派自來極重『俠義』兩字,要他們出手對付一個身負重傷的少年,未免於名聲大有損害,只怕武當五俠誰都不願。 但武當派若不出手,難道『六大派圍攻光明頂』這件轟傳武林的大事,竟然鬧一個鎩羽而歸?此後六大派在江湖上臉面何存?其中的抉擇,可實在為難之極了。 滅絕師太那幾句話,意思說六大派今後是榮是辱,全憑武當派決定,且看武當派是否有人肯顧全大局,損及個人的名望。 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莫聲谷五人面面相覷,誰都拿不定主意。 宋青書突然說道:「爹,四位師叔,讓孩兒去料理了他。」武當五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當晚輩,由他出手,勝於累及武當五俠的英名。 俞蓮舟道:「不成!我們許你出手,跟我們親自出手並無分別。」張松溪道:「二哥,倚小弟之見,大局為重,我五兄弟的名聲為輕。」莫聲穀道:「名聲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對付一個重傷少年,良心難安。」一時議論難決,各人眼望宋遠橋,聽他示下。 宋遠橋見殷梨亭始終不發一言,可是臉上憤怒之色難平,心知他未婚妻紀曉芙失身於明教楊逍,以致殞命,實是平生奇恥大恨,若不一鼓誅滅明教,掃盡奸惡淫徒,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當下緩緩說道:「魔教作惡多端,除惡務盡,乃我輩俠義道的大節。 名聲固然要緊,但現今兩者不能得兼,當取大者。 青書,小心在意。」 ※※※ 宋青書躬身道:「是!」走到張無忌身前,朗聲道:「曾小俠,你若非明教中人,盡可離去,自行下山養傷。 六大派只誅魔教邪徒,與你無涉。」 張無忌左手按住胸前傷口,說道:「大丈夫急人所難,死而後已。 多謝多謝宋兄好意,可是在下在下決與明教同存共亡!」 明教和天鷹教人眾紛紛高叫:「曾少俠,你待我們已然仁至義盡,大夥兒感激不盡,到此地步,不必再鬥了。」 殷天正腳步蹣跚的走近,說道:「姓宋的,讓老夫來接你高招!」那知一口氣提不上來,腿膝麻軟,摔倒在地。 宋青書眼望張無忌,說道:「曾兄。 既然如此,小弟礙於大局,可要得罪了。」 小昭擋在張無忌身前,叫道:「那你先殺了我再說。」張無忌低聲道:「小昭,你別擔心,他殺不了我。」小昭急道:「你身上有傷啊。」張無忌柔聲道:「小昭!你為甚麽待我這麽好?」小昭凄然道:「因為因為你待我好。」張無忌向她凝視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時死了,也有了一個真正待我極好的知己。」 宋青書向小昭喝道:「你走開些!」張無忌道:「你對這位小姑娘粗聲大氣,忒也無禮!」宋青書在小昭肩頭一推,將她推開數步,說道:「妖女邪男,有甚麽好東西了!快站起來,接招罷!」張無忌道:「令尊宋大俠謙謙君子,天下無人不服。 閣下卻這等粗暴。 跟你動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來。」實則他內勁提不上來,自知決計無力站起。 張無忌重傷虛弱無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來。 俞蓮舟朗聲道:「青書,點了他的穴道,令他動彈不得,也就是了,不必傷他性命。」 宋青書道:「是!」左手虛引,右手倏出,向張無忌肩頭點來。 張無忌動也不動,待他手指點上『肩貞穴』,內力斜引,將他指力挪移卸了開去。 宋青書這一指之力猶似戳入了水中,更無半點著力處,只因出其不意,身子向前一衝,險些撞到張無忌身上,急忙站定,卻已不免有點狼狽。 他定了定神,飛起右腳,猛向張無忌胸口踢去,這一腳已使了六七成力。 俞蓮舟雖叫他不可傷了張無忌性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對眼前這少年竟蓄著極深的恨意,這倒不是因他說自己粗暴,卻是因見周芷若瞧著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脈脈,極是關懷,最後雖奉了師命而刺了他一劍,但臉上神色凄苦,顯見心中難受異常。 宋青書自見周芷若後,眼光難有片刻離開她身上,雖然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給人認作輕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無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這一劍刺了之後,不論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從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擊死這個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燒,實不肯放過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機。 宋青書文武雙全,乃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為人也素來端方重義,但遇到了這『情』之一關,竟然方寸大亂。 眾人眼見宋青書這腿踢去,張無忌若非躍起相避,只有出掌硬接,但顯然他便要支撐著坐起也難以辦到,看來這一腳終於便取了他性命。 卻見足尖將要及胸,張無忌右手五指輕拂,宋青書右腿竟然轉向,從他身側斜了過去,相距雖不過三寸,這一腿卻終於全然踢了個空。 宋青書在勢已無法收腿,跟著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後撞,直攻張無忌背心,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難料,原是極高明的招數,但張無忌手指一拂,又卸開了他足跟的撞擊。 三招一過,旁觀眾人無不大奇。 宋遠橋叫道:「青書,他本身已無半點勁力,這是四兩撥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張無忌此時勁力全失,所使的功夫雖然頗為怪異,基本道來卻與武學中借力打力並無二致。 宋青書得父親一言提醒,招數忽變,雙掌輕飄飄地,若有若無的拍擊而出,乃是武當絕學之一的『綿掌』。 借力打力原是武當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綿掌』本身勁力若有若無,要令對方無從借力。 但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練到第七層境界,綿掌雖輕,終究有形有勁,他左手按住胸口傷處,右手五指猶如撫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彈忽撥,上身半點不動,片刻間將宋青書的三十六招綿掌掌力盡數卸了。 宋青書心中大駭,偶一回頭,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見她滿臉關懷之色,不禁心中又酸又怒,知道她關懷的絕非自己,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左手揮掌猛擊張無忌右頰,右手出指疾點他左肩『缺盆穴』,這一招叫作『花開並蒂』,名稱好聽,招數卻十分厲害,雙手遞招之後,跟著右掌擊他左頰,左手食指點他右肩後『缺盆穴』。 這兩招『花開並蒂』並成一招,連續四式,便如暴風驟雨般使出,勢道之猛,手法之快,當真非同小可。 眾人見了這等聲勢,齊聲驚呼,不約而同的跨上了一步。 只聽得拍拍兩下清脆的響聲,宋青書左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左頰,右手食指點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著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頰,左手食指點中自己右肩「缺盆穴」。 他這招「花開並蒂」四式齊發,卻給張無忌已「乾坤大挪移」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倘若他出招稍慢,那麽點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後,此後兩式便即無力使出,偏生他四式連環,迅捷無倫,左肩「缺盆穴」雖被點中,手臂尚未麻木,直到使全了「花開並蒂」的下半套之後,這才手足酸軟,砰到一聲仰天摔倒,掙扎了幾下,再也站不起來了。 宋遠橋快步搶出,左手推拿幾下,已解了兒子的穴道,但見他兩邊面頰高高腫起,每一邊留下五個烏青的指印,知他受傷雖輕,但兒子心高氣傲,今日當眾受此大辱,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當下一言不發,攜了他手回歸本派。 ※※※ 這時四周喝采之聲,此起彼落,議論讚美的言語,嘈雜盈耳。 突然間張無忌口一張,吐出幾口鮮血,按住傷口,又咳嗽起來。 眾人凝視著他,極為關懷,均想:他重傷下抵禦宋青書的急攻,雖然得勝,但內力損耗必大。 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武當派眾人,不知他們就此認輸呢,還是另行派人出斗。 宋遠橋道:「今日之事,武當派已然儘力,想是魔教氣數未盡,上天生下這個奇怪少年來。 若再纏鬥不休,名門正派和魔教又有甚麽分別?」俞蓮舟道:「大哥說得是。 咱們即日回山,請師父指點。 日後武當派捲土重來,待這少年傷癒之後,再決勝負。」他這幾句話說得光明磊落,豪氣逼人,今日雖然認輸,但不信武當派終究會技不如人。 張松溪和莫聲谷齊聲道:「正該如此!」 忽聽得刷的一聲,殷梨亭長劍出鞘,雙眼淚光瑩瑩,大踏步走出去,劍尖對著張無忌,說道:「姓曾的,我和你無冤無仇,此刻來傷你,我殷梨亭枉稱這『俠義』兩字。 可是那楊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殺他不可,你讓開罷!」 張無忌搖頭道:「但教我有一口氣在,不容你們殺明教一人。」 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殺了你!」 張無忌噴出一口鮮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蕩,輕輕的道:「殷六叔,你殺了我罷!」 殷梨亭聽到『殷六叔』三字,只覺語氣極為熟悉,心念一動:「無忌幼小之時,常常這樣叫我,這少年」凝視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雖然分別九年,張無忌已自一個小小孩童成長為壯健少年,相貌已然大異,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難道他竟是無忌」這個念頭,細看之下,記憶中的面貌一點點顯現出來,不禁顫聲道:「你你是無忌嗎?」 張無忌全身再無半點力氣,自知去死不遠,再也不必隱瞞,叫道:「殷六叔,我我時時想念你。」 殷梨亭雙目流淚,當的一聲拋下長劍,俯身將他抱了起來,叫道:「你是無忌,你是無忌孩兒,你是我五哥的兒子張無忌!」 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四人一齊圍攏,各人又驚又喜,頃刻間心頭充塞了歡喜之情,甚麽六大派與明教間的爭執仇怨,一時俱忘。 殷梨亭這麽一叫,除了何太沖夫婦、周芷若、楊逍等寥寥數人之外,餘人無不訝異,那想到這個捨命力護明教的少年,竟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 ※※※ 殷梨亭見張無忌昏暈了過去,忙摸出一粒『天王護心丹』塞入他口中,將他交給俞蓮舟抱著,拾起長劍,衝到楊逍身前,戟指罵道:「姓楊的,你這豬狗不如的淫徒,我我」喉嚨哽住,再也罵不下去,長劍遞出,便要往楊逍心口刺去。 楊逍絲毫不能動彈,微微一笑,閉目待斃。 突然斜刺里奔過來一個少女,擋在楊逍身前,叫道:「休傷我爹爹!」 殷梨亭凝劍不前,定睛看時,不禁「啊」的一聲,全身冰冷,只見這少女長挑身材、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紀曉芙。 他自和紀曉芙定親之後,每當練武有暇,心頭甜甜的,總是想著未婚妻的俏麗倩影,及後得知她為楊逍虜去,失身於他,更且因而斃命,心中憤恨自是難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見到她,身子一幌,失聲叫道:「曉芙妹子,你你沒」 那少女卻是楊不悔,說道:「我姓楊,紀曉芙是我媽媽,她早死了。」 殷梨亭一呆,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塗!你讓開,我今日要替你媽報仇雪恨。」 楊不悔指著滅絕師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殺了這個老賊尼。」殷梨亭道:「為為甚麽?」楊不悔道:「我媽是給這老賊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說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麽?」楊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賊尼叫我媽來刺死我爹爹,我媽不肯,老賊尼就將我媽打死了。 我親眼瞧見的,張無忌哥哥也是親眼瞧見的。 你再不信,不妨問問那老賊尼自己。」當紀曉芙身死之時,楊不悔年幼,甚麽也不懂得,但後來年紀大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當年的經過。 殷梨亭回過頭去,望著滅絕師太,臉上露出疑問之色,囁嚅道:「師太她說紀姑娘是」 滅絕師太嘶啞著嗓子說道:「不錯,這等不知廉恥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楊逍是兩相情願。 她寧肯背叛師門,不願遵奉師命,去刺殺這個淫徒惡賊。 殷六俠,為了顧全你顏面,我始終隱忍不言。 哼,這等無恥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於她?」 殷梨亭鐵青著臉,大聲道:「我不信,我不信!」 滅絕師太道:「你問問這女孩子,她叫甚麽名字?」 殷梨亭的目光轉到楊不悔臉上,淚眼模糊之中,瞧出來活脫便是紀曉芙,耳中卻聽她清清楚楚的說道:「我叫楊不悔。 媽媽說:這件事她永遠也不後悔。」 當的一聲,殷梨亭擲下長劍,回過身來,雙手掩面,疾衝下山。 宋遠橋和俞蓮舟大叫:「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應,亦不回頭,提氣急奔,突然間失足摔了一跤,隨即躍起,片刻間奔得不見了蹤影。 他和紀曉芙之事眾人多有所聞,眼見事隔十餘年,他仍如此傷心,不禁都為他難過,以武當殷六俠的武功,奔跑之際如何會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亂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 ※※※ 這時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張無忌胸、腹、背、腰四處大穴之上齊運內力,給他療傷。 四人內力甫施,立時覺得他體內有一股極強的吸力,源源不絕的將四人內力吸引過去。 四人大驚,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須一兩個時辰,自己內力便致耗竭無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沒做理會處,張無忌緩緩睜開眼睛,「啊」了一聲。 宋遠橋等心頭一震,猛覺得手掌心有一股極暖和的熱力反傳過來,竟是他的九陽神功起了應和,轉將內力反輸向四人體內。 宋遠橋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靜養要緊。」四人急忙撤掌而起,但覺似有一片滾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適無比,顯是他不但將吸去的內力還了四人,而且他體內九陽真氣充盈鼓盪,反助四人增強了內功的修為。 宋遠橋等四人面面相覷,暗自震駭,眼見他重傷垂死,那知內力竟是如此強勁渾厚,沛不可當。 此刻張無忌外傷尚重,內息卻已運轉自如,慢慢站起,說道:「宋伯伯、俞二伯、張四伯、莫七叔,恕侄兒無禮。 太師父他老人家福體安康?」 俞蓮舟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無忌,你你長這麽大了」說了這幾句話,心頭雖有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臉露微笑,熱淚盈眶。 白眉鷹王殷天正得知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孫,高興得呵呵大笑,卻終究站不起身。 滅絕師太鐵青著臉,將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她向山下走去。 周芷若低著頭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向張無忌望去。 張無忌卻也正自目送她離去。 兩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蒼白的臉頰上飛上一陣紅暈,眼光中似說:「我刺得你如此重傷,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你可要好好保重。」張無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點了點頭。 周芷若登時滿臉喜色,神采飛揚,隨即回過頭去,加快腳步,遠遠去了。 武當派和張無忌相認,再加峨嵋派這一去,六大派圍剿魔教之舉登時風流雲散。 崆峒和華山兩派攜死扶傷,跟著離去。 何太沖走上前來,說道:「小兄弟,恭喜你們親人相認啊」張無忌不等他接著說下去,從懷中摸出兩枚避瘴氣、去穢惡的尋常藥丸,遞了給他,說道:「請賢夫婦各服一丸,金蠶蠱毒便可消解。」何太沖接過藥丸,見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蠶蠱毒。 張無忌道:「在下既說消解得,便是消解得。」他話聲仍然微弱,但光明頂這一戰鎮懾六大門派,氣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嚴,不由得何太沖不信。 他又想:「即使他騙人,這葯不能消解蠱毒,但當著武當四俠,也不能強逼他給真葯。 何況少林派寧空性賊禿也頗有回護這小賊之意。 今日只好認命罷了。」當下苦笑著說聲:「多謝!」和班淑嫻分別服下藥丸,指揮眾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屍首,告辭下山。 俞蓮舟道:「無忌,你傷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調養,我們可不能留下陪你。 盼你痊癒之後來武當一行,也好讓師父見了你歡喜。」張無忌含淚點頭。 各人有許多事想問、有許多話想說,但見他神情萎頓,均知多說一句話便加重一分傷勢,只得忍住不言。 猛聽得少林派中有人大聲叫了起來:「圓真師兄的屍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見了圓真師伯的法體?」莫聲谷好奇心起,搶步過去一看,只見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門戰死者的遺體,可是單單少了圓真一具屍體。 圓音指著明教教眾,大聲喝道:「快把我圓真師兄的法體交出來,莫惹得和尚無名火起,一把火燒得你們個個屍骨成灰。」 周顛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話奇談!你這活賊禿我們也不要,要他這死和尚干甚麽?拿他當豬當羊,宰來吃他的瘦骨頭嗎?」 少林眾人心想倒也不錯,當下十餘名僧人四齣搜索,卻那裡有圓真的屍身。 眾人雖覺奇怪,但想多半是華山、崆峒各派收取本門死者屍身之時誤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尋。 當下少林、武當兩派人眾連袂下山。 張無忌上前幾步,躬身相送。 宋遠橋道:「無忌孩兒,今日一戰,你名揚天下,對明教更是恩重如山。 盼你以後多所規勸引導,總要使明教改邪歸正,少作壞事。」張無忌道:「孩兒遵奉師伯教誨,自當儘力而為。」張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惡小人!」張無忌又應道:「是!」他和武當四俠久別重逢,又即分離,五人均是依依不捨。 ※※※ 楊逍和殷天正對望一眼,齊聲說道:「明教和天鷹教全體教眾,叩謝張大俠護教救命的大恩!」頃刻之間,黑壓壓的人眾跪滿了一地。 張無忌不由得慌了手腳,何況其中尚有外公、舅舅諸人在內,忙跪下還禮。 他這一急跪,胸口劍傷破裂,幾口鮮血噴出,登時暈了過去。 小昭搶上扶起。 明教中兩個沒受傷的頭目抬過一張軟床,扶他睡上。 楊逍道:「快扶張大俠到我房中靜養。」那兩名頭目躬身答應,將張無忌抬入楊逍房中。 小昭跟隨在後,經過楊不悔身前時,楊不悔冷冷的道:「小昭,你裝得真像,我早知你必有古怪,只是沒料到這麽一個丑東西,竟是一位千嬌百媚的小美人兒。」小昭低頭不語。 這幾天中,明教教眾救死扶傷,忙碌不堪。 經過這場從地獄邊緣逃回來的大戰,各人都明白了以往自相殘殺、以致召來外侮的不該。 人人關懷著張無忌的傷勢,誰也不提舊怨,安安靜靜的耽在光明頂上養傷。 張無忌九陽神功已成,劍傷雖然不輕,但因周芷若劍尖刺入時偏了數寸,只傷及肺葉,未中心臟,因此靜養了七、八天,傷口漸漸癒合。 殷天正、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人躺在軟床之中,每日由人抬進房來探視,見他一天好似一天,都極為欣慰。 到第八日上,張無忌已可坐起。 那天晚上,楊逍和韋一笑又來探病。 張無忌道:「兩位身中玄陰指後,這幾天覺得怎樣?」楊韋二人每日都要苦熬刺骨之寒的折磨,傷勢只有越來越重,但怕他掛懷,都道:「好得多了!」張無忌見二人臉上黑氣籠罩,說話也是有氣無力,說道:「我內力已回復了六七成,便給兩位治一治看。」楊逍忙道:「不,不!張大俠何必忙在一時?待你貴體痊癒,再給我們醫治不遲。 此刻使力早了,傷勢若有反覆,我們心中何安?」韋一笑道:「早醫晚醫,也不爭在這幾日。 張大俠靜養貴體要緊。」 張無忌道:「我外公鷹王、義父獅王,都和兩位平輩論交,兩位是我長輩,再稱『大俠』甚麽,侄兒可實在不敢答應。」 楊逍微笑道:「將來我們都是你的屬下,在你跟前,連坐也不敢坐,還說甚麽長輩平輩?」張無忌一怔,問道:「楊伯伯你說甚麽?」韋一笑道:「張大俠,這明教教主的重任,若不由你來承當,更有何人能夠擔負?」 張無忌雙手亂搖,忙道:「此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便在此時,忽聽得東面遠遠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哨子之聲,正是光明頂山下有警的訊號。 楊逍和韋一笑一怔,均想:「難道六大派輸得不服,去而復返嗎?」但臉上都顯得若無其事。 楊逍道:「昨天吃的人蔘還好嗎?小昭,你再到葯室去取些,給張大俠煎湯喝。」只聽西面、南面同時哨子聲大作。 張無忌道:「是外敵來攻嗎?」韋一笑道:「本教和天鷹教不乏好手,張大俠不必掛心,諒小小几個毛賊,何足道哉!」 可是片刻之間,哨子聲已近了不少,敵人來得好快,顯然並非小小毛賊。 楊逍道:「我出去安排一下,韋兄便在這裡陪著張大俠。 嘿嘿,明教難道就此一蹶不振,人人都可欺侮了?」他雖傷得動彈不得,但言語中仍是充滿著豪氣。 張無忌尋思:「少林、峨嵋這些名門正派,絕不會不顧信義,重來尋仇。 來者多半是殘忍奸惡之輩。 光明頂上所有高手人人重傷,這七、八天中沒一人能養好傷勢,決計難以抵擋外敵,倘若強自出戰,只有枉送性命。」 突然間門外腳步聲急,一個人闖了進來,滿臉血污,胸口插著一柄短刀,叫道:「敵人從三面攻上山來弟兄們抵敵不住」韋一笑問道:「甚麽敵人?」那人手指窗外,想要說話,突然向前摔倒,就此死去。 但聽得傳警呼援的哨聲,此起彼落,顯是情勢急迫。 忽然又有兩人奔進室來,楊逍認得當先一人是洪水旗的掌旗副使,只見他全身浴血,臉色猶如鬼魅,但仍頗為鎮定,微微躬身,稟道:「張大俠、楊左使、韋法王,山下來攻的是巨鯨幫、海沙幫、神拳門各路人物。」楊逍雙眉一軒,哼了一聲,道:「這些么魔小丑,也欺上門來了嗎?」那掌旗副使道:「敵人本來也不厲害,只不過咱們兄弟多數有傷在身」 他說到這裡,冷謙、鐵冠道人張中、彭瑩玉、說不得、周顛等五散人分別由人抬了進來。 周顛氣呼呼的大叫:「好丐幫,勾結了三門幫、巫山幫來乘火打劫,我周顛只要有一口氣在,跟他們永世沒完」他話猶未了,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撐著木杖,走進室來。 殷天正道:「無忌孩兒,你睡著別動。 他媽的『五鳳刀』和『斷魂槍』這兩個小小門派,還能把咱們怎樣了?」 這些人中,楊逍在明教中位望最尊、殷天正是天鷹教的教主、彭瑩玉最富智計,這三人生來不知遇到過多少大風大浪每每能當機立斷,轉危為安,但眼前的局勢是已陷絕境,內襲人眾多,聲勢著實不小,眼看著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這時每人隱然都已將張無忌當作教主,不約而同的望著他,盼他能突出奇計,解此困境。 張無忌在這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 他自知武功雖較楊逍、外公、韋一笑諸人為高,但說到見識計謀,這些高手當然均勝他甚多,他們既無良策,自己又有甚麽更高明的法子。 正沉吟間,突然想起一事,衝口而出的叫道:「咱們快到秘道中暫且躲避,敵人未必能發覺。 就算髮覺了,一時也不易攻入。」 他想到此法,自覺是眼前最佳的方策,語音甚是興奮,不料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人附和,似乎都認為此法絕不可行。 張無忌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且避禍,待傷癒之後再和敵人一決雌雄,也不算是墮了威風。」 楊逍道:「張大俠此法誠然極妙。」轉頭向小昭道:「小昭,你扶張大俠到秘道去。」張無忌道:「大夥兒一齊去啊!」楊逍道:「你請先去,我們隨後便來。」 張無忌聽他語氣,知他們絕不會來,不過是要自己躲避而已,朗聲說道:「各位前輩,我雖非貴教中人,但和貴教共過一場患難,總該算得是生死之交。 難道我就貪生怕死,能撇下各位,自行前驅避難?」 楊逍道:「張大俠有所不知,明教歷代傳下嚴規,這光明頂上的秘道,除了教主之外,本教教眾誰也不許闖入,擅進者死。 你和小昭不屬本教,不必守此規矩。」 這時只聽得隱隱喊殺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只是光明頂上道路崎嶇,地勢險峻,一處處關隘均有鐵閘石門,明教雖無猛烈抵抗,來攻者卻也不易迅速掩至。 加之明教名頭素響,來襲敵人心存忌憚,未敢貿然深入,但聽這廝殺之聲,卻總是在一步步的逼近。 偶然遠處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號呼之聲,顯是明教教眾竭力禦敵,以致慘遭屠戮。 張無忌心想:「再不走避,只怕一個時辰之內,明教上下人眾無一得免。」當下說道:「這不可進入秘道的規矩,難道決計變更不得麽?」楊逍神色黯然,搖了搖頭。 彭瑩玉忽道:「各位聽我一言:張大俠武功蓋世,義薄雲天,於本教有存亡續絕的大恩。 咱們擁立張大俠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 倘若教主有命,號令眾人進入秘道。 大夥兒遵從教主之令,那便不是壞了規矩。」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早就有意奉張無忌為教主,一聽彭和尚之言,人人叫好。 張無忌急忙搖手道:「小子年輕識淺、無德無能,如何敢當此重任?加之我太師父張真人當年諄諄告誡,命我不可身入明教,小子應承在先。 彭大師之言,萬萬不可。」 殷天正道:「我是你外公,叫你入了明教。 就算外公親不過你太師父,大家半斤八兩,我和張真人的說話相互抵消了罷,只當誰也沒說過。 入不入明教,憑你自決。」殷野王也道:「再加一個舅父,那總夠斤兩了罷?常言道:見舅如見娘。 你娘既已不在,我就如同是你親娘一般。」 張無忌聽外公和舅父如此說,心中難過,說道:「當年陽教主曾有一通遺書,我從秘道中帶將出來,原擬大家傷癒之後傳觀。 陽教主的遺命是要我義父金毛獅王暫攝教主之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封遺書,交給楊逍。 彭瑩玉道:「張大俠,大丈夫身當大變,不可拘泥小節。 謝獅王是你義父,猶似親父一般,自來子繼父職,謝獅王既不在此,便請你依據陽教主遺言,暫攝教主尊位。」眾人齊道:「此言最是。」 張無忌耳聽殺聲漸近,心中惶急加甚,一時沒了主意,尋思:「此刻救人重於一切,其餘盡可緩商。」於是朗聲道:「各位既然如此見愛,小子如再不允,反成明教的大罪人了。 小子張無忌,暫攝明教教主職位,渡過今日難關之後,務請各位另擇賢能。」 眾人齊聲歡呼,雖然大敵逼近,禍及燃眉,但人人喜悅之情,見於顏色。 均想明教自前教主陽頂天暴斃,統率無人,一個威震江湖的大教竟鬧得自相殘殺、四分五裂。 置身事外者有之,自立門戶者有之,為非作歹者亦有之,從此一蹶不振,危機百出。 今日重立教主,中興可期,如何不令人大為振奮?能行動的便即拜倒。 殷天正、殷野王雖是尊親,亦無例外。 張無忌忙拜倒還禮,說道:「各位請起。 楊左使,請你傳下號令:本教上下人等,一齊退入秘道。」 楊逍道:「是!謹遵教主令諭。 啟稟教主,咱們命烈火旗縱火阻敵,將光明頂上房舍盡數燒了。 敵人只道咱們已然逃走。 不知可好?」張無忌道:「此計大妙,請楊左使傳令。」心想:「此法當年朱長齡便曾使過,計策本身原是好的,只不過他是用來騙我而已。」 楊逍當即傳出令去,撤回守御各處的教眾,命洪水、烈火二旗斷後,其餘各人,退入秘道。 明教是主,天鷹教是客,當下命天鷹教教眾先退,跟著是天地風雷四門,光明頂上諸般職事人員,銳金、巨木、厚土三旗,五散人和韋一笑等先後退入。 待張無忌和楊逍退入不久,洪水旗諸人分別進來,東西兩面已是火光燭天。 這場火越燒越旺,烈火旗人眾手執噴筒,不斷噴出西域特產的石油。 那石油近火即燃,最是厲害不過,來攻的各門派人數雖多,卻畏火不敢逼近,只是四麵糰團圍住,不令明教人眾漏網。 烈火旗人眾進入秘道後關上閘門。 不久房舍倒塌,將秘道的入口掩在火焰之下。 這場大火直燒了兩日兩夜,兀自未熄。 光明頂是明教總壇所在,百餘年的經營,數百間美輪美奐的廳堂屋宇盡成焦土。 來攻敵人待火勢略熄,到火場中翻尋時,見到不少明教徒戰死者的屍首,皆已燒成焦炭,面目不可辨認,只道明教教眾寧死不降,人人自焚而死,楊逍、韋一笑等都已命喪火場之中。 天鷹教與明教人眾接著秘道地圖,分別住入一間間石室。 此時已然深入地底,上面雖然烈火熊熊,在秘道中卻聽不到半點聲音,也絲毫不覺炎熱。 眾人帶足了糧食清水,便一兩個月不出去也不致饑渴。 明教和天鷹教人眾各旗歸旗、各壇歸壇,肅靜無聲。 眾人均知這秘道是向來不許擅入的聖地,承蒙教主恩典,才得入來避難,因此誰也不敢任意走動。 楊逍等首腦人物都聚在陽頂天的遺骸之旁,聽張無忌述說如何見到陽前教主的遺書、如何練成乾坤大挪移心法。 他說畢,將記述心法的羊皮紙交給楊逍。 楊逍不接,躬身說道:「陽前教主的遺書上寫得明白:『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日後轉給新教主。 』這份心法,自當由教主掌管。」 當下眾人傳閱陽頂天的遺書,盡皆慨嘆,說道:「那料到陽教主一世神勇睿智,竟因夫婦之情而致走火歸天。 咱們若得早日見此遺書,何致有今日的一敗塗地。」各人想到死難同伴之慘、自己狼狽逃命之辱,無不咬牙切齒的痛罵成昆。 楊逍道:「這成昆雖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是金毛獅王的師父,可是我們以前都未能見他一面,可見此人心計之工。 原來數十年前,他便處心積慮的要摧毀本教。」周顛道:「楊左使、韋蝠王,你們都墮入了他的道兒而不覺,也可算得無能。」他本想扯上殷天正,只是礙於教主的情面,將『白眉老兒』所個字咽入肚裡。 楊逍臉上一紅,說道:「總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成昆惡賊終究命喪野王兄的掌底。」烈火旗掌旗使辛然恨恨的道:「成昆這惡賊作了這麽大的孽,倒給他死得太便宜了。」 眾人議論了一會,當下分別靜坐用功,療養傷勢。 ※※※ 在秘道中過了七、八日,張無忌的劍創已好了九成,結了個寸許長的疤,當即給受了外傷的弟兄治療,雖然藥物多缺,但他針灸推拿,當真是著手成春。 眾人初時只道這位少年教主武功深不可測,豈知他醫道竟也如此精湛,幾已可直追當年的『蝶谷醫仙』胡青牛。 再過數日,張無忌劍傷痊癒,當即運起九陽神功,給楊逍、韋一笑及五散人逼出體內玄陰指的寒毒。 三日之間,眾大高手內傷盡去,無不意氣風發,便要衝出秘道,盡殲來攻之敵。 張無忌道:「各位傷勢已癒,內力未純,既已忍耐多日,索性便再等幾天。」 這數日中人人加緊磨練,武功淺的磨刀礪劍,武功深的則練氣運勁,自從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以來,明教挨打受辱,這口怨氣可實在憋得狠了。 這天晚間,楊逍將明教的教義宗旨、教中歷代相傳的規矩、明教在各地支壇的勢力、教中首要人物才能性格,一一向張無忌詳為稟告。 只聽得鐵鏈叮噹聲響,小昭託了茶盤,送上兩碗茶來。 張無忌道:「楊左使,這個小姑娘近來無甚過犯,請你打開鐵鎖,放了她罷!」楊逍道:「教主有令,敢不遵從。」當下叫楊不悔進來,說道:「不悔,教主吩咐,你給小昭開了鎖罷。」楊不悔道:「那鑰匙放在我房裡的抽屜之中,沒帶下來。」張無忌道:「那也不妨,這鑰匙想來也燒不爛。」 楊逍等女兒和小昭退出,說道:「小昭這小丫頭年紀雖小,卻是極為古怪,對她不可不加提防。」張無忌問道:「這小姑娘來歷如何?」 楊逍道:「半年之前,我和不悔下山遊玩,見到她一人在沙漠之中,撫著兩具屍首哭泣。 我們上前查問,她說死的二人是她爹娘。 她爹爹在中原得罪了官府,一家三口被充軍來到西域,前幾日因不堪蒙古官兵的凌辱,逃了出來,終於她爹娘傷發力竭,雙雙斃命。 我見她小小一個女孩,孤苦伶仃,雖然容貌奇醜,說話倒也不蠢,便給她葬了父母,收留了她,叫她服侍不悔。」 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原來小昭父母雙亡,身世極是可憐,跟我竟是一般。」 楊逍續道:「我們帶小昭回到光明頂上之後,有一日我教不悔武藝,小昭在旁聽著,怎知我解釋到六十四卦方位之時,不悔尚未領悟,小昭的眼光已射到了正確的方位之上。」 張無忌道:「想是她天資聰穎,悟性比不悔妹自快了一點。」 楊逍道:「初時我也這麽想,倒很高興,但轉念一想,起了疑心,故意說了幾句極難的口訣,那是我從未教過不悔的。 其時日光西照,地火名夷,水火未濟,我故意說錯了方位,只見她眉頭微蹙,竟然發覺了我的錯處。 從此我便留上了心,知道這小姑娘曾得高人傳授,身懷上乘武功,到光明頂上非比尋常,乃是有所為而來。」 張無忌道:「或者她父親精通易理,那是家傳之學,亦未可知。」 楊逍道:「教主明鑒:文士所學的易理,和武功中的易理頗有不同。 如果小昭所學竟是她父母所傳,那麽她父母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又怎能受蒙古官兵凌辱而死?我其時不動聲色,過了幾日,才閑閑問起她父母的姓名身世。 她推得乾乾凈凈,竟不露絲毫痕迹。 當時我也不發作,只叮囑不悔暗中留神。 有一日我說了個笑話,不悔哈哈大笑,小昭在旁聽著,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其時她站在我和不悔背後,只道我父女瞧不見她,豈知不悔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匕首,那匕首明凈如鏡,將她笑容清清楚楚的映了出來。 她卻那裡是個醜丫頭?容貌比不悔美得多了。 待我轉過頭來,她立時又變成擠眼歪嘴的怪相。」 張無忌微笑道:「整日假裝這怪樣,當真著實不易。」心想:「楊左使是何等厲害的人物,小昭這小丫頭在他面前耍槍花,自然瞞他不過。」 楊逍又道:「當下我仍是隱忍不言,這日晚間,夜靜人定之後,我悄悄到女兒房中,來窺探小昭動靜。 只見這丫頭正從不悔房中出來。 她徑往東邊房舍,不知找尋甚麽,每一間房間、每一處隱僻之所,無不細細尋到。 我再也忍不住了,現身而出,問她找尋甚麽,是誰派她到光明頂來卧底。 她倒也鎮靜,竟是毫不驚慌,說無人派她,只是喜歡到處玩玩,出於好奇之心。 我諸般恐嚇勸誘,她始終不露半句口風,我關著她餓了七天七夜,餓得她奄奄一息,她仍是不說。 於是我將教中舊日留傳的這副玄鐵銬鐐將她銬住,令她行動之時發出叮噹聲響,那便不能暗中加害不悔。 我所以不即殺她,是想查知她的來歷。 教主,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卧底,決計無疑,以她精通八卦方位這節看來,只怕不是崑侖,便是峨嵋派的了。 只是諒這小小丫頭,礙得甚嗎?念她服侍教主一場,教主慈悲饒她,那也是她的造化。」 ※※※ 張無忌站起身來,笑道:「咱們在地牢中關了這麽多日,也該出去散散心了罷?」楊逍大喜,問道:「這就出去?」張無忌道:「傷勢未癒的無論如何不可動手,要立功也不忙在一時。 其餘的便都出去。 好不好?」楊逍出去傳令,秘道中登時歡聲雷動。 眾人進秘道時是從楊不悔閨房的通道而入,這次出去,走的卻是側門,以便通往後山。 張無忌推開阻門巨石,當先出去,待眾人走盡,又將巨石推上。 那厚土旗的掌旗顏垣是明教中第一神力之士,他試著運勁一推那塊小山般的巨石,竟如蜻蜓撼石柱,全沒動靜,不禁伸出了舌頭縮不回去,心中對這位青年教主更是敬佩無已。 眾人出得秘道,生怕驚動了敵人,連咳嗽之聲也是半點全無。 張無忌站在一塊大石之上。 月光瀉將下來,只見天鷹教人眾排在西首賓位,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五壇,各有統率,整整齊齊的排著。 東首是明教五旗:銳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各旗正副掌旗使率領本旗的弟兄,分五行方位站定。 中間是楊逍屬下天、地、風、雷四門門主所統的光明頂教眾。 那天字門所屬是中原男子教眾;地字門所屬是女子教眾;風字門是釋家道家等出家人;雷字門則是西域番邦人氏的教眾。 雖然連日激戰,五旗四門無不傷殘甚眾,但此刻人人精神振奮。 青翼蝠王韋一笑及冷謙等五散人站在張無忌身後衛護。 人人肅靜,只候教主令下。 張無忌緩緩說道:「敵人來攻本教重地,咱們雖要善罷,亦已不得。 但本人實不願多多殺傷,務希各位體念此意。 天鷹教由殷教主率領,自西攻擊。 五行旗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松總領,自東攻擊。 楊左使率領天字門、地字門,自北攻擊。 五散人率領風字門、雷字門,自南攻擊。 韋蝠王與本人居中策應。」眾人一齊躬身應命。 張無忌左手一揮,低聲道:「去罷!」四隊教眾分從東南西北四方包圍光明頂。 張無忌向韋一笑道:「蝠王,咱們兩個從秘道中出去,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韋一笑大喜,說道:「妙極!」兩人重行回入秘道,從楊不悔閨房的入口處鑽了出來。 其時上面已堆滿了瓦礫、焦木,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出來,撲鼻儘是焦臭之氣。 其時明教人眾距離尚遠,但光明頂上留著的敵人已然發覺,大呼小叫,相互警告。 張無忌和韋一笑相視一笑,均想:「這批傢伙大驚小怪,不必相鬥勝敗已分。」兩人隱身在倒塌了的半堵磚牆之後,月光下但見黑影來回奔走。 過不多時,說不得和周顛兩人並肩先至,已從南方攻到,沖入人群之中,砍瓜切菜般殺了起來。 跟著殷天正、楊逍、五行旗人眾齊到,大呼酣斗,猶似虎入羊群一般。 奪得光明頂的本有丐幫、巫山幫、海沙派等十餘個大小幫會,眼見光明頂燒成一片白地,明教人眾沒一個漏網,只道已然大獲全勝。 丐幫、巨鯨幫等一大半幫會這幾日都已紛紛下山,光明頂上只剩神拳門、三江幫、巫山幫、五鳳刀四個幫會門派。 明教教眾突然間殺將出來,這四個門派中雖然也有若干好手,卻怎是楊逍、殷天正這些人的對手,不到一頓飯功夫,已死傷大半。 張無忌現身而出,朗聲說道:「明教高手此刻聚會光明頂。 諸大幫會門派聽了,再斗無益,一齊拋下兵刃投降,饒你們不死,好好送你們下山。」 神拳門、三江幫、巫山幫、五鳳刀中的好手已死傷大半,餘下的眼見敵人大集,均無鬥志,紛紛拋下兵刃投降。 二十餘名悍勇之徒兀自頑抗,片刻間便已屍橫就地。 這十餘日中,巫山幫等人眾已在山頂搭了若干茅棚暫行棲身,當先巨木旗下教眾又再砍伐樹木,搭蓋茅舍。 地字門下的女教眾忙著燒水煮飯。 光明頂上燒起熊熊大火,感謝明尊火聖佑護。 ※※※ 白眉鷹王殷天正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天鷹教教下各人聽了:本教和明教同氣連枝,本是一脈。 二十餘年之前,本人和明教的夥伴們不和,這才遠赴東南,自立門戶。 眼下明教由張大俠出任教主,人人捐棄舊怨,群策群力。 『天鷹教』這個名字,打從今日起,世上再也沒有了,大夥兒都是明教的教眾,咱們人人聽張教主的分派號令。 要是那個不服,快快給我滾下山去罷!」 天鷹教教眾歡聲雷動,都道:「天鷹教源出明教,現今是反本歸宗。 咱們大夥兒都入明教,那是何等的美事。 殷教主和張教主是家人至親,聽那一位教主的號令都是一樣。」殷天正大聲道:「打從今日起只有張教主,那個再叫我一聲『殷教主』,便是犯上叛逆。」 張無忌拱手道:「天鷹教和明教分而復和,真是天大的喜事。 只是在下迫於情勢,暫攝教主之位。 此刻大敵已除,咱們正該重推教主。 教中有這許多英雄豪傑,小子年輕識淺,何敢居長?」 周顛大聲道:「教主,你倒代我們想一想,我們為了這教主之位,鬧得四分五裂,好容易個個都服了你。 你若再推辭,那麽你另派一個人出來當教主罷。 哼哼!不論是誰,我周顛首先不服。 要我周顛當罷,別個兒可又不服。」彭瑩玉道:「教主,倘若你不肯擔此重任,明教又回到了自相殘殺、大起內訌的老路上,難道到那時又來求你搭救?」 張無忌心想:「這幹人說的也是實情,當此情勢,我難以抽手不顧。 可是這個教主,我確是既不會做,又不想做。」於是朗聲說道:「各位既如此垂愛,小子不敢有違。 只得暫攝教主重任,只是有三件事要請各位允可,否則小子寧死不肯擔當。」 眾人紛紛說道:「教主有令,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當遵奉,不敢有違。 不知是那三件,請教主示下。」 張無忌道:「本教給人目為邪魔外道,雖說是教外之人不明本教真相。 但本教教眾人數多了,難免良莠不齊,亦有不肖之徒行為放縱,殘害無辜。 這第一件事,是自今而後,從本人以下,人人須得嚴守教規,為善去惡、行俠仗義。 本教兄弟之間,務須親愛互助,有如手足,切戒自相爭鬥。」向周顛看了一眼,說道:「吵嘴相罵則可,動手萬萬不行。 本人請冷謙冷先生擔任刑堂執法,凡違犯教規,和本教兄弟鬥毆砍殺,一律處以重刑,即令是本人的外公、舅父等尊長,亦無例外。」 眾人躬身說道:「正該如此。」冷謙跨上一步,說道:「奉令!」他不喜歡多話,這兩個字,便是答應自當竭盡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張無忌道:「第二件事說來比較為難。 本教和中原各大門派結怨已深,雙方門人弟子、親戚好友,都是互有殺傷。 此後咱們既往不咎,前嫌盡釋,不再去和各門派尋仇。」眾人聽了,心頭都是憤憤不平,良久無人答話。 周顛道:「倘若各門派再來惹事生非呢?」張無忌道:「那時隨機應變。 要是對方一再進逼,咱們自也不能束手待斃。」鐵冠道人道:「好罷!反正我們的性命都是教主救的,教主要我們怎樣,那便怎樣。」彭瑩玉大聲道:「各位兄弟:中原各門派殺了咱們不少人,咱們也殺了各門派不少人,要是雙方仇怨糾纏,循環報復,大家只有越死越多。 教主命令咱們不再尋仇,也正是為咱們好。」眾人心想這話不錯,便都答允了。 張無忌心下甚喜,抱拳說道:「各位寬洪大量,實是武林之福,蒼生之幸。」於是命五行旗各旗使去釋放所俘神拳門、巫山幫等門派幫會的俘虜,向他們申述明教不再與中原各門派為敵之意,任由眾俘下光明頂去。 張無忌道:「第三件事,乃是依據陽前教主遺書的遺命而來。 陽前教主遺書中說道:由覓回聖火令之人接任第三十四代教主之位,他逝世後教主之位由金毛獅王謝法王暫攝。 咱們即當前赴海外,迎歸謝法王,由他攝行教主,然後設法尋覓聖火令。 那時小子退位讓賢,各位不得再有異議。」 眾人聽了,不由得面面相覷,均想:「群龍無首數十年,好容易得了位智勇雙全、仁義豪俠的教主。 日後倘是本教一個碌碌無能之徒無意之中拾得聖火令,難道竟由他來當教主?」 楊逍道:「陽前教主的遺言寫於二十餘年之前,其時世局與現今大不相同。 金毛獅王自是要去迎接的,聖火令也是要尋覓的,但若由旁人擔任教主,實難令大眾心服。」 張無忌堅執陽前教主的遺命決不可違。 眾人拗不過,只得依了,均想:「金毛獅王只怕早已死了,聖火令失落將近百年,那裡還找得著?且聽他的,將來若是有變,再作道理。」 這三件大事,張無忌於這十幾日中一直在心頭盤旋思索,此時聽得眾人盡皆遵依,甚是歡喜,當下命人宰殺牛羊,和眾人歃血為盟,不可違了這三件約言。 張無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歸金毛獅王謝法王。 此行非本人親去不可,有那一位願與本人同去?」眾人一齊站起身來,說道:「願追隨教主,同赴海外。」 張無忌初負重任,自知才識俱無,處分大事必難妥善,於是低聲和楊逍商量了一會,才朗聲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況此外尚有許多大事需人料理。 這樣罷,請楊左使率領天地風雷四門,留鎮光明頂,重建總壇。 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召集本教分散了的人眾,傳諭咱們適才約定的三件事。 請外公和舅父率領天鷹旗,探聽是否尚有敵人意欲跟本教為難,再尋訪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兩位的下落。 韋蝠王請分別前往六大派掌門人居處,說明本教止戰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敵為友,也當止息干戈。 這件事甚不易辦,但韋蝠王大才,定能克建殊功。 至於赴海外迎接謝法王之事,則由本人和五散人同去。」 此時他是教主之尊,雖然言語謙遜有禮,但每一句話即是不可違抗的嚴令,眾人一一接令,無不凜遵。 楊不悔道:「爹,我想到海外去瞧瞧滿海冰山的風光。」楊逍微笑道:「你向教主求去,我可作不了主。」楊不悔撅起小嘴,卻不作聲。 張無忌微微已笑,想起數年前護送楊不悔西來時,一路上她纏著要說故事,自己曾將冰火島上諸般奇景,以及白熊、海豹、怪魚等各種珍異動物說給她聽,這當兒她便想親自去看看了,說道:「不悔妹子,海行甚多兇險,你若不怕,楊左使又放心你去,那麽楊左使和你一起都隨我到海外去罷。」楊不悔拍手道:「我怕甚麽?爹,咱倆都跟無忌哥哥不,跟教主去!」楊逍不答,望著張無忌,聽他示下。 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偏勞冷先生留鎮光明頂,天地風雷四門,暫歸冷先生統率。」冷謙道:「是!」周顛拍手頓足,大叫:「妙極,妙極!」說不得道:「周兄,妙甚麽?」周顛道:「教主如此倚重冷謙,那是咱們五散人的面子。 再說,大海茫茫,不知要坐幾日幾夜的海船,多了楊左使父女,談談說說,何等快活。 我要和人合口吵鬧,也有楊左使作對手。 倘若同著冷謙,只不過多了一塊木頭罷了。」眾人一齊大笑。 冷謙既不生氣,也不發笑,便似沒有聽見。 當日眾人飽餐歡聚,分別休息。 張無忌要楊不悔替小昭開了玄鐵銬鐐,但那鑰匙失落在火場的焦木瓦礫之中,再也尋找不著。 小昭淡淡的道:「我帶了這叮叮噹噹的鐵鏈,走起路來反而好聽,還是戴著的好。」張無忌安慰她道:「小昭,你安心在光明頂上住著,我接了義父回來,借他的屠龍刀給你斬脫銬鐐。」小昭搖了搖頭,並不答應。 次日清晨,張無忌率領眾人,和冷謙道別。 冷謙道:「教主,保重。」張無忌道:「冷先生坐鎮總壇,多多辛苦。」冷謙向周顛道:「小心,怪魚,吃你!」周顛握著他手,心中頗為感動。 五散人情若兄弟,冷謙今日破例多說了這六個字,那的確是十分擔心大海中的怪魚將眾兄弟吃了。 冷謙和天地風雷四門首領直送下光明頂來,這才作別。

第二三回 靈芙醉客綠柳庄

一行人行出百餘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 張無忌睡到中夜,忽聽得西首隱隱傳來叮噹、叮噹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心中一動,當即悄悄起來,向聲音來處迎去。 奔出里許,只見小小一個人影在月光下移動,他搶步上去,叫道:「小昭,怎麽你也來了?」 那人影正是小昭。 她突然見到張無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卻不說話。 張無忌輕拍她肩頭,說道:「好孩子,別哭,別哭!」小昭似乎受盡了委曲,終於得到發泄,哭得更加響了,說道:「你到那裡,我我也跟到那裡。」張無忌心想:「這小姑娘父母雙亡,又見疑於楊左使父女,十分可憐。 想是我對她和顏悅色,是以對我甚是依戀。」說道:「好,別哭啦,我也帶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 小昭大喜,抬起頭來,朦朦朧朧的月光在她清麗秀美的小小臉龐上籠了一層輕紗,晶瑩的淚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儘是歡笑。 張無忌微笑道:「小昭你將來長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張無忌尚未回答,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沓,有大隊人馬自西而東,賓士而過,少說也有一百餘乘。 過不多時,韋一笑和楊逍先後奔到,說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隊人馬賓士,說不定又是本教之敵。」張無忌命小昭去和彭瑩玉等人會合,自行帶楊韋二人,奔向蹄聲傳來處查察。 到得近處,果見沙漠中留下一排馬蹄印。 韋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說道:「有血跡。」張無忌抓起沙子湊近鼻端,登時聞到一陣血腥氣。 三人循著蹄印追出數里,楊逍忽見左首沙中掉著半截單刀,拾起一看,見刀柄上刻著『馮遠聲』三字,微一沉吟,說道:「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 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預備下馬匹,回歸中原。」韋一笑道:「從光明頂下來,已然事隔半月有餘,他們尚在這裡,不知搗甚麽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歸原地安睡。 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來了一行人眾,多數是身穿緇衣的尼姑,另有七、八個男子。 雙方漸漸行近,一名尼姑尖聲叫道:「是魔教的惡賊!」眾人紛紛拔出兵刃,散開迎敵。 張無忌見是峨嵋派人眾,不知何以去而復回,而那些人也是從未見過的,朗聲說道:「眾位師太是峨嵋門下嗎?」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眾而出,厲聲道:「魔教的惡賊,多問甚麽?上來領死罷。」張無忌道:「師太上下如何稱呼?何以如此動怒?」那尼姑喝道:「惡賊,憑你也配問我名號!你是誰?」 韋一笑疾沖而前,穿入眾人之中,點了兩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兩人後領,猛地髮腳,遠遠奔了出去,將兩人摔在地下,隨即又奔回原處。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無倫,冷笑一聲,說道:「這位是當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膽無雙的奇男子,統率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風雷四門的明教張教主,趕過峨嵋派下山,奪過滅絕師太手中倚天寶劍,以他這樣人物也配出來問一聲師太法名嗎?」 他這番話一口氣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盡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了這麽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再懷疑他的說話,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護那兩個被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 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釋愆修好。 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療傷,不但驅除了玄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毒氣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運勁,便須吸血抗寒。 那四人抬了被點中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替他們解治,只聽得嗤嗤兩響,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 卻是楊逍以『彈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手,實是武功高的出奇,若是動手,非吃大虧不可,所謂:『止息干戈,釋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貧尼法名靜空。 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玉門關。 各位東來,難道中間錯過了嗎?」 靜空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別聽他胡說,咱們分三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訓聽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 她們尋不著師父,自然著急。」 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光明頂,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被擒,現下正打入水牢之中,教她們思過待罪,關他個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弟說笑。 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手?此刻貴我雙方已然罷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決。 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 難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揮,突然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干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 殷天正大聲道:「老夫是白眉鷹王,只須我一人出手,就將你們一干小輩都拿下了。 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多多檢點些。」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響,心神動蕩,難以自制,眼見他白髮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 張無忌一拱手,說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 唐洋待韋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這陣勢,暗暗心驚,眼送張無忌等遠去,個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中確有蹊蹺。 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干門人錯失道路。 各門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那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是挂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裡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間察看,從一名本旗教眾手裡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體。 屍首已然腐爛,面目殊不可辨,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崑侖派弟子。 厚土旗教眾一齊動手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中橫七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儘是崑侖弟子。 若是他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率,顯是敵人所為。 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 張無忌命厚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一樣:「誰幹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寫在本教頭上。」說不得朗聲道:「大家聽了,若是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 只是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處防敵人下毒暗算。」教眾齊聲答應。 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只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 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面甚麽東西擊中,吃了大虧。 銳金旗的掌旗使庄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 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迴向張無忌道:「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谷之中。」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是殷六俠?受了傷嗎?」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告教主。 吳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便即奔去。 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 到得近處,只見是個大沙谷,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手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來。 張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手抓住吳勁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谷,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是驚怒,又是難過。 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關節都被人折斷了,氣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手之毒,實是駭人聽聞。 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兩顆石子。 原來他受傷後被人推下沙谷,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死,兀鷹想來吃他,被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 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的屍體,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 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再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 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力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岩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得骨節粉碎,卧床已達二十餘年。 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下。 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 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嗎?」 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暈過去。 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只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岩同一命運。 他經歷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當下負著雙手,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中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三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兇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手,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鬧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此後怨怨相報,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 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這麽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極棘手的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兇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 我擔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盡!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 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 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只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靜了創口,正在喂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嗎?」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 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 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采。 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直對殷梨亭極是抱憾,口中雖然不言,心裡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盡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 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言,只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 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 ※※※ 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 有的更趕著騾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 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 行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面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 到得近處,只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 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掛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 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摺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只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摺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只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文。 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 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 便在此時,只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沓,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賓士而來。 這群人是一隊元兵,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了曳之而行。 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繩子拉著隨地拖行。 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凄慘。 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 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良,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 餘人歡呼喝采,喧聲笑嚷。 蒙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只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 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只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救人。 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干婦女,如此胡鬧,成甚麽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 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系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長管束嗎?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中一名軍官越眾而出,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閑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 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夾,催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 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 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獵戶所發。 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 只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 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吶喊,便即還箭。 餘下七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 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 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盡數就殲。 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 他號令部署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 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 張無忌、韋一笑等若是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 眾人紛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的來歷。 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的高手卻對她恭謹異常。 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那一個門派的人物。」 這時楊不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中的百姓,於是從元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歸家。 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 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不錯。 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散人』之上。」周顛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甚麽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比劃。」楊逍沉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籌。」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謙為冠,這是眾所周知之事。 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然不再明爭,但周顛一有機會,便要和楊逍斗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五散人壓下去了,心頭逾怒,正待反唇相譏,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指摘起楊逍騎術不佳來。 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蕩,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遠,在黃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 待得覓回舊路,已和武當派師兄弟們失去了聯絡。 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挑戰。 五僧武功都是極強,殷梨亭雖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 他說這五個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只是並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到底何以對他忽下毒手,實是猜想不透。 他曾自報姓名,那便決不是認錯了人。 一路之上,楊不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凄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 ※※※ 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 正行之間,聽得馬蹄聲響,大路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躍下地來,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是恭敬。 那二人獵戶打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中人物。 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 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行禮。 一人朗聲說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敝庄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誠,心中均喜。 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里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如何之。 只是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雄,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奉三杯水酒,聊盡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脈,便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 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 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許,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 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盡皆喜慰。 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環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 只見庄門大開,弔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 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順序說得一一無誤。 眾人一怔。 周顛忍不住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嗎?」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威懾六大派,更是轟傳武林。 各位東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小女子為然?」 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承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三毀,這是李四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周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七滅,這是王八衰。」 明教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是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 但江湖中人避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也是尋常得緊,當下不再多問。 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進大廳。 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 中堂一幅趙孟頫繪的『八駿圖』,八駒姿態各不相同,匹匹神駿風發。 左壁懸著一幅大字文曰:「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 劍決天外雲,劍沖日中斗,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 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 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贊之。 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別人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手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書。 他除醫術之外沒讀過多少書,但詩句含意並不晦澀,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字。」便道:「趙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 原來姑娘是中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划』,自是書法名家。 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 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歲喪父,未得跟父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文字一道實是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 在下不幸,先父見背甚早,未克繼承先父之學,大是慚愧。」 說話之間,庄丁已獻上茶來,只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中,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撲鼻。 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千里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是處處透著奇怪。 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道光降,敝庄諸多簡慢,尚請恕罪。 各位路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中。 園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是雅緻。 張無忌不能領略園中的勝妙之處,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 水閣中已安排了兩桌酒席。 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 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 殷梨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裡喂他飲食。 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乾了,說道:「這是紹興女貞陳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請嘗嘗酒味如何?」 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深信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 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崑侖山中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 西域蔬菜難得,貴於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 水閣四周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優雅。 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是暢快。 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 她於少林、峨嵋、崑侖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三丰和武當七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盡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贊,無不詞中竅要。 群豪又是歡喜,又是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 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乾,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夾一筷子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榮光更增麗色。 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艷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 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 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只是不敢出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 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 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 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 趙敏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個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 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那知手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上。 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 我進去換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 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 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菜肴。 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迴轉。 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裡,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愕。 這那裡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 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制。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甚麽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 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 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只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捉摸不到是何門道。 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制?」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 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嗎?」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布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 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門來。」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 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 當下各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 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洒飄逸,榮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麽?」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 我們俗務纏身,未克多待。 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庄來。 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 群豪抱拳而別,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雖綠柳山莊已遠,四下里一片平野,更無旁人。 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甚麽壞心眼兒,她拿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鬧,當得甚麽真?楊左使,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楊逍沉吟道:「到底是甚麽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幌,倒撞下馬。 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躍下馬背,搶上扶起,說道:「周兄,怎麽啦?」周顛笑道:「沒沒甚麽。 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色,原來自離綠柳庄後,一陣賓士,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只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加在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了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中定有蹊蹺。 張無忌仰起了頭,思索王難姑『毒經』中所載,有那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遍思諸般毒藥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別,何以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中飲酒的各位一齊下馬,就地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鷹旗下的弟兄,分佈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 眾人聽得教主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佈散開。 張無忌叫道:「不等我回來,不得離散。」 群豪一時不明所以,只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中了毒啦?」 張無忌身形微幌,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當下施展輕功,疾奔綠柳庄而去。 他焦急異常,知道這次楊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劇毒,一發作起來只不過一時三刻之命,決不似中了『玄陰指』後那麽可以遷延時日,倘若不及時搶到解藥,眾人性命休矣。 這二十餘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庄前,一個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進去。 守在庄門前的眾庄丁眼睛一花,似見有個影子閃過,竟沒看清有人闖進庄門。 張無忌直衝後園,搶到水閣,只見一個身穿嫩綠綢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執書,坐著飲茶看書,正是趙敏。 這時她已換了女裝。 她聽得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畔躍向水閣,身子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手已將水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盡數拔起。 正要踏上水閣,只聽得嗤嗤聲響,幾枚細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張無忌右手袍袖一拂,將暗器捲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趙敏。 趙敏斜身相避,只聽得呼呼風響,桌上茶壺、茶杯、果碟等物齊被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 張無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時,見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長須,一條條須上生滿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綠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藥已得,當即揣入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 趙敏笑道:「來時容易去時難!」擲去書卷,雙手順勢從書中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直搶上來。 張無忌挂念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齊向她射去。 趙敏斜身閃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麽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 張無忌贊道:「好身法!」眼見她左手前,右手後,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真經神功,讀過王難姑『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她手中。」雙手探出,夾手便去奪她短劍。 趙敏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手指。 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變幻,何等奧妙,雖沒奪下利刃,手指拂處,已拂中了她雙腕穴道。 她雙劍再也拿捏不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余勁不衰,兀自顫動。 張無忌心頭微驚,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機警靈敏,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手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出手不可,已不足為患,躲避遲得一瞬,不免命喪劍底。 趙敏雙劍出手,右腕翻處,抓住套著倚天劍劍鞘的木劍,卻不拔出鞘,揮鞘往張無忌腰間砸來。 張無忌左手食中兩指疾點她左肩『肩貞穴』,待她側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豈能再度無功,已將木劍夾手奪過。 趙敏站穩腳步,笑吟吟的道:「張公子,你這是甚麽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嗎?我瞧也平平無奇。」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中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 趙敏臉色微變,張無忌摘去鬢邊珠花,她竟絲毫不覺,倘若他當摘下珠花之時,順手在她左邊太陽穴上一戳,這條小命兒早已不在了。 她隨即寧定,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我這朵珠花,送了給你便是,也不須動手強搶。」 張無忌倒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揚,將珠花擲了過去,說道:「還你!」轉身便出水閣。 趙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張無忌轉過身來,只聽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兩粒最大的珍珠?」張無忌道:「胡說八道,我沒功夫跟你說笑。」趙敏將珠花高高舉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兩粒珍珠嗎?」 張無忌一瞥之下,果見珠花中有兩根金絲的頂上沒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詭計,只哼了一聲,不加理會。 趙敏手按桌邊,厲聲說道:「張無忌,你有種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 張無忌不受她激,說道:「你說我膽小怕死,也由得你。」說著又跨下了兩步台階。 趙敏見激將之計無效,花容變色,慘然道:「罷啦,罷啦。 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見我師父?」反手拔下釘在柱上的一柄短劍,叫道:「張教主,多謝你成全!」 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白光一閃,她已挺短劍往自己胸口插落。 張無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當』字還沒說出,只見短劍當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慘呼一聲,倒在桌邊。 張無忌這一驚著實不小,那料到她居然會如此烈性,數招不勝,便即揮劍自戕,心想這一劍若非正中心臟,或有可救,當即轉身,回來看她傷勢。 他走到離桌三步之處,正要伸手去扳她肩頭,突然間腳底一軟,登時空了,身子直墮了下去。 他暗叫不好,雙手袍袖運氣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邊擊去,這掌只要擊中了,便能借力躍起,不致落入腳底的陷阱。 那知趙敏自殺固然是假,這著也早已料到,右掌運勁揮出,不讓人手掌碰到桌子。 這幾下兔起鶻落,直是瞬息間之事,雙掌一交,張無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趙敏右手的四根手指。 她手指滑膩,立時便要溜脫,但張無忌只須有半分可資著力之處,便有騰挪餘地,手臂暴長,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墮之勢甚勁,一拉之下,兩人一齊跌落。 眼前一團漆黑,身子不住下墮,但聽得拍的一響,頭頂翻板已然合上。 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張無忌雙足著地,立即躍起,施展『壁虎游牆功』游到陷阱頂上,伸手去推翻板。 觸手堅硬冰涼,竟是一塊巨大的鐵板,被機括扣得牢牢的。 他雖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懸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樣可將力道挪來移去,一推之下,鐵板紋絲不動,身子已落了下來。 趙敏格格笑道:「上邊八根粗鋼條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氣再大,又怎推得開?」 張無忌惱她狡獪奸詐,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尋找脫身之計。 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堅硬異常。 趙敏笑道:「張公子,你的『壁虎游牆功』當真了得。 這陷阱是純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手,連細縫也沒一條,你居然游得上去,嘻嘻,嘿嘿!」 張無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這裡,有甚麽好笑?」突然想起:「這丫頭奸滑得緊,這陷阱中必有出路,別要讓她獨自逃了出去。」當即上前兩步,抓住了她手腕。 趙敏驚道:「你干甚麽?」張無忌道:「你別想獨個兒出去,你要活命,乘早開了翻板。」 趙敏笑道:「你慌甚麽?咱們總不會餓死在這裡。 待會他們尋我不見,自會放咱們出去。 最擔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為我出庄去了,那就糟糕。」 張無忌道:「這陷阱之中,沒有出路的機括嗎?」趙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張聰明面孔,怎地問出這等笨話來?這陷阱又不是造來自己住著好玩的。 那是用以捕捉敵人的,難道故意在裡面留下開啟的機括,好讓敵人脫身而出嗎?」 張無忌心想倒也不錯,說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豈能不知?你快叫人來打開翻板。」趙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剛才見到水閣中另有旁人沒有?明天這時候,他們便回來了。 你不用急,好好休息一會,剛才吃過喝過,也不會就餓了。」 張無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可是外公他們還有救嗎?」五指一緊,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殺了你再說。」趙敏笑道:「你殺了我,那你就永遠別想出這鋼牢了。 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握著我的手幹嗎?」 張無忌被她一說,不自禁的放脫了她手腕,退後兩步,靠壁坐下。 這鋼牢方圓不過數尺,兩人走遠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是憂急,又是氣惱,聞到她身上少女氣息,加上懷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一盪,站起身來,怒道:「我明教眾人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何故處心積慮,要置我們個個於死地?」 趙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問起,待我從頭說來。 你可知我是誰?」 張無忌一想不對,雖然頗想知道這少女的來歷和用意,但若等她從頭至尾的慢慢說來,殷天正等人已然毒發斃命,何況怎知道這少女的來歷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謊話來胡說八道一番,枉然耗費時刻,眼前更無別法,只有逼她叫人開啟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誰,這當兒也沒功夫聽你說。 你到底叫不叫人來放我?」趙敏道:「我無人可叫。 再說,在這裡大喊大叫,上面也聽不見。 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幾聲試試。」 張無忌怒極,伸左掌去抓她手臂。 趙敏驚叫一聲,出手撐拒,早被點中了脅下穴道,動彈不得。 張無忌左手叉住她咽喉,道:「我只須輕輕使力,你這條性命便沒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只覺她呼吸急促,吐氣如蘭,張無忌將頭仰起,和她臉孔離開得遠些。 趙敏突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這一著又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開了左手,說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是要你放我出去。」趙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來人哪!把翻板開了,我落在鋼牢中啦。」她不斷叫喊,外面卻毫無動靜。 趙敏笑道:「你瞧,有甚麽用?」 張無忌氣惱之極,說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甚麽樣子?」趙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個大男人家,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嗎?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張無忌心想事勢緊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軍覆沒,一咬牙,伸過手去,嗤的一聲,將她裙子撕下了一片。 趙敏以為他忽起歹念,這才真的驚惶起來,叫道:「你你做甚麽?」張無忌道:「你若決定要放我出去,那便點頭。」趙敏道:「為甚麽?」 張無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將那片綢子浸濕了,說道:「得罪了,我這是迫不得已。」當下將濕綢封住了她的口鼻。 趙敏立時呼吸不得,片刻之間,胸口氣息窒塞,說不出的難過。 她卻也真硬氣,就是不肯點頭,熬到後來,身子扭了幾下,暈了過去。 張無忌一搭她手腕,只覺脈息漸漸微弱,當下揭開封住她口鼻的濕綢。 過了半晌,趙敏悠悠醒轉,呻吟了幾聲。 張無忌道:「這滋味不大好受罷?你放不放我出去?」趙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暈一百次,也是不放,要麽你就乾脆殺了我。」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幾聲,說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 張無忌見她如此硬挺,一時倒是束手無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說道:「我為了救眾人性命,只好動粗了,無禮莫怪。」抓起她左腳,扯脫了她的鞋襪。 趙敏又驚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干甚麽?」張無忌不答,又扯脫了她右足鞋襪,伸雙手食指點在她兩足掌心的『湧泉穴』上,運起九陽神功,一股暖氣便即在『湧泉穴』上來回遊走。 『湧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陰腎經』的起端,感覺最是敏銳,張無忌精通醫理,自是明曉。 平時兒童嬉戲,以手指爬搔遊伴足底,即令對方周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陽神功的暖氣擦動她『湧泉穴』,比之用羽毛絲髮搔癢更加難當百倍。 只擦動數下,趙敏忍不住格格嬌笑,想要縮腳躲閃,苦於穴道被點,怎動彈得半分?這份難受遠甚於刀割鞭打,便如幾千萬隻跳蚤同時在五臟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動咬嚙一般,只笑了數聲,便難過得哭了出來。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 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周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 張無忌這才放手,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 趙敏喘了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盪。 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 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趙敏一言不發,伸手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倒轉短劍劍柄,在圓圈中忽快忽慢、忽長忽短的敲擊七、八下,敲擊之聲甫停,豁喇一聲,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那翻板登時開了。 這鋼壁的圓圈之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管機關的人便立即打開翻板。 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竟是如此直捷了當,不由得一愕,說道:「咱們走罷!」趙敏低下了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張無忌想起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一再折磨於她,好生過意不去,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適才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這裡跟你謝罪了。」趙敏索性將頭轉了過去,向著牆壁,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哭泣。 她奸詐毒辣之時,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殊無雜念,這時內愧於心,又見她背影婀娜苗條,後頸中肌膚瑩白勝玉,秀髮蓬鬆,不由得微起憐惜之意,說道:「趙姑娘,我走了,張某多有得罪。」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過頭來。 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又即施展『壁虎游牆功』一路游上,待到離那陷阱之口尚有丈余,右足在鋼壁上一點,衝天竄出,袍袖一拂,護住頭臉,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襲。 身子尚未落下,游目四望,水閣中不見有人。 他不願多生事端,越過圍牆,抄小路徑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處。 眼見夕陽在山,剛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個時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憂急,奔得更快,不多時已離原處不遠,不由大吃一驚。 ※※※ 只見大隊蒙古騎兵賓士來去,將明教群豪圍在中間,眾元兵彎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 張無忌心想:「本教首領人物一齊中毒,無人發號施令,如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的圍攻?」腳下加快,搶上前去。 剛奔到近處,只聽得人叢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銳金旗攻東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聲音。 她呼喝之聲甫歇,明教中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 元兵分隊抵敵,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中間並肩殺出,猶似一條黃龍、一條青龍捲將出來。 元兵陣腳被沖,一陣大亂,當即退後。 張無忌幾個起落,已奔到教眾身前,眾人見教主迴轉,齊聲吶喊,精神大振。 張無忌見殷天正、楊逍、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小昭卻手執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揮教眾禦敵。 五行旗、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只是首領中毒,登時亂了,但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布置守御,元兵竟久攻不進。 小昭喜叫:「張公子,你來指揮。」張無忌道:「我不成。 還是你指揮得好。 待我去衝殺一陣,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只聽颼颼數聲,幾枝箭向他射了過來,張無忌從教眾手裡接過一枝長矛,將來箭一一撥落,手臂一振,那長矛便如一枝箭般飛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長身上穿胸而過,將他釘在地下。 眾元兵大聲叫喊,又退了數十步。 突聽得號角嗚嗚聲動,十餘騎賓士而來。 張無忌見當先是趙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頭微蹙,暗想:「這八人箭法太強,若任得他們發箭,只怕眾兄弟損傷非小,須得先下手為強!」 卻見那『神箭八雄』中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聲蒙古話,眾元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錢二敗端著一隻托盤,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請張教主收下留念。」張無忌一看,只見托盤中舖著一塊黃色錦緞,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鏤刻得極是精緻。 張無忌也不怕他弄甚麽鬼,伸手拿了。 錢二敗躬身行禮,倒退三步,轉身上馬而去。 張無忌將黃金盒子交給小昭,他挂念著眾人病勢,也無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當即從懷中取出花來,命人取過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須和碧綠小球莖,調入清水,分別給殷天正、楊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 這一役中凡是赴水閣飲宴之人,除了張無忌因有九陽神功護體、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腦,無不中毒。 只是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諸教眾在廂廳中飲食,各人遵從教主號令,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倒是沒有中毒。 解毒之物甚是對症,不到個半時辰,群豪體內毒性消解,不再頭暈眼花,只是周身乏力而已,當即問起中毒和解藥的原委。 張無忌嘆道:「咱們已然處處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無毒藥,我當可瞧得出來。 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機直是匪夷所思。 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做『醉仙靈芙』,雖然極是難得,本身卻無毒性。 這柄假倚天劍乃是用海底的『奇鯪香木』所制,本身也是無毒,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 周顛拍腿道:「都是我不好,誰叫我手癢,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張無忌道:「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動劍,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顛道:「來!咱們一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 他剛說了那句話,只見來路上黑煙衝天而起,紅焰閃動,正是綠柳山莊起火。 群豪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心中同時轉著一個念頭:「這趙姑娘事事料敵機先,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定會前去燒庄,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 此人年紀雖輕,又是個女流之輩,卻實是勁敵。」 周顛拍腿叫道:「她燒了莊子便怎地?咱們還是趕去,追殺她個落花流水。」楊逍道:「她既連莊子都燒了,自是事事有備,料想未必能追趕得上。」周顛道:「楊兄,你的武功也還罷了,講到計謀,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楊逍笑道:「豈敢,豈敢!周兄神機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張無忌笑道:「兩位不必太謙。 咱們這次沒受多大損傷,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傷,也算是天幸,這就趕路罷。」 群豪在道上問張無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 張無忌道:「我記得『毒經』中有一條說道『奇鯪香木』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沉醉數日,以該花之球莖和水而飲可解。 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損心肺。 這『醉仙靈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更是厲害。 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運息用功。 否則花香侵入各處經脈,實有性命之憂。」 韋一笑道:「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大夥兒死傷必重。」楊逍本來認定小昭這小丫頭乃敵人派來卧底,但今日一役,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實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也想不透其中原由。 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歷,誰都摸不著端倪。 張無忌將雙雙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雖然心中無愧,但當眾談論,總覺難以啟齒。 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 小昭倒了臉水,端到張無忌房中。 張無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興,那又是甚麽賤役不賤役了?」待他盥洗已畢,將那隻黃金盒子取了出來,道:「不知盒中有沒藏著毒蟲毒藥、毒箭暗器之類?」 張無忌道:「不錯,該當小心才是。」將盒子放在桌上,拉著她走得遠遠地,取出一枚銅錢,揮手擲出,叮的一聲響,打在金盒的邊緣,那盒蓋彈了開來,並無異狀。 他走近看時,只見盒中裝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顫動,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 趙敏所除去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 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從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麽貴重的一朵珠花。」張無忌道:「我是男子漢,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罷。」小昭連連搖手,笑道:「那怎麽成?人家對你一片情意,我怎麽敢收?」 張無忌左手三指拿著珠花,笑道:「著!」珠花擲出,手勢不輕不重,剛好插在小昭的頭髮上,珠花下的金針卻沒碰到她肌膚。 小昭伸手想去摘下來,張無忌搖手道:「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嗎?」小昭雙頰紅暈,低聲道:「那可多謝啦。 就怕小姐見了生氣。」 張無忌道:「今晚你幹了這番大事,楊左使父女那能對你再存甚麽疑心?」小昭滿心歡喜,說道:「我見你去了很久不回來,心中急得甚麽似的,又見韃子來攻,不知怎麽,忽然大著膽子呼喝起來。 這時候自己想想,當真害怕。 公子,請你跟五行旗的各位爺們說說,小昭大膽妄為,請他們不可見怪。」張無忌微笑道:「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怎會見怪?」 ※※※ 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群雄並起,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 明教大隊人馬,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這才同上少室山。 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松持了張無忌等人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張無忌知道此次來少林問罪,雖然不願再動干戈,但結果如何,殊難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蠻不講理的要動武,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當下傳下了號令,各首領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分批絡繹而來,在寺外四下守候,若聽得自己三聲清嘯,便即攻入接應。 諸教眾接令,分頭而去。 過不多時,寺中一名老年知客僧隨同聞蒼松迎下山來,說道:「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恕不見客。」群豪一聽,盡皆變色。 周顛怒道:「這位是明教教主,親自來少林寺拜山,老和尚們居然不見,未免忒也託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滿臉愁苦之色,說道:「不見!」 周顛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說不得舉手擋開,說道:「周兄不可莽撞。」彭瑩玉道:「方丈既是坐關,那麽我們見見空智、空性兩位神僧,也是一樣。」那知客僧雙手合十,冷冰冰的道:「不見。」彭瑩玉道:「那麽達摩堂首座呢?羅漢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愛理不理的道:「不見!」 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喝:「到底見是不見?」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轟隆一聲,將道旁一株大松樹推為兩截,上半截連枝帶葉,再帶著三個烏鴉巢,垮喇喇的倒將下來。 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說道:「各位遠道來此,本當禮接,只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各位下次再來罷!」說著合十躬身,轉身去了。 韋一笑身形一幌,已攔在他身前,說道:「大師上下如何稱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說也罷。」韋一笑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說『不見』兩字,原來是不見大師,是空見神僧的師兄。 只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你『不見神僧』見是不見?」那知客僧被他這麽一拍,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全身立時寒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 他強自忍耐,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蹌上山。 韋一笑道:「這傢伙帶藝投師,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 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心想帶藝投師之事,少林派中甚是尋常,說道:「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他師祖、師父焉能置之不理?咱們上去,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 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少林派素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來江湖上號稱『長勝不敗門派』,今日這一場大戰,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 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雲,眼前這一大戰,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 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 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上山,在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見,今日重來,雖然前後不過數年,但昔年是個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緬懷舊事,當真是恍若隔世。 只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 說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鬥狠,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一場大架,還來不及修理。」周顛道:「待這大戰得勝之後,咱們將這亭子一股腦兒的拆了。」 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來,決當先禮後兵,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眾僧若是蠻不講理,那時只好動武。 豈知等了大半天,寺中竟全無動靜。 又過一會,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遠遠望去,約有四、五十人。 彭瑩玉道:「哼,他們在調兵遣將,四下埋伏。」 張無忌道:「進寺去!」當下楊逍、韋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鐵冠道人、彭瑩玉、周顛、說不得四散人在後,擁著張無忌進了寺門。 來到大雄寶殿,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爐也掉在地下,滿地都是香灰,卻不見人。 說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竟然心慌意亂,連香爐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張無忌朗聲道:「明教張無忌,會同敝教楊逍、殷天正、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求見方丈大師。」他話聲並不甚響,殿旁高懸的銅鐘大鼓受到話聲激蕩,同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楊逍、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均想:「教主內力之深,實是駭人聽聞,當年陽教主在世,也是遠有不及。 看來今日之戰,本教可操必勝。」 張無忌這幾句話,少林寺前院後院,到處都可聽見,但等了半晌,寺內竟無一人出來。 周顛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們,這般躲起來成甚麽樣子?扮新娘子麽?」他話聲可比張無忌響得多了,但殿上鐘鼓卻無應聲。 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見有人出來。 彭瑩玉道:「我心中忽有異感,只覺這寺中陰氣沉沉,大大不祥。」周顛笑道:「和尚進廟得其所哉,有甚麽異感?」鐵冠道人忽道:「咦,這裡有柄斷頭禪杖。」說不得道:「啊!這裡好大一灘血漬!」周顛笑道:「想必光明頂一戰,教主威名遠揚,少林派高掛免戰牌啦!你瞧他們逃得慌慌張張的,連兵器都拋下了。」鐵冠道人搖頭道:「不是的。」周顛道:「為甚麽不是?」鐵冠道人道:「那麽這灘血是甚麽意思?」周顛道:「多半是他們嚇得連手也割」說到這裡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難以自圓其說。 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刮過,只吹得眾人袍袖飛揚。 周顛喜道:「好涼快!」猛聽得西邊喀喇喇一聲響,數十丈外的一株大松樹倒了下來。 群豪吃了一驚,同時躍起,奔到斷樹之處,只見那株松樹生於一座大院子的東南角上,院子中並無一人,卻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樹竟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壓塌了半堵圍牆。 眾人走近松樹斷截處看時,只見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樹絡斷裂處略見乾枯,並非適才所為。 群豪細察周遭,紛紛說道:「咦,不對!」「啊,這裡動過手。」「好厲害,傷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處都有激烈戰鬥的遺迹,地下青石板上,旁邊樹枝樹榦上、圍牆石壁上,留著不少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 到處濺滿了血漬,可見那一場拚斗實是慘烈異常。 地下還有許多深淺的腳印,乃是高手比拼內力時所留下。 張無忌叫道:「快抓那個知客僧來問個明白。」韋一笑、說不得等人分頭去找,那知客僧卻已躲得不知去向。 五行旗四下搜索。 過得小半個時辰,各旗掌旗使先後來報,說道寺中無人,但到處都有激斗過的痕迹。 許多殿堂中都有血漬,也有斷折的兵刃,卻沒發見屍首。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如何?」楊逍道:「這場激斗,當是在兩三日之前。 難道少林派全軍覆沒,竟被殺得一個不存?」說不得道:「剛才不是有幾十人奔向後山嗎?」楊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對頭,留守在這裡的,見到咱們大隊人馬到來,便溜之大吉了。」 彭瑩玉道:「依事勢推斷,必當如此。 剛才那個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沒能截下他來。 可是少林派的對頭之中,那有這樣厲害的一個幫會門派?莫非是丐幫?」周顛道:「丐幫勢力雖大,高手雖多,總也不能一舉便把少林寺的眾光頭殺得一個不剩。 除非是咱們明教才有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沒幹這件事啊?」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少說幾句廢話成不成?本教有沒有干這事,難道咱們自己不知?」 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來報:「啟稟教主,羅漢堂中的十八尊羅漢佛像曾經給人移動過,不知其中有無蹊蹺。」 群豪知顏垣精於土木構築之學,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見,都道:「咱們瞧瞧去。」來到羅漢堂中,只見牆上濺了不少血漬,戒刀禪杖丟滿一地。 周顛道:「顏兄,這十八羅漢有甚麽古怪?」顏垣道:「每一尊羅漢像都給人推動過,本來兄弟疑心後面另有門戶道路,但查察牆壁,卻無密門秘道。」 楊逍沉吟半晌,道:「咱們在把羅漢像推開來瞧瞧。」顏垣跳上神座,將長眉羅漢推在一旁,露出牆壁,果然並無異狀。 楊逍也躍上神座,細看那長眉羅漢,突然「咦」的一聲,道:「羅漢背後寫得有字。」將那尊羅漢像扳轉身來。 群豪赫然見到一個斗大的「滅」字。 羅漢像本是金身,這時金光燦爛的背心給人用利器劃出了一個大大的「滅」字。 深入逾寸,筆劃中露出了泥土。 印痕甚新,顯是刻劃不久。 周顛道:「這個『滅』字,是甚麽意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滅絕師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覺此話太也匪夷所思,盡皆搖頭。 說話之間,群豪已將十八尊羅漢像都扳轉身來,除了極右首的降龍羅漢,極左首的伏虎羅漢之外,餘下十六尊羅漢背後各劃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個大字赫然是: 「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 殷天正、鐵冠道人、說不得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叫了出來:「這是移禍江東的毒計!」 群豪見這十六個大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慘遭橫禍,這筆帳卻要算到明教頭上,無不戚然有憂。 周顛叫道:「咱們快把這些字颳去了,免得做冤大頭。」楊逍道:「敵人用心惡毒,單是颳去這十六個字,未必有用。」這次周顛覺得他說得有理,不再跟他鬥口,只問:「那怎麽辦?」說不得道:「這其實是個證據。 咱們找到了使這移禍毒計之人,拿他來與這十六個字對質。」楊逍點頭稱是。 彭瑩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楊左使指教。 刻下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禍本教,使本教承擔毀滅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讓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則他何以如此使羅漢佛像背向牆壁?不將這十六個大字向著外面?若不是顏旗使細心,那不是誰也不會知道羅漢像背上有字嗎?」 楊逍臉色凝重,說道:「猜想起來,這些羅漢像是另外有人給轉過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 咱們已領了人家極大的情。」群豪齊聲問道:「此人是誰?楊左使從何得知?」楊逍嘆道:「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張無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說道:「『先誅少林,再滅武當』,只怕只怕武當派即將遭難。」 韋一笑道:「咱們義不容辭,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那一批狗奴才幹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遲,大夥兒立即出發。 這批奸賊已先走了一兩天。」

第二四回 太極初傳柔克剛

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不知是否已從西域回山,這一路始終沒聽到他們的音訊,倘若途中有甚麽耽擱變故,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師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師伯俞岱岩殘廢在床,強敵猝至,卻如何抵擋?想到此處,不由得憂心如焚,朗聲道:「各位前輩、兄長,武當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師父對我恩重如山。 今當大難,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 現請韋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陸續分批趕來,一切請楊左使和外公指揮安排。」說著雙手一拱,閃身出了山門。 韋一笑展開輕功,和他並肩而行。 群豪答應之聲未出,兩人已到了少林寺外。 這兩人輕功之佳、賓士之速,當世再無第三人及得上。 兩人那裡敢有片刻耽擱,足不停步,急奔了數十里。 韋一笑初時毫不落後,但時刻一長,內力漸漸不繼。 張無忌心想:「到武當山路程尚遠,終不能如這般奔跑不休,何況強敵在前,尚須留下精力大戰。」對韋一笑道:「咱們到前面市鎮上去買兩匹坐騎,歇一歇力。」韋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買賣坐騎,太耗辰光。」 過不多時,見迎面五、六乘馬馳來,韋一笑縱身而起,將兩個乘者提起,輕輕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罷!」張無忌遲疑停步,心想如此攔路劫馬,豈非和強盜無異?韋一笑叫道:「處大事者不拘小節,那顧得這許多?」呼喝聲中又將兩名乘者提下馬來。 那幾人也會一點武功,紛紛喝罵,抽出兵刃便欲動手。 韋一笑雙手勒住四匹馬,將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亂飛,只聽一人喝道:「逞凶行劫的是那一路好漢,快留下萬兒來!」張無忌心想糾纏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縱身躍上馬背,和韋一笑各牽一馬,絕塵而去。 那些人破口大罵,卻不敢追趕。 張無忌道:「咱們雖然迫於無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舉究屬於心不安。」韋一笑笑道:「教主,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稱得上『肆無忌憚、橫行不法』呢!」說著哈哈大笑。 張無忌心想:「明教被人目為邪魔異端,其來有由。 可是到底何者為正,何者為邪,卻也難下確論。」想起身負教主重任,但見識膚淺,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單是眼前奪馬這件小事,便猶豫不決,雖然武功高強,可是天下事豈能盡數訴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謝遜歸來,便可卸卻肩頭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實在不想挑的重擔。 便在此時,突見人影幌動,兩個人攔在當路,手中均執鋼杖。 韋一笑喝道:「讓開!」馬鞭攔腰捲去,縱馬便沖。 一人舉杖擋開馬鞭,另一名漢子呼哨一聲,左手一揚。 韋一笑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 便在此時,樹叢中又竄出四個黑衣漢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 韋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趕路,待屬下跟鼠輩糾纏。」 張無忌見這些人意在阻截武當派的救兵,用心惡毒,可想而知,武當派處境實是極險,心知韋一笑的輕功武技並臻佳妙,與這一干人周旋,縱然不勝,至少也足以自保,當下雙腿一夾,催馬前沖。 兩名黑衣人橫過鋼杖,攔在馬前,張無忌俯身向外,挾手便將兩根鋼杖奪過,順手擲出,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黑衣漢子已被鋼杖分別打斷了大腿骨,倒在地下。 他見纏住韋一笑的那四人武功著實不弱,只怕自己走後,韋一笑更增強敵,於是幫他料理了兩個。 嵩山和武當山雖然分處豫鄂兩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北,相距並不甚遠。 一過馬山口後,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時分,過了內鄉。 張無忌腹中飢餓,便在一處市集上買些麵餅充饑,忽聽得背後牽著的坐騎一聲悲嘶,回過頭來,只見馬肚上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個人影在街口一幌,立即隱去。 張無忌飛身過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見又是一名黑衣漢子,前襟上兀自濺滿馬血。 張無忌喝問:「你在何人的手下?那一個幫會門派?你們大隊人馬已去了武當山沒有?」連問數聲,那人只是閉目不答。 張無忌不敢多有耽擱,心想一切到了武當山上自能明白,當即伸手閉了他的『大椎穴』,叫他周身酸痛難當,苦挨三日三夜方罷。 當下縱馬便行。 一口氣奔到三官殿,渡漢水而南。 船至中流,望著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師父攜同自己在少林寺求醫不得而歸,在漢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來。 腦海中現出她的麗容俏影,光明頂上脈脈關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 過漢水後,催馬續向南行。 此時天色早黑,望出來一片朦朧,再行得一個時辰,更是星月無光,那坐騎疲累已極,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地。 他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你在這兒歇歇,自行去罷!」展開輕功疾奔。 行到四更時分,忽聽得前面隱隱有馬蹄之聲,顯是有大幫人眾,他加快腳步,從這群人身旁掠過。 他身法既快且輕,又在黑夜之中,竟然無人知覺。 瞧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當山而去,二十餘人不發一言,無法探知是甚麽來頭,但隱約可見均攜有兵刃,此去是和武當派為敵,決無可疑。 他心中反寬:「畢竟將他們追上了,武當派該當尚未受攻。」 再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當山而去。 如此前後一共遇見了五批,每批人多則三十幾人,少則十餘人。 待看到第五批人後,他忽又憂急:「卻不知已有幾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動上了手?」他雖非武當派弟子,但因父親的淵源,向來便將武當派當作自己的門派。 這麽一想,奔得更加快了。 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沒再遇到敵人。 將到半山,忽見前面有一人發足急奔,光頭大袖,是個僧人,腳下輕功甚是了得,張無忌遠遠跟隨,察看他的動靜。 見那僧人一路上山,將到山頂時,只聽得一人喝道:「是那一路的朋友,深夜光臨武當?」喝聲甫畢,山石後閃出四個人來,兩道兩俗,當是武當派的第三、四代弟子。 那僧人合十說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見武當張真人。」 張無忌微微一怔:「原來他是少林派『空』字輩的前輩大師,和空聞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師兄弟輩。 他不辭艱辛的上武當山來,自是前來報訊。」 武當派的一名道人說道:「大師遠來辛苦,請移步敝觀奉茶。」說著在前引路。 空相除下腰間戒刀,交給了另一道人,以示不敢攜帶兵刃進觀。 張無忌見那道人將空相引入紫霄宮三清殿,便蹲在長窗之外。 只聽空相大聲道:「請道長立即稟告張真人,事在緊急,片刻延緩不得!」那道人道:「大師來得不巧,敝師祖自去歲坐關,至今一年有餘,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見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則便請通報宋大俠。」那道人道:「大師伯率同家師及諸位師叔,和貴派聯盟,遠征明教未返。」 張無忌聽得「遠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驚,果然宋遠橋等在歸途中也遇上了阻難。 只聽空相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武當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難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說道:「敝派事務,現由谷虛子師兄主持,小道即去通報,請他出來參見大師。」空相道:「谷虛道長是那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師叔門下。」空相長眉一軒,道:「俞三俠手足有傷,心下卻是明白,老僧這幾句話跟俞三俠說了罷。」那道人道:「是,謹遵大師吩咐。」轉身入內。 那空相在廳上踱來踱去,顯得極是不耐,時時側耳傾聽,當是擔心敵人攻上山來。 過不多時,那道人快步出來,躬身說道:「俞三師叔有請。 俞三師叔言道,請大師恕他不能出迎之罪。」這時那道人的神態舉止比先前更加恭謹,想是俞岱岩聽得『空』字輩的少林僧駕臨,已囑咐他必須禮貌十分周到。 空相點了點頭,隨著他走向俞岱岩的卧房。 張無忌尋思:「三叔伯四肢殘廢,耳目只有加倍靈敏,我若到他窗外竊聽,只怕被他發覺。」走到離俞岱岩卧房數丈之處,便停住了腳步。 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那道人匆匆從俞岱岩房中出來,低聲叫道:「清風、明月!到這邊來。」便有兩個道僮走到他身前,叫了聲:「師叔!」那道人道:「預備軟椅,三師叔要出來。」兩名道僮答應了。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住過數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蓮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識,卻識得清風、明月兩個道僮,知道俞岱岩有時出來,便坐了軟椅由道僮抬著行走。 見二童走向放軟椅的廂房,悄悄跟隨在後,一等二僮進房,突然叫道:「清風、明月,認得我嗎?」 二僮嚇了一跳,凝目瞧張無忌時,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認不出來。 張無忌笑道:「我是無忌小師叔啊,你們忘了嗎?」二僮登時憶起舊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師叔,你回來啦!你的病好了?」三個人年紀相若,當年常在一處玩耍。 張無忌道:「清風,讓我來假扮你,去抬三師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風躊躇道:「這個不大好罷!」張無忌道:「三師伯見我病癒歸來,自是喜出望外,高興還來不及,那裡會責罵於你?」二僮素知自張三丰祖師以下,武當六俠個個對這位小師叔極其寵愛,他病癒歸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開這個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岩病中一樂,自是無傷大雅。 明月笑道:「小師叔怎麽說,就怎麽辦罷!」清風當下笑嘻嘻的脫下道袍、鞋襪,給他換上了。 明月替他挽起個道髻。 片刻之間宛然便是個小道僮。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風,相貌不像,就說是觀中新收的小道僮,清風跌跛了腿,由你去替他。」張無忌笑道:「好極了」那道人在房外喝罵:「兩個小傢伙,嘻嘻哈哈的搗甚麽鬼,半天不見人過來。」張無忌和明月伸了伸舌頭,抬起軟椅,逕往俞岱岩房中。 兩人扶起俞岱岩坐入軟椅。 俞岱岩臉色極是鄭重,也沒留神抬他的道僮是誰,說道:「到後山小院,見祖師爺爺去!」明月應道:「是!」轉過身去,抬著軟椅前端,張無忌抬了後端。 俞岱岩只瞧見明月的背影,更瞧不見張無忌。 空相隨在軟椅之側,同到後山。 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岩召喚,便不敢同去。 張三丰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遍地,除了偶聞鳥語之外,竟是半點聲息也無。 明月和張無忌抬著俞岱岩來到小院之前,停下軟椅。 俞岱岩正要開聲求見,忽聽得隔門傳出張三丰蒼老的聲音道:「少林派那一位高僧光臨寒居,老道未克遠迎,還請恕罪。」呀的一聲,竹門推開,張三丰緩步而出。 空相臉露訝色,他聽張三丰竟知來訪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詫異,但隨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稟報。 俞岱岩卻知師父武功越來越是精深,從空相的腳步聲中,已可測知他的武學門派、修為深淺。 張無忌的內功遠在空相之上,由實反虛,自真歸朴,不論舉止、眼光、腳步、語聲,處處深藏不露,張三丰反聽不出來。 他見太師父雖然紅光滿面,但鬚眉俱白,比之當年分手之時,著實已蒼老了幾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急忙轉過頭去。 空相合十說道:「小僧少林空相,參見武當前輩張真人。」張三丰合十還禮,道:「不敢,大師不必多禮,請進說話。」五個人一起進了小院。 但見板桌上一把茶壺,一隻茶杯,地下一個蒲團,壁上掛著一柄木劍,此外一無所有。 桌上地下,積滿灰塵。 空相道:「張真人,少林派慘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襲,本派自方丈空聞師兄以下,或殉寺戰死,或力屈被擒,僅小僧一人拚死逃脫。 魔教大隊人眾正向武當而來,今日中原武林存亡榮辱,全系於張真人一人之手。」說著放聲大哭。 張無忌心頭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災劫,卻也萬萬想不到竟會如此全派覆沒。 饒他張三丰百年修為,猛地里聽到這個噩耗,也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雲,不知如何竟會遭了魔教的毒手?」 空相道:「空智、空性兩位師兄率同門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結盟西征,圍攻光明頂。 留寺僧眾,日日靜候好音,這日山下報道,遠徵人眾大勝而歸。 方丈空聞師兄得訊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門,果見空智、空性兩位師兄帶領西征弟子,回進寺來,另外還押著數百名俘虜。 眾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問起得勝情由。 空智師兄唯唯否否。 空性師兄忽地叫道:『師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眾俘虜儘是敵人』方丈驚愕之間,眾俘虜抽出兵刃,突然動手。 本派人眾一來措手不及,二來多數好手西征陷敵,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後出路均已被敵人堵死,一場激斗,終於落了個一敗塗地,空性師兄當場殉難」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張三丰心下黯然,說道:「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惡計,又有誰能提防?」 只見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黃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層油布,再打開油布,赫然露出一顆首級,環眼圓睜,臉露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 張三丰和張無忌都識得空性面目,一見之下,不禁「啊」的一聲,一齊叫了出來。 空相泣道:「我捨命搶得空性師兄的法體。 張真人,你說這大仇如何得報?」說著將空性的首級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 張三丰凄然躬身,合十行禮。 張無忌想起光明頂上比武較量之際,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氣過人,實不愧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師,不意慘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離,心下甚是難過。 張三丰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說道:「空相師兄,少林武當本是一家,此仇非報不可」他剛說到這個「可」字,冷不防砰的一聲,空相雙掌一齊擊在他小腹之上。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張三丰武功之深,雖已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那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在一瞬之間,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但隨即知道不對,小腹上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金剛般若掌』,但覺空相竭盡全身之勁,將掌力不絕的催送過來,臉白如紙,嘴角卻帶獰笑。 張無忌、俞岱岩、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也都驚得呆了。 俞岱岩苦在身子殘廢,不能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 張無忌年輕識淺,在這一剎那間,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師父於掌底。 兩人只驚呼了一聲,便見張三丰左掌揮出,拍的一聲輕響,擊在空相的天靈蓋上。 這一掌其軟如綿,其堅勝鐵,空相登時腦骨粉碎,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一聲也沒哼出,便即斃命。 俞岱岩忙道:「師父,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便即住口。 只見張三丰閉目坐下,片刻之時,頭頂冒出絲絲白氣,猛地里口一張,噴出幾口鮮血。 張無忌心下大驚,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三數日即可平復,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又是狂噴而出,那麽臟腑已受重傷。 在這霎時之間,他心中遲疑難決:「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師父?還是怎地?」 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到了門外,聽他步聲急促,顯是十分慌亂,卻不敢貿然進來,也不敢出聲。 俞岱岩道:「是靈虛嗎?甚麽事?」那知客道人靈虛道:「稟報三師叔,魔教大隊到了宮外,要見祖師爺爺,口出污言穢語,說要踏平武當派」 俞岱岩喝道:「住口!」他生怕張三丰分心,激動傷勢。 張三丰緩緩睜開眼來,說道:「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來非得靜養三月,傷勢難愈。」張無忌心道:「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比我所料的更重。」只聽張三丰又道:「明教大舉上山。 唉,不知遠橋、蓮舟他們平安否?岱岩,你說該當如何?」 俞岱岩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面禦敵,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舍卻一命,和敵人敷衍周旋,讓師父避地養傷,日後再復大仇,於是朗聲道:「靈虛,你去跟那些人說,我便出來相見,讓他們在三清殿等著。」靈虛答應著去了。 張三丰和俞岱岩師徒相處日久,心意相通,聽他這麽說,已知其意,說道:「岱岩,生死勝負,無足介懷,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 我坐關十八月,得悟武學精要,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此刻便傳了你罷。」 俞岱岩一呆,心想自己殘廢已久,那還能學甚麽拳法劍術?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怎有餘暇傳習武功,只叫了聲:「師父!」便說不下去了。 張三丰淡淡一笑,說道:「我武當開派以來,行俠江湖,多行仁義之事,以大數而言,決不該自此而絕。 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 你師父年過百齡,縱使不遇強敵,又能有幾年好活?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創製這套武功出來。 遠橋、蓮舟、松溪、梨亭、聲谷都不在身邊,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何況他也不在山上。 岱岩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 武當派一日的榮辱,有何足道?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說到這裡,神采飛揚,豪氣彌增,竟似渾沒將壓境的強敵放在心上。 俞岱岩唯唯答應,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 張三丰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兩足分開平行,接著兩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環,掌與面對成陰掌,右掌翻過成陽掌,說道:「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著招式的名稱: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進步搬攔錘、如封似閉、十字手、抱虎歸山 張無忌目不轉睛的凝神觀看,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勢演得特別緩慢,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揮琵琶』之時,只見他左掌陽、右掌陰,目光凝視左手手臂,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 張無忌斗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極高,一經領會,越看越入神,但見張三丰雙手圓轉,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精微奧妙,實是開闢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 約莫一頓飯時分,張三丰使到上步高探馬,上步攬雀尾,單鞭而合太極,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雖在重傷之後,但一套拳法練完,精神反見健旺。 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說道:「這套拳術的訣竅是『虛靈頂勁、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墜肘』十六個字,純以意行,最忌用力。 形神合一,是這路拳法的要旨。」當下細細的解釋了一遍。 俞岱岩一言不發的傾聽,知道時勢緊迫,無暇發問,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他只有硬生生的記住,倘若師父有甚不測,這些口訣總是由自己傳下去,日後再由聰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 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張三丰的每一句口訣、每一記招式,都令他有初聞大道、喜不自勝之感。 張三丰見俞岱岩臉有迷惘之色,問道:「你懂了幾成?」俞岱岩道:「弟子愚魯,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張三丰道:「那也難為你了。 倘若蓮舟在此,當能懂得五成。 唉,你五師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點撥於他,當可傳我這門絕技。」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心中不禁一酸。 張三丰道:「這拳勁首要在似松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正要往下解說,只聽得前面三清殿上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張三丰老道既然縮頭不出,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燒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 咱們擒住了他,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樣。」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餘,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確亦不凡。 俞岱岩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張三丰道:「岱岩,我叮囑過你的言語,怎麽轉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豈能負重?」俞岱岩道:「是,謹奉師父教誨。」張三丰道:「你全身殘廢,敵人不會對你提防,千萬戒急戒躁。 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俞岱岩只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凌辱欺侮,總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傳藝。 張三丰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交給俞岱岩道:「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連他也投降了敵人,前來暗算於我,那麽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 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女俠贈送於我。 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 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流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說著大袖一揮,走出門去。 俞岱岩道:「抬我跟著師父。」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抬起軟椅,跟在張三丰的後面。 ※※※ 四人來到殿上,只見殿中或坐或站,黑壓壓的都是人頭,總有三、四百人之眾。 張三丰居中一站,打個問訊為禮,卻不說話。 俞岱岩大聲道:「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 各位來到武當山,不知有何見教?」 張三丰大名威震武林,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但見他身穿一襲污穢的灰佈道袍,鬚眉如銀,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無特異情狀。 張無忌看這幹人時,只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願冒充旁人。 高矮僧俗,數百人擁在殿中,一時也難以細看各人面目。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傳呼:「教主到!」殿中眾人一聽,立時肅靜無聲,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餘人也跟著快步出殿。 霎時之間,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乾乾凈凈。 只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殿外停住。 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不禁一驚,只見八個人抬著一座黃緞大轎,另有七、八人前後擁衛,停在門口,那抬轎的八個轎夫,正是綠柳庄的『神箭八雄』。 張無忌心中一動,雙手在地下抹滿灰土,跟著便胡亂塗在臉上。 明月只道他眼見大敵到來,害怕得狠了,扮成了這副模樣,一時驚惶失措,便依樣葫蘆的以灰土抹臉。 兩個小道僮登時變成了灶君菩薩一般,再也瞧不出本來面目。 轎門掀起,轎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綉著個血紅的火焰,輕搖摺扇,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敏。 張無忌心道:「原來一切都是她在搗鬼,難怪少林派一敗塗地。」 只見她走進殿中,有十餘人跟進殿來。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踏上一步,躬身說道:「啟稟教主,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丰老道,那個殘廢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岩。」 趙敏點點頭,上前幾步,收攏摺扇,向張三丰長揖到地,說道:「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今日得見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 張無忌大怒,心中罵道:「你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罷了,居然還冒用我姓名,來欺騙我太師父。」 張三丰聽到「張無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當下合十還禮,說道:「不知教主大駕光臨,未克遠迎,還請恕罪!」趙敏道:「好說,好說!」 知客道人靈虛率領火工道僮,獻上茶來。 趙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在其後,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似乎生怕不敬,冒瀆於她。 張三丰百載的修為,謙沖恬退,早已萬事不縈於懷,但師徒情深,對宋遠橋等人的生死安危,卻是十分牽挂,當即說道:「老道的幾個徒兒不自量力,曾赴貴教討教高招,迄今未歸,不知彼等下落如何,還請張教主明示。」 趙敏嘻嘻一笑,說道:「宋大俠、俞二俠、張四俠、莫七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 每個人受了點兒傷,性命卻是無礙。」張三丰道:「受了點兒傷?多半是中了點兒毒。」趙敏笑道:「張真人對武當絕學可也當真自負得緊。 你既說他們中毒,就算是中毒罷。」張三丰深知幾個徒兒儘是當世一流好手,就算眾寡不敵,總能有幾人脫身回報,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敵人無影無蹤、難以防避的毒藥。 趙敏見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認。 張三丰又問:「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趙敏嘆道:「殷六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這位俞三俠一模一樣,四肢為大力金剛指折斷。 死是死不了,要動可也動不得了!」張三丰鑒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虛,心頭一痛,哇的一聲,噴了一口鮮血出來。 趙敏背後眾人相顧色喜,知道空相偷襲得手,這位武當高人已受重傷,他們所懼者本來只張三丰一人,此時更是無所忌憚了。 趙敏說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張真人肯俯聽否?」張三丰道:「請說。」趙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 張真人若能效順,皇上立頒殊封,武當派自當大蒙榮寵,宋大俠等人人無恙,更是不在話下。」 張三丰抬頭望著屋樑,冷冷的道:「明教雖然多行不義,胡作非為,卻向來和蒙古人作對。 是幾時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聞得緊。」 趙敏道:「棄暗投明,自來識時務者為俊傑。 少林派自空聞、空智神僧以下,個個投效,盡忠朝廷。 本教也不過見大勢所趨,追隨天下賢豪之後而已,何足奇哉?」 張三丰雙目如電,直視趙敏,說道:「元人殘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為了驅逐胡虜,還我河山。 凡我黃帝子孫,無不存著個驅除韃子之心,這才是大勢所趨。 老道雖是方外出家人,卻也知大義所在。 空聞、空智乃當世神僧,豈能為勢力所屈?你這位姑娘何以說話如此顛三倒四?」 趙敏身後突然閃出一條大漢,大聲喝道:「兀那老道,言語不知輕重!武當派轉眼全滅。 你不怕死,難道這山上百餘名道人弟子,個個都不怕死嗎?」這人說話中氣充沛,身高膀闊,形相極是威武。 張三丰長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天祥的兩句詩,文天祥慷慨就義之時,張三丰年紀尚輕,對這位英雄丞相極是欽仰,後來常嘆其時武功未成,否則必當捨命去救他出難,此刻面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來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執,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後史書如何書寫!」望了俞岱岩一眼,心道:「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得能留傳後世,又何嘗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顧全身後之名?其實但教行事無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極拳劍能不能傳,武當派能不能存!」 趙敏白玉般的左手輕輕一揮,那大漢躬身退開。 她微微一笑,說道:「張真人既如此固執,暫且不必說了。 就請各位一起跟我走罷!」說著站起身來,她身後四個人身形幌動,團團將張三丰圍住。 這四人一個便是那魁梧大漢,一個鶉衣百結,一個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個虯髯碧眼,乃西域胡人。 張無忌見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飄逸,個個非同小可,心頭一驚:「這趙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許高手?」眼見張三丰若不隨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張無忌心想:「敵人甚眾,這一班人又儘是奸詐無恥、不顧信義之輩,非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可比。 我實不易保護太師父和三師伯的平安。 就算擊敗了其中數人,他們也決計不肯服輸,勢必一擁而上。 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拼,最好是能將趙姑娘擒了過來,脅迫對方。」 ※※※ 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聽得門外陰惻惻一聲長笑,一個青色人影閃進殿來,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風如電,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漢子的身後,揮掌拍出。 那大漢更不轉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拼硬功。 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頭。 那胡人閃身躲避,飛腿踢他小腹。 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著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 瞬息之間,那人連出四掌,攻擊了四名高手,雖然每一掌都沒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這四人知道遇到了勁敵,各自躍開數步,凝神接戰。 那青衣人並不理會敵人,躬身向張三丰拜了下去,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晚輩韋一笑,參見張真人!」這人正是韋一笑。 他擺脫了途中敵人的糾纏,兼程趕至。 張三丰聽他說自稱是『明教張教主座下』,還道他也是趙敏一黨,伸手擊退四人,多半另有陰謀,當下冷冷的道:「韋先生不必多禮,久仰青翼蝠王輕功絕頂,世所罕有,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 韋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來聲名不響,豈知張三丰居然也知道自己輕功了得的名頭,躬身說道:「張真人武林北斗,晚輩得蒙真人稱讚一句,當真是榮於華袞。」他轉過身來,指著趙敏道:「趙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敗壞本教聲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如此陰險毒辣?」 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本來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陰險毒辣了,你便怎樣?」 韋一笑第一句便說錯了,給她駁得無言可對,一怔之下,說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擾武當,到底是何來歷?各位倘若和少林、武當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該多管閑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喬扮本教教眾,我韋一笑可不能不理!」 張三丰原本不信百年來為朝廷死敵的明教竟會投降蒙古,聽了韋一笑這幾句話,這才明白,心想:「原來這女子是冒充的。 魔教雖然聲名不佳,遇上這等大事,畢竟毫不含糊。」 趙敏向那魁梧大漢說道:「聽他吹這等大氣!你去試試,瞧他有甚麽真才實學。」 那大漢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間的鸞帶,穩步走到大殿中間,說道:「韋蝠王,在下領教你的寒冰綿掌功夫!」韋一笑不禁一驚:「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綿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來挑戰,倒是不可輕敵。」雙掌一拍,說道:「請教閣下的萬兒?」那人道:「我們既是冒充明教而來,難道還能以真名示人?蝠王這一問,未免太笨。」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大笑起來。 韋一笑冷冷的道:「不錯,是我問得笨了。 閣下甘作朝廷鷹犬,做異族奴才,還是不說姓名的好,沒的辱沒了祖宗。」那大漢臉上一紅,怒氣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韋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宮直進,逕取要害。 韋一笑腳步錯動,早已避過,身形閃處,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綿掌,要先探一探這大漢的深淺虛實。 那大漢左臂後揮,守中含攻。 數招一過,大漢掌勢漸快,掌力凌厲。 韋一笑的內傷雖經張無忌治好,不必再像從前那樣,運功一久,便須飲熱血抑制體內陰毒,但傷癒未久,即逢強敵,又是在張三丰這等大宗師面前出手,實是絲毫不敢怠慢,當即使動寒冰綿掌功夫。 兩人掌勢漸緩,逐步到了互較內力的境地。 突然間呼的一聲,大門中擲進一團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漢撞去。 這團物事比一大袋米還大,天下居然有這等龐大的暗器,當真奇了。 那大漢左掌運勁拍出,將這團物事擊出丈許,著手之處,只覺軟綿綿地,也不知是甚麽東西。 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原來有人藏是袋中。 此人中了那大漢勁力無儔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斷之理? 那大漢一愕之下,一時手足無措。 韋一笑無聲無息的欺到身後,在他背心『大椎穴』上拍了一記『寒冰綿掌』。 那大漢驚怒交集,急轉身軀,奮力發掌往韋一笑頭頂擊落。 韋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讓。 那大漢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軟無力,這掌雖然擊在對方天靈蓋上,卻那裡有半點勁力,不過有如輕輕一抹。 韋一笑知道寒冰綿掌一經著身,對方勁力立卸,但高手對戰,竟敢任由強敵掌擊腦門,膽氣之豪,實是從所未聞,旁觀眾人無不駭然。 倘若那大漢竟有抵禦寒冰綿掌之術,勁力一時不去,這掌打在頭頂,豈不腦漿迸裂?韋一笑一生行事稀奇古怪,越是旁人不敢為、不肯為、不屑為之事,他越是幹得興高采烈。 他乘那大漢分心之際出掌偷襲,本有點不夠光明正大,可是跟著便以腦門坦然受對方一掌,卻又是光明正大過了火,實是膽大妄為、視生死如兒戲。 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個人來,只見他滿臉血紅,早在那大漢一擊之下斃命。 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們一夥,不知如何,卻被人裝在布袋中擲了進來。 那人大怒,喝道:「是誰鬼鬼祟祟」一語未畢,一隻白茫茫的袋子已兜頭罩到。 他提氣後躍,避開了這一罩,只見一個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到了。 說不得的乾坤一氣袋被張無忌在光明頂上迸破後,沒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亂做了幾隻布袋應用,畢竟不如原來那隻刀劍不破的乾坤寶袋厲害。 他輕功雖然不及韋一笑,但造詣也是極高,加之中途沒受阻撓,前腳後腳的便趕到了。 說不得也躬身向張三丰行禮,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遊行散人布袋和尚說不得,參見武當掌教祖師張真人。」張三丰還禮道:「大師遠來辛苦。」說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鷹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馬,都已上了武當。 張真人你且袖手旁觀,瞧明教上下,和這批冒名作惡的無恥之徒一較高低。」 他這番話只是虛張聲勢,明教大批人眾未能這麽快便都趕到。 但趙敏聽在耳里,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們居然來得這麽快,是誰泄漏了機密?」忍不住問道:「你們張教主呢?叫他來見我。」說著向韋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問之色,顯是問他教主到了何處。 韋一笑哈哈一笑,說道:「這會兒你不再冒充了嗎?」心下卻也在想:「教主必已到來,卻不知此刻在那裡。」 張無忌一直隱身在明月之後,知道韋一笑和說不得迄未認出自己,眼見到了兩個得力幫手,極是喜慰。 趙敏冷笑道:「一隻毒蝙蝠,一個臭和尚,成得甚麽氣候?」 一言甫畢,忽聽得東邊屋角上一人長笑問道:「說不得大師,楊左使到了沒有?」這人聲音響亮,蒼勁豪邁,正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到了。 說不得尚未回答,楊逍的笑聲已在西邊屋角響起。 只聽他笑道:「鷹王,畢竟是你老當益壯,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楊左使不必客氣,咱們二人同時到達,仍是分不了高下。 只怕你還是瞧在張教主份上,讓了我三分。」楊逍道:「當仁不讓!在下已竭盡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鷹王一步。」 他二人途中較勁,比賽腳力,殷天正內力較深,楊逍步履輕快,竟是並肩出發,平頭齊到。 長笑聲中,兩人一齊從屋角縱落。 張三丰久聞殷天正的名頭,何況他又是張翠山的岳父,楊逍在江湖上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當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張三丰恭迎殷兄、楊兄的大駕。」心中卻頗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鷹教的教主,又說甚麽『瞧在張教主份上』?」 殷楊二人躬身行禮。 殷天正道:「久仰張真人清名,無緣拜見,今日得睹芝顏,三生有幸。」張三丰道:「兩位均是一代宗師,大駕同臨,洵是盛會。」 趙敏心中越益惱怒,眼見明教的高手越來越多,張無忌雖然尚未現身,只怕說不得所言不虛,確是在暗中策劃,布置下甚麽厲害的陣勢,自己安排得妥妥貼貼的計謀,看來今日已難成功,但好容易將張三丰打得重傷,這是千載難逢、決無第二次的良機,今日若不乘此機會收拾了武當派,日後待他養好了傷,那便棘手之極了,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珠轉了兩轉,冷笑道:「江湖上傳言武當乃正大門派,豈知耳聞爭如目見?原來武當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撐腰,本門武功可說不值一哂。」 說不得道:「趙姑娘,你這可是婦人之見、小兒之識了。 張真人威震武林之時,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兒懂得甚麽?」 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視。 說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嗎?我名字叫做『說不得』,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趙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說不得叫道:「妙極,妙極!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們來比拼比拼,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勝過咱們苦練十年。」說著雙手一揮,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 旁人見他布袋一隻接一隻,取之不盡,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還有多少只布袋。 趙敏微微搖頭,道:「今日我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武當派不論那一位下場,我們都樂於奉陪。 武當派到底確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今日一戰可天下盡知。 至於明教和我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 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 張三丰聽到『張無忌那小鬼』六個字時,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怎地又是『小鬼』了?」 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你趙姑娘只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 趙敏紅暈滿臉,容顏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 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話下來,只說武當派乃欺世盜名之輩,我們大夥兒拍手便走。 便是將宋遠橋、俞蓮舟這批小子們放還給你,又有何妨?」 便在這時,鐵冠道人張中和殷野王先後趕到,不久周顛和彭瑩玉也到了山上,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 趙敏估量形勢,雙方決戰,未必能操勝算,最擔心的還是張無忌在暗中作甚麽手腳。 她眼光在明教諸人臉上掃了轉,心想:「張三丰所以成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給武林中人奉為泰山北斗,他既與朝廷為敵,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歸附。 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還能活得多少時候?今日也不須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當派聲名墮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們造訪武當,只是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滅明教,難道我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嗎?又何必在武當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張真人一人,方能品評高下勝負?這樣罷,我這裡有三個家人,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一個會得一點粗淺的內功,還有一個學過幾招三腳貓的拳腳。 阿大、阿二、阿三,你們站出來,張真人只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我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確是名下無虛。 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論,也不用我多說。」說著雙手一拍。 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 只見那阿大是個精乾枯瘦的老者,雙手捧著一柄長劍,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 這人身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旁人只要瞧他臉上神情,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 那阿二同樣的枯瘦,身材略矮,頭頂心滑油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髮,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深陷半寸。 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虯結,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他左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上生著一叢長毛。 張三丰、殷天正、楊逍等人看了這三人情狀,心下都是一驚。 周顛說道:「趙姑娘,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怎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來跟張真人開玩笑嗎?」趙敏道:「他們是武林中頂尖兒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 他們叫甚麽啊?」周顛登時語塞,隨即打個哈哈,說道:「這位是『一劍震天下』皺眉神君,這位是『丹氣霸八方』禿頭天王。 至於這一位嘛,天下無人不知,那個不曉,嘿嘿,乃是那個『神拳蓋世』大力尊者。」 趙敏聽他瞎說八道,胡謅,不禁噗哧一笑,說道:「我家裡三個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家人,甚麽神君、天王、尊者的?張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罷。」 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張真人請!」左足一蹬,喀喇一聲響,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 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稀奇,難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也被這一腳之力震得粉碎。 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傢夥!」 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低下了頭,向眾人一眼也不瞧。 這三人自進殿後,一直跟是趙敏身後,只是始終垂目低頭,神情猥瑣,誰也沒加留神,不料就這麽向前一站,登時如淵渟岳峙,儼然大宗匠的氣派,但退了回去時,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傭僕廝養的模樣。 武當派的知客道人靈虛一直在為太師父的傷勢憂心,這時忍不住喝道:「我太師父剛才受傷嘔血,你們沒瞧見嗎?你們怎麽怎麽」說到這裡,語聲中已帶哭音。 殷天正心想:「原來張真人曾受傷嘔血,卻不知為何人所傷。 他就算不傷,這麽大的年紀,怎能跟這等人比拼拳腳?瞧此人武功,純是剛猛一路,讓我來接他的。」當下朗聲說道:「張真人何等身份,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別說是張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決非庸流,但偏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趙敏道:「阿三,你最近做過甚麽事?說給他們聽聽,且看配不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她言語之中始終緊緊扣住『武當』二字。 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沒做過甚麽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個名叫空性的和尚過招,指力對指力,破了他的龍爪手,隨即割下他的首級。」 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聳動。 空性神僧在光明頂上以龍爪手與張無忌拆招,一度曾大佔上風,明教眾高手人人親睹,想不到竟命喪此人之手。 以他擊斃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已足可和張三丰一較高下。 殷天正大聲道:「好!你連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讓姓殷的來鬥上一斗,倒是一件快事。」說著搶上兩步,拉開了架子,白眉上豎,神威凜凜。 阿三道:「白眉鷹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 咱倆一鼻孔出氣,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你要打,咱們另撿日子來比過。 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試試武當派功夫的虛實。」轉頭向張三丰道:「張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場,只須說一句話便可交代,我們也不會動蠻硬逼。 武當派只須服輸,難道還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 張三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雖然身受重傷,但若施出新創太極拳中『以虛御實』的上乘武學法門,未必便輸於他,所難對付者,倒是擊敗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拼內力,這卻絲毫取巧不得,這一關決計無法過去,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只有打發了這阿三再說。 當下緩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貧道心領。 貧道近年來創了一套拳術,叫作『太極拳』,自覺和一般武學頗有不同處。 這位施主定要印證武當派功夫,殷兄若是將他打敗,諒他心有不甘。 貧道就以太極拳中的招數和他拆幾手,正好乘機將貧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 殷天正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聽他言語中對這套『太極拳』頗具自信,張三丰是何等樣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則豈能輕墮一世威名?但他適才曾重傷嘔血,只怕拳技雖精,終究內力難支,當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輩恭睹張真人神技。」 阿三見張三丰居然飄然下場,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轉念又想:「今日我便和這老道拼個兩敗俱傷,那也是聳動武林的盛舉了。」當下屏息凝神,雙目盯住在張三丰臉上,內息暗暗轉動,周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絕發出輕微的爆響之聲。 眾人又均相顧一愕,知道這是佛門正宗的最上武功,自外而內,不帶半分邪氣,乃是金剛伏魔神通。 ※※※ 張三丰見到他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驚:「此人來歷不小啊!不知我這太極拳是否對付得了?」當下雙手緩緩舉起,要讓那阿三進招。 忽然俞岱岩身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道僮來,說道:「太師父,這位施主要見識我武當派的拳技,又何必勞動太師父大駕?待弟子演幾招給他瞧瞧,也就夠了。」 這個滿臉塵垢的小道僮正是張無忌。 殷天正、楊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雖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部改變,但一聽聲音,立即認了出來。 明教群豪見教主早已在此,盡皆大喜。 張三丰和俞岱岩卻怎能想得到?張三丰一時瞧不清他的面目,見到他身上衣著,只道便是清風,說道:「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剛伏魔的外家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 你小孩兒一招之間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豈同兒戲?」 張無忌左手牽住張三丰的衣角,右手拉著他左手輕輕搖幌,說道:「太師父,你教我的太極拳法從未用過,也不知成是不成。 難得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讓弟子來試試以柔克剛、運虛御實的法門,那不是很好嗎?」說話之間,將一股極渾厚、極柔和的九陽神功,從手掌上向張三丰體內傳了過去。 張三丰於剎那之間,只覺掌心中傳來這股力道雄強無比,雖然遠不及自己內力的精純醇正,但泊泊然、綿綿然,直是無止無歇,無窮無盡,一驚之下,定睛往張無忌臉上瞧去,只見他目光中不露光華,卻隱隱然有一層溫潤晶瑩之意,顯得內功已到絕頂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師覺遠大師、大俠郭靖等寥寥數人,才有這等修為,至於當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實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 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疑端,然而這少年的內力沛然而至,顯是在助自己療傷,決無歹意,乃可斷定,於是微笑道:「我衰邁昏庸,能有甚麽好功夫教你?你要領教這位施主的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務須小心在意。」他總道這小道僮是那一派的高手少年趕來赴援,因此言語中極是謙沖客氣。 張無忌道:「太師父,你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太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的大恩。 我武當派功夫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也不致輸於西域少林的手下。 太師父儘管放心。」他這幾句話說得懇摯無比,幾句『太師父』純出自然,決計做作不來,連張三丰也是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本門弟子,暗中潛心修為,就如昔年本師覺遠大師一般?」緩緩放下張無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岩時,只見他也是一臉迷惘之色。 那阿三見張三丰居然遣這小道僮出戰,對自己之輕蔑藐視可說已到了極處,但想我一拳先將這小道僮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氣粗,再和他動手,當更有制勝的把握,當下也不多言,只說:「小孩兒,發招罷!」 張無忌道:「我新學的這套拳術,乃我太師父張真人多年心血所創,叫作『太極拳』。 晚輩初學乍練,未必即能領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內,恐怕不能將你擊倒。 但那是我學藝未精,並非這套拳術不行,這一節你須得明白。」 阿三不怒反笑,轉頭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縱聲大笑。 阿大卻已瞧出這小道僮不是易與之輩,說道:「三弟,不可輕敵。」 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張無忌胸口打到,這一招神速如電,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搶上,後發先至,撞擊張無忌面門,招數之詭異,實是罕見。 張無忌自聽張三丰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訣,黏連黏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 阿三身不由己的向前一衝,跨出兩步,方始站定。 旁觀眾人見此情景,齊聲驚噫。 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 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黏』法,雖然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 阿三給他這麽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被自己的拳力帶得斜跌兩步。 他一驚之下,怒氣填膺,快拳連攻,臂影幌動,便似有數十條手臂、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般。 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盡皆心驚:「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也喪身於他手下。」除了趙敏攜來的眾人之外,無不為張無忌擔心。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武當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丰所創太極拳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收,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瀟洒無比。 阿三隻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無可閃避,無可抵禦,只得運勁於背,硬接他這一掌,同時右拳猛揮,只盼兩人各受一招,成個兩敗俱傷之局。 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如抱太極,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旋渦,只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如轉陀螺,如旋紡錘,好容易使出『千斤墜』之力定住身形,卻已滿臉通紅,狼狽萬狀。 明教群豪大聲喝采。 楊逍叫道:「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周顛笑道:「阿三老兄,我勸你改個名兒,叫做『阿轉』!」殷野王道:「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古人不是說『三十六計,轉為上計』嗎?」說不得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那旋風嘛,原是要轉的!」 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怒吼一聲,縱身撲上,左手或拳或掌,變幻莫測,右手卻純是手指的功夫,拿抓點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筆,如點穴撅,如刀如劍,如槍如戟,攻勢凌厲之極。 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登時手忙腳亂,應付不來,突然間嗤的一聲,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開輕功,急奔躲閃避,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 阿三吆喝追趕,卻那裡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接連十餘抓,盡數落空。 張無忌一面躲閃心下轉念:「我只逃不鬥,豈不是輸了?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鬥上一斗。」一個回身,雙手擺一招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架式,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 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卻不知如何被他一帶,噗的一響,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 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卻搶先叫道:「太極拳當真了得!」 阿三又痛又怒,喝道:「這是妖法邪術,甚麽太極拳了?」刷刷刷連攻三指。 張無忌縱身避開,眼見阿三又是長臂疾伸,雙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牽一引,托的一響,阿三的兩根手指直插進了殿上一根木柱之中,深至指根。 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眾人轟笑聲中,俞岱岩厲聲喝道:「且住!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 張無忌縱身躍開一聽到『少林派金剛指力』七個字,立時想起,俞岱岩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二十年來,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 只聽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剛指力便怎樣?誰教你硬充好漢,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嗎?」 俞岱岩厲聲道:「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原來我一身殘廢,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 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說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 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乃是為了俞岱岩傷於殷素素的銀針之下、無顏以對師兄之故。 其實俞岱岩中了銀針之後,殷素素托龍門鏢局運回武當,醫治月余,自會痊癒,他四肢被人折斷,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倘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 俞岱岩既悲師弟無辜喪命,又恨自己成為廢人,滿腔怨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 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 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擊死少林寺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的傳人。 果然聽得張三丰道:「施主心腸忒也歹毒,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竟有施主這等人物。」阿三獰笑道:「苦慧是甚麽東西?」 張三丰一聽,恍然大悟。 當年俞岱岩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聽,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極,所傳弟子只精研佛學,不通武功,此刻聽了阿三這句『苦慧算甚麽東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傳人,決無辱罵先師之理,便朗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人,不但學了他的武功,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兒!那個空相甚麽的,是施主的師兄弟罷?」 阿三道:「不錯!他是我師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剛相。 張真人,我『金剛門』的般若金剛掌,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 俞岱岩厲聲道:「遠遠不如!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早已腦漿迸裂。 班門弄斧,死有餘辜!」 阿三大吼一聲,撲將上來。 張無忌一招太極拳『如封似閉』,將他擋住,說道:「阿三,拿『黑玉斷續膏』來!」說著伸出了右掌。 阿三大吃一驚:「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極,連本門尋常弟子也不知其名,這小道僮卻從何處聽來?」 他那知蝶谷醫仙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葯可醫,僅其本門秘葯『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製,卻其方不傳。 張無忌想到此節,順口說了出來,本來也只試他一試,待見他臉色陡變,即知所料無誤,朗聲說道:「拿來!」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荼毒,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 阿三適才和他交手,雖然吃了一點小虧,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他只有躲閃逃避,並無還手之力,只須留神他古怪的牽引手法,斗下去可操必勝,當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傢伙,你跪下來磕三個響頭,那就饒你,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 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黑玉斷續膏』,然而如何對付他的金剛指,一時卻無善策,乾坤大挪移之法雖可傷他,卻不能逼得他取出葯來,正自沉吟,張三丰道:「孩子,你過來!」張無忌道:「是!太師父。」走到他身前。 張三丰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 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 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味,只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稜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 張無忌武功已高,關鍵處一點便透,聽了張三丰這幾句話,登時便有領悟,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轉不斷、陰陽變化之意。 阿三冷笑道:「臨陣學武,未免遲了罷?」張無忌雙眉上揚,說道:「剛來得及,正好叫閣下試招。」說著轉過身來,右手圓轉向前,朝阿三面門揮去,正是太極拳中一招『高探馬』。 阿三右手五指併攏,成刀形斬落,張無忌『雙風貫耳』,連消帶打,雙手成圓形擊出,這一下變招,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圓轉不斷』四字的精義,隨即左圈右圈,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個個太極圓圈發出,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猶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間,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張無忌使出一招『雲手』,左手高,右手低,一個圓圈已將他手臂套住,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一聲,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 這九陽神功的剛勁好不厲害,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 以這份勁力而論,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 張無忌恨他歹毒,『雲手』使出時連綿不斷,有如白雲行空,一個圓圈未完,第二個圓圈已生,又是喀喇一響,阿三的左臂亦斷,跟著喀喀喀幾聲,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 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從未下過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斷續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聲悶哼,已然摔倒。 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將他抱起退開。 旁觀眾人見到張無忌如此神功,盡皆駭然,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采。 ※※※ 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右掌疾向張無忌胸口劈來,掌尖未至,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當下一招『斜飛式』,將他掌力引偏。 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內力雄渾無比。 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武功輕捷不及,卻是遠為沉穩,當下運起太極拳中粘、引、擠、按等招式,想將他身子帶歪,不料這人內力太強,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 張無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拼比拼,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功厲害,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見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蠻打,絲毫沒取巧的餘地,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子都幌了一幌。 張三丰「噫」的一聲,心中叫道:「不好!這等蠻打,力強者勝,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 這禿頭老者內力渾厚,武林中甚是罕見,只怕這一掌之下,小孩兒便受重傷。」便在此時,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聲,那阿二身子一幌,退了一步,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閑的站在當地。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可說難分高下。 但西域『金剛門』的創派祖師火工頭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 拳腳兵刃固可偷學,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便是眼睜睜的瞧著旁人打坐靜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周天如何搬運?因此外功可偷學,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 『金剛門』外功極強,不輸於少林正宗,內功卻遠不及了,這阿二是『金剛門』中的異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內,居然另闢蹊徑,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造詣早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祖師火工頭陀,可說乃是天授。 在他雙掌之下,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時蠻打硬拚,卻被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驚又怒,深深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同時向張無忌劈去。 張無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原來這時殷梨亭已在楊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抬著,到了武當山上。 張無忌一聲喝處,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大響,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雙目鼓起,胸口氣血翻湧。 張無忌叫道:「殷六叔,圍攻你的眾人之中,可有這禿頭在內嗎?」殷梨亭道:「不錯!此人正是首惡。」 只聽那禿頭阿二周身骨節劈劈拍拍的發出響聲,正自運勁。 俞岱岩知道這阿二內力強猛,這一運功勁,掌力非同小可,實是難擋,叫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意思是叫張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 張無忌應道:「是!」踏上一步,卻不出擊。 阿二雙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 張無忌吸了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雙掌揮出,一拒一迎,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回去。 這兩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聲,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喀喇喇一聲響,撞破牆壁,沖了出去。 眾人駭然失色之際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 此人矮矮胖胖,圓如石鼓,模樣甚是可笑,身法卻極靈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 那禿頭阿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 顏垣放下阿二,向張無忌一躬身,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倏來倏去,便如是一頭肥肥胖胖的土鼠。 趙敏見這小道僮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見顏垣向他行禮,妙目流盼,立時認出,暗罵自己:「該死,該死!我先入為主,一心以為小鬼在外布置,沒想到他竟假裝道僮,在此搗鬼,壞我大事。」當下細聲細氣的道:「張教主,怎地如此沒出息,假扮起小道僮來?滿口太師父長、太師父短,也不害羞。」 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便朗聲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師父』卻叫甚麽?有甚麽害羞不害羞?」說著轉身向張三丰跪倒磕頭,說道:「孩兒張無忌,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 事出倉卒,未及稟明,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 張三丰和俞岱岩驚喜交集,說甚麽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 張三丰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說道:「好孩子,你沒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張無忌武功卓絕,猶在其次,張三丰最歡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卻原來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喜從天降,心花怒放,轉頭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這麽個好外孫。」殷天正笑道:「張真人,恭喜你教出來這麽一位好徒孫。」 趙敏罵道:「甚麽好外孫、好徒孫!兩個老不死,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 阿大,你去試試他的劍法。」 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是!」刷的一聲,拔出倚天劍來,各人眼前青光閃閃,隱隱只覺寒氣侵人,端的是口好劍。 張無忌道:「此劍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趙敏啐道:「小鬼,你懂得甚麽?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此刻物歸原主,倚天劍跟峨嵋派有甚麽干係?」 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歷,給她反口一問,竟是答不上來,當下岔開話題,說道:「趙姑娘,請你取『黑玉斷續膏』給我,治好了我三師伯、六師叔的斷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趙敏道:「哼!既往不咎?說來倒容易。 你可知少林派空聞、空智,武當派的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此刻都在何處?」張無忌搖頭道:「我不知道。 還請姑娘見示。」 趙敏冷笑道:「我干麽要跟你說?不將你碎屍萬段,難抵當日綠柳庄鐵牢中,對我輕薄羞辱之罪!」說到『輕薄羞辱』四字,想起當日情景,不由得滿臉飛紅,又惱又羞。 張無忌聽到她說及『輕薄羞辱』四字,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腳底,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不過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從權,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少女,那可糟了,眼下無可辯白,只得說道:「趙姑娘,這『黑玉斷續膏』你到底給是不給?」 趙敏俏目一轉,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只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那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 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件。」張無忌道:「那怎麽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你先說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麽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介面,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下來!」 阿大應道:「是!」一振倚天劍,走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 周顛心中已別了很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斬下自己的雙臂。」阿大滿臉愁容,苦口滿面的道:「那也說得有理。」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大聲道:「那你快斬啊。」阿大道:「也不必忙。」 張無忌暗暗發愁,這口倚天劍鋒銳無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斷,唯一對策,只有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然而伸手到這等鋒利的寶劍之旁,只要對方的劍招稍奇,變化略有不測,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不論那一處給劍鋒一帶,立時削斷,如何對敵,倒是頗費躊躇。 忽聽張三丰道:「無忌,我創的太極拳,你已學會了,另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可以用來跟這位施主過過招。」張無忌喜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向阿大道:「這位前輩,我劍術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點一番,再來跟你過招。」 那阿大對張無忌原本暗自忌憚,自己雖有寶劍在手,佔了便宜,究屬勝負難知,聽說他要新學劍招,那是再好不過,心想新學的劍招儘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 劍術之道,講究輕翔靈動,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熟極而流。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學招罷,我在這裡等你。 學兩個時辰夠了嗎?」 張三丰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這兒教,無忌在這兒學,即炒即賣,新鮮熱辣。 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 他此言一出,除了張無忌外,人人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當派的太極劍法再奧妙神奇,但在這裡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甚麽秘奧可言? 阿大道:「那也好。 我在殿外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占這個便宜,以傭僕身份,卻行武林宗師之事。 張三丰道:「那也不必。 我這套劍法初創,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閣下是劍術名家,正要請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 這時楊逍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朗聲道:「閣下原來是『八臂神劍』方長老,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何以甘為旁人傭僕?」明教群豪一聽,都吃了一驚。 周顛道:「你不是死了嗎?怎麽又活轉了,這這怎麽可以?」 那阿大悠悠嘆了口氣,低頭說道:「老朽百死餘生,過去的事說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幫的長老了。」老一輩的人都知八臂神劍方東白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劍術之精,名動江湖,只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這個外號。 十多年前聽說他身染重病身亡,當時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世。 張三丰道:「老道這路太極劍法能得八臂神劍指點幾招,榮寵無量。 無忌,你有佩劍嗎?」小昭上前幾步,呈上張無忌從趙敏處取來的那柄木製假倚天劍。 張三丰接在手裡,笑道:「是木劍?老道這不是用來畫符捏訣、作法驅邪嗎?」當下站起身來,左手持劍,右手捏個劍訣,雙手成環,緩緩抬起,這起手式一展,跟著三環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攔掃、右攔掃一招招的演將下來,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針』,雙手同時畫圓,復成第五十四式『持劍歸原』。 張無忌不記招式,只是細看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 張三丰一路劍法使完,竟無一人喝采,各人盡皆詫異:「這等慢吞吞、軟綿綿的劍法如何能用來對敵過招?」轉念又想:「料來張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數,好讓他瞧得明白。」 只聽張三丰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丰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丰道:「好,那也難為了你。 你自己去想想罷。」張無忌低頭默想。 過了一會,張三丰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大半。」 周顛失聲叫道:「糟糕!越來越忘記得多了。 張真人,你這路劍法很是深奧,看一遍怎能記得?請你再使一遍給我們教主瞧瞧罷。」 張三丰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劍出招,演將起來。 眾人只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 周顛叫道:「糟糕,糟糕!這可更加叫人胡塗啦。」張三丰畫劍成圈,問道:「孩兒,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丰點點頭,收劍歸座。 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一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凈凈的了。」張三丰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你這就請八臂神劍指教罷!」說著將手中木劍遞了給他。 張無忌躬身接過,轉身向方東白道:「方前輩請。」周顛抓耳搔頭,滿心擔憂。 方東白猱身進劍,說道:「有僭了!」一劍刺到,青光閃處,發出嗤嗤聲響,內力之強,實不下於那個禿頭阿二。 眾人凜然而驚,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說是砍金斷玉的倚天寶劍,便是一根廢銅爛鐵,在這等內力運使之下也必威不可當,『神劍』兩字,果然名不虛傳。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在倚天劍的劍脊之上,勁力傳出,倚天劍登時一沉。 方東白贊道:「好劍法!」抖腕翻劍,劍尖向他左脅刺到。 張無忌回劍圈轉,拍的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飛身而起。 方東白手中的倚天寶劍這麽一震,不住顫動,發出嗡嗡之聲,良久不絕。 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 要知張三丰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 倘若尚有一兩招忘得不乾凈,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 這意思楊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隱約懂得,周顛卻終於遜了一籌,這才空自憂急半天。 這時只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方東白劍招凌厲狠辣,以極渾厚內力,使極鋒銳利劍,出極精妙招數,青光蕩漾,劍氣瀰漫,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發出蝕骨寒氣。 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中,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 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方東白越斗越是害怕,激斗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遇之事。 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 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奇幻無方,旁觀眾人只瞧得眼都花了。 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丰外,沒一個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 這路太極劍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說招數,可說只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 猛聽得方東白朗聲長嘯,鬚眉皆豎,倚天劍中宮疾進,那是竭盡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擲,乾坤一擊! 張無忌見來勢猛惡,回劍擋格,方東白手腕微轉,倚天劍側了過來,擦的一聲輕響,木劍的劍頭已削斷六寸,倚天劍不受絲毫阻撓,直刺到張無忌胸口而來。 張無忌一驚,左手翻轉,本來捏著劍訣的食中兩指一張,已夾住倚天劍的劍身,右手半截劍向他右臂斫落。 劍雖木製,但在他九陽神功運使之下無殊鋼刃。 方東白右手運力回奪,倚天劍被對方兩根手指夾住了,猶如鐵鑄,竟是不動分毫,當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鬆劍,向後躍開,再無他途可循。 只聽張無忌喝道:「快撒手!」方東白一咬牙,竟不鬆手,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拍的一聲響,他一條手臂已被木劍打落,便和以利劍削斷一般無異。 方東白不肯鬆手,原已存了舍臂護劍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斷臂落地,已搶著抓住,斷臂雖已離身,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著倚天劍。 張無忌見他如此勇悍,既感驚懼,且復歉仄,竟沒再去跟他爭劍。 方東白走到趙敏身前,躬身說道:「主人,小人無能,甘領罪責。」 趙敏對他全不理睬,說道:「今日瞧在明教張教主的臉上,放過了武當派。」左手一揮,道:「走罷!」她手下部屬抱起方東白、禿頭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 張無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斷續膏,休想走下武當山。」縱身而上,伸手往趙敏肩頭抓去。 手掌離她肩頭尚有尺許,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襲到,事先竟沒半點朕兆,張無忌一驚之下,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擊來的一掌,四掌同時相碰,只覺來勁奇強,掌力中竟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 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掌力。 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左脅右脅之上同時被兩敵拍上一掌。 張無忌一聲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身形高瘦的老者。 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拼,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身上。 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 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一笑騰騰退出數步,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 兩個老者身子都幌了一幌,右邊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敏走了。

第二五回 舉火燎天何煌煌

眾人擔心張無忌受傷,顧不得追趕,紛紛圍攏。 張無忌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擺了一下,意示並不妨事,體內九陽神功發動,將玄冥神掌的陰寒之氣逼了出來,頭頂便如蒸籠一般不絕有絲絲白氣冒出。 他解開上衣,兩脅各有一個深深的黑色手掌印。 在九陽神功運轉之下,兩個掌印自黑轉紫,自紫而灰,終於消失不見。 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昔日數年不能驅退的玄冥掌毒,此時頃刻間便消除凈盡。 他站起身來,說道:「這一下雖然兇險,可是終究讓咱們認出了對頭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楊逍、韋一笑對掌之時,已先受到張無忌九陽神功的衝擊,掌力中陰毒已不到平時二成,但楊韋二人兀自打坐運氣,過了半天才驅盡陰毒。 張無忌關心太師父傷勢,張三丰道:「火工頭陀內功不行,外功雖然剛猛,可還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傷不礙事。」 這時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進來稟報,來犯敵人已掃數下山。 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請明教諸人。 筵席之上,張無忌才向張三丰及俞岱岩稟告別來情由。 眾人盡皆驚嘆。 張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這三清殿上,我和這老人對過一掌,只是當年他假扮蒙古軍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那一老。 說來慚愧,直到今日,咱們還是摸不清對頭的底細。」楊逍道:「那姓趙的少女不知是甚麽來歷,連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驅使。」 眾人紛紛猜測,難有定論。 張無忌道:「眼下有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膏,好治療俞三伯和殷六叔的傷。 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們的下落。 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 俞岱岩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葯,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們要緊。」 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蹤敵人。 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峨嵋、華山、崑侖、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處,和各派聯絡,打探消息。 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天鷹旗下教眾。 鐵冠道長、周先生、彭大師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 他在席上隨口吩咐。 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 張三丰初時還疑心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凜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太極劍,只不過是內功底子好、悟性強,雖屬難能,還不算是如何可貴。 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鷹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 嘿,翠山有後,翠山有後。」想到這裡,忍不住捋須微笑。 張無忌和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辭別張三丰,下山去探聽趙敏的行蹤。 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別。 楊不悔卻依依不捨的跟著父親,又送出里許。 楊逍道:「不悔,你回去罷,好好照看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楊逍和韋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步,遠遠的去了。 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這裡來。」牽著他的手,到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張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相識,交情非比尋常,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 此刻不知有何話說?」只見她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托你照顧我,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楊不悔道:「你萬里迢迢的,將我從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裡,這中間出生入死,經盡千辛萬苦。 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記在心裡,從來沒跟你提過一句。」 張無忌道:「那有甚麽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沒有這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了。」 楊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 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對他說。 你是我們教主,但在我心裡,我仍是當你親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歸來,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我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你不怪我罷?」張無忌道:「不怪!當然不怪。」 楊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兇,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眼。 可是我媽媽死得這麽慘,對於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 後來見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張無忌微笑道:「小昭這小丫頭很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她不是壞人。」 其時紅日西斜,秋風拂面,微有涼意。 楊不悔臉上柔情無限,眼波盈盈,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不是對不起殷殷六叔?」張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那也不用說了。」楊不悔道:「不,在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連我都十七歲了。 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 這次他身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叫我:『曉芙!曉芙!』他說:『曉芙!你別離開我。 我手足都斷了,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 』」她說到這裡,淚水盈眶,甚是激動。 張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塗中的言語,作不得准。」 楊不悔道:「不是的。 你不明白,我可知道。 他後來清醒了,瞧著我的時候,眼光和神氣一模一樣,仍是在求我別離開他,只是不說出口來而已。」 張無忌嘆了口氣,深知這位六叔武功雖強,性情卻極軟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場,紀曉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安,說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 楊不悔道:「殷六叔這麽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 無忌哥哥,我已親口答應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癒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他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裡,眼淚流了下來,可是臉上神采飛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 張無忌吃了一驚,那料到她竟會對殷梨亭付託終身,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楊不悔道:「我已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 他要是一生一世動彈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邊,侍奉他飲食,跟他說笑話兒解悶。」 張無忌道:「可是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 不但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麽怔怔的瞧著我,我比甚麽都喜歡。 無忌哥哥,我小時候甚麽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 那時候咱們沒錢買不起,你半夜裡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麽?」 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接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捨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裡走路,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甚麽似的,哭著不肯停。 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 你雖然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 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張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麽,我可不記得了。」 楊不悔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 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你待我這麽好,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 然而我總當你是我的親哥哥一樣,我心底里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的喜歡。 他年紀大了我一倍還多,又是我的長輩,多半人家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對頭,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裡,再也不敢向張無忌多望一眼,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甚麽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 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說:「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當山來。 楊逍道:「這趙姑娘前後擁衛,不會單身而行,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 咱們分從東西南北四方搜尋,明日正午在谷城會齊。 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谷城在武當山之東,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極是厲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 ※※※ 向西都是山路,張無忌展開輕功,行走迅速,只一個多時辰,已到了十偃鎮。 在鎮上麵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 那店伴道:「有啊!還有三個重病之人,睡在軟兜里抬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張無忌大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泄漏了自己行藏。 當下行到僻靜之處,睡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才向黃龍鎮來。 到了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後,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卻燈燭輝煌。 他縱身上了屋頂,幾個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凝目前望,只見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後人影綽綽,守衛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之中?她相貌說話和漢人無異,行事驕橫豪奢,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其時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那也不足為異。 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篷,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聲。 他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屋裡張去。 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對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他低聲哼唧,顯是傷處十分痛楚,雙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 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 此刻不搶,更待何時?」打開窗子,縱身而進,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揮拳打來。 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回頭一看,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被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想是在給三人針灸治痛。 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幾塊艾絨。 張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甚是刺鼻。 阿三叫道:「來人哪,搶葯」張無忌運指如風,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 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誘自己上當,當下在阿三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在繃帶之中,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 外面守護之人聽得聲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 張無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 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將阿三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颳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老趕到那可大大不妙,當即將黑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提起那個醫生,向窗外擲了出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 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 他左手牽,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混亂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 一路上好不歡喜,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敏的真相,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可比甚麽都強。 此時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逕回武當,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楊逍等回山。 張三丰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 張無忌細看從阿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 那黑瓶乃是一塊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個瓶子,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 當下更無懷疑,命人將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兩床並列放好。 楊不悔跟了進來。 她不敢和張無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容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沖家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麽要緊。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癒合,此刻醫治,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再加接續,望你忍得一時之痛。」 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望,二十年來,早已甚麽都不在乎了,只想:「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過,否則他必定終身不安。 我一時之痛,又算得甚麽?」當下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膽干去便是。」 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十指運勁,喀喀喀聲響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 俞岱岩雖然穴道被點,仍是痛得醒了過來。 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加折斷,立即拼到準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夾上木板,然後再施金針減痛。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 治完殷梨亭後,張無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 當日下午,張無忌用過午膳,正在雲房中小睡,以蘇一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口,便即醒轉。 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甚麽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 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只見殷梨亭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 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不知如何是好。 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 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是驚異,在殷梨亭「承泣」「太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將他救醒過來,問俞岱岩道:「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麽?」俞岱岩道:「斷骨處疼痛,那也罷了,只覺得五臟六腑中到處麻癢難當好像,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岩所說,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忙問殷梨亭道:「六叔,你覺得怎樣?」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鮮艷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來轉去真是好看你瞧,你瞧」 張無忌「啊喲」一聲大叫,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一時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毒經」中的一段話:「七蟲七花膏,以毒蟲七種、毒花七種,搗爛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臟麻癢,如七蟲咬嚙,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飛散。 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依人而異,南北不同,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 須施毒者自解。」 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敏的惡當,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舍卻兩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這等毒辣心腸,當真是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動如風,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用燒酒洗凈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 楊不悔見他臉色鄭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顧不得嫌忌,幫著用酒洗滌殷梨亭四肢。 但見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猶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驚懼,又是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 楊不悔大驚,只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張無忌嗚咽道:「是我殺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這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那七種毒蟲,那七種毒花?化解此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間,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心情,大錯已然鑄成,除了自刎以謝之外,確是再無別的道路。 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無藥可救了麽?連勉強一試也不成麽?」張無忌搖了搖頭。 楊不悔應道:「嗷!」神色泰然,並不如何驚慌。 張無忌心中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那麽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人,而是三個。」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教主,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張無忌,道:「公子,你去還了給趙姑娘。」張無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 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當下一手杖劍,一手持花,走到觀門之外。 只見趙敏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艷麗不可方物。 她身後十多丈處站著玄冥二老。 兩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 張無忌身形閃動,欺到趙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雙手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趙敏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麽?我上門來看你,這般凶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張無忌道:「我要解藥!你不給,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 趙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麽?你死你的,關我甚麽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給你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 趙敏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覺到他掌心中有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裡拿著甚麽?」張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一抬,已將珠花插在她的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閃電。 趙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甚麽不要?」張無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東西。」趙敏道:「你不要我的東西?這句話是真是假?為甚麽你一開口就向我討解藥?」 張無忌每次跟她鬥口,總是落於下風,一時語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幾乎便要流下淚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敏的種種惡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這時楊逍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敏已被張無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無恐。 各人便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趙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動天下,怎地遇上了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 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掌玄冥神掌,我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 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 你到底放不放手?」 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只要她腳步一動,立時便又可抓住她,於是放開了她手腕。 趙敏伸手摸了摸鬢邊的珠花,嫣然一笑,說道:「怎麽你自己倒像沒受甚麽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必便傷得了人。」 趙敏道:「那麽大力金剛指呢?七蟲七花膏呢?」這兩句話便似兩個大鐵鎚,重重鎚在張無忌胸口。 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蟲七花膏。」 趙敏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給你。 你要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給你。 只是你須得答應我做三件事。 那我便心甘情願的奉上。 倘若你用強威逼,那麽你殺我容易,要得解藥,卻是難上加難。 你再對我濫施惡刑,我給你的也只是假藥、毒藥。」 張無忌大喜,正自淚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顏開,忙道:「那三件事?快說,快說。」 趙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說過,我一時想不起來,甚麽時候想到了,隨時會跟你說,只須你金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 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會叫你去做違背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 自然也不會叫你去做豬做狗。」 張無忌尋思:「只要不背俠義之道,那麽不論多大的難題,我也當竭力以赴。」當下慨然道:「趙姑娘,倘若你惠賜靈藥,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敢辭。 赴湯蹈火,唯君所使。」 趙敏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 我給解藥於你。 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後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須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 趙敏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罷?」張無忌生怕她不給解藥,不敢拂逆其意,將珠花接了過來。 趙敏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是。」 趙敏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長袖一拂,轉身便去。 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 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趙敏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後閃出一條漢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鐵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將箭射了過來。 張無忌左手一抄,將箭接在手中,只見那箭並無箭鏃,箭桿上卻綁著一封信。 張無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張教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幾行簪花小楷,文曰: 「金盒夾層,靈膏久藏。 珠花中空,內有藥方。 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憂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賜之婢僕,委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 張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轉,果有一顆能夠轉動,於是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干中空,藏著一卷白色之物。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針刺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捲物事挑了出來,乃是一張薄紙,上面寫著七蟲為那七種毒蟲,七花是那七種毒花,中毒後如何解救,一一書明。 其實他只須得知七蟲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不須旁人指點。 他看解法全無錯誤,心知並非趙敏弄鬼,大喜之下,奔進內院,依法配藥救治。 果然只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便大為減輕,體內麻癢漸止,眼前彩暈消失。 他再去取出趙敏盛珠花送他的那隻金盒,仔細察看,終於發見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芳清涼。 這一次他不敢再魯莽了,找了一隻狗來,折斷了它一條後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絕無中毒象徵,傷處更是大見好轉。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於是張無忌將真正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塗。 這一次全無意外。 那黑玉斷續膏果然功效如神,兩個多月後,殷梨亭雙手已能活動,看來日後不但手足可行動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損。 只是俞岱岩殘廢已久,要盡復舊觀,勢所難能,但瞧他傷勢復元的情勢,半載之後,當可在腋下撐兩根拐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然仍是殘廢,卻不復是絲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 ※※※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麽一耽擱,派出去的五行旗人眾先後回山,帶回來的訊息令人大為驚訝。 峨嵋、華山、崆峒、崑侖各派遠征光明頂的人眾,竟無一個迴轉本派,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域的眾高手一鼓聚殲,然後再分頭攻滅各派。 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 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張三丰所付的武當派信符,又不泄漏自己身份,否則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 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眾幫會、以及鏢行、山寨、船幫、碼頭等等,無不嚴密戒備,生怕明教大舉來襲。 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當,報稱天鷹旗已改編完竣,盡數隸屬明教。 又說東南群雄並起,反元義師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亂。 其時元軍仍是極強,且起事者各自為戰,互相併無呼應聯絡,都是不旋踵即被撲滅。 當日晚間,張三丰在後殿擺設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風。 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舉義失敗的情由,每一處起義,明教和天鷹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被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極眾。 群豪聽了,盡皆扼腕慨嘆。 楊逍道:「天下百姓苦難方深,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子、還我河山的良機。 昔年陽教主在世,日夜以興復為念,只是本教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和中原武林諸派怨仇相纏,難以攜手抗敵。 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怨仇漸解,咱們正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似乎不錯。 可惜都是廢話,近乎放屁一類。」楊逍聽了也不生氣,說道:「還須請周兄指教。」 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們明教殺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甚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云云,說來好聽,卻又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然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證。」周顛笑道:「倘若的確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沖他們,張真人還不是給蒙在鼓裡,如何作得准?」鐵冠道人喝道:「周顛,在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說八道!」周顛伸了伸舌頭,卻不言語。 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 依貧僧之見,咱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 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就容易得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麽樣?你何不早說?」 周顛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說道:「只須教主去問一聲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 我說哪,這些人不是給趙姑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分頭下山探聽趙敏的來歷和蹤跡,但自那日觀前現身、和張無忌擊掌為誓之後,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人眾,也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迹。 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和朝廷有關,但除此之外,再也尋不著甚麽線索了。 此時聽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的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 周顛笑道:「你們當然尋不著。 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著。 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此罷了不成?嘿,嘿!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 張無忌嘆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儘力辦了,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掛在心上,不知她會出甚麽古怪花樣。 彭大師適才建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 在武當山上空等,終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處聚會最好?」 張無忌略一沉吟,說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兩位人物的恩情。 一是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於金花婆婆之手。 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 我想,本教這次大會,便在淮北蝴蝶谷中舉行。」 周顛拍手道:「甚好,甚好!這個『見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鬥口,人倒也不算壞,只是有些陰陽怪氣,與楊左使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見死不救,自己死時也無人救他,正是報應。 我周顛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幾個響頭。」 當下群豪各無異議,言明三個多月後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領,齊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會。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掌職信使,分頭自武當山出發,傳下教主號令:諸路教眾,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於當地主理教務外,概於八月中秋前趕到淮北蝴蝶谷,參見新教主。 ※※※ 其時距中秋日子尚遠,張無忌見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傷勢有甚反覆,以致功虧一簣,因此暫留武當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時則向張三丰請教太極拳劍的武學。 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諸人,仍是各處遊行,探聽趙敏一干人的下落。 楊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當,但為紀曉芙之事,對殷梨亭深感慚愧,平日閉門讀書,輕易不離室門一步。 如此過了兩月有餘,這日午後,張無忌來到楊逍房中,商量來日蝴蝶谷大會,有那幾件大事要向教眾交代。 他以年輕識淺,忽當重任,常自有戰戰兢兢之意,唯懼不克負荷,誤了大事,楊逍深通教務,因此張無忌要他留在身邊,隨時諮詢。 兩人談了一會,張無忌順手取過楊逍案頭的書來,見封面寫著「明教流傳中土記」七個字的題籤,下面注著「弟子光明左使楊逍恭撰」一行小字。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棟樑。」楊逍謝道:「多謝教主嘉獎。」 張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徵博引。 書中載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於唐武后延載元年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人始習此教經典。 唐大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長安洛陽建明教寺院「大雲光明寺」。 此後太原、荊州、揚州、洪州、越州等重鎮,均建有大雲光明寺。 至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徒,明教勢力大衰。 自此之後,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歷朝均受官府摧殘。 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於摩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 張無忌讀到此處,不禁長嘆,說道:「楊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惡行善,和釋道並無大異,何以自唐代以來,歷朝均受慘酷屠戮?」楊逍道:「釋家雖說普渡眾生,但僧眾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務。 道家亦然。 本教則聚集鄉民,不論是誰有甚危難困苦,諸教眾一齊出力相助。 官府欺壓良民,甚麽時候能少了?甚麽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壓,本教勢必和官府相抗。」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壓良民,土豪惡霸不敢橫行不法,到那時候,本教方能真正的興旺。」楊逍拍案而起,大聲道:「教主之言,正說出了本教教旨的關鍵所在。」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當真能有這麽一日麽?」 楊逍沉吟半晌,說道:「但盼真能有這麽一天。 宋朝本教方臘方教主起事,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壓良民。」他翻開那本書來,指到明教教主方臘在浙東起事、震動天下的記載。 張無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說道:「大丈夫固當如是。 雖然方教主殉難身死,卻終是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兩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熱如沸。 楊逍又道:「本教歷代均遭嚴禁,但始終屹立不倒。 南宋紹興四年,有個官員叫做王居正,對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說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觀。」說著翻到書中一處,抄錄著王居正那道奏章。 張無忌看那奏章中寫道:「伏見兩浙州縣有吃菜事魔之俗。 方臘以前,法禁尚寬,而事魔之俗猶未至於甚熾。 方臘之後,法禁愈嚴,而事魔愈不可勝禁。 臣聞事魔者,每鄉每村有一、二桀黠,謂之魔頭,盡錄其鄉村姓氏名字,相與詛盟為魔之黨。 凡事魔者不肉食。 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出力以相賑恤。 蓋不肉食則費省,費省故易足。 同黨則相親,相親則相恤而事易濟」張無忌讀到這裡,說道:「那王居正雖然仇視本教,卻也知本教教眾節儉樸實,相親相愛。」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為此先王導其民使相親相友相助之意。 而甘淡薄,教節儉,有古淳樸之風。 今民之師帥,既不能以是為政,乃為魔頭者竊取以瞽惑其黨,使皆歸德於其魔,於是從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說。 民愚無知,謂吾從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濟也,故以魔頭之說為皆可信,而爭趨歸之。 此所以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他讀到這裡,轉頭向楊逍道:「楊左使,『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這句話,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證。 這部書可否借我一閱,也好讓我多知本教往聖先賢的業績遺訓?」 楊逍道:「正要請教主指教。」 張無忌將書收起,說道:「俞三伯和殷六叔傷勢大好了,我們明日便起途蝴蝶谷去。 我另有一事要和楊左使相商,那是關於不悔妹子的。」 楊逍只道他要開口求婚,心下甚喜,說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賜,屬下父女感恩圖報,非只一日。 教主但有所命,無不樂從。」 張無忌於是將楊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說了。 楊逍一聽之下,錯愕萬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 只是他二人年紀懸殊,輩份又異,這個這個」說了兩次「這個」,卻接不下去了。 張無忌道:「殷六叔還不到四十歲,方當壯盛。 不悔妹子叫他一聲叔叔,也不是真有甚麽血緣之親,師門之誼。 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這頭姻緣,上代的仇嫌盡數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殷梨亭總抱愧於心,暗想不悔既然傾心於他,結成了姻親,便贖了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於是長揖說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見關懷。 屬下先此謝過。」 當晚張無忌傳出喜訊,群豪紛紛向殷梨亭道喜。 楊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來。 張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時,起初也頗驚奇,但隨即便為殷梨亭喜歡。 說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師哥他們回山,眾兄弟完聚,那時再辦喜事不遲。」 次日張無忌偕同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小昭等人,辭別張三丰師徒,首途前往淮北。 楊不悔留在武當山服侍殷梨亭。 當時男女之防雖嚴,但他們武林中人,也不去理會這些小節。 明教一行人曉行夜宿,向東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見田地荒蕪,民有飢色。 沿海諸省本為殷實富庶之區,但眼前餓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極處。 群豪慨嘆百姓慘遭劫難。 卻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長,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機。 這一日來到界牌集,離蝴蝶谷已然不遠,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喊殺之聲大震,兩支人馬正在交兵。 群豪縱馬上前,穿過一座森林,只見千餘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進攻一座山寨。 寨上飄出一面繪著紅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幟。 寨中人數不多,似有不支之勢,但兀自健斗不屈。 蒙古兵矢發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賊,快快投降!」 周顛道:「教主,咱們上嗎?」張無忌道:「好!先去殺了帶兵的軍官。」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五人應命而出,沖入敵陣,長劍揮動,兩名元兵的百夫長首先落馬,跟著統兵的千夫長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 元兵群龍無首,登時大亂。 山寨中人見來了外援,大聲歡呼。 寨門開處,一條黑衣大漢手挺長矛,當先衝出,元兵當者辟易,無人敢攖其鋒。 只見那大漢長矛一閃,便有一名元軍被刺,倒撞下馬。 眾元兵驚呼連連,四下奔逃。 楊逍等見這大漢威風凜凜,有若天神,無不讚歎:「好一位英雄將軍。」此時張無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漢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劇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見。 明教人眾前後夾攻,元軍死傷了五、六百人,餘下的不敢戀戰,分頭落荒而走。 常遇春橫矛大笑,叫道:「是那一路的兄弟前來相助?常某感激不盡。」 張無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縱身而前,緊緊握住了他手。 常遇春躬身下拜,說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屬下,真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來常遇春歸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該管,張無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聞蒼松示知。 這些日子來他率領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張無忌到來,不料元軍卻來攻打。 常遇春見己寡敵眾,本擬故意示弱,將元軍誘入寨中,一鼓而殲,但張無忌等突然趕到應援,他便乘勢開寨殺出。 他在明教中職位不高,當下向楊逍、殷天正等一一參見。 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結義兄弟,都不敢以長上自居,執手問好,相待盡禮。 常遇春邀請群豪入寨,殺生宰羊,大擺酒筵,說起別來情由。 這幾年來淮南淮北水旱相繼,百姓苦不堪言。 常遇春無以為生,便嘯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勾當,倒也逍遙快活,山寨中糧食金銀多了,便去賑濟貧民。 元軍幾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眾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齊北行,料得元軍新敗,兩三月內決計不敢再來。 ※※※ 數日後到了蝴蝶谷外。 先到的教眾得知教主駕到,列成長隊,迎出谷來。 其時巨木旗下執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許多茅舍木屋,以供與會的各路教眾居住。 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等均已先此到達,報稱並未探查到那趙姑娘的訊息。 張無忌接見諸路教眾後,備了祭品,分別到胡青牛夫婦及紀曉芙墓前致祭,想起當日離谷時何等凄惶狼狽,今日歸來卻是雲荼燦爛,風光無限,真是恍若隔世。 再過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築了高壇,壇前燒起熊熊大火。 張無忌登壇宣示和中原諸門派盡釋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頒下教規,重申行善去惡、除暴安良的教旨。 教眾一齊凜遵,各人身前點起香束,立誓對教主令旨,決不敢違。 是日壇前火光燭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遠邁前代。 年老的教眾眼見這片興旺氣象,想起十餘年來本教四分五裂、幾致覆滅的情景,忍不住喜極而泣。 午後屬下教眾報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達諸人求見。」張無忌大喜,親自迎出門去。 朱元璋、徐達率同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見到張無忌出來,一齊躬身行禮,說道:「參見教主!」張無忌時常念著那日徐達救命之恩,見到眾人,喜之不盡,當即還禮,左手攜著朱元璋,右手攜著徐達,同進室內,命眾人坐下。 眾人告了罪,才行就坐。 這時朱元璋已然還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說道:「屬下等奉教主旨令,趕來蝴蝶谷,本應早到候駕,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蹺蹊之事,屬下等跟蹤追查,以致誤了會期,還請教主恕罪。」張無忌道:「卻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們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夥兒好生歡喜,兄弟們商議,該當備甚麽禮物慶賀教主才是。 淮北是苦地方,沒甚麽好東西的,幸得會期尚遠,大夥兒便一起上山東去闖闖。 我們生怕給官府認了出來,因此扮作了趕腳的騾車夫,屬下算是個車夫頭兒。 這天來到河南歸德府,接了幾個老西客人,要往山東菏澤。 正行之間,忽然有伙人趕了上來,掄刀使槍,十分兇狠,將我們車中的客人都趕了下去,叫我們去接載別的客人。 那時花兄弟便要跟他們放對,徐兄弟向他使個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動手不遲。 那夥人將我們九輛大車趕到一處山坳之中,那裡另外還有十多輛大車候著,只見地下坐著的都是和尚。」張無忌問道:「都是和尚?」 朱元璋道:「不錯。 那些和尚個個垂頭喪氣,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樣不凡,有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梧。 徐兄弟悄悄跟我說,這些和尚都是身負高強武功之人。 那伙凶人叫眾和尚坐在車裡,押著我們一路向北。 屬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裡叫眾兄弟著意提防,千萬不可露出形跡。 一路上我們留神那伙凶人的說話,可是這群人詭秘得緊,在我們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吳良兄弟大著膽子,半夜裡到他們窗下去偷聽,連聽了四、五夜,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來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張無忌本已料到了幾分,但還是「啊」的一聲。 朱元璋接著道:「吳良兄弟又聽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說:『主人當真神機妙算,令人拜服。 少林、武當六派高手,盡入掌中,自古以來,還有誰能做得到這一步的?』另一人說:『這還不算稀奇。 一箭雙鵰,卻把魔教的眾魔頭也牽連在內。 』我們七個人假裝出恭,在茅廁里悄悄商量,都說此事既然牽連本教在內,碰巧落在我們手上,總須查個水落石出,也好稟報教主知曉。」張無忌道:「各位計較甚是。」 朱元璋道:「大夥兒一路北行,越發裝得獃頭獃腦,湯和兄弟和鄧愈兄弟又假裝爭五錢銀子,笨手笨腳的打了一場架,顯得半點不會武功。 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對我們再不在意,我們又老爺長、老爺短的對他們恭敬奉承,馬屁拍到十足。 吳禎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藥來,半途上麻翻了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 可是我們細想,這件事來龍去脈半點不知,眼看這伙凶人又是精明幹練、武功了得,沒的一個失手,打草驚蛇,反而誤了大事,是以始終沒敢下手。 得到河間府,遇上了六輛大車,也是有人押解,車中坐的卻是俗家人。 吃飯之時,我聽得一個少林僧跟一個新來的客人招呼,說道:『宋大俠,你也來啦!』」 張無忌站起身來,忙問:「他說是宋大俠?那人怎生模樣?」朱元璋道:「那人瘦長身材,五、六十歲年紀,三絡長須,相貌甚是清雅。」 張無忌聽得正是宋遠橋的形相,又驚又喜,再問其餘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也都在內。 又問:「他們都受了傷嗎?還是戴了銬鐐?」 朱元璋道:「沒有銬鐐,也瞧不出甚麽傷,說話飲食都和常人無異,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來有點虛虛幌幌。 那宋大俠聽少林僧這麽說,只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那少林僧再想說甚麽,押解的凶人便過來拉開了他。 此後兩批人前後相隔十餘里,再不同食同宿,屬下從此也沒再見到宋大俠他們。 七月初三,我們載著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張無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 後來怎樣?」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領著我們,將少林群僧送到西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們也睡在廟裡。」張無忌道:「那是甚麽廟?」朱元璋道:「屬下進寺之時,曾抬頭瞧了瞧廟前的匾額,見是叫做『萬安寺』,但便因這麽一瞧,吃了一個凶人的一下馬鞭。 當晚我們兄弟們悄悄商量,這些凶人定然放不過我們,勢必要殺人滅口,天一黑,我們便偷著走了。」 張無忌道:「事情確是兇險,幸好這批凶人倒也沒有追趕。」 湯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這著,事先便安排下手腳。 我們到鄰近的騾馬行中去抓了七個騾馬販子來,跟他們對換了衣服,然後將這七人砍死在廟中。 臉上斬得血肉模糊,好讓那些凶人認不出來。 又將跟我們同來的大車車夫也都殺了,銀子散得滿地,裝成是兩伙人爭銀錢兇殺一般。 待那伙凶人回廟,再也不會起疑。」 張無忌心中一驚,只見徐達臉上有不忍之色,鄧愈顯得頗是尷尬,湯和說來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卻絲毫不動聲色,恍若沒事人一般。 張無忌暗想:「這人下手好辣,實是個厲害腳色。」說道:「朱大哥此計雖妙,但從今而後,咱們決不可再行濫殺無辜。」 這是教主的訓論,朱元璋等一齊起立,躬身說道:「謹遵教主令旨。」後來朱元璋、徐達、鄧愈、湯和等行軍打仗,果然恪遵張無忌的令旨,不敢殺戮無辜,終於民心歸順,得成一代大業。 張無忌道:「朱大哥七位探聽到少林、武當兩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 待安排了抗元起義的大事之後,咱們便去大都相救兩派高手。」他說過公事,再和徐達等相敘私誼,說起那日偷宰張員外耕牛之事,一齊拊掌大笑。 當晚張無忌大會教眾,焚火燒香,宣告各地並起,共抗元朝,諸路教眾務當相互呼應,要累得元軍疲於奔命,那便大事可成。 是時定下方策,教主張無忌率同光明左使楊逍、青翼蝠王韋一笑執掌總壇,為全教總帥。 白眉鷹王殷天正,率同天鷹旗下教眾,在江南起事。 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會同常遇春寨中人馬,和孫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 布袋和尚說不得率領韓山童、劉福通、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皎兒等人,在河南穎川一帶起事。 彭瑩玉率領徐壽輝、鄒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贛、饒、袁、信諸州起事。 鐵冠道人率領布三王、孟海馬等,在湘楚荊襄一帶起事。 周顛率領芝麻李、趙君用等在徐宿豐沛一帶起事。 冷謙會同西域教眾,截斷自西域開赴中原的蒙古救兵。 五行旗歸總壇調遣,何方吃緊,便向何方應援。 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於楊逍和彭瑩玉的計謀。 張無忌宣示出來,教眾歡聲雷動。 張無忌又道:「單憑本教一教之力,難以撼動元朝近百年的基業,須當聯絡天下英雄豪傑,群策群力,大功方成。 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腦人物半數為朝廷所擒,總壇即當設法營救。 明日眾兄弟散處四方,遇上機會便即殺韃子動手,總壇也即前赴大都救人。 今日在此盡歡,此後相見,未知何日。 眾兄弟須當義氣為重,大事為先,決不可爭權奪利,互逞殘殺,若有此等不義情由,總壇決不寬饒。」 眾人齊聲答應:「教主令旨,決不敢違!」呼喊聲山谷鳴響。 當下眾人歃血為盟,焚香為誓,決死不負大義。 是晚月明如畫,諸路教眾席地而坐,總壇的執事人員取出素餡圓餅,分饗諸人。 眾人見圓餅似月,說道這是「月餅」。 後世傳說,漢人相約於八月中秋食月餅殺韃子,便因是夕明教聚義定策之事而來。 張無忌又宣示道:「本教歷代相傳,不茹葷酒。 但眼下處處災荒,只能有甚麽便吃甚麽,何況咱們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驅除韃子,眾兄弟不食葷腥,精神不旺,難以力戰。 自今而後,廢了不茹葷酒這條教規。 咱們立身處世,以大節為重,飲食禁忌,只是餘事。」自此而後,明教教眾所食月餅,便有以豬肉為食的。 次日清晨,諸路人眾向張無忌告別。 眾人雖均是意氣慷慨的豪傑,但想到此後血戰四野,不知誰存誰亡,大事縱成,今日蝴蝶谷大會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別之意。 是時蝴蝶谷前聖火高燒,也不知是誰忽然朗聲唱了起來:「焚我殘軀,熊熊聖火。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眾人齊聲相和:「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 喜樂悲愁,皆歸塵土。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那「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歌聲,飄揚在蝴蝶谷中。 群豪白衣如雪,一個個走到張無忌面前,躬身行禮,昂首而出,再不回顧。 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男兒,此後一、二十年之中,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熱淚盈眶。 ※※※ 但聽歌聲漸遠,壯士離散,熱鬧了數日的蝴蝶谷重歸沉寂,只剩下楊逍、韋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數人。 張無忌詳細詢明萬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說道:「朱大哥,此間濠泗一帶,方當大亂,不可錯過了起事之機。 你們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們就此別過。」 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齊道:「但盼教主馬到成功,屬下等靜候好音。」拜別了張無忌,出谷自去舉事。 張無忌道:「咱們也要動身了。 小昭,你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就在這裡等我罷。」小昭委委屈屈的答應了,但一直送出谷來,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終是不肯分別。 張無忌道:「小昭,你越送越遠,回去時路也要不認識啦。」小昭道:「張公子,你到了大都會見到那個趙姑娘嗎?」張無忌道:「說不定會見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見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張無忌奇道:「你有甚麽事求她?」小昭雙臂一伸,道:「向趙姑娘借倚天劍一用,把這鐵鏈兒割斷了,否則我終身便這麽給綁著不得自由。」張無忌見她神情楚楚,說得極是可憐,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將寶劍借給我,何況要一直借到這裡。」小昭道:「那麽那麽,你將我帶到她的跟前,請她寶劍一揮,不就成了?」張無忌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跟我上大都去。 楊左使,你說咱們能帶她嗎?」 楊逍心知張無忌既如此說,已有攜她同去之意,說道:「那也不妨,教主衣著茶水,也得有個人服侍,只是鐵鏈聲叮叮噹噹,引人注目。 這樣罷,叫她裝作生病,坐在大車之中,平時不可出來。」小昭大喜,忙道:「多謝公子,多謝楊左使。」向韋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謝韋法王。」 韋一笑道:「多謝我干甚麽?你小心我發起病來,吸你的血。」說著露出滿口森森白牙,裝個怪樣。 小昭明知他是開玩笑,卻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別嚇我。」

第二六回 俊貌玉面甘毀傷

這日午後,三騎一車徑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 其時蒙古人鐵騎所至,直至數萬裡外,歷來大國幅員之廣,無一能及。 大都即後代之北京。 帝皇之居,各小國各部族的使臣貢員,不計其數。 張無忌等一進城門,便見街上來來往往,許多都是黃髮碧眼之輩。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 楊逍出手闊綽,裝作是富商大賈模樣,要了三間上房。 店小二奔走趨奉,服侍殷勤。 楊逍問起大都城裡的名勝古迹,談了一會,漫不經意的問起有甚麽古廟寺院。 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說到西城的萬安寺:「這萬安寺真是好大一座叢林,寺里的三尊大銅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來,原該去見識見識。 但客官們來得不巧,這半年來,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爺,尋常人就不敢去了。」楊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礙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四下里一張,低聲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們初來京城,說話還得留神些。 那些西番的佛爺們見了人愛打便打,愛殺便殺,見了標緻的娘兒們更一把便抓進寺去。 這是皇上聖旨,金口許下的。 有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走到西番佛爺的跟前去?」 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勢力,橫行不法,欺壓漢人,楊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沒料到京城之中竟亦這般肆無忌憚,當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說。 晚飯後各自合眼養神,等到二更時分,三人從窗中躍出,向西尋去。 那萬安寺樓高四層,寺後的一座十三級寶塔更老遠便可望見。 張無忌、楊逍、韋一笑三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已到了寺前。 三人一打手勢,繞到寺院左側,想登上寶塔,居高臨下的察看寺中情勢,不料離塔二十餘丈,便見塔上人影綽綽,每一層中都有人來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著。 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此塔守衛既如此嚴密,少林、武當各派人眾必是囚禁在內,倒省了一番探訪功夫。 只是敵方戒備森嚴,救人必定極不容易。 何況空聞、空智、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等,那一個不是武功卓絕,竟然盡數遭擒,則對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厲害,自是不言可喻。 三人來萬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魯莽從事,當下悄悄退開。 突然之間,第六層寶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執火把緩緩移動,火把從第六層亮到第五層,又從第五層亮到第四層,一路下來,到了底層後,從寶塔正門出來,走向寺後。 楊逍揮了揮手,從側面慢慢欺近。 萬安寺後院一株株都是參天古樹,三人躲在樹後以為掩蔽,一聽有風聲響動,便即奔上數丈。 三人輕功雖高,卻也唯恐為人察覺,須得乘著風動落葉之聲,才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餘名黃袍男子,手中各執兵刃,押著一個寬袖大袍的老者。 那人偶一轉頭,張無忌看得明白,正是崑侖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沖,心中不禁一凜:「果然連何先生也在此處。」 眼見一干人進了萬安寺的後門,三人等了一會,見四下確實無人,這才從後門中閃身而入。 那寺院房舍眾多,規模之大,幾和少林寺相彷佛,見中間一座大殿的長窗內燈火明亮,料得何太沖是被押到了該處。 三人閃身而前,到了殿外。 張無忌伏在地下,從長窗縫隙中向殿內張望。 楊逍和韋一笑分列左右把風守衛,防人偷襲。 他三人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此刻深入龍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長窗縫隙甚細,張無忌只見到何太沖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卻無法瞧見。 只聽何太沖氣沖沖的道:「我既墮奸計,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一言而決。 你們逼我做朝廷鷹犬,那是萬萬不能,便再說上三年五載,也是白費唇舌。」張無忌暗暗點頭,心想:「這何先生雖不是甚麽正人君子,但大關頭上卻把持得定,不失為一派掌門的氣概。」 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執不化,主人也不勉強,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沖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齊斬斷,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說一遍,你如勝得了我們這裡三人,立時放你出去。 如若敗了,便斬斷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問你降也不降。」何太沖道:「我已斷了兩根手指,再斷一根,又有何妨?拿劍來!」 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齊斷之後,再來投降,我們也不要你這廢物了。 拿劍給他!摩訶巴思,你跟他練練!」另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是!」 張無忌手指尖暗運神功,輕輕將那縫隙挖大了一點,只見何太沖手持一柄木劍,劍頭包著布,又軟又鈍,不能傷人,對面則是個高大番僧,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柄青光閃閃的純鋼戒刀。 兩人兵刃利鈍懸殊,幾乎不用比試,強弱便判。 但何太沖毫不氣餒,木劍一幌,說道:「請!」刷的便是一劍,去勢極是凌厲,崑侖劍法,果有獨到之秘。 那番僧摩訶巴思身材長大,行動卻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將開來,刀刀斬向何太衝要害。 張無忌只看了數招,便即暗驚:「怎地何先生腳步虛浮,氣急敗壞,竟似內力全然失卻了?」 何太沖劍法雖精,內力卻似和常人相去不遠,劍招上的凌厲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實是遜他兩籌,幾次猛攻而前,總是被何太沖以精妙招術反得先機。 拆到五十餘招後,何太沖喝一聲:「著!」一劍東劈西轉,斜回而前,托的一聲輕響,已戳在那番僧腋下。 倘若他手中持的是尋常利劍,又或內力不失,劍鋒早已透肌而入。 只聽那冷冷的聲音說道:「摩訶巴思退!溫卧兒上!」張無忌向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之人臉上如同罩著一層黑煙,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鬍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 他負手而立,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 再向前看,只見一張舖著錦緞的矮几之上踏著一雙腳,腳上穿一對鵝黃緞鞋,鞋頭上各綴一顆明珠。 張無忌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正是當日綠柳庄中自己曾經捉過在手的趙敏的雙足。 他在武當山和她相見,全以敵人相待,但此時見到了這一對踏在錦凳上的纖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劇。 但見趙敏的右足輕輕點動,料想她是全神貫注的在看何太沖和溫卧兒比武,約莫一盞茶時分,何太沖叫聲:「著!」趙敏的右足在錦凳上一登,溫卧兒又敗下陣來。 只聽那黑臉的玄冥老人說道:「溫卧兒退下,黑林缽夫上。」 張無忌聽到何太沖氣息粗重,想必他連戰二人,已是十分吃力。 片刻間劇斗又起,那黑林缽夫使的是根長大沉重的鐵杖,使開來風聲滿殿,殿上燭火被風勢激得忽明忽暗,燭影猶似天上浮雲,一片片的在趙敏腳上掠過。 驀地里眼前一黑,殿右幾枝紅燭齊為鐵杖鼓起的疾風吹熄,喀的一響,木劍斷折。 何太沖一聲長嘆,拋劍在地,這場比拼終於輸了。 玄冥老人道:「鐵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沖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 我內力若在,這番僧焉是我的對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斬下他左手無名指,送回塔去。」 張無忌回過頭來,楊逍向他搖了搖手,意思顯然是說:「此刻衝進殿去救人,不免誤了大事。」但聽得殿中斷指、敷藥、止血、裹傷,何太沖甚為硬氣,竟一哼也沒哼。 那群黃衣人手執火把,將他送回高塔囚禁。 張無忌等縮身在牆角之後,火光下見何太沖臉如白紙,咬牙切齒,神色極是憤怒。 ※※※ 一行人走遠後,忽聽得一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說道:「鹿杖先生,崑侖派的劍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訶巴思那一招,先是左邊這麽一劈,右邊這麽一轉」張無忌又湊眼去瞧,見說話的正是趙敏。 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殿中,手裡提著一把木劍,照著何太沖的劍法使了起來。 番僧摩訶巴思手舞雙刀,跟她喂招。 那黑臉的玄冥老人便是趙敏稱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贊道:「主人真是聰明無比,這一招使得分毫不錯。」趙敏練了一次又練一次,每次都是將劍尖戳到摩訶巴思腋下,雖然劍是木劍,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頗為疼痛。 摩訶巴思卻聚精會神的跟她喂招,全無半點怨懟或閃避之意。 她練熟了這幾招,又叫溫卧兒出來,再試何太沖如何擊敗他的劍法。 張無忌此時已然明白,原來趙敏將各派高手囚禁此處,使藥物抑住各人的內力,逼迫他們投降朝廷。 眾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與之相鬥,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學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用心之毒,計謀之惡,實是令人髮指。 跟著趙敏和黑林缽夫喂招,使到最後數招時有些遲疑,問道:「鹿杖先生,是這樣的麽?」鹿杖客沉吟不答,轉頭道:「鶴兄弟,你瞧清楚了沒有?」左首角落裡一個聲音道:「苦大師一定記得更清楚。」趙敏笑道:「苦大師,勞你的駕,請來指點一下。」 只見右首走過來一個長發披肩的頭陀,身材魁偉,滿面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相貌已全不可辨。 他頭髮作紅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 他一言不發,接過趙敏手中木劍,刷刷刷刷數劍,便向黑林缽夫攻去,使的竟是崑侖派劍法。 這個被稱為「苦大師」的苦頭陀模仿何太沖劍招,也是絲毫不用內力,那黑林缽夫卻全力施為,斗到酣處,他揮杖橫掃,殿右熄後點亮了的紅燭突又齊滅。 何太沖在這一招上無可閃避,迫得以木劍硬擋鐵杖,這才折劍落敗,但那苦頭陀的木劍方位陡轉,輕飄飄的削出,猶似輕燕掠過水麵、貼著鐵杖削了上去。 黑林缽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劍削中,虎口處穴道酸麻,登時拿捏不住,當的一聲,鐵杖落地,撞得青磚磚屑紛飛。 黑林缽夫滿臉通紅,心知這木劍若是換了利劍,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斷,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鐵杖。 苦頭陀雙手托著木劍,交給趙敏。 趙敏笑道:「苦大師,最後一招精妙絕倫,也是崑侖派的劍法麽?」苦頭陀搖了搖頭。 趙敏又道:「難怪何太沖不會,苦大師,你教教我。」苦頭陀空手比劍。 趙敏持劍照做。 練到第三次,苦頭陀行動如電,已然快得不可思議,趙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劍招雖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樣,絲毫不爽。 苦頭陀翻過身來,雙手向前一送,停著就此不動。 張無忌暗暗喝一聲采:「好,大是高明!」 趙敏一時卻不明白,側頭看著苦頭陀的姿勢,想了一想,登時領悟,說道:「啊,苦大師,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擊在我的臂上。 這一招如何化解?」苦頭陀反手做個姿勢,抓住鐵杖,左足飛出,頭一抬,顯是已奪過敵人鐵杖,同時將人踢飛。 這幾下似拙實巧,乃是極剛猛的外門功夫。 趙敏笑道:「好師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嬌又媚。 張無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內力不夠,這一招是學不來的。 可是她這麽求人,實教人難以推卻。」苦頭陀做了兩個手勢,正是示意:「你內力不夠,沒法子學。」轉身走開,不再理她。 張無忌尋思:「苦頭陀武功之強,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雖不知內力如何,但招數神妙,大是勁敵。 他只打手勢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可是他耳朵卻又不聾。 趙姑娘對他頗見禮遇,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趙敏見苦頭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氣,說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來。」過不多時,唐文亮被押著進殿。 鹿杖客又派了三個人和他過招。 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虧,空手比掌,先勝兩場,到第三場上,對手催動內力,唐文亮無可與抗,亦被斬去了一根手指。 這一次趙敏練招,由鹿杖客在旁指點。 張無忌此時已瞧出端倪,趙敏顯是內力不足,情知難以速成,是以想盡學諸家門派之所長,俾成一代高手,這條路子原亦可行,招數練到極精之時,大可補功力之不足。 ※※※ 趙敏練過拳法,說道:「叫滅絕老尼來!」一名黃衣人稟道:「滅絕老尼已絕食五天,今日仍是倔強異常,不肯奉命。」趙敏笑道:「餓死了她也罷!唔,叫峨嵋派那個小姑娘周芷若來。」手下人答應了,轉身出殿。 張無忌對周芷若當日在漢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懷感激。 在光明頂上,周芷若曾指點他易數方位之法,由此得破華山、崑侖兩派的刀劍聯手,其後刺他一劍,那是奉了師父的嚴令,他也不存芥蒂,這時聽趙敏吩咐帶她前來,不禁心頭一震。 過了片刻,一群黃衣人押著周芷若進殿。 張無忌見她清麗如昔,只比在光明頂之時略現憔悴,雖身處敵人掌握,卻泰然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鹿杖客照例問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搖了抓頭,並不說話。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劍,趙敏說道:「周姑娘,你這麽年輕,已是峨嵋派的及門高弟,著實令人生羨。 聽說你是滅絕大師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劍招絕學,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師武功博大精深,說到傳她老人家劍招絕學,小女子年輕學淺,可差得遠了。」趙敏笑道:「這裡的規矩,只要誰能勝得我們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門,再無絲毫留難。 尊師何以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們切磋一下武學?」 周芷若道:「家師是寧死不辱。 堂堂峨嵋派掌門,豈肯在你們手下苟且求生?你說得不錯,家師確是瞧不起卑鄙陰毒的小人,不屑跟你們動手過招。」趙敏竟不生氣,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甚麽主張?師父怎麽說,我便怎麽做。」趙敏道:「尊師叫你也不要跟我們動手,是不是?那為了甚麽?」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劍法,雖不能說是甚麽了不起的絕學,終究是中原正大門派的武功,不能讓番邦胡虜的無恥之徒偷學了去。」她說話神態斯斯文文,但言辭鋒利,竟絲毫不留情面。 趙敏一怔,沒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會給滅絕師太猜到了,聽周芷若左一句「陰毒小人」,右一句「無恥之徒」,忍不住有氣,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執在手中,說道:「你師父罵我們是無恥之徒。 好!我倒要請教,這口倚天劍明明是我家家傳之寶,怎地會給峨嵋派偷盜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劍和屠龍刀,向來是中原武林中的兩大利器,從沒聽說跟番邦女子有甚麽干係。」 趙敏臉上一紅,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厲害得緊。 你是決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搖了搖頭。 趙敏道:「旁人比武輸了,或是不肯動手,我都截下他們一根指頭。 你這個妞兒想必自負花容月貌,以致這般驕傲,我也不截你的指頭。」說著伸手向苦頭陀一指,道:「我叫你跟這位大師父一樣,臉上划你二、三十道劍痕,瞧你還驕傲不驕傲?」她左手一揮,兩個黃衣人搶上前來,執住了周芷若的雙臂。 趙敏微笑道:「要劃得你的俏臉蛋變成一個蜜蜂窩,也不必使甚麽峨嵋派的精妙劍法。 你以為我三腳貓的把式,就不能叫你變成個醜八怪麽?」 周芷若珠淚盈眶,身子發顫,眼見那倚天劍的劍尖離開自己臉頰不過數寸,只要這惡魔手腕一送,自己轉眼便和那個醜陋可怖的頭陀一模一樣。 趙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強項,點了點頭。 趙敏道:「好啊!那麽你是降順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殺了罷!」趙敏笑道:「我從來不殺人的。 我只劃破你一點兒皮肉。」 寒光一閃,趙敏手中長劍便往周芷若臉上劃去,突然間當的一響,殿外擲進一件物事,將倚天劍撞了開去。 在此同時,殿上長窗震破,一人飛身而入。 那兩名握住周芷若的黃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飛。 破窗而入的那人回過左臂,護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一掌相交,各自退開了兩步。 眾人看那人時,正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他這一下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誰都大吃一驚,即令是玄冥二老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也沒絲毫警覺。 鹿杖客聽得長窗破裂,即便搶在趙敏身前相護,和張無忌拼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開兩步,待要提氣再上,剎那間全身燥熱不堪,宛似身入熔爐。 周芷若眼見大禍臨頭,不料竟會有人突然出手相救。 她被張無忌摟在胸前,碰到他寬廣堅實的胸膛,又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又驚又喜,一剎那間身子軟軟的幾欲暈去。 要知張無忌以九陽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氣鼓盪而出。 周芷若從未和男子如此肌膚相親,何況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覺得無比的歡喜,四周敵人如在此刻千刀萬劍同時斬下,她也無憂無懼。 楊逍和韋一笑一見教主沖入救人,跟著便閃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後左右,趙敏手下的眾高手以變起倉卒,初時微見慌亂,但隨即瞧出闖進殿來只有三名敵人,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呼哨相應,知道外邊再無敵人,當下立即堵死了各處門戶,靜候趙敏發落。 趙敏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只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眼光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划周芷若的臉時,張無忌擲進一物,撞開她劍鋒,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 倚天劍鋒銳無倫,一碰之下,立時將金盒剖成兩半。 她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說道:「你如此厭惡這隻盒子,非要它破損不可麽?」 張無忌見到她眼光中充滿了幽怨之意,並非憤怒責怪,竟是凄然欲絕,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聲道:「我沒帶暗器,匆忙之際隨手在懷中一探,摸了盒子出來,實非有意,還望姑娘莫怪。」趙敏眼中光芒一閃,問道:「這盒子你隨身帶著麽?」張無忌道:「是。」見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還摟著周芷若,臉上微微一紅,便鬆開了手臂。 趙敏嘆了口氣,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 原來你們」說著將頭轉了開去。 張無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沒甚麽只是只是」說了兩個「只是」,卻接不下去。 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沒說一句話,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 周芷若心頭一驚:「這個魔女頭對他顯是十分鍾情,豈難道」 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趙敏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 他只覺得趙敏贈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殘疾,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未免對人家不起,於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說道:「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趙敏喜道:「當真麽?」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你我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這隻黃金盒雖然精緻,也不是甚麽珍異寶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盒子便無多大用處,破了不必掛懷,再鑲好它,也是小事一樁,眼前有多大事待決,你卻盡跟我說這隻盒子,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媽,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別關心,真是女流之見,當下將兩半截盒子揣在懷中。 趙敏道:「那你去罷!」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敵方高手如雲,己方只有三人,說到救人,真是談何容易,問道:「趙姑娘,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究竟意欲何為?」趙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勸請他們為朝廷出力,各享榮華富貴。 那知他們固執不聽,我迫於無奈,只得慢慢勸說。」 張無忌哼了一聲,轉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敵方眾高手環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來去自如,旁若無人。 他冷冷的向眾人掃視一眼,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告辭了!」說著攜住周芷若的手,轉身欲出。 趙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 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竟不來問我一聲,你當我是甚麽人了?」張無忌道:「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 趙姑娘,請你放了周姑娘,讓她隨我同去。」趙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 鶴筆翁踏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們這夥人的老臉往那裡擱去?你不留下一手絕技,兄弟們難以心服。」 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怒氣上沖,喝道:「當我年幼小之時,被你擒住,性命幾乎不保。 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 鹿杖客適才吃過他的苦頭,知道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敵手,搶上前來,向他擊出一掌。 張無忌右掌仍是擊向鶴筆翁,左掌從右掌下穿過,還了鹿杖客一掌。 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中間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 三個人四掌相擊,身子各是一幌。 當日在武當山上,玄冥二老以雙掌和張無忌對掌,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兩掌拍了過來。 張無忌那日吃了此虧,焉能重蹈覆轍?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聲大響,鶴筆翁的左拳擊在鹿杖客的右掌之上。 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時都震得雙臂酸麻,至於何以竟會弄得師兄弟自相拼掌,二人武功雖高,卻也不明其中奧秘。 兩人又驚又怒之際,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 玄冥二老仍是各出雙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但被張無忌一引一帶,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之上,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計算之准,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駭然失色,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 三人真力相變,玄冥二老只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湧而至,難當難耐。 張無忌掌發如風,想起幼時被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餘地,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 二十餘掌一過,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眼見對方又是一掌擊到,他左掌虛引,意欲化解,右掌卻斜刺里重重擊出。 只聽得拍拍兩響,鶴筆翁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無法化開,正中胸口。 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命,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鶴筆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已紅得發紫,身子搖幌,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 鹿杖客肩頭中掌,也痛得臉色大變,嘴唇都咬出血來。 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豈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傷。 趙敏手下眾武士固然盡皆失色,便是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為詫異。 他二人曾親眼見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手,張無忌中掌受傷,不意數月之間,竟能進展神速若是。 但他二人隨即想到,張無忌留居武當數月,一面替俞岱岩、殷梨亭治傷,一面便向張三丰請教武學中的精微深奧,終致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 二人心中暗贊張三丰學究天人,那才真是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 玄冥二老比掌敗陣,齊聲呼嘯,同時取出了兵刃。 只見鹿杖客手中拿著一根短杖,杖頭分叉,作鹿角之形,通體黝黑,不知是何物鑄成,鶴筆翁手持雙筆,筆端銳如鶴嘴,卻是晶光閃亮。 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趙敏,也從未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 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只見一團黑氣,兩道白光,霎時間便將張無忌困在核心。 張無忌身邊不帶兵器,赤手空拳,情勢頗見不利,但他絲毫不懼,存心要試試自己武功,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敵。 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絕學,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 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用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每一招都是凌厲狠辣,世所罕見。 張無忌聚精會神,在三件兵刃之間空來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取勝卻也不易。 幸好鶴筆翁重傷之餘,出招已難免窒滯。 趙敏手掌輕擊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楊逍,四人攻向韋一笑,另有兩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 楊逍立時搶到一劍,揮劍如電,反手便刺傷一人。 韋一笑仗著絕頂輕功,以玄陰綿掌拍倒了兩人。 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時更有二人擁上。 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始終分身不出相援。 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難,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正自焦急,忽聽趙敏說道:「大家住手!」這四個字聲音並不響亮,她手下眾人卻一齊凜遵,立即躍開。 楊逍將長劍拋在地下。 韋一笑握著從敵人手裡奪來的一口單刀,順手一揮,擲還給了原主,哈哈大笑。 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抵住周芷若後心,不禁臉有憂色。 周芷若黯然道:「張公子,三位請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盡。」 趙敏笑道:「張公子,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我見猶憐。 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周姑娘和我從小相識。 在下幼時中了這位」說著向鶴筆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陰毒入體,周身難以動彈,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趙敏道:「如此說來,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 你想娶她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趙敏臉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非滅了我不可,是也不是!」 張無忌搖了搖頭,說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歷,雖然有過數次爭執,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不是張某來找姑娘尋事生非。 只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盡,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 何況姑娘還可吩咐我去辦三件事,在下自當盡心竭力,決不敷衍推搪。」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臉上登現喜色,有如鮮花初綻,笑道:「嘿,總算你還沒忘記。」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對張無忌道:「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麽師兄師妹、未婚夫妻,那麽我要毀了她的容貌,跟你絲毫沒有干係」她眼角一動,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攔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對準周芷若的臉頰。 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 趙敏冷冷的道:「張公子,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哈哈大笑,眾人正不知他搗甚麽鬼,突然間青影一幌一閃。 趙敏只覺自己左頰右頰上被一隻手掌摸了一下,看韋一笑時,卻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兩柄短刀,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 趙敏心念一動,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污,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污穢再混著唾沫,思之幾欲作嘔。 只聽韋一笑說道:「趙姑娘,你要毀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 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 你今日在周姑娘臉上劃一道傷痕,姓韋的加倍奉還,划傷兩道。 你划她兩道,我划你四道。 你斷她一根手指,我斷你兩根。」說到這裡,將手中兩根短刀錚的一擊,又道:「姓韋的說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踐,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 你防得我一年半載,卻防不得十年八年。 你想派人殺我,未必追得上我。 告辭了!」 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見,拍拍兩響,兩柄短刀飛插入柱。 跟著「啊喲!」「啊!」兩聲呼叫,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手中手持長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同時身上也被點中了穴道。 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眼見趙敏白里泛紅、嫩若凝脂的粉頰之上,被韋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幾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著短刀,趙敏的臉頰早就損毀了。 這般來去如電、似鬼似魅的身法,確是再強能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張無忌,也是自愧不如。 倘若長途競走,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但在庭除廊廡之間,如此趨退若神,當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辭。」說著攜了楊逍之手,轉身出殿,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 趙敏瞧著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卻不下令攔截。 張無忌和楊逍回到客店,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 張無忌笑道:「韋蝠王,你今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韋一笑道:「嚇嚇小姑娘,倒也不是甚麽難事。 她裝得凶神惡煞一般,可是聽我說要毀她的容貌,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著覺。」楊逍笑道:「她睡不著覺,那可不好,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 張無忌道:「楊左使,說到救人,你有何妙計?」楊逍躊躇道:「咱們這裡只有三人,何況形跡已露,這件事當真棘手。」張無忌歉然道:「我見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終於壞了大事。」楊逍道:「事勢如此,那是誰都忍不住的。 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大殺敵人的威風,那也很好。 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分無禮。」 張無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敵手,趙敏對何太沖、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憂心如焚。 三人商談半晌,不得要領,當即分別就寢。 ※※※ 次晨一早,張無忌睡夢之中微覺窗上有聲,便即醒轉,一睜開眼,只見窗子緩緩打開,有人探進頭來向著他凝望。 他吃了一驚,揭帳看時,只見那人臉上疤痕累累,醜陋可怖,正是那個苦頭陀。 他一驚更甚,從床中一躍而起,只見苦頭陀的臉仍是獃獃望著自己,卻無出手相害之意。 張無忌叫道:「楊左使!韋蝠王!」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 他心中一寬,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忙縱身出窗,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 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見此外並無敵人,三人發足向苦頭陀追去。 苦頭陀等在街角,眼見三人走來,立即轉身向北,腳步甚大,卻非奔跑。 三人打個手勢,當即跟隨其後。 此時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時便出了北門。 苦頭陀繼續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來到一處亂石岡上,這才停步轉身,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手,要他二人退開,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 張無忌還了一禮,心下尋思:「這頭陀帶我們來到此處,不知有何用意?這裡四下無人,若是動武,他以一敵三,顯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狀,似乎不含敵意。」盤算未定,苦頭陀荷荷一聲,雙爪齊到,撲了上來。 他左手虎爪,右手龍爪,十指成鉤,攻勢極是猛惡。 張無忌左掌揮出,化開了一招,說道:「上人意欲如何?請先表明尊意,再行動手不遲。」苦頭陀毫不理會,竟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只見他左手自虎爪變成鷹爪,右手卻自龍爪變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 張無忌道:「當真非打不可嗎?」苦頭陀鷹爪變獅掌,虎爪變鶴嘴,一擊一啄,招式又變,三招之間,雙手變了六般姿式。 張無忌不敢怠慢,當下施展太極拳法,身形猶如行雲流水,便在亂石岡上跟他鬥了起來。 但覺這苦頭陀的招數甚是繁複,有時大開大闔,門戶正大,但倏然之間,又是詭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顯是正邪兼修,淵博無比。 張無忌只是用太極拳跟他拆招。 斗到七、八十招時,苦頭陀呼的一拳,中宮直攻。 張無忌一招「如封似閉」,將他拳力封住,跟著一招「單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只是這一掌沒發內力,手掌一沾即離。 苦頭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後躍開,斜眼向張無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楊逍做個手勢,要借他腰間長劍一用。 楊逍解下劍絛,連著劍鞘雙手托住,送到苦頭陀面前。 張無忌暗暗奇怪:「怎地楊左使將兵刃借了給敵人?」 苦頭陀拔劍出鞘,打個手勢,叫張無忌向韋一笑借劍。 張無忌搖搖頭,接過他左手拿著的劍鞘,使招「請手」,便以劍鞘當劍,左手捏了劍訣,劍鞘橫在身前。 苦頭陀刷的一劍,斜刺而至。 張無忌見過他教導趙敏學劍,知他劍術極是高明,當即施展這數月中在武當山上精研的太極劍法凝神接戰。 但見對手劍招忽快忽慢,處處暗藏機鋒,但張無忌一加拆解,他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幾乎沒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 張無忌心下讚歎:「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劍法上我不是他敵手。 比之那八臂神劍方東白,這苦頭陀又高上一籌了。」 他起了愛才之念,不願在招數上明著取勝。 眼見苦頭陀長劍揮舞,使出「亂披風」勢來,白刃映日,有如萬道金蛇亂鑽亂竄,他看得分明,驀地里倒過劍鞘,刷的一聲,劍鞘已套上了劍刃,雙手環抱一搭,輕輕扣住苦頭陀雙手手腕,微微一笑,縱身後躍。 這時他手上只須略加使勁,便已將長劍奪過。 這一招奪劍之法險是險到了極處,巧也巧到了極處。 他縱身後躍,尚未落地,苦頭陀已拋下長劍,呼的一掌拍到。 張無忌聽到風聲,知道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意試一試他的內力,右掌迴轉,硬碰硬的接了他這掌,左足這才著地。 霎時之間,苦頭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 張無忌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層功夫,將他掌力漸漸積蓄,突然間大喝一聲,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決,洪水急沖而出,將苦頭陀送來的掌力盡數倒回。 這是將對方十餘掌的力道歸併成為一掌拍出,世上原無如此大力。 苦頭陀倘若受實了,勢須立時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齊折斷,連血也噴不出來,當場成為一團血肉模糊,死得慘不可言。 此時雙掌相粘,苦頭陀萬難閃避。 張無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拋,苦頭陀一個龐大的身軀向上飛起,砰的一聲巨響,亂石橫飛,這一掌威力無儔的掌力,盡數打在亂石堆里。 楊逍和韋一笑在旁看到這等聲勢,齊聲驚呼出來。 他二人只道苦頭陀和教主比拼內力,至少也得一盞茶時分方能分出高下,那料到片刻之間,便到了決生死的關頭。 二人心中雖有話說,卻已不及言講,待見苦頭陀平安無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頭陀雙足一著地,登時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放在胸口,躬身向張無忌拜了下去,說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遙,參見教主。 敬謝教主不殺之恩。 小人無禮冒犯,還請恕罪。」他十多年來從不開口,說起話來聲調已頗不自然。 張無忌又驚又喜,這啞巴苦頭陀不但開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這一著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說道:「原來是本教範右使,實是不勝之喜,自家人不須多禮。」 楊逍和韋一笑跟他到亂石岡來之時,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遙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認,待得見他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兩人搶上前來,緊緊握住了他手。 楊逍向他臉上凝望半晌,潸然淚下,說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遙抱住楊逍身子,說道:「大哥,多謝明尊佑護,賜下教主這等能人,你我兄弟終有重會之日。」楊逍道:「兄弟怎地變成這等模樣?」 范遙道:「我若非自毀容貌,怎瞞得過混元霹靂手成昆那奸賊?」 三人一聽,才知他是故意毀容,混入敵人身邊卧底。 楊逍更是傷感,說道:「兄弟,這可苦了你了。」楊逍、范遙當年江湖上人稱「逍遙二仙」,都是英俊瀟洒的美男子,范遙竟然將自己傷殘得如此醜陋不堪,其苦心孤詣,實非常人所能為。 韋一笑向來和范遙不睦,但這時也不由得深為所感,拜了下去,說道:「范右使,韋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范遙跪下還拜,笑道:「韋蝠王輕功獨步天下,神妙更勝當年,苦頭陀昨晚大開眼界。」 楊逍四下一望,說道:「此處離城不遠,敵人耳目眾多,咱們到前面山坳中說話。」四人奔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小岡之後,該處一望數里,不愁有人隱伏偷聽,但從遠處卻瞧不見岡後的情景。 四人坐地,說起別來情由。 ※※※ 當年陽頂天突然間不知所蹤,明教眾高手為爭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 范遙卻認定教主並未逝世,獨行江湖,尋訪他的下落,忽忽數年,沒發現絲毫蹤跡,後來想到或許是為丐幫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幫的重要人物拷打逼問,仍是查不出半點端倪,倒害死了不少丐幫的無辜幫眾。 後來聽到明教諸人紛爭,鬧得更加厲害,更有人正在到處尋他,要以他為號召。 范遙無意去爭教主,亦不願捲入旋渦,便遠遠的躲開,又怕給教中兄弟撞到,於是裝上長須,扮作個老年書生,到處漫遊,倒也逍遙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鬧市上見到一人,認得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成昆,不禁暗暗吃驚。 這時武林中早已到處轟傳,不少好手為人所殺,牆上總是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的字樣。 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詢陽教主的下落,於是遠遠的跟著。 只見成昆走上一座酒樓,酒樓上有兩個老者等著,便是玄冥二老。 范遙知道成昆武功高強,便遠遠坐著假裝喝酒,隱隱約約只聽到三言兩語,但「須當毀了光明頂」這七個字卻聽得清清楚楚。 范遙聽得本教有難,不能袖手不理,當下暗中跟隨,眼見三人走進了汝陽王府中。 後來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陽王手下武士中的頂兒尖兒人物。 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官居太尉,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智勇雙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義軍起事,均被他遣兵撲滅。 義軍屢起屢敗,皆因察罕特穆爾統兵有方之故。 張無忌等久聞其名,這時聽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雖不驚訝,卻也為之一怔。 楊逍問道:「那麽那個趙姑娘是誰?」 范遙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楊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爾的女兒?」范遙拍手道:「不錯,一猜便中。 這汝陽王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庫庫特穆爾,女兒便是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作甚麽敏敏特穆爾。 庫庫特穆爾是汝陽王世子,將來是要襲王爵的。 那位姑娘的封號是紹敏郡主。 這兩個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學了一身好武功。 兩人又愛作漢人打扮,說漢人的話,各自取了一個漢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趙敏,『趙敏』二字,是從她的封號『紹敏郡主』而來。」韋一笑道:「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個姓王,一個姓趙,倘若是咱們漢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遙道:「其實他們都姓特穆爾,卻把名字放在前面,這是番邦蠻俗。 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也有漢姓的,卻是姓李。」說到這裡,四人一齊大笑。 (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兒傳》:「察罕帖木兒曾祖闊闊台,祖乃蠻台,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為穎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庫庫特穆爾雖為世子,實為察罕特穆爾的外甥。 此等小節,小說中不必細辨。 ) 楊逍道:「這趙姑娘的容貌模樣,活脫是個漢人美女,可是只須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蠻野性,立時便顯露了出來。」 張無忌直到此刻,方知趙敏的來歷,雖料想她必是朝廷貴人,卻沒料到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汝陽王的郡主。 和她交手數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風,雖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機敏、奇變百出,實不是她的敵手。 范遙接著說道:「屬下暗中繼續探聽,得知汝陽王決意剿滅江湖上的門派幫會。 他採納了成昆的計謀,第一步便想除滅本教。 我仔細思量,本教內部紛爭不休,外敵卻如此之強,滅亡的大禍已迫在眉睫,要圖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陽王的謀划,那時再相機解救。 除此之外,實在別無良策。 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又是謝獅王的師父,卻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對。 其中原由,說甚麽也想不出來,料想他必是貪圖富貴,要滅了本教,為朝廷立功。 本教兄弟識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卻曾和他朝過相,他是認得我的,要使我所圖不致泄漏,只有想法子殺了此人。」韋一笑道:「正該如此。」 范遙道:「可是此人實在狡獪,武功又強,我接連暗算了他三次,都沒成功。 第三次雖然刺中了他一劍,我卻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脫逃,不致露了形跡,但卻已身受重傷,養了年余才好。 這時汝陽王府中圖謀更急,我想若是喬裝改扮,只能瞞得一時,我當年和楊兄齊名,江湖上知道『逍遙二仙』的人著實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馬腳,於是一咬牙便毀了自己容貌,扮作個帶發頭陀,更用藥物染了頭髮,投到了西域花剌子模國去。」 韋一笑奇道:「到花剌子模?萬里迢迢的,跟這事又有甚麽相干?」范遙一笑,正待回答,楊逍拍手道:「此計大妙。 韋兄,范兄弟到了花剌子模,找個機緣一顯身手,那邊的蒙古王公必定收錄。 汝陽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剌子模的王公為了討好汝陽王,定然會送他到王府效力。 這麽一來,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剌子模國進獻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變,又不開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認他不出了。」 韋一笑長聲一嘆,說道:「陽教主派逍遙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確是目光如炬。 這等計謀,甚麽鷹王、蝠王,都是想不出來的。」 范遙道:「韋兄,你贊得我也夠了。 果如楊左使所料,我在花剌子模殺獅斃虎,頗立威名,當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陽王府中。 但那成昆其時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 楊逍當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結仇、如何偷襲光明頂、如何奸謀為張無忌所破、如何與殷野王比拼掌力而死的經過。 范遙聽罷,呆了半晌,才知中間原來有這許多曲折,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對張無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屬下向你領罪。」張無忌道:「范右使何必過謙。」 范遙道:「屬下到了汝陽王府,為了堅王爺之信,在大都鬧市之中,親手格斃了本教三名香主,顯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結下深仇。」 張無忌默然,心想:「殘殺本教兄弟,乃本教五大禁忌之一,因此楊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爭奪教主之位,儘管相鬥甚烈,卻從來不傷本教兄弟的性命。 范右使此罪實在不輕,但他主旨是為了護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於他。」說道:「范右使出於護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責。」范遙躬身道:「謝教主恕罪。」張無忌暗想:「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 他能在自己臉上砍上十七、八刀,那麽殺幾個教中無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 明教被人稱作邪教魔教,其來有自,不知將來如何方得改了這些邪氣魔氣?」 范遙見張無忌口中雖說「不便深責」,臉上卻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楊逍腰間長劍,左手一揮,已割下了右手兩根手指。 張無忌大吃一驚,挾手搶過他的長劍,說道:「范右使,你你這是為何?」范遙道:「殘殺本教無辜兄弟,乃是重罪。 范遙大事未了,不能自盡。 先斷兩指,日後再斷項上這顆人頭。」 張無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過失,何苦再又如此?身當大事之際,唯須從權。 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創葯,替他敷了傷處,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別說言語中得罪不得,臉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難堪。 他說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後真的會自刎謝罪,想到他為本教受了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動,突然跪倒,說道:「范右使,你有大功於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殘害自身,那便是說我無德無能,不配當此教主大任。 你再自刺一劍,我便自刺兩劍,我年幼識淺,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 范遙、楊逍、韋一笑見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楊逍垂淚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 本教興衰全系教主一人。 教主令旨,你可千萬不能違背。」范遙拜道:「屬下今日比劍試掌,對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 苦頭陀性情乖張,還請教主原宥。」張無忌雙手扶他起身。 經此一事,兩人相互知心,再無隔閡。 范遙當下再陳述投入汝陽王府後所見所聞。 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實有經國用兵的大才,雖握兵權,朝政卻被奸相把持,加之當今皇帝昏庸無道,弄得天下大亂,民心沸騰,全仗汝陽王東征西討,擊潰義軍無數。 可是此滅彼起,歲無寧日,汝陽王忙於調兵遣將,將撲滅江湖上教派幫會之事,暫且擱在一邊。 數年之後,他一子一女長大,世子庫庫特穆爾隨父帶兵,女兒敏敏特穆爾竟然統率蒙漢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門派幫會大舉進擊。 成昆暗中助她策劃,乘著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際,由趙敏帶同大批高手,企圖乘機收漁人之利,將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滅。 綠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 只是當時范遙奉命保護汝陽王,西域之行沒能參與,是以直到後來方始得知。 范遙說道,他雖在汝陽王府中毫不露形跡,但他來自西域,趙敏便不讓他參與西域之役,說不定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 趙敏以西域番僧所獻的毒藥「十香軟筋散」,暗中下在從光明頂歸來的六大派高手的飲食之中。 那「十香軟筋散」無色無香,混在菜肴之中,又有誰能辨得出?這毒藥的藥性一發作,登時全身筋骨酸軟,過得數日後,雖能行動如常,內力卻已半點發揮不出,因此六大派遠征光明頂的眾高手在一月之內,一一分別被擒。 只是在對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撥人下毒時給撞破了,真刀真槍的動起手來。 空性為阿三所殺,餘人不敵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死了十多人後,盡數遭擒。 此後便去進襲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個便挑中了少林派。 少林寺防衛嚴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間,須在市鎮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輕而易舉。 既不能下毒,便即恃眾強攻。 范遙說道:「郡主要對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從大都調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領,正好趕上了圍擒少林群僧之役。 少林派向來對本教無禮,讓他們多吃些苦頭,正是人心大快。 就算將少林派的臭和尚們一起都殺光了,苦頭陀也不皺一皺眉頭。 教主,你又要不以為然了,哈哈!」 楊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羅漢像轉過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腳了?」范遙笑道:「我見郡主叫人在羅漢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個字,意圖嫁禍本教,我後來便又悄悄回去,將羅漢像推轉。 大哥,你們倒真心細,這件事還是叫你們瞧了出來。 那時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麽?」楊逍道:「我們推敲起來,對頭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維護本教,可那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檔好兄弟!」四人盡皆大笑。 楊逍隨即向范遙簡略說明,明教決和六大派捐棄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須將眾高手救了出來。 范遙道:「敵眾我寡,單憑我們四人,難以辦成此事,須當尋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給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們服了,待他們回復內力,一哄衝出,攻韃子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一齊逃出大都。」明教向來和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是對頭冤家,他言語之中對六大門派眾高手毫不客氣。 楊逍向他連使眼色,范遙絕不理會。 張無忌對這些小節卻不以為意,拍手說道:「范右使之言不錯,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 范遙道:「我從不開口,因此郡主雖對我頗加禮敬,卻向來不跟我商量甚麽要緊事。 只有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對方卻不答一句話,那豈不掃興?加之我來自西域小國,她亦不能將我當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軟筋散的解藥是甚麽,我卻無法知道。 不過我知此事牽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 如我所料不錯,那麽這毒藥和解藥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個管毒藥,一個管解藥,而且經常輪流掌管。」 楊逍嘆道:「這位郡主娘娘心計之工,尋常鬚眉男子也及她不上。 難道她對玄冥二老也不放心麽?」范遙道:「一來當是不放心,二來也是更加穩當。 好比咱們此刻想偷盜解藥,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還是找鶴筆翁好。 而且,聽說毒藥和解藥氣味顏色全然一般無異,若非掌葯之人知曉,旁人去偷解藥,說不定反而偷了毒藥。 那十香軟筋散另有一般厲害處,中了此毒後,筋萎骨軟,自是不在話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藥,就算只有一點兒粉末,也是立時血逆氣絕,無藥可救。」韋一笑伸了伸舌頭,說道:「如此說來,解藥是萬萬不能偷錯的。」范遙道:「話雖如此,卻也不打緊。 咱們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葯偷來,找一個華山派、崆峒派的小角色來試上一試,那一種葯整死了他,便是毒藥了,這還不方便麽?」 張無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說道:「那可不好。 說不定咱們辛辛苦苦偷來的兩種都是毒藥。」 楊逍一拍大腿,說道:「教主此言有理。 咱們昨晚這麽一鬧,或許把郡主嚇怕了,竟把解藥收在自己身邊。 依我說,咱們須得先行查明解藥由何人掌管,然後再計議行事。」他沉吟片刻,說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歡的是甚麽調調兒?」 范遙笑道:「鹿好色,鶴好酒,還能有甚麽好東西了?」 楊逍問張無忌道:「教主,可有甚麽藥物,能使人筋骨酸軟,便好似中了十香軟筋散一般?」張無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並不難,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個時辰,藥力便消,要像十香軟筋散那麽厲害,可沒有法子。」 楊逍笑道:「有半個時辰,那也夠了。 屬下倒有一計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請教主斟酌。 雖說是計,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笑。 范兄弟設法去邀鶴筆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調的藥物。 范兄弟先行鬧將起來,說是中了鶴筆翁的十香軟筋散,那時解藥在何人身上,當可查知,乘機便即奪葯救人。」 張無忌道:「此計是否可行,要瞧那鶴筆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樣?」 范遙將此事從頭至尾虛擬想像一遍,覺得這條計策雖然簡易,倒也沒有破綻,說道:「我想楊大哥之計可行。 鶴筆翁性子狠辣,卻不及鹿杖客陰毒多智,只須解藥在鶴筆翁身上,我武功雖不及他,當能對付得了。」楊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 范遙皺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來,在山岡旁走來走去,隔了良久,雙手一拍,道:「只有這樣,那鹿杖客精明過人,若要騙他,多半會給他識破機關,只有抓住了他虧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嚇,他權衡輕重,就此屈從也未可知。 當然,這般蠻幹說不定會砸鍋,冒險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別無善策。」 楊逍道:「這老兒有甚麽虧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麽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麽?」范遙道:「今年春天,汝陽王納妾,邀我們幾個人在花廳便宴。 汝陽王誇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來敬酒,我見鹿杖客一雙賊眼骨溜溜的亂轉,咽了幾口饞涎,委實大為心動。」韋一笑道:「後來怎樣?」范遙道:「後來也沒怎樣,那是王爺的愛妾,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甚麽歹主意。」韋一笑道:「眼珠轉幾轉,可不能說是甚麽虧心事啊?」 范遙道:「不是虧心事,可以將他做成虧心事。 此事要偏勞韋兄了,你施展輕功,去將汝陽王的愛姬劫來,放在鹿杖客的床上。 這老兒十之七、八,定會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 就算他真能臨崖勒馬,我也會闖進房去,教他百口莫辯,水洗不得乾凈,只好乖乖的將解藥雙手奉上。」 楊逍和韋一笑同時拍手笑道:「這個栽贓的法兒大是高明。 憑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鬧個灰頭土臉。」 張無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領的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詐陰毒,和趙敏手下那批人物並無甚麽不同,只是一者為善,一者為惡,這中間就大有區別,以陰毒的法兒去對付陰毒之人,可說是以毒攻毒。 他想到這裡,便即釋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陽王的愛姬。」范遙笑道:「我早些闖進房去。 不讓鹿杖客佔了便宜,也就是了。」 當下四人詳細商議,奪得解藥之後,由范遙送入高塔,分給少林、武當各派高手服下。 張無忌和韋一笑則在外接應,一見范遙在萬安寺中放起煙火,便即在寺外四處民房放火,群俠便可乘亂逃出。 楊逍事先買定馬匹、備就車輛,候在西門外,群俠出城後分乘車馬,到昌平會合。 張無忌於焚燒民房一節,覺得未免累及無辜。 楊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難以全。 咱們救出六大派群俠,日後如能驅走韃子,那是為天下千萬蒼生造福,今日害得幾百家人家,那也說不得了。」 四人計議已定,分頭入城幹事。 楊逍去購賣坐騎,雇定車輛。 張無忌配了一服麻藥,為了掩飾藥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後,入口更醇美馥郁。 韋一笑卻到市上買了一個大布袋,只等天黑,便去汝陽王府夜劫王姬。 ※※※ 范遙和玄冥二老等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萬安寺。 趙敏則仍住王府,只有晚間要學練武藝,才乘車來寺。 范遙拿了麻藥回到萬安寺中,想起二十餘年來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興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這許多苦頭,心下甚是欣慰。 張無忌武功既高,為人又極仁義,實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夠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媽媽之氣,未免美中不足。 他住在西廂,玄冥二老則住在後院的寶相精舍。 他平時為了忌憚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馬腳,極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雙方居室也是離得遠遠地,這時想邀鶴筆翁飲酒,如何不著形跡,倒非易事。 眼望後院,只見夕陽西斜,那十三級寶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陽,塔頂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漸漸淡了下去,他一時不得主意,負著雙手,慢慢踱步別後院中去,突然之間,一股肉香從寶相精舍對面的一間廂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孫三毀和李四摧二人所在。 范遙心念一動,走到廂房之前,伸手推開房門,肉香撲鼻衝到。 只見李四摧蹲在地下,對著一個紅泥火爐不住催火,火爐上放著一隻大瓦罐,炭火燒得正旺,肉香陣陣從瓦罐中噴出。 孫三毀則在擺設碗筷,顯然哥兒倆要大快朵頤。 兩人見苦頭陀推門進來,微微一怔,見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 兩人適才在街上打了一頭大黃狗,割了四條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 萬安寺是和尚廟,在廟中烹狗而食,實在不妙,旁人見到那也罷了,這苦頭陀卻是佛門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氣來,打上一頓,苦頭陀武功甚高,哥兒倆萬萬不是對手,何況是自己做錯了事,給他打了也是活該;心下正自惴惴,只見他走到火爐邊,揭開罐蓋,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氣,似乎說:「好香,好香!」突然間伸手入罐,也不理湯水煮得正滾,撈起一塊狗肉,張口便咬,大嚼起來,片刻間將一塊狗肉吃得乾乾凈凈,舐唇嗒舌,似覺美味無窮。 孫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師請坐,請坐!難得你老人家愛吃狗肉。」 苦頭陀卻不就坐,又從瓦罐中抓起一塊狗肉,蹲在火爐邊便大嚼起來,孫三毀要討好他,篩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 苦頭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 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揮了幾下,意思說此酒太劣,難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 孫李二人見他氣憤憤的出去,又擔心起來,但不久便見他手中提了一個大酒葫蘆進來,登時大喜,說道:「對!對!我們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師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過了。」兩人端凳擺碗,恭請苦頭陀坐在上首,將狗肉滿滿的盛了一盤,放在他面前。 苦頭陀武功極高,在趙敏手下實是第一流的人物,平時神箭八雄是萬萬巴結不上的,今日能請他吃一頓狗肉,說不定他老人家心裡一喜歡,傳授一兩手絕招,那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苦頭陀拔開葫蘆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 那酒色作金黃,稠稠的猶如稀蜜一般,一倒出來便清香撲鼻。 孫李二人齊聲喝采:「好酒!好酒!」 范遙尋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歸,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爐上的小罐中燙熱,其時狗肉煮得正滾,熱氣一逼,酒香更加濃了。 孫李二人饞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頭陀打手勢阻止,命二人燙熱了再飲。 三個人輪流燙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鶴筆翁不在廟中便罷,否則便是隔著數進院子也會聞香趕到。 果然對面寶相精舍板門呀的一聲打開,只聽鶴筆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實不客氣,跨過天井,推門便進,只見苦頭陀和孫李二人圍著火爐飲酒吃肉,興會淋漓。 鶴筆翁一怔,笑道:「苦大師,你也愛這個調調兒啊,想不到咱們倒是同道中人。」 孫李二人忙站起身來,說道:「鶴公公,快請喝幾碗,這是苦大師的美酒,等閑難以喝到。」 鶴筆翁坐在苦頭陀對面,兩人喧賓奪主,大吃大喝起來,將孫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廝役一般。 四人興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遙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滿滿斟了一碗酒後,順手將葫蘆橫放了。 原來他挖空了酒葫蘆的木塞,將張無忌所配的藥粉藏在其中,木塞外包了兩層布。 葫蘆直置之時,藥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尋常美酒,葫蘆一打橫,那酒透過布層,浸潤葯末,一葫蘆的酒都成了毒酒。 葫蘆之底本圓,橫放直置,誰也不會留意,何況四人已飲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暢。 范遙見鶴筆翁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將酒葫蘆遞了給他。 鶴筆翁自己斟了一碗,順手替孫李兩人都加滿了,見苦頭陀碗中酒滿將溢,便沒給他斟。 四個人舉碗齊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遙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 孫李二人內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間便覺手酸腳軟,渾身不得勁兒。 孫三毀低聲道:「四弟,我肚中有點不對。」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時鶴筆翁也覺到了,一運氣,內力竟然提不上來,不由得臉色大變。 范遙站起來,滿臉怒氣,一把抓住鶴筆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說不出話。 孫三毀驚道:「苦大師,怎麽啦?」范遙手指蘸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十香軟筋散」五字。 孫李二人均知十香軟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確是苦頭陀和哥兒倆都中了此葯之毒。 兩人相互使個眼色,躬身向鶴筆翁道:「鶴公公,我兄弟可沒敢冒犯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他二人料定鶴筆翁所要對付的只是苦頭陀,他們二人只不過適逢其會、遭受池魚之殃而已,鶴筆翁要對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麽毒藥。 鶴筆翁詫異萬分,十香軟筋散這個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鶴嘴筆中,這兩件兵刃,從不離身一步,要說有人從自己身邊偷了毒藥出去,那是決計不能,可是稍一運氣,半點使不出力道,確是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無疑。 其實張無忌所調製的麻藥雖然藥力頗強,比之十香軟筋散卻大大不如,服食後所覺異狀也是全不相同,但鶴筆翁平素只聽慣了十香軟筋散令人真力渙散的話,到底不曾親自服過,因此兩種藥物雖然差異甚大,他終究無法辨別。 眼見苦頭陀又是慌張,又是惱怒,孫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那裡還有半點疑惑,說道:「苦大師不須惱怒,咱們是相好兄弟,在下豈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渾身不得勁兒,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搗鬼,當真奇了。」 范遙又蘸酒水,在桌上寫了「快取解藥」四字。 鶴筆翁點點頭,道:「不錯。 咱們先服解藥,再去跟那暗中搗鬼的奸賊算帳。 解藥在鹿師哥身邊,苦大師請和我同去。」 范遙心下暗喜,想不到楊逍這計策十分管用,輕輕易易的便將解藥所在探了出來。 他伸左手握住鶴筆翁的右腕,故意裝得腳步蹣跚,跨過院子,一齊走向寶相精舍。 鶴筆翁見了他這等支持不住的神態,心中一喜:「這苦頭陀武功的底子是極高的,只是一直沒機會跟我師兄弟倆較量個高下,瞧他中毒後這等慌亂失措,只怕內力是遠遠不如我們了。」 兩人走到精舍門前,靠南一間廂房是鶴筆翁所住,鹿杖客則住在靠北的廂房中,只見北廂房房門牢牢緊閉。 鶴筆翁叫道:「師哥在家嗎?」只聽得鹿杖客在房內應了一聲。 鶴筆翁伸手推門,那門卻在裡邊閂著。 他叫道:「師哥,快開門,有要緊事。」鹿杖客道:「甚麽要緊事?我正在練功,你別來打擾成不成?」 鶴筆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師所授,原是不分軒輊,但鹿杖客一來是師兄居長,二來智謀遠勝,因此鶴筆翁對他向來尊敬,聽他口氣中頗有不悅之意,便不敢再叫。 范遙心想這當口不能多所耽擱,倘若麻藥的藥力消了,把戲立時拆穿,當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門上一撞,門閂斷折,板門飛開,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了出來。 鹿杖客站在床前,聽得破門之聲,當即回頭過來,一臉孔驚惶和尷尬之色。 范遙見床上橫卧著一個女子,全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只露出了個頭,薄被外有繩索綁著,猶如一個舖蓋捲兒。 那女子一頭長發披在被外,皮膚白膩,容貌極是艷麗,認得正是汝陽王新納的愛姬韓氏,暗道:「韋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將韓姬手到擒來。」 實則汝陽王府雖然警衛森嚴,但眾武士所護衛的也只是王爺、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陽王姬妾甚眾,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去綁架他的姬人,何況韋一笑來去如電,機警靈變,一進府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韓姬架了來。 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為難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廁,這才閃身入房,將韓姬放在他床上,隨即悄然遠去。 鹿杖客回到房中,見有個女子橫卧在床,立即縱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時韋一笑早已去得遠了,除了孫李二人房中傳出陣陣轟飲之聲,更無他異。 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當下不動聲色的回到房中,看那個女子時,更是目瞪口呆。 那日王爺納姬,設便宴款待數名有體面的高手,那韓姬敬酒時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雖高,竟也不禁色授魂與。 他好色貪淫,一生所摧殘的良家婦女不計其數,那日見了韓姬的美色,歸來後深自嘆息,如何不早日見此麗人,若在王爺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過他的手掌,後來想念了幾次,不久另有新歡,也便將她淡忘了。 不意此刻這韓姬竟會從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現。 他驚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烏旺阿普猜到了為師的心意,偷偷去將韓姬劫了出來。 只見她裹在一張薄被之中,頭頸中肌膚勝雪,隱約可見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動,悄聲問她如何來此。 連問數聲,韓姬始終不答。 鹿杖客這才想到她已被人點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鶴筆翁等到了門外,跟著房門又被苦頭陀撞開。 這一下變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狽萬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 他心念一轉,料定是王爺發現愛姬被劫,派苦頭陀來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為上著,右手刷的一聲,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將韓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 鶴筆翁驚道:「師哥,快取解藥來。」鹿杖客道:「甚麽?」鶴筆翁道:「小弟和苦大師,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說甚麽?」鶴筆翁又說了一遍。 鹿杖客奇道:「十香軟筋散不是歸你掌管麽?」鶴筆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們四個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間,一齊都中了毒。 鹿師哥,快取解藥給我們服下要緊。」 鹿杖客聽到這裡,驚魂始定,將韓姬放回床中,令她臉朝里床。 鶴筆翁素知這位師兄風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現女子,那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何況鶴筆翁中毒之後驚惶詫異,全沒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誰。 即在平時,他也認不出來。 那日在王爺筵席之上,韓姬出來敬酒,一拜即退,鶴筆翁全神貫注的只是喝酒,那去管她這個珠環翠繞的女子是美是丑? 鹿杖客說道:「苦大師請到鶴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藥過來。」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將兩人輕輕推出房去。 這一推之下,鶴筆翁身子一幌,險些摔倒。 范遙也是一個踉蹌,裝作內力全失的模樣,可是他內力深厚,受到外力時自然而然的生出反應抗禦。 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時發覺師弟確是內力全失,苦頭陀卻是假裝。 他深恐有誤,再用力一推,鶴筆翁和苦頭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個下盤虛浮,另一個卻是既穩且實。 鹿杖客不動聲色,笑道:「苦大師,當真得罪了。」說著便伸手去扶,著手之處,卻是苦頭陀手腕的「會宗」和「外關」兩穴。 范遙見他如此出手,已知機關敗露,左手一揮,登時使重手法打中了鶴筆翁後心的「魂門穴」,使他一時三刻之間,全身軟癱,動彈不得。 兩大高手中去了一個,單打獨鬥,他便不懼鹿杖客一人,當即嘿嘿冷笑,說道:「你要命不要,連王爺的愛姬也敢偷?」 他這一開口說話,玄冥二老登時驚得呆了,他們和苦頭陀相識已有十五、六年,從未聽他說過一言半語,只道他是天生的啞巴。 鹿杖客雖已知他不懷好意,卻也絕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說話,立時想到,他既如此處心積慮的作偽,則自己處境之險,更無可疑,當下說道:「原來苦大師並非真啞,十年余來苦心相瞞,意欲何為?」 范遙道:「王爺知你心謀不軌,命我裝作啞巴,就近監視察看。」這句話中其實破綻甚多,但此時韓姬在床,鹿杖客心懷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陽王對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甚稔。 范遙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時軟了,說道:「王爺命你來拿我麽?嘿嘿,諒你苦大師武藝雖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說著一擺鹿杖,便待動手。 范遙笑了笑,說道:「鹿先生,苦頭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 你要打敗我,只怕不是一兩百招之內能夠辦到。 你勝我三招兩式不難,但想既挾韓姬,又救師弟,你鹿杖客未必有這個能耐。」 鹿杖客向師弟瞥了一眼,知道苦頭陀之言倒非虛語。 他師兄弟二人自幼同門學藝,從壯到老,數十年來沒分離過一天。 兩人都無妻子兒女,可說是相依為命,要他撇下師弟,孤身逃走,終究是硬不起這個心腸。 范遙見他意動,喝命孫李二人進房,關上房門,說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著落在苦頭陀身上,給你遮掩過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遙頭也不回,反手便點了孫李二人的啞穴和軟麻穴,手法之快,認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嘆服。 只聽苦頭陀說道:「你自己是不會宣揚的了,令師弟想來也不致故意跟你為難,苦頭陀是啞巴,以後仍是啞巴,不會說話。 這兩位兄弟呢,苦頭陀給你點上他們死穴滅口,也不打緊。」 孫李兩人大驚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點也不相干,那想到吃狗肉竟吃出這等飛來橫禍,要想出言哀求,卻苦於開不得口。 范遙指著韓姬道:「至於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兩個法兒。 第一個法子乾手凈腳,將她和孫李二人一併帶到冷僻之處,一刀殺了,報知王爺,說她和李四摧這小白臉戀姦情熱,私奔出走,被苦頭陀見到,惱怒之下,將姦夫淫婦當場殺卻,還饒上孫三毀一條性命。 第二個法子是由你將她帶走,好好隱藏,以後是否泄漏機密,瞧你自己的本事。」 鹿杖客不禁轉頭,向韓姬瞧了一眼,只見她眼光中滿是求懇之意,顯是要他接納第二個法兒。 鹿杖客見到她這等麗質天生,倘若一刀殺了,當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動,說道:「多謝你為我設身處地,想得這般周到。 你卻要我為你干甚麽事?」他明知苦頭陀必有所求,否則決不能如此善罷。 范遙道:「此事容易之至。 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和我交情很深,那個姓周的年輕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兒。 求你賜予解藥,並放了這兩人出去。 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當。 倘若牽連於你,教苦頭陀和滅絕老尼一家男盜女娼,死於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風流,若從男女之事上借個因頭,易於取信。 他聽楊逍說起明教許多兄弟喪命於滅絕師太的劍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謊話。 他一生邪僻,說話行事,決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於罰下「男盜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下。 鹿杖客聽了一怔,隨即微笑,心想你這頭陀干這等事來脅迫於我,原來是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親生女兒,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雖然擔些風險,但換到一個絕色佳人,確也值得。 他見苦頭陀有求於己,心中登時寬了,笑道:「那麽將王爺的愛姬劫到此處,也是出於苦大師的手筆了?」范遙道:「這等大事,豈能空手相求?自當有所報答。」 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縱聲大笑,突然間一轉念,又問:「然則我師弟何以會中十香軟筋散之毒?這毒藥你從何處得來?」范遙道:「那還不容易?這毒藥由令師弟看管,他是好酒貪杯之人,飲到酣處,苦頭陀難道會偷他不到手麽?」 鹿杖客再無疑惑,說道:「好!苦大師,兄弟結交了你這個朋友,我決不賣你,盼你別再令我上這種惡當。」范遙指著韓姬笑道:「下次如再有這般香艷的惡當,請鹿先生也安排個圈套,給苦頭陀鑽鑽,老衲欣然領受。」 兩人相對一笑,心中卻各自打著主意。 鹿杖客在暗暗盤算,眼前的難關過去後,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這個惡頭陀。 范遙心知鹿杖客雖暫受自己脅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份,吃了這個大虧豈肯就此罷休,只要他一安頓好韓姬,解開鶴筆翁的穴道,立時便會找自己動手,但那時六派高手已經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 范遙見鹿杖客遲遲不取解藥,心想我若催促,他反會刁難,便坐了下來,笑道:「鹿兄何不解開韓姬的穴道,大家一起來喝幾杯?燈下看美人,這等艷福幾生才修得到啊!」 鹿杖客情知萬安寺中人來人往,韓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險,當下取過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過一隻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說道:「苦大師,你神機妙算,兄弟甘拜下風,解藥在此,便請取去。」范遙搖頭道:「這麽一點兒葯末,管得甚麽用?」鹿杖客道:「別說要救兩人,便是六七個人也足夠了。」范遙道:「你何必小氣,便多賜一些又何妨?老實說,閣下足智多謀,苦頭陀深怕上了你的當。」鹿杖客見他多要解藥,突然起疑,說道:「苦大師,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滅絕大師和令愛兩人?」 范遙正要飾詞解說,忽聽得院子中腳步聲響,七、八人奔了進來,只聽一人說道:「腳印到了此處,難道韓姬竟到了萬安寺中?」鹿杖客臉上變色,抓起盛著解藥的杯子,揣在懷裡,只道苦頭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藥,便即出賣自己。 范遙搖了搖手,叫他且莫驚慌,取過一條單被,罩在韓姬身上,連頭蒙住,又放下帳子,只聽得院子中一人說道:「鹿先生在家麽?」范遙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說自己是啞子,叫鹿杖客出聲答應。 鹿杖客朗聲道:「甚麽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萬安寺來的。」 鹿杖客向范遙怒視一眼,意思是說:若非你故意栽贓,依你的身手,豈能留下足跡?范遙咧嘴一笑,做個手勢,叫他打發那人,心中卻想:「韋蝠王栽贓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從王府引到了這裡。」 鹿杖客冷笑道:「你們還不分頭去找,在這裡嚷嚷的干甚麽?」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對之極是忌憚,那人唯唯答應,不敢再說甚麽,立時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 鹿杖客知道這一來,萬安寺四下都有人嚴加追索,雖然料想他們還不敢查到自己房裡來,但要帶韓姬出去藏在別處卻無法辦到了,不由得皺起眉頭,狠狠瞪著苦頭陀。 范遙心念一動,低聲道:「鹿兄,萬安寺中有個好去處,大可暫且收藏你這位愛寵,過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鬆了,再帶出去不遲。」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裡。」范遙笑道:「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頭陀未必不動心,鹿兄不喝醋麽?」鹿杖客問道:「那麽你說是甚麽地方?」范遙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 鹿杖客聰明機警,一點便透,大拇指一翹,說道:「好主意!」那寶塔是監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總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烏旺阿普。 旁人甚麽地方都可疑心,絕不會疑心王爺愛姬竟會被劫到最是戒備森嚴的重獄之中。 范遙低聲道:「此刻院子中沒人,事不宜遲,立即動身。」將床上被單四角提起,便將韓姬裹在其中,成為一個大包袱,右手提著,交給鹿杖客。 鹿杖客心想你別要又讓我上當,我背負韓姬出去,你聲張起來,那時人贓並獲,還有甚麽可說的,不禁臉色微變,竟不伸手去接。 范遙知道他的心意,說道:「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天,苦頭陀再替你做一次護花使者,又有何妨?誰叫我有事求你呢?」說著負起包袱,推門而出,低聲道:「你先走把風,有人阻攔查問,殺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閃出,卻不將背脊對正范遙,生怕他在後偷襲。 范遙反手掩上了門,負了韓姬,走向寶塔。 此時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衛武士,再無旁人走動。 眾武士見到鹿杖客和范遙,一齊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兩人未到塔前,烏旺阿普得手下報知,已迎了出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今日興緻好,到塔上坐坐麽?」鹿杖客點了點頭,和范遙正要邁步進塔,忽然寶塔東首月洞門中走出一個人來,卻是趙敏。 鹿杖客作賊心虛,大吃一驚,只道趙敏親自率人前來拿他,當下只得硬著頭皮,與苦頭陀、烏旺阿普一齊上前參見。 昨晚張無忌這麽一鬧,趙敏卻不知明教只來了三人,只怕他們大舉來襲,因此要親自到塔上巡視,見到范遙在此,微微一笑,說道:「苦大師,我正在找你。」范遙點了點頭,絲毫不動聲色。 趙敏道:「待會請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一下。」 范遙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將鹿杖客騙進了高塔,只待下手奪到他的解藥,大功便即告成,那知道這小丫頭卻在這時候來叫我。」要想找甚麽藉口不去,倉卒之間苦無善策,何況他是假啞巴,想要推託,卻又無法說話,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當下指著手中包袱,向鹿杖客幌了一幌。 鹿杖客大吃一驚,肚裡暗罵苦頭陀害人不淺。 趙敏道:「鹿先生,苦大師這包裹里裝著甚麽?」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師的舖蓋。」趙敏奇道:「舖蓋?苦大師背著舖蓋干甚麽?」她噗哧一笑,說道:「苦大師嫌我太蠢,不肯收這個弟子,自己捲鋪蓋不幹了麽?」范遙搖了搖頭,右手伸起來亂打了幾個手勢,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謊,我做啞巴自有做啞巴的好處。」趙敏看不懂他的手勢,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說。 鹿杖客靈機一動,已有了主意,說道:「是這樣的,昨晚魔教的幾個魔頭來混鬧,屬下生怕他們其志不小這個這個說不定要到高塔中來救人。 因此屬下師兄弟和苦大師決定住到高塔中來,親自把守,以免誤了郡主的大事。 這舖蓋是苦大師的棉被。」 趙敏大悅,笑道:「我原想請鹿先生和鶴先生來親自鎮守,只是覺得過於勞動大駕,不好意思出口。 難得三位肯分我之憂,那是再好沒有了。 有鹿鶴兩位在這裡把守,諒那些魔頭也討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 苦大師你這就跟我去罷。」說著伸手握住了范遙手掌。 范遙無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瘡疤,一來於事無補,二來韓姬明明負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趙敏相信,只得將那個大包袱交了給鹿杖客。 鹿杖客伸手接過,道:「苦大師,我在塔上等你。」烏旺阿普道:「師父,讓弟子來拿舖蓋罷。」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師的東西,為師的要討好他,親自給他背舖蓋捲兒。」 范遙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韓姬的屁股上。 好在她已被點中了穴道,這一聲驚呼沒能叫出聲來。 但鹿杖客已嚇得臉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趙敏一躬身,便即負了韓姬入塔。 他心中早已定主意,一進塔,立時便將一條棉被換入包袱之中,倘若苦頭陀向趙敏告密,他便來個死不認帳。

第二七回 百尺高塔任迴翔

范遙被趙敏牽著手,一直走出了萬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帶自己到那裡去。 趙敏拉上斗篷上的風帽,罩住了一頭秀髮,悄聲道:「苦大師,咱們瞧瞧張無忌那小子去。」 范遙又是一驚,斜眼看她,只見她眼波流轉,粉頰暈紅,卻是七分嬌羞,三分喜悅,決不是識穿了他機關的模樣。 他心中大安,回憶昨晚在萬安寺中她和張無忌相見的情景,那裡是兩個生死冤家的樣子:一想到「冤家」兩字,突然心念一動:「冤家?莫非郡主對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轉念再想:「她為甚麽要我跟去,卻不叫她更親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啞巴,不會泄漏她的秘密。」當下點了點頭,古古怪怪的一笑。 趙敏嗔道:「你笑甚麽?」范遙心想這個玩笑不能開,於是指手劃腳的做了幾個手勢,意思說苦頭陀自當儘力維護郡主周全,便是龍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闖。 趙敏不再多說,當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張無忌留宿的客店門外。 范遙暗暗驚訝:「郡主也真神通廣大,立時便查到了教主駐足的所在。」隨著她走進客店。 趙敏向掌柜的道:「咱們找姓曾的客官。」原來張無忌住店之時,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 店小二進去通報。 張無忌正在打坐養神,只待萬安寺中煙花射起,便去接應,忽聽有人來訪,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見訪客竟是趙敏和范遙,暗叫:「不好,定是趙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份,為此來跟我理論。」只得上前一揖,說道:「不知趙姑娘光臨,有失迎迓。」趙敏道:「此處非說話之所,咱們到那邊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張無忌只得道:「甚好。」 趙敏仍是當先引路,來到離客店五間舖面的一家小酒家。 內堂疏疏擺著幾張板桌,桌上插著一筒筒木筷。 天時已晚,店中一個客人也無。 趙敏和張無忌相對而坐。 范遙打手勢說自己到外堂喝酒。 趙敏點了點頭,叫店小二拿一隻火鍋,切三斤生羊肉,打兩斤白酒。 張無忌滿腹疑團,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卻和自己到這家污穢的小酒家來吃涮羊肉,不知安排著甚麽詭計。 趙敏斟了兩杯酒,拿過張無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這酒里沒安毒藥,你儘管放心飲用便是。」張無忌道:「姑娘召我來此,不知有何見教?」趙敏道:「喝酒三杯,再說正事。 我先乾為敬。」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張無忌拿起酒杯,火鍋的炭火光下見杯邊留著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聞到一陣清幽的香氣,也不知這香氣是從杯上的唇印而來,還是從她身上而來,不禁心中一盪,便把酒喝了。 趙敏道:「再喝兩杯。 我知道你對我終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嘗一口。」 張無忌知她詭計多端,確是事事提防,難得她肯先行嘗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層危險,可是接連喝了三杯她飲過的殘酒,心神不禁有些異樣,一抬頭,只見她淺笑盈盈,酒氣將她粉頰一蒸,更是嬌艷萬狀。 張無忌那敢多看,忙將頭轉了開去。 趙敏低聲道:「張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誰?」張無忌搖了搖頭。 趙敏道:「我今日跟你說了,我爹爹便是當朝執掌兵馬大權的汝陽王。 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爾。 皇上封我為紹敏郡主。 『趙敏』兩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漢名。」若不是范遙早晨已經說過,張無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驚,但聽她居然將自己身份毫不隱瞞的相告,也頗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偽,並不假裝大為驚訝之色。 趙敏奇道:「怎麽?你早知道了?」張無忌道:「不,我怎會知道?不過我見你以一個年輕姑娘,卻能號令這許多武林高手,身份自是非同尋常。」 趙敏撫弄酒杯,半晌不語,提起酒壺又斟了兩杯酒,緩緩說道:「張公子,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告我。 要是我將你那位周姑娘殺了,你待怎樣?」 張無忌心中一驚,道:「周姑娘又沒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殺她?」趙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歡,便即殺了,難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殺?有些人不斷得罪我,我卻偏偏不殺,比如是你,得罪我還不夠多嗎?」說到這裡,眼光中孕著的全是笑意。 張無忌嘆了口氣,說道:「趙姑娘,我得罪你,實是迫於無奈。 不過你贈葯救了我的三師伯、六師叔,我總是很感激你。」 趙敏笑道:「你這人當真有三分傻氣。 俞岱於和殷梨亭之傷,都是我部屬下的手,你不怪我,反來謝我?」張無忌微笑道:「我三師伯受傷已二十年,那時候你還沒出世呢。」趙敏道:「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屬,也就是我的部屬,那有甚麽分別?你別將話岔開去,我問你:要是我殺了你的周姑娘,你對我怎樣?是不是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我不知道。」 趙敏道:「怎會不知道?你不肯說,是不是?」 張無忌道:「我爹爹媽媽是給人逼死的。 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華山派、崆峒派那些人。 我後來年紀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卻越來越是不懂: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媽媽?不該說是空智大師、鐵琴先生這些人;也不該說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於,也不該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類的人物。 這中間陰錯陽差,有許許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 就算那些人真是兇手,我將他們一一殺了,又有甚麽用?我爹爹媽媽總是活不轉來了。 趙姑娘,我這幾天心裡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 這一番話,他在心頭已想了很久,可是沒對楊逍說,沒對張三丰說,也沒對殷梨亭說,突然在這小酒家中對趙敏說了出來,這番言語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辦不到。 要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殺他滿門,連他親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識的人,我個個要殺得乾乾凈凈。」張無忌道:「那我定要阻攔你。」趙敏道:「為甚麽?你幫助我的仇人嗎?」張無忌道:「你殺一個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 給你殺了的人,死後甚麽都不知道了,倒也罷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傷心難受?你自己日後想起來,良心定會不安。 我義父殺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裡雖然不說,心中卻是非常懊悔。」 趙敏不語,心中默默想著他的話。 張無忌問道:「你殺過人沒有?」趙敏笑道:「現下還沒有,將來我年紀大了,要殺很多人。 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這些英雄。 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轟轟烈烈的干一番大事業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說道:「你還是沒回答我的話。」 張無忌道:「你要是殺了周姑娘,殺了我手下任何一個親近的兄弟,我便不再當你是朋友,我永遠不跟你見面,便見了面也永不說話。」趙敏笑道:「那你現下當我是朋友麽?」 張無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塊兒喝酒了。 唉!我只覺得要恨一個人真難。 我生平最恨的是那個混元霹靂掌成昆,可是他現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憐他,似乎倒盼望他別死似的。」 趙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裡怎樣想?你心中一定說:謝天謝地,我這個刁鑽兇惡的大對頭死了,從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煩。」 張無忌大聲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點也不。 韋蝠王這般嚇你,要在你臉上划幾條刀痕,我後來想想,很是擔心。」 趙敏嫣然一笑,隨即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張無忌道:「趙姑娘,你別再跟我們為難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來,大家歡歡喜喜的做朋友,豈不是好?」趙敏喜道:「好啊,我本來就盼望這樣。 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們說,要大家歸降朝廷。 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個人都有封賞。」 張無忌緩緩搖頭,說道:「我們漢人都有個心愿,要你們蒙古人退出漢人的地方。」 趙敏霍地站起,說道:「怎麽?你竟說這種犯上作亂的言語,那不是公然反叛嗎?」 張無忌道:「我本來就是反叛,難道你到此刻方知?」 趙敏向他凝望良久,臉上的憤怒和驚詫慢慢消退,顯得又是溫柔,又是失望,終於又坐了下來,說道:「我早就知道了,不過要聽你親口說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萬確,當真無可挽回。」這幾句話說得竟是十分凄苦。 張無忌心腸本軟,這時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難過,幾乎便欲衝口而出:「我聽你的話便是。」但這念頭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麽話來勸慰。 兩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 張無忌道:「趙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罷。」趙敏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嗎?」張無忌忙道:「不!你愛在這裡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趙敏微微一笑,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麽郡主,只不過是像周姑娘那樣,是個平民家的漢人姑娘,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 張公子,你說是我美呢,還是周姑娘美?」 張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出這句話來,心想畢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沒遮攔,燈光掩映之下,但見她嬌美無限,不禁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趙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張公子,你喜不喜歡常常見見我,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你來不來?」 張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動,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這兒不能多耽,過不幾天,便要南下。」趙敏道:「你到南方去干甚麽?」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不說你也猜得到,說了出來,又惹得你生氣」 趙敏眼望窗外的一輪皓月,忽道:「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做三件事,總沒忘了罷?」張無忌道:「自然沒忘。 便請姑娘即行示下,我儘力去做。」 趙敏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臉,說道:「現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 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龍刀。」 張無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極不好辦,卻萬萬沒想到第一件事便是這個天大的難題。 趙敏見他大有難色,道:「怎麽?你不肯嗎?這件事可並不違背俠義之道,也不是你無法辦到的。」張無忌心想:「屠龍刀在我義父手上,江湖上眾所周知,那也不用瞞她。」便道:「屠龍刀是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之物。 我豈能背叛義父,取刀給你?」趙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搶、去拐去騙,我也不是真的要了這把刀。 我只要你去向你義父借來,給我把玩一個時辰,立刻便還給他。 你們是義父義子,難道向他借一個時辰,他也不肯?借來瞧瞧,既不是吞沒他的,又不是用來謀財害命,難道也違背俠義之道了?」張無忌道:「這把刀雖然名聞武林,其實也沒甚麽看頭,只不過特別沉重些、鋒利些而已。」 趙敏道:「說甚麽『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龍刀是甚麽模樣。 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時,你盡可站在一旁。 憑著你的本領,我決不能強佔不還。」 張無忌尋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後,我本是要立即動身去迎歸義父,請他老人家擔任教主大位。 趙姑娘言明借刀看一個時辰,雖然難保她沒有甚麽詭計,可是我全神提防,諒她也不能將刀奪了去。 只是義父曾說,屠龍刀之中,藏著一件武功絕學的大秘密。 義父雙眼未盲之時已得寶刀,以他的聰明才智,始終參詳不出,這趙姑娘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豈能有何作為?何況我和義父一別十年,說不定他在孤島之上,已參透了寶刀的秘密。」 趙敏見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 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卻難得多了。」 張無忌知道這女子十分刁猾厲害,倘若另外出個難題,自己決計辦不了,忙道:「好,我答應去給你借屠龍刀。 但咱們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個時辰,倘若意圖強佔,我可決不干休。」趙敏笑道:「是了。 我又不會使刀,重甸甸的要來幹嗎?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給我,我也不希罕呢。 你甚麽時候動身去取?」張無忌道:「這幾天就去。」趙敏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我去收拾收拾,你甚麽時候動身,來約我便是。」 張無忌又是一驚,道:「你也同去?」趙敏道:「當然啦。 聽說你義父是在海外孤島之上,要是他不肯歸來,難道要你萬里迢迢的借了刀來,給我瞧上一個時辰,再萬里迢迢的送去,又萬里迢迢的歸來?天下也沒這個道理。」 張無忌想起北海中波濤的險惡,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島已十分渺茫,若要來來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點把握也沒有,她說得不錯,義父在冰火島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歸中土,說道:「大海中風波無情,你何必去冒這個險?」 趙敏道:「你冒得險,我為甚麽便不成?」張無忌躊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嗎?」趙敏道:「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幾年來我往東到西,爹爹從來就沒管我。」 張無忌聽到「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句話,心中一動:「我到冰火島去迎接義父,不知何年何月方歸。 倘若那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乘我不在,便大舉對付本教,倒是不可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顧忌,便可免了我的後顧之憂。」於是點頭道:「好,我出發之時,便來約你。」 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窗外紅光閃亮,跟著諠譁之聲大作,從遠處隱隱傳了過來。 趙敏走到窗邊一望,驚道:「啊喲,萬安寺的寶塔起火!苦大師,苦大師,快來。」連叫數聲,苦頭陀竟不現身。 她走到外堂,不見苦頭陀的蹤影,問那掌柜時,卻說那個頭陀一到便走,並沒停留,早已去得久了。 趙敏大是詫異,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滿臉都是紅暈,低下頭來向張無忌偷瞧了一眼。 張無忌見火頭越燒越旺,深怕大師伯等功力尚未恢復,竟被燒死在高塔之中,說道:「趙姑娘,少陪了!」一語甫畢,已急奔而出。 趙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門外,張無忌已絕塵而去。 ※※※ 鹿杖客見苦頭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當即負著韓姬,來到弟子烏旺阿普室中。 萬安寺寶塔共十三層,高十三丈,最上三層供奉佛像、佛經、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 烏旺阿普是高塔的總管,居於第十層,便於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進房後,對烏旺阿普道:「你在門外瞧著,別放人進來。」烏旺阿普一出門,他當即掩上房門,解開包袱,放了韓姬出來。 只見她駭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滿是哀懇之色,鹿杖客悄聲道:「你到了這裡,便不用害怕,我自會好好待你。」眼下還不能解開她的穴道,怕她聲張出來壞事,於是將她放在烏旺阿普床上,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另取一條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 韓姬所在之處,即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囑咐烏旺阿普不可進房,也不可放別人進去。 他知這個大弟子對己既敬且畏,決不敢稍有違背。 心下盤算:「此事要苦頭陀守住秘密,非賣他一個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兒。 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這麽一鬧,事情正是從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須說是那魔教教主將滅絕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當真是天衣無縫,郡主再也沒半點疑心。 這小魔頭武功如此高強,郡主也不能怪我們失察之罪。」 峨嵋派一乾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層上。 滅絕師太是掌門之尊,單獨囚在一間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開門入內,只見滅絕師太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靜修。 她已絕食數日,容顏雖然憔悴,反而更顯桀傲強悍。 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你好!」滅絕師太緩緩睜開眼來,道:「在這裡便是不好,有甚麽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強,主人說留著也是無用,命我來送你歸天。」滅絕師太死志早決,說道:「好極,只是不勞閣下動手,請借一柄短劍,由我自己了斷便是。 還請閣下叫我徒兒周芷若來,我有幾句話囑咐於她。」鹿杖客轉身出房,命令帶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與眾不同,否則為甚麽不叫別的大徒兒,單是叫她。」 不久周芷若來到師父房中,滅絕師太道:「鹿先生,請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說幾句話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門,撲在師父懷裡,嗚咽出聲。 滅絕師太一生心腸剛硬,當此死別之際,卻也不禁傷感,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周芷若知道跟師父說話的時刻無多,便即將昨晚張無忌前來相救之事說了。 滅絕師太皺起眉頭,沉吟半晌,道:「他為甚麽單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頂上刺他一劍,為甚麽他反來救你?」周芷若紅暈雙頰,輕聲道:「我不知道。」 滅絕師太怒道:「哼,這小子太過陰險惡毒。 他是魔教的大魔頭,能有甚麽好心。 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鉤。」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滅絕師太道:「咱們是魔教的死對頭。 在我倚天劍下,不知殺了多少魔教的邪惡奸徒。 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來相救之理?這姓張的魔頭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墮入他的彀中。 他叫人將咱們擒來,然後故意賣好,再將你救出去,令你從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 周芷若柔聲道:「師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滅絕師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個不成器的紀曉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 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嚇得全身發抖,說道:「徒兒不敢。」滅絕師太厲聲道:「你真的不敢,還是花言巧語,欺騙師父?」周芷若垂淚道:「徒兒決不敢有違恩師的教訓。」 滅絕師太道:「你跪在地下,罰個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樣說才好。 滅絕師太道:「你這樣說:小女子周芷若對天盟誓,日後我若對魔教教主張無忌這淫徒心存愛慕,倘若和他結成夫婦,我親身父母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我師父滅絕師太必成厲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兒女,男子代代為奴,女子世世為娼。」 周芷若大吃一驚,她天性柔和溫順,從沒想到所發的誓言之中竟能會如此毒辣,不但詛咒死去的父母,詛咒恩師,也詛咒到沒出世的兒女,但見師父兩眼神光閃爍,狠狠盯在自己臉上,不由得目眩頭暈,便依著師父所說,照樣念了一遍。 滅絕師太聽她罰了這個毒誓,容色便霽,溫言道:「好了,你起來罷。」周芷若淚珠滾滾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來。 滅絕師太臉一沉,說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這全是為了你好。 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以後師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紀師姊的覆轍,師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何況師父要你負起興複本派的重任,更是半點大意不得。」說著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鐵指環,站起身來,說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聽諭。」周芷若一怔,當即跪下。 滅絕師太將鐵指環高舉過頂,說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門女尼滅絕,謹以本門掌門人之位,傳於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師父逼著發了那個毒誓之後,頭腦中已是一片混亂,突然又聽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門,更是茫然失措,驚得呆了。 滅絕師太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周芷若,奉接本門掌門鐵指環,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舉起左手,滅絕師太便將鐵指環套上她的食指。 周芷若顫聲道:「師父,弟子年輕,入門未久,如何能當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脫困,別這麽說,弟子實在不能」說到這裡,抱著師父雙腿,哭出聲來。 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煩,聽到哭聲,射門道:「喂,你們話說完了嗎?以後說話的日子長著呢。」 滅絕師太喝道:「你羅唆甚麽?」對周芷若道:「師尊之命,你也敢違背嗎?」當下將本門掌門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記在心中。 周芷若見師父言語之中,儼然是囑咐後事的神態,更是驚懼,說道:「弟子做不來,弟子不能」 滅絕師太厲聲道:「你不聽我言,便是欺師滅祖之人。」她見周芷若楚楚可憐,想到自己即將大去,要這個性格柔順的弱女子挑起這副如此沉重的擔子,只怕她當真不堪負荷,不過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習最高武功,光大本門,除她之外,更無第二個弟子合適,想到此後長長的日子之中,這小弟子勢必經歷無數艱辛危難,不禁心中一酸,將她扶了起來,摟在懷裡,柔聲說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門,不傳給你的眾位師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為主,掌門人必須武功卓絕,始能自立於武林群雄之間。」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眾位師姊?」 滅絕師太微微一笑,道:「她們成就有限,到了現下的境界,已難再有多大進展,那是天資所關,非人力所能強求。 你此刻雖然不及眾位師姊,日後卻是不可限量。 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這四個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著師父,不知其意何在。 滅絕師太將口唇附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已是本門掌門,我得將本門的一件大秘密說與你知。 本派的創派祖師郭女俠,乃是當年大俠郭靖的小女兒。 郭大俠當年名震天下,生平有兩項絕藝,其一是行軍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 郭大俠的夫人黃蓉黃女俠最是聰明機智,她眼見元兵勢大,襄陽終不可守,他夫婦二人決意以死報國,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俠的絕藝如果就此失傳,豈不可惜?何況她料想蒙古人縱然一時佔得了中國,我漢人終究不甘為韃子奴隸。 日後中原血戰,那兵法和武功兩項,將有極大的用處。 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將楊過楊大俠贈送本派郭祖師的一柄玄鐵重劍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鑄成了一柄屠龍刀,一柄倚天劍。」 周芷若對屠龍刀和倚天劍之名習聞已久,此刻才知這一對刀劍竟是本派祖師郭襄女俠的母親所鑄。 滅絕師太又道:「黃女俠在鑄刀鑄劍之前,和郭大俠兩人窮一月心力,繕寫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別藏在刀劍之中。 屠龍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為『屠龍』,意為日後有人得到刀中兵書,當可驅除韃子,殺了韃子皇帝。 倚天劍中藏的則是武學秘笈,其中最為寶貴的,乃是一部『九陰真經』,一部『降龍十八掌掌法精義』,盼望後人習得劍中武功,替天行道,為民除害。」 周芷若睜著眼睛,愈聽愈奇,只聽師父又道:「郭大俠夫婦鑄成一刀一劍之後,將寶刀授給兒子郭公破虜,寶劍傳給本派郭祖師。 當然,郭祖師曾得父母傳授武功,郭公破虜也得傳授兵法。 但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 郭祖師的性子和父親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學,和當年郭大俠並非一路。」 滅絕師太又道:「一百年來,武林中風波迭起,這對刀劍換了好幾次主人。 後人只知屠龍寶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劍可與匹敵,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郭公破虜青年殉國,沒有傳人,是以刀劍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師傳了下來。 她老人家生前曾竭盡心力,尋訪屠龍寶刀,始終沒有成功,逝世之時,將這秘密傳給了我恩師風陵師太。 我恩師秉承祖師遺命,尋訪屠龍寶刀也是毫無結果。 她老人家圓寂之時,便將此劍與郭祖師的遺命傳了給我。 我接掌本派門戶不久,你師伯孤鴻子和魔教中的一個少年高手結下了梁子,約定比武,雙方單打獨鬥,不許邀人相助。 你師伯知道對手年紀甚輕,武功卻極厲害,於是向我將倚天劍借了去。」 周芷若聽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時,心中怦怦而跳,不自禁的臉上紅了,但隨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時他還沒出世。」 只聽滅絕師太續道:「當時我想同去掠陣,你師伯為人極顧信義,說道他跟那魔頭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參與,因此堅決不讓我去。 那場比試,你師伯武功並不輸於對手,卻給那魔頭連施詭計,終於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劍還未出鞘,便給那魔頭奪了去。」 周芷若「啊」的一聲,想起了張無忌在光明頂上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劍的情景,只聽師父續道:「那魔頭連聲冷笑,說道:『倚天劍好大的名氣!在我眼中,卻如廢銅廢鐵一般!』隨手將倚天劍拋在地下,揚長而去。 你師伯拾起劍來,要回山來交還給我。 那知他心高氣傲,越想越是難過,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 倚天劍也給當地官府取了去,獻給朝廷。 你道氣死你師伯孤鴻子的這個魔教惡徒是誰?」周芷若道:「不不知是誰?」 滅絕師太道:「便是那後來害死你紀曉芙師姊的那個大魔頭楊逍!」 只聽得鹿杖客又伸手射門,說道:「完了沒有?我可不能再等了。」 滅絕師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間,便說完了。」悄聲對周芷若道:「時刻無多,咱們不能多說了。 這柄倚天劍後來韃子皇帝賜給了汝陽王,我到汝陽王府去奪了回來。 這一次又不幸誤中奸計,這劍落入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個趙姑娘奪了去的。」滅絕師太眼睛一瞪,說道:「這姓趙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難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為師的言語?」周芷若實在難以相信,但不敢和師父爭辯。 滅絕師太道:「為師要你接任掌門,實有深意。 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與流水,實也不願再生出此塔。 那姓張的淫徒對你心存歹意,決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虛與委蛇,乘機奪去倚天劍。 那屠龍刀是在他義父惡賊謝遜手中。 這小子無論如何不肯吐露謝遜的所在,但天下卻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 周芷若知道師父說的乃是自己,又驚又羞,又喜又怕。 滅絕師太道:「這個人,那就是你了。 我要你以美色相誘而取得寶刀寶劍,原非俠義之人份所當為。 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 你且試想,眼下倚天劍在那姓趙女子手中,屠龍刀在謝遜惡賊手中,他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劍相逢,取得郭大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蒼生,天下不知將有多少人無辜喪生,妻離子散,而驅除韃子的大業,更是難上加難。 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難,實不忍要你擔當,可是我輩一生學武,所為何事?芷若,我是為天下的百姓求你。」說到這裡,突然間站起身來,雙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 周芷若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師父!師父!你」 滅絕師太道:「悄聲,別讓外邊的惡賊聽見,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來。」 周芷若心亂如麻,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師父連續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難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許對張無忌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門,然後又要自己以美色對張無忌相誘而取得屠龍刀和倚天劍。 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別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溫婉的性格,也要抵擋不住,何況在這片刻之間?她神智一亂,登時便暈了過去,甚麽也不知道了。 突然間只覺上唇間一陣劇烈疼痛,她睜開眼來,只見師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 周芷若哭道:「師父,你老人家快些請起。」滅絕師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著淚點了點頭,險些又欲暈去。 滅絕師太抓住她手腕,低聲道:「你取到屠龍刀和倚天劍後,找個隱秘的所在,一手執刀,一手持劍,運起內力,以刀劍互砍,寶刀寶劍便即同時斷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劍刃中的秘笈。 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門,那寶刀寶劍可也從此毀了。 你記住了嗎?」她說話聲音雖低,語氣卻極是嚴峻。 周芷若點頭答應。 滅絕師太又道:「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從當年郭大俠夫婦傳於本派郭祖師,此後只有本派掌門始能獲知。 想那屠龍刀和倚天劍都是鋒銳絕倫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時得到此寶刀寶劍,有誰敢冒險以刀劍互砍,無端端的同時毀了這兩件寶刃?你取得兵法之後,擇一個心地仁善、赤誠為國的志士,將兵書傳授於他,要他立誓驅除胡虜。 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練。 降龍十八掌是純陽剛猛的路子,你練之不宜,只可練九陰真經中的功夫。 據我恩師轉述郭祖師的遺言,那『九陰真經』博大精深,本來不能速成,但黃女俠想到誅殺韃子元兇巨惡,事勢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蒼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懸之苦,因之在倚天劍的秘笈之中,寫下了幾章速成的法門。 可是辦成了大事之後,仍須按部就班的重紮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於一時,是黃女俠憑著絕頂聰明才智,所創出來的權宜之道,卻不是天下無敵的真正武學。 這一節務須牢記在心。」 周芷若迷迷糊糊的點頭。 滅絕師太道:「為師的生平有兩大願望,第一是逐走韃子,光復漢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領袖群倫,蓋過少林、武當,成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門派。 這兩件事說來甚難,但眼前擺著一條明路,你只須遵從師父的囑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時為師在九泉之下,也要對你感激涕零。」 她說到這裡,只聽得鹿杖客又在射門。 滅絕師太道:「進來罷!」 板門開處,進來的卻不是鹿杖客而是苦頭陀。 滅絕師太也不以為異,心想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論是誰來都是一樣,便道:「你把這孩子領出去罷。」她不願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頭陀走近身來,低聲道:「這是解藥,快快服了。 待會聽得外面叫聲,大家并力殺出。」滅絕師太奇道:「閣下是誰?何以給解藥於我?」苦頭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遙,盜得解藥,特來相救師太。」滅絕師太怒道:「魔教奸賊!到此刻尚來戲弄於我。」范遙笑道:「好罷!就算是我戲弄你,這是毒上加毒的毒藥,你有沒膽子服了下去?葯一入肚,一個時辰肚腸寸寸斷裂,死得慘不可言。」滅絕師太一言不發,接過他手中的藥粉,張口便服入肚內。 周芷若驚叫:「師父師父」范遙伸出另一隻手掌,喝道:「不許作聲,你也服了這毒藥。」周芷若一驚,已被范遙捏住她臉頰,將藥粉倒入口中,跟著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幾口,藥粉盡數落喉。 滅絕師太大驚,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盤策劃盡付東流,當下奮不顧身的撲上,揮掌向范遙打去。 可是她此時功力全失,這一拳招數雖精,卻能有甚麽力道,被范遙輕輕一推,便撞到了牆上。 范遙笑道:「少林群僧、武當諸俠都已服了我這毒藥。 我明教是好是歹,你過得片刻便知。」說著哈哈一笑,轉身出房,反手帶上了門。 ※※※ 原來范遙護送趙敏去和張無忌相會,心中只是掛著奪取解藥之事。 趙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飛奔回到萬安寺,進了高塔,逕到第十層烏旺阿普房外。 烏旺阿普正站在門外,見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聲:「苦大師。」 范遙點了點頭,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兒為師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爺的愛姬風流快活,卻叫徒兒在門外把風。 乘著這老兒正在胡天胡帝之時,掩將進去,正好奪了他的解藥。」當下佝僂著身子,從烏旺阿普身旁走過,突然反手一指,點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 別說烏旺阿普毫沒提防,便是全神戒備,也躲不過這一指。 他要穴一被點中,立時獃獃的不能動彈,心下大為奇怪。 不知甚麽地方得罪了這個啞巴頭陀,難道剛才這一聲「苦大師」叫得不夠恭敬嗎? 范遙一推房門,快如閃電的撲向床上。 雙腳尚未落地,一掌已擊向床上之人。 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這一掌若不能將他擊得重傷,那便是一場不易分得勝敗的生死搏鬥,是以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勁力。 只聽得拍的一聲響,只擊得被子破裂、棉絮紛飛,揭開棉被一看,只見韓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殞玉碎,卻不見鹿杖客的影子。 范遙心念一動,回身出房,將烏旺阿普拉了進來,塞在床底,剛掩上門,只聽得鹿杖客在門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開?」 原來鹿杖客在滅絕師太室外等了好一陣,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媽媽的不知說到幾時方罷,只是不敢得罪了苦頭陀,卻也不便強行阻止,心中挂念著韓姬,實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烏旺阿普房來,卻見這一向聽話的大弟子居然沒在房外守衛,心下好生惱怒,推開房門,幸好並無異狀,韓姬仍是面向里床,身上蓋著棉被。 鹿杖客拿起門閂,先將門上了閂,轉身笑道:「美人兒,我來給你解開穴道,可是你不許出聲說話。」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到被窩中去,手指剛碰到韓姬的脊背,突然間手腕上一緊,五根鐵鉗般的手指已將他脈門牢牢扣住。 這一下全身勁力登失,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只見棉被掀開,一個長發頭陀鑽了出來,正是苦頭陀。 范遙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脈門,左手運指如風,連點了他周身一十九處大穴。 鹿杖客登時軟癱在地,再也動彈不得,眼光中滿是怒色。 范遙指著他說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遙的便是。 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負機智絕倫,其實是昏庸無用之極。 此刻我若殺了你,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留下你一條性命,你若有種,日後只管來找我范遙報仇。」 他興猶未足,脫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將他剝得赤條條地,和韓姬的屍身並頭而卧,再拉過棉被,蓋在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 這才取過鹿角杖,旋開鹿角,倒出解藥,然後逐一到各間囚室之中,分給空聞大師、宋遠橋、俞蓮舟等各人服下。 待得一個個送畢解藥,耗時已然不少,中間不免費些唇舌,解說幾句。 最後來到滅絕師太室中,見她不信此是解藥,索性嚇她一嚇,說是毒藥。 范遙恨她傷殘本教眾多兄弟,得能陰損她幾句,甚覺快意。 他分送解藥已畢,正自得意,忽聽得塔下人聲諠譁,其中鶴筆翁的聲音最是響亮:「這苦頭陀是姦細,快拿他下來!」范遙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誰去救了這傢伙出來?」探頭向塔下望去,只見鶴筆翁率領了大批武士,已將高塔團團圍住。 苦頭陀這一探頭,孫三毀和李四摧雙箭齊發,大罵:「惡賊頭陀,害得人好慘!」 鶴筆翁等三人穴道被點,本非一時所能脫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貿然進去。 豈知汝陽王府中派出來的眾武士在萬安寺中到處搜查,不見王爺愛姬的影蹤,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貪花的性子來。 可是眾武士對他向來忌憚,雖然疑心王爺愛姬失蹤和他有關,卻有誰敢去太歲頭上動土?挨了良久,率領眾武士的哈總管心生一計,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門,鹿杖客身份極高,就算動怒,諒來也不能對這無足輕重的小兵怎麽樣。 這小兵打了數下門,房中無人答應。 哈總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門進去瞧瞧。 這一瞧,便瞧見鶴筆翁和孫三毀、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時鶴筆翁運氣沖穴,已沖開了三、四成,哈總管給他解穴,登時便行動自如。 鶴筆翁怒氣衝天,查問鹿杖客和苦頭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領眾武士圍住高塔,大聲呼喊,叫苦頭陀下來決一死戰。 范遙暗驚:「決一死戰便決一死戰,難道我姓范的還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藥未久,一時三刻之間功力不能恢復。 這鶴筆翁已聽到我和鹿杖客的說話,就算我將鹿老兒殺了,也已不能滅口,這便如何是好?」一時彷徨無計,只聽得鶴筆翁叫道:「死頭陀,你不下來,我便上來了!」 范遙返身將鹿杖客和韓姬一起裹在被窩之中,回到塔邊,將兩人高高舉起,叫道:「鶴老兒,你只要走近塔門一步,我便將這頭淫鹿摔了下來。」 眾武士手中高舉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畫相似,只是那寶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綽綽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韓姬的面貌。 鶴筆翁大驚,叫道:「師哥,師哥,你沒事嗎?」連叫數聲,不聽得鹿杖客答話,只道已被苦頭陀弄死,心下氣苦,叫道:「賊頭陀,你害死我師哥,我跟你誓不兩立。」 范遙解開了鹿杖客的啞穴。 鹿杖客立時破口大罵:「賊頭陀,你這裡應外合的姦細,千刀萬剮的殺了」范遙容他罵得幾句,又點上了他的啞穴。 鶴筆翁見師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頭陀真的將師兄摔了下來,不敢走向塔門。 這般僵持良久,鶴筆翁始終不敢上來相救師兄。 范遙只盼盡量拖延時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欄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鶴老兒,你師兄色膽包天,竟將王爺的愛姬偷盜出來。 是我捉姦捉雙,將他二人當場擒獲。 你還想包庇師兄嗎?總管大人,快快將這老兒拿下了。 他師兄弟二人叛逆作亂,罪不容誅。 你拿下了他,王爺定然重重有賞。」 哈總管斜目睨視鶴筆翁,要想動手,卻又不敢。 他見苦頭陀突然開口說話,雖覺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見鹿杖客和韓姬裹在一條棉被之中,何況心中先入為主,早已信了九成。 他高聲叫道:「苦大師,請你下來,咱們同到王爺跟前分辯是非。 你們三位都是前輩高人,小人誰也不敢冒犯。」 范遙一身是膽,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見王爺,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諸俠體內毒性已解,當即叫道:「妙極,妙極!我正要向王爺領賞。 總管大人,你看住這個鶴老兒,千萬別讓他乘機逃了。」 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急奔進寺,直衝到高塔之前,眾武士一齊躬身行禮,叫道:「小王爺!」范遙從塔上望將下來,只見此人頭上束髮金冠閃閃生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馬,身穿錦袍,正是汝陽王的世子庫庫特穆爾、漢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厲聲問道:「韓姬呢?父王大發雷霆,要我親來查看。」哈總管上前稟告,便說是鹿杖客將韓姬盜了來,現被苦頭陀拿住。 鶴筆翁急道:「小王爺,莫聽他胡說八道。 這頭陀乃是姦細,他陷害我師哥」王保保雙眉一軒,叫道:「一起下來說話!」 范遙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幹,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詭計瞞得過旁人,須瞞不過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爺三言兩語之際便識穿破綻,下令眾武士圍攻,單是一個鶴筆翁便不好鬥,自己脫身或不為難,塔中諸俠就救不出來了,高聲說道:「小王爺,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師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來,他立刻便會殺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來,鶴先生殺不了你。」范遙搖搖頭,朗聲道:「我還是在塔上平安些。 小王爺,我苦頭陀一生不說話,今日事出無奈,被迫開口,那全是我報答王爺的一片赤膽忠心。 你若不信,我苦頭陀只好跳下高塔,一頭撞死給你看了。」 王保保聽他言語,七、八成是胡說八道,顯是有意拖延,低聲問哈總管道:「他有何圖謀,要故意延擱,是在等候甚麽人到來嗎?」哈總管道:「小人不知」鶴筆翁搶著道:「小王爺,這賊頭陀搶了我師哥的解藥,要解救高塔中囚禁著的一眾叛逆。」王保保登時省悟,叫道:「苦大師,我知道你的功勞,你快下來,我重重有賞。」 范遙道:「我被鹿杖客踢了兩腳,腿骨都快斷了,這會兒全然動彈不得。 小王爺,請你稍待片刻,我運氣療傷,當即下來。」 王保保喝道:「哈總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負苦大師下塔。」范遙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誰一移動我的身子,我兩條腿子就廢了。」 王保保此時更無懷疑,眼見韓姬和鹿杖客雙雙裹在一條棉被之中,就算兩人並無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這個姬人,低聲道:「哈總管,舉火,焚了寶塔。 派人用強弓射住,不論是誰從塔上跳下,一概射殺。」哈總管答應了,傳下令去,登時弓箭手彎弓搭箭,團團圍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種柴草。 鶴筆翁大驚,叫道:「小王爺,我師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這頭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輩子,塔下一舉火,他自會下來。」鶴筆翁叫道:「他若將我師哥摔將下來,那可怎麽辦?小王爺,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片刻之間,眾武士已取過柴草火種,在塔下點起火來。 鶴筆翁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受汝陽王禮聘入府,向來甚受敬重,不料今日連中苦頭陀的奸計不算,連小王爺也不以禮貌相待,眼見師兄性命危在頃刻,這時也不理他甚麽小王爺大王爺,提起鶴嘴雙筆,縱身而上,挑向兩名正在點火的武士,吧吧兩響,兩名武士遠遠摔開。 王保保大怒,喝道:「鶴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亂嗎?」鶴筆翁道:「你別叫人放火,我自不會來跟你搗亂。」王保保喝道:「點火!」左手一揮,他身後竄出五名紅衣番僧,從眾武士手中接過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擲了過去。 柴草一遇火焰,登時便燃起熊熊烈火。 鶴筆翁大急,從一名武士手中搶過一根長矛,扑打著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紅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時將鶴筆翁圍住。 鶴筆翁怒極,拋下長矛,伸手便來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 這番僧並非庸手,戒刀翻轉,反剁他肩頭。 鶴筆翁待得避開,身後金刃劈風,又有兩柄戒刀同時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號稱「十八金剛」,分為五刀、五劍、四杖、四鈸。 這五僧乃是「五刀金剛」,單打獨鬥跟鶴筆翁的武功都差得遠了,但五刀金剛聯手,攻守相助,鶴筆翁武功雖高,但早一日被張無忌擊得受傷嘔血,內力大損,何況眼見火勢上騰,師兄的處境極是危險,不免沉不住氣,一時難以取勝。 王保保手下眾武士加柴點火,火頭燒得更加旺了。 這寶塔有磚有木,在這大火焚燒之下,底下數層便必必剝剝的燒了起來。 范遙拋下鹿杖客,衝到囚禁武當諸俠的室中,叫道:「韃子在燒塔了,各位內力是否已復?」只見宋遠橋、俞蓮舟等人各自盤坐用功,凝神專志,誰也沒有答話,顯然到了回復功力的要緊關頭。 看守諸俠的武士有幾名搶來干預,都被范遙抓將起來,一個個擲出塔外,活活的摔死。 其餘的冒火突煙,逃了下去。 過不多時,火焰已燒到了第四層,囚禁在這層中的華山派諸人不及等功力恢復,狼狽萬狀的逃上第五層。 火焰毫不停留的上騰,跟著第五層中的崆峒派諸人也逃了上去。 有的奔走稍慢,連衣服鬚髮都燒著了。 范遙正束手無策之際,忽聽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韋一笑的聲音。 范遙大喜,往聲音來處瞧去,只見韋一笑站在萬安寺後殿的殿頂,雙手一抖,將一條長繩拋了過來,范遙伸手接住。 韋一笑叫道:「你縛在欄杆上,當是一道繩橋。」 范遙剛將繩子縛好,神箭八雄中的趙一傷颼的一箭,便將繩子從中射斷。 范遙和韋一笑同時破口大罵,知道要搭架繩橋,非得先除去這神箭八雄不可。 韋一笑罵道:「射你個奶奶。 那一個不拋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罵,一面抽出長劍,縱身下地。 他雙足剛著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時仗劍圍了上來,卻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劍金剛」,五人手中長劍閃爍,劍招詭異,和韋一笑斗在一起。 鶴筆翁揮動鶴嘴筆苦戰,高聲叫道:「小王爺,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對你要不客氣了。」王保保那去理他。 四名手執禪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爺四周,生怕有人偷襲。 鶴筆翁焦躁起來,雙筆突使一招「橫掃千軍」,將身前三名番僧逼開兩步,提氣急奔,衝到了塔旁。 五名番僧隨後追到。 鶴筆翁雙足一登,便上了寶塔第一層的屋檐。 五名番僧見火勢燒得正旺,便不追上。 鶴筆翁一層層的上躍,待得登上第四層屋檐時,范遙從第七層上探頭出來,高舉鹿杖客的身子,大聲叫道:「鶴老兒,快給我停步!你再動一步,我便將鹿老兒摔成一團鹿肉醬。」鶴筆翁果然不敢再動,叫道:「苦大師,我師兄弟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苦如此跟我們為難?你要救你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 滅絕師太服了苦頭陀給她的解藥後,只道真是毒藥,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藥,畢生指望盡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傷心,忽聽得塔下喧嘩之聲大作,跟著苦頭陀和鶴筆翁鬥口、王保保下令縱火等等情形,一一聽得清楚。 她心下奇怪:「莫非這鬼模樣的頭陀當真是救我來著?」試一運氣,立時便覺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將上來,和自中毒以來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聽趙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絕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藥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藥力行開,比誰都快。 加之她內力深厚,猶在宋遠橋、俞蓮舟、何太沖諸人之上,僅比少林派掌門空聞神僧稍遜,十香軟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藥後漸漸消退,被她運氣一逼,內功登時生出,不到半個時辰,內功已復了五、六成。 她正加緊運功,忽聽得鶴筆翁在外高聲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鑽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 這甚麽「老情人」云云,叫她聽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怒聲喝道:「你滿嘴胡說八道,不清不白的說些甚麽?」鶴筆翁求道:「老師太,你快勸勸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師兄下來。 我擔保你一家三口,平安離開。 玄冥二老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言而無信。」滅絕師太怒道:「甚麽一家三口?」 范遙雖然身處危境,還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說道:「老師太,這老兒說我是你的舊情人,那個周姑娘嘛,是我和你兩個的私生女兒。」 滅絕師太怒容滿面,在時明時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來極是可怖,沉聲喝道:「鶴老兒,你上來,我跟你拼上一百掌再說。」若在平時,鶴筆翁說上來便上來,何懼於一個峨嵋掌門,但此刻師兄落在別人手中,不敢蠻來,叫道:「苦頭陀,那是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信口開河。」滅絕師太雙目瞪著范遙,厲聲問道:「這是你說的麽?」 范遙哈哈一笑,正要乘機挖苦她幾句,忽聽得塔下喊聲大作,往下望時,只見火光中一條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飛舞,在人叢中芽插來去、嗆啷、嗆啷之聲不絕,眾番僧、眾武士手中兵刃紛紛落地,卻是教主張無忌到了。 張無忌這一出手,圍攻韋一笑的五名持劍番僧五劍齊飛。 韋一笑大喜,閃身搶到他身旁,低聲道:「我到汝陽王府去放火。」張無忌點了點頭,已明白他用意。 自己這裡只寥寥數人,要是急切間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對方援兵定然越來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陽王府去一放火,眾武士必是保護王爺要緊,實是個絕妙的調虎離山、釜底抽薪之計。 只見韋一笑一條青色人影一幌,已自掠過高牆。 張無忌一看周遭情勢,朗聲問道:「范右使,怎麽了?」范遙叫道:「糟糕之極!燒斷了出路,一個也沒能逃得出。」 此時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張無忌身畔。 張無忌心想擒賊先擒王,只須擒住了那頭戴金冠的韃子王公,便能要脅他下令救火放人,當下身形一側,從眾番僧間竄了過去,猶似游魚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驀地里左首一劍刺到,寒氣逼人,劍尖直指胸口。 張無忌急退一步,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張公子,這是家兄,你莫傷他。」但見她手中長劍顫動,婀娜而立,刃寒勝水,劍是倚天劍,貌美如花,人是趙敏。 她急跟張無忌而來,只不過遲了片刻。 張無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則我可要對不起兩位了。」趙敏叫道:「十八金剛,此人武功了得,結金剛陣擋住了。」那十八番僧適才吃過張無忌苦頭,不須郡主言語點明,早知他的厲害,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四鈸金剛」手中的八面大銅鈸齊聲敲擊,十八名番僧來回遊走,擋在王保保和趙敏的身前,將張無忌隔開了。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十八名番僧盤旋遊走,步法詭異,十八人組成一道人牆,看來其中還蘊藏著不少變化。 他忍不住便想沖一衝這座金剛陣,但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大響,高塔上倒了一條大柱下來。 一回頭,只見火焰已燒到了第七層上。 血紅的火舌繚繞之中,兩人拳掌交相,斗得極是激烈,正是滅絕師太和鶴筆翁。 第十層的欄干之旁倚滿了人,都是少林、武當各派人物,這幹人武功尚未全復,何況高塔離地十餘丈,縱有絕頂輕功而內力又絲毫未失,跳下來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張無忌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飛快的轉了幾轉:「此金剛陣非片刻間所能破,何況擊敗眾番僧,又有別的好手上來,要擒趙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 滅絕師太和這鶴筆翁鬥了這些時,始終未曾落敗,看來她功力已復,那麽大師伯等內力當也已經恢復,只是寶塔太高,無法躍將下來而已。」 他一動念間,突然滿場遊走,雙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奪,將神箭八雄盡數擊倒,此外眾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斷弓箭,或點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無彎弓搭箭的好手,縱聲叫道:「塔上各位前輩,請逐一跳將下來,在下在這裡接著!」 塔上諸人聽了都是一怔,心想此處高達十餘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無法接住。 崆峒、崑侖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萬跳不得,莫上這小子的當!他要騙咱們摔得粉身碎骨。」 張無忌見煙火瀰漫,已燒近眾高手身邊,眾人若再不跳,勢必盡數葬身火窟,提聲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難道小侄會存心相害嗎?你先跳罷!」 俞蓮舟對張無忌素來信得過,雖想他武功再強,也決計接不住自己,但想與其活活燒死,還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來啦!」縱身一躍,從高塔上跳將下來。 張無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離地約有五尺之時,一掌輕輕拍出,擊在他的腰裡。 這一掌中所運,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絕頂武功,吞吐控縱之間,已將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撥為自左至右。 俞蓮舟的身子向橫里直飛出去,一摔數丈,此時他功力已恢復了七、八成,一個迴旋,已穩穩站在地下,順手一掌,將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噴鮮血。 他大聲叫道:「大師哥、四師弟!你們都跳下來罷!」 塔上眾人見俞蓮舟居然安好無恙,齊聲歡呼起來。 宋遠橋愛子情深,要他先脫險地,說道:「青書,你跳下去!」宋青書自出囚室後,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說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復,不能去相助師父,卻不肯自行逃生,聽宋青書這麽說,搖了搖頭道:「我等師父!」 這時何太沖、班淑嫻等已先後跳下,都由張無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擊,自直墮取為橫摔,一一脫離險境。 這一干人功力雖未全復,但只須回復得五、六成,已是眾番僧、眾武士所難以抵擋。 俞蓮舟等頃刻間奪得兵刃,護在張無忌身周。 王保保和趙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撓,均被俞蓮舟、何太沖、班淑嫻等擋住。 塔上每躍下一人,張無忌便多了一個幫手。 那些人自被趙敏囚入高塔之後,人人受盡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時得脫牢籠,個個含憤拚命,霎時間已有二十餘名武士屍橫就地。 王保保見情勢不佳,傳令:「調我飛弩親兵隊來!」 哈總管正要去傳小王爺號令,突然間只見東南角上火光衝天。 他大吃一驚,叫道:「小王爺,王府失火!咱們快去保護王爺要緊。」 王保保關懷父親安危,顧不得擒殺叛賊,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諸多小心!」不等趙敏答應,掉轉馬頭,直衝出去。 王保保這一走,十八金剛一齊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 餘下眾武士見王府失火,誰也沒想到只是韋一笑一人搗鬼,只道大批叛徒進攻王府,無不驚惶。 其時宋青書、宋遠橋、張松溪、莫聲谷等都已躍下高塔,雙方強弱之勢更形逆轉,待得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以及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眾高僧一一躍下時,趙敏手下的武士已無可抗禦。 趙敏心想此時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為他的俘虜,當即下令:「各人退出萬安寺。」轉頭向張無忌道:「明日黃昏,我再請你飲酒,務請駕臨。」張無忌一怔之間,尚未答應,趙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萬安寺後殿。 只聽得范遙在塔頂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燒眉毛啦,你再不跳,難道想做焦炭美人嗎?」周芷若道:「我陪著師父!」 滅絕師太和鶴筆翁劇斗一陣,煙火上騰,便躍上一層,終於鬥上了第十層的屋角。 她功力尚未全復,但此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 鶴筆翁一來挂念著師兄,心有二用,二來前傷未癒,三來適才中了麻藥,穴道又被封閉良久,手腳究也不十分靈便,兩人竟鬥了個不分上下。 滅絕師太聽到徒兒的說話,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別來管我!這賊老兒辱我太甚,豈能容他活命?」 鶴筆翁暗暗叫苦:「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師兄要緊,難道跟她在這火窟中同歸於盡不成?」大聲道:「滅絕師太,這話是苦頭陀說的,跟我可不相干。」 滅絕師太撤掌回身,問范遙道:「兀那頭陀,這等瘋話可是你說的?」范遙嬉皮笑臉的道:「甚麽瘋話?」這一句話,明擺著要滅絕師太親口重複一遍:「他說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兒。」這兩句她如何能說得出口?但就是范遙這句話,她已知鶴筆翁之言不假,只氣得全身發顫。 鶴筆翁見滅絕師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陣黑煙捲到,正是偷襲的良機,煙霧之中,一掌擊向滅絕師太背心。 周芷若和范遙看得分明,齊聲明道:「師父小心!」「老尼姑小心!」但滅絕師太回掌反擊,已擋不了鶴筆翁的陰陽雙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鶴筆翁的右手所發的玄冥神掌終於擊在她的背心。 那玄冥神掌何等厲害,當年在武當山上,甚至和張三丰都對得一掌,滅絕師太身子一幌,險些摔倒。 周芷若大驚,搶上扶住了師父。 范遙大怒,喝道:「陰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著鹿杖客和韓姬的被窩捲兒,拋了下去。 鶴筆翁同門情深,危急之際不及細思,撲出來便想抓住鹿杖客。 但那被窩卷離塔太遠,鶴筆翁只抓到被窩一角,一帶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著一起摔落。 張無忌站在塔下,煙霧瀰漫之中瞧不清塔上這幾人的糾葛,眼見一大捆物事和一個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甚麽東西,隱約間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卻看清楚是鶴筆翁。 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過多少苦頭,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關連,可是終究不忍袖手不顧,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縱身上前,雙掌分別拍擊,將被窩和鶴筆翁分向左右擊出三丈。 鶴筆翁一個迴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驚:「好險!」他萬沒想到張無忌竟會以德報怨,救了自己一命,轉身去看師兄時,卻又吃了一驚。 原來張無忌一拍之下,被窩散開,滾出兩個赤裸裸的人來,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動彈不得,鬚髮登時著火。 鶴筆翁大叫:「師哥!」搶入火堆中抱起。 他躍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蓮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擊向他肩頭。 鶴筆翁不敢抵敵,沉肩相避,俞蓮舟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頭下沉,這一掌仍是跟著下擊,拍的一聲,只痛得他額頭冷汗直冒,此刻救師兄要緊,忙抱起鹿杖客,飛身躍出高牆。 便在此時,塔中又是一根燃燒著的大木柱倒將下來,壓著韓姬屍身,片刻間全身是火,塔下眾人齊聲大叫:「快跳下來,快跳下來!」 范遙東竄西躍,躲避火勢。 那寶塔樑柱燒毀後,磚石紛紛跌落,塔頂已微微幌動,隨時都能塌將下來。 滅絕師太厲聲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師父,你先跳了,我再跳!」滅絕師太突然縱身而起,一掌向范遙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賊子,實是容你不得!」 范遙一聲長笑,縱身躍下。 張無忌一掌擊出,將他輕輕送開,贊道:「范右使,大功告成,當真難能!」范遙站定腳步,說道:「若非教主神功蓋世,大夥兒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豬,范遙行事不當,何功之有?」 滅絕師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踴身下跳,待離地面約有丈許時,雙臂運勁上托,反將周芷若托高了數尺。 這麽一來,周芷若變成只是從丈許高的空中落下,絲毫無礙,滅絕師太的下墮之勢卻反而加強。 張無忌搶步上前,運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後拍去。 豈知滅絕師太死志已決,又絕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見他手掌拍到,拼起全身殘餘力氣,反手一掌擊出。 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大響,張無忌的掌力被她這一掌轉移了方向,喀喇一響,滅絕師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時脊骨斷成數截。 張無忌卻也被她挾著下墮之勢的這一掌打得胸口氣血翻湧,連退幾步,心下大感不解,滅絕師太這一掌,明明便是自殺。 周芷若撲到師父身上,哭叫:「師父,師父!」其餘峨嵋派眾男女弟子都圍在師父身旁,亂成一團。 滅絕師太道:「芷若,從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門,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會違背嗎?」周芷若哭道:「是,師父,弟子不敢忘記。」 滅絕師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見張無忌走上前來,伸手要搭她脈搏,滅絕師太右手驀地里一翻,緊緊抓住張無忌的手腕,厲聲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愛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饒過」最後一個「你」字沒說出口,已然氣絕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張無忌手腕上掏出了血來。 范遙叫道:「大夥兒都跟我來,到西門外會齊。 倘若再有耽擱,奸王的大隊人馬這就要來啦。」 張無忌抱起滅絕師太的屍身,低聲道:「咱們走罷!」周芷若將師父的手指輕輕扳離他手腕,接過屍身,向張無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這時崑侖、崆峒、華山諸派高手早已蜂擁而出。 只有少林派空聞、空智兩位神僧不失前輩風範,過來合十向張無忌道謝。 和宋遠橋、俞蓮舟等相互謙讓一番,始先後出門。 張無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 內力幾已耗盡,最後和滅絕師太對了那一掌,更是大傷元氣,這時幾乎路也走不動了。 莫聲谷將他抱起,負在背後。 張無忌默運九陽神功,這才內力漸增。 ※※※ 其時天已黎明,群雄來到西門,驅散把守城門的官兵,出城數里,楊逍已率領騾馬大車來接,向眾人賀喜道勞。 空聞大師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張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氣運難言。 大恩不言謝,為今之計,咱們該當如何,便請張教主示下。」張無忌道:「在下識淺,有甚麽主意,還是請少林方丈發號施令。」空聞大師堅執不肯。 張松溪道:「此處離城不遠,咱們今日在韃子京城中鬧得這麽天翻地覆,那奸王豈能罷體?待得王府中火勢救滅,定必派遣兵馬來追。 咱們還是先離此處,再定行止。」何太沖道:「奸王派人來追,那是最好不過,咱們便殺他個落花流水,出一出這幾日所受的惡氣。」張松溪道:「大夥兒功力未曾全復,要殺韃子也不忙在一時,還是先避一避的為是。」 空聞大師道:「張四俠說的是,今日便是殺得多少韃子,大夥兒也必傷折不小,咱們還是暫且退避。」少林掌門人說出來的話畢竟聲勢又是不同,旁人再無異議。 空聞大師又問:「張四俠,依你高見,咱們該向何處暫避?」張松溪道:「韃子料得咱們不是向南,便向東南,咱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逕向西北,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都是一怔。 楊逍卻拍手說道:「張四俠的見地高極。 西北地廣人稀,隨便找一處荒山,盡可躲得一時。 韃子定然料想不到。」眾人越想越覺張松溪此計大妙,當下撥轉馬匹,逕向北行。 行出五十餘里,群俠在一處山谷中打尖休息。 楊逍早已購齊各物,乾糧酒肉,無一或缺。 眾人談起脫困的經過,都說全仗張無忌和范遙兩人相救。 這邊廂周芷若和峨嵋派眾人將滅絕師太的屍身火化了。 空聞、空智、宋遠橋、張無忌等一一過去行禮致祭。 滅絕師太一代大俠,雖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武林中人所共敬。 峨嵋群弟子放聲大哭,餘人也各凄然。 空聞大師朗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峨嵋諸俠只須繼承師太遺志,師太雖死猶生。 這一次奸人下毒,誰都吃了大虧,本派空性師弟也為韃子所害,此仇自是非報不可,如何報仇,卻須從長計議。」 空智大師道:「中原六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 今後大夥兒同心協力,驅除胡虜。」 眾人一齊稱是。 但說到如何報仇,各派議論紛紛,難有定見。 最後空聞說道:「這件事非一時可決,咱們休息數日,分別回去,日後大舉報仇,再徐商善策。」當下眾人均點頭稱是。 張無忌道:「此間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務,尚須回大都一轉,謹與各位作別,今後當與各位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 群豪齊叫:「大夥兒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呼聲震天,山谷鳴響,當下一齊送到谷口。 張無忌行禮作別。 楊逍道:「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張無忌道:「兄弟理會得。」縱馬向南馳去。

第二八回 恩斷義絕紫衫王(上)

將近大都時,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一戰,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斗笠,用煤灰泥已將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後左右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的住房。 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才認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春花之初綻,笑道:「公子爺,我還道是那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 張無忌笑道:「你在做甚麽?獨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忸怩道:「我在學著縫衣,可見不得人的。」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張無忌喝,見到他滿臉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臉?」 張無忌微笑道:「我故意塗抹的,可別洗去了。」拿著茶杯,心下沉吟:「趙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龍刀。 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於人。 何況我原要去接義父回歸中土。 義父本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於,應付不了。 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甚麽都該化解了。 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毫毛。 大海中風濤險惡,小昭這孩子是不能一齊去的。 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將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公子,你在想甚麽?」張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著你很是不便。 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變色,道:「公子爺,我一定要跟著你,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你。」 張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 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危險,不知甚麽時候才能回來。」小昭道:「在光明頂上那山洞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 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見了我討厭,不要我陪伴嗎?」張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只是不願你去冒無謂的危險。 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只要在你身邊,甚麽危險我都不在乎。 公子爺,你帶我去罷!」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須瞞你,我是答應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 大海之中,波濤連天。 我是不得不去。 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 小昭脹紅了臉,道:「你陪趙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已急得眼中淚水盈盈。 張無忌道:「為甚麽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不得她會對你怎樣。 我跟著你,也好照看著你些兒。」 張無忌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對我暗中已生情意?」聽到她言辭中忱忱之誠,不禁感激,笑道:「好,帶便帶你去,大海中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聲答應,說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興,你把我拋下海去餵魚罷!」張無忌笑道:「我怎麽捨得?」 他二人雖然相處日久,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但小昭自居婢僕,張無忌又從來不說一句戲謔調笑的言語。 這時他衝口而出說了句「我怎麽捨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 小昭卻嘆了口氣,自去坐在一邊。 張無忌問道:「你為甚麽嘆氣?」小昭道:「你真正捨不得的人多著呢。 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 你心中怎會挂念著我這個小丫頭?」 張無忌走到她面前,說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嗎?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語意極是誠懇。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歡喜,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只要你許我永遠服侍你,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罷。」說著掀開被窩,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 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爾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只覺心中平安喜樂,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 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說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賓士,戒備甚嚴,自是昨晚汝陽王府失火、萬安寺大亂之故。 兩人一聽到馬蹄聲音,便縮身在屋角後面,不讓元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只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吟吟的站了起來,說道:「張公子真乃信人。」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昨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必定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 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張無忌抱拳說道:「趙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諸多得罪,還祈見諒。」趙敏笑道:「爹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我見了就討厭,多謝你叫人殺了她。 我媽媽盡誇讚你能幹呢。」張無忌一怔,如此結果,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趙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們不肯歸降,我留著也是無用。 你救了他們,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緊。 當今中原武林,聲望之隆,自是無人再及得上你了。 張公子,我敬你一杯!」說著笑盈盈的舉起酒杯。 便在此時,門口走進一個人來,卻是范遙。 他先向張無忌行了一禮,再恭恭敬敬的向趙敏拜了下去,說道:「郡主,苦頭陀向你告辭。」趙敏並不還禮,冷冷的道:「苦大師,你瞞得我好苦。 我這個郡主筋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遙站起身來,昂然說道:「苦頭陀姓范名遙,乃明教光明右使。 朝廷與明教為敵,本人混入汝陽王府,自是有所為而來。 多承郡主禮敬有加,今日特來作別。」 趙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禮?」范遙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後,在下即與郡主為敵,若不明白相告,有負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趙敏向張無忌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有甚麽本事,能使手下個個對你這般死心塌地?」張無忌道:「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識,可是一見如故,肝膽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義』字。」 范遙哈哈一笑,說道:「教主這幾句言語,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 教主,你多多保重。 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卻是心狠手辣,大非尋常。 你良心太好,可千萬別要上當。」張無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趙敏笑道:「多謝苦大師稱讚。」 范遙轉身出店,經過小昭身邊時,突然一怔,臉上神色驚愕異常,似乎突然見到甚麽可怕之極的鬼魅一般,失聲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麽啦?」范遙向她呆望了半晌,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錯人了。」長嘆一聲,神色黯然,推門走了出去。 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 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一眼,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 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呼哨之聲,三長兩短,聲音尖銳。 張無忌一怔,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一干人時,曾數次聽到她們以此訊號相互聯絡,尋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敵人嗎?」趙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甚麽急事。 咱們去瞧瞧,好不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趙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終於捉到了滅絕師太,怎會不知?」 張無忌道:「好,咱們便去瞧瞧。 趙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劍一用。」趙敏笑道:「你未借屠龍刀,先向我借倚天劍,算盤倒是精明。」解下腰間系著的寶劍,遞了過去。 張無忌拿在手裡。 拔劍出鞘,道:「小昭,你過來。」小昭走到他身前,張無忌揮動長劍,嗤嗤嗤幾下輕響,小昭手腳上銬鏈一齊削斷,嗆啷跌在地下。 小昭下拜道:「多謝公子,多謝郡主。」趙敏微笑道:「好美麗的小姑娘。 你教主定是歡喜你得緊了。」小昭臉上一紅,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 張無忌還劍入鞘,交給趙敏,只聽得峨嵋派的呼哨聲直往東北方而去,便道:「咱們去罷。」趙敏摸出一小錠銀子拋在桌上,閃身出店。 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間,不即不離的跟在趙敏身後。 只奔出十餘丈,便覺小昭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他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見小昭仍是和自己並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後。 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但腳下已是極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 轉眼之間,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來到一堵半塌的圍牆之外。 張無忌聽到牆內隱隱有女子爭執的聲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拉著小昭的手越牆而入,黑暗中落地無聲。 圍牆內遍地長草,原來是個廢園。 趙敏跟著進來,三人伏在長草之中。 ※※※ 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亭中影影綽綽的聚集著二十來人,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論資望,說武功,那一樁都輪不到你來做本派掌門」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在長草叢中伏身而前,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這才停住。 此時星光黯淡,瞧出來朦朧一片,他凝神注視,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餘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內。 左首一人身形修長,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 只聽丁敏君話聲極是嚴峻,不住口的道:「你說,你說」 周芷若緩緩的道:「丁師姊說的是,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不論資歷、武功、才幹、品德,那一項都夠不上做本派掌門。 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辭,但先師厲言重責,要小妹發下毒誓,不得有負師父的囑咐。」 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師父英明,既命周師妹繼任掌門,必有深意。 咱們同受師父栽培的大恩,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志,同心輔佐周師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說得好。 咱們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嗎?周師妹的父母是誰,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這還明白不過嗎?」 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只不過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隨口開句玩笑,但鶴筆翁這麽公然叫嚷出來,旁人聽在耳里,雖然未必盡信,難免有幾分疑心。 這等男女之私,常人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滅絕師太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眾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兒」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釋。 各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都默然不語。 周芷若顫聲道:「丁師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盡可明白言講。 你胡言亂語,敗壞師父畢生清譽,該當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漢水中一個操舟的船夫,不會絲毫武功。 先母薛氏,祖上卻是世家,本是襄陽人氏,襄陽城破之於逃難南下,淪落無依,嫁了先父。 小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引入峨嵋門下,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師父一面。 你受師父大恩,今日先師撒手西歸,便來說這等言語,這這」說到這裡,語音哽咽,淚珠滾滾而下,再也說不下去了。 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門,尚未得同門公認,自己身份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甚麽敗壞師父清譽,甚麽該當何罪。 你想來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請問:你既受師父之囑繼承掌門,便該即日回歸峨嵋。 師父逝世,本派事務千頭萬緒,在在均要掌門人分理。 你孤身一人突然不聲不響的回到大都,卻是為何?」 周芷若道:「師父交下一副極重的擔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甚麽事?此處除了本派同門,並無外人,你盡可明白言講。」周芷若道:「這是本派最大的機密,除了本派掌門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 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甚麽都往『掌門人』這三個字上一推,須騙我不到。 我來問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門不少喪於魔教之手,魔教教眾死於師父倚天劍下的更是不計其數。 師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 然則師父屍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來尋魔教那個姓張的小淫賊、那個當教主的大魔頭?」 張無忌聽到最於這幾句話時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時,只覺一根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頰之上,輕輕颳了兩下,正是身旁的趙敏以手指替他刮羞。 張無忌滿臉通紅,心想:「難道周姑娘真的是來找我嗎?」 只聽周芷若囁囁嚅嚅的道:「你你又來胡說八道了」 丁敏君大聲道:「你還想抵賴?你叫大夥兒先回峨嵋,咱們問你回大都有甚麽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說。 眾同門情知不對,這才躡在你的後面。 你向你父親苦頭陀探問小淫賊的所在,當我們不知道嗎?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賊,當我們不知道嗎?」 她左一句「小淫賊」,右一句「小淫賊」,張無忌脾氣再好,卻也不禁著惱,突覺頭頸中有人呵了一口氣,自是趙敏又在取笑了。 丁敏君又道:「你愛找誰說話,愛跟誰相好,旁人原是管不著。 但這姓張的小淫賊是本派的生死對頭,昨晚眾人逃出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儘是含情脈脈的瞧他?他走到那裡,你的目光便跟到那裡,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這裡眾同門都曾親眼目睹。 那日在光明頂上,先師叫你刺他一劍,他居然不閃不避,對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對他擠眉弄眼,不痛不癢的輕輕刺了他一下。 以倚天劍之利,怎能刺他不死?這中間若無私弊,有誰能信?」 周芷若哭了出來,說道:「誰擠眉弄眼了?你盡說些難聽的言語來誣賴人。」 丁敏君冷笑一聲,道:「我這話難聽,你自己所作所為,便不怕人說難看了?你的話便好聽了?哼,剛才你怎麽問那客房中的掌柜來著?『勞你的駕,這裡可有一位姓張的客官嗎?嗯,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說姓張,另外說個姓氏。 』」她尖著嗓子,學起周芷若慢吞吞的聲調,裝腔作勢,說得加意的妖媚嬌柔,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張無忌心下惱怒,暗想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為刁鑽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萬不是她的對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撐腰,一來這是峨嵋派本門事務,外人不便置喙,二來只有使周芷若處境更為不利,眼見她被擠逼得狼狽之極,自己卻束手無策。 峨嵋派中大多數弟子本來都遵從師父遺命,奉周芷若為掌門人,但聽丁敏君辭鋒咄咄,說得入情入理,均想:「師父和魔教結怨太深。 周師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係非同尋常,倘若她將本派賣給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聽丁敏君又道:「周師妹,你由武當派張真人引入師父門下,那魔教的小淫賊是武當張五俠之子。 這中間到底有甚麽古怪陰謀,誰也不知底細。」提高了嗓子又道:「眾位師兄師姊、師弟師妹,師父雖有遺言命周師妹接任掌門,可是她老人家萬萬料想不到,她圓寂之於屍骨未寒,本派掌門人立即便去尋那魔教教主相敘私情。 此事和本派存亡興衰干係太大,先師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選掌門。 師父的遺志乃是要本派光大發揚,決不是要本派覆滅在魔教之手。 依小妹之見,咱們須得繼承先師遺志,請周師妹交出掌門鐵指環,咱們另推一位德才兼備、資望武功足為同門表率的師姊,出任本派掌門。」她說了這幾句話後,同門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先師之命,接任本派掌門,這鐵指環決不能交。 我實在不想當這掌門,可是我曾對師父立下重誓,決不能決不能有負她老人家的託付。」這幾句話說來半點力道也無,有些同門本來不作左右袒,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 丁敏君厲聲道:「這掌門鐵指環,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門規嚴戒欺師滅祖,嚴戒淫邪無恥,你犯了這兩條最最首要的大戒,還能掌理峨嵋門戶嗎?」 趙敏將嘴唇湊到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聲好姊姊,我便出頭去給她解圍。」張無忌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姑娘足智多謀,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脫困,但她年紀比自己小得多,這一聲「好姊姊」叫起來未免太也肉麻,實在叫不出口,正自猶豫,趙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 張無忌無奈,只得在她耳邊低聲叫道:「好姊姊!」趙敏噗哧一笑,正要長身而起,亭中諸人已然驚覺。 丁敏君喝道:「是誰?鬼鬼祟祟的在這裡偷聽!」 ※※※ 突然間牆外傳來幾聲咳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干甚麽?」一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涼亭外已多了兩人。 這二人面向月光,張無忌看得分明,一個是佝僂龍鍾的老婦,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個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醜,卻是殷野王之女、張無忌的表妹蛛兒殷離。 那日韋一笑將蛛兒擒去,還沒上光明頂便寒毒發作,強忍著不吸她熱血,終於不支倒地,於來得周顛救醒,再尋蛛兒時卻已不知去向。 張無忌自和她分別以來,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現,他大喜之下,幾欲出聲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來干甚麽?」金花婆婆道:「你師父在那裡?」丁敏君道:「先師已於昨日圓寂,你在園外聽了這麽久,卻來明知故問。」 金花婆婆失聲道:「啊,滅絕師太已圓寂了!是怎樣死的?為甚麽不等著再見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話沒再說得下去,彎了腰不住的咳嗽。 蛛兒輕輕拍著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誰耐煩來偷聽你們說話?我和婆婆經過這裡,聽得你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我認得你的聲音,這才進來瞧瞧,婆婆問你,你沒聽見嗎?你師父是怎樣死的?」 丁敏君怒道:「這干你甚麽事?我為甚麽要跟你說?」 金花婆婆舒了口長氣,緩緩的道:「我生平和人動手,只在你師父手下輸過一次,可是那並非武功招數不及,只是擋不了倚天劍的鋒利。 這幾年來發願要找一口利刃,再與你師父一較高下。 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總算不枉了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應借寶刀給我一用。 我打聽得峨嵋派人眾被朝廷囚禁在萬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師父出來,和她較量一下真實本領,豈知今日來到,萬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礫。 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畢生不能再雪此敗之辱。 滅絕師太啊滅絕師太,你便不能遲死一天半日嗎?」 丁敏君道:「我師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過再多敗一場,叫你輸得死心塌」 突然間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聲響過去,丁敏君目眩頭暈,幾欲摔倒,臉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開弓的連擊了四掌。 別看這老婆婆病骨支離,咳嗽連連,豈知出手竟然迅捷無倫,手法又怪異之極,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無絲毫抗拒躲閃的餘地。 她與丁敏君相距本有兩丈,但頃刻間欺近身去,打了四掌於又即退過,行動直似鬼魅。 丁敏君驚怒交集,立即拔出長劍,搶上前去,指著金花婆婆道:「你這老乞婆,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金花婆婆似乎沒聽到她的辱罵,對她手中長劍也似視而不見,只緩緩的道:「你師父到底是怎麽死的?」語意蕭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懶。 丁敏君手中長劍的劍尖距她胸口不過三尺,終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罵:「老乞婆,我為甚麽要跟你說?」 金花婆婆長嘆一聲,自言自語:「滅絕師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無一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 靜玄師太走上一步,合掌說道:「貧尼靜玄,參見婆婆。 先師圓逝之時,遺命由周芷若周師妹接任掌門。 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門未服。 先師既已圓寂,令婆婆難償心愿,大數如此,夫復何言?本派掌門未定,不能和婆婆定甚麽約會。 但峨嵋乃武林大派,決不能墮了先師的威名。 婆婆有甚麽吩咐,便請示下,日後本派掌門自當憑武林規矩和你作一了斷。 但若婆婆自恃前輩,逞強欺人,峨嵋派雖然今遭喪師大難,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濺荒園,有死而已。」這一番話侃侃道來,不亢不卑,連張無忌和趙敏也是暗暗叫好。 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閃,說道:「原來尊師圓寂之時,已然傳下遺命,定下了繼任的掌門人,那好極了。 是那一位?便請一見。」語氣已比對丁敏君說話時客氣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禮,說道:「婆婆萬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問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聲道:「也不害臊,便自封為本派第四代掌門人了。」 蛛兒冷笑道:「這位周姊姊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時,多承周姊姊的照料。 她不配做掌門人,難道你反配嗎?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 瞧我不再賞你幾個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劍便向蛛兒分心刺來。 蛛兒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臉上擊去。 她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樣,但出手之迅捷卻差得遠了。 丁敏君立即低頭躲開,她那一劍卻也沒能刺中蛛兒。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這麽容易的一招還是沒學會。 瞧仔細了!」右手揮去,順手在丁敏君左頰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頰上一掌,跟著又是順手擊左頰,反手擊右頰,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給一股大力籠罩住了,四肢全然動彈不得,面頰連中四掌,絕無招架之能,總算金花婆婆掌上未運勁力,她才沒受到重傷。 蛛兒笑道:「婆婆,你這手法我是學會了,就是沒你這股內勁。 我再來試試!」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內力逼住了,眼見蛛兒這一掌又要打到臉上,氣憤之下,幾欲暈去。 突然間周芷若閃身而上,左手伸出,架開了蛛兒這一掌,說道:「姊姊且住!」轉頭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適才我靜玄師姊已說得明白,本派同門武學上雖不及婆婆精湛,卻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 金花婆婆笑道:「這姓丁的女子牙尖齒利,口口聲聲的不服你做掌門,你還來代她出頭嗎?」周芷若道:「本派門戶之事,不與外人相干。 小女子既受先師遺命,雖然本領低微,卻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門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說得三個「好」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蛛兒遞了一粒丸藥過去,金花婆婆接過服下,喘了一陣氣,突然間雙掌齊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後心,將她身子平平的挾在雙掌之間,雙掌著手之處,均是致命大穴。 這一招更是怪異之極,周芷若雖然學武為時無多,究已得了滅絕師太的三分真傳,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對方制住了前胸於心要穴,只嚇得花容失色,話也說不出來。 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這掌門人委實稀鬆平常,難道尊師竟將峨嵋派掌門的重任,交了給你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嗎?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氣。」 周芷若一定心神,尋思:「她這時手上只須內勁吐出,我心脈立時便被震斷,死於當場。 可是我如何能夠墮了師父的威風?」一想到師父,登時勇氣百倍,舉起右手,說道:「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是先師親手套在我的手上,豈有虛假?」 金花婆婆一笑,說道:「剛才你那師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 此話倒也不錯。 可是憑你這點兒本領,能做這武林大派的掌門人嗎?我瞧你還是乖乖聽我吩咐的好。」 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師雖然圓寂,峨嵋派並非就此毀了。 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殺便殺,若想脅迫我做甚不應為之事,那叫休想。 本派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卻有那一個肯降服了?周芷若雖是年輕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艱鉅,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 張無忌見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間,兀自如此倔強,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時便傷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縱出相救。 趙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輕輕一搖,意思說且不用忙。 只聽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也不算怎麽走眼啊。 你這小掌門武功雖弱,性格兒倒強。 嗯,不錯,不錯,武功差的可以練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無主,只是想著師父臨死時的重託,唯有硬著頭皮,挺立不屈。 峨嵋眾同門本來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見她不計私嫌,挺身而出回護丁敏君,而在強敵挾持之下絲毫不墮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對她敬佩之意。 靜玄長劍一幌,幾聲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開,各出兵刃,團團將涼亭圍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麽樣?」靜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門,意欲何為?」金花婆婆咳了幾聲,道:「你們想倚多為勝?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甚麽分別?」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身形幌處,直欺到靜玄身前,食中兩指,挖向她雙眼。 靜玄急忙回劍削她雙臂,只聽得「嘿」的一聲悶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門師妹。 金花婆婆明攻靜玄,左足卻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 但見她身形在涼亭周遭滴溜溜的轉動,大袖飛舞,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峨嵋門人長劍齊出,竟沒一劍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 她打穴手法極是怪異,被打中的都是大聲呼叫。 一時廢園中凄厲的叫聲此起彼落,聞之心驚。 金花婆婆雙手一拍,回入涼亭,說道:「周姑娘,你們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麽樣?」周芷若道:「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 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難道你忘了嗎?」金花婆婆怒道:「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又算得甚麽?」 周芷若道:「婆婆憑良心說一句,倘若先師和婆婆空手過招,勝負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 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 唉!滅絕師太這一圓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 前不見古人,於不見來者,峨嵋派從此衰了。」 那七名峨嵋弟子呼號不絕,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註腳。 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絲毫不見功效,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實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轉念又想:「這一來幫了周姑娘,卻得罪了蛛兒。 我這個表妹不但對我甚好,且是骨肉至親,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聽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嗎?」周芷若硬著頭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 我們年歲尚輕,自是不及婆婆,日後進展,卻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極,妙極!金花婆婆就此告辭。 待你日於武功不可限量之時,再來解他們的穴道罷。」說著攜了蛛兒之手,轉身便走。 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便一時三刻也是難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們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 我這幾位同門師姊師兄,還請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難。 自今而後,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所到之處,峨嵋門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門,立時便遇此大敵。 倘若答應了此事,峨嵋派怎麽還能在武林中立足?這峨嵋一派,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 金花婆婆見她躇躊不答,笑道:「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罷了。 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門。」 周芷若道:「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這倚天劍怎麽還能在我們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一的指望,但聽周芷若如此說,臉上還是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突然間厲聲道:「你要保全峨嵋派聲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丸藥,說道:「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柔腸寸斷,尋思:「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此事我原本幹不了,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還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甚麽都不管的乾凈。」當下顫抖著接過毒藥。 靜玄喝道:「周師妹,不能吃!」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又待躍出阻止,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藥。」張無忌一怔之間,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咽下。 靜玄等人紛紛呼喝,又要搶上和金花婆婆動手。 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氣。 這毒藥麽,藥性一時三刻也不能發作。 周姑娘,你跟著我,乖乖的聽話,老婆子一喜歡,說不定便給解藥於你。」說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 那幾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時仍不能動彈。 這幾人眼見周芷若捨命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謝掌門人!」 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柔聲道:「乖孩子,你跟著我去,婆婆不會難為你。」 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身不由主的便騰躍而起。 靜玄叫道:「周師妹」搶上欲待攔阻,斜刺里一縷指風,勁射而至,卻是蛛兒從旁髮指相襲。 靜玄左掌揮起一擋,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拍的一響,丁敏君臉上已吃了一掌,這「指東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 但聽得蛛兒格格嬌笑,已然掠牆而出。 張無忌道:「快追!」一手拉著趙敏,一手攜著小昭,三人同時越牆。 靜玄等突然見到長草中還躲著三人,無不驚愕。 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牆頭,六人早已沒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張無忌等追出十餘丈,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趙敏道:「留下本派掌門!」身形一幌,搶上數丈,倚天劍劍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這一招「金頂佛光」,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她在萬安寺中從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只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聽得背於金刃破風之勢,放開了周芷若,急轉身軀。 趙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競秀」。 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心下又驚又喜,伸手便來搶奪。 數招一過,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不料趙敏長劍急轉,使出一招崑侖派的劍法「神駝駿足」。 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手持倚天劍,使的又是峨嵋嫡傳劍法,自當她是峨嵋派弟子。 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於峨嵋派劍法已鑽研數年,見了趙敏出手幾招,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此後數招,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這一欺近身去,倚天劍定然手到拿來,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崑侖派劍法來。 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為主,縱是崑侖劍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這一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她武功雖高,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急忙著地打滾,方始躲開,但左手衣袖已被劍鋒輕輕帶到,登時削下一大片來。 金花婆婆驚怒之下,欺身再上。 趙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著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揮動倚天劍,左刺右劈,東舞西擊,忽而崆峒派劍法,忽而華山派劍法,一招崑侖派的「大漠飛沙」之後,緊跟是一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金針渡劫」。 每一招均是各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每一招均具極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金花婆婆心中驚訝無比,一時竟無法逼近。 蛛兒看得急了,解下腰間長劍,擲給金花婆婆。 趙敏疾攻七、八劍,到第九劍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臉色大變,倒縱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誰?」趙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龍刀出來?」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龍刀在手,你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隨我去一試嗎?」趙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龍刀,倒也好了。 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來再戰。」金花婆婆道:「你轉過頭來,讓我瞧個分明。」趙敏斜過身子,伸出舌頭,左眼閉,右眼開,臉上肌肉扭曲,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拋下斷劍,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 張無忌道:「咱們再追。」趙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來。 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是。」張無忌道:「你說甚麽屠龍刀?」趙敏道:「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終於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寶刀,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一斗。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要和倚天劍爭鋒,舍屠龍刀莫屬。 難道她竟向你義父謝老前輩借到了屠龍刀?我適才仗劍和她相鬥,便是要逼她出刀。 可是她手邊又無寶刀,只叫我隨她去一試。 似乎她已知屠龍刀的所在,卻是無法到手。」 張無忌沉吟道:「這倒奇了。」趙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濱,揚帆出海,前去找刀。 咱們須得趕在頭裡,別讓雙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惡毒老婆子欺弄。」 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胸口熱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時答應趙敏去借屠龍刀,只不過是為了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會去和義父為難,恨不得插翅趕去相救。 當下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一陣。 那衛士連聲答應,回身入內,不久便牽了九匹駿馬、提了一大包金銀出來。 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騎了三匹馬,讓另外六匹跟在於面輪流替換,疾馳向東。 次日清晨,九匹馬都已疲累不堪。 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再換了九匹坐騎,當日深夜,已馳抵海邊。 趙敏騎馬直入縣城,命縣官急速備好一艘最堅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糧食、清水、兵刃、寒衣,一應備齊,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海邊五十里之內不許另有一艘海船停泊。 汝陽王金牌到處,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自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 不到一日,縣官報稱一切均已辦妥。 三人到海邊看船時,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大叫:「糟了!」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層,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有鐵炮,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 當年蒙古大軍遠征日本,大集舟師,不料一場颶風,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東征之舉歸於泡影,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 趙敏百密一疏,沒想到那個縣官竟會加倍巴結,去向水師借了一艘炮船來。 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而海邊其餘船隻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令,早向南駛出數十里之外。 趙敏苦笑之下,只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在船上裝上十幾擔鮮魚,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早改作了漁船。 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束,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的,再粘上兩撇鼠須,更無半點破綻。 三人坐在船中,專等金花婆婆到來。 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輛大車來到海濱,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周芷若前來雇船。 船上水手早受趙敏之囑,諸多推託,說道這是一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專門捕魚,決不載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 金花婆婆帶同蛛兒、周芷若上船,便命揚帆向東。 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一葉孤舟,向著東南行駛。 舟行兩日,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見白天的日頭、晚上的月亮,總是在左舷上升,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 其時已是初冬天氣,北風大作,船帆吃飽了風,行駛甚速。 張無忌和趙敏商量過幾次:「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咱們去找他,須得北行才是,怎麽反向南去?」趙敏每次總是答道:「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 何況這時節南風不起,便要北駛,也沒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後,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說道金花婆婆對這一帶海程甚是熟悉,甚麽地方有大沙灘,甚麽地方有礁石,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 張無忌突然心一動,說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靈蛇島?」趙敏問道:「甚麽靈蛇島?」張無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啊。 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靈蛇島金花銀葉,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趙敏噗哧一笑,說道:「你就大得我幾歲,江湖上的事兒,倒挺內行似的。」張無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閑事。」他二人本是死敵,各統豪傑,狠狠的打過幾場硬仗,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言笑不禁,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相互間的隔閡已一天少於一天。 舵工稟報之後,只怕金花婆婆知覺,當即回到後梢掌舵之處。 趙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煩你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迹,說些給我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聽聽。」 張無忌笑道:「說來慚愧,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我是一無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卻跟她作過一番對。」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醫仙」胡青牛學醫,如何各派人眾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來到蝶谷求醫,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癒眾人,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如何胡青牛、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種種情由,一一說了。 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但對自己實在不錯,想到他夫婦屍體高懸樹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紅了。 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說。 為何省略此節,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或許覺得頗為不雅罷。 趙敏一聲不響的聽完,臉色鄭重,說道:「初時我只道這老婆婆不過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原來其中尚有這許多恩怨過節,聽你說來,這老婆婆委實極不好鬥,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張無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雙全,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對付區區一個金花婆婆,那也是遊刃有餘了。」趙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諸番僧去。」張無忌道:「這些煮飯的廚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該算是第二流了罷?」 趙敏一怔,格格笑了起來,說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須瞞你不過。」原來她回王府去取金銀馬匹之時,暗中囑咐衛士,調動一批下屬,趕到海邊聽由差遣。 這些人也是快馬趕程,只比張無忌他們遲到了半天。 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安寺之戰,從沒與張無忌朝過相,分別扮作廚工、水手之屬。 但學武之人,神情舉止自然流露,縱然極力掩飾,張無忌瞧在眼中,心裡早已有數。 趙敏聽他這麽一說,暗想他既然看了出來,金花婆婆見多識廣,老奸巨猾,更早已識破了機關。 好在己方人多勢眾,張無忌武功高強,她識破也好,不識破也好,若是動手,她連蛛兒在內,終究不過兩人,那也不足為懼。 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繼續假裝下去。 這幾日之中,張無忌最擔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 趙敏知他心意,見他眉頭一皺,便派人到上艙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動靜,每次回報,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一無中毒癥狀。 這麽幾次之後,張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靜坐船艙一角,想到了當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兒如何陪伴自己,如何為何太沖、武烈、丁敏君等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見上一面,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等眾人之面,大聲說道:「姑娘,我誠心愿意娶你為妻,盼你別說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對她說道:「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麽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他想到這幾句話,不禁紅暈上臉。 趙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張無忌道:「沒有!」趙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難道我管得著嗎?男子漢大丈夫,撒甚麽謊?」張無忌道:「我干麽撒謊?我跟你說,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趙敏道:「你若是想苦頭陀、韋一笑,臉上不會是這般神情。 那幾個又丑又怪的傢伙,你想到他們之時,會這樣又溫柔、又害臊嗎?」 張無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分,別人心裡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 老實跟你說,我這時候想的人哪,偏偏一點也不好看。」 趙敏見他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就不再理會。 她雖聰明,卻也萬萬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 張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千蛛萬毒手」的陰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腫,凹凸不平,那晚廢園重見,唯覺更甚於昔時,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嘆了口氣,心想她這門邪毒功夫越練越深,只怕身子心靈,兩蒙其害。 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說起自己墮崖身亡、蛛兒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 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日日夜夜,不是忙於練功,便是為明教奔波,幾時能得安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偶爾雖也記掛著蛛兒,也曾向韋一笑查問,也曾請楊逍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責:「蛛兒對我這麽好,可是我對她卻如此寡情薄義?何以這些時日之中,我竟全沒將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後,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拋之腦後了。 趙敏忽道:「你又在懊悔甚麽了?」張無忌尚未回答,突聽得船而上傳來一陣吆喝之聲,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報:「前面已見陸地,老婆子命我們駛近。」 趙敏與張無忌從窗孔中望出去,只見數裡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島上奇峰挺拔,聳立著好幾座高山。 座船吃飽了風,直駛而前。 只一頓飯功夫,已到島前。 那島東端山石直降入海,並無淺灘,戰船吃水雖深,卻可泊在岸邊。 戰船停泊未定,猛聽得山岡上傳來一聲大叫,中氣充沛,極是威猛。 這一來張無忌當真驚喜交集,這叫聲熟悉之極,正是義父金毛獅王謝遜所發。 一別十餘年,義父雄風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當下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也顧不得被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急步從木梯走上後梢,向叫聲所發出的山岡上望去。 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正在圍攻一個身形高大之人。 那人空手迎敵,正是金毛獅王謝遜。 張無忌一瞥之下,便見義父雖然雙目盲了,雖然以一敵四,雖然赤手空拳抵擋四件兵刃,卻絲毫不落下風。 他從未見過義父與人動手,此刻只瞧了幾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我義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與我外公並駕齊驅。」那四人武功顯然也頗為了得,從船梢仰望山岡,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見衣衫襤褸,背負布袋,當是丐幫人物。 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 只聽一人說道:「交出屠龍刀饒你不死寶刀換命」山間勁風將他言語斷斷續續的送將下來,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已知這幹人眾意在劫奪屠龍寶刀。 只聽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屠龍刀在我身邊,丐幫的臭賊,有本事便來取去。」他口中說話,手腳招數半點不緩。 金花婆婆身形一幌,已到了岸上,咳嗽數聲,說道:「丐幫群俠光臨靈蛇島,不來跟老婆子說話,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想干甚嗎?」 張無忌心道:「這島果然便是靈蛇島,聽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請,他便肯來?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義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時心中疑竇叢生。 山岡上那四人聽得本島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攻得更加緊急。 豈知這麽一來,登時犯了武學中的大忌。 謝遜雙眼已盲,全憑從敵人兵刃的風聲中辨位應敵。 這四人出手一快,風聲更響,謝遜長笑一聲,砰的一拳,擊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長聲慘呼,從山岡上直墮下來,摔得頭蓋破裂,腦漿四濺。 在旁掠陣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開!」輕飄飄的一拳擊了出去,拳力若有若無,教謝遜無法辨明來路。 果然拳頭直擊到謝遜身前數寸之處,他才知覺,急忙應招,已是手忙腳亂,大為狼狽。 先前打鬥的三人讓身閃開,在旁掠陣的一個老者又加入戰團。 此人與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輕柔。 數招一過,謝遜左支右絀,迭遇險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長老,鄭長老,金毛獅王眼睛不便,你們使這等卑鄙手段,枉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說,一面撐著拐杖,走上岡去。 別看她顫巍巍的龍鍾支離,似乎被山風一亂便要摔將下來,可是身形移動竟是極快。 但見她拐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乘風凌虛般的飄行而前,幾個起落,已到了山腰。 蛛兒緊隨在於,卻落後了一大截路。 張無忌挂念義父安危,也快步登山。 趙敏跟著上來,低聲道:「有這老婆子在,獅王不會有何兇險,你不必出手,隱藏形跡要緊。」張無忌點了點頭,跟在蛛兒身後。 這時只看到蛛兒婀娜苗條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嘗不是個絕色美女,何嘗輸與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動之下,隨即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義父身處大險,這當口你卻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評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間到了山岡之巔。 只見謝遜雙手出招極短,只守不攻,直至敵人拳腳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 這般打法一時可保無虞,但要擊敵取勝,卻也甚難。 張無忌站在一棵大松樹下,眼見義父滿臉皺紋,頭髮已然白多黑少,比之當日分手之時已蒼老了甚多,想是這十多年來獨處荒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胸口一陣激動,忍不住便要代他打發了敵人,上前相認。 趙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搖了搖頭。 只聽金花婆婆說道:「季長老,你的『陰山掌大九式』馳譽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變作綿掌招式?鄭長老更加不成話了,你將『迴風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獅王謝大俠便不知道了咳咳」 謝遜看不見敵人招式,對敵時十分吃虧,加之那季鄭二老十分狡獪,出招時故意變式,使他捉摸不定。 金花婆婆這一點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著鄭長老拳法欲變不變之際,呼的一拳擊出,正好和鄭長老擊來的一拳相抵。 鄭長老退了兩步,方得拿定樁子。 季長老從旁揮掌相護,使謝遜無暇追擊。 張無忌瞧這丐幫二長老時,只見那季長老矮矮胖胖,滿臉紅光,倒似個肉庄屠夫,那鄭長老卻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個丐幫人物。 兩人背上都負著八隻布袋。 遠處站著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也是穿著丐幫服色,但衣衫漿洗得乾乾凈凈,背上竟也負著八隻布袋,以他這等年紀,居然已做到丐幫的八袋長,那是極為罕有之事。 忽聽那人說道:「金花婆婆,你明著不助謝遜,這口頭相助,難道不算嗎?」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閣下也是丐幫中的長老嗎?恕老婆子眼拙,倒沒會過。」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幫不久,婆婆自是不識。 在下姓陳,草字友諒。」金花婆婆自言自語:「陳友諒?陳友諒?沒聽說過。」 驀聽得吆喝之聲大作,鄭長老左臂上又中了謝遜一拳,在旁觀斗的三名丐幫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圍攻。 這三人武功不及季鄭二長老,本來反而礙手礙腳,但謝遜目盲之後從未和人動手過招,絕無臨敵經驗,今日初逢強敵,敵人在拳腳之中再加上兵刃,聲音混雜,方位難辨,頃刻之間,肩頭中了一拳。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正要出手。 趙敏低聲道:「金花婆婆豈能不救?」張無忌略一遲疑,只見金花婆婆仍是拄著拐杖,微微冷笑,並不上前相援。 便在此時,謝遜左腿又被鄭長老重重踢中了一腳。 謝遜一個踉蹌,險些兒摔倒。 張無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這時再也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擊五人,石子未到,猛見黑光一閃,嗤的一聲響,三件兵刃登時削斷,五個人中有四人被齊胸斬斷,分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鄭長老斷了一條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還嵌了張無忌所發的兩粒石子。 那四個被斬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斬在先,中石在後,張無忌這一下出手,倒是多餘的了。 這一下變故來的快極,眾人無不心驚,但見謝遜手中提著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號稱「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 他橫刀站在山巔,威風凜凜,宛如天神一般。 張無忌自幼便見到這柄寶刀,卻沒想到其鋒銳威猛,竟至如斯。 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武林至尊,寶刀屠龍!」 鄭長老一臂被斬,痛得殺豬似的大叫。 陳友諒臉色慘白,朗聲道:「謝大俠武功蓋世,佩服佩服。 這位鄭長老請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請謝大俠動手!」此言一出,眾人皆動容,沒料到此人倒是義氣深重。 張無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 謝遜道:「陳友諒,嗯,你倒是條好漢,將這姓鄭的抱了去罷,我也不來難為於你!」陳友諒道:「在下先行謝過謝大俠不殺之恩。 只是丐幫已有五人命喪謝大俠之手,在下十年之內若是習武有成,當再來了斷今日的恩仇。」謝遜心想,自己只須踏上一步,寶刀一揮,此人萬難逃命,在這兇險之極的境地下,居然還敢說出日於尋仇的話來,實是極有膽色,當下說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當領教。」陳友諒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禮,說道:「丐幫擅闖貴島,這裡謝罪了!」抱起鄭長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張無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這小老兒好準的打穴手法啊。 你為何一共發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陳友諒,一粒便來打我是不是?」張無忌見他識破了自己扣著七石的原意,卻沒識破自己本來面目,當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金花婆婆厲聲道:「小老兒,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著我老婆婆,卻是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還要性命不要?」張無忌不擅撒謊,一怔之下,答不上來。 趙敏放粗了嗓子說道:「咱們巨鯨幫向在海上找飯吃,做的是沒本錢買賣。 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這位兄弟瞧著丐幫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沒料到謝大俠武功如此了得,倒顯得我們多事了。」她學的雖是男子聲調,但仍不免尖聲尖氣,聽來十分刺耳。 只是她化裝精妙,活脫是個黃皮精瘦的老兒,金花婆婆倒也沒瞧出破綻。

第二八回 恩斷義絕紫衫王(下)

謝遜左手一揮,說道:「多謝了!唉,金毛獅王虎落平陽,今日反要巨鯨幫相助。 一別江湖二十載,武林中能人輩出,我何必還要回來?」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調中充滿了意氣消沉、感慨傷懷之情。 適才張無忌手發七石,勁力之強,世所罕有,謝遜聽得清清楚楚,既震驚武林中有這等高手,又自傷今日全仗屠龍刀之助,方得脫困於宵小的圍攻,回思二十餘年前王盤山氣懾群豪的雄風,當真是如同隔世。 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沒有出手,你沒見怪罷?」張無忌聽她竟然稱他義父為「三哥」,心中微覺詫異,他不知義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紀,顯然又較他義父為老。 只聽謝遜道:「有甚麽見怪不怪的?你這次回去中原,可探聽到了我那無忌孩兒甚麽訊息?」 張無忌心頭一震,只覺一隻柔軟的手掌伸了過來緊緊的握住他手,知道趙敏不欲自己於此刻上前相認,適才沒聽她話,貿然發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關切太過,不能讓謝遜受人欺凌,此刻忍得一時,卻無關礙。 金花婆婆道:「沒有!」謝遜長嘆一聲,隔了半晌,才道:「韓夫人,咱們兄妹一場,你可不能騙我瞎子。 我那無忌孩兒,當真還活在世上嗎?」 金花婆婆遲疑未答。 蛛兒突然說道:「謝大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緊緊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視,蛛兒便不敢再說下去了。 謝遜道:「殷姑娘,你說,你說!你婆婆在騙我,是不是?」蛛兒兩行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金花婆婆右掌舉起,放在她頭頂,只須蛛兒一言說得不合她心意,內力一吐,立時便取了她性命。 蛛兒道:「謝大夥,我婆婆沒騙你。 這一次我們去中原,沒打聽到張無忌的訊息。」金花婆婆聽她這麽說,右掌便即提起,離開了她腦門,但左手仍是扣著她手腕。 謝遜道:「那麽你們打聽到了甚麽消息?明教怎樣了?咱們那些故人怎麽樣?」 金花婆婆道:「不知道。 江湖上的事,我沒去打聽。 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頭陀算帳,還要找峨嵋派的滅絕老尼,報那一劍之仇,其餘的事,老婆子也沒放在心上。」 謝遜怒道:「好啊,韓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島上,對我怎樣說來?你說我張五弟夫婦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當山上被人逼得雙雙自刎;我那無忌孩兒成為沒人照料的孤兒,流落江湖,到處被人欺凌,慘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錯!」謝遜道:「你說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 你在蝴蝶谷中曾親眼見他,要他到靈蛇島來,他卻執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錯!我若騙了你,天誅地滅,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濫還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穩。」 謝遜點點頭,道:「殷姑娘,你又怎麽說來?」蛛兒道:「我說,當時我苦勸他來靈蛇島,他非但不聽,反而咬了我一口。 我手背上齒痕猶在,決非假話。 我好生記掛他。」 趙敏抓著張無忌的手掌忽地一緊,雙目凝視著他,眼光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懟的神色,意思似是說:「你騙得我好!原來這姑娘識得你在先,你們中間還有過這許多糾葛過節。」張無忌臉上一紅,想起蛛兒對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 突然之間,趙敏抓起張無忌的手來,提到口邊,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張無忌手背登時鮮血迸流,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禦之力,一彈之下,將趙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來。 但兩人都忍住了不叫出聲。 張無忌眼望趙敏,不知她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卻見她眼中滿是笑意,臉上暈紅流霞,麗色生春,雖然口唇上粘著兩撇假須,仍是不掩嬌美,不禁疑團滿腹。 謝遜道:「好啊!韓夫人,我只因挂念我無忌孩兒孤苦,這才萬里迢迢的離了冰火島重回中原。 你答應我去探訪無忌,卻何以不守諾言?」張無忌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此時才知義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兇險的回到中原,全是為了自己。 金花婆婆道:「當日咱們說好了,我為你尋訪張無忌,你便借屠龍刀給我。 謝三哥,你借刀於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當為你探訪這少年的確實音訊。」謝遜搖頭道:「你先將無忌領來,我自然借刀與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過我嗎?」謝遜道:「世上之事,難說得很。 親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過的時候。」 張無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金花婆婆道:「那麽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 謝遜道:「我放了丐幫的陳友諒下山,從此靈蛇島上再無寧日,不知武林中將有多少仇家前來跟我為難。 金毛獅王早已非復當年,除了這柄屠龍刀外,再也無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數聲,說道:「韓夫人,適才那五人向我圍攻,連那位巨鯨幫的好漢,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難道你心中不是存著害我之意嗎?你是盼望我命喪丐幫手底,然於你再來撿這現成便宜。 謝遜眼睛雖瞎,心可沒瞎。 韓夫人,我再問你一句,謝遜到你靈蛇島來,此事十分隱秘,何以丐幫卻知道了?」 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個明白。」 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一彈,放入長袍之內,說道:「你不肯為我探訪無忌,那也由你。 謝遜唯有重入江湖,再鬧個天翻地覆。」說罷仰天一聲清嘯,縱身而起,從西邊山坡上走了下去。 但見他腳步迅捷,直向島北一座山峰走去。 那山頂上孤零零的蓋著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裡。 ※※※ 金花婆婆等謝遜走遠,回頭向張無忌和趙敏瞪了一眼,喝道:「滾下去!」 趙敏拉著張無忌的手,當即下山,回到船中。 張無忌道:「我要瞧義父去。」趙敏道:「當你義父離去之時,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沒瞧見嗎?」張無忌道:「我也不怕她。」趙敏道:「我瞧這島中藏著許多詭秘之事。 丐幫人眾何以會到靈蛇島來?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義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島去?這中間實有許多不解之處。 你去將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難,可是那就甚麽也不明白了。」張無忌道:「我也不想將金花婆婆打死,只是義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見他。」 趙敏搖頭道:「別了十多年啦,也不爭再等一兩天。 張公子,我跟你說,咱們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陳友諒。」張無忌道:「那陳友諒嗎?此人很重義氣,倒是條漢子。」趙敏道:「你心中真是這麽想?沒騙我嗎?」張無忌奇道:「騙你甚麽?這陳友諒甘心代鄭長老一死,十分難得。」 趙敏一雙妙目凝視著他,嘆了口氣,道:「張公子啊張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統率多少桀驁不馴的英雄豪傑,謀幹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張無忌奇道:「受人之欺?」趙敏道:「這陳友諒明明欺騙了謝大俠,你雙眼瞧得清清楚楚,怎會看不出來?」張無忌跳了起來,奇道:「他騙我義父?」 趙敏道:「當時謝大俠屠龍刀一揮之下,丐幫高手四死一傷,那陳友諒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過屠龍刀的一割。 當處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饒。 可是你想,謝大俠不願自己行蹤被人知曉,陳友諒再磕三百個響頭,未必能哀求得謝大俠心軟,除了假裝仁俠重義,難道還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說,一面在張無忌手背傷口上敷了一層藥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 張無忌聽她解釋陳友諒的處境,果是一點不錯,可是回想當時陳友諒慷慨陳辭,語氣中實無半點虛假,仍是將信將疑。 趙敏又道:「好,我再問你:那陳友諒對謝大俠說這幾句話之時,他兩隻手怎樣,兩隻腳怎樣?」 張無忌那時聽著陳友諒說話,時而瞧瞧他臉,時而瞧瞧義父的臉色,沒留神陳友諒手腳如何,但他全身姿勢其實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會念及,此刻聽趙敏一問,當時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腦海之中,說道:「嗯,那陳友諒右手略舉,左手橫擺,那是一招『獅子搏兔』,他兩隻腳嗎?嗯,是了,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甚麽了不起的招數。 難道他假裝向我義父求情,其實是意欲偷襲嗎?那可不對啊,這兩下招式不管用。」 趙敏冷笑道:「張公子,你於世上的人心險惡,可真明白得太少。 諒那陳友諒宥多大武功,他向謝大俠偷襲,焉能得手?此人聰明機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當有自知之明。 倘若他假裝義氣深重的鬼蜮技倆給謝大俠識破了,不肯饒他性命,依他當時所站的位置,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誰?一招『獅子捕兔』搏的是那一個?」 張無忌只因對人處處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沒去深思陳友諒的詭計,經趙敏這麽一提,腦海中一閃,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他他這一腳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鄭長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對啦!他一腳踢起鄭長老往謝大俠身前飛去,再抓著那位跟你青梅竹馬、結下嚙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謝大俠身前推去,這麽緩得一緩,他便有機可乘,或能逃得性命。 雖然謝大俠神功蓋世,手有寶刀,此計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無別法。 倘若是我,所作所為自當跟他一模一樣。 我直到現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 此人在頃刻之間機變如此,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說著不禁連連讚歎。 張無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險詐,他自小便經歷得多了,但像陳友諒那樣厲害,倒也少見,過了半晌,說道:「趙姑娘,你一眼便識破他的機關,只怕比他更是了得。」 趙敏臉一沉,道:「你是譏刺我嗎?我跟你說,你如怕我用心險惡,不如遠遠的避開我為妙。」張無忌笑道:「那也不必。 你對我所使詭計已多,我事事會防著些兒。」趙敏微微一笑,說道:「你防得了嗎?怎麽你手背上給我下了毒藥,也不知道呢?」 張無忌一驚,果覺傷口中微感麻癢,頗有異狀,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喲!」知道是給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爛去腐肉的消蝕藥膏,雖非毒藥,但塗在手上,給她咬出的齒痕不免要爛得更加深了。 這藥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氣,趙敏在其中調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香氣將葯氣掩過了,教他不致發覺。 張無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來擦洗乾凈。 趙敏跟在身後,笑吟吟的助他擦洗。 張無忌在她肩頭上一推,惱道:「別走近我,這般惡作劇幹嗎?難道人家不痛嗎?」 趙敏格格笑了起來,說道:「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是怕你痛得厲害,才用這個法子。」張無忌不去理她,氣憤憤的自行回到船艙,閉上了眼睛。 趙敏跟了進來,叫道:「張公子!」張無忌假裝睡著,趙敏又叫了兩聲,他索性打起呼來。 趙敏嘆道:「早知如此,我索性塗上毒藥,取了你的狗命,勝於給你不理不睬。」 張無忌睜開眼來,道:「我怎地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且說說。」 趙敏笑道:「我若是說得你服,你便如何?」張無忌道:「你慣會強辭奪理,我自然辯你不過。」趙敏笑道:「你還沒聽我說,心下早已虛了,早知道我是對你一番好意。」 張無忌「呸」了一聲道:「天下有這等好意!咬傷了我手背,不來陪個不是,那也罷了,再跟我塗上些毒藥,我寧可少受你些這等好意。」趙敏道:「嗯,我問你:是我咬你這口深呢,還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張無忌臉上一紅,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幹嗎?」趙敏道:「我偏要提。 我在問你,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張無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 可是那時候她抓住了我,我當時武功不及她,怎麽也擺脫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來,只好咬人。 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沒抓住你,要你到靈蛇島來?」 趙敏笑道:「這就奇了。 當時她抓住了你,要你到靈蛇島來,你死也不肯來。 怎地現下人家沒請你,你卻又巴巴的跟了來?畢竟是人大心大,甚麽也變了。」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笑道:「這是你叫我來的!」趙敏聽了這話,臉上也紅了,心中感到一陣甜意。 張無忌那句話似乎是說:「她叫我來,我死也不肯來。 你叫我來,我便來了。」 兩人半晌不語,眼光一相對,急忙都避了開去。 趙敏低下了頭,輕聲道:「好罷!我跟你說,當時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這麽久,還是念念不忘於你,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啊,只怕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張無忌聽到這裡,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趙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傷痕,你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記得深。 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卻狠不了這個心;咬得輕了,只怕你將來忘了我。 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塗『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齒印兒爛得深些。」 張無忌先覺好笑,隨即想到她此舉雖然異想天開,終究是對自己一番深情,嘆了口氣,輕聲道:「我不怪你。 算是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待我如此,用不著這麽,我也絕不會忘。」 趙敏本來柔情脈脈,一聽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獪頑皮之意,笑道:「你說:『你待我如此』,是說我待你如此不好呢,還是如此好?張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卻沒一件。」張無忌道:「以後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邊,笑道:「我也來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 趙敏突然一陣嬌羞,甩脫了他手,奔出艙去,一開艙門,險些與小昭撞了個滿懷。 趙敏吃了一驚,暗想:「糟糕!我跟他這些言語,莫要都被這小丫頭聽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滿臉通紅,奔到了甲板之上。 ※※※ 小昭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公子,我見金花婆婆和那丑姑娘從那邊走過,兩人都負著一隻大袋子,不知要搗甚麽鬼。」 張無忌嗯了一聲,他適才和趙敏說笑,漸涉於私,突然見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慚,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島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沒上山,似乎在爭辯甚麽。 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氣的樣子。」 張無忌走到船尾,遙遙瞧見趙敏俏立船頭,眼望大海,只是不轉過身來,但聽得海中波濤忽喇忽喇的打在船邊,他心中也是如波浪起伏,難以平靜。 良久良久,眼見太陽從西邊海波中沒了下去,島上樹木山峰漸漸的陰暗朦朧,這才回進船艙。 張無忌用過晚飯,向趙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義父,你們守在船里罷,免得人多了給金花婆婆驚覺。」趙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個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張無忌道:「是。」他惦記義父,心熱如沸,這一個更次可著實難熬。 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他站起身來,向趙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艙門。 趙敏解下腰間倚天劍,道:「張公子,你帶了此劍防身。」張無忌一怔,道:「你帶著的好。」趙敏道:「不!你此去我有點兒擔心。」張無忌笑道:「擔心甚麽?」趙敏道:「我也說不上來。 金花婆婆詭秘難測,陳友諒鬼計多端,又不知你義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無忌孩兒』唉,此島號稱『靈蛇』,說不定島上有甚麽厲害的毒物,更何況」她說到這裡,住口不說了。 張無忌道:「更何況甚麽?」趙敏舉起自己手來,在口唇邊作個一咬的姿勢,嘻嘻一笑,臉蛋兒紅了。 張無忌知她說的是他表妹殷離,擺了擺手,走出艙門。 趙敏叫道:「接著!」將倚天劍擲了過去。 張無忌接住劍身,心頭又是一熱:「她對我這等放心,竟連倚天劍也借了給我。」 他將劍插在背後,提氣便往島北那山峰奔去。 他記著趙敏的言語,生怕草中藏有蛇蟲毒物,只往光禿禿的山石上落腳。 只一盞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腳下,抬頭望去,見峰頂那茅屋黑沉沉的並無燈火,心想:「義父已安睡了嗎?」但隨即想起:「他老人家雙目已盲,要燈火何用?」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左首山腰傳出來說話的聲音。 他伏低身子,尋聲而往,聲音卻又聽不見了。 這時一陣朔風自北吹來,颳得草木獵獵作響,他乘著風聲,快步疾進,只聽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壓低著嗓子道:「還不動手?延延挨挨的干甚麽?」殷離道:「婆婆,你這麽干,似乎似乎對不起老朋友。 謝大俠跟你數十年的交情,他信得過你,才從冰火島回歸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過我?真是笑話奇談了。 他信得過我,干麽不肯借刀於我?他回歸中原,只是要找尋義子,跟我有甚麽相干?」 黑暗之中,依稀見到金花婆婆佝僂著身子,忽然叮的一聲輕響,她身前發出一下金鐵和山石撞擊之聲,過了一會,又是這麽一響。 張無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發覺,不敢再行上前瞧個明白。 只聽殷離道:「婆婆,你要奪他寶刀,明刀明槍的交戰,還不失為英雄行徑。 眼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那滅絕師太已經死了,你又要屠龍刀何用?」 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厲聲道:「小丫頭,當年是誰在你父親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現下人大了,就不聽婆婆的吩咐!這謝遜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勁兒的護著他?你倒說個道理給婆婆聽聽。」她語聲雖然嚴峻,嗓音卻低,似乎生怕被峰頂的謝遜聽到了,其實峰頂和此處相距極遠,只要不是以內力傳送,便是高聲呼喊,也未必能夠聽到。 殷離將手中拿著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嗆啷一陣響亮,跟著退開了三步。 金花婆婆厲聲道:「怎樣?你羽毛豐了,便想飛了,是不是?」張無忌雖在黑暗之中,仍可見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電般威勢迫人。 殷離道:「婆婆,我決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藝的大恩。 可是謝大俠是他是他的義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聲乾笑,說道:「天下竟有你這等痴丫頭!那姓張的小子摔在西域萬丈深谷之中,那是你親耳聽到武烈、武青嬰他們說的。 你還不死心,硬將他們擄了來,詳加拷問,他們一切說得明明白白了,難道這中間還有假?這會兒那姓張的小子屍骨都化了灰啦,你還念念不忘於他。」殷離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 也許,這就是你說的甚麽甚麽前世的冤孽。」 金花婆婆嘆了口氣,說道:「別說當年這孩子不肯跟咱到靈蛇島來,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虧他死得早,要是這當口還不死啊,見到你這生模樣,怎能愛你?你眼睜睜的瞧著他愛上別個女子,心中怎樣?」這幾句話語氣已大轉溫和。 殷離默默不語,顯是無言可答。 金花婆婆又道:「別說旁人,單是咱們擒來的那個峨嵋派周姑娘,這般美貌,那姓張的小子見了非動心不可。 那你是殺了周姑娘呢,還是殺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練這千蛛萬毒手,原是個絕色佳人,現在啊,可甚麽都完啦。」殷離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毀了,還有甚麽可說的?可是謝大俠既是他義父,婆婆,咱們便不能動他一根毫毛。 婆婆,我只求你這件事,另外我甚麽也聽你的話。」說著當即跪倒。 張無忌暗自詫異:「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轟動武林,怎地她二人卻一無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遠赴冰火島接回我義父,來回耽擱甚久,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誰也沒來往,因之對我的名字全無所聞。」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來!」殷離喜道:「多謝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但那柄屠龍刀我卻非取不可」殷離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斷她話頭,喝道:「別再羅哩羅唆,惹得婆婆生氣。」手一揚,叮的又是一響。 但見她雙手連揚,漸漸走遠,叮叮之聲不絕於耳。 殷離抱頭坐在一塊石上,輕輕啜泣。 張無忌見她竟對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過了一會,金花婆婆在十餘丈外喝道:「拿來!」殷離無可奈何,只得提了兩隻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處。 張無忌走上幾步,低頭一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異常,閃閃生光。 他越想越是心驚,金花婆婆顯然便要去邀斗金毛獅王,卻生怕不敵,若是發射暗器,謝遜聽風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預布鋼針,無聲無息,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他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便想拔出鋼針,挑破她的陰謀,轉念一想:「這惡婆叫我義父為謝三哥,昔日兩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尋常。 且待她先和我義父破臉,我再來揭破她的鬼計。 今日老天既教我張無忌在此,決不致讓義父受到損傷。」 當下抱膝坐在石後,靜觀其變。 忽聽得山風聲中,有如落葉掠地,有個輕功高強之人在悄悄欺近,轉頭瞧去,只見一人躲躲閃閃的走來,正是那丐幫長老陳友諒,手執彎刀,卻用布套遮住了刀光。 他暗想趙敏所料不錯,此人果非善類。 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謝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賊找你來啦!」 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難道我的蹤跡讓她發見了?按理說決不至於。 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更是一動也不敢動。 張無忌幾個起落,又向前搶數丈,他要離義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救援不及。 過不多時,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山頂小屋中走了出來,正是謝遜,緩步下山,走到離金花婆婆數丈處站定,一言不發。 金花婆婆道:「嘿嘿,謝三哥,你對故人步步提防,對外人卻十分輕信。 你白天放了的陳友諒,這會兒又來找你啦。」謝遜冷冷的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謝遜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虧。 那陳友諒又來找我,干甚麽來啦?」 金花婆婆道:「這等姦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饒他性命之時,你可知他手上腳下擺的是甚麽招式?他雙手擺的是『獅子搏兔』,腳下蓄勢蘊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她說話清脆動聽,但笑聲卻似梟啼,深宵之中,更顯凄厲。 謝遜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虛,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陳友諒的當。 他淡淡的道:「謝某受人之欺,已非首次。 此輩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殺一個,少殺一個,有何分別?韓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當時見到了不理,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是存心氣我來著?」說到這裡,突然間縱身而起,迅捷無倫的撲到陳友諒身前。 陳友諒大駭,揮刀劈去。 謝遜左手一拗,將他手中彎刀奪過,拍拍拍,連打他三個耳光,右手抓住他後頸提起,說道:「我此刻殺你,如同殺雞,只是謝遜有言在先,許你十年之於再來找我。 你再教我在此島上撞見,當場便取你狗命。」一揮手,將他擲了出去。 眼見那陳友諒落身之處,正是插滿了尖針的所在,他這一落下,身受針刺,金花婆婆布置了一夜的奸計立時破敗。 她飛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間一挑,將他又送出數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靈蛇島一步,我殺你丐幫一百名化子。 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今日先賞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揚,黃光微閃,噗的一聲,一朵金花已打在陳友諒左頰的「頰車穴」上,令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以免泄漏機密。 陳友諒按住左頰,急奔下山而去。 此時謝遜相距尖針陣已不過數丈,張無忌反而在他身後。 張無忌內功高出陳友諒遠甚,屏住呼吸,謝遜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 金花婆婆回身贊道:「謝三哥,你以耳代目,不減其明,此於重振雄風,再可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謝遜道:「我可聽不出『獅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 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我已死也瞑目。 謝遜身上血債如山,死得再慘也是應該,還說甚麽縱橫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護教法王,殺幾個人又算甚麽?謝三哥,你的屠龍刀借我一用罷。」謝遜搖頭不答。 金花婆婆又道:「此處形跡已露,你也不能再住。 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數月。 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決盡全力為你探訪張公子的下落。 憑我的本事,要將張公子帶到你面前,該不是甚麽難事。」謝遜又搖了搖頭。 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還記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這八個字嗎?想當年咱們在陽教主手下,鷹王殷二哥,蝠王韋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橫行天下,有誰能擋?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讓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嗎?」 張無忌大吃一驚:「聽她這話,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天下焉有這等奇事?她怎麽連韋蝠王也叫『四哥』?」 只聽謝遜喟然道:「這些舊事,還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老眼未花,難道看不出二十年來你武功大進?你何必謙虛?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依我說啊,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該當聯手江湖,再轟轟烈烈的干一番事業。」謝遜嘆道:「殷二哥和韋四弟,這時候未必還活著。 尤其是韋四弟,他身上寒毒難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這個你可錯了。 我老實跟你說,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頂上。」謝遜奇道:「他們又回光明頂?那干甚麽?」金花婆婆道:「這是阿離親眼所見。 阿離便是殷二哥的親孫女,她得罪了父親,她父親要殺她。 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韋四哥所救。 韋四哥帶上光明頂去,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 阿離,你將六大門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跟謝公公說說。」 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頂就給金花婆婆攜回,以於光明頂的一幹事故就全然不知。 謝遜越聽越是焦急,連問:「後來怎樣?後來怎樣?」終於怒道:「韓夫人,你雖因婚姻之事和眾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難,你怎能袖手旁觀?陽教主是你義父,他當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韋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嗎?」 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龍刀,終究是峨嵋派那滅絕老尼手下的敗將,便到光明頂上,也無面目再跟她動手,去了還不是白饒?」 兩人相對默然。 過了一會,謝遜問途:「你當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終不肯明言?是武當派的人說的嗎?」金花婆婆道:「武當派的人怎麽知道?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寧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當門下自然不知。 好,今日我甚麽也不必瞞你,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烈的人,他是當年大理段家傳人武三通的子孫,陰錯陽差,我聽他和女兒說話,給我捉摸到了破綻,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謝遜沉默半晌,才道:「這個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是不是?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探聽到了秘密。」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慚愧無已,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朱長齡、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萬死莫贖了。 義父雖然眼盲,推測這件事卻便似親見一般。 只聽謝遜又道:「六大派圍攻明教,豈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樣?」金花婆婆道:「明教興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 當年光明頂上,大夥兒一齊跟我為難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對我是好的,我可也沒忘記。」謝遜道:「唉,私怨事小,護教事大。 韓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狹。」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 當年我破門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 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才肯為銀葉先生療毒?胡青牛是我所殺,紫衫龍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 我跟明教還能有甚麽干係?」謝遜搖了搖頭,道:「韓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 你想借我屠龍刀去,口說是對付峨嵋派,實則是去對付楊逍、范遙。 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 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咳嗽數聲,道:「謝三哥,當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謝遜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長。」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謝遜昂然道:「你要恃強奪刀,是不是?謝遜有屠龍刀在手,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他噓了一口長氣,向前踏了一步,一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神威凜凜。 殷離瞧得害怕,向於退了幾步。 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撐著拐杖,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但她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裡。 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真是快速絕倫,比之韋一笑,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如鬼如魅,似精似怪。 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一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一個卻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 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義父和韋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厲害,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 但聽得四下里疾風呼嘯,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於兇險的情勢之中,更增一番凄愴悲涼之意。 兩人相向而立,相距不過丈許,誰也不先動手。 過了良久,謝遜忽道:「韓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的誓言,謝遜好生難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向來心腸軟,我當時真沒料到,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都是你一手所殺。」謝遜嘆道:「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甚麽也不顧了。 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 金花婆婆凜然一驚,道:「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嗎?你甚麽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此刻始有懼意。 謝遜道:「你不用害怕。 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渡化我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聲,道:「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謝遜退了一步,聲調忽變柔和,說道:「韓夫人,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 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內子偏又產於虛弱,不能起床。 你照料我一月有餘,盡心竭力,我始終銘感於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 又道:「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你給我縫這身衣衫,里裡外外,無不合身,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 你去罷!從此而後,咱們也不必再會面了。 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說道:「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 不瞞你說,自從銀葉大哥一死,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幾樁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從銀葉大哥於地下。 謝三哥,光明頂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機謀過人,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裡,便只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 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謝遜抬頭向天,沉思半晌,搖頭道:「謝遜庸庸碌碌,不值得賢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幾步,撫著一塊大石,緩緩坐下,說道:「昔年光明頂上,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我才瞧著順眼。 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們二人,沒怪我所託非人。」謝遜也坐了下來,說道:「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得。 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 唉,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懸中土,念念不忘舊日兄弟。 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何必老是想著旁人?」 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呼吸可聞,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說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纏綿至今,總是不能痊癒嗎?」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厲害些。 嗯,咳了幾十年,早也慣啦。 謝三哥,我聽你氣息不勻,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須得多多保重才是。」 謝遜道:「多謝賢妹關懷。」忽然抬起頭來,向殷離道:「阿離,你過來。」殷離走到他身前,叫了聲:「謝公公!」謝遜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離愕然道:「我不敢。」謝遜笑道:「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儘管使勁便了。 我只是試試你的功力。」殷離仍道:「孩兒不敢。」又道:「謝公公,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能有甚麽事說不開?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罷。」謝遜凄然一笑,說道:「你戳我一指試試。」 殷離無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謝遜肩頭,驀地里「啊喲」一聲大叫,向後摔了出去,飛出一丈有餘,騰的一響,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 金花婆婆不動聲色,緩緩的道:「謝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個幫手,先行出手翦除。」謝遜不答,沉思半晌,道:「這孩兒心腸很好,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運千蛛毒氣傷我。 很好,很好。 若非如此,千蛛毒氣返攻心臟,她此刻已然沒命了。」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這時豈非已然斃命?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以我義父之賢,也在所不免。 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對方心意,幾句家常話一說完,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 謝遜道:「阿離,你為甚麽一片善心待我?」殷離道:「你你是他義父,又是又是為他而來。 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兩人,心中還記著他。」謝遜「啊」了一聲,道:「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兒這麽好,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 你附耳過來。」殷離掙扎著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邊。 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說道:「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離答話,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殷離一時自難明白,只用心暗記。 謝遜怕她記不住,又說了兩遍,問道:「記住了嗎?」殷離道:「都記得了。」謝遜道:「你修習五年之後,當有小成。 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嗎?」殷離突然哭了出來,說道:「我我知道。 可是可是我不能。」 謝遜厲聲道:「你知道甚麽?為甚麽不能?」說著左掌蓄勢待發,只要殷離一句話答得不對,立時便斃她於掌下。 殷離雙手掩面,說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將這功夫轉授於他。 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保護無忌,令他不受世上壞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說了兩個「可是」,放聲大哭。 謝遜站起身來,喝道:「可是甚麽?是我那無忌孩兒已然遭遇不測嗎?」殷離撲在他的懷裡,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墮入山谷而死。」謝遜身子一幌,顫聲道:「這話這話當真?」殷離哭道:「是真的。 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 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千蛛萬毒手,又七次救他們活命,這等煎熬之下,他們他們不能再說假話。」 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轉念一想,謝遜一聽到義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亂,拚斗時雖然多了三分狠勁,卻也少了三分謹慎,更易陷入自己所布的鋼針陣中,當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並不答話。 謝遜仰天大嘯,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 張無忌見義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認,忽聽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你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於我罷。」 謝遜嘶啞著嗓子道:「你瞞得我好苦。 要取寶刀,先取了我這條性命。」輕輕將殷離推在一旁,嘶的一聲,將長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這叫作「割袍斷義」。 張無忌心想:「我該當此時上前,說明真相,免他二人無謂的傷了義氣。」便在此時,忽聽得左側遠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呼吸之聲。 相距既遠,呼吸聲又極輕,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再也聽不出來,他心念一動:「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我倒不可貿然現身。」但聽得刀風呼呼,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見謝遜使開寶刀,有如一條黑龍在他身周盤旋遊走,忽快忽慢,變化若神。 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 謝遜有時賣個破綻,金花婆婆毫不畏懼的欺身直進,待他回刀相砍,隨即極巧妙的避了開去。 二人於對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內便分高下。 謝遜倚仗寶刀之利,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見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一點上尋求取勝之道,反而將招數內力置之一旁。 忽聽得颼颼兩聲,黃光閃動,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 謝遜屠龍刀一轉,兩朵金花都粘在刀上。 原來金花以純鋼打成,外鍍黃金,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遇鐵即吸。 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時變幻多端,謝遜即令雙目健好,也須全力閃避擋格,不料這屠龍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剋星。 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龍刀上。 此時月暗星稀,夜色慘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將開來,猶如數百隻飛螢在空中亂竄亂舞。 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聲,一把金花擲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謝遜一柄屠龍刀粘得了東邊的粘不了西邊。 謝遜袍袖揮動,捲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龍刀上,喝道:「韓夫人,你號稱紫衫龍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諱,若再戀戰,於君不利。」 金花婆婆打個寒噤,大凡學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滾,最講究口彩忌諱,自己號稱「龍王」,此刀卻名「屠龍」,實是大大的不妙,當下陰惻惻的笑道:「說不定倒是我這殺獅杖先殺了盲眼獅子。」呼的一杖擊出。 謝遜沉肩一閃,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啊」的一聲,這一杖擊中了他左肩,雖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著實不輕。 張無忌大喜,暗中喝了聲采。 他見謝遜故意裝作閃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義父只須將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龍刀使一招『千山萬水』亂披風勢斬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擋寶刀鋒銳,務必更向左退,接連兩退,蓄勢待發,那時義父以內力逼出屠龍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無力遠避,非受重傷不可。」 他心念甫動,果見黃光閃動,謝遜已將左手袖中卷著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 張無忌斗然間想起一事,心叫:「啊喲,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將計就計。」其時他胸中於武學包羅萬有,這兩大高手的攻守趨避,無一不在他算中,但見謝遜的一招「千山萬水」亂披風勢斬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 謝遜大喝一聲,寶刀上粘著的十餘朵金花疾射而前。 金花婆婆「啊喲」一聲叫,足下一個踉蹌,向後縱了幾步。 謝遜是個心意決絕的漢子,既已割袍斷義,下手便毫不容情,縱身而起,揮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聽得殷離高聲叫道:「小心!腳下有尖針!」 謝遜聽到叫聲,一驚之下,收勢已然不及,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朵金花激射而至。 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無法挪移,這一落將下來,雙足非踏上尖針不可。 謝遜無可奈何,只得揮刀格打金花,忽聽得腳底錚錚幾聲響處,他雙足已然著地,竟是安然無恙。 他俯身一摸,觸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尖利無比,只是自己落腳處的四枚鋼針卻被人用石子打飛了,聽那擲石去針的勁勢,正是日間手擲七石的那個巨鯨幫少年。 此人在旁窺視,自己竟絲毫不覺,若非得他相救,腳底已受重傷,剩下來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兒了,腦海中念頭這麽一轉,背上不禁出了一陣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計,謝遜肩頭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兩朵金花,雖然所傷均非要害,但對方何等勁力,受上了實是不易抵擋。 金花婆婆大咳幾下,向張無忌伏身之處發話道:「巨鯨幫的小子,你一再干擾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來。」 張無忌還未回答,突然間黃光一閃,殷離一聲悶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 原來金花婆婆眼見張無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懲治殷離,他定要阻撓,是以面對著他說話,乘他絲毫沒有防備之際,反手發出金花。 張無忌大駭,飛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發來的兩朵金花,一落地便將殷離抱在懷中。 殷離神智尚未迷糊,見一個鬍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撐拒,只一用力,嘴裡便連噴了幾口鮮血。 張無忌登時醒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擦了幾下,抹去臉上黏著的鬍子和化裝,露出本來面目。 殷離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張無忌微笑道:「是我!」 殷離心中一寬,登時便暈了過去。 張無忌見她傷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當即點了她神封、靈墟、步廊、通谷諸處穴道,護住她心脈。 只聽得謝遜朗聲道:「閣下兩次出手相援,謝遜多承大德。」 張無忌哽咽道:「義義你何必」

第二九回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傳來兩下玎玎異聲,三個人疾奔而至。 張無忌一瞥之下,只見那三人都身穿寬大白袍,其中兩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個女子。 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們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綉著一個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 三人雙手高高舉起,每隻手中各拿著一條兩尺來長的黑牌,只聽中間那身材最高之人朗聲說道:「明教聖火令到,護教龍王、獅王,還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時?」話聲語調不準,顯得極是生硬。 張無忌吃了一驚,心道:「陽教主遺言中說道,本教聖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時,便已失落,怎麽會在這三人手中?這是不是真的聖火令?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 只聽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門出教,『護教龍王』四字,再也休提。 閣下尊姓大名?這聖火令是真是假,從何處得來?」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門出教,尚絮絮何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惡語,當日便陽教主在世,對我也禮敬三分。 你是教中何人,對我竟敢大呼小叫?」 突然之間,三人身形幌動,同時欺近,三隻左手齊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 金花婆婆拐杖揮出,向三人橫掃過去,不料這三人腳下不知如何移動,身形早變。 金花婆婆一杖擊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時抓住後領,一抖之下,向外遠遠擲了出去。 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強,便是天下最厲害的三個高手向她圍攻,也不能一招之間便將她抓住擲出。 但這三個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巔,便似一個人生有三頭六臂一般。 張無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聲。 那三人身子這麽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虯髯碧眼,另一個黃須鷹鼻。 那女子一頭黑髮,和華人無異,但眸子極淡,幾乎無色,瓜子臉型,約莫三十歲上下,雖然瞧來詭異,相貌卻是甚美。 張無忌心想:「原來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語調生硬,說話又文謅謅的好似背書。」 只聽那虯髯人朗聲又道:「見聖火令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跪迎?」謝遜道:「三位到底是誰?若是本教弟子,謝遜該當相識。 若非本教中人,聖火令與三位毫不相干。」虯髯人道:「明教源於何土?」謝遜道:「源起波斯。」虯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總教流雲使,另外兩位是妙風使、輝月使。 我等奉總教主之命,特從波斯來至中土。」 謝遜和張無忌都是一怔。 張無忌讀過楊逍所著的「明教流傳中土記」,知道明教確是從波斯傳來,眼看這三個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 只聽那黃須的妙風使道:「我教主接獲訊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蹤,群弟子自相殘殺,本教大趨式微,是以命雲風月三使前來整頓教務。 合教上下,齊奉號令,不得有誤。」張無忌大喜:「總教主有號令傳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免得我擔此重任,見識膚淺,誤了大事。」 只聽得謝遜說道:「中土明教雖然出自波斯,但數百年來獨立成派,自來不受波斯總教管轄。 三位遠道前來中土,謝遜至感歡忭,跪迎云云,卻是從何說起?」 那虯髯的流雲使將兩塊黑牌相互一擊,錚的一聲響,聲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說道:「這是中土明教的聖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 自來見聖火令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聽令?」 謝遜入教之時,聖火令失落已久,從來沒見過,但其神異之處,卻是向所耳聞,明教的經書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聽了這幾下異聲,知道此人所持確是本教聖火令,何況三人一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擲出,決不是常人所能,當下更無懷疑,說道:「在下相信尊駕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 流雲使左手一揮,妙風使、輝月使和他三人同時縱身而起,兩個起落,已躍到金花婆婆身側。 金花婆婆金花擲出,分擊三使。 三使東一閃、西一幌,盡數避開,但見輝月使直欺而前,伸指點向金花婆婆咽喉。 金花婆婆拐杖一封,跟著還擊一杖,突然間騰身而起,後心已被流雲使和妙風使抓住,提了起來。 輝月使搶上三步,在她胸腹間連拍三掌,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動彈。 張無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見有過人之處,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無比。 輝月使在前誘敵,其餘二人已神出鬼沒的將金花婆婆擒住。 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論,比之金花婆婆頗有不及。 那人拍這三掌,並非打穴,但與我中土點穴功夫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流雲使提著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將她擲在謝遜身前,說道:「獅王,本教教規,入教之後終身不能叛教。 此人自稱破門出教,為本教叛徒,你先將她首級割下。」謝遜一怔,道:「中土明教向來無此教規。」流雲使冷冷的道:「此後中土明教悉奉波斯總教號令。 出教叛徒,留著便是禍胎,快快將她除了。」 謝遜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蘭。 今日雖然她對謝某無情,謝某卻不可無義,不能動手加害。」妙風使哈哈一笑,道:「中國人媽媽婆婆,有這麽多羅唆。 出教之人,怎可不殺?這算是甚麽道理?當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謝遜道:「謝某殺人不眨眼,卻不殺同教朋友。」輝月使道:「非要你殺她不可。 你不聽號令,我們先殺了你也。」謝遜道:「三位到中土來,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獅王殺了紫衫龍王,這是為了立威嚇人嗎?」輝月使微微一笑,道:「你雙眼雖瞎,心中倒也明白。 快快動手罷!」 謝遜仰天長笑,聲動山谷,大聲道:「金毛獅王光明磊落,別說不殺同夥朋友,此人即令是謝某的深仇大怨,既被你們擒住,已然無力抗拒,謝某豈能再以白刃相加?」 張無忌聽了義父豪邁爽朗的言語,心下暗暗喝采,對這波斯明教三使漸生反感。 只聽妙風使道:「明教教徒,見聖火令如見教主,你膽敢叛教嗎?」謝遜昂然道:「謝某雙目已盲了二十餘年,你便將聖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見。 說甚麽『見聖火令如見教主』?」妙風使大怒,道:「好!那你是決意叛教了?」謝遜道:「謝某不敢叛教。 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惡,義氣為重。 謝遜寧可自己人頭落地,不幹這等沒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動彈,於謝遜的言語卻一句句都聽在耳里。 張無忌知道義父生死已迫在眉睫,當下輕輕將殷離放在地下。 只聽流雲使道:「明教中人,不奉聖火令號令者,一律殺無赦矣!」謝遜喝道:「本人是護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殺我,也須開壇稟告天地與本教明尊,申明罪狀。」妙風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這許多臭規矩!」三使同時呼嘯,一齊搶了上來。 謝遜屠龍刀揮動,護在身前,三使連攻三招,搶不近身。 輝月使欺身直進,左手持令向謝遜天靈蓋上拍落。 謝遜舉刀擋架,當的一響,聲音極是怪異。 這屠龍刀無堅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斷聖火令。 便在這一瞬之間,流雲使滾身向左,已然一拳打在謝遜腿上。 謝遜一個踉蹌,妙風使橫令戳他後心,突然間手腕一緊,聖火令已被人夾手奪了去。 他大驚之下,回過身來,只見一個少年的右手中正拿著那根聖火令。 張無忌這一下縱身奪令,快速無比,巧妙無倫。 流雲使和輝月使驚怒之下,齊從兩側攻上。 張無忌身形一轉,向左避開,不意拍的一響,後心已被輝月使一令擊中。 那聖火令質地怪異,極是堅硬,這一下打中,張無忌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幸得護體神功立時發生威力,當即鎮懾心神,向前衝出三步。 波斯三使立時圍上。 張無忌右手持令向流雲使虛幌一招,左手倏地伸出,已抓住了輝月使左手的聖火令。 豈知輝月使忽地放手,那聖火令尾端向上彈起,拍的一響,正好打中張無忌手腕。 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陣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奪到的聖火令,輝月使縴手伸處,抓回掌中。 張無忌練成乾坤大挪移法以來,再得張三丰指點太極拳精奧,縱橫宇內,從無敵手,不意此刻竟被輝月使一個女子接連打中,第二下若非他護體神功自然而然的將力卸開,手腕早已折斷。 他驚駭之下,不敢再與敵人對攻,凝立注視,要看清楚對方招數來勢。 波斯三使見他兩次被擊,竟似並未受傷,也是驚奇不已。 妙風使忽然低頭,一個頭錘向張無忌撞來,如此打法原是武學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緊的部位送向敵人。 張無忌端立不動,知他這一招似拙實巧,必定伏下厲害異常的後著,待他的腦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處,這才退了一步。 驀地里流雲使躍身半空,向他頭頂坐了下來。 這一招更是怪異,竟以臀部攻人,天下武學之道雖繁,從未有這一路既無用、又笨拙的招數。 張無忌不動聲色,向旁又是一讓,突覺胸口一痛,已被妙風使手肘撞中。 但妙風使被九陽神功一彈,立即倒退三步,跟著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 波斯三使愕然變色,輝月使雙手兩根聖火令急揮橫掃,流雲使突然連翻三個空心筋斗。 張無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還是避之為妙,剛向左踏開一步,眼前白光急閃,右肩已被流雲使的聖火令重重擊中。 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事先既無半點徵兆,而流雲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筋斗,怎能忽地伸過聖火令來,擊在自己肩頭?張無忌驚駭之下,已不敢戀戰,加之肩頭所中這一令勁道頗為沉重,雖以九陽神功彈開,卻已痛入骨髓。 但知自己只要一退,義父性命不保,當下深深吸了口氣,一咬牙,飛身而前,伸掌向流雲使胸口拍去。 流雲使同時飛身而前,雙手聖火令相互一擊,錚的一響,張無忌心神一盪,身子從半空中直墮下來,但覺腰脅中一陣疼痛,已被妙風使踢中了一腳。 砰的一下,妙風使向後摔出,輝月使的聖火令卻又擊中了張無忌的右臂。 謝遜在一旁聽得明白,知道巨鯨幫中這少年已接連吃虧,眼下已不過在勉力支撐,苦於自己眼盲,無法上前應援,心中焦急萬分,自己若孤身對敵,當可憑著風聲,分辨敵人兵刃拳腳的來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那一下是朋友的拳腳,那一下是敵人的兵刃?他屠龍刀揮舞之下,倘若一刀殺了朋友,豈非大大的恨事?當則叫道:「少俠,你快脫身而走,這是明教的事,跟閣下並不相干。 少俠今日一再相援,謝遜已是感激不盡。」 張無忌大聲道:「我我你快走,聽我說,你快走!」眼見流雲使揮令擊來,張無忌以手中聖火令一擋,雙令相交,拍的一下,如中敗革,似擊破絮,聲音極是難聽。 流雲使把捏不定,聖火令脫手向上飛出。 張無忌躍起身來,欲待搶奪,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後心衣衫被輝月使抓了一大截下來。 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劃破了幾條爪痕,隱隱生痛,這麽緩得一緩,那聖火令又被流雲使搶回。 經此幾個回合的接戰,張無忌心知憑這三人功力,每一個都和自己相差甚遠,只是武功怪異無比,兵刃神奇之極,最厲害的是三人聯手,陣法不似陣法,套子不似套子,詭秘陰毒,匪夷所思,只要能擊傷其中一人,今日之戰便能獲勝。 但他擊一人則其餘二人首尾相應,拳法連變,始終打不破這三人聯手之局,反而又被聖火令打中了兩下。 幸好波斯明教三使每一次拳腳中敵,自己反吃大虧,也已不敢再以拳腳和他身子相碰。 謝遜大喝一聲,將屠龍刀豎抱在胸前,縱身躍入戰團,搶到張無忌身旁,說道:「少俠,用刀!」將屠龍刀遞了給他。 張無忌心想仗著寶刀神威,或能擊退大敵,當下接了過來。 謝遜右足一點,向於退開,在這頃刻之間,後心已重重中了妙風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間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置。 這一拳來無影,去無蹤,謝遜竟聽不到半點風聲。 張無忌揮刀向流雲使砍去,流雲使舉起兩根聖火令,雙手一振,已搭在屠龍刀上。 張無忌只感手掌中一陣激烈跳動,屠龍刀竟欲脫手,大駭之下,忙加運內力。 流雲使以聖火令奪人兵刃,原是手到擒來,千不一失,這一次居然奪不了對方單刀,大感詫異。 輝月使一聲嬌叱,手中兩根聖火令也已架在屠龍刀上,四令奪刀,威力更巨。 張無忌身上已受了七、八處傷,雖然均是輕傷,內力究已大減,這時但感半邊身子發熱,握著刀柄的右手不住發顫。 他知此刀乃義父性命所系,義父不知自己身份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實是豪氣干雲之舉,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還有何面目以對義父?驀然間大喝一聲,體內九陽神功源源激發。 流雲、輝月二使臉色齊變,妙風使見情勢不對,一根聖火令又搭到了屠龍刀上。 張無忌以一抗三,竟是絲毫不餒,心中暗暗自慶,幸好一上來便出其不意的搶得妙風使一枚聖火令,否則六令齊施,更難抵敵。 這時四人已至各以內力相拼的境地。 張無忌心想你們和我比拼內力,正是以短攻長,我是得其所哉了。 霎時間四人均凝立不動,各運內力。 突然之間,張無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極細的尖針刺了一下。 這一下刺痛突如其來,直鑽入心肺,張無忌手一松,屠龍刀便被五根聖火令吸了過去。 他猝遇大變,心神不亂,順手拔出腰間倚天劍,一招太極劍法「圓轉如意」,斜斜劃了個圈子,同時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 三使待要後躍相避,張無忌已將倚天劍插還腰間劍鞘,手一伸,又將屠龍刀奪了過來。 這四下失刀、出劍、還劍、奪刀,手法之快,直如閃電,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層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聲,大是驚奇。 他三人內力遠不及張無忌,這一開口出聲,三根聖火令反而被屠龍刀帶了過來。 三人急運內力相奪,又成相持不下之局。 突然之間,張無忌胸口又被尖針刺了一下。 這次他已有防備,寶刀未曾脫手。 但這兩下刺痛似有形,實無質,一股寒氣突破他護體的九陽神功,直侵內臟。 他知這是波斯三使一股極陰寒的內力,積貯於一點,從聖火令上傳來,攻堅而入。 本來以至陰攻至陽,未必便勝得了九陽神功。 只是他的九陽神功遍護全身,這陰勁卻是凝聚如絲髮之細,倏鑽陡戳,難防難當。 有如大象之力雖巨,婦人小兒卻能以繡花小針刺入其膚。 陰勁入體,立即消失,但這一刺可當真疼痛入骨。 輝月使連運兩下「透骨針」的內勁,見對方竟是毫不費力的抵擋了下來,更是駭異。 妙風使雖然空著左手,但全身勁力都已集於右臂,左手已與癱瘓無異。 張無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敵人尖針一般的陰勁一下一下刺將過來,自己終將支持不住,可是實無對策。 耳聽身後謝遜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擊敵助己。 這時四人內勁布滿全身,謝遜掌力擊在敵人身上,已與擊打張無忌無異,始終遲遲不敢出手。 張無忌尋思:「情勢如此險惡,總是要義父先行脫身要緊。」朗聲道:「謝大俠,這波斯三使武功雖奇,在下要脫身而去卻也不難。 請你先行暫避,在下事了之於,自當奉還寶刀。」波斯三使聽得他在全力比拼內勁之際竟能開口說話,洋洋一如平時,心下更驚。 謝遜道:「少俠高姓大名?」張無忌心想此時萬萬不能跟他相認,否則以義父愛己之深,勢必要和波斯三使拼個同歸於盡,以維護自己,說道:「在下姓曾,名阿牛。 謝大俠還不遠走,難道是信不過在下,怕我吞沒你這口寶刀嗎?」謝遜哈哈大笑,說道:「曾少俠不必以言語相激。 你我肝膽相照,謝遜以垂暮之年,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實是平生快事。 曾少俠,我要以七傷拳打那女子了。 我一發勁,你撒手棄了屠龍刀。」 張無忌知道義父七傷拳的厲害,只要捨得將屠龍刀棄給敵人,一拳便可斃了輝月使,但這麽一來,本教便和波斯總教結下深怨,自己一向諄諄勸誡同教兄弟務當以和睦為重,今日自己竟不問來由的殺了總教使者,那裡還像個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雲使道:「咱們暫且罷手,在下有幾句話跟三位分說明白。」 流雲使點了點頭。 張無忌道:「在下和明教極有關連,三位既持聖火令來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適才無禮,多有得罪。 咱們同時各收內力,罷手不鬥如何?」流雲使又連連點頭。 張無忌大喜,當即內勁一撤,將屠龍刀收向胸前。 只覺波斯三使的內勁同時於撤,突然之間,一股陰勁如刀、如劍、如匕、如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這雖是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之氣,但刺在身上實同鋼刃之利。 張無忌霎時之間閉氣窒息,全身動彈不得,心中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我死之後,義父也是難逃毒手,想不到波斯總教使者竟如此不顧信義。 殷離表妹能活命嗎?趙姑娘和周姑娘怎樣?小昭,唉,這可憐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業終將如何?」只見流雲使舉起右手聖火令,便往他天靈蓋擊落。 張無忌急運內力,衝擊胸口被點中了的「玉堂穴」,但總是緩了一步。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大聲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隊人馬到了!」流雲使一怔,舉著聖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時不擊下去。 只見一個灰影電射而至,拔出張無忌腰間的倚天劍,連人帶劍,直撲入流雲使的懷中。 張無忌身子雖不能動,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正是趙敏,大喜之下,緊接著便是大駭,原來她所使這一招乃是崑侖派的殺招,叫做「玉碎昆岡」,竟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 張無忌雖不知此招的名稱,卻知她如此使劍出招,以倚天劍的鋒利,流雲使固當傷在她的劍下,她自己也難逃敵人毒手。 流雲使眼見劍勢凌厲之極,別說三使聯手,即是自保也已有所不能,危急中舉起聖火令甩力一擋,跟著不顧死活的著地滾了開去。 只聽得當的一聲響,聖火令已將倚天劍架開,但左頰上涼颼颼地,一時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來,伸手一摸,只覺著手處又濕又粘,疼痛異常,左頰上一片虯髯已被倚天劍連皮帶肉的削去,若非聖火令乃是奇物,擋得了倚天劍的一擊,半邊腦袋已然不在了。 張無忌前來和謝遜相會,趙敏總覺金花婆婆詭秘多詐,陳友諒形跡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隨前來。 她知自己輕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時便被發覺,是以只遠遠躡著,直至張無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鬥,她才走近。 到得張無忌和三使比拼內力,她心中暗喜,心想這三個胡人武功雖怪,怎及得張無忌九陽神功內力的渾厚。 突然間張無忌開口叫對手罷斗,趙敏正待叫他小心,對方的「陰風刀」已然使出,張無忌受傷倒地。 她情急之下,不顧一切的衝出,搶到倚天劍後,便將在萬安寺中向崑侖派學得的一記拚命招數使出來。 趙敏一招逼開流雲使,但倚天劍圈了轉來,削去了自己半邊帽子,露出一叢秀髮。 她長劍斜圍,身子向妙風使撲出,倚天劍反而跟在身後。 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絕招,正和崑侖派的「玉碎昆岡」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輸定,便和敵人拼個玉石俱焚。 這等打法極其慘烈。 少林、峨嵋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 「玉碎昆岡」和「人鬼同途」都不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兩敗俱傷、同赴幽冥,當日崑侖、崆峒兩派的高手被囚,頗受屈辱,比武時功力又失,無法求勝,便有性子剛硬之輩使出這些招數來,只是內勁既去,要拚命也無從拼起,卻被她一一記在心中。 妙風使眼見她來勢如此兇悍,大驚之下,突然間全身冰冷,呆立不動。 此人武功雖高,膽子卻是極小,眼見這一招決計無法抵擋,駭怖達於極點,竟致僵立,束手待斃。 趙敏的身子已抵來妙風使的聖火令上,手腕一抖,長劍便向他胸前刺去。 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劍,是槍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勢須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劍刺去,敵人武功再高,萬難逃過。 妙風使瞧出了此招的厲害,這才嚇呆。 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鐵尺般的聖火令,無鋒無刃,趙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傷,長劍剛向前刺出,後背已被輝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聯手迎敵,配合之妙,實是不可思議。 趙敏一上來兩招拚命打法,竟嚇得三大高手亂了陣腳,直到此時,輝月使才自後抱住了趙敏。 她這麽一抱似乎平平無奇,其實拿捏之准,不爽毫髮,應變之速,疾如流星。 趙敏這一劍雖然凌厲,已然遞不到妙風使身上,她覺臂上一緊,心知不妙,順著輝月使向後一拉之勢,回劍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這一招更是壯烈,屬於武當派劍招,叫做「天地同壽」,卻非張三丰所創,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詣的想了出來,本意是要和楊逍同歸於盡之用。 他自紀曉芙死後,心中除了殺楊逍報仇之外,更無別念,但自知武功非楊逍之敵,師父雖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於資質悟性,無法學到師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殺得楊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當山上想了幾招拚命的打法出來。 殷梨亭暗中練劍之時,被師父見到,張三丰喟然嘆息,心知此事難以勸喻,便將這招劍法取了個「天地同壽」的名稱,意思說人死之後,精神不朽,當可萬古長春,實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悲壯劍招。 殷梨亭的大弟子在萬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遙搶上救出。 趙敏卻於此時使了出來。 這一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利劍穿過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敵人小腹,輝月使如何能夠躲過?倘若妙風使並未嚇傻,又或流雲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輝月使如同聯成一體的機警,當可救得二女性命。 眼見倚天劍便要洞穿趙敏和輝月使的小腹,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張無忌沖穴成功,一伸手便將倚天劍奪了過去。 趙敏用力一掙,脫出輝月使的懷抱。 她動念迅速之極,取過張無忌手中的那枚聖火令,遠遠的擲了出去,颼的一聲響,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針陣中。 這聖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雲使和輝月使顧不得再和張無忌、趙敏對敵,甚至顧不得妙風使的安危,一齊縱身過去撿拾。 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針陣中。 輝月使「啊」的一聲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鋼針。 月黑風高,長草沒膝,瞧不清楚聖火令和尖針的所在,兩人只得一路拔針,一路摸索尋令。 妙風使猶如大夢初醒,一聲驚呼,跟了過去。 趙敏為救張無忌性命,適才這三招使得猶如兔起鶻落,絕無餘暇多想一想,這時驚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嚶」的一聲,投入了張無忌懷中。 張無忌一手攬著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尋到聖火令,立時轉身又回,忙道:「咱們快走!」回過身來,將屠龍刀交還謝遜,抱起身受重傷的殷離,向謝遜道:「謝大俠,眼前只有暫避其鋒。」謝遜道:「是!」俯身替金花婆婆解開了穴道。 張無忌心想金花婆婆經過這場死裡逃生大難,自當和謝遜前愆盡釋。 四人下山走出數丈,張無忌心想殷離雖是自己表妹,終是男女授受不親,於是將她交給金花婆婆抱著。 趙敏在前引路,其後是金花婆婆和謝遜,張無忌斷後,以防敵人追擊。 回首但見波斯三使兀自彎了腰,在長草叢中尋覓。 他這一役慘敗,想起適才的驚險,兀自心有餘悸,又不知殷離受此重傷,是否能夠救活。 正行之間,忽聽得謝遜一聲暴喝,發拳向金花婆婆後心打去。 金花婆婆回手掠開,同時將殷離拋在地下。 張無忌吃了一驚,飛身而上。 謝遜喝道:「韓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殺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事。 我殺不殺她,卻是我的事。 你管得著我嗎?」 張無忌道:「有我在此,須容不得你隨便傷人。」金花婆婆道:「尊駕今日閑事管得還嫌不夠嗎?」張無忌道:「那未必都是閑事。 波斯三使轉眼便來,你還不快走?」 金花婆婆冷哼一聲,向西竄了出去,突然間反手擲出三朵金花,直奔殷離後腦。 張無忌伸指彈去,只聽得呼呼呼三聲,那三朵金花回襲金花婆婆,破空之聲,比之強弓發硬弩更加厲害。 當他先前抱起殷離之時,抹去了唇上粘著的鬍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那料得這少年的內力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 三朵金花貼著她背心掠過,將她布衫後心撕去了三條大縫,只嚇得她心中亂跳,頭也不回的去了。 張無忌伸手抱起殷離,忽聽得趙敏一聲痛哼,彎下了腰,雙手按住小腹,忙上前問道:「怎麽了?」只見她手上滿是鮮血,手指縫中尚不住有血滲出,原來適才這一招「天地同壽」,畢竟還是刺傷了小腹。 張無忌大驚失色,忙問:「傷得重嗎?」只聽得妙風使在尖針陣中歡呼:「找到了,找到了!」趙敏道:「別管我!快走,快走!」 張無忌伸臂將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 趙敏道:「到船上!開船逃走。」張無忌應道:「是!」一手抱著殷離,一手抱著趙敏,急馳下山。 謝遜跟在身後,暗自驚異:「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著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張無忌心亂如麻,手中這兩個少女只要有一個傷重不救,都是畢生大恨,幸好覺到二人身子溫暖,並無逐漸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聖火令後,隨於追來,但這三人的輕功固然不及張無忌,比之謝遜也大為不如。 張無忌將到船邊,高聲叫道:「紹敏郡主有令:眾水手張帆起錨,急速預備開航!」待得他和謝遜躍上船頭,風帆已然升起。 那梢公須得趙敏親口號令,上前請示。 趙敏失血過多,只低聲道:「聽聽張公子號令便是」 那梢公轉舵開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邊,海船離岸早已數十丈了。 ※※※ 張無忌將趙敏和殷離並排在船艙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開二人衣衫,露出傷口。 張無忌檢視二人傷勢,見趙敏小腹上劍傷深約半寸,流血雖多,性命決可無礙。 殷離那三朵金花卻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極重,是否能救,實在難說,當下給二人敷藥包紮。 殷離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趙敏淚水盈盈,張無忌問她覺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謝遜道:「曾少俠,謝某隔世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結識你這位義氣深重的朋友,實是意外之喜。」 張無忌扶他坐在艙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義父,孩兒無忌不孝,沒能早日前來相接,累義父受盡辛苦。」謝遜大吃一驚,道:「你你說甚麽?」張無忌道:「孩兒便是張無忌。」謝遜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說甚麽?」 張無忌道:「拳學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勝」滔滔不絕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謝遜在冰火島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訣。 背得二十餘句於,謝遜驚喜交集,抓住他的雙臂,道:「你你當真便是我那無忌孩兒?」 張無忌站起身來,摟住了他,將別來情由,揀要緊的說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卻暫且不說,以免義父敘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禮。 謝遜如在夢中,此時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來覆去的說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 猛聽得候梢上眾水手叫道:「敵船追來啦!」 張無忌奔到於梢望時,只見遠遠一艘大船五帆齊張,乘風追至。 黑夜之中瞧不見敵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卻是十分觸目。 張無忌望了一會,見敵船帆多身輕,越逼越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讓波斯三使上船,跟他們在船艙之中相鬥,當可藉著船艙狹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聯手、於是將趙敏和殷離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兩隻大鐵錨來,放在艙中,作為障礙,逼令波斯三使各自為戰。 布置方定,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船身猛烈一側,跟著半空中海水傾瀉,直潑進艙來。 於梢水手高聲大叫:「敵船開炮!敵船開炮!」這一炮打在船側,幸好並未擊中。 趙敏向張無忌招了招手,低聲道:「咱們也有炮!」 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奔上甲板,指揮眾水手搬開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裝上火藥鐵彈,點燒葯繩,砰的一聲,炮還轟了過去。 但這些水手都是趙敏手下的武士所喬裝,武功不弱,發炮海戰卻是一竅不通,這一炮轟將出去,落在兩船之間,水柱激起數丈,敵船卻幌也不幌。 但這麽一來,敵船見此間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 過不多時,敵船又是一炮轟來,正中船頭,船上登時起火。 張無忌忙指揮水手提水救火,忽見上層艙中又冒出一個火頭來,他雙手各提一大桶水,踢開艙門,直潑進去,將火頭澆滅了。 煙霧中只見一個女子橫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濕透,張無忌拋下水桶,搶進房去,忙問:「周姑娘,你沒事嗎?」 周芷若滿頭滿臉都是水,模樣甚是狼狽,危急萬分之中,見到他突然出現,驚異無比。 她雙手一動,嗆啷一聲響,原來手腳均被金花婆婆用銬鐐鐵鏈鎖著。 張無忌奔到下層艙中取過倚天劍來,削斷銬鐐。 周芷若道:「張教主,你你怎麽會到這裡?」張無忌還未回答、船身突然間激烈一震。 她足下一軟,直撲在張無忌懷裡。 張無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見她蒼白的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再點綴著一點點水珠,清雅秀麗,有若曉露水仙。 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到下面船艙去。」 兩人剛走出艙門,只覺座船不住的團團打轉,原來適才間敵船一炮打來,將船舵打得粉碎,連舵手也墮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親自去裝火藥發炮,只盼一炮將敵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裝填火藥,用鐵棍搗得實實的,絞高炮口,點燃了葯繩。 驀地里紅光一閃,震天價一聲大響,鋼鐵飛舞、大炮登時震得粉碎,梢公和大炮旁的眾水手個個炸得血肉橫飛。 只因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藥裝得多了數倍,反將大炮炸碎了。 張無忌和周芷若剛走上甲極,但見船上到處是火,轉眼即沉,一瞥眼見左舷邊縛著一條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進小船去」這時小昭抱著殷離,謝遜抱著趙敏,先於從下層艙中出來。 原來適才這麽一炸,船底裂了一個大洞,海水立時涌了進來。 張無忌待謝遜、小昭坐進小船,揮劍割斷綁縛的繩索,拍的一響,小船掉入了海中。 張無忌輕輕一躍,跳入小船,搶過雙槳,用力划動。 這時那戰船燒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紅。 張無忌全力扳漿,心想只須將小船劃到火光照不到處,波斯三使沒見到小船,必以為眾人數盡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趕。 謝遜抄起一條船板幫著划水。 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頃刻間出了火光圈外。 只聽那大戰船轟隆轟隆猛響,船上裝著的火藥不住爆炸。 波斯船不敢靠近,遠遠停著監視。 趙敏攜來的武士中有些識得水性,泅水游向敵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眾發箭射死在海中。 張無忌和謝遜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陸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決一死戰。 這時在茫茫大海之中,敵船隻須一炮轟來,就算打在小船數丈以外,波浪激蕩,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內力悠長,直劃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見滿天烏雲,四下里都是灰濛濛的濃霧。 張無忌喜道:「這大霧來得真好,只須再有半日,敵人無論如何也找咱們不到的了。」 不料到得下午,狂風忽作,大雨如注。 小船被風吹得向南飄浮。 其時正當隆冬,各人身上衣衫盡濕,張無忌和謝遜內力深厚,還不怎樣,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風一吹,忍不住牙關打戰。 但小船上一無所有,誰也無法可想。 這時木槳早已收起不划,四人除下八隻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艙中所積雨水倒入海中。 謝遜終於會到張無忌,心情極是暢快,眼前處境雖險,卻毫不在意,罵天叱海,在大雨中高聲談笑。 小昭天真爛漫,也是言笑晏晏。 只有周芷若始終默不作聲,偶爾和張無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轉頭避開。 謝遜說道:「無忌,當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風暴,那可比今日厲害得多了。 我們後來上了冰山,以海豹為食。 只不過當日吹的是南風,把我們送到了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卻是北風。 難道老天爺瞧著謝遜不順眼,要再將我充軍到南極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嗎?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陣,又道:「當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卻帶了四個女孩子,那是怎麽一回事啊?哈哈,哈哈!」 周芷若滿臉通紅,低下了頭。 小昭卻神色自若,說道:「謝老爺子,我是服侍公子爺的小丫頭,不算在內。」趙敏受傷雖然不輕,卻一直醒著,突然說道:「謝老爺子,你再胡說八道,等我傷勢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謝遜伸了伸舌頭,笑道:「你這女孩子倒厲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崑侖派的『玉碎昆岡』,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甚麽啊,老頭子孤陋寡聞,可聽不出來了。」 趙敏暗暗心驚:「怪不得金毛獅王當年名震天下,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 他雙目不能視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是名不虛傳。」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語氣甚是恭敬。 謝遜嘆道:「你出全力相救無忌,當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終於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的抱著抱著殷姑娘。 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是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便愛,要恨便恨,並不忸怩作態,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系於一線之際,更是沒了顧忌。 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話,不由得心神激蕩:「趙姑娘本是我的大敵,這次我隨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那想到她對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下次無論如何不可以再這樣了。」 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將出來,豈不是教他輕賤於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飄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驀地里刷的一聲,一尾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 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將那魚抓入船中,眾人都是喝一聲彩。 小昭拔出長劍,將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地。 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味極重,只得勉強吃了些。 謝遜卻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甚麽苦也吃過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只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道。 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斗,委實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 大海輕輕幌著小舟,有如搖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 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聲輕相應和。 趙敏和殷離受傷之後,氣息較促,周芷若卻是輕而漫長。 張無忌一呼一吸之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內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子,干麽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等被她這麽一喝,都驚醒了。 只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干麽不肯來陪我?我這麽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 張無忌伸手摸她的額頭,著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 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葯,實是束手無策,只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 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爹爹,你你別殺媽媽,別殺媽媽!二娘是我殺的,你只管殺我好了,跟媽媽毫不相干媽媽死啦,媽媽死啦!是我害死了媽媽!嗚嗚嗚嗚」哭得十分傷心。 張無忌柔聲道:「蛛兒,蛛兒,你醒醒。 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殷離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為甚麽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嗎?爹爹,你三心兩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負心男兒,是大惡人!」 張無忌惕然心驚,只嚇得面青唇白。 原來他適才間剛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娶了趙敏,又娶了周芷若。 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 在白天從來不敢轉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只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捨不得和她們分離。 他安慰殷離之時,腦海中依稀還存留著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罵父親,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她因不忿母親受欺,殺死了父親的愛妾,自己母親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 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皆因殷野王用情不專、多娶妻妾之故。 他向趙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適才的綺夢,深感羞慚。 只聽殷離咕里咕嚕的說了些囈語,忽然苦苦哀求起來:「無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罷。 你在我手背上這麽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 我會一生一世的服侍你、體貼你,當你是我的主人。 你別嫌我相貌醜陋,只要你喜歡,我寧願散了全身武功,棄去千蛛劇毒,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張無忌那想到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張,內心竟是這般的溫柔。 只聽她又道:「無忌,我到處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聽不到你的訊息,於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墮崖身亡,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 我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說過要娶我為妻。」 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一齊向他瞧去。 張無忌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離清醒之後這才上來。 只聽殷離喃喃又道:「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 』他說:『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麽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 』無忌,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麽峨嵋的滅絕師太都強。 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沒答應跟他。 你短命死了,我便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 無忌,你說,阿離待你好不好啊?當年你不睬我,而今心裡可後悔不後悔啊?」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只覺十分尷尬,但後來越聽越是感動,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 這時濃霧早已消散,一彎新月照在艙中,殷離側過了身子,只見到她苗條的背影。 只聽她又輕聲說道:「無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嗎?孤單嗎?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的義父,再要到武當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跳將下去,伴你在一起。 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我不能先來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世上受苦。 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給爹爹殺了。 我為了你義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緊,我可仍要待她很好。 無忌,你說是不是呢?」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一般。 在她心中,張無忌早已是陰世為鬼,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海上月明,靜夜孤舟,聽來凄迷萬狀。 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是東一言,西一語的不成連貫,有時驚叫,有時怒罵,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 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終於聲音漸低,慢慢又睡著了。 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著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常存,人生憂患,亦復如是,永無斷絕。 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 百歲光陰,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 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痴痴的瞧著自己。

第三十回 東西永隔如參商

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辯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反反覆復唱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 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 張無忌只覺掌里趙敏的纖指寒冷如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二十餘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也曾早已聽到過一次。 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這孩子痛下毒手。」 趙敏問道:「老爺子,韓夫人怎麽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嗎?」 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 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 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問起來歷,她曾詳細說給我聽。」 「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傑出的弟子:峨默長於文學,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武功精強。 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 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做到教王的首相。 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於教王,授了霍山的官職。 峨默不願居官,只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曆數,飲酒吟詩。 尼若牟一一依從,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 事敗後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 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 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於『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 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捨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 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 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 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 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於這山中老人。」 趙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 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於你。」謝遜嘆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得緊,豈足深怪?」 趙敏低頭沉吟半晌,說道:「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於老爺子啊。 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萬毒手的毒招?」謝遜道:「千蛛萬毒手?韓夫人不會使啊。 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顏過於性命,怎肯練這門功夫?」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歲,也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臉蛋、耳大招風,這面型是決計改變不來的。 趙敏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裡去啊。」 謝遜道:「甚麽?紫衫龍王美若天仙,二十餘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彷佛留存唉,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趙敏聽他說得鄭重,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這個醜陋佝僂的病嫗,居然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說甚麽也令人難以置信,問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說的了。 白眉鷹王自創教宗,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爭雄逾二十年。 青翼蝠王神出鬼沒,那日在萬安寺中威嚇於我,要毀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餘悸。 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何緣故?」 謝遜道:「那是殷二哥、韋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願讓她的。」 趙敏道:「為甚麽?」突然格格一笑,說道:「只因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嗎?」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跟謝遜開起玩笑來。 謝遜竟不著惱,嘆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而已?其時教內教外,盼獲戴綺絲之青睞者,便說一百人,只怕也說得少了。」趙敏道:「戴綺絲?那便是韓夫人嗎?這名字好怪?」謝遜道:「她來自波斯,這是波斯名字。」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都吃了一驚,齊聲道:「她是波斯人嗎?」 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她是中國和波斯女子的混種,頭髮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 趙敏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眯著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全然不同。 張公子,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 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 謝遜問道:「苦頭陀是誰?」張無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當下將范遙自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卧底之事簡略說了。 謝遜嘆道:「范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於本教,實非常人所能。 唉,這一半也可說是出於韓夫人所激啊。」 趙敏道:「老爺子,你別賣關子了,從頭至尾說給我們聽罷。」 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出神了半晌,緩緩說道:「二十年前,那時明教在陽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 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個波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謁見陽教主。 信中言道,波斯總教有一位凈善使者,原是中華人氏,到波斯總教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頗建功勳,娶了波斯女為妻,生有一女。 這位凈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 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將他女兒送來光明頂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 陽教主自是一口答應,請那女子進來。 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 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 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別。 這位波斯艷女黛綺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 趙敏笑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艷女便深深鍾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罷。」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我怎會另生他念?」趙敏「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為成昆所殺,這是無意間提起,不免引起他傷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韓夫人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頂上人人反對,只有陽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 想來陽教主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人厲害,將丈夫收得服服貼貼。」 謝遜道:「陽教主慷慨豪俠,黛綺絲的年紀盡可做得他女兒。 何況波斯總教教主托他照拂,陽教主待她自是仁至義盡,決無他念。 陽教主夫人是我師父成昆的師妹,是我師姑。 陽教主對夫人是十分愛重的。」成昆殺他全家,雖然在他心底仇恨逾久逾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時,卻只淡淡的一言帶過,便與說到常人無異。 趙敏道:「苦頭陀范遙據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綺絲定是十分傾心的了?」 謝遜點頭道:「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 其實何止范兄如此,見到黛綺絲之美色而不動心的男子只怕很少。 不過明教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就是有誰對黛綺絲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 那知黛綺絲對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 我師姑陽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與范遙結為夫妻。 黛綺絲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眾橫劍自誓,說道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寧死不屈。 這麽一來,眾人的心也都冷了。 「過了半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陽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來是為父報仇。 眾人見這姓韓的青年貌不驚人,居然敢獨上光明頂,來向陽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 但陽教主卻神色鄭重,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的款待。 宴後向眾兄弟說起情由,原來陽教主當年和他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跪在地下,站不起身。 當時他父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將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來。 陽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 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試,卻要他子女選定。 陽教主當時也答允了。 事過十餘年,陽教主早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那知這姓韓的竟然遣他兒子到來。 「眾人都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頂來,必有驚人的藝業,但陽教主武功之高,幾已說得上當世無敵,除了武當派的張三丰真人,誰也未必勝得他一招半式。 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同伴齊上,陽教主也不會放在心上。 所擔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甚麽為難的題目。 「第二天,那韓千葉當眾說明昔日的約言,先把言語擠住陽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 他竟是要和陽教主同入光明頂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 「他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驚得呆了。 碧水寒潭冰冷徹骨,縱在盛暑,也向來無人敢下,何況其時正當隆冬?陽教主武功雖高,卻不識水性,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凍也凍死了,淹也淹死了。 當時聖火廳中,群雄齊聲斥責。」 張無忌道:「這件事當真為難得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陽教主曾答允過那姓韓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選擇,這韓千葉前輩選定水戰,按理說陽教主無法推託。」 趙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輕輕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明教教主何等身份,豈能食言而肥,失信於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總當做到。」 他這話說的是張無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間的誓約。 謝遜卻那裡知道,說道:「正是如此。 當日韓千葉朗聲說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原沒盼望能活著下山。 眾位英雄豪傑盡可將在下亂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誰也不會知曉。 在下只是個無名小卒,殺了區區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殺,上來動手便是。 』眾人一聽,倒不能再說甚麽了。 「陽教主沉吟半晌,說道:『韓兄弟,在下當年確與令尊有約。 好漢子光明磊落,這場比武是在下輸了。 你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 』韓千葉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亮燦爛的匕首,對準自己心臟,說道:『這匕首是先父遺物,在下只求陽教主向這匕首磕上三個響頭。 』群雄一聽,無不憤怒,堂堂明教教主,豈能受此屈辱?但陽教主既然認輸,按照江湖規矩,不能不由對方處置。 眼前情勢已十分明白,韓千葉此番拚死而來,受了陽教主這三個頭後,他勢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於明教群豪手下。 「霎時之間,大廳之竟無半點聲息。 光明左右使逍遙二仙、白眉鷹王殷二哥、彭瑩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謀,但當此難題,卻也都一籌莫展。 韓千葉此舉,明明是要逼死陽教主,以雪父親當年重傷跪地之辱,然後自殺。 「便在緊迫萬分之際,黛綺絲忽然越眾而前,向陽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個好兒子,你難道便沒生個好女兒?這位韓爺為他父親報仇,女兒就代爹爹接他招數。 上一代歸上一代,下一代歸下一代,不可亂了輩分。 』眾人都是一愕:『怎麽她叫陽教主作爹爹?』但即會意:『她冒充陽教主的女兒,要解此困厄。 』均想:『瞧她這般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知是否會武?就算會武,也必不高,至於入碧水寒潭水戰,更加不必談起。 』 「陽教主尚未回答,韓千葉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無不可。 倘若姑娘輸了,在下仍要陽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個頭。 』他眼見黛綺絲既美且弱,那裡將她放在眼裡?黛綺絲道:『倘若尊駕輸了呢?』韓千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黛綺絲道:『好!咱們便去碧水寒潭!』說著當先便行。 陽教主忙搖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牽涉在內。 』黛綺絲道:『爹爹,你不用擔心。 』跟著便盈盈拜了下去。 這一拜,便算拜了陽教主為義父。 「陽教主見她顯是滿有把握,而除此之外,實在亦無他法,只得聽她主張。 當下眾人一齊到山陰的碧水寒潭。 其時北風正烈,只到潭邊一站,已然寒氣逼人,內力稍差的便已覺得不大受用。 潭水早已結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見底。 「陽教主心想不該要黛綺絲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兒,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來接韓兄的高招。 』說著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單刀,他是決意往潭中一跳,從此不再起來了。 黛綺絲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女兒從小在海邊長大,精熟水性。 』說著抽出長劍,飛身躍入潭中,站在冰上,劍尖在冰上劃了個徑長兩尺的圓圈,左足踏上,擦的一聲輕響,已踏陷那塊圓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時海上寒風北來,拂動各人的衣衫。 謝遜說道:「當時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 黛綺絲那日穿了一身紫色衣衫,她在冰上這麽一站,當真勝如凌波仙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旁觀群豪,無不驚異。 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的身手,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手執匕首,跟著躍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綠,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但見潭水不住幌動。 過了一會,幌動漸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蕩起來。 明教群豪都極為擔心,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豈能長久停留?又過一會,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由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將上來。 眾人更是憂急,不知是不是黛綺絲受了傷。 驀地里忽喇一聲響,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不住的喘息。 眾人見他先上,一齊大驚,齊問:『黛綺絲呢?黛綺絲呢?』只見他空著雙手,他那柄匕首卻插在他右胸,兩邊臉頰上各劃了一條長長的傷痕。 「眾人正驚異間,黛綺絲猶似飛魚出水,從潭中躍上,長劍護身,在半空中輕飄飄的轉了個圈子,這才落在冰上。 群雄歡聲大作。 陽教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誰都料想不到,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姑娘,水底功夫竟這般了得。 黛綺絲向韓千葉瞧了一眼,說道:『爹爹,這入水性不差,念他為父報仇的孝心,對教主無禮之罪,便饒過了罷?』陽教主自然答允,命神醫胡青牛替他療傷。 「當晚光明頂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說黛綺絲是明教的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來解圍,陽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 當下安排職司,陽夫人贈她個『紫衫龍王』的美號,和鷹王、獅王、蝠王三王並列。 我們三王心甘情願讓她位列四王之首。 她此日這場大功,可將三王過去的功績都蓋下去了。 後來我們三個護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稱,她便叫我『謝三哥』。 「不料碧水寒潭這一戰,結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韓千葉雖然敗了,不知如何,竟然贏得了黛綺絲的芳心。 想是她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從歉種情,等到韓千葉傷癒,黛綺絲忽然稟明教主,要嫁與此人。 「各人聽到這個訊息,有的傷心失望,有的憤恨填膺。 這韓千葉當日逼得本教教主以下人人狼狽萬狀,本教的護教法王豈能嫁與此人?有些脾氣粗暴的兄弟當面便出言侮辱。 黛綺絲性子剛烈,仗劍站在廳口,朗聲說道:『從今而後,韓千葉已是我的夫君。 那一位侮辱韓郎,便來試試紫衫龍王的長劍!』眾人見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與韓千葉成婚,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 只有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沒出甚麽岔子。 但韓千葉想入明教,終以反對的人太多,陽教主也不便過拂眾意。 事過不久,陽教主夫婦突然同時失蹤,光明頂上人心惶惶。 眾人四下追尋之際,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遙竟見韓夫人黛綺絲從秘道之中出來。」 張無忌一凜,道:「她從秘道中出來?」 謝遜道:「不錯。 明教教規極嚴,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 范遙驚怒之下,上前責問。 韓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當晚群豪大會,韓夫人仍然只是這幾句話。 問她入秘道去干甚麽,她說她不願撒謊,卻也不願吐露真相;問她陽教主去了何處,她說一概不知,至於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人當,多說無益。 按理她不是自刎,便當自斷一肢,但一來范遙舊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來我在旁說情,群豪才議定罰她禁閉十年,以思己過。 那知黛綺絲說道:『陽教主不在此處,誰也管不著我。 』」 張無忌問道:「義父,韓夫人私進秘道卻是為何?」 謝遜道:「此事說來話長,教中只我一人得知。 當時大家疑心多半與陽教主夫婦失蹤之事有關,但我力證絕無牽連。 光明頂聖火廳中,群豪說得僵了,終於韓夫人破門出教,說道自今而後,再與中土明教沒有干係。 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與韓千葉飄然下峰,不知所蹤。」 「此後教中眾兄弟尋覓教主不得,過了數年,為爭教主之位,事情越來越糟。 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頂,自創天鷹一教。 我苦苦相勸,他堅執不聽,哥兒倆竟至翻臉。 二十餘年前王盤山天鷹教揚刀立威,金毛獅王趕去踢他的場子,一來沖著屠龍寶刀,二來也為了出一口當年的惡氣,存心要給殷二哥下不了台,讓他知道離了明教之後,未必能成甚麽氣候。 唉,今日思之,卻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 他長長一聲嘆息之中,蘊藏著無盡辛酸往事,無數江湖風波。 各人沉默半晌。 趙敏說道:「老爺子,後來金花銀葉,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認她不出?那銀葉先生自必是韓千葉了,他又怎生中毒斃命?」 謝遜道:「這中間的經過情形,我便毫不知情。 想是他夫婦在江湖上行走之時,盡量避開了明教中人。」張無忌說道:「不錯。 金花婆婆從來不與明教中人朝相。 六大派圍攻明教之時,她雖到了光明頂上,卻不上峰赴援。」 趙敏沉吟道:「可是紫衫龍王姿容絕世,怎能變得如此醜陋?那又不是臉上有甚麽毀損。」謝遜道:「猜想她必是用甚麽巧妙法兒改易了面容。 韓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實內心有說不出的苦處。 她畢生在逃避波斯總教來人的追尋,那知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過。」 張無忌和趙敏齊問:「波斯總教何事尋她?」 謝遜道:「這是韓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該說的。 但我盼望你們回靈蛇島去救她,卻是非說不可了。」趙敏驚道:「咱們再回靈蛇島去?斗得過那波斯三使嗎?」 謝遜不答,自行敘述往事:「數百年來,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總教的教主卻向來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處女。 總教經典中鄭重規定,由聖處女任教主,以維護明教的神聖貞節。 每位教主接任之後,便即選定教中高職人士的三個女兒,稱為『聖女』。 此三聖女領職立誓,遊行四方,為明教立功積德。 教主逝世之後,教中長老聚會,匯論三聖女功德高下,選定立功最大的聖女繼任教主。 但若此三位聖女中有誰失卻貞操,便當處以焚身之罰,縱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維聖教貞善」 他說到這裡,趙敏失聲道:「難道那韓夫人便是總教三聖女之一?」 謝遜點頭道:「正是!當范遙發見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實我已先行發覺。 韓夫人當我是知己,便將事實真相一一告知。 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水中肌膚相接,竟然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終成冤孽。 她知總教總有一天會遣人前來追查,只盼能為總教立一大功,以贖罪愆。 她偷入秘道,為的是找尋『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總教失落已久,中土明教卻尚有留存。 總教遣她前來光明頂,其意便在於此。」 張無忌「啊」的一聲,隱隱約約覺得甚麽事情頗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時卻想不明白。 只聽謝遜道:「韓夫人數次偷入秘道,始終找不到這武功心法。 我知悉後鄭重告誡,此事犯我教中大規,實難寬容」趙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 韓夫人破門出教,為的是要繼續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謝遜道:「趙姑娘聰明得緊。 但光明頂是本教根本重地,豈容外人任意來去?當時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韓夫人下山之後,我親自守在秘道口,韓夫人曾親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見到我,這才死了這條心。」 謝遜思索片刻,問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甚麽不同嗎?」張無忌道:「他們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綉有紅色火焰嗯,白袍上滾著黑邊,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謝遜一拍船舷,說道:「是了。 總教教主逝世。 西域之人以黑色為喪服,白袍上鑲以黑邊,那是服喪。 他們要選立新教主,是以萬里迢迢的來到中土,追查韓夫人的下落。」 張無忌道:「韓夫人既是來自波斯,必當知曉波斯三使的怪異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給他們制住?」趙敏笑道:「你笨死啦。 韓夫人是假裝的。 她要掩飾自己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 依我猜想,謝老爺子倘若聽從波斯三使的言語,下手殺她,韓夫人當有脫身之計。」謝遜搖頭道:「她不肯顯示自己身份,那是不錯。 但說被波斯三使打中穴道之後立即能夠脫身,卻也未必。 她寧可被我一刀殺死,不願遭那烈火焚身之苦。」 趙敏道:「我說中土明教是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 為甚麽定要處女來做教主?為甚麽要將失貞的聖女燒死?」謝遜斥道:「小姑娘胡說八道。 每個教派都有歷代相傳的規矩儀典。 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葷,那也不是規矩嗎?甚麽邪不邪的?」 ※※※ 突然之間格格聲響,殷離牙關互擊,不住寒顫。 張無忌一摸她額頭,卻仍十分燙手,顯是寒熱交攻,病勢極重,說道:「義父,孩兒也想回靈蛇島去。 殷姑娘傷勢不輕,非覓葯救治不可。 咱們儘力而為,便救不得韓夫人,也當救了殷姑娘。」謝遜道:「不錯。 這位殷姑娘對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趙姑娘,你兩位意下如何?」 趙敏道:「殷姑娘的傷是要緊的,我的傷是不要緊的。 不回靈蛇島去那怎麽成?」 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爺子說回去,大家便回去。」 張無忌道:「須待大露散盡,見到星辰,始辨方向。 義父,那流雲使連翻兩個空心筋斗,卻能以聖火令傷我,那是甚麽緣故?」當下兩人研討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數,趙敏所學甚博,偶爾也參酌所見,但談論半天,始終猜不到三人聯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霧,直至陽光出來方散。 張無忌道:「咱們自北方向著東南而來,現下該當向西北劃去才是。」他和謝遜、周芷若、小昭四人輪流划船。 海上操舟,沖濤破浪實非易易,好在張無忌和謝遜固內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當修為,扳槳划船,只當是鍛練武功。 一連數日,一葉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劃去。 這幾日中,謝遜皺起眉頭,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異的武功,除了向張無忌詢問幾句之外,甚麽話也不說。 到得第六天傍晚,謝遜忽然仔細問周芷若所學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據實以答。 兩人一問一答,直談到深夜。 謝遜神情之間,甚是失望,說道:「少林、武當、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陽真經有關,和無忌所學一般,都偏於陽剛一路。 倘若張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陽剛陰柔無所不包的博大武學而與無忌聯手,那麽陰陽配合,當可擊敗波斯三使。 但遠水救不著近火,韓夫人如落入波斯人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問道:「老爺子,聽說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陰真經,可有這件事嗎?」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曾聽太師父說起過『九陰真經』之名,知道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之父郭靖、神鵰大俠楊過等人,都會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但經中功夫太過艱難,郭襄雖是郭靖的親生女兒,卻也未能學得,聽周芷若問起,心想:「難道她峨嵋派的創教祖師,畢竟也傳下了一些『九陰真經』上的功夫嗎?」 謝遜道:「故老相傳是這麽說,但誰也不知真假。 聽前輩們說得神乎其技,當今如果真有誰學得這門武功,和無忌聯手應敵,波斯三使自是應手而除。」 周芷若「嗯」了一聲,便不再問。 趙敏問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會這門武功嗎?」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師也不會喪身於萬安寺中了。」滅絕師太所以逝世,根源出於趙敏,周芷若對她痛恨已極,日日夜夜風雨同舟,卻從來跟她不交一語。 此刻趙敏正面相詢,便頂撞了她一句。 她性格溫文,這般說話,已是生平對人最不客氣的言語了。 趙敏卻不生氣,只笑了笑。 張無忌不住的扳漿,忽然望著遠處叫道:「瞧,瞧!那邊有火光。」 各人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處,微有火光閃動。 謝遜雖無法瞧見,心下卻和眾人一般的驚喜,抄起木漿,用力划船。 那火光望去不遠,其實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數十里之遙。 兩人劃了大半天,才漸漸接近。 張無忌見火光所起之處群山聳立,正是靈蛇島,說道:「咱們回來啦!」謝遜猛地里「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道:「為甚麽靈蛇島火光衝天?難道他們要焚燒韓夫人嗎?」 只聽得咕咚一聲,小昭摔倒在船頭之上。 張無忌吃了一驚,縱身過去扶起,但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去,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將她救醒,問道:「小昭,你怎麽啦?」小昭雙目含淚,說道:「我聽說要將人活活燒死,我我心裡害怕。」張無忌安慰道:「這是謝老爺的猜測,未必真是如此。 就算韓夫人落入了他們手中,咱們立時趕去,多半還能趕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懇道:「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韓夫人的性命。」張無忌道:「咱們大夥兒儘力而為。」說著回到船尾,提起木漿,鼓動內勁,劃得比前更快了。 小昭抓起木漿,雖是雙手發顫,卻奮力划水。 趙敏忽道:「張公子,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終不能明白,要請你指教。」張無忌聽她忽然客氣起來,奇道:「甚麽事?」趙敏道:「那日在綠柳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楊左使各位,是這位小昭姑娘調派人馬抵擋。 當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個小小丫鬟,居然也有這等能耐,真是奇了」謝遜插口問道:「甚麽明教教主?」 趙敏笑道:「老爺子,這時候跟你說了罷,你那位義兒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屬下。」謝遜將信將疑,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敏便將張無忌如何出任明教教主之事簡略說了一些,但許多細節她也不知。 張無忌被謝遜問得緊了,無法再瞞,只得說了六大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自己如何在秘道中獲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謝遜大喜,站起身來,便在船艙之中拜倒,說道:「屬下金毛獅王謝遜,參見教主。」 張無忌忙跪倒還禮,說道:「義父不必多禮。 陽教主遺命,請義父暫攝教主之位,孩兒正苦於不克負荷重任,天幸義父無恙歸來,實是本教之福。 咱們回到中土之後,教主之位,原是要請義父接任的。」謝遜黯然道:「你義父雖得歸來,但雙目已瞎,『無恙』兩字,是說不上的了。 明教的首領,豈能由失明之人擔任?趙姑娘你心中有那兩件事不明白?」 趙敏道:「我想請問小昭姑娘,那些奇門八卦、陰陽五行之術,是誰教的?你小小年紀,怎地會了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這是我家傳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趙敏又問:「令尊是誰?女兒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聞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隱姓,何勞郡主動問?難道你想削我幾根指頭,逼問我的武功嗎?」她小小年紀,口頭上對趙敏竟絲毫不讓,提到削指之事,更顯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敵愾同讎之心。 趙敏笑了笑,轉頭向張無忌道:「張公子,那晚咱們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三次敘會,苦頭陀范遙前來向我作別,他見到小昭姑娘之時,說了兩句甚麽話?」張無忌早將之件事忘了,聽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苦大師好像是說,小昭的相貌很像他相識之人。」趙敏道:「不錯。 你猜苦大師說小昭姑娘像誰?」張無忌:「我怎猜得到?」 ※※※ 說話之間,小船離靈蛇島更加近了,只見島西一排排的停了大船每張白帆上都繪了個大大的紅色火焰,帆上都懸挂黑色飄帶。 張無忌皺眉道:「波斯總教勞師動眾,派來的人可不少啊。」趙敏道:「咱們劃到島後,揀個隱僻的所在登陸,別讓他們發見了。」張無忌點頭道:「是!」 剛劃出三、四丈,突然間大船上號角嗚嗚,跟著砰砰兩響,兩枚炮彈打將過來,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兩條水柱,小船劇幌,幾乎便要翻轉。 大船上有人叫道:「來船快劃過來,如若不聽將令,立時轟沉。」 張無忌暗暗叫苦,心知適才這兩炮敵船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兩側,現下相距如此之近,敵人瞄準極易,當真一炮轟在船中,六人無一得免,只得划動小船,慢慢靠過去。 三艘敵船的炮口緩緩轉動,對準小船。 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繩梯。 張無忌道:「咱們上去,相機奪船。」謝遜摸到繩梯,第一個爬上大船。 周芷若一言不發,俯身抱起殷離,從繩梯攀上船去。 跟著便是小昭。 張無忌抱了趙敏,最後一個攀上。 只見船上一干人個個黃髮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雲使等三使卻不在其內。 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波斯人問道:「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干甚麽?」趙敏道:「我們漂洋遇險,座船沉沒,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將信將疑,轉頭向左在甲板正中上的首領說了幾句波斯話。 那首領向手下嘰哩咕嚕的吩咐幾句。 小昭突然縱身而起,發掌便向那首領擊去。 那首領一驚,閃身避過,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來。 張無忌沒料到小昭這麽快便即動手,身形一側,欺上三尺,伸指將那首領點倒,船上數十名波斯人登時大亂,紛紛抽出兵刃,圍了上來。 這些人雖然均有武功,但與風雲三使相去可就極遠。 張無忌右手扶著殷離,左手東點一指,西拍一掌。 謝遜使開屠龍刀,周芷若揮動長劍,再加上小昭身形靈動,片刻之間,已將船上數十名波斯人料理了。 十餘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墮入海中,餘下盡數被點中了穴道。 瞬時之間,海旁呼喊聲、號角聲亂成一片。 其餘波斯船隻靠了過來,船上人眾便欲湧上相鬥。 張無忌提起那波斯首領,躍上橫桁,朗聲叫道:「誰敢上來,我便將此人一掌劈死。」只聽得各船上眾人大聲呼喊,張無忌一句也聽不懂,但見無人躍上船來,想來所擒之人頗有身份,對方心存顧忌,一時不敢來攻。 張無忌躍回甲板,剛放下那個首領,驀地背後錚的一聲響,一件兵刃砸了過來,急忙側身相避,反腳踢出,迎面一根聖火令擊到,左側又有一根橫掠而至。 張無忌暗暗叫苦,心想風雲三使來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艙。」提起那個首領,往一根聖火令上迎去。 輝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盤露出空隙,張無忌一腿掃去,險些踢中了她小腿。 流雲、妙風兩使自旁急攻,迫使張無忌這一腿未能踢實。 拆到第九招上,妙風使左手聖火令斜擊甩上,招數怪異無比,堪堪便要點中張無忌小腹。 張無忌將那波斯首領的身子一沉。 妙風使這一招使得古怪,張無忌這一下卻也是極其巧妙,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這一記聖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頰之上。 風雲三使齊聲驚呼,臉色大變,同時向後躍開,交談了幾句波斯話,突然躬身向張無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禮,神色極是恭敬,跟著便即退回。 忽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緩緩駛到,船頭上插了十二面綉金大旗。 船頭上設著十二張虎皮交,有一張空著,其餘均有人乘坐。 那大船駛到近處,便停住了。 趙敏見空著的那張虎皮交排在第六,心念一動,說道:「咱們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來是他們十二個大首領之一,他位居第六。」謝遜道:「十二個大首領?嗯,總教十二寶樹王齊來中土,非同小可。」趙敏問道:「甚麽十二寶樹王?」 謝遜道:「波斯總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經師,稱為十二寶樹王,身份地位相當於中土明教的四大法王。 這十二寶樹王第一大聖,二者智慧,三者常勝,三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鎮惡,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齊心,十二俱明。 只是十二寶樹王以精研教義、精通經典為主,聽說並不一定武功高強。 這人位列第六,那麽是平等寶樹王了。」 張無忌在桅杆邊上坐下,將平等王橫放在膝蓋之上,這人既在波斯總教中地位極高,自己一干人脫險求生,勢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 俯首見他左頰高高腫起,幸好非致命之傷。 想是妙風使一令擊出,已知不對,急忙收力,加之這人也有相當內功,頗有抵禦之勁。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眾波斯人,將已死的屍首搬入後艙,未死的一一排齊。 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四下圍住,各船上的大炮對準了張無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滿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劍閃爍,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 張無忌暗暗心驚,別說各船開炮轟擊,這成千成百人一涌而上,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是難以抵擋,縱能仗著絕頂武功脫困,但無論如何不能保護得旁人周全。 殷離和趙敏身上有傷,更是危險。 只聽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國話朗聲說道:「金毛獅王聽了,我總教十二寶樹王俱在此間,你得罪總教之罪,諸寶樹王寬於赦免。 你速速將船上諸位總教教友獻出,自行開船去罷。」謝遜笑道:「謝某又不是三歲小兒,我們一放俘虜,你們船上的大炮還不轟將過來嗎?」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們的大炮便不能轟嗎?」 謝遜沉吟道:「我有三個條件,貴方答應了,我們便恭送這裡的總教教友上岸。」那人道:「甚麽條件?」謝遜道:「第一,此後總教和中土明教相親相敬,互不干擾。」那人道:「嗯!第二呢?」謝遜道:「你們放黛綺絲過船,免了她的失貞之罪,此後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萬萬不可。 黛綺絲犯了總教大規,當遭焚身之刑,跟你們中土明教有甚麽相干?第三件是甚麽?」謝遜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應,何況再說第三件?」那人道:「好!這第二件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說來聽聽。」 謝遜道:「這第三件嗎?那可易辦之至。 你們派一艘小船,跟在我們的座船之後,駛出五十里後,我們見你們不派大船追來,便將俘虜放入小船,任由你們攜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說九道!胡說九道!」 謝遜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說些甚麽。 趙敏笑道:「此人學說中國話,可學得稀鬆平常。 他以為胡說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謝遜和張無忌一想不錯,雖然眼前局勢緊迫,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在『胡說八道』上加一道的人物,乃是諸寶樹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寶樹王。 他聽得謝遜等的嘻笑,更是惱怒,一聲呼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齊心寶樹王縱身躍上船來。 張無忌搶上前去,左掌往齊心王胸口推去。 齊心王竟不擋架,伸左手往他頭頂抓下。 張無忌眼看自己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從斜地里雙掌推到,接過了他這一掌,齊心王的手指卻直抓下來。 張無忌向前急沖一步,方得避過,才知他二人攻守聯手,便如是個四手四腿之人一般。 三人迅如奔雷般拆了七、八招。 張無忌心下暗驚,這二人比之風雲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是十分怪異,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極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來,總是大為變形,全然無法捉摸,然以招數凌厲巧妙而言,卻又遠不及乾坤大挪移。 似乎這二人都是瘋子,偶爾學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學得既不到家,又是神智昏亂,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禦。 但兩人聯守之緊密,和風雲三使如出一轍。 張無忌勉力抵禦,只戰了個平手,預計再拆二、三十招,方可佔到上風。 便在此時,風雲三使齊聲呼嘯,又攻上船來,同時趨向平等王,只盼將他搶回,以折免失手擊了他一令之罪。 謝遜舉起平等王左右揮舞,劃成一個個極大的圈子。 風雲三使這次如何敢貿然欺前?左趨右閃,想找尋空隙攻上。 驀地里俱明王悶哼一聲,中腿摔倒。 張無忌俯身待要擒拿,流雲使和輝月使雙令齊到,妙風使已抱起俱明王躍回己船。 這時齊心王和雲月二使聯手,配合已不如風雲三使嚴謹,接戰數合,眼見難以取勝,三人幾聲呼哨,便即躍回。 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這一干人似乎學過挪移乾坤之術,偏又學得不像,當真難以對付。」謝遜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於波斯。 但數百年前傳入中土之後,波斯本國反而失傳,他們所留存的據黛綺絲說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頂來,想偷回心法。」張無忌道:「他們武功的根基甚是膚淺,果然只是些皮毛,但運用之際卻又十分巧妙。 顯然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我沒揣摩得透。 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層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沒練成,難道便是為此嗎?」說著坐在甲板之上,抱頭苦思。 謝遜等均不出聲,生怕擾亂他的思路。 忽然間小昭「啊喲」一聲驚呼,張無忌抬起頭來,只見風雲三使押著一人,走到了十一寶樹王之前。 那人佝僂著身子,手撐拐杖,正是金花婆婆。 坐在第二張中的智慧寶樹王向她喝問數語,金花婆婆側著頭,大聲道:「你說甚麽?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頭上滿頭白髮,露出烏絲如雲。 金花婆婆頭一側,向左避讓,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臉上揭下了一層麵皮下來。 張無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張人皮面具,剎那之間,金花婆婆變成了一個膚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艷婦人,榮光照人,端麗難言。 黛綺絲被人揭穿了本來面目,索性將拐杖一拋,只是冷笑。 智慧王說了幾句話,她便以波斯話對答。 二人一問一答,但見十一位寶樹王的神色越來越是嚴重。 趙敏忽問:「小昭姑娘,他們說些甚麽?」小昭流淚道:「你很聰明,你甚麽都知道。 卻干麽事先不阻止謝老爺子別說?」趙敏奇道:「阻止他別說甚麽?」 小昭道:「他們本來不知道金花婆婆是誰,後來知道她是紫衫龍王了,但決計想不到紫衫龍王便是聖女黛綺絲。 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將他們騙倒。 謝老爺子所提的第二個條款,卻要他們釋放聖女黛綺絲,雖是好心,可就瞞不過智慧寶樹王了。 謝老爺子目不見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裝得多像,任誰也能瞞過。 趙姑娘,你卻瞧得清清楚楚,難道便想不到嗎?」 其實趙敏聽了謝遜在海上所說的故事,心中先入為主,認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聖女黛綺絲,一時可沒想到在波斯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卻並未揭破。 她待要反唇相譏,但聽小昭語音十分悲苦,隱隱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間必有極不尋常的關連,不忍再出重言,說道:「小昭妹子,我確是沒想到。 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謝遜更是歉疚,當下一句話也不說,心中打定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綺絲出險。 小昭泣道:「他們責備金花婆婆,說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燒死她。」張無忌道:「小昭,你別著急,一有可乘之機,我便衝過去救婆婆出來。」他叫慣了婆婆,其實此時瞧紫衫龍王的本來面目,雖已中年,但丰姿嫣然,實不減於趙敏、周芷若等人,倒似小昭的大姊姊。 小昭道:「不,不!十一個寶樹王,再加風雲三使,你斗他們不過的,不過枉自送了性命。 他們這時在商量如何奪回平等王。」 ※※※ 趙敏恨恨的道:「哼!這平等王便活著回去,臉上印著這幾行字,丑也醜死啦。」張無忌問道:「甚麽臉上印著字?」趙敏道:「那黃鬍子使者的聖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頰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小昭妹子,你識波斯文字嗎?」小昭道:「識得。」趙敏道:「你快瞧瞧,這平等王臉上印著的是甚麽字。」 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側過他的頭來,只見他左頰高高腫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 原來每根聖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風使誤擊平等王,竟將聖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上了。 只是聖火令著肉處不過兩寸寬、三寸長,所印文字殘缺不全。 小昭跟隨張無忌連入光明頂秘道,曾將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誦幾遍,雖然未得張無忌吩咐,自己未曾習練,但這武功的法門卻記得極熟,其時張無忌在秘道中練至第七層心法時遇有疑難,跳過費解之處不練,小昭曾一一記誦,這時看了平等王臉上的文字,不禁脫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張無忌奇道:「你說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時一見,以為是了,卻又不是。 譯成中國話,意思是這樣:『應左則前,須右乃後,三虛七實,無中生有』甚麽『天方地圓』下面的看不到了。」 這幾句寥寥十餘字的言語,張無忌乍然聽聞,猶如滿天烏雲之中,驟然間見到電光閃了幾閃,雖然電光過後四下里仍是一團漆黑,但這幾下電閃,已讓他在五里濃霧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應左則前,須右乃後」竭力想將這幾句口訣和所習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來,隱隱約約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終究不對。 忽聽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們已傳下號令:風雲三使要來向你進攻,勤修王、鎮惡王、功德王三王來搶平等王。」 謝遜當即將平等王身子橫舉在胸口,把屠龍刀拋給張無忌,說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趙敏也將倚天劍交了給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濟,並肩迎敵要緊。 張無忌接過屠龍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間一插,口中仍在念誦:「三虛七實,無中生有」趙敏急道:「小獃子,這當兒可不是參詳武功的時候,快預備迎敵要緊。」 一言甫畢,勤修、鎮惡、功德三王已縱身過來,伸掌向謝遜攻去。 他三人生怕傷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搶奪。 周芷若守在謝遜身旁,每逢勢急,挺劍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 勤修王、鎮惡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劍刺中了平等王。 那邊廂張無忌又和風雲三使斗在一起。 他四人數次交手,各自吃過對方的苦頭,誰也不敢大意。 數合之後,輝月使一令打來,依照武學的道理,這一招必須打在張無忌左頰,那知聖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轉了個彎,拍的一響,竟打中在他後頸。 張無忌一陣劇痛,心頭卻登時雪亮,大叫:「應左則後,應左則後,對了,對了!」頃刻間已然省悟,風雲三使所會的,只不過是挪移乾坤第一層中的入門功夫,但聖火令上另刻得有詭異的變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 他心念一轉之間,小昭所說的四句口訣已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圓』甚麽的還無法參悟,心想須得看齊聖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曉波斯武功的精要。 他突然間一聲清嘯,雙手擒拿而出,『三虛七實』,已將輝月使手中的兩枚聖火令奪了過來,『無中生有』,又將流雲使的兩枚聖火令奪到。 兩人一呆之際,張無忌已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雙手分別抓住兩人後領,將兩人擲出。 波斯群胡吶喊叫嚷聲中,妙風使縱身逃回己船。 此時張無忌明白了對方武功的竅決,雖然所解的仍極有限,但妙風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然全無神秘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左腳,硬生生將他在半空中拉了回來,夾手奪下聖火令,舉起他身子便往鎮惡王頭頂砸落。 三王大驚,打個手勢,便即躍回。 張無忌點了妙風使穴道,擲在腳邊。 他這下取勝,來得突兀之至,頃刻之間便自下風轉為上風,趙敏等無不驚喜,齊問緣由。 張無忌笑道:「若非陰差陽錯,平等王臉上吃了這一傢伙,那可糟糕得緊了。 小昭,你快將這六根聖火令上的字譯給我聽,快,快!」 各人瞧這六枚聖火令時,但見非金非玉,質地堅硬無比,六令長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令中隱隱似有火焰飛騰,實則是令質映光,顏色變幻。 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別說參透其中深義,便是譯解一遍,也得不少時光。 但張無忌心知欲脫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武功的總源不可,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請你以倚天劍架在平等王頸中。 義父,請你以屠龍刀架在妙風使頸中,盡量拖延時刻。」 謝遜和周芷若點頭答應。 小昭拿起六枚聖火令,見最短的一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將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譯解出來。 張無忌聽了一遍,卻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絲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 趙敏道:「小昭妹子,你還是先解打過平等王的那根聖火令。」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對聖火令上的文字,見是次長的那一根,當即譯解其意,這一次張無忌卻懂了十之七、八。 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長那一根時,張無忌只聽得幾句,喜道:「小昭,這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越長的越淺。 這一根上說的都是入門功夫。」 原來這六枚聖火令乃當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鑄,刻著他畢生武功精要。 六枚聖火令和明教同時傳入中土,向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後,中土明教已無人識得波斯文字。 數十年前,聖火令為丐幫中人奪去,輾轉為波斯商賈所得,復又流入波斯明教。 波斯總教鑽研其上文字,數十年間,教中職份較高之輩人人武功陡進。 只是其上所記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為最好的大聖寶樹王,也只是學得三、四成而已。 至於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護教神功,但這門奇妙的武功卻不是常人所能修習。 波斯明教的教主規定又須由處女擔任,千百年間接連出了幾個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傳下來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 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舊傳乾坤大挪移武功,和兩三成新得的聖火令武功相結合,變出一門古怪奇詭的功夫出來。 張無忌盤膝坐在船頭,小昭將聖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譯與他聽。 這聖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本奇妙無比,但一法通,萬法通,諸般深奧的學問到了極處,本是殊途同歸。 張無忌深明九陽真經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當派太極拳的拳理,聖火令上的武功雖奇,究不過是旁門左道之學而達於巔峰而已,說到宏廣精深,遠遠不及上述三門武學。 張無忌聽小昭譯完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倉卒間只記得了七、八成,所得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僅此而言,寶樹諸王和風雲三使所顯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不值一哂。 ※※※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他全心全意浸潤於武學的鑽研之中,無暇顧及身外之務,但趙敏和周芷若等卻焦急萬狀,眼見黛綺絲手腳之上都加上了銬鐐;眼見十一寶樹王聚頭密議;眼見十一王脫下長袍,換上軟甲;眼見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眼見前後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滿了波斯胡人;眼見這些胡人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了自身;眼見十名波斯人手執斧鑿,跳入水中,只待首領令下,便來鑿沉己方的座船。 只聽得居中而坐的大聖寶樹王大喝一聲,四面大船鼓聲雷響,號角齊鳴。 張無忌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十一位寶樹王各披燦爛生光的金甲,手執兵刃,跳上船來。 謝遜和周芷若分執刀劍,架在平等王和妙風使的頸中。 十一王見此情景,跳上船頭之後,卻也不敢便此逼近,環成半月形,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周芷若、趙敏等見這十一王形相猙獰,身材高大,心下都甚是害怕。 智慧王以中國話說道:「爾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饒爾等不死。 這幾個教友在吾人眼中,猶如豬狗一般,爾等用刀架在彼人頸中,又有何用?爾等有膽盡可將彼人殺了。 波斯聖教之中,與之等人成千成萬,殺之一兩個有何足惜?」 趙敏說道:「爾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騙吾人。 吾人知悉,這二人一個乃平等寶樹王,一個乃妙風使。 在爾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 爾等說彼人猶如豬狗一般,爾言差矣,大大之差矣!」那智慧王所說的中國話是從書本上學來,『爾等』『彼人』云云,大為不倫不類。 趙敏模仿他聲調用語,謝遜等聽了,雖然身處危境,卻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頭一皺說道:「聖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寶樹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 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這妙風使武功平常,毫無用處,爾等快快將這兩個無用之人殺了。」 趙敏道:「很好!很好!手執刀劍的朋友,快快將這兩個無用之人殺了。」謝遜道:「遵命!」舉起屠龍刀,呼的一聲便向平等王頭頭頂橫劈過去。 眾人驚呼聲中,屠龍刀從他頭頂掠過,距頭蓋不到半寸,大片頭髮切削下來,被海風一吹,飄浮空中。 謝遜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兩肩砍落。 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條臂膀,但刀鋒將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將他雙臂衣袖切下了一片。 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準確,別說是盲眼之人,便雙目完好,也極為難能。 平等王死裡逃生,嚇得幾欲暈去。 十一寶樹王、風雲三使目瞪口呆,撟舌不下。 趙敏說道:「爾等已見識了中土明教的武功。 這位金毛獅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 爾等倘若恃眾取勝,中土明教日後必去波斯報仇,掃蕩爾等總壇,爾等必定抵擋不住,還是及早兩家言和的為是。」 智慧王明知趙敏所言不實,但一時卻也無計可施。 那大聖寶樹王忽然說了幾句話。 小昭叫道:「張公子,他們要鑿船。」 張無忌心中一凜,倘若座船沉了,諸人不識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幌,已欺到了大聖王的身前。 智慧王喝道:「爾干甚麽?」兩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錘同時砸將過來。 此時張無忌早已熟識波斯的武功,不躲不閃,雙手伸出,已抓住了兩王咽喉。 只聽得當的一聲響,功德王的鐵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錘相互撞擊,火花飛濺,兩人已被他抓住咽喉要穴,橫拖倒曳的拉了過來。 混亂之中張無忌連環踢出四腿,兩腳踢飛了齊心王和鎮惡王手中的大砍刀,又兩腳將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只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寶樹王撲將過來,雙手各執短劍,刺向張無忌胸口。 張無忌又飛起一腳,踢他手腕。 那人雙手突然交叉,刺向張無忌小腹。 這一招變得靈動之極,張無忌急忙躍起,方始避過。 原來此人是常勝寶樹王,於波斯總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 張無忌捏閉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將兩王拋入船艙,猱身而上,和常勝王手中雙劍搏擊。 此人雖然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強,與余王大不相同。 張無忌攻三招,守三招,三進三退,暗暗喝采:「好一個了得的波斯胡人!」 他明白了聖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後,未經練習,便遭逢強敵,當下一面記憶思索,一面和常勝王搏鬥。 最初十餘招間,仗著內力深厚、招數巧妙,保持個不勝不敗之局,到得二十餘招後,聖火令上的秘訣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來越得心應手。 常勝王號稱『常勝』,生平從未遇過對手,此刻卻被對方製得縛手縛腳,那是從所未有之事,又是驚異,又是害怕。 斗到三十餘招,張無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坐,已抱住了常勝王小腿。 這招怪異的法門原為聖火令上所記,但已是極高的功夫,常勝王雖然知道,卻從不敢用。 張無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上的『中都』『築賓』兩穴,那是中土的拿穴之法。 常勝王只覺下半身酸麻難動,長嘆一聲,束手就擒。 張無忌忽起愛才之念,說道:「爾等武功甚佳。 余保全爾的英名,快快回去罷。」說著雙手放開。 常勝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慚,躍回座船。 大聖王見常勝王又是苦戰落敗,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敵手,就算將敵人座船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喪命不可,當下一聲號令,呼召眾人,回歸己方座船。 趙敏朗聲說道:「爾等快快將黛綺絲送上船來,答應金毛獅王的三個條件。」 餘下九名寶樹王低聲商議了一陣。 智慧王道:「要答應爾等條款,也無不可。 這位年輕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從何處學得,吾人有點不明不白。」 趙敏忍住了笑,庄容說道:「爾等本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凈,不三不四。 這位年輕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 他的七位師兄,七位師弟不久便到,那時候彼等七上八落,爾等便不亦樂乎、嗚呼哀哉了。」 智慧王本極聰明,但華語艱深,趙敏的話他只懂得個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將黛綺絲送過船去。」 兩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綺絲,送到張無忌船頭。 周芷若長劍一振,叮叮兩聲,登時將她手上的銬鐐切斷了。 那兩名波斯教徒見此劍如此鋒利,嚇得打個寒戰,急忙躍回船去。 智慧王道:「爾等快快開船,回歸中土。 吾人只派小船,跟隨爾等之後。」 張無忌抱拳說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爾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場誤會,敬盼各位不可介意。 日後請上光明頂來,雙方杯酒言歡。 得罪之處,兄弟這裡謝過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爾武功甚佳,吾人極是佩服。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七上八落,不亦樂乎?」 張無忌等起初聽他掉了兩句書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學著趙敏說過的兩句話,忍不住都大笑起來。 趙敏道:「爾的話說得很好,人之異於波斯人者,幾希!說爾等多福多壽,來格來饗,禍延先考,無疾而終。」 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壽』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壽之辭,笑吟吟的連聲說道:「多謝,多謝!」 張無忌心想趙敏說得高興起來不知道還有多少刁鑽古怪的話要說,身居虎狼之群,夜長夢多,還是及早脫離險境為是,當下拔起鐵錨,轉過船舵,扯起風帆,將船緩緩駛了出去。 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見他起錨扯帆,一個人做了十餘名水手之事,神力驚人,盡皆喝采。 只見一艘小船拋了一條纜索過來,張無忌將那纜索縛在後梢,拖了小船漸漸遠去。 小船中坐著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雲使和輝月使。 張無忌掌著船舵,向西行駛,見波斯各艘大船並不追來,駛出數里,遠眺靈蛇島旁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著不動,這才放心。 當下要小昭過來掌舵,到艙中察看殷離的傷勢,見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雖然未見好轉,病情卻也並沒更惡,心想待會行在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尋到藥物。 黛綺絲站在船頭眼望大海,聽到張無忌走上甲板,卻不回頭。 張無忌見她背影曼妙,秀髮飄拂,後頰膚若白玉,謝遜說她當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當真不虛,遙想光明頂上,碧水潭邊,紫衣如花,長劍勝雪,不知傾倒了多少英雄豪傑。 航到傍晚,算來離靈蛇島已近百里,向東望去,海面上並無片帆隻影,波斯總教顯是在要脅之下,不敢追來。 張無忌道:「義父,咱們可放了他們嗎?」謝遜道:「好罷!他們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張無忌解開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風使的穴道,連聲致歉,放他們躍入拖在船捎的小船中。 妙風使道:「這聖火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後其罪非小,也請一併交還。」謝遜道:「聖火令是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物歸原主,如何能再讓你們攜去。」妙風使絮絮不休,堅要討還。 張無忌心想今日須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後更多後患,說道:「我們便交還於你,你本領太低,還是無法保有。 與其被外人奪去,還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風使道:「外人怎能隨便奪去?」張無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試試。」將六根聖火令交了給他。 妙風使大喜,剛說得一聲:「多謝!」張無忌左手輕勾,右手一引,已將六根聖火令一齊奪了過來。 妙風使大吃一驚,怒道:「我尚未拿穩,這個不算。」張無忌笑道:「再試一次,那也不妨。」又將聖火令還了給他。 妙風使先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手中執了兩根,見張無忌出手來奪,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將下來。 張無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了他右臂,拉著他手臂迎將上去,雙令交擊,錚的一聲響,震得每人心旌搖動。 張無忌渾厚的內力從他手臂上傳將過去,這一擊之下,妙風使兩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癱瘓,撒手將聖火令拋在甲板之上。 張無忌先從他懷中取出四枚聖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兩枚,說道:「如何?是否再要試一次?」妙風使臉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舉步待要躍入小船,一個踉蹌,軟癱跌倒。 流雲使躍將上來,抱了他過去。 小船上扯起風帆。 功德王拉住船纜,雙手一拉,拍的一響,船纜崩斷,大小二船登時分開。 張無忌抱拳說道:「多多得罪,還祈各位見諒。」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掉頭不答。 大船乘風西去,兩船漸距漸遠。 忽聽得黛綺絲叱道:「賊子敢爾!」縱身而起,躍入海中,張無忌吃了一驚,急忙轉舵。 只見一股血水從海中涌了上來,跟著不遠處又湧上一股血水,頃刻間共有六股血水湧上。 忽喇一響,黛綺絲從水中鑽出,口中咬著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個波斯人的頭髮,踏水而來。 張無忌忙轉舵將船迎去。 但那船船身太大,顧得了轉舵,顧不得落帆,一時在海中慢慢打轉。 紫衫龍王在海中捷若游魚,不多時游到船旁,左手在船邊鐵錨的錨爪上一借力,身子飛起,連著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眾人心下瞭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禍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過了小船,扯起風帆作為遮掩,暗放熟識水性之人潛到大船之旁,意圖鑿沉張無忌等的座船。 虧得紫衫龍王見到船旁潛水人吐氣的水泡,躍入海中,殺了六人,還擒得一名活口。 正待審問那潛水波斯人,驀地里船尾轟隆一聲巨響,黑煙瀰漫。 船身震蕩,如中炮擊,後梢上木片紛飛。 張無忌等只感一陣炙熱,忙一齊伏低。 黛綺絲叫道:「好奸惡!」搶到後梢,只見船尾炸了一個大洞,船舵已飛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滾滾湧入。 黛綺絲用波斯話向那被擒的波斯人問了幾句,手一起掌,將他天靈蓋擊得粉碎,踢入海中,說道:「我只發覺他們鑿船,沒料到他們竟在船尾綁了炸藥。」這時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已去得遠了,黛綺絲水性再好,也已無法追上。 眾人黯然相對,束手無策。 趙敏向張無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敵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當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時三刻之間卻也不易沉沒。 忽然之間,黛綺絲嘰哩咕嚕的向小昭說起波斯話來,小昭也以波斯話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只見小昭向張無忌望了一眼,雙頰暈紅,甚是靦腆。 黛綺絲卻厲聲追問。 兩人說了半天,似乎在爭論甚麽,回來黛綺絲似乎在力勸小昭答應甚麽,小昭只是搖頭不允,忽向張無忌瞧了一眼,嘆了口氣,說了兩句話。 黛綺絲伸手摟住了小昭,不住吻她。 兩人一齊淚流滿面。 小昭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黛綺絲卻柔聲安慰。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覷,全然不解。 趙敏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張無忌一檁,只見黛綺絲和小昭都是清秀絕俗的瓜子臉,高鼻雪膚,秋波連慧,眉目之間當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氣息只餘下淡淡影子,黛綺絲卻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氏。 他立時想起苦頭陀范遙在大都小酒店中對小昭所說的那兩句話:「真像,真像!」原來所說『真像』,乃是說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龍王。 那麽小昭是黛綺絲的妹妹嗎?是她的女兒嗎? 張無忌跟著又想起楊逍、楊不悔對小昭的加意提防,每當問到楊逍何以對小昭這麽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憚,似當大敵,他卻又語焉不詳。 這時方始明白,原來楊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龍王頗為相似,只是並無其他佐證,又見張無忌對她加意回護,是以不便明言。 至於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裝成醜女模樣,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頂去干甚麽?她怎麽知道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龍王要她去的,用意顯是在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 她作我小婢,相伴幾已兩年,我從來只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那料到她如此工於心計。 我這兩年來如在夢中,一直墮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 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小丫頭也將我玩弄於掌股之上。」想到這裡,不禁大是氣惱。 便在此時,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過來。 張無忌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偽,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光明頂上對戰六大派時,她曾捨身相護自己,兩年來她細心熨貼的服侍,決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遲疑,船身劇烈一震,又沉下去一大截。 黛綺絲道:「張教主,你們各位不必驚慌。 待會波斯人的船隻到來,我和小昭自有應付之方。 紫衫龍王雖是女流之輩,也知一人作事一人當,決不敢連累各位。 張教主和謝三哥待我義重如山。 黛綺絲這裡謝過了。」說著盈盈拜倒。 張無忌和謝遜急忙還禮,均想:「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會定當將你抓去燒死,也不會放過咱們。」 座船漸漸下沉,艙中進水。 張無忌抱起殷離,周芷若抱起趙敏,各人爬上桅杆。 小昭忽向東方一指,哭出聲來。 各人向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遠處海臉上帆影點點。 過不多時,帆影漸大,正是十餘艘波斯大船鼓風追來。 ※※※ 張無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綺絲,與其身遭火焚之苦,還不如跳在海中自盡而死。」然見她神色泰然,毫不驚懼,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尋常。 想當年鷹王、獅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長豪傑,她以一個妙齡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當另有過人之處。」眼見波斯群船漸漸駛近,又想:「我得罪諸寶樹王不小,既然落入他們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 只是如何想個法兒,護得義父和趙姑娘、周姑娘、表妹她們周全。 小昭,小昭,唉,寧可你對我不義,不可我待你不仁。」 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漸漸駛近,船上炮口一齊對準了沉船的桅杆,駛到離沉船二十餘丈處,便即落帆下錨。 只聽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爾等降不降了?」張無忌朗聲道:「中土義士,寧死不屈,豈有降理?是好漢子便武功上決一強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綺絲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波斯話,辭氣極是嚴正。 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幾句波斯話。 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那大聖王也接嘴相詢。 又說了幾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槳,駛了過來。 黛綺絲道:「張教主,我和小昭先行過去,請你們稍待片刻。」 謝遜厲聲道:「韓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 本教的安危興衰,系於無忌一人之身。 你若出賣我們,謝某人命不足惜。 要是損及無忌毫髮,謝某縱變厲鬼,也決不饒你。」 黛綺絲冷笑道:「你義兒是心肝寶貝,我女兒便是瓦石泥塵嗎?」說著挽著小昭之手,輕輕一躍,落入了小船。 八名水手揮漿如飛,划向波斯大艦去了。 各人聽了她這兩句話,都是一怔。 趙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兒。」 遠遠望見黛綺絲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頭,和諸寶樹王說話,自己座船卻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 謝遜嘆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無忌孩兒,我識錯了韓夫人,你識錯了小昭。 無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 你肩頭挑著重擔,中原千萬百姓,均盼我明教高舉義旗,驅除韃子,一當時機到來,你自行脫身,決不可顧及旁人。 你是一教之主,這中間的輕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張無忌沉吟未答。 趙敏呸了一聲,道:「自己性命不保了,還甚麽韃子不韃子的。 你說蒙古人好呢,還是波斯人好?」 周芷若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道:「小昭對張公子情意深重,決不致背叛他。」 趙敏道:「你不見紫衫龍王一再逼迫她嗎?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緊了,終於肯了,還假惺惺地大哭一場呢。」 這時桅杆離海面已不過丈余,海中浪濤潑了上來,濺得各人頭臉皆濕。 趙敏忽然笑道:「張公子,咱們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凈。 小昭陰險狡猾,反倒不能跟咱們一起死。」這幾句話雖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纏綿。 張無忌聽得甚是感動,心道:「我不能同時娶她們為妻,但得和她們同時畢命,也不枉了。」看看趙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懷中的殷離。 只見殷離雖仍然昏迷不醒,趙周二女均是雙頰酡紅,臉上濺著點點水珠,猶似曉露中的鮮花,趙女燦若玫瑰,周女秀似芝蘭,霎時之間,心中反感平安喜樂。 忽聽得十餘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齊聲高呼。 張無忌等吃了一驚,凝目望去。 只見沒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齊拜伏在甲板之上,向由大艦行禮。 大艦上諸寶樹王也是伏在船頭,中間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樣,只是隔得遠了,瞧不清楚。 張無忌等驚疑不定,不知這些波斯人在搗甚麽鬼。 群胡叫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甚麽大喜慶事一般。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劃了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 她招手說道:「張公子,各位請到大艦之上。 波斯明教決計不敢加害。」趙敏問道:「為甚麽?」小昭道:「各位過去便知。 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對得起張公子?」 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嗎?」 小昭低眉垂首,並不回答,過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掛下兩顆晶瑩的淚水。 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一切前因後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說道:「小昭,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小昭側開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 謝遜嘆道:「黛綺絲有女如此,不負了紫衫龍王一世英名。 無忌,咱們過去罷。」說著躍入小船。 接著周芷若抱著殷離,跳了過去,張無忌也抱著趙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划向大艦。 離大艦尚又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眾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別待著各人入艙換去濕衣。 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著不少珍物,剛抹乾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 她手上拿著一套短衫褲,一件長袍,說道:「公子,我服侍你換衣。」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昭,你已是總教的教主,說來我還是你的屬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這是最後的一次。 此後咱們東西相隔萬里,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張無忌黯然神傷,只得任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紐,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頭髮。 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裡。 小昭「嚶」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 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騙於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麽好。」 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上,低聲道:「公子,我從前確是騙過你的。 我媽本是總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 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 我媽媽自知罪重,將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 公子,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 但在我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 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 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 張無忌點了點頭,抱著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的膝上,又吻了吻她。 她溫軟的嘴唇上沾著淚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澀。 小昭又道:「我記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於你。 若非今日山窮水盡,我決計不會泄漏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 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裝成一個好醜樣的老太婆。 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將我寄養在別人家裡,隔一兩年才來瞧我一次。 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甚麽干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 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別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說到這裡,她雙頰紅暈如火。 張無忌只覺得抱在懷裡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綺絲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小昭,你剋制不了情慾,便是送了張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顫,跳了起來,說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記著我。 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 張無忌低聲道:「咱們殺將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小昭凄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了乖,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劍相加。 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說著打開了艙門。 只見黛綺絲站在門口,兩名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 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終不離黛綺絲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張無忌跟隨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劍相脅。 小昭說道:「公子,這裡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替殷姑娘敷治。」說著用波斯語吩咐了幾句。 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 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寧,諸事如意。」始終聲音又哽咽了。 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 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 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凄然一笑,舉手作別。 張無忌不知說甚麽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 只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 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 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第三一回 刀劍齊失人云亡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 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葯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 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 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 那島方圓不過數里,長滿了矮樹花草。 張無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 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處,將那味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 四下里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局促,另一番光景。 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一出,人人贊妙。 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兇猛獸,各人放心安睡。 次晨醒轉,張無忌站起身來,只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只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 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的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麽?」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卧之處,只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 趙敏、周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 他奔過去看時,只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卧,趙敏卻已不在該處。 一瞥間見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劃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 再看周芷若時,只見她滿頭秀髮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 他心中連珠價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只是不醒。 張無忌伸手去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沉睡。 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 一時叫周芷若不醒,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麽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擊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 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 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挂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 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只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划。 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復舊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 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裡,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麽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甚麽?」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 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麽?」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乾的麽?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乾的。 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我為甚麽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 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 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旁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 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 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只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凈盡之後,再助謝周二人驅毒。 這功夫說來簡潔,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了體內三成毒素。 好在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子卻是無害。 周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魚射鳥,燒水煮食。 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 張無忌暗自慚,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 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 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 ※※※ 但殷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 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 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 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 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喂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咽,心中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 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 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 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 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 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你恨我麽?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 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 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 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 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麽?他仍然會對我這麽狠霸霸的麽?」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回光反照之像,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獃獃出神,沒聽見她的話。 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 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麽?」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兇狠了。 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 殷離嘆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 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 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無法跟她說知真相。 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甚麽也來不及說了。 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甚麽分別。 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 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 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 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 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痛哭起來。 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 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 折下一段樹榦,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榦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 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 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 只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 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可充饑,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 周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憐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 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周芷若驅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難以決斷。 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麽?」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嘆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 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臟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 那你怎能不儘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 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那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麽?」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那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 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 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麽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 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那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 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麽?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劇毒麽?」 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那裡去?明日咱們不見面了麽?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 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周芷若只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麽?」 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揚江湖。 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麽?」周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 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甚麽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 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 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 周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 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 甚麽『天地不容』,太含糊了。」 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 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厭之,地厭之。」 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 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甚麽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 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 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 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 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 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 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 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甚麽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 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 咱三人一言為定。 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甚麽顧忌。 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麽?」 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 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痴心妄想,同娶四美。 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 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 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 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幌,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 在光明頂我獨斗崑侖、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 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的懷裡,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麽?」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乾凈,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只加倍疼你愛你。 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 周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甚麽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麽?」 張無忌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那會做錯甚麽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甚麽,我自會好好勸你。」 周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絕不會殺我麽?」張無忌在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 那有此事?」周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絕不會殺你。」 周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甚麽。」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錶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 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庄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 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 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甚麽,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著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 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 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 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 我又那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 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 你一直待我很好。 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 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 周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 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麽?」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 周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 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 ※※※ 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周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 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周芷若雖儘力克制,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 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 謝遜沉吟半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歷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 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勁壓制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 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贊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 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 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周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 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的根基已扎得極佳。 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 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力。 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師太。」 周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 我只要能學到師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 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沉吟未答。 周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 你要是學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 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甚麽危險?」張無忌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是陰柔路子。 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匯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只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 嗯,等你日後內功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 以後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甚麽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 忽忽過了數月,周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復,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 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的墓前。 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甚麽野獸撞到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 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 周芷若顫聲道:「怎麽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麽?」 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划向島來。 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 片刻間小艇劃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 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 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的名字。 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 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 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 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 周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麽?」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若冷冷的道:「甚麽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 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麽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麽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麽?」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 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 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 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 咱三人又沒甚麽事對不起她。」 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 只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炮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哈哈一笑,隨即嘆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麽?自古以來,那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子,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 周芷若道:「義父,你說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甚麽妙計?」周芷若道:「那麽咱們便別上這船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的傻主意。 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 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麽?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上?」周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 謝遜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 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禱祝一番,灑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 周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 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 稍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 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 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 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 拔速台道:「公子明鑒: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 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 眾官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 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 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 蒙古人從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 謝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 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 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 這一日午間,遙見西方出現了陸地。 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 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 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 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甚麽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 一路行去,只見四下里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 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 他飛身上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 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當下迴向船來。 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凄厲,正是從船上發出。 他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 只見滿船橫七豎八,儘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蹤影。 張無忌驚問:「義父,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那裡去了?」謝遜道:「甚麽敵人?你見到敵蹤麽?」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 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 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 從此她在明裡,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謝遜淡淡的道:「怎麽你怪我手段太辣麽?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麽?」 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 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己不傷人,人便傷己。 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 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 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 張無忌見這麽一來,乾手凈腳,再無半點痕迹,心想義父行事雖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 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采參的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采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甚麽?這些采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 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麽?」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 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采參客人殺了。 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迹。」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 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 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 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 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 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 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柜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 豈知那掌柜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麽?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麽破綻?怎地這掌柜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甚麽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柜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 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 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 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隻,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 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 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柜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 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麽事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 他吁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 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 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 他三人坐在靠里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 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須,除了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 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 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 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麽物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 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 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 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 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 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麽?」 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 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 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 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 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甚麽。 不料他二人儘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 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鬨而散。 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絕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 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 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柜的甚是詫異,說甚麽也不肯收。 張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 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 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 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 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 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檯上一擊,喝道:「喂,掌柜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那裡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 大爺喝杯茶麽?」張無忌喝道:「不喝!喝甚麽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 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 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 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 丐幫布在樹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 奔出四、五里路,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 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 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 眼見一條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廟側。 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 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 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 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檐角,輕輕一縱,如一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幹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眼底。 只見大殿地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 這些人均朝內而坐,是以他躍上松樹,竟然無人知覺。 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在等甚麽人到來,殿中雖聚了三、四百人,卻無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 他想:「丐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 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狀。 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 大殿居中坐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 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緩步而出,站在右首。 又有人喝道:「掌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 那人喝道:「執法長老到!」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動時片塵不起。 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須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卻看不出武功的深淺。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武林中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屏風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來。 但見他身高六尺有餘,魁梧之極,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 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 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 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掌缽龍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深。 近年魔教立了一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個無知少年。 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甚麽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文龍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 掌缽龍頭又道:「只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 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 假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下,那時候本幫十數萬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拼到底。」「魔教要是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廷。」 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兄們幹得著實不錯。 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 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 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 也是天佑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 壁後有人應道:「在!」兩人攜手而出。 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慓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友諒。 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 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那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 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 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 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 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是宋少俠的師弟,因此魔教中的種種情由,宋少俠盡皆了如指掌。 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數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請教。」 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自是加意留神。 只聽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 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謝遜的所在。 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他接上靈蛇島。 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學的傳人。 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 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張無忌心中,也是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 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我義父的下落。 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必能夠,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長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 不料魔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 兄弟們雖然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弟子殉難。 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稟報。」 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 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橫飛,說謝遜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 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采。 那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而如此義氣,更是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區區小事,倒勞鄭長老的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如此謙遜,毫不居功,更是大讚不已。 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竟至如此,明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大大的奸雄。 言念及此,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過,只是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 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 執法長老站起身來,冷冷的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成?」群丐大聲鼓噪:「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下號令,天下丐幫弟子,齊向魔教攻殺!」 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長計議。 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群丐轟然答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了廟門。 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的諸首腦。 陳友諒走上一步,躬身道:「啟稟幫主,這位宋青書宋兄弟於本幫頗有功績,幫主如若恩准,許他投效本幫,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後更可為本幫建立大功。」 宋青書道:「這個,似乎不──」他只說了一個「不」字,陳友諒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臉上。 宋青書見到他的神色,登時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史火龍道:「這個甚好。 宋青書投入我幫,可暫居六袋弟子之位,歸八袋長老陳友諒統率。 須得遵守本幫幫規,為本幫出力,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宋青書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但隨即竭力剋制,上前向史火龍跪下,說道:「弟子宋青書,向幫主叩頭。 多謝幫主開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著又參見眾長老。 執法長老說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幫,便受本幫幫規約束。 日後雖然你做到武當派掌門,也得遵從本幫的號令。 這個你知道了麽?」語氣甚是嚴峻。 宋青書道:「是。」執法長老又道:「本幫與武當派雖然同為俠義道,終究路子不同。 既然武當掌門之位日後定當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卻甘心投入本幫?此事須得說個明白。」宋青書向陳友諒望了一眼,說道:「陳長老待弟子極有恩義,弟子敬慕他的為人,甘心追附驥尾。」 陳友諒笑道:「此處並無外人,說出來也無干係。 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死後,新任掌門人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 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馬,素有婚姻之約,那知卻給魔教的大魔頭張無忌橫刀奪愛,攜赴海外。 宋兄弟氣憤不過,求教於我。 做兄弟的拍胸膛擔保,定要助他奪回周女。」 無忌越聽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那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縱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終於強抑怒火,繼續傾聽。 史火龍哈哈一笑,說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也無怪其然。 一個是武當掌門,一個是峨嵋掌門,不但門當戶對,而且郎才女貌,本來相配得緊啊。」 執法長老又問:「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張三丰真人和宋大俠作主?」陳友諒道:「宋兄弟言道:那張無忌小賊,便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 張三丰平生對張翠山最為喜愛,因此武當派近來頗有與魔教攜手之意。 張三丰和宋大俠都不願得罪魔教。 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幫和魔教誓不兩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執法長老點頭道:「那就是了,只須滅得魔教,宰了張無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償。」 張無忌隱身樹中,回想當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頂上,宋青書對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頗為奇特,此刻一加印證,才知也早就對周芷若懷有情意,然而總覺詫異:「武當弟子要加入丐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總須先得稟告太師父和宋師伯才是。 他為了一個女子而背叛師門、背叛親父,人品豈非太差?何況芷若對我一片真心,宋青書縱得丐幫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順從?宋大哥在江湖上聲名早著,號稱是武當派後起之秀,怎地會這麽胡塗?」 只聽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幫大業頗有干係,請幫主發落。」史火龍喜道:「快帶上來。」陳友諒雙手拍了三下,說道:「帶那魔頭上來。」殿後轉出四名丐幫幫眾,手執兵刃,押著一個雙手反綁之人。 張無忌看那人時,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相貌甚熟,記得在蝴蝶谷明教大會之中見過,卻已記不起他姓名,那人臉上滿是氣憤憤的神色,走過陳友諒身畔時,突然一張口,一口濃痰向他臉上吐去。 陳友諒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頰。 他臉頰登時腫了起來。 押著他的丐幫弟子在他背後一推,喝道:「見過幫主,跪下,磕頭。」那人一聲咳嗽,又是一口濃痰,向史火龍臉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龍相距既近,這一口痰又是勁力十足,史火龍急忙低頭,竟沒能讓過,拍的一聲,正中額頭。 陳友諒橫掃一腿,將那人踢倒,攔在史火龍身前,指著那人喝道:「大膽狂徒,你不要命了麽?」那人罵道:「老子既落在你們手中,本就沒想活著回去。」陳友諒這麽一攔,史火龍已乘機將額上濃痰抹去。 陳友諒倒退兩步,說道:「啟稟幫主,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咱們可不能小看他了。」 張無忌聽了此言,初時頗為詫異,但立即明白,陳友諒故意誇張那人武功,旨在為幫主遮醜。 可是史火龍身為丐幫幫主,竟然避不開這口濃痰,太過不合情理,同時受了這等侮辱之後,臉上不現憤怒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驚惶失措。 執法長老道:「陳兄弟,此人是誰?」陳友諒道:「他名叫韓林兒,是韓山童之子。」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 那日蝴蝶谷大會,他一直跟在他父親身後,沒跟我說話,是以想不起他名字來。」執法長老喜道:「啊,他是韓山童之子。 陳兄弟,你這場功勞可更大了。 啟稟幫主:韓山童近年來連敗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將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厲害人物。 咱們擒獲了這小子作為人質,不愁韓山童不聽命於本幫。」 韓林兒破口罵道:「做你媽的清秋大夢!我爹爹何等英雄豪傑,豈能受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的要脅?我爹爹只聽張教主一人的號令。 你丐幫妄想和我明教爭雄,太過不自量力。 你丐幫的臭幫主,給我張教主提鞋兒也不配呢。」 陳友諒笑嘻嘻的道:「韓兄弟,你把貴教張教主說得如此英雄了得,咱們大夥兒十分仰慕,很想見見他老人家一面。 你就給咱們引見引見罷。」韓林兒道:「張教主擔當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輕易見他老人家不著。 他那有空閑見你?」陳友諒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說,張無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斬首正法,連首級都已傳送各地,你還在這兒胡吹大氣呢!」韓林兒大怒,呸的一聲,喝道:「放你的狗屁,韃子能把我張教主擒去?便是有千軍萬馬團團圍住,我教主也能來去自如。 張教主大都倒也是去過的,那是去救出六大門派的武林人物。 甚麽斬首正法?你少嚼蛆罷!」 陳友諒也不生氣,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這麽說,我也不能不信啊。 為甚麽這半年來只聽得明教中有甚麽韓山童、徐壽輝,有甚麽朱元璋、彭瑩玉和尚,卻不聽得有一個張無忌?可見他定是死了無疑。」 韓林兒滿臉通紅,脹得額頭青筋凸了起來,大聲道:「我爹爹和徐壽輝他們,都是奉張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張教主相比?」陳友諒輕描淡寫的道:「張無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橫死之相,有人給他算命,說他活不過今年年初──」 便在這時,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幹突然間輕輕一顫,大殿上諸人都沒知覺,張無忌卻已聽到那枝幹後傳出幾下輕微的喘氣之聲,但那人隨即屏氣凝息,剋制住了。 張無忌心想:「原來老柏中竟然也藏得有人。 此人比我先到,這麽許久我都沒有察覺,此人武功可也不錯啊。」凝目向柏樹瞧去,在枝葉掩映之間,見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極好,衣衫又和柏樹同色,若非張無忌眼光特佳,也真不易發見。 只聽韓林兒怒道:「張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 他年紀還輕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陳友諒嘆道:「可是世上人心難測啊!聽說他遭奸人陷害,以致為朝廷擒殺,其實那也不奇,凡是見過張無忌之人,都知他活不過三八二十四歲那一關──」 ※※※ 忽然老柏上青影一幌,一人竄下地來,喝道:「張無忌在此,是誰在咒我短命橫死!」語聲未歇,身子已竄進殿中。 站在殿門口的掌棒長老張開大手往那人後頸抓去。 那人輕輕巧巧的一側身,已然避開。 但見他方巾青衫,神態瀟然,面瑩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了男裝的趙敏。 張無忌斗見趙敏現身,心頭大震,又驚又怒,又愛又喜,禁不住輕輕噫了一聲。 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趙敏,誰也沒聽到他這聲驚噫。 丐幫眾人都不識得張無忌,只知明教教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武功極高,見趙敏避開掌棒長老這一抓時身法輕靈,確屬一流高手,均以為確是明教教主到了,無不凜然。 但陳友諒見她相貌太美,年紀太輕,話聲中又頗有嬌媚之音,和江湖上所傳張無忌的形貌頗有不同,喝道:「張無忌早死了,那裡又鑽出一個假冒貨來?」 趙敏怒道:「張無忌好端端的活著,為何你口口聲聲咒他?張無忌洪福齊天,長命百歲,等這兒的人個個死絕了,他還要活八十年呢。」 張無忌聽她說這幾句話時語帶悲音,似乎想到將自己拋在荒島之下,良心不免自責,但轉念又想:「這等陰狠忍心之人,講甚麽良心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對她戀戀不捨,心中盡生些一廂情願的念頭。」 陳友諒道:「你到底是誰?」趙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你干麽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將他放了,有甚麽事,沖著我本人來便是。」 忽聽得旁邊一人冷笑道:「趙姑娘,旁人不識你,我宋青書難道不識?啟稟幫主:這女子是汝陽王的女兒。 她手下高手甚多,須得提防。」 執法長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長老,你率領眾兄弟赴廟外迎敵,防備敵人攻入。」掌棒長老應聲而出,霎時之間,東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幫弟子的呼嘯之聲。 趙敏見了這等聲勢,臉上微微變色,雙手一拍,牆頭飄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鶴筆翁。 執法長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撲鹿鶴二老。 玄冥二老武功奇強,只三招之間,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傷。 那白須白髮的傳功長老站起身來,呼的一掌直向鶴筆翁擊去,風生虎虎,威猛已極。 鶴筆翁一招「玄冥神掌」還擊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雙掌相對,對到三掌之後,傳功長老已是相形見絀。 那邊廂鹿杖客使動鹿角杖,雙戰執法長老和掌缽龍頭二人,一時難分高下,掌棒龍頭見傳功長老臉紅如血,一步步後退,不禁暗自駭異,心想傳功長老功力深厚,乃本幫第一高手,怎地不敵這個老兒?眼見他對到第五掌時,喘息聲響,白須飄動,已現狼狽之態,雖知他對敵之時向來不喜歡相助,但到此地步,終不能任由他喪生敵手,當下舉起鐵棒,向鶴筆翁腳下橫掃過去。 趙敏當玄冥二老到來之時,便欲退走,卻被陳友諒抽出長劍擋住。 趙敏在萬安寺中學得六大門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劍,一招華山劍法,一招崑侖劍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劍招絕學,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金頂九式」。 陳友諒一驚之下,竟然招架不來。 趙敏長劍圈轉,直刺他心口,忽地當的一聲響,左一首一劍橫伸而來,將她這一劍格開了,出招的卻是宋青書。 大殿上眾人相鬥,張無忌隱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 但見宋青書施展武當劍法,又穩又狠,確已得了宋遠橋的真傳。 陳友諒從旁夾攻。 趙敏所習絕招雖多,終究駁雜不精純,何況以一敵二,早已遮攔多而進攻少。 張無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為何只使一柄尋常的長劍?若將倚天劍取將出來,對方兵刃立斷,便可闖出重圍。」但見她衣衫單薄,身形苗條,腰間顯然並未藏著倚天劍。 張無忌焦急了一會,不禁又自責起來:「張無忌,這小妖女是害死你表妹的兇手,何以你反而為她擔憂?不但對不起表妹,可也對不起義父和芷若啊。」 眾人斗得片刻,丐幫又有幾名高加入,趙敏手下卻無旁人來援。 鹿杖客見情勢不佳,叫道:「郡主娘娘,師弟,咱們退到庭院之中,乘機走罷。」趙姑娘道:「很好。 這姓陳的毀謗張公子,說他橫死短命,我氣他不過,你們重重的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齊道:「遵命。 郡主先退便是,這小子交在我們身上。」趙敏又道:「那韓林兒對張公子很是忠心,你們設法救他出來。」鹿杖客道:「郡主請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倆俟機行事便了。」他三人在強敵圍攻之中,商議退卻救人,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大殿中斗得甚緊,丐幫幫主史火龍站在殿角,始終不作一聲。 傳功、執法二老聽得趙敏和玄冥二老對答之言,連下號令,命屬下攔截。 突然之間,鹿杖客和鶴筆翁撇下對手,猛向史火龍衝去,這一下身法奇快,眼見史火龍難以抵擋,那知陳友諒當趙敏和二老講話之時,料到二老要以進為退,施此一著,已先行繞到史火龍身旁。 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陳友諒已在史火龍肩頭一推,將他推到了彌勒佛像之後。 玄冥二老掌力擊出,撲的一聲輕響,佛像泥屑紛飛,搖搖欲墜。 鶴筆翁搶上一步,再補上兩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將下來。 群丐齊聲,躍開相避。 趙敏乘著這陣大亂,已躍入了庭院。 宋青書和掌棒龍頭劍棒齊施,追擊而至,驀地里廟門邊三條桿棒卷到,齊往趙敏腳下閃去。 趙敏既要擋架宋青書的長劍和掌棒龍頭的鐵棒,又要閃避腳下三條桿棒,避開了兩條,卻避不開第三條,只覺左脛上一痛,已被一棒擊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 宋青書倒轉劍把,便往趙敏後腦砸去,要將她砸暈了生擒活捉。 眼見劍柄距她後腦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龍頭手中的鐵棒伸過來在劍柄上一撩,將宋青書的長劍盪開了,但見一條人影飛起,躍出牆外。 宋青書轉過身來,問掌棒龍頭道:「干麽放她逃走?」掌棒龍頭怒道:「你撩我鐵棒干麽?」宋青書道:「是你用棒盪開的劍柄的,還說──」掌棒龍頭喝道:「多爭無益,快追!」 兩人一齊躍出牆去,只見牆角邊躺著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斷,爬不起來。 掌棒龍頭問道:「那妖女逃向何方了?」在牆外守衛的七名丐幫弟子齊道:「沒有啊,沒見到有人。」常棒龍頭怒道:「剛才明明有人從這裡躍將出來,你們眼睛都瞎了麽?」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斷腿骨的七袋弟子,說道:「適才便是這位大哥躍牆而出,沒再見到第二個人。」掌棒龍頭搔了搔頭皮,問那七袋弟子道:「你干麽躍牆而出?」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給人抓著摔出來的。 那妖女使了怪異的手法。」 掌棒龍頭轉頭對著宋青書,滿臉怒色的喝道:「適才你用劍柄撩我鐵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幫,便來干吃裡扒外這一套了?」宋青書又驚又怒,說道:「弟子正要用劍柄砸那妖女,龍頭大哥用棒擋開了我劍柄,才給那妖女逃走了。」掌棒龍頭怒道:「豈有此理!我擋開你劍柄干甚麽?我在本幫數十年,身居掌棒龍頭高位,難道反來相助外人?我再問你,你為何不用劍尖刺她,卻要倒轉劍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須瞞不過去。」 宋青書在武當派中雖是第三輩的少年弟子,但武當門下都知他是未來的掌門人,縱然俞蓮舟、張松溪等幾位師叔,對他亦極客氣,從無半句重語。 他一向高傲慣了,雖知掌棒龍頭在幫中身份地位比自己這新入幫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氣吞聲,當下說道:「『吃裡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亂說的。 龍頭大哥以此相責,須有人證。 小弟適才這一劍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擋開的,這裡眾目昭彰,未必就無旁人目睹。」 掌棒龍頭聽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裡扒外,放走了趙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聲喝道:「你這小子不敬長者,可是仗著武當派的聲勢來頭麽?」說著刷的一棒,便往宋青書頭頂砸落,暴怒之下,這一棒勁力極是剛猛。 宋青書一口氣忍不下去,舉起長劍一擋。 劍棒相交,當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 宋青書反感虎口隱隱作痛。 掌棒龍頭喝道:「姓宋的,你膽敢犯上作亂,是敵人派至本幫來卧底的麽?」說著第二棒又擊了下去。 廟門中突然搶出一人,伸劍在鐵棒上一搭,將這一招盪了開去,說道:「龍頭大哥,請莫生氣。」此人正是八袋長老陳友諒,問道:「趙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龍頭氣呼呼的指著宋青書道:「是他放了。」宋青書忙道:「不,是龍頭大哥放的。」 兩人正自爭辯不已,玄冥二老已從廟中呼嘯而出,四下不見趙敏,知她已然脫身。 兩人一聲長笑,四掌齊出,登時有本名丐幫弟子中掌倒地,待得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長笑之聲已在十餘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 ※※※ 原來當時張無忌見宋青書倒轉長劍擊向趙敏後腦,這一擊可輕可重,輕則令她昏暈,下手稍重,卻立時取了她的性命,當下更不思索,從古松上縱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掌棒龍頭身後推動他手中鐵棒,掠過去盪開了宋青書的長劍。 他所習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無方,這幾個月來在荒島上日長無事,再研習小昭所譯的「聖火令秘訣」,兩者一相結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詭異武功更高明了十倍。 此刻突刻使將出來,雖以掌棒龍頭和宋青書這等高手,竟也無法察覺。 掌棒龍頭只道宋青書格開了他的鐵棒,宋青書卻明明見到掌棒龍頭伸棒過來盪開他的長劍。 張無忌乘著他二人同時一驚的一瞬之間,左手反過來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擲出牆外。 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見到一個人影越牆而出,認定是趙敏逃了出去,雙雙追出。 張無忌卻已抱起趙敏,躍上了殿頂。 青天白日之下,本來萬物無所遁形,但群丐一窩蜂的跟著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追出廟門,雖有許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甚麽東西在頭頂越過,然大殿中彌勒神像倒下後塵沙飛揚,煙霧瀰漫,群丐紛紛湧出,廟門前後正自亂成一團。 武功高的在圍攻玄冥二老,功力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無一人察覺。 趙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被抱在一雙堅強有力的臂膀之中,猶似騰雲駕霧般上了廟頂,轉過頭來,耀眼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濃眉俊目,正是張無忌。 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是你!」 張無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里一瞥,但見彌勒廟前後左右都擁滿了丐幫弟子,若要救了趙敏就此脫身,原亦不難,但既知丐幫正密謀對付明教,武當派的宋師哥又入了丐幫,不將事情打聽明白,就此脫身而去,未免可惜。 他又見到宋青書和掌棒龍頭爭吵,掌棒龍頭已然目露凶光,丐幫中頗有奸險之輩,說不定宋青書竟遭了他們毒手。 何況韓林兒忠心耿耿,務須救出。 見大殿中塵沙飛揚,於是索性涉險入殿,覓地躲藏。 他向前一竄,從屋檐旁撲了下去,雙足鉤住屋檐,跟著兩腿一縮,滑到了左側一座佛像之後。 只見殿中只剩下幾名被佛像壓傷的丐幫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韓林兒卻不知已被帶往何處。 張無忌游目四顧,一時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 趙敏向著一隻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隻大木架上,離地一丈有餘,和右側的巨鐘相對。 張無忌登時省悟,貼牆繞進,走到皮鼓之後,縱起身子,右手食指在鼓上橫划而過,嗤的一聲輕響,蒙在鼓上的牛皮已裂開了一條大縫。 他左足搭在木架的橫撐上,食指再豎直劃下,兩划交叉成一十字。 他抱著趙敏,從十字縫中鑽了進去。 皮鼓雖大,兩人躲在其中,卻也轉動不得。 趙敏靠在張無忌身上,嬌喘細細。 巨鼓製成已久,滿腹塵泥,張無忌在灰塵和穢氣之中聞到趙敏身上的陣陣幽香,心中愛恨交迸,有千言萬語要向她責問,苦於置身處非說話之所,但覺趙敏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根根柔絲,擦到臉上。 他心中一驚:「我出手相救,已是不該,如何再可和她如此親昵?」伸手將她的頭一推,不許她將頭靠在自己肩上。 趙敏心下著惱,手肘往他胸口撞去。 張無忌借力打力,將她撞來的勁道反彈了轉去,趙敏吃痛,忍不住便叫。 他早已料到,伸手將她嘴按住了。 只聽得執法長老的聲音在下面響起:「啟稟幫主:敵人已逃走無蹤,屬下無能,未得擒獲,請幫主降罪。」史火龍道:「罷了!敵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親見。 他媽的,是大伙兒倒霉,跟長老毫不相干。」執法長老道:「多謝幫主。」 接著便是掌棒龍頭指控宋青書放走敵人,宋青書據理而辯,雙方各執一辭,殿中充滿火氣。 史火龍道:「陳兄弟,你瞧當時實情如何?」陳友諒道:「啟稟幫主:掌棒龍頭是本幫元老,所言自無虛假。 但宋兄弟誠心加盟本幫,那姓趙的妖女又是他對頭,亦無有意賣放之理。 依兄弟愚見,這姓趙妖女武功怪異,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 混亂中雙方不察,致起誤會。」 張無忌心下暗贊:「這陳友諒果然厲害,他不見當時情景,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只聽史火龍道:「此話極為有理,兩位兄弟,大家都是為本幫效力,不必為此小事傷了兩家和氣。」掌棒龍頭氣憤憤的道:「就算他──」陳友諒不待他說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龍頭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你錯了,也當誠心受教。 你快向龍頭大哥賠罪。」宋青書無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禮,說道:「龍頭大哥,適才小弟多有得罪,還請原恕則個。」那掌棒龍頭滿腔怒氣,給堵住了發作不出,只得哼了一聲,道:「罷了!」 陳友諒的話似乎是委屈了宋青書,其實他說趙敏「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又說「龍頭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錯你了,也當誠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龍頭的不是,丐幫中諸長老都聽了出來。 但陳友諒近來是幫主跟前一個大大的紅人,史火龍對他言聽計從,眾人也就沒甚麽話說。 史火龍道:「陳兄弟,適才前來搗亂的小妖女,是汝陽王的親生愛女。 魔教是朝廷的對頭,怎麽咱們說到魔教的小魔頭張無忌,他媽的這小妖女反而為他出頭?」陳友諒沉吟未答,掌缽龍頭道:「我見那韃子郡主眼淚汪汪的,神色十分氣憤。 陳兄弟咒的是魔教教主,那韃子郡主卻像是聽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實令人大惑不解。」宋青書道:「啟稟幫主:此中情由,屬下倒也知道。」史火龍道:「宋兄弟你說。」宋青書道:「魔教雖然跟朝廷作對,但這個郡主小妖女卻迷上了張無忌,恨不得嫁了他才好,因此一力護著他。」 丐幫群豪聽了此言,都「啊」的一聲,人人頗出意外。 張無忌在巨鼓中聽得清楚,心中也是怦怦亂跳,腦中只是自問:「是真的麽?是真的麽?」趙敏轉過頭來,雙目瞪視著她。 鼓中雖然陰暗,但張無忌目光銳敏,藉著些些微光,已見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無限,不禁胸口一熱,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便想往她櫻唇上吻去,突然間想起殷離慘死之狀,一番柔情登時化作仇恨,右手抓著她手臂使勁一捏。 他這一捏雖非出以全力,趙敏卻已然抵受不住,只覺眼前一黑,痛得幾欲暈去,忍不住便要學殷離那樣罵了出來:「你這狠心短命的小鬼。」總算她竭力自製,沒有出聲,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流了下來,一滴滴的都流在張無忌手背之上,又沿著手背流上了他衣襟。 張無忌心下剛硬,毫不理睬。 但聽得陳友諒問道:「你怎知道?當真有這等怪事?」宋青書恨恨的道:「張無忌這小子相貌平平,並無半點英俊瀟洒之處,只是學到了魔教的邪術,擅於迷惑女子,許多青年女子便都墮入了他的彀中。」執法長老點頭道:「不錯,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確有這項採花的法門,男女都會。 峨嵋派的女弟子紀曉芙,就因中了魔教楊逍的邪術,鬧得身敗名裂。 張無忌的父親張翠山,也是被白眉鷹王之女的妖法所困。 那韃子郡主必是中了這小魔頭的採花邪法,因而失身於他,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便自甘墮落而不能自拔了。」 丐幫群豪一齊點頭稱是。 傳功長老義憤填膺,說道:「這等江湖上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否則天下良家婦女的清白,不知更將有多少喪在這小淫賊之手。」史火龍伸出舌頭,舐舐嘴唇,笑道:「他媽的,張無忌這小淫賊倒是艷福不淺!」 張無忌只氣得混身發顫,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滅絕師太起,口口聲聲罵他是淫賊的,已數也數不清了,當真是有冤無處訴。 至於說趙敏失身於己、木已成舟云云,更不知從何說起,想到此處,突然一驚:「趙姑娘和我相擁相抱的躲在這裡,萬萬不能讓他們發覺,否則的話,更加證實了這不白之誣。」 只聽傳功長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這淫賊手中,想必貞潔難保。 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們必然助你奪回愛妻,決不能讓紀曉芙之事重見於今日。」執法長老道:「大哥此言甚是。 武當派當年庇護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護不了宋青書。 宋兄弟投入本幫,咱們若不給他出這口氣,不助他完成這番心愿,他好好的武當派掌門傳人,何必到本幫來當一名六袋弟子?」 丐幫群豪大聲鼓噪,都說誓當宰了張無忌這淫賊,要助宋青書奪回妻子。 趙敏將嘴湊到張無忌耳邊,輕輕說道:「你這該死的小淫賊!」 這一句話似嗔似怒,如訴如慕,說來嬌媚無限,張無忌只聽得心中一盪,霎時間意亂情迷,極是煩惱:「倘若她並非如此奸詐險毒,害死我的表妹,我定當一生和她長相廝守,甚麽也不顧得了。」 只聽得宋青書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謝。 執法長老又問:「那淫賊如何迷奸韃子郡主,你可知道麽?」宋青書道:「這中間的細節,外人是無法知悉的了。 那日這小妖女率領朝廷武士,來武當山擒拿我太師父,一見到那淫賊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當派一場大禍,登時消去。 我三師叔俞岱岩於二十年前被人折斷肢骨,也是小妖女贈葯於那淫賊,因而接續了斷骨的。」執法長老道:「這就是了,想武當派自來是朝廷眼中之釘,那韃子郡主若不是戀姦情熱,忘了本性,決不至反而贈葯助敵。 如此說來,那小淫賊雖然人品不端,對於太師父和眾師叔伯倒還頗有香火之情。」宋青書道:「嗯,我想他還不至於全然忘本。」 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兄弟聽了宋兄弟之見,倒有一計在此,可製得那小淫賊服服貼貼,令魔教上下盡數聽令於本幫。」史火龍喜道:「陳兄弟竟然有此妙計,請快快說來。」陳友諒道:「此間耳目眾多,雖然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泄漏了機密。」 大殿中語聲稍停,只聽得腳步聲響,有十餘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下丐幫中職份最高的幾名首領。 陳友諒道:「此事千萬不能泄漏半點風聲,宋兄弟,兩位龍頭大哥,咱們前後搜查一遍,且看是否有人偷聽。」只聽得颼颼兩聲,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已上屋頂,陳友諒和宋青書在殿前殿後仔細搜查,連各座神像之後、帷幕之旁、匾額之內,到處都察看過了。 張無忌暗服趙敏心思機敏,大殿中除了這巨鼓以外,確無其他更好的藏身處所。 四人查察已畢,重回殿中。 陳友諒低聲道:「這事還須著落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書奇道:「我?」陳友諒道:「不錯,掌缽龍頭大哥,請你配幾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帶上武當山去,暗中下在張真人和武當諸俠的飲食之中。 咱們在山下接應,得手之後,將張真人和武當諸俠一鼓擒來,那時以此要脅,何愁張無忌這小賊不聽命於本幫?」 史火龍首先鼓掌叫道:「妙計,妙計!」執法長老也道:「此計不錯。 本幫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厲害,要在張無忌的飲食之中下毒,他魔教防範周密,只怕難得其便。 宋兄弟是武當子弟,要去擒拿武當派的人嘛,所謂家賊難防,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手到擒來。」 宋青書躊躇道:「這個──這個──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是萬萬不可。」陳友諒道:「這五毒失心散是本幫的靈藥,不過令人暫時神智迷糊,並不傷身。 令尊宋大俠仁俠重義,我們素來十分敬仰的,決不致傷他老人家一根毫毛。」 宋青書仍是不肯答應,說道:「兄弟投效本幫,事先未得太師父與家父允可,日後他們知道了,勢必重責,兄弟已不知如何辯解才好。 不過本幫向來是俠義道,與武當派的宗旨並無差別,因此也不算是大罪。 但要兄弟去干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決計不敢應承。」 陳友諒道:「兄弟,你這可想不通了。 自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大義滅親,向來都是有的,何況咱們的宗旨是在對付魔教,擒拿武當諸俠,只不過是箝制張無忌那小淫賊的一個方策而已。 當年六大派圍剿魔教,武當派不也出了大力嗎?」宋青書道:「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來良心不安,二來在江湖上被萬人唾罵,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陳友諒道:「適才我為甚麽要八袋長老他們都退出殿去?為何要上下前後仔細搜查?就是怕此事泄漏出去啊。 宋兄弟,你下藥之後,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們將你縛住,和你太師父、尊大人,以及眾師叔關在一起,誰也不會疑心於你。 除了咱們此間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們只有佩服你是個能夠擔當大事的英雄好漢,誰會笑你?」 宋青書沉吟半晌,囁嚅道:「幫主和陳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辭,再說小弟新投本幫,自當乘機立功,縱然赴湯蹈火,也當盡心竭力。 只是人生於世,孝義為本,要小弟去算計家父,那說甚麽也不能奉命。」 丐幫中向來於「孝」之一字極為尊崇,群丐聽他如此說,均感不便再行相強。 陳友諒忽地冷笑一聲,說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輩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說,這個我也明白。 但不知莫七俠和宋兄弟如何稱呼?是他輩份高,還是你輩份高?」 宋青書不語,隔了良久,忽道:「好,既然幫主和眾位有命,小弟遵從號令就是。 但各位須得應承,既不能損傷家父半分,也不能絲毫折辱於他。 否則小弟寧可身敗名裂,也決計不能幹此不孝勾當。」 史火龍、陳友諒等盡皆大喜。 陳友諒道:「這個自是應承得。 宋兄弟跟我們兄弟相稱,宋大俠便是大夥兒的尊長。 宋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們自也會對他老人家盡子侄之禮。」 張無忌心下起疑:「宋師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陳友諒一提莫七叔,宋師哥便不敢再行推辭,此中定有蹊蹺。 看來只有當面問過莫七叔,方知端詳。」 只聽執法長老和陳友諒等低聲商議,於張三丰、宋遠橋等人中毒之後,丐幫群豪怎生上山接應。 每逢陳友諒如何說,史火龍總是道:「甚好,妙計!」 掌缽龍頭道:「此時方當隆冬,五毒蟄伏土下,小弟須得赴長白山腳挖掘,多則一月,少則二十日,當可合成五毒失心散。 從冰雪之下掘出來的五毒毒性不顯,服食時不易知覺,對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這等毒物最好。」 執法長老道:「陳兄弟、宋兄弟兩位,陪同掌缽龍頭赴長白山配藥,咱們先行南下。 一個月後在老河口聚齊。 今日是十二月初八,準定年後正月初八相會便了」又道:「那韓林兒落在咱們手中,甚是有用,請掌棒龍頭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奪。 咱們分批而行,免入敵人的耳目。」 當下眾人紛紛向幫主告辭,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宋青書三人先向北行。 片刻之間,彌勒廟前前後後的丐幫人眾散了個乾凈。

第三二回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張無忌聽得群丐去遠,廟中再無半點聲響,於是從鼓中躍了出來。 趙敏跟著躍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橫了他一眼。 張無忌怒道:「哼,虧你還有臉來見我?」趙敏俏臉一沉,道:「怎麽啦?我甚麽地方得罪張大教主啦?」 張無忌臉上如罩嚴霜,喝道:「你要盜那倚天劍和屠龍刀,我不怪你!你將我拋在荒島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重傷,你何以還要再下毒手!似你這等狠毒的女子,當真天下少見。」說到此處,悲憤難抑,跨上一步,左右開弓,便是四記耳光。 趙敏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如何閃避得了?啪啪啪啪四聲響過,兩邊臉頰登時紅腫。 趙敏又痛又怒,珠淚滾滾而下,哽咽道:「你說我盜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是誰見來?誰說我對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來跟我對質。」 張無忌愈加憤怒,大聲道:「好!我叫你到陰間去跟她對質。」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項頸,雙手使勁。 趙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這一指如中敗絮,指上勁力消失得無影無蹤。 霎時之間,她滿臉紫脹,暈了過去。 張無忌記著殷離之仇,本待將她扼死,但見了她這等神情,忽地心軟,放鬆了雙手。 趙敏往後便倒,咚的一聲,後腦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 過了好一陣,趙敏才悠悠醒轉,只見張無忌雙目凝望著自己,滿臉擔心的神色,見她睜眼,這才吁了一口氣。 趙敏問道:「你說殷姑娘過世了麽?」張無忌怒氣又生,喝道:「給你這麽斬了十七、八劍,她──她難道還活得成麽?」 趙敏顫聲道:「誰──誰說我斬了她十七、八劍?是周姑娘說的,是不是?」張無忌道:「周姑娘決不在背後說旁人壞話,她沒親見,不會誣陷於你。」趙敏道:「那麽是殷姑娘自己說的了?」張無忌大聲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語了。 那荒島之上,只有咱們五人,難道是義父斬的?是我斬的?是殷姑娘自己斬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跟我表妹結為夫婦,是以下此毒手。 我跟你說,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當她是我妻子。」 趙敏低頭不語,沉思半晌,又問:「你怎地回到中原來啦?」張無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師到島上來迎接我們,幸好我義父不似我這等老實無用,我們才不墮入你的奸計。 你派了炮船候在海邊,要開炮轟沉我們座船,這番心計卻是白用了。」 趙敏撫著紅腫炙熱的面頰,怔怔的瞧著他,過了一會,眼光中漸漸露出憐愛的神色,長長嘆了口氣。 張無忌生怕自己心動,屈服於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誘之下,將頭轉了開去,突然一頓足,說道:「我曾立誓為表妹報仇,算我懦弱無用,今日下不了手。 你作惡多端,終須有日再撞在我的手裡!」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廟門。 他走出十餘丈,趙敏追了出來,叫道:「張無忌,你往那裡去?」張無忌道:「跟你有甚麽相干?」趙敏道:「我有話要問謝大俠和周姑娘,請你帶我去見他二人。」張無忌道:「我義父下手不容情,你這不是去送死?」趙敏冷笑道:「你義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這等胡塗。 再說,謝大俠殺了我,你是報了表妹之仇,豈不是正好償了你的心愿?」張無忌道:「我胡塗甚麽?我不願你去見我義父。」 趙敏微笑道:「張無忌,你這胡塗小子,你心中實在捨不得我,不肯讓我去給謝大俠殺了,是也不是?」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喝道:「你別羅唆!我讓你多行不義必自斃。 你最好離得我遠遠的,別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趙敏緩緩走近,說道:「我這幾句話非問清楚謝大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後說旁人壞話,當面卻須說個明白。」張無忌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你有甚麽話問他們?」趙敏道:「待會你自然知道。 我不怕冒險,你反而害怕麽?」 張無忌略一遲疑,道:「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義父若下毒手,我須救不得你。」趙敏道:「不用你為我擔心。」張無忌怒道:「為你擔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趙敏笑道:「那你快動手啊。」 張無忌呸了一聲,不去理她,快步向鎮甸走去。 趙敏跟在後面。 兩人將到鎮甸,張無忌停步轉身。 說道:「趙姑娘,我曾答應過你,要給你做三件事。 第一件是為你找屠龍刀,這件事算是做到了。 還有兩件事未辦。 你見我義父,那是非死不可。 你還是走罷,待我替你辦了那兩件了,再去會我義父不遲。」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在給自己找個不殺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實在捨不得我。」張無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樣?」趙敏道:「我很喜歡啊。 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心待我,現下可知道了。」張無忌嘆了口氣,道:「趙姑娘,我求求你,你自個兒走罷。」趙敏搖頭道:「我一定要見謝大俠。」 張無忌拗她不過,只得走進客店,到了謝遜房門之外,在門上敲了兩下,叫道:「義父!」口中叫門,身子擋在趙敏之前,叫了兩聲,房中無人回答。 張無忌一推門,房門卻關著,他心下起疑,暗想以義父耳音之靈,自己到了門邊,他便在睡夢之中也必驚醒,若說出外,何以這房門卻又閂了?當下手上微微使勁,拍的一聲,門閂崩斷,房門開處,只見謝遜果不在內。 但見一扇窗子開著一半,想是他從窗中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兩聲:「芷若!」不聽應聲,推門進去,見周芷若也不在內,炕上衣包卻仍端端正正的放著。 張無忌驚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敵人?」叫店伴來一問,那店伴說不見他二人出去,也沒聽到甚麽爭吵打架的聲音。 張無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聽到甚麽響動,追尋敵蹤去了。」又想謝遜雙目雖盲,然武功之強,當世已少有敵手,何況有一個精細謹慎的周芷若隨行,當不致出甚麽岔子。 他從謝遜窗中躍了出去,四下察看,並無異狀,又回到房中。 趙敏道:「你見謝大俠不在,為甚麽反而欣慰?」張無忌道:「又來胡說八道,我幾時欣慰了?」趙敏微笑道:「難道我不會瞧你的臉色麽?你一推開房門,怔了一怔,綳起的臉皮便放鬆了。」張無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趙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說道:「我知道你怕謝大俠殺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為難。 我知道你真是不捨得我。」張無忌怒道:「不捨得你便怎樣?」趙敏笑道:「我歡喜極了。」張無忌恨恨的道:「那你為甚麽幾次三番的來害我?你倒捨得我?」 趙敏突然間粉臉飛紅,輕聲道:「不錯,從前我確想殺你,但自從綠柳莊上一會之後,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爾天誅地滅,死後永淪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張無忌聽她起誓的言語甚是鄭重,便道:「那為甚麽你為了一刀一劍,竟將我拋在荒島之上?」趙敏道:「你既認定如此,我是百口難辯,只有等謝大俠、周姑娘回來,咱們四人對質明白。」張無忌道:「你滿口花言巧語,只騙得我一人,須騙不得我義父和周姑娘。」 趙敏笑道:「為甚麽你就甘心受我欺騙?因為你心中喜歡我,是不是?」張無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樣?」趙敏道:「我很開心啊。」 張無忌見她笑語如花,令人瞧著忍不住動心,而她給自己重重打了四個耳光後,臉頰兀自紅腫,瞧了又不禁憐惜,便轉過了頭不去看她。 趙敏道:「在廟裡耽了半日,肚裡好餓。」叫店伴進來,取出一小錠黃金,命他快去備一席上等酒菜。 店伴連聲答應,水果點心流水價送將上來,不一會送上酒菜。 張無忌道:「咱們等義父回來一起吃。」趙敏道:「謝大俠一到,我性命不保,還是先吃個飽,待會兒做個飽鬼的好。」張無忌見她話雖如此說,神情舉止之間卻似一切有恃無恐的模樣。 趙敏又道:「我這裡金子有的是,待會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張無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飲食,誰知你幾時又下十香軟筋散。」 趙敏臉一沉,說道:「你不吃就不吃。 免得我毒死了你。」說罷自己吃了起來。 張無忌叫廚房裡送了幾張麵餅來,離得她遠遠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 趙敏席上炙羊烤雞、炸肉膾魚,菜肴極是豐盛。 她吃了一會,忽然淚水一點點的滴在飯碗之中,勉強又吃了幾口,拋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 她哭了半晌,抹乾眼淚,似乎心中輕快了許多,望望窗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天就黑了,那韓林兒不知解向何處,若是失了他的蹤跡,倒是不易相救。」張無忌心中一凜,站起身來,道:「正是,我還是先去救了韓兄弟回來。」趙敏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介面?」 張無忌見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是愛,當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將半塊麵餅三口吃完,便走出去。 趙敏道:「我和你同去。」張無忌道:「我不要你跟著我。」趙敏道:「為甚麽?」張無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兇手,我豈能和仇人同行?」趙敏道:「好,你獨自去罷!」 張無忌出了房門,忽又回身,問道:「你在這裡干麽?」 趙敏道:「我在這兒等你義父回來,跟他說知你救韓林兒去了。」張無忌道:「我義父嫉惡如仇,焉能饒你性命?」趙敏嘆了口氣,道:「那也是我命苦,有甚麽法子?」張無忌沉吟半刻,道:「你還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來再說。」趙敏搖頭道:「我也沒甚麽地方好避。」張無忌道:「好罷!你跟我一起去救韓林兒,再一起回來對質。」 趙敏笑道:「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纏著你,非跟你去不可。」張無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等我片刻。」順手帶上了門。 過了好一會,趙敏打開房門,卻已換上了女裝,貂皮斗篷,大紅錦衣,裝束極是華麗,張無忌沒想到她隨身包裹之中竟帶著如此貴重的衣飾,心想:「此女詭計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趙敏道:「你獃獃的瞧著我干麽?我這衣服好看麽?」張無忌道:「顏如桃李,心似蛇蠍。」 趙敏哈哈大笑,說道:「多謝張大教主給了我這八字評語。 張教主,你也去換一套好看的衣衫罷。」張無忌慍道:「我從小穿得破破爛爛,你若嫌我衣衫襤褸,盡可不必和我同行。」趙敏道:「你別多心。 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後,是怎生一副模樣。 你在這兒稍待,我去給你買衣。 反正那些化子走的是入關大道,咱們腳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門。 張無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責,自己總是不能剛硬,給這小女子玩弄於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這般對她有說有笑,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算是甚麽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麽臉來做明教教主、號令群雄? 久等趙敏不歸,眼見天色已黑,心想:「我干麽定要等她?不如獨個兒去將韓林兒救了。」轉念又想:倘若她買了衣衫回來,正好撞上謝遜,被他立時一掌擊在天靈蓋上,腦漿迸裂,死於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這等情狀,不自禁的心悸。 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是胡思亂想,直到腳步細碎、清香襲人,趙敏捧了兩個包裹,走進房來。 張無忌道:「等了你這麽久!不用換了,快去追敵人罷。」趙敏微笑道:「已等了這許多時候,也不爭在這更衣的片刻。 我已買了兩匹坐騎,連夜可以趕路。」說著解開包裹,將衣褲鞋襪一件件取將出來,說道:「小地方沒好東西買,將就著穿,咱們到了大都,再買過貂皮袍子。」張無忌心中一凜,正色道:「趙姑娘,你想要我貪圖富貴,歸附朝廷,可乘早死了這條心。 我張無忌是堂堂大漢子孫,便是裂土封王,也決不能投降蒙古。」 趙敏嘆了口氣,說道:「張大教主,你瞧這是蒙古衣衫呢,還是漢人服色?」說著將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來。 張無忌見她所購衣衫都是漢人裝束,便點了點頭。 趙敏轉了個身,說道:「你瞧我這模樣是蒙古的郡主呢,還是尋常漢家女子?」 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先前只覺她衣飾華貴,沒想到蒙漢之分,此時經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漢人姑娘的打扮。 只見她雙頰暈紅,眼中水汪汪的脈脈含情,他突然之間,明白了她的用意,說道:「你──你──」 趙敏低聲道:「你心中捨不得我,我甚麽都夠了。 管他甚麽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 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 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 你心中想的儘是甚麽軍國大事、華夷之分,甚麽興亡盛衰、權勢威名,無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 你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對我都完全一樣。」 張無忌心下感動,聽到她這番柔情無限的言語,不禁意亂情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為了怕我娶她為妻麽?」 趙敏大聲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便是這句話。」 張無忌嘆了口氣,道:「趙姑娘,你對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豈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來騙我?」 趙敏道:「我從前自以為聰明伶俐,事事可佔上風,那知世事難料。 無忌哥哥,今天咱們不走了,你在這兒等謝大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張無忌奇道:「為甚麽?」趙敏道:「你不用問為甚麽。 韓林兒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擔保一定救他出來便是。」說著翩然出門,走到周芷若房中,關上了房門。 張無忌一時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約,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夠,又想用計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離開彌勒佛廟之後,便到這客店中來算計我義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時好生驚恐,鹿杖客和鶴筆翁武功實在太強,謝遜縱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敵得過任何一人。 他跳起身來,走到趙敏房外,說道:「趙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那裡去了?」趙敏隔著房門道:「他二人多半以為我脫身回去關內,向南追下去了。」張無忌道:「你此話可真?」趙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話,又何必問我?」張無忌無言可對,呆立門外。 趙敏道:「假若我跟你說,我派了玄冥二老,來這客店中害死了謝大俠和你心愛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 這兩句話正觸中了張無忌心中最驚恐的念頭,立即飛足踢開房門,額頭青筋暴露,顫聲道:「你──你──」 趙敏見他這等模樣,心下也害怕起來,後悔適才說了這幾句言語,忙道:「我是嚇嚇你的,決沒那回事,你可別當真。」 張無忌凝視著她,緩緩說道:「你不怕到客店中來見我義父,口口聲聲要跟他們對質,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現下已不在人世了?」說著走上兩步,和她相距不過三尺,只須手起一掌,立即便能斃她於掌底。 趙敏凝視著他雙眼,正色道:「張無忌,我跟你說,世上之事,除非親眼目睹,不可妄聽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亂想。 你要殺我,便可動手,待會見到你義父回來,你心中卻又怎樣?」 張無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慚愧,說道:「只要我義父平安無事,自是上上大吉。 我義父的生死安危,不許你拿來說笑。」趙敏點頭道:「我不該說這些話,是我的不是,你別見怪。」張無忌聽她柔聲認錯,心下倒也軟了,微微一笑,說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說著回到了謝遜房中。 但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見謝遜和周芷若回來。 張無忌更加擔心起來,胡亂用了些早點,便和趙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處。 趙敏皺眉道:「這也當真奇了。 咱們不如追上史火龍等一干人,設法探聽。」張無忌點頭道:「也只有如此。」當下兩人結算店帳出房,交代掌柜,如謝遜、周芷若回來,請他們在店中等候。 店伴牽過兩匹栗色的駿馬來。 張無忌見雙駒毛色光潤,腿高軀壯,乃是極名貴的良駒,不禁喝了聲采,料想是她率領追蹤丐幫之時帶了來的,昨日出去買衣,便去牽了來。 趙敏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馬背。 兩騎並肩出鎮,向南疾馳。 旁人但見雙駿如龍,馬上男女衣飾華貴,相貌俊美,還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並騎出遊。 兩人馳了一日,這天行了二百餘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趕道。 ※※※ 將到中午時分,朔風陣陣從身後吹來,天上陰沉沉地,灰雲便如壓在頭頂一般,又馳出二十餘里,鵝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飄將下來。 一路上張無忌和趙敏極少交談,眼見雪越下越大,他仍是一言不發的縱馬前行。 這一日途中所經,儘是荒涼的山徑,到得傍晚,雪深近尺,兩匹馬雖然神駿,卻也支持不住了。 他見天色越來越黑,縱身站在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見房屋人煙,心下好生躊躇,說道:「趙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趕路,兩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趙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卻不理人的死活。」張無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陽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於救人,卻沒去顧她。」 又行一陣,忽聽得忽喇一聲響,一隻獐子從道左竄了出來,奔入了山中。 張無忌道:「我去捉來做晚餐。」身隨聲起,躍離馬鞍,跟著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直追了下去。 轉過一個山坡,暮靄朦朧之中,見那獐子鑽向一個山洞。 他一提氣,如箭般追了過去,沒等獐子進洞,已一把抓住牠後頸。 那獐子回頭往他手腕上咬去。 他五指使勁,喀喇一聲,已將獐子頸骨扭斷。 見那山洞雖不寬大,但勉強可供二人容身,當下提著獐子,回到趙敏身旁,說道:「那邊有個山洞,我們暫且過一晚再說,你說如何?」 趙敏點了點頭,忽然臉上一紅,轉過頭去,提韁縱馬便行。 張無忌將兩匹馬牽到坡上兩株大松樹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來,山洞倒頗乾凈,並無獸糞穢跡,向里望去,黑黝黝的不見盡處,於是將獐子剖剝了,用雪擦洗乾凈,在火堆上烤了起來。 趙敏除下貂裘,舖在洞中地下。 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溫暖如春。 張無忌偶一回頭,只見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臉倍增明艷。 兩人相視而嘻,一日來的疲累饑寒,盡化於一笑之中。 獐子烤熟後,兩人各撕一條後腿吃了。 張無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說道:「睡了罷?」趙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邊石壁上,合上了眼睛。 張無忌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只見她雙頰暈紅,真想湊過嘴去一吻,但隨即克制綺念,閉目睡去。 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馬蹄之聲,張無忌一驚而起,側耳聽去,共是四匹馬自南向北而來,見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趕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蹄聲來到近處,忽然停住,過了一會,蹄聲漸近,竟是走向這山洞而來。 張無忌一凜:「這山洞僻處山後,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決計尋覓不到,怎麽有人跟蹤而至?」隨即省悟:「是了,咱們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跡,雖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盡數掩去。」 這時趙敏也已醒覺,低聲道:「來者或是敵人,咱們且避一避,瞧是甚麽人。」說著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 這時馬蹄聲已然止歇,但聽得四人踏雪而來,頃刻間已到了洞外十餘丈處。 張無忌低聲道:「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極強的高手。」若是出外覓地躲藏,非給那四人發覺不可。 正沒計較處,趙敏拉著他手掌,走向里洞。 那山洞越向里越是狹窄,但竟然甚深,進得一丈有餘,便轉過彎去,忽聽得洞外一人說道:「這裡有個山洞。」 張無忌聽得話聲好熟,正是四師叔張松溪,甫驚喜間,又聽得另一人道:「馬蹄印和腳印正是到這山洞來的。」卻是殷梨亭。 張無忌正要出聲招呼,趙敏伸過手來,按住了他嘴,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跟我在這裡,給他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張無忌一想不錯,自己和趙敏雖是光明磊落,但一對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給眾師伯叔見了,他們怎信得過自己並無苟且之事?何況趙敏是元室郡主,曾將張松溪、殷梨亭等擒在萬安寺中,頗加折辱,此時仇人相見,極是不便,心想:「我還是待張四叔、殷六叔他們出洞後,再單身趕去拜見,以免尷尬。」 只聽得俞蓮舟的聲音道:「咦!這裡有燒過松柴的痕迹,嗯,還有獐子的毛皮血漬。」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願七弟平安無事才好。」那是宋遠橋的聲音。 張無忌聽得宋俞張殷四位師叔伯一齊出馬,前來找尋莫聲谷,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七師叔遇上了強敵,心下也有些掛慮。 只聽張松溪笑道:「大師哥愛護七弟,還道他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師弟,其實近年來莫七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強敵,七弟一人也必對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擔心七弟,只擔心無忌這孩子不知身在何處。 他現下是明教教主,樹大招風,不少人要算計於他。 他武功雖高,可惜為人太過忠厚,不知江湖上風波險惡,只怕墮入奸人的術中。」 張無忌好生感動,暗想眾位師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時時記掛著我。 趙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墮入我的術中,你可知道麽?」 只聽得宋遠橋道:「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似乎已找得了甚麽線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個字,卻叫人猜想不透。」張松溪道:「『門戶有變,極須清理。 』咱們武當門下,難道還會出甚麽敗類不成?莫非無忌這孩子──」說到這裡,便停了話頭,語音中似暗藏深憂。 殷梨亭道:「無忌這孩子絕不會做甚麽敗壞門戶之事,那是我信得過的。」張松溪道:「我是怕趙敏這妖女太過奸詐惡毒,無忌少年大血氣方剛,惑於美色,別要似他爹爹一般,鬧得身敗名裂──」四人不再言語,都長嘆了一聲。 接著聽得火石打火,松柴畢剝聲響,生起火來。 火光映到後洞,雖經了一層轉折,張無忌仍可隱約見到趙敏的臉色,只見她似怨似怒,想是聽了張松溪的話後甚是氣惱。 張無忌心中卻惕然而驚:「張四叔的話倒也有理。 我媽媽並沒做甚壞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 這趙姑娘殺我表妹、辱我太師父及眾位師伯叔,如何是我媽媽之比?」想到此處,心中怦怦而跳,暗想:「若給他們發見我和趙姑娘在此,那便傾黃河之水也洗不清了。」 只聽得宋遠橋忽然顫聲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疑竇,不便出口,若是沒將出來,不免對不起咱們故世了的五弟。」張松溪緩緩的道:「大哥是否擔心無忌會對七弟忽下毒手?」宋遠橋不答。 張無忌雖不見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緩緩點了點頭。 只聽張松溪道:「無忌這孩兒本性淳厚,按理說是決計不會的。 我只擔心七弟脾氣太過莽撞,若是逼得無忌急了,令他難於兩全,再加上趙敏那妖女安排奸計,從中挑撥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測,世事難於逆料,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只盼無忌在大關頭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哥,你們說這些空話,不是杞人憂天麽?七弟未必會遇上甚麽兇險。」宋遠橋道:「可是我見到七弟這柄隨身的長劍,總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寢食難安。」俞蓮舟道:「這件事確也費解,咱們練武之人,隨身兵刃不會隨手亂放,何況此劍是師父所賜,當真是劍在人在,劍亡人──」說到這個「人」字,驀地住口,下面這個「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 張無忌聽說莫聲谷拋下了師賜長劍,而四位師伯叔頗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氣苦。 過了一會,隱隱聞到內洞中有股香氣,還夾雜著野獸的騷氣,似乎內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獸,便是曾有野獸住過。 他生怕給宋遠橋等發覺,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拉著趙敏之手,輕輕再向內行,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 只走了三步,轉了個彎,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軟綿綿之物,似乎是個人體。 張無忌大吃一驚,心念如電:「不論此人是友是敵,只須稍出微聲,大師伯們立時知覺。」左手直揮而下,連點他胸腹間五處要穴,隨即扣住他的手腕。 觸手之處,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氣絕已久。 張無忌藉著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臉上瞧去,隱隱約約之間,竟覺這死屍便是七師叔莫聲谷。 他驚惶之下,顧不得是否會被宋遠橋等人發見,抱著屍體向外走了幾步。 光亮漸強,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莫聲谷是誰?但見他臉上全無血色,雙目未閉,越發顯得怕人,他又驚又悲,一時之間竟自呆了。 他這麽幾步一走,宋遠橋等已聽到聲音。 俞蓮舟喝道:「裡面有人!」寒光閃動,武當四俠一齊抽出長劍。 張無忌暗暗叫苦:「我抱著莫七叔的屍身,藏身此處,這弒叔的罪名,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聲谷對自己的種種好處,斗然見他慘遭喪命,心下又是萬分悲痛,霎時間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沒想到宋遠橋等進來之時,如何為自己洗刷。 趙敏的心思可比他轉得快得多了,縱身而出,舞動長劍,直闖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劍,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數,分向武當四俠刺去。 四俠舉劍擋架,趙敏早已闖出洞口,飛身躍上四俠乘來的一匹坐騎,反手劍格開宋遠橋刺來的一劍,伸足在馬腹上猛踢,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趙敏方慶脫險,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亂舞,氣也透不過來,卻是吃了俞蓮舟一招飛掌。 只聽得武當四俠展開輕功,急追而來。 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遠,他越能出洞脫身。 否則這不白之冤,如何能夠洗脫?好在這四人都追了來,沒想到洞中尚有別人。」但覺背心劇痛,難熬難當,伸劍在馬臀上一刺。 那馬長聲嘶鳴,直竄了出去。 張無忌見趙敏闖出,一怔之間,才明白她是使調虎離山之計,好救自己脫身,當下抱著莫聲谷的屍身,奔出洞來。 耳聽得趙敏與武當四俠是向東而去,於是向西疾行。 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塊大岩石後將屍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縱上一株大樹,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亂跳,想到莫聲谷慘死,又是淚流難止,心想:「我武當派直是多難如此,不知殺害七師叔的兇手是誰?七師叔背上肋骨斷裂,中的是內家掌力。」 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三騎馬自東而來,雪光反映下,看到宋遠橋和俞蓮舟各乘一馬,殷梨亭和張松溪兩人共騎。 只聽俞蓮舟道:「這妖女吃了我一掌,連人帶馬摔入了深谷,料來難以活命。」張松溪道:「今日才報了萬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惡氣。 只是她竟會躲在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實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在洞里干甚麽?」張松溪道:「那就難猜了。 殺了妖女,沒有甚麽,只有找到了七弟,咱們才真的高興。」四人漸行漸遠,以後的話便聽不到了。 ※※※ 張無忌待宋遠橋等四人去遠,忙縱下樹來,循著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東追去,心下說不出的焦急難受,暗想:「她雖狡詐,這次卻確是捨命救我。 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間已馳出四、五里地,來到一處懸崖邊上。 雪地里但見一大灘殷紅的血漬,地下足印雜亂,懸崖邊上崩壞了一大片山石,顯是趙敏騎馬逃到此處,慌不擇路,連人帶馬一起摔了下去。 張無忌叫道:「趙姑娘,趙姑娘!」連叫四、五聲,始終不聽到應聲。 他更是憂急,向懸崖下望去,見是一個深谷,黑夜中沒法見到谷底如何。 懸崖陡峭筆立,並無容足之處。 他吸一口氣,雙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 滑下三、四丈後,去勢越來越快,當即十指運勁,捲入崖邊結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 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著足處卻軟軟的,急忙躍開,原來是踏在馬肚皮上,只見趙敏身未離鞍,雙手仍是牢牢的抱著馬頸。 張無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細微呼吸,人卻已暈了過去。 他稍稍放心。 谷中陰暗,一冬積雪未融,積雪深及腰間。 料想趙敏身未離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馬承受了去,坐騎登時震死,她卻只是昏暈。 張無忌搭她脈搏,知道雖然受傷不輕,性命當可無礙,於是將她抱在懷裡,四掌相抵,運功給她療傷。 趙敏所受這一掌是武當派本門功夫,療傷不難,不到半個時辰,她已悠悠醒轉。 張無忌將九陽真氣源源送入她的體內。 又過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趙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聲道:「他們都去了?沒見到你罷?」 張無忌聽她最關心的乃是自己是否會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說道:「沒見到我。 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說話,真氣傳送仍是絲毫不停。 趙敏閉上了眼,雖然四肢沒半點力氣,胸腹之間甚感溫暖舒暢。 九陽真氣在她體內又運走數轉,她回過頭來,笑道:「你歇歇罷,我好得多啦。」張無忌雙臂環抱,圍住了她腰,將右頰貼住她的左頰,說道:「你救了我的聲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是個奸詐惡毒的小妖女,聲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緊。」 便在此時,忽聽懸崖上有人朗聲怒道:「該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俠,快快招來。」卻是俞蓮舟的聲音。 張無忌大吃一驚,不知四位師伯叔怎地去而復回。 趙敏道:「你轉過頭去,不可讓他們見到你臉。」 張松溪喝道:「賊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將下來了。」 趙敏仰頭朝上,果見宋遠橋等四人都捧著一塊大石,只須順手往下一摔,她和張無忌都是性命難保。 她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臉上,抱著我逃走罷。」張無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條衣襟,蒙在臉上,在腦後打了個結,又將皮帽低低壓在額上,只露出了雙眼。 武當四俠追趕趙敏,將她逼入谷底,但這四人行俠江湖,久經歷練,料想趙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無護衛。 四人假意騎馬遠去,行出數里之後,將馬系在道旁樹上,又悄悄回來搜索。 四俠先回山洞,點了火把,深入洞里,見到兩隻死了的香獐,已被甚麽野獸咬得血肉模糊,體香兀自未散。 四人再搜出洞來,終於見到張無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尋去,卻發見了莫聲谷的屍體,但見他手足都已被野獸咬壞。 四俠悲憤莫名,殷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蓮舟拭淚道:「趙敏這妖女武功雖然不弱,但憑她一人,決計害不了七弟。 六弟且莫悲傷,咱們須當尋訪到所有的兇手,一一殺了給七弟報仇。」 張松溪道:「咱們隱伏在山洞之側,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會尋來。」他足智爭謀,宋遠橋等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當下強止悲聲,各在山洞兩側尋覓岩石,藏身守候。 到得天明,卻不見有趙敏手下人尋來,四俠再到趙敏墮崖處察看,隱隱聽到說話之聲,向下望去,只見一個錦衣男子抱著趙敏,原來這妖女竟然未死。 四俠要逼問莫聲谷的死因,不願便用石頭擲死二人。 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條狹窄的出路。 張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從這邊上來,若再延擱,大石塊砸將下來了。」 張無忌聽得四師伯誤認自己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飾華貴,又是跟隨著趙敏之故,但見四下里並無可以隱伏躲避之處,四俠若砸下大石,自己雖可跳躍閃避,趙敏卻是性命難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抱著趙敏從那窄縫中慢慢爬將上來。 他故意顯得武功低微,走幾步便滑跌一下。 這條窄縫本來極難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聲喘氣,十分狼狽,搞了半個時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 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趙敏奪路而逃,憑著自己輕功,手中雖然抱了一人,四俠多半仍然追趕不上。 但張松溪極是機靈,瞧出他上山之時的狼狽神態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了三個師兄弟,四人分佈四角,張無忌一步踏上,四柄長劍的劍尖已離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遠橋恨恨的道:「賊韃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臉,便逃得了性命麽?武當派莫七俠是誰下手害死的,好好招來!若有半句虛言,我將你這狗韃子千刀萬剮,開肚破膛。」他本來恬淡沖和,但眼見莫聲谷死得如此慘法,忍不住口出惡聲,那是數十年來極為罕有之事。 趙敏嘆了口氣,說道:「押魯不花將軍,事已如此,你就對他們說了罷!」跟著湊嘴在張無忌耳邊,低著聲道:「用聖火令武功。」 張無忌本來決不願對四位師伯叔動武,但形格勢禁,處境實是尷尬之極,一咬牙,驀地里舉起趙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拋了過去,粗著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個空心筋斗,伸臂向張松溪抓到。 殷梨亭順手接住了趙敏,一呆之下,便點了她穴道,將她摔開。 在這瞬息之間,張無忌已使開聖火令上的怪異武功,拳打宋遠橋,腳踢俞蓮舟,一個頭槌向張松溪撞到,反手卻已奪下了殷梨亭手中長劍。 這幾下兔起鶻落,既快且怪。 武當四俠武功精強,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給他這接連七八下怪招一陣亂打,登時手忙腳亂,均感難以自保。 那日在靈蛇島上,以張無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流雲三使的聖火令招數,也是抵敵不住,何況此時他已學全六枚聖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雲三使高出何止數倍?這聖火令上所載,本非極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詭異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庸手單獨使來,亦非武當派內家正宗武功之敵。 但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為脈絡,加之對武當派武功盡數瞭然於胸,一招一式,無不攻向四俠的空隙之處。 斗到二十餘招時,那聖火令功夫越來越奇幻莫測。 趙敏躺在雪中,大聲叫道:「押魯不花將軍,他們漢人蠻子自以為了得,咱們蒙古這門祖傳摔跤神技,今日叫他們嘗嘗滋味。」 張松溪叫道:「以太極拳自保,這門韃子拳招古怪得緊。」四人立時拳法一變,使開太極拳法,將門戶守得嚴密無比。 張無忌突然間坐倒在地,雙拳猛捶自己胸膛。 武當四俠生平不知遭逢過多少強敵,見識過多少怪招,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學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這韃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見所未見,連聽也沒聽見過。 四俠本已收起長劍,各使太極拳守緊門戶,此時一怔之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柄長劍又刺向張無忌身前。 殷梨亭的長劍已被張無忌奪去擲開,但他身邊尚攜著莫聲谷的佩劍,跟著也拔出來刺了過去。 張無忌突然橫腿疾掃,捲起地下大片積雪,猛向四俠灑了過去。 這一招聖火令上的怪招,本來是山中老人霍山殺人越貨之用。 他於未曾創教立派之時,慣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見有商隊遠遠行來,便坐地捶胸,呼天搶地的哭號,眾行商自必過去探問。 他突然間踢起飛沙,迷住眾商眼目,立即長刀疾刺,頃刻間使數十行商血染黃沙,屍橫大漠,實是一招極陰毒的手法。 張無忌以此招踢飛積雪,功效與踢沙相同。 武當四俠在霎時之間,但覺飛雪撲面,雙眼不能見物,四人應變奇速,立時後躍。 但張無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蓮奇雙腿著地一滾,順手已點了他三處大穴,跟著一個筋斗,身在半空,落下時右腿的膝蓋在殷梨亭頭頂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頂門「五處」和「承光」兩穴。 殷梨亭一陣暈眩,摔倒在地。 宋遠橋飛步來救,張無忌向後一坐,撞入他的懷中。 宋遠橋回劍不及,左手撤了劍訣,揮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他雙肘撞中了穴道。 張松溪心下大駭,眼見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無論如何非此人敵手,但同門義重,決計不能獨自逃命,挺起長劍,刷刷刷三劍,向張無忌刺了過來。 張無忌見他身當危難,可是步法沉穩,劍招絲毫不亂,這三劍來得凌厲,但每一劍仍是嚴守武當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學到了這一門古怪功夫,要抵擋四位師伯叔的聯手進攻,大非易事。」驀地里腦袋亂擺,划著一個個圈子,張松溪不為所動,不去瞧他搖頭幌腦的裝模作樣,嗤的一聲,長劍破空,直往他胸口刺來。 張無忌一低頭,將腦袋往劍尖上迎去,忽地卧倒,向前撲出,張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處穴道被點,摔倒在地。 張無忌所點這四處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樞」穴補上一指,猛聽得張松溪大聲慘呼,雙眼翻白,上身一陣痙攣,直挺挺的死了過去。 張無忌這一下只嚇得魂不附體,心想適才所點穴道並非重手,別說不會致命,連輕傷也不致於,難道四師伯身有隱疾,陡然間遇此打擊,因而發作麽?他背上剎那間出了一陣冷汗,忙伸手去探張松溪的鼻息。 突然之間,張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臉上蒙著的衣襟。 兩人面面相覷,都是呆了。 過了好半晌,張松溪才道:「好無忌,原來──原來──是你,可不枉了咱們如此待你。」他說話聲音已然哽咽,滿臉憤怒,眼淚卻已涔涔而下,說不出是氣惱還是傷心。 原來他自知不敵,但想至死不見敵人面目,不知武當四俠喪在何人手中,當真死不瞑目,是以先裝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臉上的皮裘。 張無忌一來老實,二來對四師伯關心過甚,竟爾沒有防備。 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凌遲還要難過,失魂落魄,登時全然胡塗了,只道:「四師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師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張松溪哈哈慘笑,說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將我們一起殺了。 大哥、二哥、六弟,你們都瞧清楚了,這狗韃子不是旁人,竟是咱們鍾愛的無忌孩兒。」 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動彈,一齊怔怔的瞪著張無忌。 張無忌神智迷亂,便想拾起地下長劍,往頸中一抹。 趙敏忽然叫道:「張無忌,大丈夫忍得一時冤屈,打甚麽緊,天下沒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 你務須找到殺害莫七俠的真兇,為他報仇,才不枉了武當諸俠疼愛你一場。」 張無忌心中一凜,深覺此言有理,說道:「咱們此刻該當如何?」說著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間諸穴上推宮過血,解開了她被點的穴道。 趙敏柔聲安慰道:「你彆氣苦!你明教中有這許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獲真兇。」 張松溪叫道:「張無忌,你若還有絲毫良心,快快將我們四人殺了。 我見不得你跟這妖女卿卿我我的丑模樣。」 張無忌臉色鐵青,實是沒了主意。 趙敏道:「咱們當先去救韓林兒,再回去找你義父,一路上探訪害你莫七叔的真兇,探訪害你表妹的兇手。」張無忌一呆,道:「甚──甚麽?」趙敏冷冷的道:「莫七俠是你殺的麽?為甚麽你四位師伯叔認定是你?殷離是我殺的麽?為甚麽你認定是我?難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卻不容旁人冤枉於你?」 這幾句話如雷轟電震一般,直鑽入張無忌的耳中,他此刻親身經歷,方知世事往往難以測度,深切體會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處,心中只想:「難道趙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樣,也是給人冤枉了麽?」 趙敏道:「你點了四位師伯叔的穴道,他們能自行撞開麽?」張無忌搖頭道:「這是聖火令上的奇門功夫,師伯叔們不能自行撞解,但過得十二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趙敏道:「嗯,咱們將他們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離去。 在真兇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們相見的了。」張無忌道:「那山洞中有野獸的,有獐子出入來去,莫七叔的屍身,就給野獸咬壞了。」趙敏嘆道:「瞧你方寸大亂,甚麽也想不起來。 只須有一位上身能夠活動,手中有劍,甚麽野獸能侵犯得他們?」 張無忌只道:「不錯,不錯。」當下將武當四俠抱起,放在一塊大岩石後以避風雪。 四俠罵不絕口。 張無忌眼中含淚,並不置答。 趙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卻如此不明事理。 莫七俠倘若是張無忌所害,他此刻一劍將你們殺了滅口,有何難處?他忍心殺得莫七俠,難道便不忍心加害你們四位?你們若再口出惡言,我趙敏每人給你們一個耳光。 我是奸詐惡毒的妖女,說得出便做得到。 當日在萬安寺中,我瞧在張公子的份上,對各位禮敬有加。 少林、崑侖、峨嵋、華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 但我對武當諸俠可有半分禮數不周之處麽?」 宋遠橋等面面相覷,雖然仍是認定張無忌害死了莫聲谷,但生怕趙敏當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被這小妖女打上幾記耳光,那可是生平奇恥,當下便住口不罵了。 趙敏微微一笑,向張無忌道:「你去牽咱們的坐騎來,馱四位去山洞。」張無忌猶豫道:「還是我來抱罷。」趙敏心念一動,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時抱得了四個人麽?你怕自己一走開,我便加害你四位師伯叔。 你始終是不相信我。 好,我去牽坐騎,你在這裡守著罷。」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但確是不敢將四位師伯叔的性命,交託在這個性情難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勞駕你去牽牲口,我在這裡守著四位師伯叔。 你傷勢怎樣,走路不礙嗎?」 趙敏冷笑道:「你再殷勤好心,旁人還是不信你的。 你的赤心熱腸,人家只當你是狼心狗肺。」說著轉身便去牽馬。 張無忌嘴嚼著她這幾句話,只覺她說的似是師伯叔疑心自己,卻也是說自己疑心於她;目送著她緩步而行,腳步蹣跚,顯是傷後步履艱難,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過意不去。 ※※※ 眼見趙敏走沒多遠,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沿大路從北而來,一前二後,共是三乘。 趙敏聽到蹄聲,當即奔回,說道:「有人來了!」張無忌向她招了招手。 趙敏奔到大石之後,伏在他身旁,眼見俞蓮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將他拉到石後。 俞蓮舟怒目而視,喝道:「別碰我!」趙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甚麽法子?」張無忌喝道:「趙姑娘,不得對我師伯無禮。」趙敏伸了伸舌頭,向俞蓮舟裝個鬼臉。 便在此時,一乘馬已奔到不遠之處,其後又有兩乘馬如飛追來,等距約有二、三十丈。 第一乘馬越奔越近,張無忌低聲道:「是宋青書宋大哥!」趙敏道:「快阻住他。」張無忌奇道:「干甚麽?」趙敏道:「別多問,彌勒廟中的話你忘了麽?」 張無忌心念一動,拾起地下一粒冰塊,彈了出去。 嗤的一聲,冰塊破空而去,正中宋青書坐騎的前腿。 那馬一痛,跪倒在地。 宋青書一躍而起,想拉坐騎站起,但那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斷。 宋青書見後面追騎漸近,忙向這邊奔來,張無忌又是一粒堅冰彈去,撞中他右腿穴道。 趙敏伸出手指,接連四下,點了武當四俠的啞穴,及時制止宋遠橋的呼喚。 只聽得宋青書「啊」的一聲叫,滾倒在雪地之中。 這麽接連兩次阻擋,後面兩騎已然奔到,卻是丐幫的陳友諒和掌缽龍頭。 張無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長白山尋覓毒物配藥,怎麽一逃二追,到了這裡?」跟著又想:「是了。 想是宋大哥天良發現,不肯做此不孝不義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裡,正好相救。」 陳友諒和掌缽龍頭翻身下馬,只道宋青書的坐騎久馳之下,氣力不加,以致馬失前蹄,宋青書也因此墮馬受傷,但想他武功不弱,縱然受傷,也必輕微,兩人縱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 張無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塊,正要向陳友諒彈去,趙敏碰他臂膀,搖了搖手。 張無忌轉頭瞧她。 趙敏張開左掌,放在自己耳邊,再指指宋青書,意思說且聽他們說些甚麽。 只聽得掌缽龍頭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為?是否想去通風報信,說與你父親知道?」他手揮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書頭頂幌來幌去,作勢便要砍落。 宋遠橋聽得那八卦刀虛砍的劈風之聲,挂念愛兒安危,大是著急。 張無忌偶一回頭,見到他眼中焦慮的神色霎時間變作了求懇,便點了點頭,示意:「你放心,我決不讓宋大哥身受損傷。」心想:「父母愛子之恩當真天高地厚。 大師伯對我如此惱怒,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難,立時便向我求情。 但若是大師伯自身遭難,他是英雄肝膽,決計不屑有絲毫示弱求懇之意。」剎那之間,又想到宋青書有人關懷愛惜,自己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只聽宋青書道:「我不是去向爹爹報信。」掌缽龍頭道:「幫主派你跟我去長白山採藥,那麽你何以不告而別?」宋青書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們逼我去加害自己父親,心又何忍?我決不能作此禽獸勾當。」掌缽龍頭厲聲道:「你是決意違背幫主號令了?叛幫之人該當如何處置,你知道麽?」 宋青書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 這幾天我只須一合眼,便見莫七叔來向我索命。 他冤魂不散,纏上了我啦。 掌缽龍頭,你一刀將我砍死罷,我多謝你成全了我。」掌缽龍頭高舉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 陳友諒插口道:「龍頭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殺他也是無益,咱們由他去罷。」掌缽龍頭奇道:「你說就此放了他?」陳友諒道:「不錯。 他親手害死他師叔莫聲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殺他,這種不義之徒的惡血,沒的污了咱們俠義道的兵刃。」 張無忌當日在彌勒廟中,曾聽陳友諒和宋青書說到莫聲谷,有甚麽「以下犯上」之言,當時也曾疑心宋青書得罪了師叔,但萬萬料不到莫聲谷竟會是死在他的手中。 宋遠橋等四人雖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書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入耳中,無不大為震驚。 唯有趙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邊微帶不屑之態。 只聽宋青書顫聲道:「陳大哥,你曾發下重誓,決不泄漏此事的機密,只要你不說,我爹爹怎會知道?」陳友諒淡淡一笑,道:「你只記得我的誓言,卻不記得你自己發過的毒誓。 你說自今而後,唯我所命。 是你先毀約呢,還是我不守諾言?」 宋青書沉吟半晌,說道:「你要我在太師父和爹爹的飲食之中下毒,我是寧死不為,你快一劍將我殺了罷。」陳友諒道:「宋兄弟,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們又不是要你弒父滅祖,只不過下些蒙葯,令他們昏迷一陣。 在彌勒廟中,你不是早已答應了嗎?」宋青書道:「不,不!我只答應下蒙葯,但掌缽龍頭捉的是劇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殺人的毒藥,決非尋常蒙汗藥物。」 陳友諒悠悠閑閑的收起長劍,說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張無忌那小子的手中,當真奇怪。 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窺峨嵋諸女的卧室,給你七師叔撞見,一路追了你下來,致有石岡比武、以侄弒叔之事。 那為的是甚麽?還不是為了這位溫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經做下來了,一不做,二不休,馬入夾道,還能回頭麽?我瞧你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惜啊可惜!」 宋青書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怒道:「陳友諒,你花言巧語,逼迫於我。 那一晚我給莫七叔追上了,敵他不過,我敗壞武當派門風,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誰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詭計,以致身敗名裂,難以自拔。」 陳友諒笑道:「很好,很好!莫聲谷背上所中這一掌『震天鐵掌』,是你打的,還是我陳友諒打的?那是你武當派的功夫罷?我可不會。 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聲,倒是我干錯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場,過去之事不必再提。 你弒叔之事,我自當守口如瓶,決不泄漏片言隻字,山遠水長,咱們後會有期。」 宋青書顫聲問道:「陳──陳大哥,你──你要如何對付我?」言語中充滿疑慮之意。 陳友諒笑道:「要如何對付你?甚麽也沒有。 我給你瞧一樣物事,這是甚麽?」 張無忌和趙敏躲在岩石之後,都想探頭上來張望一下,瞧陳友諒取了甚麽東西出來,但終於強自忍住。 只聽宋青書「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這──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從何處得來?」 張無忌心下也是一凜,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時,明明見她戴著那枚掌門鐵指環,如何會落入陳友諒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來騙人。」 但聽陳友諒輕輕一笑,說道:「你瞧仔細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書道:「我在西域向滅絕師太討教武功,見過她手上這枚指環,看來倒是真的。」只聽得當的一聲響,金鐵相撞,陳友諒道:「若是假造的膺物,這一劍該將它斷為兩半了。 你瞧瞧,指環內『留貽襄女』這四個字,不會是假的罷?這是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遺物玄鐵指環。」宋青書道:「陳大哥,你──你從何處得來?周姑娘她──她呢?」 陳友諒又是一笑,說道:「掌缽龍頭,咱們走罷,丐幫中從此沒了這人。」腳步聲響,兩人轉身便行。 宋青書叫道:「陳大哥,你回來。 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麽?她此刻是死是活?」 陳友諒走了回來,微笑道:「不錯,周姑娘是在我手中,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漢沒一個見了不動心的。 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幫主求懇,將周姑娘配我為妻,諒來幫主也必允准。」宋青書喉頭咕噥了一聲,似乎塞住了說不出話來。 陳友諒又道:「本來嘛,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宋兄弟為了這位周姑娘,闖下了天大的禍事,陳友諒豈能為美色而壞了兄弟間義氣?但你既成了叛幫的罪人,咱們恩斷義絕,甚麽也談不上了,是不是?」宋青書又咕噥了幾聲。 張無忌眼角一瞥宋遠橋,只見他臉頰上兩道淚水正流將下來,顯是心中悲痛已極。 忽聽得宋青書道:「陳大哥,龍頭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時胡塗,請你兩位原宥,我這裡給你們賠罪啦。」 陳友諒哈哈大笑,說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們的好兄弟呢。 我拍胸膛給你擔保,只須你去將這蒙汗藥帶到武當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決然無憂,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 咱們不過要挾制張三丰張真人和武當諸俠,逼迫張無忌聽奉號令。 倘若害死了張真人和令尊,張無忌只有來找丐幫報仇,對咱們又有甚麽好處?」宋青書道:「這話不錯。」陳友諒又道:「等到丐幫箝制住明教,驅除韃子,得了天下,咱們幫主登了龍位,你我都是開國功臣,封妻蔭子,那不必說了,連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書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殺我,便已心滿意足了。」 陳友諒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過去未來,否則怎能知道其中的過節?宋兄弟,你的腳摔傷了麽?來,咱們共乘一騎,到前面鎮上再買腳力。」 宋青書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塊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剛好撞正了『築賓穴』,天下事真有這般巧法。」他當時只頂到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在後追趕,萬沒想到前面岩後竟會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剛好將穴道撞正了冰塊尖角。 陳友諒笑道:「這那裡是倒霉?這是宋兄弟艷福齊天,命中該有佳人為妻。 若非這麽一撞,咱們追你不上,你執迷不悟起來,自己固然鬧得身敗名裂,也壞了咱們大事。 從此這位香噴噴、嬌滴滴的周姑娘跟陳友諒一世,那不是彩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麽?」 宋青書「哼」了一聲,道:「陳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識好歹,信不過你──」陳友諒不等他說完,插口道:「你要見一見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 此刻幫主和眾位長老都在盧龍,周姑娘也隨大夥在一起。 咱們同到盧龍去相會便是。 等武當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時給你辦喜事,叫你稱心如願,一輩子感激陳友諒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書道:「好,那麽咱們便上盧龍去。 陳大哥,周姑娘怎地會──會跟著本幫?」 陳友諒笑道:「那是龍頭大哥的功勞了。 那日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在酒樓上喝酒,見有三個面生人裝作本幫弟子,混在其中,後來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周姑娘。 掌缽龍頭便派人去將她請了來。 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髮不傷。」 張無忌暗暗叫苦:「原來那日在酒樓之上,畢竟還是讓他們瞧了出來。 倘若義父並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蹺。 唉,我和芷若卻始終不覺。 但不知義父也平安否?」 可是陳友諒說話中,卻一句不提謝遜,只聽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了親,峨嵋、武當兩派都要聽丐幫號令,再加上明教,聲勢何等浩大?只須打垮蒙古人,這花花江山嗎,嘿嘿,可要換個主兒啦。」他說這幾句話時志得意滿,不但似乎丐幫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陳友諒已然身登大寶,穩坐龍庭。 掌缽龍頭和宋青書都跟著他嘿、嘿嘿的乾笑數聲。 陳友諒道:「咱們走罷。 宋兄弟,莫七俠是死在這附近的,他藏屍的山洞似乎離此不遠,是不是?你逃到這裡,忽然馬失前蹄,難道是莫七俠陰魂顯聖麽?哈哈,哈哈!」宋青書不再答話。 三人走向馬旁,上馬而去。 ※※※ 張無忌待三人去遠,忙替宋遠橋等四人解開穴道,拜伏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師伯、師叔,侄兒身處嫌疑之地,難以自辯,多有得罪,請師伯師叔重重責罰。」 宋遠橋一聲長嘆,雙目含淚,仰天不語。 俞蓮舟忙扶起張無忌,說道:「先前我們都錯怪了你,是我們的不是。 咱們親如骨肉,這一切不必多說了。 真想不到青書──唉,若非咱們親耳聽見,又有誰能夠相信?」 宋遠橋抽出長劍,說道:「原來七弟撞見青書這小畜生──這小畜生──私窺峨嵋女俠寢居,這才追下來清理門戶。 三位師弟,無忌孩兒,咱們這便追趕前去,讓我親手宰了這畜生。」說著展開輕功,疾向宋青書追了下去。 張松溪叫道:「大哥請回,一切從長計議。」宋遠橋渾不理會,只是提劍飛奔。 張無忌發足追趕,幾個起落,已攔在宋遠橋身前,躬身道:「大師伯,四師伯有話跟你說。 宋大哥一時受人之愚,日後自必自悟,大師伯要責罰於他,也不忙在一時。」 宋遠橋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對你不起。」霎時間想起當年張翠山為了對不起俞岱岩而自殺,此刻才深深體會到當時五弟的心情,回過長劍,便往自己脖子抹去。 張無忌大驚,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夾手將他長劍奪過,但劍尖終於在他項頸上一帶,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這時俞蓮舟等也已追到。 張松溪勸道:「大哥,青書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武當門中人人容他不得。 但清理門戶事小,興復江山事大,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宋遠橋圓睜雙眼,怒道:「你──你說清理門戶之事還小了?我──我生下這等忤逆兒子──」張松溪道:「聽那陳友諒之言,丐幫還想假手青書,謀害我等恩師,挾制武林諸大門派,圖謀江山。 恩師的安危是本門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蒼生的禍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 青書這孩兒多行不義,遲早必遭報應。 咱們還是商量大事要緊。」宋遠橋聽他言之有理,恨恨的還劍入鞘,說道:「我方寸已亂,便聽四弟說罷。」殷梨亭取出金創葯來,替他包紮頸中傷處。 張松溪道:「丐幫既謀對恩師不利,此刻恩師尚自毫不知情,咱們須得連日連夜趕回武當。 這陳友諒雖說要假手於青書,但此等奸徒詭計百出,說不定提早下手,咱們眼前第一要務是維護恩師金軀。 恩師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報訊之事,我輩做弟子的萬死莫贖。」說著向站在遠處的趙敏瞪了一眼,對她派人謀害張三丰之事猶有餘憤。 宋遠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不錯,不錯。 我急於追殺逆子,竟將恩師的安危置於腦後,真是該死,輕重倒置,實是氣得胡塗了。」連叫:「快走,快走!」 張松溪向張無忌道:「無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辦。 事完之後,盼來武當一敘。」張無忌道:「遵奉師伯吩咐。」張松溪低聲道:「這趙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萬小心。 宋青書是前車之鑒,好男兒大丈夫,決不可為美色所誤。」張無忌紅著臉點了點頭。 當下武當四俠和張無忌將莫聲谷的屍身葬在大石之後,五人跪拜後痛哭了一場。 宋遠橋等四人先行離去。 趙敏慢慢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你四師伯叫你小心,別受我這妖女迷惑,宋青書是前車之鑒,是也不是?」張無忌臉上一紅,忸怩道:「你怎知道?你有順風耳麽?」趙敏哼了一聲,道:「我說啊,宋大俠他們事後追想,定然不怪宋青書梟獍心,反而會怪周姊姊紅顏禍水,毀了一位武當少俠。」張無忌心想說不定會得如此,但口中卻道:「宋師伯他們都是明理君子,焉能胡亂怪人?」 趙敏冷笑道:「越是自以為是君子的,越會胡亂怪人。」她頓了一頓,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罷,別要落在宋青書手裡,你可糟糕了。」 張無忌又是臉一紅,道:「我為甚麽糟糕?」

第三三回 簫長琴短衣流黃

張無忌去牽了坐騎,和趙敏並騎直奔關內。 心想義父如確是落入丐幫之手,丐幫要以他來挾制明教,眼前當不致對他有所傷害,只是屈辱難免;但芷若冰清玉潔,遇上了陳友諒之險毒、宋青書之無恥,若遇逼迫,惟有一死。 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飛到盧龍。 但趙敏身上有傷,卻又決計不能無眠無休的趕路。 當晚兩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 張無忌躺在炕上,越想越是擔心,走到趙敏窗外,但聽她呼吸調勻,正自香夢沉酣。 他到櫃檯上取過筆硯,撕下一頁帳簿,草草留書,說道事在緊急,決意連夜趕路,事成之後,當謀良晤,囑她小心養傷,緩緩而歸。 將那頁帳簿用石硯壓在桌上,躍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 次晨購買馬匹,一路不住換馬,連日連夜的趕路,不數日間已到了盧龍。 但如此快追,中途並未遇上陳友諒和宋青書,想是他晚上趕路之時,陳宋二人和掌缽龍頭正在客店之中睡覺,是以錯過。 盧龍是河北重鎮,唐代為節度使駐節之地,經宋金之際數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氣迄自未復,但仍是人煙稠密。 張無忌走遍盧龍大街小巷、茶樓酒館,說也奇怪,竟一個乞兒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個大城,街上竟無化子,此事大非尋常。 陳友諒說丐幫在此聚會,當非虛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參見幫主去了。 只須尋訪到他們聚會之所,便能探聽到義父和芷若是否真被丐幫擒去。」他在城中廟宇、祠堂、廢園、曠場到處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處村莊踏勘,仍是不見任何異狀。 到得傍晚,他越尋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趙敏的好處來:「若是她在身旁,我決不致這般束手無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中去借宿,用過晚飯後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時分,飛身上屋,且看四下里有何動靜。 游目四顧,一片寧靜,更無半點江湖人物聚會跡象,正煩惱間,忽見東南角上一座高樓上兀自亮著火光,心想:「此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紳,和丐幫自拉扯不上半點干係──」念頭尚未轉完,遙遙似乎望見人影一閃,有人從樓窗中躍了出來,只是相隔甚遠,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綠林豪客到這大戶人家去做案?左右無事,便去瞧瞧。」 當下展開輕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縱身翻過圍牆,只聽得有人說道:「陳長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夥在老河口聚集,卻又急足快報,傳下訊來,要咱們在此等候。 他又不是幫主,說甚麽便得怎麽,當真豈有此理。」聲音洪亮,語帶氣憤,說的卻顯然是丐幫中事。 張無忌一聽之下,心中大喜。 聲音從大廳中傳出,張無忌悄悄掩近,只聽丐幫幫主史火龍的聲音說道:「陳長老是挺了不起的,那個他奶奶的金毛獅王謝遜,江湖上這許多人尋覓了二十多年,誰也抓不到一根獅毛的屁影子來聞聞,陳長老卻將他手到擒來,別說本幫無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那一人能夠辦到──」張無忌又驚又喜,心想義父下落已知,丐幫中並無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義父當非難事,湊眼到長窗縫邊,向里張望。 只見史火龍居中而坐,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龍頭及三名八袋長老坐在下首,另有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胖子,衣飾形貌活脫是個富紳,背上卻也負著六隻布袋。 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原來盧龍有一個大財主是丐幫弟子。 叫化子在大財主屋裡聚會,那確是誰也想不到的了。」 只聽史火龍接著道:「陳長老既然傳來急訊,要咱們在盧龍相候,定有他的道理。 咱們圖謀大事,他奶奶的,這個──這個,務當小心謹慎。」掌棒龍頭道:「幫主明鑒:江湖上群豪尋覓謝遜,為的是要奪取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 現下這把寶刀既不在謝遜之手,不論怎麽軟騙硬嚇,他始終不肯吐露寶刀的所在。 咱們徒然得到了一個瞎子,除了請他喝酒吃飯,又有何用?依兄弟說,不如狠狠的給他上些刑罰,瞧他說是不說。」史火龍搖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說不定反而壞事。 咱們等陳長老到後,再行從長計議。」掌棒龍頭臉露不平之色,似怪幫主甚麽事都聽陳友諒的主張。 史火龍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掌棒龍頭,說道:「馮兄弟,你立刻動身前赴濠州,將我這封信交給韓山童,說他兒子在我們這裡,平安無事,只須韓山童投誠本幫,我自會對他兒子另眼相看。」掌棒龍頭道:「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親自走這一趟罷?」史火龍臉色微沉,說道:「這半年來韓山童等一夥鬧得好生興旺。 聽說他手下他媽的甚麽朱元璋、徐達、常遇春,打起仗來都很有點兒臭本事。 這次要馮兄弟親自出馬,一來是要說得韓山童歸附本幫,服服貼貼,又須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將有甚麽打算,二來探聽這一路明教人馬有他媽的甚麽希奇古怪。 馮兄弟肩上的擔子非輕,怎能說是小事?」掌棒龍頭不敢再說甚麽,便道:「謹遵幫主吩咐。」接過書信,向史火龍行禮,出廳而去。 張無忌再聽下去,只聽他們盡說些日後明教、少林、武當、峨嵋各派歸附之後,丐幫將如何興盛威風。 這史火龍的野心似反不及陳友諒之大,言中之意,只須丐幫獨霸江湖,稱雄武林,便已心滿意足,卻沒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穢語,說來鄙俗不堪。 他聽了一會,心感厭煩,尋思:「看來義父和芷若便是囚在此處,我先去救了出來,再將這些大言不慚的叫化子好好懲誡一番。」右足一點,輕輕躍上一株高樹,四下張望,見高樓下有十來名丐幫弟子,手執兵刃,來往巡邏,料想便是囚禁謝遜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樹來,掩近高樓,躲在一座假山之後,待兩名巡邏的丐幫弟子轉身行開,便即竄到樓底,縱身而上。 但見樓上燈燭明亮,他伏身窗外,傾聽房內動靜。 聽了片刻,樓房內竟是半點聲息也無。 他好生奇怪:「怎麽一個人也沒有?難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長時閉住呼吸?」又過一會,仍是聽不到呼吸之聲,探身向窗縫中張望,只見桌上一對大蜡燭已點去了大半截,室中卻無人影。 樓上並排三房,眼見東廂房中無人,又到西廂房窗外窺看。 房中燈光明亮,桌上杯盤狼藉,放著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殘酒未乾,菜肴初動,卻一人也無,似乎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離房他去。 中間房卻黑洞洞地並無燈光。 他輕推房門,裡面上著門閂,他低聲叫道:「義父,你在這兒麽?」不聽得應聲。 張無忌心想:「看來義父不在此處,但丐幫人眾如此嚴密戒備,卻是為何?難道有意的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嗎?」突然聞到一陣血腥氣,從中間房傳了出來。 他心頭一驚,左手按在門上,內力微震,格的一聲輕響,門閂從中斷截。 他立即閃身進房,接住了兩截斷折的門閂,以免掉落地下,發出聲響。 他只跨出一步,腳下便是一絆,相觸處軟綿綿地,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卻是個屍體。 這人氣息早絕,臉上兀自微溫,顯是死去未久。 摸索此人頭顱,小頭尖腮,並非謝遜,當即放心。 跨出一步,又踏到了兩人的屍身。 他伸指在西邊板壁上戮出兩個小孔,燭光從孔中透了過來。 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屍體,儘是丐幫弟子,顯然都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他提起一屍,撕開衣衫,但見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齊斷,拳力威猛非凡。 張無忌大喜:「原來義父大展神威,擊斃看守人眾,殺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見牆角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個火焰的圖形,正是明教的記號,又見窗閂折斷,窗戶虛掩,心想:「是了,適才我見這樓上有黑影一閃,便是義父脫身而去了,只不知義父如何會被丐幫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見物,難以提防丐幫的詭計。 他們若非用蒙汗藥物,便是用絆馬索、倒鉤、漁網之類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悅不勝,走出房外,縮身門邊,向下張望,見眾丐兀自來回巡邏,對樓上變故全不知情,尋思:「義父離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爺兒倆迴轉身來,鬧他個天翻地覆,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氣勃發,適才見那黑影從西方而去,當下縱身躍起,在一株高樹上一點,躍出圍牆,提氣向西疾奔。 沿著大路追出數里,來到一處岔道,四下一尋,見一塊岩石後畫著個火焰記號,指向西南的小路。 張無忌大喜,心想義父行蹤已明,立時便可會見。 明教中諸般聯絡指引的暗號,他曾聽楊逍詳細說過,又見這火焰記號雖只寥寥數划,但勾划蒼勁,若非謝遜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沒幾人能畫得出來。 ※※※ 此時他更無懷疑,沿著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驛,天已黎明,在飯店中胡亂買了些饅頭麵餅充饑,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鎮上。 只見街角牆腳下繪著個火焰記號,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義父定是藏身其間,走進門去,只聽得一陣呼五喝六之聲,大廳上圍著一群潑皮和破落戶子弟正自賭博,卻是個賭場。 賭場庄頭見張無忌衣飾華貴,只道是位大豪客來了,忙笑吟吟的迎將上來,說道:「公子爺快來擲兩手,你手氣好,殺他三個通莊。」轉頭向眾賭客道:「快讓位給公子爺,大夥兒端定銀子輸錢,好讓公子爺雙手捧回府去啊!」 張無忌眉頭一皺,見眾賭客中並無江湖人物,提聲叫道:「義父,義父,你老人家在這兒嗎?」隔了一會,不聽有人回答,他又叫了幾聲。 一個潑皮見他不來賭博,卻來大呼小叫的擾局,當即應道:「乖孩兒,我老人家就在這兒,你快快來擲骰子啊。」眾潑皮哄堂大笑。 張無忌問那庄頭:「你可曾見到一位黃頭髮、高身材的大爺進來,是一位雙目失明的大爺?」那庄頭見他不來賭博,卻是來尋人,心中登時淡了,笑道:「笑話奇談,天下竟有瞎子來賭骰子的?這瞎子是失心瘋的嗎?」 張無忌追尋義父不見,心中已沒好氣,聽這庄頭和那潑皮出言不遜,辱及義父,踏上兩步,一手一個,將那庄頭和潑皮抓了起來,輕輕一送,將兩人擲上了屋頂。 這兩人雖未受傷,卻已嚇得殺豬般的大叫起來。 張無忌推開眾人,拿起賭檯上兩錠大銀,說道:「公子爺把銀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懷內,大踏步走出祠堂。 眾潑皮驚嚇得呆了,誰敢來追? 他續向西行,不久又見到了火焰記號。 傍晚時分到了豐潤,那是冀北的大城,依著記號所指,尋到一處粉牆黑門之外。 但見門上銅環擦得晶亮,牆內梅花半開,是家幽雅精潔的人家。 他拿起門環,輕敲三下。 不久腳步細碎,黑門呀的一聲開了,鼻中先聞到一陣濃香,應門的是個身穿粉紅皮襖的小鬟,抿嘴一笑,說道:「公子爺這久不來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進來喝茶。」說著又是一笑,向他拋了個媚眼。 張無忌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怎識得我?你姊姊是誰?」那小鬟笑道:「你明知故問,快來罷,別讓我姊姊牽肚掛腸啦。」伸手握住了他右手,引著他進內。 張無忌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見如故?」轉念一想:「啊,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間,知我日內必定循著記號尋來,命這小鬟日夜應門。 唉,多日不見,芷若原是牽肚掛腸,想得我苦。」他心中一陣溫馨,便隨著那小鬟,經過一條鵝卵石舖的小徑,穿過一處院落,來到一間廂房之中。 只聽得檐間一隻鸚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來啦,姊姊,情哥哥來啦。」張無忌臉上一紅,心想:「連鸚哥兒也知道了。」 只見房中椅上都舖著錦墊,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几上點著一爐香。 那小鬟轉身出去,不久托著一隻盤子進來,盤中六色果子細點,一壺清茶。 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遞在張無忌手中,卻在他手腕上輕輕捏了把。 張無忌眉頭一皺,心想:「這丫頭怎地如此輕狂?」礙著周芷若面子,卻也不好說她,問道:「謝老爺呢?周姑娘在那裡?」 那小鬟笑道:「你問謝老爺干麽?喝乾醋麽?我姊姊就來啦,瞧你這急色兒的模樣,你啊,好沒良心,到我們這兒,心上卻又牽記著甚麽周姑娘、王姑娘的。」張無忌一怔,說道:「你滿口胡言亂語,瞎扯些甚麽?」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轉身出去。 過了一會,只聽得環啷丁冬,帷子掀開,那小鬟扶了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子進來。 只見她膚色白膩,眉毛彎彎,頗具姿色,右嘴角上點著一粒風流痣,眼波盈盈,欲語先笑,體態婀娜,裊裊婷婷的迎了上來。 張無忌只覺濃香襲人,心下甚不自在。 只聽那女子道:「相公貴姓?今兒有閑來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說,左手便搭到了他肩頭。 張無忌滿臉通紅,急忙避開,說道:「賤姓張。 有一位謝老爺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這兒麽?」那女子笑道:「這兒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纖纖,該上碧桃居去。 你給那一個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來找周纖纖了?嘻嘻!」 張無忌恍然大悟,原來此處竟是所妓院,說道:「對不起。」閃身便即出門。 那小鬟追了出來,叫道:「公子爺,我家姐姐那一點比不上周纖纖?你便片刻兒也坐不得?」張無忌連連搖手,摸出一錠從賭場搶來的銀子往地下一擲,飛步出門。 這麽一鬧,心神半晌不得寧定,眼見天色將黑,夜晚間只怕錯過了路旁的火焰記號,便向一家客店借宿,心頭思潮起伏:「義父怎地又去賭場,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舉,到底含著甚麽深意?」睡到中夜,突然間驚醒:「義父雙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這許多記號?難道是芷若從旁指引?還是敵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記號,戲弄於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是龍潭虎穴,好歹也要闖他一闖。」 次晨起身,在豐潤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記號,仍是指向西方。 午後到了玉田,見那記號指向一家大戶人家。 這家門外懸燈結綵,正做喜事,燈籠上寫著「之子于歸」的紅字,看來是女兒出嫁,鑼鼓吹打,賀客盈門。 張無忌這次學了乖,不再直入打聽謝遜的下落,混在賀客群中察看,未見異狀,便即出來找尋記號,果在一株大樹旁又找到了。 火焰記號引著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 此時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幫發見了我的蹤跡,使調虎離山之計將我遠遠引開,以便放手干那陰毒勾當。」他雖然焦急,卻又不敢不順記號而行,只怕記號確是謝遜和周芷若所留。 「倘若他們正給厲害敵人追擊,奔逃之際,沿路留下記號,只盼我趕去救援,我若自作聰明,逕返盧龍,義父和芷若竟爾因此遇難,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著這火焰記號,追他個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寶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是趨向東南,再到寧河,自此那火焰記號便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了。 他在寧河細細查察,不見有絲毫異狀,心想:「果然是丐幫將我引到了這裡,教我白白的賓士數日。」 當下買了匹坐騎,重回盧龍,在估衣店買了件白色長袍,借了硃筆,在白袍上畫了個極大的火焰,決意堂堂正正的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闖丐幫總堂。 ※※※ 他換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財主巨宅門前,只見兩扇巨大的朱門緊緊閉著,門上碗口大的銅釘閃閃發光。 他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兩扇大門飛了起來,向院子中跌了進去,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兩隻大金魚缸打得粉碎。 這數日之中,他既挂念義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連遭戲弄,在冀北大繞圈子,心中郁怒難宣,這時回到丐幫總舵,決意大鬧一場。 他劈破大門,大踏步走了進去,舌綻春雷,喝道:「丐幫眾人聽了,快叫史火龍出來見我。」 院子中站著丐幫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見兩扇大門陡然飛起,已是大吃一驚,又見一個白衣少年闖進,登時有七、八人同聲呼喝,迎上攔住,紛紛叫道:「甚麽人?干甚麽?」 張無忌雙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幫弟子砰砰連聲,直摔出去,只撞得一排長窗盡皆稀爛。 他穿過大廳,砰的一掌,又撞飛了中門,見中廳上擺著一桌筵席,史火龍居中而坐。 一干丐幫首領聽得大門口諠譁之聲,正派人出來查詢。 張無忌來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來查問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龍擲去。 那財主模樣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見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飛來,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個正著,但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腳下急使「千斤墜」,要待穩住身形,不料登登登連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這才停住,雙手一松,將那七袋弟子拋在地下,一口氣喘不過來,全身癱軟,倒在柱邊。 群丐見此情景,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張無忌「咦」的一聲,驚喜交加,見圓桌左首坐著個女少,赫然便是周芷若。 她身旁坐著的卻是宋青書。 周芷若驚呼一聲:「無忌哥哥!」站起身來,身子一幌,便委頓在地。 張無忌吃了一驚,搶上前去俯身抱起。 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拍的一聲,砰的一響,已被宋青書擊了一掌,再被另外一名丐幫高手打了一拳。 張無忌此時九陽神功早已運遍全身,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掌力拳力盡數卸去。 他抱起周芷若,縱身躍回院子,問道:「義父呢?」周芷若顫聲道:「我──我──」張無忌問道:「他老人家可好嗎?」周芷若道:「我給他們點中了穴道──」張無忌只是關心謝遜,又問:「義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給他們擒來此處,一直不知義父他老人家的下落。」張無忌在她腿關節上推拿了幾下,將她放在地下。 那知周芷若被點中穴道的手法甚是特異,他這兩下推拿竟不奏效。 她雙足著地,卻無法站直,兩膝一彎,便即坐倒。 群丐紛紛離座,走到階前。 史火龍抱拳道:「閣下便是明教張教主了?」張無忌心想他是一幫之主,倒不可失了禮數,當下抱拳還禮,說道:「不敢。 在下擅闖貴幫總舵,還乞史幫主恕過無禮之罪。」史火龍道:「張教主近年來名震江湖,在下如雷──這個貫耳,今日見到老兄身手,果然厲害得緊,嘿嘿,佩服,佩服」張無忌道:「在下來得魯莽,倒教史幫主見笑了。 我義父金毛獅王在那裡?請他老人家出來相見。」 史火龍臉上一紅,隨即哈哈一笑,說道:「張教主年紀輕輕,說話卻如此陰損。 我們一番好意,請謝獅王來──來那個──喝一杯酒,那知謝獅王不告而別,還下重手傷了敝幫八名弟子,他奶奶的,這筆帳不知如何演算法?卻要請張教主來打打算盤了。」 張無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幫弟子果是我義父以重手拳所殺。 看來他老人家確已不在此間,但到了何處呢?」便道:「這位周姑娘呢?貴幫又為甚麽將她囚禁在此?」史火龍一怔,道:「這個──」陳友諒插口道:「人道明教張無忌武功雖強,卻是個蠻不講理的小魔頭──哈哈──」張無忌沉著臉道:「怎樣?」陳友諒道:「今日一見,嘿嘿,果然是樹的影兒,人的名兒,半點也不錯。」張無忌道:「我怎麽蠻不講理了?」 陳友諒道:「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門,名門正派的首腦人物,跟貴教旁門左道之士又有甚麽干係?這位宋青書兄弟是武當派後起之秀。 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當真是門當戶對,一雙兩好。 他二人雙雙路過此間,丐幫邀他二位作客,共飲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來橫加干預?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隨聲附和,哈哈大笑。 張無忌道:「若說周姑娘是你們客人,何以你們又點了她的穴道?」 陳友諒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飲酒,談笑自若,誰說是點了她的穴道?丐幫和峨嵋派淵源極深,世代交好。 峨嵋派創派師祖郭女俠,是敝幫上代黃幫主的親生女兒。 敝幫上代耶律幫主是郭女俠的親姊夫。 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兒的無知之輩,這些史實總該知曉。 我們丐幫豈能得罪現任峨嵋派的掌門?張教主信口雌黃,怎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張無忌冷笑道:「如此說來,周姑娘是自己點了自己的穴道?」陳友諒道:「那也未必。 這兒人人親眼目睹,張教主飛縱過來,強加非禮,一把將周姑娘抱了過去。 周姑娘掙扎不服,尊駕自是順手點了她的穴道。 張教主,雖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如此大庭廣眾之間,眾目睽睽之下,張教主這等急色舉動,不是太失自己身分了麽?」 張無忌口才本就遠遠不及陳友諒,被他這麽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是難以分辯,只氣得臉色鐵青,喝道:「如此說來,你們定是不肯告知我義父的行蹤了?」 陳友諒大聲道:「張教主,貴教光明使者楊逍,當年姦殺峨嵋派紀曉芙女俠,天下武林同道,無不髮指。 你如自恃武功高強,又來干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只怕難逃公道。」 張無忌轉頭對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說一聲,他們如何擄劫你來此處?」周芷若道:「我──我──我──」連說了三個「我」字,忽爾身子一斜,暈了過去。 群丐紛紛鼓噪,叫道:「明教魔頭殺了人啦!」「張無忌逼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門!」「殺了淫賊張無忌,為天下除害。」 張無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龍衝去,心想:「擒賊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龍,好歹著落在他身上,逼問出我義父的下落。」 掌棒龍頭和執法長老雙雙攔上。 掌棒龍頭揮動鐵棒,執法長老右手鋼鉤、左手鐵拐,兩個人三件兵刃,同時向他打來。 張無忌一聲清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噹一聲響,執法長老右手鋼鉤格開了掌棒龍頭的鐵棒,左手單拐向他脅下砸去。 旁邊傳功長老長劍遞出,叫道:「這小子武功怪異,大夥兒小心了。」刷刷刷三劍,吐勢如虹,連指張無忌胸口小腹。 張無忌見他招數凌厲,叫道:「好劍法。」側身避開,左手食指點向他大腿。 傳功長老長劍圈轉,劍尖對準張無忌指尖戮去。 這一下變招既快,劍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單此一劍,已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招。 張無忌心中暗贊:「丐幫名揚江湖,百年不衰,幫中卧虎藏龍,果是有傑出的人材。」那日在彌勒廟中曾見玄冥二老和丐幫高手交戰,只是身藏樹中,不敢探首,所見不切,此刻親自交手,才知傳功、執法兩長老足可列名當世一流高手。 掌棒龍頭火候較淺,卻也只是稍遜一籌而已。 瞬息間,丐幫三老已和張無忌拆過了二十餘招。 陳友諒突然高聲叫道:「擺殺狗陣!」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幫好手各執彎刀,將張無忌圍在核心。 這二十一人或口唱蓮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擊胸口,或高叫:「老爺、太太、施捨口冷飯!」張無忌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這些古怪的呼叫舉動,旨在擾亂敵人心神。 只見群丐腳步錯雜,然進退趨避,卻是嚴謹有法。 傳功長老喝道:「且住!」退了兩步,橫劍當胸。 執法長老和掌棒龍頭也各躍開。 排成「殺狗陣」的群丐卻仍是奔躍來去,絲毫不停。 傳功長老叫道:「張教主,我們以眾欺寡,原本不該,但丐幫中任何一人均非閣下對手。 除姦殺賊,可顧不得俠義道中單打獨鬥的規矩了。」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說,好說。」傳功長老又道:「我們人人均有兵刃,張教主卻是空手,丐幫所佔便宜未免太多。 張教主要使甚麽兵刃,儘管吩咐,自當遵命奉上。」 張無忌心想:「這位傳功長老武功既高,人也仗義,與陳友諒這幹人倒是頗有不同。」說道:「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掄刀動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會取麽?」 他說到此外,身形一幌,已從殺狗陣中閃出,雙手分在陳友諒與宋青書二人肩頭一按,夾手奪了二人手中長劍,側身斜退,又回入陣地。 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舞刀急奔的幫眾竟沒碰到他一片衣角。 群丐正自駭然,只聽他朗聲說道:「貴幫『殺狗陣』的名字取得甚好。 只是殺狗容易,要想降龍伏虎,此陣便不管用。」說著雙劍一振,一股勁力傳到劍身之上,但聽得喇喀兩響,雙劍從中折斷。 掌棒龍頭大呼:「大夥兒上啊。」鐵棒向他胸口點到,執法長老的鉤拐也舞成兩團雪花,疾卷而至。 張無忌向左一衝,身子卻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將出來,但見白光連連閃動,噗噗噗之聲不絕,殺狗陣群丐手中的彎刀都被他奪下拋下,一柄柄都插在大廳的正梁之上。 二十一柄彎刀整整齊齊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沒入木中尺許。 猛聽得陳友諒叫道:「張無忌,你還不住手?」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陳友諒手中又執著一柄長劍,劍尖指在周芷若的後心。 張無忌冷笑道:「百年來江湖上都說『明教、丐幫、少林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幫會推丐幫為尊,各位如此作為,也不怕辱沒了洪七公老俠的威名?」 傳功長老怒道:「陳長老,你放開周姑娘,我們跟張教主決一死戰。 丐幫傾全幫之力,拾奪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出此下策。 咱們大夥兒還有臉面做人麽?」 陳友諒笑道:「大丈夫寧鬥智,不鬥力。 張無忌,你還不束手待縛?」 張無忌大笑道:「也罷!今日教張無忌見識了丐幫的威風。」突然間倒退兩步,向後一個空心筋斗,凌空落下,雙足已騎在丐幫幫主史火龍的肩頭。 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龍的頂門,左掌拿住他後頸的經脈。 這一招聖火令武功竟如此輕易得手,連張無忌自己也頗出意料之外。 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龍,心中算定了三招厲害後著,要快如閃電的將史火龍擒拿過來,只怕陳友諒心狠手辣,說不定真的會向周芷若猛下毒手。 那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厲害殺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龍不經招架,便已被擒。 他騎在史火龍肩頭,猶如兒童與大人戲耍一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對方頂門要穴,卻也不願縱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 群丐見幫主被擒,齊聲驚呼。 張無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火龍頂門的「百會穴」上,那「百會穴」是足太陽經和督脈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須掌力輕輕一吐,史火龍立時經脈震斷而斃,無藥可救。 群丐誰也不敢動彈。 一陣呼喝過後,大廳上突然間一片寂靜,人人睜大了雙眼望著張無忌和史火龍,不知如何是好。 ※※※ 正在此時,忽聽得屋頂上傳下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似是有數具瑤琴、數枝洞簫同時奏鳴。 樂聲縹緲宛轉,若有若無,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只是忽東忽西,不知是從屋頂的那一方傳來。 張無忌大奇,實不知這琴簫之聲是何含意。 陳友諒朗聲道:「何方高人駕臨丐幫?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現身,何必裝神弄鬼?」 瑤琴聲錚錚錚連響三下,忽見四名白衣少女分從東西檐上飄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著一具瑤琴。 這四具琴比尋常的七紡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齊備。 四名少女落下後分站庭中四方。 跟著門外走進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執一枝黑色長簫,這簫卻比常見的洞簫長了一半。 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 四白四黑,交叉而立。 八女站定方痊,四具瑤琴上響起樂調,接著洞簫加入合奏,樂音極盡柔和幽雅。 張無忌不懂音樂,然覺這樂聲宛轉悅耳,雖是身處極緊迫的局面之下,也願多聽一刻。 悠揚的樂聲之中,緩步走進一個身披淡黃輕衫的女子,左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童。 那女子約摸二十七、八歲年紀,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無半點血色。 那女童卻相貌醜陋,鼻孔朝天,一張闊口,露出兩個大大的門牙,直有兇惡之態。 她一手拉著那個美女,另一手卻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見這兩個女子進來,目光不約而同的都凝視著那根青竹棒。 張無忌見這許多女子進來,自覺仍是騎在史火龍肩頭,未免太過兒戲,但陳友諒的劍尖不離周芷若後心,自己可不能輕易放開了丐幫幫主。 但見群丐人人目不轉睛地瞪著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緊的物事,甚麽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黃衫少女,以及這個醜女童本人,誰都是對之視若無物。 他暗暗詫異,打量這竹棒時,只見那棒通體碧綠,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來經過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卻也不別無異處。 那黃衫美女目光一轉,猶似兩道冷電,掠過大廳上眾人,最後停在張無忌臉上,冷冰冰的道:「張教主,你年紀也不小了,正經事不幹,卻在這兒胡鬧。」這幾句話中微含責備之意,但辭語頗為親切,猶似長姊教訓幼弟一般。 張無忌臉上一紅,分辯道:「丐幫的陳長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們的幫主。」 那美女微微一笑,柔聲道:「將人家幫主當馬騎,不太過份一點嗎?我從長安來,道上聽人說明教教主是個小魔頭,今日一見,唉,唉!」說著螓首輕搖,頗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史火龍突然大叫:「張無忌你這小淫賊,快快下來!」想伸手去扳他腿,苦於後頸經脈被拿,半點勁道也使不出來。 張無忌聽他當著婦道人家的面斥罵自己為「小淫賊」,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內力從他後頸透了過去。 史火龍全身酸麻難當,忍不住大聲:「啊喲,啊喲」的呻吟起來。 群丐見張無忌如此無禮,而本幫幫主卻又這等孱弱,無不羞憤交集,均覺史火龍在敵人手下居然出聲呻吟,實大失英雄好漢的身份,別說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之主,便是尋常一個丐幫弟子,也不該對敵人低頭示弱。 陳友諒道:「張無忌,你放開我們史幫主,我便收劍如何?」他不待方答應,當即還劍入鞘。 他料得這一著必可收效,果然張無忌說道:「甚好。」身形一幌,已站在周芷若身邊,但見她雙眉深鎖,神情委頓,不由得甚是憐惜,扶她在庭中一張石鼓凳上坐下。 陳友諒轉向那黃衫美女,拱手說道:「芳駕惠臨敝幫,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見示否?」又問那醜陋女童道:「小姑娘,你這根竹棒是那裡來的?」 那黃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靂手成昆在那裡?請他出來相見。」張無忌聽到「混元霹靂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卻見陳友諒臉上斗然變色。 但他神色迅即寧定,淡淡的道:「混元霹靂手成昆?那是金毛獅王謝遜的師父啊。 你該問明教張教主才是。」黃衫美女道:「閣下是誰?」陳友諒道:「在下姓陳,草字友諒,乃丐幫的八袋長老。」 黃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龍一撇,問道:「這傢伙是誰?模樣倒是雄糾糾的一副英雄氣概,怎地如此膿包?給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不像樣子。」 群丐都感臉上無光,暗自羞慚,有些人瞧向史火龍的眼色之中,已帶著三分輕蔑,兩分氣惱。 陳友諒道:「這位便是本幫史幫主。 他老人家近來大病初癒,身子不適,你是客人,我們讓你三分。 若再胡言亂道,得罪莫怪。」說到最後兩句,已是聲色俱厲。 那黃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將那封信還了給他。」那黑衣少女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托在手中。 張無忌一瞥,見封皮上寫著:「面陳明教韓大爺山童親啟」,另一行寫著四個小字:「丐幫史緘。」 掌棒龍頭一見那信,登時滿臉紫脹,罵道:「小賤婢,原來途中一再戲弄老子的偷信賊,便是你這死丫頭。」挺起手中鐵棒,便要撲上前去廝拼。 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說道:「我丫頭是丫頭,可是沒死。 這麽大的人,連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說著縴手一揚,那封信平平穩穩的向掌棒龍頭飛來。 掌棒龍頭當即一把抓住。 張無忌那晚曾見史火龍命掌棒龍頭送信去給韓山童,以韓林兒為要挾,脅他歸降丐幫,此時聽了這番對答,料知必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戲耍掌棒龍頭,盜了他的書信,以致他迫得重返盧龍。 但掌棒龍頭武功精強,聽他說話,竟是直至此刻方知戲耍他的人是誰,那麽這八名少女若非有過人的機智,便是身具極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黃衫美女暗中主持,將一位丐幫高手耍得團團亂轉。 想到此處,不禁對那黃衫女子好生感激。 那黃衫美女說道:「韓山童起義淮泗,驅逐韃子,道路傳言,都說他仁厚好義,不擾百姓。 既是這麽一位英雄人物,豈能為了兒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幫?你們就算將這信送到韓大爺手中,那也只自討沒趣而已。 我見這位龍頭大哥胡塗得可笑,又因丐幫中有件大事,須他親自在場,才截下他的信來。」 張無忌抱拳道:「多謝大姊援手相助,張無忌有禮。」黃衫女子還了一禮,道:「不必客氣。」 黃衫女子又向丐幫眾人道:「你們以為擒住了韓林兒,便能逼迫韓山童投降麽?掌棒龍頭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連受阻,以為改行小道,便能避過麽?嘿嘿,就算避過了,這信送到韓山童手中,於你丐幫也無好處。」 陳友諒心中一動,接過那封信來,只見封皮完好無缺,撕開封皮,抽出信箋,一瞥之下,臉色登時大變。 原來一封向韓山童招降的信,已變成丐幫向明教投誠的降書,文字中卑躬屈膝,盡極謙抑,自罵過去所作所為實是萬惡不赦,聲稱自今而後,決定痛改前非,務懇明教寬洪大量,既往不咎,收錄作為下屬,俾為驅趕元虜的馬前先行。 黃衫女子冷笑道:「不錯,這信我是瞧過啦,可不是我改的。 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龍頭早已著了人家手腳,上了大當。 我念著跟丐幫上一代的淵源,不願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幫,到今日如此出醜露乖,這才截下來。 你們想想,此信由丐幫掌棒龍頭親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幫今後還有顏面立足於江湖之上麽?」 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掌缽龍頭、掌棒龍頭等先後接過信來,一看之下,無不驚怒,心下卻又不禁暗叫:「慚愧!」果如黃衫女子所言,這封卑辭奴言、沒半分骨氣的降書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幫醜名揚於天下,所有丐幫弟子,再難在人前直立。 如此說來,黃衫女子截下這封書信,實是幫了丐幫一個大忙。 然則偷換書信,卻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們想問:這封信是誰換的,是不是?」丐幫不答,但人人臉上均露出急欲知曉的神色。 小翠道:「掌棒龍頭,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龍頭早已滿臉脹得通紅,頸中青筋根根凸起,聽得此言,當即雙手拉住外袍兩邊衣襟一扯,噗噗數聲輕響過去,扣子盡數崩斷。 他向後一甩,已將外袍丟下,喝道:「那便怎地?」只聽得他身後群丐齊聲「咦」的驚呼,似乎瞧到了甚麽怪異物事。 掌棒龍頭道:「甚麽?」轉過身來,只見六七人指著他的背脊。 掌棒龍頭更是焦躁,雙手一陣亂扯,撕破內衫前襟,將貼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虯纏糾結的肌肉,揮過內衫一瞧,只見衫上用靛青繪著一保青色大蝙蝠,雙翼大張,猙獰可怖,口邊點著幾滴紅色血色點。 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齊聲叫道:「青翼蝠王韋一笑!」 韋一笑從前少到中原,聲名不響,但近年來在江湖上神出鬼沒、大顯身手,威名之盛,已頗不下於白眉鷹王。 張無忌心下暗喜:「若非韋兄這等來無影、去無蹤的輕功,原是難以戲弄得這掌棒龍頭全無知覺。」 掌棒龍頭一怔,提起那件內衫,劈臉向張無忌打來,罵道:「好啊,原來是你們這批魔崽子戲弄老夫。」張無忌衣袖一拂,那內衫被一股勁風帶得冉冉上升,掛在庭中一株銀杏樹丫枝之上,臨風飄揚,衫上那隻吸血大蝙蝠更顯得栩栩如生。 張無忌笑道:「掌棒龍頭,敝教韋蝠王手下留情,你難道不知麽?他當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樣?」掌棒龍頭一想,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 陳友諒心知此越鬧越臭,只有攔下不理,是為上策。 問那黃衫女子道:「請問姑娘高姓,不知與我們有何淵源。」 黃衫女子冷笑道:「跟你們有甚麽淵源?我只跟這根打狗棒有些淵源。」說著向醜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認出這是本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卻不明何以會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著史火龍,但見他臉色慘白,不知所措。 傳功長老問道:「幫主,這女孩拿著的打狗棒,是假的麽?」史火龍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黃衫女子道:「好,那麽你將真的打狗棒取將出來,比對比對。」史火龍道:「打狗棒是丐幫至寶,怎能輕易示人?我也沒隨身攜帶,若有失落,豈不糟糕?」群丐一聽,都覺這句話不成體統,身為丐幫幫主,怎會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舉竹棒,大聲道:「大家來看。 這打狗棒是本幫──本幫一代代傳下來的棒兒,怎麽會假?」群丐聽她口稱「本幫」,暗自驚奇,走近細看,見這棒晶潤如玉,堅硬勝鐵,確是本幫幫主的信物無疑。 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理。 黃衫女子道:「素聞丐幫幫主以降龍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馳名天下。 小虹,你先向史幫主討教討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 小玲,你待小虹姊姊勝了之後,再向史幫主討教討教打狗棒法的功夫。」兩名手持長簫的少女應聲躍出,分站左右。 陳友諒怒道:「姑娘不肯見示姓名,已是沒將丐幫放在眼中,更令兩名小婢向我們幫主挑戰,江湖上焉有這個道理?史幫主,待弟子先料理了這兩個丫鬟,再來領教這位姑娘的高招。 咱們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輕視丐幫。」史火龍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請陳長老下場。」陳友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緩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討教降龍十八掌,你會這路掌法?使降龍十八掌是用劍麽?」陳友應諒喝道:「史幫主何等身份,怎能跟你小丫頭動手過招?降龍十八掌的神功,豈是你小丫頭輕易見得的?」說著又踏上一步。 黃衫女子向張無忌道:「張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張無忌道:「姑娘請說。」黃衫女子道:「請你將這姓陳的傢伙攆了開去,將那冒充史幫主的大騙子揪將出來。」 張無忌先前只一招便將史火龍擒住,覺得他功夫實在平庸之極,再想起那日韓林兒一口濃痰吐去,史火龍竟然沒能避開,心下早已起疑,又見他事事聽陳友諒指點,自己沒半點主意,憑他武功、識見,決不能為丐幫之主,這時聽黃衫女子說他是「冒充幫主的大騙子」,前後一加印證,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點頭,已欺到史火龍身前。 史火龍一招「衝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降龍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膿包嗎?」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將他提了出來。 陳友諒自知非張無忌敵手,不等他動手,已自行退入了人叢之中。 那醜女童突然放聲大哭,撲將上來,抓住史火龍亂撕亂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這惡賊。」史火龍被張無忌拿住後心穴道,動彈不得。 他身材高大,那女童的小拳頭只打到他肚子。 張無忌手臂一拗,將了腦袋按了下來。 那女童抓住他頭髮一扯,史火龍滿頭頭髮忽然盡皆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個光頭。 原來他竟是個禿頭,頭上戴的是假髮。 亂抓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塊鼻子,卻無鮮血流出。 眾人驚奇已極,凝目細看,原來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是假裝的。 群丐一陣大嘩,齊問:「你是誰?怎地來冒充史幫主?」 張無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頓,只摔得他七葷八素,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微微一笑,自行退開,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龍,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帳。 掌棒龍頭性如烈火,上前左右開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個重重的耳光。 那假幫主雙頰紅腫,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是陳──陳長老叫我乾的。」執法長老心頭一凜,喝道:「陳友諒呢?」卻已不見陳友諒人影,料想他一見事情敗露,早已逃之夭夭。 執法長老道:「快追他回來!」數名七袋弟子應聲而出,追出門去。 掌棒龍頭罵道:「直娘賊!你是甚麽東西,要老子向你磕頭,叫你幫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臉上摑去。 執法長老忙伸手格開,說道:「馮兄弟不可魯莽。 你一掌打死了他甚麽事都查不出來了。」轉身向那黃衫女子抱掌行禮恭恭敬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謀,我們至今兀自蒙在鼓裡。 姑娘芳名可能見示否,敝幫上下,同感大德。」 黃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來不與外人往還,姓名也沒甚麽用處。 至於這一位小妹妹,你們之中難道沒人認得她嗎?」 群丐瞧著這個女童,沒一人認得。 傳功長老忽地心念一動,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點像史幫主夫人哪──莫非──莫非──」 黃衫女子道:「不錯,她姓史名紅石,是史火龍史幫主的獨生女兒。 史幫主臨危之時,要他夫人抱了這孩子,攜帶打狗棒前來找我,替他報仇雪恨。」 傳功長老驚道:「姑娘!你說史幫主已經歸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 上代丐幫幫所傳的那降龍十八掌,在耶律齊手中便已沒能學全,此後丐幫歷任幫生,最多也只學到十四掌為止。 史火龍所學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餘年之前,因苦練這門掌法時內力不濟,得了上半身癱瘓之症,雙臂不能轉,自此攜同妻子,到各處深山尋覓靈藥治病,將丐幫幫務交與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共同處理。 但二長老、二龍頭不相統屬,各管各的,幫中污衣凈衣兩派又積不相能,以致偌大一個丐幫漸趨式微。 待這假幫主最近突然現身,年輕的丐幫弟子從未見過幫主,而傳功長老等人和史火龍一別二十餘年,見這假幫主相貌甚似,又有誰想得到竟會是假冒的? 黃衫女子嘆了口氣,說道:「史幫主是喪生在混元霹靂手成昆的手下。」 張無忌「咦」了一聲,心想自己在光明頂上親眼見到成昆屍橫就地,怎麽會去殺死史火龍?那麽定是他在上光明頂之前乾的事了,問道:「請問姑娘,史幫主喪生已有多久了?」黃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兩月有餘。」張無忌道:「這就奇了。 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賊下的毒手。」 黃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幫主和一名老者連對一十二掌,那老者嘔血而走。 史幫主也為那老者掌力所傷。 史幫主自知傷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後,必定元氣恢復,重來尋釁,當即向夫人囑咐後事,說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靂手成昆。 史幫主雙臂癱瘓之症,其時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傳,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盡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難逃敵人毒手。」女童史紅石聽到這裡,放聲大哭起來。 傳功長老臉現悲憤之色,將骯髒的衣袖替史紅石擦去淚水,說道:「小世妹,幫主之仇,即我幫上下數萬弟子之仇,咱們終當擒住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碎屍萬段,以報幫主的大恨。 不知你媽媽眼下在那裡?」 史紅石指著黃衫女子,說道:「我媽媽在楊姊姊家裡養傷。」眾人直至此時,方知那黃衫美女姓楊,至於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點端倪。 黃衫女子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傷勢著實不輕,長途跋涉來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後是否能夠痊可,那也──那也難說。」 執法長老恨恨的道:「這成昆不知跟老幫主有何仇怨,竟爾下此毒手?」黃衫女子道:「據史夫人轉述史幫主遺言,他和這成昆素不相識,仇怨兩字,更是無從說起。 因此他老人家直到臨終,仍是不明原由。 據史夫人推測,多半是丐幫中人甚麽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幫主頭上。」執法長老沉吟道:「這成昆為了躲避謝遜,數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知所終,丐幫弟子怎能和他結仇?看來其中必有重大誤會。」 掌缽龍頭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抓起一柄彎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龍的禿子頸中,喝道:「你叫甚麽名字?為甚麽膽敢假冒史幫主?快快說來,若有半字虛言,哼,哼!」說著彎刀一斜,將一張椅子劈為兩半,隨即又架在那禿子頸中。 那禿子嚇得魂不附體,道:「我──我──小人名叫癩頭黿劉敖,本是山西解縣亂石岡山寨中的一名頭目,這天下山做沒本錢的買賣,撞到了陳友諒陳長老,還有陳長老的師父。 陳長老一腳將小人踢翻了,提劍要殺,小人連忙磕頭求饒。 陳長老對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說道:『師父,這小賊挺像咱們前天所見的那個人哪。 』他師父搖頭道:『嘿嘿,年紀不對,鼻子塌了,又是個禿頭。 』陳長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來。 』於是叫小人跟著他們到解縣,住在客店之中。 陳長老去弄了些石膏,裝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頭髮,喬扮成這等模樣──各位老爺,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戲弄諸位,只是陳長老這麽說,小人只好這麽干。 小人狗命一條,全捏在他手裡,那──那是無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歲的老娘,眾位大爺饒命則個。」說著雙膝跪倒,磕頭便如搗蒜。 執法長老沉吟道:「陳友諒出身少林派,他師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還有甚麽師父?」 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介面道:「不錯,他師父便是成昆。」於是將成昆化名圓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見為師等情簡略說了,跟著又說圓真如何偷襲光明頂,終於為殷野王所擊斃,但屍身卻又突然失蹤。 掌缽龍頭和執法長老齊聲道:「此事已無可疑。 在光明頂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亂之中悄悄溜走了。」傳功長老怒道:「原來罪魁禍首竟是陳友諒這奸賊。 他師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圖獨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幫主,命這小毛賊冒充,做他們傀儡,再想進一步挾制明教,籠絡少林、武當、峨嵋三大派。 這奸計不可謂不毒,野心不可謂不大。 宋青書呢?宋青書到那裡去了?」各人這些時候中只注視著丐幫幫主、黃衫女子、史紅石等人,沒防到宋青書竟也步著陳友諒後塵,不知何時溜之大吉了。 說到此時,印證各事,陳友諒的奸計終於全盤暴露。 傳功長老向黃衫女子深深一揖,說道:「姑娘有大德於敝幫,丐幫不知何以為報。」 黃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貴幫上代淵源甚深,些些微勞,何足掛齒?這位史家小妹妹,你們好好照顧。」躬身一禮,黃影一閃,已掠上屋頂。 傳功長老叫道:「姑娘且請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齊躍上屋頂,琴聲丁冬、簫聲嗚咽,片刻間琴簫之聲飄然遠引,曲未終而人已不見,倏然而來,倏然而去。 眾人心下均感一陣悵惘。 ※※※ 傳功長老攜了史紅石的手,向張無忌道:「張教主,且請進廳內說話。」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請張無忌先行。 張無忌走進廳內,和傳功長老等分賓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 張無忌請問了傳功長老、執法長老諸人的姓名之後,便道:「曹長老,我義父金毛獅王若在貴幫,便請出來相見,否則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傳功長老嘆了口氣,道:「陳友諒這奸賊玩弄手段,累得丐幫愧對天下英雄。 不瞞張教主說,謝大俠和這位周姑娘,確是我們在關外合力請來,其時謝大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 我們沒經動手過招,就請他大駕到了此間。 五日之前的晚間,謝大俠突然擊斃了看守他的敝幫弟子,脫身而去。 所斃丐幫人眾,棺木尚停在後院未葬。 張教主若是不信,可請移駕到後院審察。」 張無忌聽他言語誠懇,何況那晚丐幫弟子屍橫斗室,自己親眼目睹,便道:「曹長老既如此說,在下焉敢不信?」又問:「從盧龍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聯絡的記號,在下查得卻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貴幫有關否?」 傳功長老道:「說不定是陳友諒那廝所作的手腳,說來慚愧,兄弟實無所知。」 張無忌點點頭,沉吟片刻,便即明白:「那成昆在光明頂上出入自如,我教的記號他自然知道。 此人既然未死,這些玄虛自是他鬧的了。 但若我義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及此事,額頭不禁出汗,定了定神,問史紅石:「小妹妹,這位楊姊姊住在那裡?你從前認識她麽?」 史紅石搖頭道:「我從前不識。 爹爹死後,媽媽同我,帶了爹爹的竹棒兒,坐車走了好幾天,就不坐車了,上山去。 媽媽走不動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會,後來到了樹林外邊,媽媽大叫幾聲。 後來一個穿黑衣的小姊姊出來,後來楊姊姊出來,問了媽媽許多話,拿這棒兒去了半天。 後來媽媽昏了過去。 後來楊姊姊便帶了我,又帶了八個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車子來啦。」她年紀幼小,說不出個所以然,問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從她口中竟探不到半點端倪。 傳功長老道:「貴教韓山童大爺的公子,卻在敝幫。」他轉頭吩咐了幾句,一名丐幫弟子匆匆進去。 過不多時,只聽得韓林兒破口大罵的聲音從後堂傳出:「你們這些個個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來欺騙老子!我們張教主身份何等尊貴,豈能駕到你們這臭叫化窩來。 你乘早送老子上西天去。 鬼鬼祟祟的奸計,一概不管用。」丐幫眾長老聽了,均有慚色。 張無忌敬重韓林兒的骨氣為人,站起身來,搶上幾步,見他怒氣沖沖的從後壁大步踏走出來,便道:「韓大哥,我在這裡,這幾天委屈了你啦。」 韓林兒一怔,不勝之喜,當即跪下拜倒,說道:「張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來啦,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傳下號令,將這些臭叫化兒殺個乾凈。」張無忌含笑扶起,說道:「韓大哥,丐幫諸位長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計,致生誤會。 此刻已分解明白,原來大家都是好朋友。 韓大哥瞧在兄弟臉上,不必介意。」韓林兒站起身來,向傳功長老等怒目而視,本想痛罵幾句,一出心中怒氣,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強自忍耐。 執法長老道:「張教主今日光降,實是敝幫莫大榮寵。 快整治筵席!大夥兒一來給張教主接風,二來向峨嵋派周掌門致歉,三來向韓大哥賠罪。」早有眾弟子答應了下去。 張無忌心懸義父安危,有許多話要向周芷若詢問,實是無心飲食,當即抱拳說道:「諸位美意,甚是感謝,只是在下急於尋訪義父,只好日後再行叨擾,莫怪,莫怪。」 傳功長老等挽留再三。 張無忌見其意誠,倘若就此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幫,只得留下與宴。 席間丐幫諸高手又鄭重謝罪,並說已派丐幫中弟子四齣尋訪謝遜下落,一有訊息,立即遣急足報與明教知道。 張無忌謝了,與諸長老、龍頭席上訂交,痛飲而散。 丐幫眾高手見他年紀雖輕,但武功既高而絕無傲人之態,豁達大度,殷殷以攜手共抗韃子為勉,眾人均是大為心折,直送至盧龍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第三四回 新婦素手裂紅裳

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主所贈駿馬,沿官道南下。 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不敢並騎而行,遠遠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僕般服侍張周二人。 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主,實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 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 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 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 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竄,過了一會,便即癱瘓在地,人事不知。 便在此時,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制住,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心智錯亂,只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當口發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嘆息。 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 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有若干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真是想見韋一笑麽?」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 若能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 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 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聽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 你自己作賊心虛,當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麽?」 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生死與共,兩情不貳,甚麽都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請別生氣。」 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 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為表妹殷離報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并行,這番經過委實難以出口。 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 他沉吟之間,雙騎已奔進一處小鎮,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 晚飯過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穴後為時已久,推拿後血脈運轉,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 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點穴手法卻大是神妙。 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 嘿嘿,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在點穴法上占些上風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穢霉氣,說道:「咱們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手,走到鎮外。 其時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閑步一會,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見太陽緩緩下山,周遭暮色漸漸逼來。 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現莫聲谷的屍體、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體,我甚麽事也不會瞞你。 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 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麽?」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抖,便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發作起來,人事不知。 當年他瘋疾大發,竟要扼死我媽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 當我出生之時,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 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甚麽?」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去殺殷姑娘?」張無忌道:「我只是憑空猜測,當然作不得准。 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 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人心智突然胡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會細心細緻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瞧不出半點光亮。 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計,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何以執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 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變無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甚麽巧妙法兒麽?」她語聲突轉溫柔,偎倚在他身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 張無忌嘆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道:「芷若,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 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願,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 要是明教掌握重權,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尚輕,目下才幹不足,難道不會學麽?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 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道:「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裡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 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 這鐵指環,他們怎麽又還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當門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 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甚麽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甚麽,我只是隨便問問。 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師哥這般痴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是不能。 為趙姑娘,你偏能夠。 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仇。 可是你一見她面,登時便將誓言忘得乾乾凈凈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是她害死的,我自不會饒她。 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 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誓,卻是錯了。」 周芷若不語。 張無忌道:「我說錯了麽?」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 只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不肯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過甚麽重誓?」 周芷若道:「那時我跟師父發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我師父化為厲鬼,日夕向我糾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 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誓,不禁身子發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的,當真作不得數的。 你師父只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姦邪無恥的淫賊,才逼你發此重誓。 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啦。」說著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 張無忌撫摸她的柔發,慰道:「你師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會怪你背誓。 難道我真是姦邪無恥的淫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你現下還不是。 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姦邪無恥了。」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 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麽?」 周芷若抬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麽?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 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般,為了一個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 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 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裡,一愕之間,只見一個人影連幌幾幌,已遠遠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是她麽?她跟著咱們干麽?」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 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麽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教我天誅地滅。 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麽?」 周芷若嘆道:「這話倒也不錯。 無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甚麽?」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 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張無忌道:「我自當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 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髮?」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裡,那也罷了,只怪我自己命苦。 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關,卻來殺我,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 張無忌笑道:「那當真是杞人憂天了。 世上多少害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麽反而會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還一報,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 只要你喜歡,再刺我幾劍都成,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 這麽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 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露漸重,方回客店分別就寢。 ※※※ 次晨三人繼續南行,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 進城時已是傍晚,只見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掃地,將街道巷裡掃得乾乾凈凈,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 張無忌等投了客店,問店伙城中有何大事。 店小二道:「客官遠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張無忌道:「甚麽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 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里長,那才叫好看哩。 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早,到玉德殿門外去佔個座兒,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貴妃、太子、公主,個個都能瞧見。 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師,那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甚麽好看?」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麽?你不怕殺頭麽?」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骨氣麽?」那店小二見他凶霸霸的,轉身便欲出去。 周芷若手起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幾日,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 過不多時,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裡嘮叨個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水!」韓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大爺們餓啦。」 過了一會,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 這小子正經事不幹,便是貪玩。」 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諠譁。 走到門口,只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要熱鬧。 炮仗之聲,四面八方的響個不停。 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過手,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下。」當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上眾人,湧向皇城。 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 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檐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 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噹噹。 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 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 一百零八面大鑼當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 鑼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一隊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 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 一面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 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 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呼起來。 張無忌暗自感嘆:「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 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杆。 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杆之上。 旗杆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幌得幾幌,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 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杆壓住了。 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里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 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凌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閑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 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鬨哄的瞎搜一陣。 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 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麽?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游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麽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凈。 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麽「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游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 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嘆今日大開眼界。 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 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 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 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 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 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 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王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捨。 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 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 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 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 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 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 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鬨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玩意也來游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麽?」 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髮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張無忌回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凈,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 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凈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 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 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 張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 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 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 彩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凈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了。 張無忌只覺她縴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麽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 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 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彩車又絡繹而來。 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 彩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 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 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夫役抬著經過,甚麽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神、東嶽,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關聖帝君。 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 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抬著而來。 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 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 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葯郎中,背負葯囊,右手拿著個虎撐。 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 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 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 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 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 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 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後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 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 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藤條,驅趕閑人。 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 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 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張無忌游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 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須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 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閑行,鷹視虎步,甚是慓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 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嘆。 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嘆了口氣,道:「回去罷!」 ※※※ 四人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 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 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 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 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麽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 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 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麽?只因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 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 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 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麽?」 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 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 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 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胡塗主意麽?」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 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 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 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嘆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後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 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 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 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 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麽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 ※※※ 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熱鬧豪闊。 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扶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 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 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見櫃檯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 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裡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 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 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幌,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 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麽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 張無忌道:「我閑步經過,便進來瞧瞧,那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麽?」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 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裡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 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 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 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旁徨失措。 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 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 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 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 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 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 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 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 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麽?」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 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 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麽?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勞。 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 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 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 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 只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頤,獃獃的望著燭火。 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若一言不發,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 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甚麽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 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沉思中醒覺,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 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 請你說罷!」周芷若凄然搖了搖頭,走出房去。 她進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摸不著頭腦,獃獃站著,連連握拳捶頭。 他想了一會毫無頭緒,耳聽得遠處噹噹當的打著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師還沒回來?」只得上炕又睡。 朦朧間剛要合眼,忽聽得砰磅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 韓林兒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幌。 韓林兒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 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門閂,搶進房去,忙打火摺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掛在樑上。 他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氣絕。 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麽想不開,干麽──干麽──」 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甚麽事?」走進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一顆心尚自跳動,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下,一股九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韓林兒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了。」 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干甚麽理我?讓我死了乾凈。」忽地見到他上唇創傷,更有幾粒細細的齒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個耳光。 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有若天神,一時之間大為胡塗,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回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回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勸甚麽?」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金毛獅王的甚麽訊息。」張無忌「嗯」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 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面走走罷。」韓林兒急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胡塗兄弟!難道咱兩個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麽?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著使個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 韓林兒卻兀自不住回頭,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 不管你說甚麽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嘆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 周芷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念念有辭,老是記在心裡。 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麽樣子?」說到這裡,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 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殞玉碎,回天乏術,終成大恨,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 周芷若轉頭閃避,怒道:「你跟人家不乾不凈,又來惹我。 當我是好欺的麽?」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彈不得,終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周芷若掙扎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們再談。 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甚麽?你明知我不會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笑道:「那麽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 張無忌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麽又傷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語。 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心薄倖。 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 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 以後咱倆結成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只有歡喜,沒有傷心了。」 周芷若抬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只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誘惑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 可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 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那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 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 我──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 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嫁人的。」 張無忌道:「你始終不放心。 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動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又流下淚來。 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 咱們會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 到底幾時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 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堂成親麽?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老實人,卻不知跟誰去學得這般貧嘴貧舌?」 滿天愁雲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 ※※※ 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 一到山東境內,便見大隊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 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 後來見到一兵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 三人不勝之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 義軍中有人認得韓林兒,急足報到元帥府。 三人將近濠州時,韓山童已率領了朱元璋、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三十裡外。 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 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稱謝。 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 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顧右盼,覺得這番風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 張無忌在城中歇了數日,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自各地來會。 張無忌說起謝遜回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復失蹤的種種情由。 楊逍、范遙、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議,均無頭緒。 范遙道:「那個黃衫女子不知是何來歷,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中有這麽一位黃衫女子,只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顯無惡意。 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 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下落而已。」 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聽。 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明教義軍大戰數場,雖均獲勝,損折也極慘重,此後兩三個月內,義軍勢將忙於休養整頓、招募新兵,不克再與元軍大戰。 彭瑩玉那晚見到周芷若自盡,雖不明底細,但自猜想得到兩人不是醋海興波,便是大鬧彆扭。 范遙等又知張無忌與趙敏之間干係頗不尋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為妻,於抗元復國的大業為害非小,眼見目下並無大事,俱勸張無忌早日與周芷若完婚。 張無忌對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當即允可。 楊逍擇定三月十五為黃道吉日。 明教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都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來。 此時明教威震天下,東路韓山童在淮泗一帶迭克大城,西路徐壽輝在鄂北豫南也是連敗元兵。 教主大婚的喜訊傳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賀禮便如潮水般涌到。 崑侖、崆峒諸派與明教向有仇怨,但一來大都萬安寺中張無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來周芷若是峨嵋掌門,是以各派掌門也都遣人送禮到賀。 崆峒五老的賀禮尤重。 張三丰親書「佳兒佳婦」四字立軸,一部手抄的「太極拳經」,命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賀。 其時楊不悔已與殷梨亭成婚,一同來到濠州。 張無忌笑著上前請安,大聲叫道:「六師嬸!」楊不悔滿臉通紅,拉著他手,回首前塵,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張無忌生怕陳友諒、宋青書奸心未息,乘機為害,當下派韋一笑為謝禮使,前赴武當,暗中將宋青書害死莫聲谷、又圖謀害張三丰之事,詳細跟韋一笑說了,囑咐他上武當山拜見張三丰後,便與俞岱岩、張松溪為伴,防備陳友諒的奸謀,須待宋遠橋等回歸武當,再行告辭。 韋一笑狠狠的道:「自從遵奉教主的訓諭,韋一笑不敢再吸人血,這一次撞到了這兩個奸賊,非將他二人吸個血乾皮枯不可。」張無忌忙道:「那陳友諒嘛,韋兄不妨順手除去。 宋青書是我宋大師伯的獨生愛子,武當派未來的掌門,且由武當派自行清理門戶,免傷我宋大師伯之情。」韋一笑答應了,拜別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眾女俠攜帶禮物,來到濠州,只丁敏君託人帶來賀禮,人卻未到。 ※※※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眾個個換了新衣。 拜天地的禮堂設在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上,懸燈結綵,裝點得花團錦簇。 張三丰那副「佳兒佳婦」四字大立軸懸在居中。 殷天正為男方主婚,常遇春為女方主婚。 鐵冠道人為濠州總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敵人混入搗亂。 湯和統率義軍精兵,在城外駐紮防敵。 這日上午,少林派、華山派也派人送禮到賀。 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 眾賀客齊到大廳,贊禮生朗聲贊禮,宋遠橋和殷野王陪著張無忌出來。 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俠,陪著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 周芷若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 男左女右,新郎新娘並肩而立。 贊禮生朗聲喝道:「拜天!」 張無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嬌聲喝道:「且慢!」青影一閃,一個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卻是趙敏。 群豪一見到是她,登時紛紛呼喝起來。 明教和各大門派高手不少人吃過她的苦頭,沒料到她竟孤身闖入險地。 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手。 楊逍雙臂一張,也喝一聲:「且慢!」向眾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門大喜之日,趙姑娘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 眾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將舊日梁子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趙姑娘無禮。」他向說不得和彭瑩玉使個眼色,兩人已知其意,繞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趙敏帶了多少高手同來。 楊逍向趙敏道:「趙姑娘請這邊上坐觀禮,回頭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幾句話跟張教主說,說畢便去,容日再行叨擾。」楊逍道:「趙姑娘有甚麽話,待行禮之後再說不遲。」趙敏道:「行禮之後,已經遲了。」楊逍和范遙對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阻止,免得將一場喜慶大事鬧得尷尬狼狽,滿堂不歡。 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請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只有迅速出手點她穴道,制住她再說。 趙敏向范遙道:「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手,你幫不幫我?」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轉頭向張無忌道:「張無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作不作數?」 張無忌眼見趙敏到來,心中早已怦怦亂跳,只盼楊逍能打開僵局,勸得她好好離去,聽她突然問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趙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應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違,是也不是?」 張無忌道:「不錯。 你要我借屠龍寶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還將寶刀盜了去。」 這數十年來,江湖上人人關心這「武林至尊」屠龍刀的下落,忽聽得已入趙敏手中,登時群情聳動。 趙敏道:「到底屠龍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獅王謝大俠才知,你可親自前去問他。」 謝遜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聞,聽到她提及「金毛獅王」,滿堂諠譁之聲登寂。 張無忌道:「我義父現下身在何處,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須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你就須得遵從。 借屠龍刀一觀之事,雖然做得不大道地,但這把刀我終究是見到了,後來寶刀被盜,也不能怪你。 這第一件事,算你已經辦到。 現下我有第二件事要辦。 張無忌,當著天下眾位英雄豪傑之前,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道:「你要我辦甚麽事?」 楊逍插口道:「趙姑娘,你有甚麽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約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義,別說張教主可以應允,便是敝教上下,也當盡心竭力。 此刻是張教主和新夫人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別事暫且擱在一旁,請勿多言阻撓。」說到後來,口氣已頗為嚴厲。 趙敏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懶洋洋的道:「我這件事可更加要緊,片刻也延擱不得。」突然走上幾步,到了張無忌身前,提高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堂成親。」張無忌一呆,道:「甚麽?」趙敏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了。 至於第三件,以後我想到了再跟你說。」 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輕,但周芷若和站得較近的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卻都聽見了,各人都不禁色為之變。 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緊了拳頭,倘若趙敏再說不遜之言,辱及峨嵋掌門,免不了要給她吃些苦頭。 張無忌搖頭道:「此事恕難從命。」趙敏道:「你答應過的話不作數麽?」張無忌道:「咱們言明在先,不得違背俠義之道。 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婦之約,倘若依你所言,便違背了這個『義』字。」趙敏冷笑道:「你若與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義。 大都游皇城之時,難道你沒見到你義父如何遭人暗算?」張無忌怒火上升,大聲道:「趙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讓你三分,若再胡說八道,得罪莫怪。」趙敏道:「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 張無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拋頭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懇自己別要行禮成婚,原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軟,柔聲道:「趙姑娘,事已如此,你還是一切──一切看開些罷。 我張無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趙敏道:「好,你瞧瞧這是甚麽?」張開右手,伸到他面前。 張無忌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我──」 趙敏迅速合攏手掌,將那物揣入了懷裡,說道:「我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從,全由得你。」說著轉身便向大門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麽東西,何以令張無忌一見之下竟這等驚惶失措,誰也無法瞧見。 周芷若雙目被紅巾遮住了,只聽得張無忌和趙敏的對答,更絲毫見不到外間的物事。 張無忌急道:「趙──趙姑娘,且請留步。」趙敏道:「你要就隨我來,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親。 男兒漢狐疑不決,別遺終身之恨。」她口中朗聲說著這幾句話,腳下並不停留,直向大門外走去。 張無忌急叫:「趙姑娘且慢,一切從長計議。」眼見她反而加快腳步,忙搶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趙敏停步道:「那你跟我來。」 張無忌回過頭來,見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無已,待要向她解釋幾句,卻見趙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緊急萬分,須得當機立斷,一咬牙,便追向趙敏身後。 張無忌剛追到大門邊,突然身邊紅影閃動,一人追到了趙敏身後,紅袖中伸出纖纖素手,五根手指向趙敏頭頂插了下去。 這一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張無忌心念一動:「這一招好厲害!芷若從何處學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見她手掌已將趙敏頂門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腦之禍,當下不及細想,竄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脈門。 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來,波的一聲輕響,正中他胸口。 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立時發動,卸去了這一撞的勁力,但已感胸腹間血氣翻湧,腳下微一踉蹌。 范遙眼見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頭推去。 周芷若左手微揮,輕輕一拂,范遙手腕一陣酸麻,這一掌便推不出去。 但這麽一阻,趙敏已向前搶了半步,避開了腦門要害,只感肩頭一陣劇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頸之處。 張無忌「啊」的一聲,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頭上所罩紅布並未揭去,聽風辨形,左掌迴轉,便斬他手腕。 張無忌絕不想和她動手,只是見她招數太過凌厲,一招間便能要了趙敏性命,迫於無奈,只有招架勸阻。 周芷若上身不動,下身不移,雙手連施八下險招。 張無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這才擋住。 八攻八守,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 大廳上群豪屏氣凝息,無不驚得呆了。 趙敏肩受重傷,摔倒在地,五個傷孔中血如泉涌,登時便染紅了半邊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說道:「張無忌,你受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麽?」張無忌道:「芷若,請你諒解我的苦衷。 咱倆婚姻之約,張無忌決無反悔,只是稍遲數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來,只盼你日後不要反悔。」 趙敏咬牙站起,一言不發的向外便走,肩頭鮮血,流得滿地都是。 群豪雖然見過江湖上不少異事,但今日親見二女爭夫,血濺華堂,新娘子頭遮紅巾,而以神奇之極的武功毀傷情敵,無不神眩心驚,誰也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一頓足,說道:「義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體諒。」說著向趙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楊逍、俞蓮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誰也不敢攔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臉紅巾,朗聲說道:「各位親眼所見,是他負我,非我負他。 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張的恩斷義絕。」說著揭下頭頂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拋開鳳冠,雙手一搓,滿掌珍珠盡數成為粉末,簌簌而落,說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遠橋、楊逍等均欲勸慰,要她候張無忌歸來,問明再說,卻見周芷若雙手一扯,嗤的一響,一件綉滿金花的大紅長袍撕成兩片,拋在地下,隨即飛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上了屋頂。 楊逍、殷天正等一齊追上,只見她輕飄飄的有如一朵紅雲,向東而去,輕功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韋一笑。 楊逍等料知追趕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廳來。 一場喜慶大事被趙敏這麽一鬧,轉眼間風流雲散,明教上下固感臉上無光,前來道賀的群豪也是十分沒趣。 眾人紛紛猜測,不知道趙敏拿了甚麽要緊物事給張無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聽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謝遜有重大關連,但其中真相卻是誰也不知。 峨嵋眾女低聲商議幾句,便即氣憤憤的告辭。 殷天正連聲致歉,說務當率領張無忌前來峨嵋金頂鄭重賠罪,再辦婚事,千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 峨嵋眾女不置可否,當即分頭前去尋覓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漢薄倖無良。 ※※※ 原來趙敏握在掌中給張無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黃色頭髮。 張無忌一見,立時認出是謝遜的頭髮。 謝遜所練內功與眾不同,兼之生具異稟,中年以後,一頭長發轉為淡黃,但這顏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髮卻截然有異。 張無忌心想謝遜的頭髮既被趙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殺了謝遜,便是於他不利,可是當著群豪之前,卻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釋苦衷。 要知眾賀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當派諸人之外,幾乎人人慾得謝遜而甘心,不是報復昔日他大肆殺戮之仇,便是意圖奪取屠龍寶刀。 是以他一見趙敏奔出,明知萬分對不起周芷若,終以義父性命為重,跟著追去。 他出了大門,只見趙敏發足疾奔,肩頭鮮血,沿著大街一路灑將過去。 他吸一口氣,竄出數丈,當即攔在她身前,說道:「趙姑娘,你別逼我做不義之人,受天下英雄唾罵。」 趙敏肩頭受傷頗重,初時憑著一口真氣支持,勉力而行,待得聽了這幾句話,說道:「你──你──」真氣一泄,登時摔倒。 張無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說,我義父在那裡?」趙敏道:「你帶著我去救他,我給──給你──指路。」張無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無恙?」趙敏有氣沒力的道:「你義父──義父落入了成昆手中。」 張無忌聽到「成昆」兩字,這一驚當真是心膽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計謀又富,謝遜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兇險不可言喻。 趙敏道:「你一個人不成,叫──叫楊逍他們同去──」說著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間腦袋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張無忌想像義父此刻的苦楚危難,五內如焚,當即抱起趙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傷口,招手命街旁一個明教教徒過來,囑咐道:「你快去稟報楊左使,命他急速率領眾人,向西趕來,說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應了,飛奔著前去稟報。 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只半刻之間的延擱,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上,向西急馳。 馳了數里,只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微弱,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只見五個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中了劇毒。 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凌厲狠辣,更勝於滅絕師太,那是甚麽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便要毒發身死,他一身新郎裝束,身邊如何會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沉吟,當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過幾個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禱祝。 突然間眼睛一亮,只見右前方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 雖說此時正當仲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真是天幸。 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喂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餘里,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麽?」張無忌見「佛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 唉,周姑娘這一手功夫當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只見黑氣絲毫不淡,只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弱。 張無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沖鼻欲嘔。 趙敏星眸回斜,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嘆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來坐在她身畔,問道:「甚麽原委?」趙敏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 張無忌笑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這門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那裡?」 趙敏道:「我帶你去設法營救便是。 在甚麽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 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了。」張無忌嘆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挂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麽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 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洒的郡馬爺拜堂之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不語。 趙敏道:「你嘆甚麽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麽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甚麽?」趙敏臉一紅,不再介面了。 說到這裡,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 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麽走上一輩子了。 ※※※ 兩人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買了兩匹健馬。 趙敏毒傷極難拔凈,身子虛弱,無力單獨騎馬,只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 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 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只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兵。 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 蒙古騎兵隊馳過,數十丈後又是一隊騎者,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暗叫:「不好!」急忙轉過了頭。 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青年女子,兩人的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 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 張無忌待要轉身,鹿杖客已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即縱聲長嘯。 「神箭八雄」等聽到嘯聲,圈轉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憂急,登知錯怪了她,心中立時舒坦。 只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爹爹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錦袍青年,認得他是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 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只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沒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張無忌,皺眉道:「妹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張無忌。」 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只道趙敏受他挾制,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他後心。 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弱女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認定妹子是在敵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 張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兄而去,由王府名醫調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們便此別過,只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法相救。 咱們後會有期。」說到這裡,不禁黯然神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不勝戀戀之情。 不料趙敏說道:「我始終沒跟你說謝大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應帶你前去找他,卻不能告訴你地方。」張無忌一怔,道:「你重傷未癒,跟著我長途跋涉,大是不宜,還是與令兄同歸的為是。」趙敏臉上滿是執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謝大俠的所在。 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悶也悶死了我。」 張無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爺,你勸勸令妹罷。」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轉,冷笑道:「嘿嘿,你裝模作樣,弄甚麽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裡胡說八道。」張無忌一躍而起,縱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襲擊,颼颼兩箭,向他射來,風聲勁急。 張無忌左手一引一帶,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兩枝狼牙箭迴轉頭去,勁風更厲,啪啪兩響,將發箭二人手中的長弓劈斷。 若非那二人閃避得快,還得身受重傷。 雙箭余勢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鵰翎兀自顫動不已。 眾人無不駭然。 張無忌離得趙敏遠遠地,說道:「趙姑娘,你先回府養好傷勢,我等再謀良晤。」趙敏搖頭道:「王府中的醫生那裡有你醫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罷。」 王保保見張無忌遠離妹子,但妹子仍是執意與他同行,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氣惱,向玄冥二老道:「有煩兩位保護舍妹,咱們走!」玄冥二老應道:「是!」走到趙敏馬旁。 趙敏朗聲道:「鹿鶴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須隨同張教主前去辦理,正嫌勢孤力弱,你二位隨我同去罷。」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頭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還是跟小王爺一起回府的為是。」趙敏秀眉微蹙,道:「兩位現下只聽我哥哥的話,不聽我話了麽?」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爺是出於愛護郡主的好意。」 趙敏哼了一聲,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為我擔憂,我自己會當心的。 你見到爹爹時,代我問候請安。」 王保保知道父親向來寵愛嬌女,原也不敢過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隨魔教教主而去,無論如何不能放心,見她伏在馬鞍之上,嬌弱無力,卻提轡便欲往西,當即張開雙臂攔住,說道:「好妹子,爹爹隨後便來,你稍待片刻,稟明了爹爹再走不遲。」 趙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 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 王保保再向張無忌打量,見他長身玉立,面目英俊,聽著妹子的語氣,顯已鍾情於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亂,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對頭,妹子竟然受此魔頭蠱惑,為禍非小,當下左手一揮,喝道:「先將這魔頭拿下了。」 鹿杖客揮動鹿杖,鶴筆翁舞起鶴筆,化作一片黃光,兩團黑氣,齊向張無忌身上罩下。 趙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厲害,張無忌武功雖強,但以一敵二,手中又無兵刃,生怕傷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們要是傷了張教主,我稟明爹爹,可不能相饒。」王保保怒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玄冥二老,你們殺了這小魔頭,父王和我均有重賞。」他頓了一頓,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贈四名美女,定教你稱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個下令要殺,一個下令不得損傷,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難了。 鹿杖客向師弟使個眼色,低聲道:「捉活的。」張無忌突然展開聖火令上所載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彎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轉了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鹿杖客一個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間吃了這個大虧,又驚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亂,將一根鹿頭杖使得風雨不透。 張無忌欲待再使偷襲,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可施。 趙敏馬轡一提,縱馬便行。 王保保馬鞭揮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騎的左眼之上。 那馬吃痛,長聲嘶鳴,前足提了起來。 趙敏傷後虛弱,險些兒從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攔我麽?」王保保道:「好妹子,你聽我話,回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賠罪。」 趙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個人不免死於非命。 張教主從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難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說那裡話來?汝陽王府中高手如雲,自能保護你周全。 這小魔頭別說出手傷你,便是想要再見你一面,也未必能夠。」趙敏嘆道:「我就怕不能再見他。 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誼甚篤,向來無話不說,趙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隱瞞,將傾心於張無忌的心意坦然說了出來。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塗,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葉,怎能向蠻子賤狗垂青?若讓爹爹得知,豈不氣壞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揮,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夾攻。 張無忌和玄冥二老此時各運神功,數丈方圓之內勁風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 趙敏叫道:「張公子,你要救義父,須得先救我。」 王保保見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當下伸臂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身前鞍上,雙腿一夾,縱馬便行。 趙敏的武功本較兄長為高,但重傷後全無力氣,只有張口大呼:「張公子救我,張公子救我!」 張無忌呼呼兩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將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開輕功,向王保保馬後追來。 玄冥二老和其餘三名好手大驚,隨後急追。 張無忌每當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數掌,九陽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須閃避,不敢直攖其鋒。 如此連阻三阻,張無忌追及奔馬,縱身躍起,抓住王保保後頸。 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時酸麻,雙臂放開了趙敏,身子已被張無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 鹿杖客急忙張臂接住,張無忌已抱起趙敏,躍離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鶴筆翁和其餘好手大聲呼喝,隨後追來。 可是這山峰高達數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較輕功,玄冥二老內力極強,輕功卻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鶴筆翁之前。 張無忌在山上拾起幾枚石子,連珠擲出,登時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滾下山來。 餘人暗自吃驚,雖在小王爺監視之下不敢停步,腳下卻放得緩了。 眼見張無忌抱著趙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趕不上。 王保保破口大罵,連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向張無忌後心射去。 他弓力甚勁,但終於相距太遠,箭尖離張無忌後心尚有丈余,羽箭便掉在地下。 ※※※ 趙敏抱著張無忌頭頸,知道眾人已追趕不上,一顆心才算落地,嘆道:「總算我有先見之明,沒告知你謝大俠的所在,否則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魔頭焉肯出力救我。」張無忌轉過一個山坳,腳下仍是絲毫不緩,說道:「你跟我說了,自己回府養傷,豈不兩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長,又陪著我吃苦?」趙敏道:「我既決意跟著你吃苦,這位兄長嘛,遲早總是要得罪的。 我只怕你不許我跟著你,別的我甚麽都不在乎。」張無忌雖知她對自己甚好,但有時念及,總想這不過是少女懷春,一時意動,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 低下頭去,但見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說不盡的嬌媚無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微微顫動的櫻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趙敏滿臉通紅,激動之下,竟爾暈了過去。 張無忌深明醫理,料知無妨,心中卻又加深了一層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這般好!」 趙敏暈去一陣,便即醒轉,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在想甚麽?定是想周姑娘了?」張無忌也不隱瞞,點了點頭,說道:「我想到很是對她不起。」趙敏道:「你後悔不後悔?」張無忌道:「當時我要跟她拜堂成親,想到你時,不由得好生傷心;此刻想到了她,卻又對她好生抱歉。」 趙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對我愛得多些,是不是?」張無忌道:「老實跟你說罷,我對你是又愛又恨,對芷若是又敬又怕。」趙敏笑道:「哈哈!我寧可你對我又愛又怕,對她是又敬又恨。」張無忌笑道:「現下又不同了,我對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滿姻緣,怕的是你不肯賠我。」趙敏道:「賠甚麽?」張無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賠還我的洞房花燭。」趙敏滿臉飛紅,忙道:「不,不!那要將來跟我爹爹說好──等我向哥哥賠禮疏通,這才──這才──」張無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趙敏嘆道:「那時我嫁魔隨魔,只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 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膽妖女,跟著張無忌這淫賊造反作亂,該當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 忽聽得前面一人朗聲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時。」只見山後轉出二十餘名番僧,都是身穿紅袍。 張無忌認得這些番僧的衣飾,那晚在萬安寺高塔之下,他們曾出手截攔自己,武功著實了得,幸好韋一笑去汝陽王府放火,才將他們引開,否則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實不易。 當先一名番僧雙手合十,躬身說道:「小僧奉王爺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趙敏問道:「你們在這裡干麽?」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傷,王爺極是擔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駕。」說著舉了舉手上的一隻白鴿。 趙敏知道是兄長以白鴿傳訊,通知了父親,是以被這群番僧迎頭截住,問道:「我爹爹在那裡?」那番僧道:「王爺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傷勢如何。」 張無忌情知多言無益,大踏步便往前闖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讓道,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兩名番僧並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當胸推到。 張無忌左掌揮出,一引一帶,將兩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兩名番僧齊聲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罵人。 趙敏不肯吃虧,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兩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後兩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別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將他們推了回來。 兩名番僧招式不變,又是一招「排山掌」擊至。 張無忌不願跟他們硬拚,耗費真力,當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將二僧勁力化開,不料手指剛觸及二僧掌緣,突然間如磁吸鐵,手指竟和二僧掌緣牢牢粘住。 兩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張無忌連掙兩下,都是沒能掙脫,只得運起九陽神功反擊過去。 這一次卻沒將兩名番僧推動,但見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兩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兩排。 張無忌猛然想起:「曾聽太師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門並體連功之法。 這廿四個番僧集力和我對掌,我內力再強,終究敵不過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來,一聲清嘯,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著身子向左一閃,這一來,廿四名番僧的勁力已不能聯成一條直線,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腳步,直衝過來。 張無忌雙手連揮,啪啪啪啪啪啪六響過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噴鮮血。 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著衝到,揮掌擊至。 張無忌心想:「還不是一樣?」右掌拍出,與二僧雙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運勁斜推,忽聽得背後腳步輕響,有人揮掌拍來。 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將這掌化開,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陽神功為根,此時全力對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這一掌已只不過平時的二成力道。 但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中直傳過來,霎時間全身發顫,身形一幌,俯身撲倒。 原來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襲。 趙敏驚呼:「鹿先生,住手!」撲上去遮住張無忌身子,喝道:「那一個敢再動手?」 鹿杖客本想補上一掌,就此結果了這個生平第一勁敵的性命,但見郡主如此相護,只得罷手退開,他縱聲長嘯,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趕來,說道:「郡主娘娘,王爺只盼郡主回府,並無他意。 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趙敏心中氣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轉念一想,莫要激動他的怒氣,竟爾傷了張無忌性命,當下忍住口邊言語,扶起張無忌。 過不多時,鸞鈴聲響,三騎馬從山道上馳來,一是鶴筆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陽王親自到了。 三人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汝陽王皺眉道:「敏敏,你怎麽了?干麽不聽哥哥的話,在這裡胡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這樣欺侮女兒。」汝陽王上前幾步,伸手要去拉她。 趙敏右手一翻,白光閃動,已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兒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陽王嚇得退後兩步,顫聲道:「有話好說,快別這樣!你──你要怎樣?」 趙敏伸左手拉開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繃帶,露出五個指孔,其時毒質已去,傷口未癒,血肉模糊,更是可怖。 汝陽王見她傷得這樣厲害,心疼愛女,連聲道:「怎樣了?怎樣了?干麽傷得這等厲害?」 趙敏指著鹿杖客道:「這人心存不良,意欲姦淫女兒,我抵死不從,他──他──便抓得我這樣,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嚇得魂飛天外,忙道:「小人斗膽也不敢,豈──豈有此事?」汝陽王向他瞪目怒視,哼了一聲,道:「好大的膽子!韓姬之事,我已寬恩不加追究,卻又冒犯我女兒起來了。 拿下!」 這時他隨侍的武士已先後趕到,聽得王爺喝令拿人,雖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還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 鹿杖客又驚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親,郡主惱我傷她情郎,竟來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間親」,郡主又是詭計多端,我怎爭得過她?當下揮出一掌,將四名武士逼退,嘆道:「師弟,咱們走罷!」 鶴筆翁尚自遲疑。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師兄是好色之徒,快將你師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個大官,重重有賞。」玄冥二老武功卓絕,只是熱中於功名利祿,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驅策。 鶴筆翁素知師兄好色貪淫,聽了趙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陞官之賞又令他怦然心動,只是他與鹿杖客同門至好,卻又下不了手,一時猶豫難決。 鹿杖客臉色慘然,顫聲道:「師弟,你要升官發財,便來拿我罷。」鶴筆翁嘆道:「師哥,咱們走罷!」和鹿杖客並肩而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師,汝陽王府中武士對之敬若天人,誰敢出來阻擋?汝陽王連聲呼喝,眾武士只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叫嚷一番,眼見玄冥二老揚長下山去了。 汝陽王道:「敏敏,你既已受傷,快跟我回去調治。」趙敏指著張無忌道:「這位張公子見鹿杖客欺侮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裡,反說他是甚麽叛逆反賊。 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張公子去辦,事成之後,再同他來一起叩見爹爹。」 汝陽王聽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聽兒子說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這次離京南下,便是為了要調兵遣將,對付淮泗和豫鄂一帶的明教反賊,如何能讓女兒隨此人而去?問道:「你哥哥說,這人是魔教的教主,這沒假罷?」 趙敏道:「哥哥就愛說笑。 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紀,怎能做反叛的頭腦?」 汝陽王打量張無忌,見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受傷後臉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氣,更加不像是個統率數十萬大軍的大首領。 但他素知女兒狡譎多智,又想明教為禍邦國,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須縱他不得,便道:「將他帶到城裡,細細盤問。 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賞。」他這樣說,已是顧到了女兒的面子,免得她當著這許多人面前恃寵撒嬌。 四名武士答應了,便走近身來。 趙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兒麽?」匕首向胸口刺進半寸,鮮血登時染紅衣衫。 汝陽王驚道:「敏敏,千萬不可胡鬧。」趙敏哭道:「爹爹,女兒不孝,已私下和張公子結成夫婦。 你就算少生了女兒這個人。 放女兒去罷。 否則我立時便死在你面前。」汝陽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鬍子,滿額都是冷汗。 他命將統兵、交鋒破敵,都是一言立決,但今日遇上了愛女這等尷尬事,竟是束手無策。 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張公子都已受傷,且暫同爹爹回去,請名醫調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 爹爹得了個乘龍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豈不是好?」他這番話說得好聽,趙敏卻早知是緩兵之計,張無忌一落入他們手中,焉有命在?一時三刻之間便處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是死是活,我都隨定張公子了。 你和哥哥有甚計謀,那也瞞不過我,終是枉費心機。 眼下只有兩條路,你肯饒女兒一命,就此罷休。 你要女兒死,原也不費吹灰之力。」 汝陽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 你跟了這反賊去,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趙敏柔腸百轉,原也捨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時父兄對自己的疼愛憐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遲疑,登時便送了張無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諒,便道:「爹爹,哥哥,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們饒了我罷。」 汝陽王見女兒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愛太過,放縱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這等事來,素知她從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殺,不由得長嘆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 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趙敏點了點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 汝陽王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回過身來,說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麽?身上帶得有錢麽?」趙敏含淚點了點頭。 汝陽王對左右道:「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左右衛士答應了,將馬牽到趙敏身旁,擁著汝陽王走下山去。 六名番僧委頓在地,無法站起,餘下的番僧兩個服侍一個,扶著跟在後面。 過不多時,眾人走得乾乾凈凈,只剩下張無忌和趙敏兩人。

第三五回 屠獅有會孰為殃

鹿杖客這一掌偷襲,適逢張無忌正以全力帶動十八名番僧聯手合力的內勁,後背藩籬盡撤,失了護體真氣,玄冥寒毒侵入,受傷著實不輕。 他盤膝而坐,以九陽真氣在體內轉了三轉,嘔出兩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閉塞之氣,睜開眼來,只見趙敏滿臉都是擔憂的神色。 張無忌柔聲道:「趙姑娘,這可苦了你啦。」趙敏道:「這當兒你還是叫我『趙姑娘』麽?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裡,還當我是個小妖女麽?」 張無忌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得據實告我。 我表妹殷離臉上的劍傷,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趙敏道:「不是!」張無忌道:「那麽是誰下的毒手?」趙敏道:「我不能跟你說。 只要你見到謝大俠,他自會跟你說知詳情。」張無忌奇道:「我義父知道詳情?」趙敏道:「你內傷未癒,多問徒亂心意。 我只跟你說,倘若你查明實據,殷姑娘確是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時在你面前自刎謝罪。」 張無忌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裡將咱們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盜去了倚天劍和屠龍刀。 救出義父之後,可須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問個明白。」 趙敏抿嘴一笑,說道:「你巴不得想見小昭,便杜撰些緣由出來。 我勸你也別胡思亂想了,早些養好了傷,咱們快去少林寺是正經。」張無忌奇道:「去少林寺干麽?」趙敏道:「救謝大俠啊。」張無忌更是奇怪,問道:「我義父在少林寺麽?怎麽會在少林寺?」 趙敏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 但謝大俠身在少林寺內,卻是千真萬確。 我跟你說,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條性命,帶來的訊息。」張無忌問道:「為甚麽舍了一條性命?」趙敏道:「我那部屬為了向我證明,設法剪下了謝大俠的一束黃髮。 可是少林寺監守謝大俠十分嚴密,我那部屬取了頭髮後出寺,終於給發覺了,身中兩掌,掙扎著將頭髮送到我手裡,不久便死了。」 張無忌道:「嘿!好厲害!」這「好厲害」三字,也不知是贊趙敏的手段,還是說局勢的險惡。 他心中煩惱,牽動內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趙敏急道:「早知你傷得如此要緊,又是這等沉不住氣,我便不跟你說了。」張無忌坐下地來,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寧神靜息,但關心則亂,總是無法鎮定,說道:「少林神僧空見,是被我義父以七傷拳打死的。 少林僧俗上下,二十餘年來誓報此仇,何況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 我義父落入了他們手中,那裡還有命在?」 趙敏道:「你不用著急,有一件東西卻救得謝大俠的性命。」張無忌忙問:「甚麽東西?」趙敏道:「屠龍寶刀。」張無忌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屠龍刀號稱「武林至尊」,少林派數百年來領袖武林,對這把寶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們為了得刀,必不肯輕易加害謝遜,只是對他大加折辱,定然難免。 趙敏又道:「我想救謝大俠之事,還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為是。 明教英雄雖眾,但如大舉進襲少林,雙方損折必多。 少林派倘若眼見抵擋不住明教進攻,其勢已留不住謝大俠,說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將他害了。」 張無忌聽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說得是。」 趙敏第一次聽他叫自己為「敏妹」,心中說不出的甜蜜,但一轉念間,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從此盡付東流,又不禁神傷。 張無忌猜到她的心意,卻也無從勸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託付於我,我不知如何方能報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約,我卻又如何能夠相負?唉!眼前之事,終是設法救出義父要緊,這等兒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說道:「咱們走罷!」 趙敏見他臉色灰白,知他受傷著實不輕,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愛我憐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饒。 不出兩個時辰,只要哥哥能設法暫時離開父親,又會派人來捉拿咱倆回去。」張無忌點了點頭,眼見王保保行事果決,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料來不肯如此輕易罷手,目下兩人都身受重傷,倘若西去少林,實是步步荊棘,一時旁徨無策。 趙敏道:「咱們急須離開此處險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 張無忌點了點頭,蹣跚著去牽過坐騎,待要上馬,只感胸口一陣劇痛,竟然跨不上去。 趙敏右臂用力,咬著牙一推,將他送上了馬背,但這麽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傷的傷口又流出不少鮮血。 她掙扎著也上了馬背,坐在他身後。 本來是張無忌扶她,現下反而變成要她伸手相扶。 二人喘息半晌,這才縱馬前行,另一匹馬跟在其後。 二人共騎下得山來,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東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 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 兩人稍稍寬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尋到這條偏僻小路上來,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轉機。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匹馬急馳而來。 趙敏花容失色,抱著張無忌的腰,說道:「我哥哥來得好快,咱們苦命,終於難脫他的毒手。 無忌哥哥,讓我跟他回府,設法求懇爹爹,咱們徐圖後會。 天長地久,終不相負。」張無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過了我。」剛說了這句話,身後兩乘馬相距已不過數十丈。 趙敏拉馬讓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決,若有迴旋餘地,自當以計脫身,要是哥哥決意殺害張無忌,兩人便死在一塊,但見那兩乘馬奔到身旁,卻不停留,馬上乘者是兩名蒙古士兵,經過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過前行。 趙敏心中剛說:「謝天謝地,原來只是兩個尋常小兵,非為追尋我等而來。」卻見兩名元兵已勒慢了馬,商量了幾句,忽然圈轉馬頭,馳到二人身旁。 一名滿腮鬍子的元兵喝道:「兀那兩名蠻子,這兩匹好馬是那裡偷來的?」 趙敏一聽他的口氣,便知他見了父親所贈的駿馬,起意眼紅。 汝陽王這兩匹馬原是神駿之極,兼之金鐙銀勒,華貴非凡。 蒙古人愛馬如命,見了焉有不動心之理?趙敏心想:「兩匹馬雖是爹爹所賜,但這兩個惡賊若要恃強相奪,也只有給了他們。」打蒙古話道:「你們是那一位將軍的麾下?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那蒙古兵一怔,問道:「小姐是誰?」他見兩人衣飾華貴,胯下兩匹馬更非同小可,再聽她蒙古話說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 趙敏道:「我是花兒不赤將軍的女兒,這是我哥哥。 我二人路上遇盜,身上受了傷。」兩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聲大笑。 那鬍子兵大聲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娃娃再說。」抽出腰刀,縱馬過來。 趙敏驚道:「你們干甚麽?我告知將軍,教你二人四馬分屍而死。」「四馬分屍」是蒙古軍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縛於四匹馬上,一聲令下,長鞭揮處,四馬齊奔,登時將犯人撕為四截,最是殘忍的刑罰。 那絡腮鬍的蒙古兵獰笑道:「花兒不赤打不過明教叛軍,卻亂斬部屬,拿我們小兵來出氣。 昨天大軍嘩變,早將你父親砍為肉醬。 在這兒撞到你這兩隻小狗,那是再好不過。」說著舉刀當頭砍下。 趙敏一提轡繩,縱馬避過。 那兵正待追殺,另一個元兵叫道:「別殺這花朵兒似的小姑娘,咱哥兒倆先圖個風流快活。」那鬍子兵道:「妙極,妙極!」 趙敏心念微動,便即縱身下馬,向道旁逃去。 兩名蒙古兵一齊下馬追來。 趙敏「啊喲」一聲,摔倒在地。 那鬍子兵撲將上去,伸手按她背心。 趙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鬍子兵哼也不哼,滾倒在旁。 另一元兵沒看清他已中暗算,跟著撲上,趙敏依樣葫蘆,又撞中了他的穴道。 這兩下撞穴,她平時自是不費吹灰之力,此刻卻累得氣喘吁吁,滿頭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虛脫。 她支撐著起來,卻去扶張無忌下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這兩個犯上作亂的狗賊,還要性命不要?」兩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雙手動彈不得,下肢略有知覺,卻也是酸痛難當,只道趙敏跟著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聽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線生機,忙道:「姑娘饒命!花兒不赤將軍並非小人下手加害。」趙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饒了你二人的狗命。」兩名元兵不理是何難事,當即答應:「依得!依得!」 趙敏指著自己的坐騎,道:「你二人騎了這兩匹馬,急向東行,一日一夜之內,必須馳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誤。」二人面面相覷,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樁美差,料來她說的話必是反話。 那鬍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騎──」趙敏截住他的話頭,說道:「事機緊迫,快快上馬。 路上倘若有人問起,你只須說這兩匹馬是市上買的,千萬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麽?」 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將信將疑,但禁不住趙敏連聲催促,心想此舉縱然有詐,也勝於當場被她用匕首刺死,於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將過去,翻身上鞍。 蒙古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騎馬比走路還要容易,雖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馬前行。 二兵生怕趙敏一時胡塗,隨即翻悔,待坐騎行出數丈,雙腿急夾,縱馬疾馳而去。 張無忌道:「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見到這兩匹駿馬,定料我二人已向東去。 咱們此刻卻又向何方而行?」趙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 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騎,在荒野間不依道路,逕向西南。 ※※※ 這一路儘是崎嶇亂石,荊棘叢生,只刺得兩匹馬腿上鮮血淋漓,一跛一躓,一個時辰只行得二十來里。 天色將黑,忽見山坳中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張無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們便去借宿。」 行到近處,見大樹掩映間露出黃牆一角,原來是座廟宇。 趙敏扶張無忌下得馬來,將兩匹馬的馬頭朝向西方,從地下拾起一根荊枝,在馬臀上鞭打數下。 兩匹馬長聲嘶叫,快奔而去。 她到處布伏疑陣,但求引開王保保的追兵,至於失馬後逃遁更是艱難,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 二人相將扶持,挨到廟前,只見大門匾額寫著:「中嶽神廟」四字。 趙敏提起門環,敲了三下,隔了半晌無人答應,又敲了三下。 忽聽得門內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是人是鬼?來挺屍麽?」格格聲響,大門緩緩開了,木門後出現一個人影。 其時暮色蒼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見他光頭僧衣,是個和尚。 張無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盜,身受重傷,求在寶剎借宿一宵,請大師慈悲。」那人哼的一聲,冷冷的道:「出家人素來不與人方便,你們去罷。」便欲關門。 趙敏忙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於你未必沒有好處。」那和尚道:「甚麽好處?」趙敏伸手到耳邊摘下一對鑲珠的耳環,遞過去交在他手中。 那和尚見每隻耳環上都鑲有小指頭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說道:「好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側身讓在一旁。 趙敏扶著張無忌走了進去。 那和尚引著二人穿過大殿和院子,來到東廂房,說道:「就在這兒住罷。」 房中無燈無火,黑洞洞地,趙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張草蓆,更無別物。 只聽得外面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郝四弟,你領誰進來了?」那和尚道:「兩個借宿的客人。」說著跨步出門。 趙敏道:「師傅,請你布施兩碗飯,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說著揚長而去。 趙敏恨恨的道:「這和尚可惡!無忌哥哥,你肚子很餓了罷?咱們得弄些吃的才成。」 突然間院子中腳步聲響,共有七、八人走來,火光閃動,房門推開,兩名僧人高舉燭台,照射兩人。 張無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滿臉橫肉,竟無一個善相之人。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僧道:「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金銀珠寶,一起都拿出來。」趙敏道:「干甚麽?」老僧笑道:「兩位施主有緣來此;正好撞到小廟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門,再裝金身。 兩位身上的金銀珠寶,一起布施出來。 倘若吝嗇不肯,得罪了菩薩,那就麻煩了。」趙敏怒道:「那不是強盜行徑麽?」那老僧道:「罪過,罪過。 我們八兄弟殺人放火,原是做的強盜勾當,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馬馬虎虎的做了和尚。 兩位施主有緣,肥羊自己送上門來,唉,可要累得我們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凈了。」 張無忌和趙敏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八個和尚乃大盜改裝,這老僧既直言不諱,自是存心要殺人了,決不致自吐隱事之後又再相饒。 另一名僧人獰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們八個和尚強盜正少一位押廟夫人,你生得這般花容月貌,當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如來佛見了也要動心。 妙極!妙極!」 趙敏從懷裡掏出七、八錠黃金,一串珠鏈,放在桌上,說道:「財物珠寶,盡在於此。 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須顧全江湖上義氣。」那老僧笑道:「兩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知是那一派的門下?」趙敏道:「我們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親友之中或也有人與少林派有些淵源。 那老僧一怔,隨即目現凶光,說道:「是少林子弟嗎?當真不巧了!你們兩個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錯了門派。」伸手便拉她手腕。 趙敏一縮手,老僧拉了個空。 張無忌見眼前情勢危急之極,自己與趙敏身上傷重,萬難抵敵,這幾年來會過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卻難道今日反喪生於八個三、四流的小盜手中?不管怎樣,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趙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後,我來料理這八名小賊。」 趙敏空有滿腹智計,此刻也是束手無策,問道:「你們是甚麽人?」 那老僧道:「我們是少林寺逐出來的叛徒,遇到別派的江湖人馬,倒還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殺不可。 小姑娘,這位兄弟本來要留你做個押廟夫人,現下知道你是少林門下,我們只有先奸後殺,留不得活口了。」 張無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們是圓真的門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聲,道:「這倒奇了,你怎知道?」趙敏介面道:「咱們正是要上少林寺去,會見陳友諒大哥,推舉圓真大師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來,普渡眾生。」趙敏道:「是啊,咱們正好齊心合力,共成善舉。」 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時哈哈大笑。 原來這八個和尚確是圓真和陳友諒一黨,由陳友諒引入,拜在圓真門下。 近年來圓真圖謀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處收羅人才。 只是少林寺戒律精嚴,每收一名弟子,均須由執掌戒律的監寺詳加盤問,查明出身來歷,圓真難以為所欲為。 於是由陳友諒設計,招引各路幫會豪傑、江洋大盜在寺外拜師,作為圓真的弟子,卻不身入少林,只待時機到來,共舉大事。 圓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懾服,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門正派的威望,又見到圓真神功絕技,自是皆願拜師。 便有少數不願背叛本門的,圓真立即下手除卻,是以他奸謀經營已久,卻不敗露。 那老僧口稱「我佛如來,普渡眾生」,卻是他們這一黨見面的暗號,倘若是本黨中人,只須答以「花開見佛,心即靈山」,互相便知。 趙敏一聽到老僧口氣中露出是圓真弟子,便推算到圓真圖謀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卻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這小妮子說甚麽推舉我師作少林寺方丈,這訊息從何處得來?事關重大,不可不問個明白。」這八人雖落髮作了和尚,相互間仍是「大哥」「二哥」相稱,不脫昔時綠林習氣。 張無忌一聽他八人笑聲,便知要糟,苦於重傷後真氣無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強行聚氣,只覺熱烘烘的真氣東一團、西一塊,始終難以依著脈絡運行。 只見那老僧猶如鳥爪的五根手指向趙敏抓去,趙敏無力擋架,縮身避向里床,張無忌心下焦急,但此際也惟有盤膝運功,只盼能恢復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發這八名惡賊了。 那矮胖僧人見他在這當口兀自大模大樣的運氣打坐,怒喝:「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響,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張無忌胸口。 趙敏眼見危急,尖聲驚呼,卻見那矮胖僧人一拳打過,右臂軟軟垂下,雙目圓睜,卻站著一動也不動了。 那老僧吃了一驚,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應手而倒,竟已死去。 餘下各僧又驚又怒,紛紛喝道:「這小子有妖法,有邪術!」 原來那胖僧運勁於臂,猛擊張無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 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攻敵不足,護身卻是有餘,不但將敵人打來的拳勁反彈了回去,更因對方這麽一擊,引動了他體內九陽真氣,勁上加勁,力中貫力,那胖僧立時便即斃命。 那老僧卻道張無忌胸口裝有毒箭、毒刺之類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劇毒,當即出掌,擊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準擬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 這一招剛猛的掌力撞到張無忌臂上,引動他體內九陽真氣反激而出。 那老僧登時倒撞出去,其勢如箭,喀喇一聲大響,衝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樹上,腦漿迸裂。 余僧大聲呼叫聲中,一僧雙拳搗向張無忌太陽穴,一僧以「雙龍搶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飛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 張無忌低頭避開雙眼,讓他兩指戳在額頭,但聽得碰碰、啊喲、噗噗數聲連響,三僧先後震死。 第三僧飛足猛踢,力道甚是強勁,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斷。 張無忌丹田處受了這一腿,真氣鼓盪,右半邊身子中各處脈絡竟有貫穿模樣,心下暗喜:「可惜這惡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幾腳,反能助我早復功力。 看來我受傷雖重,恢復倒是不難,只須有十天到半月將息,便能盡復舊觀。」 八僧中死了五僧,餘下三名惡僧嚇得魂飛天外,爭先恐後的搶出門去,直奔到廟門之外,不見張無忌追趕出來,這才站定了商議。 一個道:「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個道:「我看不是邪法,這小子內功厲害,反激出來傷人。」第三人道:「不錯,咱們好歹要給死去了的兄弟報仇。」三人商議了半晌,一人忽道:「這小子顯是受傷甚重,否則何以不追將出來?」另一人喜道:「不錯,多半他不會走動,五個兄弟以拳腳打他,他能以內功反激,咱們用兵刃砍他刺他,難道他當真有銅筋鐵骨不成?」 三僧商量定當,一人挺了柄長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劍,走到院子之中。 只見東廂房中靜悄悄地,並無人聲。 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張,只見那青年男子仍是盤膝而坐,模樣極是疲累,身子搖搖幌幌,似乎隨時便要摔倒。 那少女拿著一塊手帕在替他額頭拭汗。 三僧互使眼色,總是不敢便此沖入。 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種的便出來,跟老爺斗三百回合。」另一僧罵道:「這小子有甚麽本事,便只會使妖法害人。 那是下三濫的把戲,卑鄙下流,無恥之尤。」三僧見張無忌既不答話,又不下床,膽子越來越大,辱罵的言語也越來越臟,佛門弟子中口出惡言的,只怕再也沒人能勝得過這三位大和尚了。 張無忌和趙敏聽了卻也並不生氣,他二人最擔心的不是三僧再來尋仇,而是怕他們嚇得一去不回。 此間離嵩山少林寺不遠,這三僧轉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 張無忌之傷不到十天以外,萬難痊可,用不著成昆親至,只要來得一兩個二流高手,例如陳友諒之類的人物,便也無法抵擋。 因此見三僧去而復回,反而暗暗喜歡。 張無忌連受五僧襲擊,體內九陽真氣有若干處所漸行凝聚,雖仍難以發勁傷敵,心下已不若先前驚惶。 突然間砰的一聲,一僧飛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青光閃處,紅纓抖動,手中挺著一柄長矛。 趙敏叫道:「啊喲!」急將手中匕首遞給張無忌。 張無忌搖頭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點勁力也無,縱有兵刃,如何禦敵?我血肉之軀,卻不能抵擋兵器。」動念未已,敵人長矛捲起一個槍花,紅纓散開,矛頭已向胸口刺到。 這一矛來得快,趙敏的念頭卻也轉得快,伸手到張無忌懷中摸出一塊聖火令,對準矛頭來路,擋在張無忌胸口,當的一響,矛頭正好戳在聖火令上。 以倚天劍之利,尚自不能削斷聖火令,矛頭刺將上去,自是絲毫無損。 這一刺之勁激動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反彈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長聲慘叫,矛桿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單刀已砍向張無忌頭頂。 趙敏深恐一塊聖火令擋不住單刀刃鋒,雙手各持一塊聖火令,急速在張無忌頭頂一放。 這當口果真是間不容髮,又是當的一聲響,單刀反彈,刀背將那惡僧的額骨撞得粉碎,但趙敏的左手小指卻也被刀鋒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際,竟自未感疼痛。 第三名僧人持劍剛進門口,便見兩名同伴幾乎是同時殞命,他大叫一聲,向外便奔。 趙敏叫道:「不能讓他逃走了。」一塊聖火令從窗子擲將出去,準頭極佳,卻是全無力量,沒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 張無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擲!」以口稍行凝聚的真氣從她背心傳入。 趙敏左手的聖火令再度擲出。 那僧人只須再奔兩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後,但聖火令去勢奇快,正中背心,登時狂噴鮮血而死。 張無忌和趙敏聖火令一脫手,同時昏暈,相擁著跌下床來。 這時廂房內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張趙二人昏倒在血泊之中。 荒山小廟,冷月清風,頃刻間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良久,趙敏先行醒轉,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張無忌鼻息,只覺呼吸雖弱,卻悠長平穩。 她支撐著站起身來,無力將他扶上床去,只得將他身子拉好,抬起他頭,枕在一名死僧身上。 她坐在死人堆里不住喘氣。 又過半晌,張無忌睜開眼來,叫道:「敏妹,你──你在那裡?」趙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從窗中照將進來,兩人看到對方臉上都是鮮血,本來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後餘生,卻覺說不出的俊美可愛,各自張臂,相擁在一起。 這番劇戰,先前殺那七僧,張無忌未花半分力氣,借力打力,反而有益無損,但最後以聖火令飛擲第八名惡僧,二人卻是大傷元氣。 這時二人均已無力動彈,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靜候力氣恢復。 趙敏包紮了左手小指的傷處,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後醒轉。 張無忌打坐運氣,調息大半個時辰,精神一振,撐身站了起來,肚裡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廚下,只見一鍋飯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難聞,當下滿滿盛了一碗,拿到房中。 趙敏笑道:「你我今日這等狼狽,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實不足為外人道也。」兩人相對大笑,伸手抓取焦飯而食,只覺滋味之美,似乎猶勝山珍海味。 一碗飯尚未吃完,忽聽得遠處傳來了馬蹄和山石相擊之聲。 嗆啷一聲,盛著焦飯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趙敏與張無忌面面相覷,兩顆心怦怦跳動,耳聽得馳來的共是兩匹馬,到了廟門前戛然而止,接著門環四響,有人射門,稍停片刻,又是門環四響。 張無忌低聲道:「怎麽辦?」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趙敏道:「他們就要破門而入。 咱們且裝死人,隨機應變。」 兩人伏在死人堆里,臉孔向下。 剛伏好身子,便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廟門被人猛力撞開,從撞門的聲勢中聽來,來人膂力不小。 趙敏心念一動,道:「你伏在門邊,擋住二人的退路。」張無忌點點頭,爬到門檻之旁。 緊跟著便聽得兩聲驚呼,刷刷聲響,進廟的兩人拔出了兵刃,顯已見到了庭中的兩具屍首。 一人低聲道:「小心,防備敵人暗算。」另一人大聲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著算是甚麽英雄?有種的出來跟老子決一死戰。」這人嗓音粗豪,中氣充沛,諒必是那推門的大力士了。 他連喝數聲,四下里卻無半點聲息,說道:「賊子早去遠了。」另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四處查一查,莫要中了敵人詭計。」那秦老五道:「壽老弟,你往東邊搜,我往西邊搜。」那姓壽的似乎心中害怕,說道:「只怕敵人人多,咱們聚在一起,免得落單。」 秦老五未置可否。 那姓壽的突然咦的一聲,指著東廂房道:「里──裡面還有死人!」兩人走到門邊,但見小小一間房中,死屍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 秦老五道:「這廟──廟裡的八位兄弟,一齊喪命,不知是甚麽人下的毒手!」姓壽的道:「秦五哥,咱們急速回寺,稟──稟──稟報師父。」秦老五沉吟道:「師父叮嚀咱們,須得趕快將請帖送出,趕著在端午節開『屠獅英雄會』,要是誤事了,可吃罪不起。」 張無忌聽到「屠獅英雄會」五字,微一沉吟,不禁驚、喜、慚、怒,百感齊生,心想:「他師父大撒請帖,開甚麽屠獅英雄會,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當眾殺害義父,這麽說來,在端午節之前,義父性命倒是無礙。 我不能保護義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義,莫此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時手刃這兩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見機逃走,自己卻無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進房,然後截住退路,依樣葫蘆,以九陽真氣反震之力鋤奸。 不料這二人見房中儘是死屍,不願進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壽的道:「這等大事,得及早稟告師父才好。」秦老五道:「這樣罷,咱哥兒倆分頭行事,我去送請帖,你回寺稟告師父。」姓壽的又擔心在道上遇到敵人,躊躇未答。 秦老五惱起來,說道:「那麽任你挑選,你愛送請帖,那也由得你。」姓壽的沉吟片刻,終覺還是回山較為安全,說道:「聽憑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稟告便是。」二人當即轉身出去。 趙敏身子一動,低聲呻吟了兩下。 秦壽二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趙敏又動了兩動,這時看得清楚,卻是個女子。 秦老五奇道:「這女子是誰?」走進房去。 姓壽的膽子雖小,但一來見她是個女子,二來是重傷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憚,跟著進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趙敏肩頭。 張無忌一聲咳嗽,坐起身來,盤膝運氣,雙目似閉非閉。 秦壽二人突然見他坐起,臉上全是血漬,神態卻又是這等可怖,一齊大驚。 那姓壽的叫道:「不好,這是屍變。 這僵──僵──殭屍陰魂不散,秦五哥須──須得小心。」忙縱身跳上了床。 秦老五叫道:「殭屍作怪,姓秦的可不來怕你。」舉刀猛往張無忌頭頂砍落。 張無忌手中早握好了兩枚聖火令,當即往頭頂一放,當的一響,刀刃砍在聖火令上,反彈回去,將秦老五撞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那姓壽的手中握著一柄鬼頭刀,手臂發抖,想要往張無忌身上砍去,卻那裡敢?張無忌只等他砍劈過來,便可以九陽真氣反撞。 趙敏見那人久久不動,心下焦躁:「這膽小鬼魂飛魄散,不敢動手,要是他拋刀逃走,咱們可奈何他不得。」只見他牙關相擊,格格作響,突然間拍的一聲,鬼頭刀掉在地下。 張無忌道:「你有種便來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沒種,不──不敢跟老爺動手。」張無忌道:「那麽你踢我一腳試試。」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張無忌怒道:「你如此膿包,待會只有死得更慘,快向我砍上兩刀。 我若見你手勁不差,說不定反饒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頭刀,瞥見秦老五頭骨破碎的慘狀,心想這殭屍法力高強,我還是苦苦哀求饒命的為是,當即跪倒,磕頭道:「老爺饒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別向小──小人索命。」 趙敏聽他竟以為張無忌是死人,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武林中居然有這等沒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沒出息,沒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張無忌倒是無計可施,突然間心念一動,喝道:「過來。」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幾步,仍是跪著。 張無忌伸出雙手,將兩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驚,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將張無忌雙臂推開。 張無忌只求他這麽一推,當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點了他乳下「神封」、「步廊」兩處穴道。 那人全身酸麻,撲倒在地,大聲求懇:「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原來老爺不是殭屍,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饒命了。」他這時伏在張無忌身前,已瞧清對方乃是活人。 趙敏知道張無忌這一下乃是借力點穴,但借來的力道實在太小,只能暫時令那人手足酸軟,卻未失行動之力,不到半個時辰,封閉了的穴道自行解開,屆時又有一番麻煩,又想有許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說道:「你已給這位爺台點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氣,左胸助角是否隱隱生疼?」那人依言吸氣,果覺左胸幾根筋骨處頗為疼痛,其實這是一時氣血閉塞的應有之像,那人不知,更大聲哀求起來。 趙敏道:「要饒你性命嗎?可須得給你用金針解開死穴才成。 那未免太也麻煩了。」那人磕頭道:「姑娘無論如何得麻煩這麽一次。 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馬,也供姑娘驅使。」趙敏嫣然一笑,道:「似你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見。 好罷,你去拾一塊磚頭來。」那人忙應道:「是,是!」蹣跚著走出,到院子中去撿磚頭。 張無忌低聲問:「要磚頭干甚麽?」趙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 那人拿了一塊磚頭,恭恭敬敬的走進房來。 趙敏在頭髮上拔下一隻金釵,將釵尖對準了他肩頭「缺盆穴」,說道:「我先用金針解開你上身脈絡,免得死穴之氣上沖入腦,那就無救了。 但不知那位爺台肯不肯饒你性命?」那人眼望張無忌,滿是哀懇之色。 張無忌便點了點頭。 那人大喜,道:「這位大爺答應了,請姑娘快快下手。」趙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趙敏道:「很好!你用磚頭在金釵尾上敲擊一下。」那人心想金釵插入肩頭,這是皮肉之傷,毫不皺眉,提起磚頭便在釵尾一擊。 磚頭擊落,金釵刺入「缺盆穴」,那人並不疼痛,反有一陣舒適之感,對趙敏更增幾分信心,不絕口的道謝。 趙敏命他拔出金釵,又在他魂門、魄戶、天柱、庫房等七、八處穴道上分別刺過。 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來,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這些攢刺,倘若逃出廟去,竭力奔跑,這幾下刺穴立即發作,便制了他死命。 趙敏道:「你去打兩盆水,給我們洗臉,然後去做飯。 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飯菜之中下些毒藥,咱三人同歸於盡。」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這麽一來,張無忌和趙敏倒多了一個侍僕。 趙敏問他姓名,原來那人姓壽,名叫南山,有個外號叫作「萬壽無疆」,卻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臨陣畏縮、一輩子不會被人打死之意。 他雖隨著一干綠林好漢拜在圓真門下,圓真卻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崽,只差他跑腿辦事,從來沒傳授過甚麽武功。 壽南山被點中了穴道,力氣不失,被趙敏差來差去,極是賣力。 他將九具屍體拖到後園中埋葬了,提水洗凈廟中血漬。 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調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幾碗菜肴,張無忌和趙敏吃來大加讚賞。 待得諸事定當,張趙二人盤問那「屠獅英雄會」的詳情。 壽南山倒是毫不隱瞞,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許多事都沒跟他說。 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派圓真主持這次大會,由空聞和空智兩位神僧出面,廣撒英雄帖,邀請天下各門派、各幫會的英雄好漢,於端午節齊集少林寺會商要事。 張無忌要過那英雄帖一看,見是邀請雲南點蒼派浮塵子、古松子、歸藏子等諸劍客的請柬。 點蒼諸劍成名已久,但隱居滇南,從來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 現下少林派連他們也邀到了,可見這次大會賓客之眾,規模之盛。 少林派領袖武林,空聞、空智親自出面邀請,料得接柬之人不論有何要事,均將擱在一旁,前來赴會。 張無忌見請柬上只寥寥數字,但書「敬請端陽佳節,聚會少林,與天下英雄樽酒共歡」,並無「屠獅」字樣,便問:「干麽那秦老五說這會叫作『屠獅英雄會』?」 壽南山臉有得色,說道:「張爺有所不知,我師父擒獲了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獅王謝遜。 我們少林派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當眾宰殺這隻金毛獅王,因此這個大會嘛,便叫作『屠獅英雄會』。」張無忌強忍怒氣,又問:「這金毛獅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見了麽?你師父如何將他擒來?這人現下關在何處?」 壽南山道:「這金毛獅王哪,嘿嘿,那可當真厲害無比,足足有小人兩個那麽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還粗,不說別的,單是他一對精光閃閃的眼睛向著你這麽一瞪,你登時便魄飛魂散,不用動手,便得磕頭求饒──」 張無忌和趙敏對望一眼,只聽他又道:「我師父跟他鬥了七日七夜,不分勝敗,後來我師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龍伏虎功』來,這才將他收服。 現下這金毛獅王關在我們寺中大雄寶殿的一隻大鐵籠中,身上縛七、八根純鋼打就的鏈條──」 張無忌越聽越怒,喝道:「我問你話,便該據實而言,這般胡說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獅王謝大俠雙目失明,說甚麽雙眼精光閃閃?」壽南山的牛皮當場給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錯了。」張無忌道:「到底你有沒有見到他老人家?謝大俠是怎麽一副相貌,你且說說看。」壽南山實在未見過謝遜,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憂,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實是聽師兄們說的。」 張無忌只想查明謝遜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詢,壽南山確是不知,料想這是機密大事,這小腳色原也無從得悉,只得罷了。 好在端陽節距今二月有餘,時日大是從容,待傷勢痊癒後前去相救,盡來得及。 三人在中嶽神廟中過了數日,倒也安然無事,少林寺中並未派人前來聯絡。 到得第八日上,趙敏之傷已痊癒了七、八成,張無忌體內真氣逐步貫通,四肢漸漸有力,其時若有敵人到來,要逃跑已非難事。 那壽南山盡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異志。 趙敏笑道:「萬壽無疆,你這胚子學武是不成的,做個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壽南山苦笑道:「姑娘說得好。」 張無忌和趙敏每日吃著壽南山精心烹調的美食,中嶽神廟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 又過十來日,兩人體力盡復,張無忌便和趙敏商議如何營救謝遜。 趙敏道:「本來最好的法子是真的點了『萬壽無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 只是這人太過膿包,多半會露出馬腳,反而壞了大事。 這樣罷,咱們便到少室山下相機行事。 只是咱們二人的打扮卻得變一變。」 張無忌道:「喬裝作甚麽?剃了光頭,做和尚、尼姑嗎?」趙敏臉上微微一紅,啐道:「呸!虧你想得出!一個小和尚,帶著個小尼姑,整天幌來幌去,成甚麽樣子?」張無忌笑道:「那麽咱倆扮成一對鄉下夫妻,到少室山腳下種田砍柴去。」趙敏一笑,道:「兄妹不成麽?要是扮成了夫妻,給周姑娘瞧見,我這左邊肩上又得多五個手指窟窿。」 張無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說下去,細細向壽南山問明少林寺中各處房舍的內情,便道:「你身上被點的死穴,都已解了,這就去罷。」趙敏正色道:「只是你這一生必須居於南方,只要一見冰雪,立刻送命。 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熱越好,倘若受了一點點風寒,有甚麽傷風咳嗽,那可危險得緊。」 壽南山信以為真,拜別二人,出廟便向南行。 這一生果然長居嶺南,小心保養,不敢傷風,直至明朝永樂年間方死,雖非當真「萬壽無疆」,卻也是得享遐齡。 ※※※ 張趙二人待他走遠,小心清除了廟內一切居住過的痕迹,走出二十餘里,向農家買了男女庄稼人的衣衫,到荒野處換上,將原來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 到得離少林寺七、八里處,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 趙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見山道旁兩間茅舍,門前有一片菜地,一個老農正在澆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張無忌走上前去,行了個禮,說道:「老丈,借光,咱兄妹倆行得倦了,討碗水喝。」那老農恍若不聞,不理不睬,只是舀著一瓢瓢糞水往菜根上潑去。 張無忌又說了一遍,那老農仍是不理。 忽然呀的一聲,柴扉推開,走出一個白髮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聾口啞,客官有甚麽事?」張無忌道:「我妹子走不動了,想討碗水喝。」那婆婆道:「請進來罷。」 二人跟著入內,只見屋內收拾得甚是整潔,板桌木凳,抹得乾乾凈凈,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塵不染。 趙敏心中喜歡,喝過了水,取出一錠銀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帶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腳抽筋,走不動了,今兒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兒清早再趕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麽銀子。 只是我們但有一間房,一張床,我和老伴就算讓了出來,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 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說老實話,是不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來啊?」 趙敏給她說中了真情,不由得滿臉通紅,暗想這婆婆的眼力好厲害,聽她說話口氣不似尋常農家老婦,當下向她多打量了幾眼。 但見她雖弓腰曲背,但雙目炯炯有神,說不定竟是身有武藝。 趙敏情知張無忌還像個尋常農夫,自己的容貌舉止、說話神態,決計不似農女,便悄悄說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瞞。 這個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貧窮,不肯答應婚事。 我媽媽見我尋死覓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來。 我媽媽說,過得三年兩載,我們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說這番話時滿臉通紅,不時偷偷向張無忌望上幾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 我們要是給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給我爹爹打死不可。 婆婆,我跟你說是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連連點頭:「我年輕時節,也是個風流人物。 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讓給你小夫妻。 此處地方偏僻,你家裡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們為難,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觀。」她見趙敏溫柔美麗,一上來便將自己的隱私說與她聽,心下便大有好感,決意出力相助,玉成她倆的好事。 趙敏聽了她這幾句話,更知她是個武林人物,此處距少林寺極近,不知她與成昆是友是敵,當真要處處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綻,於是盈盈拜倒,說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謝了。 阿牛哥,快來謝過婆婆。」張無忌依言過來,作揖道謝。 那婆婆笑眯眯的點頭,當即讓了自己的房出來,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張床,墊些稻草,舖上一張草蓆。 兩人來到房中,張無忌低聲道:「澆菜那個老農本領更大,你瞧出來了麽?」趙敏道:「啊,我倒看不出。」張無忌道:「他肩挑糞水,行得極慢,可是兩隻糞桶竟沒半點幌動,那是很高的內力修為。」趙敏道:「比起你來怎麽樣?」張無忌笑道:「我來試試,也不知成不成。」說著一把將她抱起,扛在肩頭,作挑擔之狀。 趙敏格格笑道:「啊喲!你將我當作了糞桶麽?」 那婆婆在房外聽得他二人親熱笑謔之聲,先前心頭存著的些微疑心,立時盡去。 當晚二人和那老農夫婦同桌共餐,居然有雞有肉。 張無忌和趙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對熱戀私奔的情侶,蜜裡調油,片刻分捨不得。 初時還不過有意做作,到後來竟是純出自然。 那婆婆瞧在眼裡,只是微笑,那老農卻如不見,只管低頭吃飯。 飯後張無忌和趙敏入房,閂上了門。 兩人在飯桌上這般真真假假的調笑,不由得都動了情。 趙敏俏臉紅暈,低聲道:「我們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張無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吻了吻她,低聲道:「倘若是假的,三年兩載,又怎能生得個娃娃,抱回家去給你爹爹瞧瞧?」趙敏羞道:「呸,原來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話都偷聽去啦。」 張無忌雖和她言笑不禁,但總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雖盼將來一雙兩好,總須和周芷若成婚之後,再說得上趙敏之事。 此刻溫香在抱,不免意亂情迷,但終於強自克制,只親親她的櫻唇粉頰,便將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調息用功,九陽真氣運轉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趙敏卻臉熱心跳,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朧朧間,忽聽得腳步聲響,自遠而近,有人迅速異常的搶到了門前。 她伸手去推張無忌,恰好張無忌也已聞聲醒覺,伸手過來推她,雙手相觸,互相握住了。 只聽得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杜氏賢伉儷請了,故人夜訪,得嫌無禮否?」 過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內說道:「是青海三劍麽?我夫婦從川西遠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觀了。 咱們不過因一件小事結上樑子,又不是當真有甚麽深仇大怨。 事隔多年,玉真觀何必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門外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二位要是當真怕了,向我們磕三個響頭,玉真觀既往不咎,前事一筆勾銷。」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開了,那婆婆道:「你們訊息也真靈通,居然追到了這裡。」 其時滿月初虧,銀光瀉地,張無忌和趙敏從板壁縫中望將出去,只見門外站著三個黃冠道人。 中間一人短須戟張,又矮又胖,說道:「賢伉儷是磕頭賠罪呢,還是雙鉤、鏈子槍上一決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聾啞老頭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門前,雙手叉腰,冷冷的瞧著三個道人。 那婆婆跟著出來,站在丈夫身旁。 那短須道人道:「杜老先生干麽一言不發,不屑跟青海三劍交談麽?」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聾了,聽不到三位的言語。」短須道人咦的一聲,道:「杜老先生聽風辨器之術乃武林一絕,怎地耳朵聾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個更胖的道人刷的一聲,抽出長劍,道:「杜百當,易三娘,你們怎地不用兵刃?」 那婆婆易三娘道:「馬道長,你仍是這般性急。 兩位邵道長,幾年不見,你們可也頭髮花白了。 嘿嘿,一些兒小事也這麽看不開,卻又何苦?」雙手突舉,每隻手掌中青光閃爍,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長的短刀,雙手共有六柄。 聾啞老頭杜百當跟著揚手,雙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見他左手刀滾到右手,右手刀滾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純熟無比。 三個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從來沒見過這般兵器,說是飛刀罷,但飛刀卻決沒有這般使法的。 杜百當向以雙鉤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鏈子槍,此刻夫婦倆竟捨棄了浸潤數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麽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極厲害極怪異的招數。 那胖道人馬法通長劍一振,肅然吟道:「三才劍陣天地人。」短須道人邵鶴介面道:「電逐星馳出玉真。」三名道人腳步錯開,登時將杜氏二老圍在垓心。 張無忌見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來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長劍織成一道光網,卻不向對方遞招。 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時,張無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尋思:「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明明這是三才劍陣,其實暗藏正反五行。 倘若敵人信以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時陷身五行,難逃殺傷。 他三個人而排五行劍陣,每個人要管到一個以上的生克變化,這輕功和劍法上的造詣,可也相當不凡了。」 杜氏夫婦背靠著背,四隻手銀光閃閃,十二柄短刀交換舞動,兩人不但雙手短刀交互轉換,而且杜百當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裡,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當手裡,但每一柄刀決不脫手拋擲,始終老老實實的遞來遞去。 趙敏瞧得奇怪,低聲問道:「他們在變甚麽戲法?」張無忌皺眉不答,又看一會,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義父的獅子吼。」趙敏道:「甚麽獅子吼?」張無忌連連點頭,忽地冷笑道:「哼,就憑這點兒功夫,也想屠獅伏虎麽?」趙敏莫名其妙,問道:「你打甚麽啞謎?自言自語的,叫人聽得老大納悶?」張無忌低聲道:「這五個都是我義父的仇人。 那老頭怕我義父的獅子吼,故意刺聾了自己耳朵──」只聽得噹噹噹噹,密如聯珠般的一陣響聲過去,五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劍連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婦擋開。 兩人手中十二柄短刀盤旋往複,月光下聯成了三道光環,繞在身旁,守得嚴密無比。 青海三劍久攻不逞,當即轉為守御。 杜百當猱身而進,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 武學中有言道:「一寸長,一寸強。 一寸短,一寸險。」短刀長不逾五寸,當真是險到了極處,他刷刷刷三刀,全是進攻的殺著,絕不防及自身。 馬法通和邵鶴長劍刷去,均被易三娘揮刀架開,才知他夫婦練就了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緊密,攻者專攻而守者專守,不須兼顧。 邵燕被他三刀連戳,給逼得手忙腳亂,接連退避。 杜百當撲入他的懷中,刀刀不離要害,越來越險。 邵鶴一聲長嘯,劍招亦變,與馬法通兩把長劍從旁插入,組成一道劍網,將杜百當攔到了三尺以外。 三劍聯防,真是水也潑不進去。 張無忌又輕輕冷笑一聲,在趙敏耳邊道:「這兩套刀法劍法,都是練來對付我義父的。 你瞧他們守多攻少,守長於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勝負。」果然杜百當數攻不入,棄攻專守。 趙敏低聲道:「金毛獅王武功卓絕,這五個傢伙單靠守御,怎能取勝?」 但見五人刀來劍往,連變七、八般招數,兀自難分勝敗。 馬法通突然喝道:「住手!」托地跳出圈子。 杜百當也向後退開,銀髯飄動,自具一股威勢。 馬法通道:「賢伉儷這套刀法,練來是屠獅用的?」易三娘咦的一聲,道:「你眼光倒厲害。」馬法通道:「賢伉儷跟謝遜有殺子之仇,這等大仇,自是非報不可。 既已探得對頭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個了斷?」易三娘側目斜睨,道:「這是我夫婦的私事,不勞道長掛懷。」馬法通道:「玉真觀和賢夫婦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說,原是小事一樁,豈值得如此性命相搏?咱們不如化敵為友,聯手去找謝遜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觀跟謝遜也有梁子?」馬法通道:「梁子倒沒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謝遜並無仇怨,何以苦心孤詣的練這套劍法?咱們雙方招數殊途同歸,都是克制七傷拳用的。」馬法通道:「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玉真觀只是想借屠龍刀一觀。」 易三娘點了點頭,伸指在杜百當掌心飛快的寫了幾個字。 杜百當也伸指在她掌心寫字。 夫婦倆以指代舌,談了一會。 易三娘道:「咱夫婦只求報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願,於屠龍刀決無染指之意。」馬法通喜道:「那好極了。 咱們五人聯手闖少林,賢夫婦殺人報仇,玉真觀得一柄寶刀。 齊心合力,易成大功。 雙方各遂所願,不傷和氣。」 當下五個人擊掌為盟,立了毒誓。 杜氏夫婦便請三道人進屋,詳議報仇奪刀之策。 青海三劍進屋坐定,見隔房門板緊閉,不免多瞧幾眼。 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來的一對小夫妻,私奔離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卻是個粗魯漢子,都是不會半點武功的。」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賢夫婦之能,只是咱們所圖謀的事實在太也重大,頗遭天下豪傑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們鬥了半天,這小兩口子兀自睡得死豬一般。 馬道長小心謹慎,親眼瞧一瞧也好。」說著便去推門。 那門卻在里臉上了閂。 張無忌心想正好從這五人身上,去尋營救義父的頭緒,此刻不忙打發他們,當即抱起趙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蓋在身上。 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門閂已被邵鶴使內勁震斷。 易三娘手持燭台,走了進來,青海三劍跟隨其後。 張無忌見到燭光,睡眼惺忪的望著易三娘,一臉茫然之色。 馬法通嗖的一劍,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 張無忌「啊」的一聲驚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將頭頸送到劍尖上去。 馬法通縮手回劍,心想此人果然半點不會武功,若是武學之士,膽子再大,也決不敢不避此劍。 趙敏唔的一聲,仍未醒轉,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燭光映照下嬌艷動人。 邵鶴道:「易三娘說的不錯,出去罷!」五人帶上了房門,回到廳上。 張無忌跳下床來,穿上了鞋子。 只聽馬法通道:「賢伉儷可是拿準了,謝遜確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萬確。 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端陽節在寺中開屠獅大會,倘若他們沒擒到謝遜,當著普天下英雄之面,這個人怎丟得起?」 馬法通嗯了一聲,又道:「少林派的空見神僧死在謝遜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報仇不可。 賢伉儷只須在端陽節進得寺去,睜開眼來瞧著仇人引頸就戮,不須花半分力氣,便報了血仇。 杜老先生何必毀了一對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險?」 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毀雙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再說,我老夫妻的獨生愛兒無辜為謝遜惡賊害死,我夫婦和他仇深似海,報復這等殺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們一遇上姓謝這惡賊,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聾自己雙耳。 我夫婦但求與他同歸於盡。 嘿嘿,自從我愛兒為他所害,我老夫婦於人世早已一無所戀。 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當派也好,大不了千刀萬剮,何是道哉?」 張無忌隔房聽著她這番話,只覺怨毒之深,直令人驚心動魄,心想:「義父當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氣發泄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 這對杜氏夫婦看來原非歹人,只是心傷愛子慘死,這才處心積慮的要殺我義父報仇。 這等仇怨要說調處罷,那是萬萬不能,我只有救出義父,遠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 這時只聽得鄰室五人半點聲息也無,從板壁縫中張去,見杜氏夫婦和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寫字,心道:「這五人當真小心,雖然信得過我和敏妹並非江湖中人,猶恐泄漏了機密。 唉,我義父在江湖間怨家極眾,覬覦屠龍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陽節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計其數。 這等人不是苦心孤詣,便是藝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義父便遭大禍。 須得儘早救了他出來才好。」 這五個人以指寫字,密議不休。 ※※※ 張無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會。 次晨起身,只見青海三劍已然不在。 張無忌對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干甚麽來啊?我起初還道是捉拿我們來著,嚇得了不得,後來才知不是。」 易三娘聽他管長劍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們走錯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 曾小哥,吃過中飯後,我們要挑三擔柴到寺里去賣,你幫著挑一擔成不成?寺里的和尚問起,我說你是我們兒子。 這可不是占你便宜,只是免得寺里疑心。 你媳婦花朵兒一般的人物,可別出去走動。」她雖似和張無忌商量,實則下了號令,不容他不允。 張無忌一聽之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個庄稼人,要我陪著混進少林寺去察看動靜,那是再好也沒有。」便道:「婆婆怎麽說,小子便怎麽干,只求你收留我兩口兒。 我兩人東逃西奔,提心弔膽的,沒一天平安。」 到得午後,張無忌隨著杜氏夫婦,各自挑了一擔乾柴,往少林寺走去。 他頭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雙麻鞋,三個人中,獨有他挑的一擔柴最大。 趙敏站在門邊,微笑著目送他遠去。 杜氏夫婦故意走得甚慢,氣喘吁吁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擔歇力。 山亭中有兩名僧人坐著閑談,見到三人也不以為意。 易三娘除下包頭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過去替張無忌抹汗,說道:「乖孩子,累了麽?」張無忌初時有些不好意思,但聽她言語之中頗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 只見她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謝遜所殺了的那個孩子,但見她情致纏綿的凝視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話,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媽,我不累。 你老人家累了。」他一聲「媽」叫出口,想起自己母親,不禁傷感。 易三娘聽他叫了一聲「媽」,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假意用包頭巾擦汗,擦的卻是淚水。 杜百當站起身來,挑了擔柴,左手一揮,便走出了山亭,他雖聽不見兩人的對答,也知老妻觸景生情,懷念起了亡兒,說不定露出破綻,給那兩個僧人瞧破了機關。 張無忌走將過去,在易三娘柴擔上取下兩捆乾柴,放在自己柴擔之上,道:「媽,咱們走罷。」易三娘見他如此體貼,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這少年年紀大得多了,我孫兒也抱了幾個啦。」一時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見張無忌挑擔走出山亭,這才跟著走出,心情激動之下,腳下不禁有些蹣跚。 張無忌回過身來,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媽媽此刻尚在人世,我能這麽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這少年倒是孝順,可算難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這柴是挑到寺里去賣的麽?這幾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讓外人進寺,你別去罷。」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範周密,那是不易混進去了。」杜百當走出數丈後,見他二人不即跟來,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僧人道:「這一家鄉下人母慈子孝,咱們就行個方便。 師弟,你帶他們從後門進香積廚去,監寺若是知道了,便說是來慣賣柴的鄉人,料也無妨。」那僧人道:「是,監寺不讓外人入寺,那是防備閑雜人等。 這些忠厚老實的鄉人,何必斷了他們生計?」於是領著杜氏夫婦和張無忌,轉到後門進寺,將三擔乾柴挑到廚房,自有管香積廚的僧人算了柴錢。 易三娘道:「我們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兒送幾斤來,那是不用錢的,送給師傅們嘗新。」引她來的那僧人笑道:「從明兒起,你不能再來了。 監寺知道,怪罪下來,我們可擔代不起。」 管香積廚的僧人向張無忌打量了幾眼,忽道:「端陽前後,寺中要多上千餘位客人,挑水劈柴,說甚麽也忙不過來。 這個兄弟倒生得健旺,你來幫忙兩個月,算五錢銀子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沒有了,阿牛在家裡也沒甚麽要緊事做,就在寺里聽師傅們差遣打雜,賺幾兩銀子幫補幫補,也是好的。」 張無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識得我,偶爾來廚房走走,那還罷了,在寺中一住兩月,非給人認了出來不可。」說道:「媽,我媳婦兒──」 易三娘心想這等天賜良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婦兒好好在家中,還怕你媽虧待了她嗎?你在這兒,聽師傅們話,不可偷懶,媽和你媳婦過得幾天,便來探你。 這麽大的小子,離開媽一天也不成,你還要媽餵奶把尿不成?」說著伸手理了理他的頭髮,眼光中充滿慈愛之色。 那管香積廚的僧人已煩惱多日,料想端陽大會前後,天下英雄聚會,這飯菜茶水實是難以對付。 監寺雖已增撥了不少人手到香積廚來先行習練,但這些和尚不是習於參禪清修,便是鑽研武功,廚房的粗笨雜務誰都不肯去干,被監寺委派到了那是無可奈何,但在廚房中大模大樣,瞪眼的多,做事的少。 此時倒還罷了,一待賓客雲集,那就糟糕之極。 他見張無忌誠樸勤懇,一心一意想留他下來,不住的勸說。 張無忌心想:「我日間只在廚房,料來也見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機尋訪義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裝著躊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從旁相勸,這才勉強答應,說道:「師父,最好你一個月給我六錢銀子,我五錢銀子給我媽,一錢銀子給我媳婦買花布──」管香積廚的僧人呵呵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六錢就是六錢。」 易三娘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了杜百當慢慢下山。 張無忌追將出去,道:「媽,我媳婦兒請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會得,你放心便是。」 張無忌在廚房中劈柴搬炭、燒火挑水,忙了個不亦樂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時滿臉塗得黑黑地,再加上頭髮蓬鬆,水缸中一照,當真是誰也認不出來了。 當晚他便與眾火工一起睡在香積廚旁的小屋之中。 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龍,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懷絕技之人,是以處處小心,連話也不敢多說半句。 如此過了七、八日,易三娘帶著趙敏來探望了他兩次。 他做事勤力,從早到晚,甚麽粗工都做,管香積廚的僧人固然歡喜,旁的火工也均與他相處和睦。 他不敢探問,只是豎起耳朵,從各人閑談之中尋找線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飯去給義父,只須著落在送飯的人身上,便可訪到義父被囚的所在,那知耐心等了數日,竟瞧不出半點端倪,聽不到絲毫訊息。 到得第九日晚間,他睡到半夜,忽聽得半裡外隱隱有呼喝之聲,於是悄悄起來,見四下無人知覺,便即展開輕功,循聲趕去,聽聲音來自寺左的樹林之中,縱身躍上一株大樹,查明樹後草中無人隱伏,這才從此樹躍至彼樹,逐漸移近。 這時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數人斗在一起。 他隱身樹後,但見刀光縱橫,劍影閃動,六個人分成兩邊相鬥。 那三個使劍的便是青海三劍,布開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陣」,守得甚是緊密,在旁相攻的是三個僧人,各使戒刀,破陣直進。 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聲響,青海三劍中一人中刀倒地。 假三才陣一破,餘下二人更加不是對手,更拆數招,一人「啊」的一聲慘呼,被砍斃命,聽聲音是那矮胖子馬法通。 餘下一人右臂帶傷,兀自死戰。 一名僧人低聲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將他團團圍住,卻不再攻。 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聲道:「你青海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何故夤夜來犯?」青海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邵鶴,慘然道:「我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更有甚麽好問?」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你們是為謝遜而來,還是為了想得屠龍刀?嘿嘿,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諒必是為了寶刀啦。 只憑這麽點兒玩藝,就想來闖蕩少林寺麽?少林寺領袖武林千餘年,沒想到竟給人如此小看了。」 邵鶴乘他說得高興,刷的一劍,中鋒直進。 那僧人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劍中左肩。 旁邊二僧雙刀齊下,邵鶴登時身首異處。 三名僧人一言不發,提起青海三劍的屍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 張無忌正想跟隨前去瞧個究竟,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有人輕輕呼吸,暗道:「好險!原來尚有埋伏。」當下靜伏不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遠處有人擊掌相應,只見前後左右六名僧人長身而起,或持禪杖,或挺刀劍,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張無忌待那六僧走遠,才回到小屋,同睡的眾火工兀自沉睡不醒。 他心下暗嘆:「若非親眼得見,怎知在這片刻之間,三條好漢已死於非命。」自經此役,他知少林寺防範周密,迥非尋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 又過數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離端陽節一天近似一天。 他想:「我在香積廚中干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的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這晚他睡到三更時分,悄悄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僧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待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瓦臉上腳步聲響,又有二僧縱躍而過,但見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只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及。 他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發覺,只得廢然而返。 挨過三日,這一晚雷聲大作,下起大雨來。 張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見那雨越下越大,四下里一片漆黑,他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實不知何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般若院。 他躲躲閃閃的信步而行,來到一片竹林,見前面一間小舍,窗中透出燈光。 這時他全身早已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 他欺到小舍的窗下,只聽得裡面有人說話,正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 只聽他說道:「為了這金毛獅王,一月來少林寺已殺了二十三人,多造殺孽,實非我佛慈悲之意。 明教光明左使楊逍、右使范遙、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先後遣使來寺,求我放過了謝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喜慰:「原來我外公和楊左使等已得訊息,曾派人來過。」只聽空聞續道:「本寺雖加推託,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那張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終不見現身,只怕暗中更有圖謀。 我和空智師弟等蒙他相救,欠過人家的恩情,倘若他親自來求,我等如何對答?此事當真難處。 師弟、師侄,你二位有何高見?」 一個蒼老陰沉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張無忌聽在耳里,心頭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圓真的成昆。 這人張無忌從未和他對面交談,但當日光明頂上隔著布袋聽他述說往事,隔著岩石聽他呼喝,他的口音卻聽得熟了,在這一瞬之間,心頭驀地里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陣甜蜜,一陣酸楚。 只聽圓真說道:「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自是萬無一失。 此次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師叔也不必掛懷。 何況萬安寺之事,是魔教暗中勾結了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麽?」 空聞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結朝廷?」圓真道:「明教張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成婚之日,汝陽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此事轟傳江湖,方丈師叔必有所聞。」空聞道:「不錯,聽說過這回事。」 圓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個得力部屬,叫做苦頭陀,兩位師叔在萬安寺中想必會過。」空智在萬安寺高塔之中,被趙敏勒逼顯示武功,曾大受苦頭陀的折辱,當時內力全失,無可反抗,此時猶有餘憤,說道:「哼,此間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大都,找這苦頭陀會會。」圓真道:「兩位師叔可知這頭陀是誰?」空智道:「這苦頭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卻看不出他的門道來。」圓真道:「苦頭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空聞和空智齊聲道:「此話當真?」語中甚是驚詫。 圓真道:「圓真焉敢欺瞞師叔?端陽節他若膽敢前來本寺,兩位師叔一見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說來,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門派中的首領人物,再由張無忌賣好救人。」圓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聞卻道:「我見那張教主忠厚俠義,似乎不是這等樣人,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圓真道:「方丈師叔明鑒,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又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魔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到得屠獅大會之中,一切自有分曉。」 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賓客、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 圓真力圖挑動各派互斗,待得數敗俱傷之後,少林派再出而收卞莊刺虎之利,壓服各派,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殺了謝遜祭奠空見。 空聞力持鄭重,既不願多傷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對明教不敢輕侮。 空智卻似意在兩可,說道:「第一要緊之事,說來說去,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端陽節前吐露屠龍刀所在,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聞道:「師弟所言極是。 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那時本派號令天下,那就莫敢不從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 圓真,你再設法去跟謝遜談談,勸他交出寶刀,咱們便饒他一命。」圓真道:「是!謹遵兩位師叔吩咐。」腳步之聲輕響,圓真走了出來。 張無忌心下大喜,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極高,只要稍有響動,立時便被查覺,若是三人一齊出手,自己只怕難以取勝,最多不過是自謀脫身,要救義父,卻是千難萬難了。 當下屏息不動。 只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急雨打在傘上淅瀝作響。 張無忌待他走出十數丈,這才輕輕移步,跟隨其後。

第三六回 夭矯三松郁青蒼

大雨之下,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 張無忌以牆角、樹榦為掩蔽,一路追躡。 只見圓真躍出寺後圍牆,他想:「原來義父囚在寺外,難怪寺中不見絲毫形跡。」他不敢公然躍牆而出,貼身牆邊,慢慢游上,到得牆頂,待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這才躍下。 一條條雨線之中,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迴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著便迅速異常的攀上峰去。 圓真此時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只見他上山時雨傘絕不幌動,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長索將他吊上去一般。 張無忌快步走近山腳,正要上峰,忽見山道旁中白光微閃,有人執著兵刃埋伏。 他急忙停步,只過得片刻,見樹叢中先後竄出四人,三前一後,齊向峰頂奔去。 遙見山峰之巔唯有幾株蒼松,並無房屋,不知謝遜囚在何處,見四下更無旁人,當下跟著上峰。 前面這四人輕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腳步,追到離四人只不過二十來丈。 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尋思:「這四人多半也是來向我義父為難的,讓他們先和圓真斗個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將到峰頂,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 他突然認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崑侖派的何太沖、班淑嫻夫婦。」 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倏地轉過身來,疾衝下山。 張無忌立即隱入道旁草叢,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數丈,只聽得兵刃相交,鏗然聲響,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 從兵刃撞擊的聲音聽來,乃是二人對付圓真一人,心下一動:「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那是向峰頂找我義父去了。」當下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 到得峰頂,只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更無房舍,只有三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幹插向天空,夭矯若龍,暗暗奇怪:「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處?」 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有人爬動,跟著便聽得班淑嫻道:「急速動手,兩個師弟未必絆得住那少林僧。」何太沖道:「不錯。」兩人長身而起,撲向三株松樹。 張無忌生怕謝遜便在近處,不敢有絲毫大意,跟著便在草叢中爬行向前。 突然之間,只聽得何太沖「嘿」的一聲,似已受傷,他抬頭一看,見何太沖身處三株松樹之間,長劍揮舞,已與人動上了手,卻不見對敵之人,只偶爾傳出啪啪啪幾下悶響,似是長劍與甚麽古怪的兵刃相撞。 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幾步,凝目看時,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斜對面兩株松樹的樹榦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樹的凹洞中均坐著一個老僧,手舞黑色長索,攻向何太沖夫婦。 一株松樹背向張無忌,樹前也有黑索揮出,料想樹中亦必有個老僧。 黑夜之中,三根長索通體黝黑無光,舞動之時瞧不見半點影子。 何太沖夫婦急舞長劍,嚴密守御,只因瞧不見敵人兵刃來路,絕無反擊的餘地。 這三根長索似緩實急,卻又無半點風聲,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條長索如鬼似魅,說不盡的詭異。 何氏夫婦連聲叫嚷,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面包圍,但每次向外衝擊,總是被長索擋了回來。 張無忌暗暗驚訝,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使索者的內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純,不露稜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駭異:「圓真說道,我義父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看來便是這三位老僧了,功力當真深厚之極!」 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何太沖背脊中索,從圈子中直摔出來,眼見得是不活了。 班淑嫻又驚又悲,一個疏神,三索齊下,只打得她腦漿迸裂,四肢齊折,不成人形。 跟著一根黑索一抖,將班淑嫻的屍身從圈子中拋出。 圓真邊斗邊走,退上峰來,叫道:「相好的,有種的便到這裡領死。」和他對敵的那兩個壯漢都是崑侖派中的健者,圓真以武功論原是不輸,但難以一舉格殺二人,最多傷得一人,餘下一人不免會脫身逃走,當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樹之間。 二人離松樹尚有數丈,驀地見到何太沖的屍身,一齊停步,不提防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各自繞住了一人的腰間,雙索齊抖,將二人從百餘丈高的山峰上拋了下去。 兩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斃命,但身在半空時發出的慘呼,兀自纏繞數峰之間,回聲不絕。 張無忌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斃崑侖派四位高手,舉重若輕,遊刃有餘,武功之高,實是生平罕見,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乎猶有過之,縱不如太師父張三丰之深不可測,卻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 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只怕連太師父和楊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亂跳,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 只見圓真接連兩腿,將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屍身踢入了深谷之中。 屍身墮下,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兩響鬱悶的聲音。 張無忌暗想:「何太沖對我以怨報德,今日又想來害我義父,劫奪寶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實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場。」 只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舉手之間便斃了崑侖派的四大高手,圓真欽仰無已,難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圓真又道:「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謹來向三位師叔請安,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 一個枯槁的聲音道:「空見師侄德高藝深,我三人最為眷愛,原期他發揚少林一派武學,不幸命喪此奸人之手。 我三人坐關數十年,早已不聞塵務,這次為了空見師侄才到這山峰來。 這奸人既是死有餘辜,一刀殺了便是,何必諸多羅唆,擾我三人清修?」 圓真躬身道:「太師叔吩咐得是。 只因方丈師叔言道:我恩師雖是為此奸人謀害,但我恩師何等功夫,豈是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將他囚在此間,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好將當年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網。 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篡竊武林至尊的名頭,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 張無忌聽到這裡,不由得暗暗切齒,心道:「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難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語,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僧來,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講罷。」 此時大雨兀自未止,雷聲隆隆不絕。 圓真走到三株松樹之間,跪在地下,對著地面說道:「謝遜,你想清楚了嗎?只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我立時便放你走路。」 張無忌大為奇怪:「怎地他對著地面說話,難道此處有一地牢,我義父囚在其中?」 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圓真,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何以騙他?他若說出藏刀的所在,難道你當真便放了他麽?」圓真道:「太師叔明鑒:弟子心想,恩師之仇雖深,但兩者相權,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 只須他說出藏刀之處,本派得了寶刀,放他走路便是。 三年之後,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那老僧道:「這也罷了。 武林中信義為先,言出如箭,縱對大奸大惡,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於人。」圓真道:「謹奉太師叔教誨。」 張無忌心想:「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絕,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只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謝遜,我太師叔的話,你可聽見了麽?三位老人家答應放你逃走。」 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成昆,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麽?」 張無忌聽到這聲音雄渾蒼涼,正是義父的口音,登時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擊斃成昆,將謝遜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現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過來,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聯手之敵,當下強自克制,尋思:「待那圓真惡僧走後,我上前拜見三僧,說明這中間的原委曲折。 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聽得圓真嘆道:「謝遜,你我年紀都大了,一切陳年舊事,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最多也不過二十年,你我同歸黃土。 我有過虧待你之處,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 從前的事,一筆勾銷了罷。」謝遜聽他絮絮而語,並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麽?」圓真反覆說了半天,謝遜總是這句話:「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麽?」 圓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 三天之後,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會用甚麽手段對付你。」說著站起身來,向三僧禮拜,走下山去。 ※※※ 張無忌待他走遠,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這一下襲擊事先竟無半點朕兆,一驚之下,立即著地滾開,只覺兩條長物從臉上橫掠而過,相距不逾半尺,去勢奇急,卻是絕無勁風,正是兩條黑索。 他只滾出丈余,又是一條黑索向胸口點到,那黑索化成一條筆直的兵刃,如長矛,如桿棒,疾刺而至,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從身後纏來。 他先前見崑侖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命喪三條黑索之下,便知這三件奇異兵刃厲害之極,此刻身當其難,更是心驚。 他左手一翻,抓住當胸點來的那條黑索,正想從旁甩去,突覺那條長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向胸口撞到,這內勁只要中得實了,當場便得肋骨斷折,五臟齊碎。 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他右手後揮,撥開了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一提一送,身隨勁起,嗖的一聲,身子直衝上天。 正在此時,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閃電齊亮,只聽得兩位高僧都「嗯」的一聲,似對他的武功頗感驚異。 這幾道閃電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頭上望,見這身具絕頂神功的高手竟是個面目污穢的鄉下少年,更是驚訝。 三條黑索便如三條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急升而上,分從三面撲到。 張無忌藉著電光,一瞥間已看清三僧容貌。 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有似生鐵;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卻是臉色慘白如紙。 三僧均是面頰深陷,瘦得全無肌肉,黃臉僧人眇了一目。 三個老僧五道目光映著閃電,更顯得爍然有神。 眼見三根黑索便將卷上身來,他左撥右帶,一卷一纏,藉著三人的勁力,已將三根黑索卷在一起,這一招手勢,卻是張三丰所傳的武當派太極心法,勁成渾圓,三根黑索上所帶的內勁立時被牽引得絞成了一團。 只聽得轟隆幾聲猛響,幾個霹靂連續而至,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驚心動魄。 張無忌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樹的枝幹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於轟轟雷震中朗聲說道:「後學晚輩,明教教主張無忌,拜見三位高僧。」說著左足站在松干,右足凌空,躬身行禮。 松樹的枝幹隨著他這一拜之勢猶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張無忌穩穩站住,身形飄逸。 他雖躬身行禮,但居高臨下,不落半點下風。 三位高僧一覺黑索被他內勁帶得相互纏繞,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開。 三僧適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隱藏數十招變化,數十下殺手,豈知對方竟將這三招九式一一化開,儘管化解時每一式都險到了極處,稍有毫釐之差,便是筋折骨斷、喪生殞命之禍,卻仍顯得揮灑自若、履險如夷。 三高僧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敵手,無不駭然。 他們卻不知張無忌化解這三招九式,實已竭盡生平全力,正藉著松樹枝幹的高低起伏,暗自調勻丹田中已亂成一團的真氣。 張無忌適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極拳三大神功,而最後半空中一個筋斗,卻是聖火令上所刻的心法。 三位少林高僧雖然身懷絕技,但坐關數十年,不聞世事,於他這四門功夫竟一門也沒見過,只隱約覺得他內勁和少林九陽功似是一路,但雄渾精微之處,又遠較少林派神功為勝。 待得聽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欽佩和驚訝之情,登時化為滿腔怒火。 那臉色慘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還道何方高人降臨,卻原來是魔教的大魔頭到了。 老衲師兄弟三人坐關數十年,不但不理俗務,連本寺大事也素來不加聞問。 不意今日得與魔教主相逢,實是生平之幸。」 張無忌聽他左一句「魔頭」,右一句「魔教」,顯是對本教惡感極深,不由得大是躊躇,不知如何開口申述才是。 只聽那黃臉眇目的老僧說道:「魔教教主是陽頂天啊!怎麽是閣下?」張無忌道:「陽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黃臉老僧「啊」的一聲,不再說話,一聲驚呼之中,似是蘊藏著無限傷心失望。 張無忌心想:「他聽得陽教主逝世,極是難過,想來當年和陽教主定是交情甚深。 義父是陽教主的舊部,我且動以故人之情,再說出陽教主為圓真氣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師想必識得陽教主了?」 黃臉老僧道:「自然識得。 老衲若非識得大英雄陽頂天,何致成為獨眼之人?我師兄弟三人,又何必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卻顯然既深且巨。 張無忌暗叫:「糟糕,糟糕。」從他言語中聽來,這老僧的一隻眼睛便是壞在陽頂天手中,而他師兄弟三人枯禪一坐三十餘年,痛下苦功,就是為了要報此仇怨。 這時聽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黃臉老僧忽然一聲清嘯,說道:「張教主,老衲法名渡厄,這位白臉師弟,法名渡劫,這位黑臉師弟,法名渡難。 陽頂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著落在現任教主身上。 我們師侄空見、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貴教手下。 你既然來到此地,自是有恃無恐。 數十年來恩恩怨怨,咱們武功上作一了斷便是。」 張無忌道:「晚輩與貴派並無梁子,此來志在營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 空見神僧雖為我義父失手誤傷,這中間頗有曲折。 至於空性神僧之死,與敝派卻是全無瓜葛。 三位不可但聽一面之辭,須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臉老僧渡劫道:「依你說來,空性為何人所害?」張無忌皺眉道:「據晚輩所知,空性神僧是死於朝廷汝陽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陽王府的眾武士為何人率領?」張無忌道:「汝陽王之女,漢名趙敏。」渡劫道:「我聽圓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貴教聯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 張無忌只得道:「不錯,她──她現下──現下已棄暗投明。」 渡劫朗聲道:「殺空見的,是魔教的金毛獅王謝遜;殺空性的,是魔教的趙敏。 這個趙敏更攻破少林寺,將我合寺弟子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羅漢像上刻以侮辱之言。 再加上我師兄的一隻眼珠,我三人合起來一百年的枯禪。 張教主,這筆帳不跟你算,卻跟誰算去?」 張無忌長嘆一聲,心想自己既承認收容趙敏,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間,深深明白了父親因愛妻昔年罪業而終至自刎的心情,至於陽教主和義父當年結下的仇怨,時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 他身子挺直,勁貫足尖,那條起伏不已的枝幹突然定住,紋絲不動,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既如此說,晚輩無可逃責,一切罪愆,便由晚輩一人承當便是。 但我義父傷及空見神僧,內中實有無數苦衷,還請三位老禪師恕過。」 渡厄道:「你憑著甚麽,敢來替謝遜說情?難道我師兄弟三人,便殺你不得麽?」張無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奮力一拼,便道:「晚輩以一敵三,萬萬不是三位的對手,請那一位老禪師賜教?」渡劫道:「我們單打獨鬥,並無勝你把握。 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講究江湖規矩了。 好魔頭,下來領死罷。 阿彌陀佛!」他一宣佛號,渡厄、渡難二僧齊聲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飛起,疾向他身上捲來。 張無忌身子一沉,從三條黑索間竄了下來,雙足尚未著地,半空中身形已變,向渡難撲了過去。 渡難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勁風向他小腹擊去。 張無忌轉身卸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將掌力化開,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的兩根黑索同時卷到。 張無忌滴溜溜轉了半個圈子。 渡劫左掌猛揮,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 張無忌在三株松樹之間見招拆招,驀地里一掌劈出,將數百顆黃豆大的雨點挾著一股勁風向渡厄飛了過去。 渡厄側頭避讓,還是有數十顆打在臉上,竟是隱隱生痛,他喝了一聲:「好小子!」黑索抖動,轉成兩個圓圈,從半空中往張無忌頭頂蓋下。 張無忌身如飛箭,避過索圈,疾向渡劫攻去。 他越斗越是心驚,只覺身周氣流在三條黑索和三股掌風激蕩之下,竟似漸漸凝聚成膠一般。 他自習成武功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的對手。 三僧不但招數精巧,內勁更是雄厚無比。 張無忌初時七成守御,尚有三成攻勢,斗到二百餘招時,漸感體內真氣不純,唯有隻守不攻,以圖自保。 他的九陽神功本來用之不盡,愈使愈強,但這時每一招均須耗費極大內力,竟然漸感後勁不繼,這又是他自練成神功以來從未經歷過之事。 更拆數十招,尋思:「再斗下去只有徒自送命。 今日且自脫身,待去約得外公、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咱們五人合力,定可勝得三僧,那時再來營救義父。」當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搶出圈子,不料三條黑索所組成的圈子已如銅牆鐵壁相似,他數次衝擊,均被擋回,已然無法脫身。 他心下大驚:「原來三僧聯手,有如一體,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間當真有人能做到麽?」他那知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動念,其餘二人立即意會,此般心靈感應說來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對三十餘年,專心致志以練感應,心意有如一體,亦非奇事。 他又想:「這樣看來,縱然我約得外公等數位高手同來,亦未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組成的堅壁。 難道我義父終於無法救出,我今日要命喪此地?」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頭登時被渡劫五指掃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義父的冤屈卻須申雪。 義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決不肯以一言半語為自己辯解。」當下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晚輩今日被困,性命難保,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卻須言明──」呼呼兩聲,兩條黑索分從左右襲到,張無忌左撥右帶,化開來勁,續道:「那圓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號混元霹靂手,乃是我義父謝遜的業師──」 三位少林高僧見他手上拆招化勁,同時吐聲說話,這等內功修為實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憚。 三僧認定明教是無惡不作的魔教,這教主武功越高,為害世人越大,眼見他身陷重圍,無法脫困,正好乘機除去,實是無量功德,當下一言不發,黑索和掌力加緊施為。 張無忌繼續說道:「三位老禪師須當知曉,這成昆的師妹,乃是明教教主陽頂天的夫人。 成昆一直對師妹有情,因情生妒,終於和明教結下了深仇大恨──」當下手上化解三僧來招,嘴裡原原本本的述說成昆如何處心積慮要摧毀明教、如何與楊夫人私通幽會以致激死陽頂天、如何假醉圖奸謝遜之妻,殺其全家,如何逼得謝遜亂殺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見神僧為師,誘使空見身受謝遜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見飲恨而終。 渡厄等三僧越聽越是心驚,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無不若合符節。 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緩了下來。 張無忌又道:「晚輩不知陽教主如何與渡厄大師結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撥是非,此人多半便是這圓真了。 渡厄大師不妨回思往事,印證晚輩是否虛言相欺。」渡厄嗯的一聲,停索不發,低頭沉吟,說道:「那也有些道理。 老衲與陽頂天結仇,這成昆為我出了大力,後來他意欲拜老衲為師,老衲向來不收弟子,這才引薦他拜在空見師侄的門下。 如此說來,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張無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覬覦少林寺掌門方丈之位,收羅黨羽,陰謀密計,要害空聞神僧──」 這句話尚未說畢,突然間隆隆聲響,左首斜坡上滾落一塊巨大的圓石,沖向三株松樹之間。 渡厄喝道:「甚麽人?」黑索揮動,啪啪兩響,擊在圓石之上,只打得石屑飛舞。 圓石後突然竄出一條人影,迅速無倫的撲向張無忌,寒光閃動,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 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張無忌正自全力擋架渡劫、渡難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沒防到竟會有人忽然偷襲,黑暗中只覺風聲颯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邊,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聲響,刀尖已將他胸口衣服劃破了一條大縫,只須有毫釐之差,便是開膛破胸之禍。 此人一擊不中,藉著那大石掩身,已滾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張無忌暗叫:「好險!」喝道:「成昆惡賊!有種的便跟我對質,想殺人滅口麽?」適才短刀那一刺,他雖未看清人形,但以對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內勁之強,而武功家數又與謝遜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無旁人。 少林三僧的三條黑索猶如三隻大手,伸出去捲住了大石,一回一揮,將那重達千斤的大石抬了起來,直摜出去,成昆卻已遠遠的下山去了。 渡厄道:「當真是圓真麽?」渡難道:「確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賊心虛,何必──」 驀地里四面八方呼嘯連連,撲上七、八條人影,當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為佛徒,殺害這許多人命,不怕罪孽麽?大夥兒齊上。」八個人各挺兵刃,向樹間三僧攻了上去。 張無忌身在三僧之間,只見這八人中有三人持劍,其餘五人或刀或鞭,個個武學精強,霎時間便和三僧的黑索斗在一起。 他看了一會,見那使劍三人的劍招,和數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劍乃是一路,但變化精微,勁力雄渾,遠在青海三劍之上,當是青海派中長輩的佼佼人物,這三人合力攻擊渡厄。 另有三人合攻渡難,餘下二人則聯手對付渡劫。 渡劫的對手雖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卻比餘人又高出一籌。 鬥了半晌,張無忌看出渡劫漸落下風,渡厄卻穩佔先手,以一敵三,兀自行有餘力。 又拆十餘招,渡厄看出渡劫應付維艱,黑索一抖,偷空向渡劫的兩名對手幌去。 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須飄動,身手極為矯捷,一個使一對判官筆,另一個使打穴橛。 渡厄和渡劫身在數丈之外,已隱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發出來的勁風,若被欺近身來,施展短兵刃上的長處,勢必更為厲害。 青海派三人劍上受力一輕,慢慢又扳回劣勢。 這麽一來,變成渡難以一敵三,渡厄、渡劫二僧則是以二敵五,一時相持不下。 張無忌暗暗稱奇:「這八人的武功著實了得,實不在何太沖夫婦之下。 除了三個是青海派外,其餘五人的門派來歷全然瞧不出來。 可見天下之大,草莽間卧虎藏龍,不知隱伏著多少默默無聞的英雄好漢。」 十一人拆到一百餘招時,少林三僧的黑索漸漸收短。 黑索一短,揮動時少耗內力,但攻敵時的靈動卻也減了幾分。 更斗數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縮短了六七尺。 那兩名黑須老人越斗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尋瑕抵隙,步步進逼,竭力要撲到三僧身邊。 但三僧黑索收短後守御相當嚴密,三條黑索組成的圈子上似有無窮彈力,兩名黑須老人不住變招搶攻,總是被索圈彈了出去。 這時三僧已聯成一氣,成為以三敵八之勢。 少林三僧奮力禦敵,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與這八人相鬥,再久也不致落敗,只須黑索再縮短八尺,便組成了「金剛伏魔圈」,別說八名敵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進來,可是這圈子之中卻隱伏著一個心腹之患的強敵,張無忌若是出手,內外夾攻,立時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 三僧見他安坐不動,顯在等待良機,要讓自己三人和外敵拼到雙方筋疲力竭,他再來收漁人之利。 這時三僧的內功已施展到了淋漓盡致,有心要長嘯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卻是開口不得,這當兒只要輕輕吐出一個字,立時氣血翻湧,縱非立時斃命,也必身受內傷,成為廢人。 三僧心下自責過於託大,當強敵來攻之初,竟未出聲通知本寺人眾,否則只要達摩堂或羅漢堂有幾名好手來援,便可克敵取勝。 這情勢張無忌自也早已看出,這時要取三僧性命自是舉手之勞,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況三僧只是受了圓真瞞騙,並無可死之道,而殺了三僧後獨力應付外面八敵,亦是同樣的艱難。 眼見雙方勝負非一時可決,他低下頭來,只見一塊大岩石壓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縫,作為謝遜呼吸與傳遞食物之用。 心想時機稍縱即逝,待得相鬥雙方分了勝敗,或是少林寺有人來援,便救不了義父,當下跪在石旁,雙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勁力到處,巨石緩緩移動。 巨石移開不到一尺,突然間背後風動勁到,渡難揮掌向他背心拍落。 張無忌卸勁借力,啪的一聲響,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塊,在狂風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飛舞,但渡難這一掌的掌力卻給他傳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響,巨石立時又移開尺許。 掌力雖已卸去,未受內傷,但初受之際,他全身力道正盡數用來推石,背心上也是劇痛難當。 渡難一掌虛耗,黑索上露出破綻,一名黑須老人立時撲進索圈,右手點穴橛向渡難左乳下打去。 少林三僧的軟索擅於遠攻,不利近擊,渡難左手出掌,運勁逼開他點穴橛的一招。 黑須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難的「膻中穴」。 渡難暗叫:「不好!」那料到敵人「一指禪」的點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為厲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豎掌封擋,護住胸口,跟著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時反攻。 他雖擋住了敵人,但黑索離手,那使判官筆的老者當即搶前。 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剛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間,那條摔在地下的黑索索頭昂起,便如一條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嘯而出,向那使判官筆的老者面門點去,索頭未到,索上所挾勁風已令對方一陣氣窒。 那老者急舉判官筆擋架,索筆相交,一震之下,雙臂酸麻,左手判官筆險些脫手飛出,右手判官筆被震得擊向地下山石,石屑紛飛,火花四濺。 那條黑索展將開來,將青海派三劍又逼得退出丈許,「金剛伏魔圈」不但回復原狀,威力更勝於前。 少林三僧驚喜交集之下,只見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張無忌手中。 他並未練過「金剛伏魔圈」的功夫,說到心意相通、動念便知的配合無間,那是遠不及渡難,但內力之剛猛,卻是無與倫比,黑索上所發出的內勁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著四面八方逼去。 渡厄與渡劫的兩條黑索在旁相助,登時逼得索外七人連連倒退。 渡難專心致志對付那黑須老者,不論武功和內力修為都是勝了一籌,他坐在松樹穴中,並不起身,十指拍、戳、彈、勾、點、拂、擒、拿,數招之間,便令那黑須老者迭遇險招。 那老者見同伴七人處境也均不利,當下一聲怒吼,從圈中躍出。 張無忌將黑索往渡難手中一塞,俯身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將壓在地牢上的巨石推開了尺許,對著露出來的洞穴叫道:「義父,孩兒無忌救援來遲,你能出來麽!」謝遜道:「我不出來。 好孩子,你快快走罷!」張無忌大奇,道:「義父,你是給人點中了穴道,還是身有銬鏈?」不等謝遜回答,便即縱身躍入地牢,噗的一聲,水花濺起。 原來幾個時辰的傾盆大雨,地牢中已積水齊腰,謝遜半個身子浸在水裡。 張無忌心中悲苦,伸手抱著謝遜,在他手足上一摸,並無銬鏈等物,再在他幾處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手腳,當下抱著他躍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張無忌道:「此時脫身,最好不過。 義父,咱們走罷。」說著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謝遜卻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抱膝說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殺了空見大師。 你義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當奮戰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空見大師這條性命。」張無忌急道:「你失手傷了空見大師,那是成昆這惡賊奸計擺布,何況義父你全家血仇未報,豈能死在成昆手下?」 謝遜嘆道:「我這一個多月來,在這地牢中每日聽著三位高僧誦經念佛,聽著山下寺中傳來的晨鐘暮鼓,回思往事,你義父手上染了這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實是百死難贖。 唉,諸般惡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 好孩子,你別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罷。」 張無忌越聽越急,大聲道:「義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強了。」說著轉過身來,抓住謝遜雙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負。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諠譁,有數人大聲叫道:「甚麽人到少林寺來撒野?」一陣踐水急奔之聲,十餘人搶上山來。 張無忌持住謝遜雙腿,正要起步,突然後心「大椎穴」一麻,卻是被謝遜拿住了穴道,雙手無力,只得放開了他,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叫道:「義父,你──你何苦如此?」 謝遜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對三位高僧分說明白。 我所做的罪孽,卻須由我自己身受報應。 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誰來代我清算?」 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見十餘名少林僧各執禪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 乒乒乓乓交手數合,那持判官筆的黑須老者情知再斗下去,今日難逃公道,只是功敗垂成,被一名無名少年壞了大事,實是大大的不忿,朗聲喝道:「請問松間少年高姓大名,河間郝密、卜泰,願知是那一位高人橫加干預。」渡厄黑索一揚,說道:「明教張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間雙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筆的郝密「噫」的一聲,雙筆一揚,縱出圈子。 其餘七人跟著退了出去。 少林僧眾待要攔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並肩一衝,一齊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對謝遜與張無忌對答之言,盡數聽在耳里,又想到適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須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當卜泰破了「金剛伏魔圈」攻到身邊之時,以河間雙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 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來,向張無忌合十為禮,齊聲道:「多感張教主大德。」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份所當為,何足掛齒?」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當讓謝遜隨同張教主而去,適才張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須是無力阻攔。 只是老衲師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謝遜,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決不能放謝遜脫身。 此事關涉本派千百年的榮辱,還請張教主見諒。」 張無忌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喪眼之仇,今日便算揭過了。 張教主要救謝遜,可請隨時駕臨,只須破了老衲師兄弟三人的『金剛伏魔圈』,立時可陪獅王同去。 張教主可多約幫手,車輪戰也好,一涌而上也好,我師兄弟只是三人應戰。 於張教主再度駕臨之前,老衲三人自當維護謝遜周全,決不容圓真辱他一言半語、傷他一毫一發。」 張無忌向謝遜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見到他巨大的身影,長發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懺悔昔日罪愆,無復當年神威凜凜的雄風。 張無忌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尋思:「今日是打不過他們的了,義父又不肯走,只有約了外公、楊左使、范右使他們再來斗過。 這三條黑索組成的勁圈便如銅牆鐵壁相似,適才若不是渡難大師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萬萬攻不進來。 下次縱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夠破得,實未可知。 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當再來領教三位大師的高招。」回身抱著謝遜的腰,說道:「義父,孩兒走了。」 謝遜點點頭,撫摸他的頭髮,說道:「你不必再來救我,我是決意不走的了。 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負你爹娘和我的期望。 你當學你爹爹,不可學你義父。」 張無忌道:「爹爹和義父都是英雄好漢,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兒的好榜樣。」說著躬身一拜,身形幌處,已自出了三株松樹圍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舉手,展開輕功,倏忽不見,但聽他清嘯之聲,片刻間已在里許之外。 山峰畔少林僧眾相顧駭然,早聞明教張教主武功卓絕,卻沒想到神妙至斯。 ※※※ 張無忌既見形跡已露,索性顯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眾心生忌憚,善待謝遜。 他這一聲清嘯鼓足了中氣,綿綿不絕,在大雷雨中飛揚而出,有若一條長龍行經空際。 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嘯聲也是越來越響。 少林寺中千餘僧眾齊在夢中驚醒,直至嘯聲漸去漸遠,方始紛紛議論。 空聞、空智等知是張無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憂慮。 張無忌奔出數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樹後有聲叫道:「喂!」一人躍了出來,正是趙敏。 張無忌停嘯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見她全身被大雨淋濕了,發上臉上,水珠不斷流下。 趙敏問道:「跟少林寺的禿頭們動過手了?」張無忌道:「是。」趙敏道:「謝大俠怎樣了?有沒見到?」張無忌挽著她手臂,在大雨中緩步而行,將適才情事簡略的說了。 趙敏沉吟道:「你有沒問他如何失手遭擒?」張無忌道:「我只想著怎地救他脫險,沒空問到這些閑事。」趙敏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張無忌道:「你不高興麽?」趙敏道:「在你是閑事,在我就是要緊事。 好啦,等救出了謝大俠,再問也不遲。 我只怕──」張無忌道:「怕甚麽?你擔心咱們救不了義父?」趙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強得多,要救謝大俠,終究是辦得到的。 我就怕謝大俠決心一死以殉空見神僧。」張無忌也是擔心著這件事,問道:「你說會麽?」趙敏道:「但願不會。」 二人一路說話,來到杜氏夫婦屋前。 趙敏笑道:「你行跡已露,不能再瞞他二人了。」 張無忌見茅舍之門半掩,便伸手推開,搖了搖身子,抖去些水濕,踏步進去,忽然間聞到一陣血腥氣。 他心下一驚,左手反掌將趙敏推到門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來。 這一抓無聲無息,快捷無倫,待得驚覺,手指已觸到面頰。 張無忌此時已不及閃避,左足疾飛,逕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錘打向他腿上環跳穴,招數狠辣已極。 張無忌只須縮腿一讓,敵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對眼珠,當即提手虛抓,他料敵奇准,這麽一抓,剛好將敵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時,環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勢扭斷敵人的手腕,只覺所握住的手掌溫軟柔滑,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動,沒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聲,右肩劇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躍出屋,揮掌向趙敏臉上拍去。 張無忌知道趙敏決然擋不了,非當場斃命不可,忍痛縱起,也是揮掌拍出,雙掌相交。 那人身子一幌,腳下踉蹌,藉著這對掌之力,縱出數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隱沒不見。 趙敏驚問:「是誰?」張無忌「嘿」了一聲,懷中火摺已被大雨淋濕,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敵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點亮了燈。」 趙敏到廚下取出火刀火石,點亮油燈,見到他肩頭的短刀,大吃一驚。 張無忌見刃鋒上並未喂毒,笑道:「一些外傷,不相干。」當即便拔出刀來,轉頭只見杜百當和易三娘縮身在屋角之中,當下顧不得止住傷口流血,搶上看時,二人已死去多時。 趙敏驚道:「我出去時,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張無忌點點頭,等趙敏替他裹好傷口,拿起短刀看時,正是杜氏夫婦所使的兵刃,只見屋中樑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滿了短刀,顯是敵人曾與杜氏夫婦一番劇斗,將他夫婦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這才動手加害。 趙敏駭然道:「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啊。」 適才摸黑相鬥,張無忌若非動念得快,料到那人要來抓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時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與趙敏都已屍橫就地。 再看杜百當夫婦的屍身時,只見胸口數十根肋骨根根斷成數截,連背後的肋骨也是如此,顯是為一門極陰狠、極厲害的掌力所傷。 他數經大敵,多歷兇險,但回思適才暗室中這三下兔起鶻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驚。 今晚兩場惡鬥,第一場以一敵三,歷時甚久,但驚心動魄之處,遠不如第二場瞬息間的三招兩式。 趙敏又問:「那是誰?」張無忌搖頭不答。 趙敏突然間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呆了半晌,撲向張無忌懷中,嚇得哭了出來。 兩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趙敏聽到張無忌嘯聲,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過大難,那麽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兩人而是三人了。 張無忌輕拍她的背脊,柔聲安慰。 趙敏道:「那人要殺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婦殺了,躲在這裡對我暗算,決不是想傷你。」張無忌道:「這幾日中,你千萬不可離開我身邊。」沉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間,何以內力武功進展如此迅速?當世除我之外,只怕無人能護得你周全。」 ※※※ 次日清晨,張無忌拿了杜百當鋤地的鋤頭,挖了個深坑,將杜氏夫婦埋了,與趙敏一齊跪下來拜了幾拜,想起易三娘對待自己二人親厚慈愛,都不禁傷感。 忽聽得少林寺里鐘聲噹噹不絕,遠遠傳來,聲音甚是緊急,接著東面一道青色煙花直衝上天,南方紅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數裡外更升起黃色煙火。 五道煙火將少林寺圍在中間。 張無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齊到,正面跟少林派幹起來啦,咱們快去。」匆匆與趙敏換了衣服,洗去手臉的污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數里,便見一隊白衣的明教教眾手執黃色小旗,向山上行去。 張無忌叫道:「顏旗使在麽?」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聽到叫聲,回頭見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禮參見。 旗下教眾歡聲雷動,一齊拜伏。 顏垣稟告:明教群豪得悉謝遜下落後,商議之下,均覺如等到端陽節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時再來討人,就得與舉世群雄為敵,眼下既無法稟明教主,只得權宜為計,於端陽節前十日由楊逍、范遙率領,盡集教中高手,來少林寺要人。 料想大動干戈,多半難免,那倒也罷了,只是到處尋不著教主,不免有群龍無首之感。 教眾吹起號角,報知教主到來。 過不多時,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周顛、彭瑩玉、說不得、鐵冠道人等人先後從各處到來,銳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眾則分四面圍住了少林寺。 各人相見,盡皆大喜。 楊逍與范遙謝過擅專之罪。 張無忌道:「各位不須過謙,大家齊心合力來救謝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夥兒的義氣。 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當下將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動手的事簡略說了。 眾人聽說一切都出於成昆的奸謀,無不氣憤。 周顛和鐵冠道人更破口大罵。 張無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師,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別傷了和氣。 萬不得已動手,咱們第一是救謝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濫傷無辜。」眾人齊聲應諾。 張無忌向趙敏道:「敏妹,最好你喬裝一下,別讓少林寺僧眾認出身份,以免多生事端。」當日她擄了少林眾僧囚在大都,與少林派已結下極深的怨仇。 趙敏笑道:「顏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罷!」顏垣當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讓趙敏披上。 趙敏奔入山後樹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頰,從樹林中出來時,已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黑瘦漢子。 號角吹動,明教群豪列隊上山。 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禪師率領僧眾在山亭中迎候。 空智聽了圓真之言,深信少林僧眾被趙敏用計擒往大都囚禁,削斷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與汝陽王暗中勾結安排的奸計,後來張無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賣好,另有陰謀,是以神色陰沉,合十行了一禮,甚麽話也不說。 張無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貴派奉懇,專誠上山拜見方丈神僧。」空智點了點頭,說道:「請!」引著明教群豪走向山門。 空聞方丈率領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戒律院各處首座高僧,在山門外迎接,請群豪到大雄寶殿分賓主坐下,小沙彌送上清茶。 空聞和張無忌、楊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幾句,便即默然。 張無忌說道:「方丈神僧,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求懇方丈瞧在武林一脈,開釋敝教謝法王,大恩大德,日後必當補報。」空聞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本,戒嗔戒殺,原不該跟謝法王為難。 不過老衲師兄空見命喪謝施主之手。 張教主是一教之主,也當明白武林中的規矩。」 張無忌道:「此中另有緣故,可也怪不得謝法王。」於是將空見甘願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場大冤孽的經過說了。 空聞等只聽得一半,便即口宣佛號,一齊恭恭敬敬的站起。 空聞目中含淚,顫聲道:「善哉,善哉!空見師兄以大願力行此大善舉,功德非小。」群僧低聲念經,對空見之仁俠高義,無不敬佩。 明教群豪也一齊站起,致欽仰之意。 張無忌詳細說畢當日經過,又道:「謝法王失手傷了空見神僧,至感後悔,但事後細細回想,此事的罪魁禍首,實是貴寺的圓真大師。」他見圓真不在殿上,說道:「請圓真大師出來,當面對質,分辨是非。」 周顛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頂上這禿驢裝假死,卻又活了過來,鬼鬼祟祟,是甚麽好東西?快叫他滾出來。」那日他在光明頂上吃了圓真大虧後,一直記恨。 張無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師之前無禮。」周顛道:「我是罵圓真那禿驢,又不是罵方丈那禿──」這「禿」字一出口,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 空智聽周顛出言無禮,更增惱怒,說道:「然則我空性師弟之死,張教主卻又如何解釋?」張無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俠義,在下當日在光明頂上有緣拜會,極是欽佩。 空性大師曾和在下相約,日後相互切磋武學。 豈知不幸身遭大難,在下深為悼惜。 此是奸人暗算,實與敝教無涉。」空智冷笑道:「張教主倒推得忒煞乾凈。 然則汝陽王郡主與明教聯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張無忌臉上一紅,道:「郡主與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 郡主往日對貴寺諸多不敬之處,在下自當命她上山拜佛,鄭重謝罪。」空智喝道:「張教主花言巧語,於事何補?你身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 張無忌想到殺空性、擒眾僧之事,確是趙敏大大的不該,雖與明教無涉,但她目下卻是託身於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為難間,鐵冠道人厲聲說道:「空智大師,我教主敬你是前輩高僧,給足了你面子,你可須知自重。 我教主守信重義,豈能說一句假話?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萬之眾。 縱我教主寬洪大量,不予計較,我們做部屬的卻不能善罷甘休。」此時明教教眾在淮泗、豫鄂一帶攻城掠地,招兵買馬,說是「百萬之眾」,確非浮誇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萬之眾便怎地?莫非要將少林寺踏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 我們失手被擒,囚於萬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來邪正不兩立,那也沒有甚麽。 你們來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羅漢像的背上刻了十六個大字,嘿嘿,『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好威風,好煞氣!」 這十六個字,乃是當日趙敏手下武士將少林僧眾擒去之後,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羅漢的背上。 范遙一待眾人出寺,便即飛身回到羅漢堂中,將十六尊羅漢像移轉,仍是背心向壁,以免趙敏嫁禍於明教的陰謀得逞。 後來楊逍等發覺,看過後仍將羅漢像移正,沒料想還是給少林僧眾知悉了。 張無忌口才不佳,又想到這是趙敏胡鬧,內心有愧,不禁無言可答。 楊逍卻道:「空智大師的話,可讓我們不懂了。 敝教張教主是武當弟子張五俠的公子,江湖上盡人皆知。 我們就算再狂妄萬倍,也決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 張教主自己,又怎會刻甚麽『再滅武當』的字樣?方丈大師與空智大師乃有德高僧,豈能於其中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決無其事。」這幾句話振振有辭,立時令空智為之語塞。 空聞方丈修為日久,心性慈和,且終究以大局為重,心知明教勢大,若是雙方當真動上了手,只怕傳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剎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毀去,便道:「各位空言爭論,於事無益,請隨老衲前赴羅漢堂,瞻仰羅漢法像,誰是誰非,便知端的。」張無忌心想:「一進羅漢堂,真相便當場揭穿。」當下躊躇不答。 楊逍卻道:「如此甚好。」張無忌不明其意,但見趙敏混在厚土旗眾之中,並未進寺,料想不致為少林僧眾發覺,倒也不甚擔憂。 當下知客僧在前領路,一行人眾,行向羅漢堂來。 空聞向羅漢像下拜,說道:「弟子驚動羅漢尊者法像,尚請原宥。」拜罷,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 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幾句,然後三人一邊,分列兩旁,將第一尊羅漢像轉了過來。 只見那羅漢像背上已削得坦平,塗上了金漆,原來那個大大的「先」字,早已沒半點痕迹。 這一來,不但空聞、空智等大吃一驚,張無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齊動手,將其餘各尊羅漢像一一轉過,背上卻那裡有一筆半划?霎時之間,群僧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他們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羅漢像背上都刻得有個大字,拼起來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等十六字,卻何以會突然不見?羅漢像背上金漆甚新,顯是剛塗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數月來守衛何等嚴密,要鏟去這十六尊羅漢像背上所刻字跡,再塗上金漆,著實不是易事,寺中僧眾怎能全無知覺? 張無忌轉過頭來,見韋一笑和范遙正相視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們作下了手腳,心想:「干這事的人神通廣大,好生了得。」 楊逍見群僧驚愕萬狀,便道:「貴寺福澤深厚,功德無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無缺。 料想正如空智大師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損毀,但十六位阿羅漢顯靈,佛法無邊,立即自行補起,實乃可喜可賀。」說著便向羅漢像跪拜下去。 張無忌等跟著一齊拜倒。 空聞、空智等雖不信羅漢顯靈、佛法無邊云云的鬼話,但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腳,不論怎樣,總是向本寺補過致歉,各人心中存著的氣惱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對眾魔頭神出鬼沒的手段,卻又有三分佩服,三分驚懼。 空聞道:「羅漢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揮手命群弟子推羅漢像轉身,又道:「昨晚張教主降臨,已與老衲三位師叔朝過相。 聽說渡厄師叔和張教主訂下了約會,只須張教主破得我三位師叔的『金剛伏魔圈』,任憑將謝施主帶走。」張無忌道:「不錯,渡厄大師確有此言。 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敵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敗軍之將,何敢言勇?」空聞道:「阿彌陀佛,張教主言重了。 昨晚勝負未分,更兼教主仁俠為懷,出手相助,三位師叔深感高義。」 楊逍、范遙等聽張無忌說過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見。 殷天正道:「既是少林眾高僧執意於武學上一見高低,教主,咱們不自量力,只好領教少林派的絕學。 好在咱們是為相救謝兄弟而來,實逼處此,無可奈何,並非膽敢到領袖武林的少林寺來撒野。」 張無忌對外公之言向來極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別無善法,便道:「弟兄們聽到在下頌揚三位高僧神功蓋世,都說三位高僧坐關數十年,武林中誰也不知,今日大夥兒有幸拜見,實是生平之幸。」空智舉手道:「請!」領著群豪走向寺後山峰。 ※※※ 明教洪水旗下教眾在掌旗使唐洋率領之下,列陣布在山峰腳邊,聲勢甚壯。 空聞等視若無睹,逕行上峰。 空聞、空智合十走向松樹之旁,躬身稟報。 渡厄道:「陽頂天的仇怨已於昨晚化解,羅漢像的事今日也揭過了,好得很,好得很。 張教主,你們幾位上來動手?」楊逍等見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樹榦中,便像是三具殭屍人乾,但幾句話卻說得山谷鳴響,顯是內力深厚之極,不由得聳然動容。 張無忌尋思:「昨晚我孤身一人,斗他三人不過,咱們今日人多,倘若一涌而上,一來施展不開,二來倚多為勝,也折了本教的威風。 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們三個對他三個,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見識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欽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醜。 但謝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與眾兄弟有朋友之義,我們縱然不自量力,卻也非救他不可。 在下想請兩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對三,平手領教。」 渡厄淡淡的道:「張教主不必過謙。 貴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麽只須兩位聯手,便能殺了我們三個老禿。 但若老衲所料不錯,如教主這等身手之人,舉世再無第二位,那麽還是人多一些,一齊上來的好。」 周顛、鐵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這老禿驢好生狂妄,竟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只是語氣之中總算自承不及張教主,說舉世無人能與教主平手,倒還算客氣。 周顛張嘴欲語,說不得手快,伸掌擋在他口前。 張無忌道:「敝教雖是旁門左道,不足與貴派名門抗衡,但數百年的基業,也有一些人才。 在下因緣時會,暫代教主之職,其實論到才識武功,敝教中勝於在下者,又豈少了?韋蝠王,請你將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說著取出一張名帖,上面自張無忌、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以下,書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 韋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顯示一下當世無雙的輕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覷了明教中的人物,當下躬身應諾,接過名帖,身子並未站直,竟不轉身,便即反彈而出,猶如一溜輕煙,相隔十餘丈間,便飄到了三株松樹之間,雙掌一翻,將名帖送交渡厄。 渡厄等三僧見他一幌之間,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輕功之佳,實是從所未見,何況他是倒退反彈,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贊道:「好輕功!」 少林群僧個個是識貨的,登時采聲雷動。 明教群豪雖均知韋一笑輕功了得,但這般倒退反彈的身手,卻也是初次見到,不過各人不便稱讚自家人,儘管心中佩服,卻都默不作聲,只有周顛一人鼓掌大讚。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過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韋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雷震,胸口發熱,身子幾欲軟倒。 他大驚之下,急忙運功支撐。 渡厄已將名帖取了過去,從名帖上傳來的這一股內勁也即消失。 韋一笑臉色一變,暗想這眇目老僧的內勁當真是深不可測,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讓,從一片長草上滑了過來,回到張無忌身旁。 這一手「草上飛」的輕功雖非特異,但練到這般猶如凌虛飄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 空聞、空智等均想:「此人輕功造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傳授,但也出於天賦,看來他是生就異稟,旁人縱是苦練,也決計到不了這等境界。」 渡厄說道:「張教主說貴教由三人下場,除了教主與這位韋蝠王外,還有那一位前來指教?」張無忌道:「韋蝠王已領教過大師的內勁神功,在下想請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動:「這少年好銳利的眼光,適才我隔帖傳勁,只是一瞬間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來。 甚麽左右光明使者,難道比這姓韋的武功更高麽?」他坐關年久,於楊逍的名頭竟然沒聽見過,至於范遙,則長年來隱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 楊范二人聽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當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張無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軟兵刃,咱們用甚麽兵刃好?」張、楊、范三人平時臨敵均是空手,今日面對勁敵,可不能託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萬法通,甚麽兵刃都能使用,張無忌此言,乃是就著二人方便。 楊逍道:「聽由教主吩咐便是。」 張無忌微一沉吟,心想:「昨晚河間雙煞以短攻長,倒也頗佔便宜。」便從懷中取出六枚聖火令來,將四枚分給了楊范二人,說道:「咱們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攜帶兵器,這是本教鎮教之寶,大家對付著使罷。」楊范二人躬身接過,請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聲道:「苦頭陀,咱們在萬安寺中結下的梁子,豈能就此揭過?來來來,待老衲先領教你的高招。 老衲今日沒服十香軟筋散,各人手下見真章罷。」他被囚萬安寺的怨氣未曾發泄,今日見到范遙,一直儘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 范遙淡淡一笑,說道:「在下奉教主號令,向三位高僧領教,大師要報昔日之仇,待此事過後,再行奉陪。」空智從身旁弟子手中接過長劍,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師叔動手,不死也必重傷。 我這仇是報不了啦。」范遙笑道:「我死在令師叔手下,也是一樣。」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閣下之外更無別位高手,那也罷了。」 他這句話原是激將之計,明教群豪豈有不知?但覺若是咽了這口氣下去,倒教少林派將本教瞧得小了。 以位望而論,范遙之下便是白眉鷹王殷天正。 張無忌覺得外公年邁,不便請他出手,便想請舅父殷野王出馬。 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說道:「教主,屬下殷天正討令。」張無忌道:「外公年邁,便請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紀再大,也大不過這三位高僧。 少林派有碩德耆宿,我明教便無老將麽?」 張無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楊逍、范遙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戰,當多幾分把握,說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氣,待會向空智神僧領教,便請外公相助孩兒。」 殷天正道:「遵命!」從范遙手中接過了聖火雙令。 空聞方丈朗聲道:「三位師叔,這位殷老英雄人稱白眉鷹王,當年自創天鷹教,獨力與六大門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這位楊先生,內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崑侖、峨嵋兩派的高手,曾有不少敗在他的手下。」 渡劫乾笑數聲,說道:「幸會,幸會!且看少林門下弟子,卻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猶似三條墨龍一般,圍成了三層圈子。 張無忌昨晚與三僧動手時伸手不見五指,全憑黑索上的勁氣辨認敵方兵刃來路,此時方當午初,艷陽照空,連三僧臉上每一條皺紋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倒轉聖火令,抱拳躬身,說道:「得罪了!」側身便攻了上去。 楊逍飛身向左。 殷天正大喝一聲,右手舉起聖火令往渡難的黑索上擊落。 「當嗚」一響,索令相擊。 這兩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也十分古怪。 兩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厲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勁敵。 張無忌尋思:「三僧黑索結圈,招數嚴密,我等雖三人聯手,也決非三五百招之內所能攻破,且耗費三僧的內勁,徐尋破綻。」眼見黑索纏到,便以聖火令與之硬碰硬的對攻。 斗到一頓飯時分,張無忌等三人已將索圈壓得縮小了丈許圓徑。 然而三僧的索圈壓小,抗力越強,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前要多花幾倍力氣。 楊逍與殷天正越斗越是駭異,起初尚是以三敵三的局面,到得半個時辰之後,楊殷二人漸漸支持不住,成為二人合斗渡難。 張無忌卻是一人對付渡厄、渡劫二僧。 殷天正走的全是剛猛路子。 楊逍卻是忽柔忽剛,變化無方。 這六人之中,以楊逍的武功最為好看,兩枚聖火令在他手中盤旋飛舞,忽而成劍,忽而為刀,忽而作短槍刺、打、纏、拍,忽而當判官筆點、戳、捺、挑,更有時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變成右手鋼鞭,左手鐵尺,百忙中尚自雙令互擊,發出啞啞之聲以擾亂敵人心神。 相鬥未及四百招,已連變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兩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於少林派七十二絕藝得其十一,范遙自負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但此刻見楊逍神技一至於斯,都不由得暗自嘆服。 周顛與楊逍素有嫌隙,曾數次和他爭鬥,此刻越看越是慚愧:「楊逍這龜兒子原來一直讓著我。 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動手,總是碰巧運氣好,這才勝我一招半式。 豈知我周顛跟他龜兒子差著這麽老大一橛。」 但不論楊逍如何變招,渡難一條黑索分敵二人,仍是絲毫不落下風。 眾人只見殷天正頭上白霧升起,知他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一件白布長袍慢慢鼓起,衣內充滿了氣流。 他每踏出一步,腳底便是一個足印,斗到將近一個時辰,三株松樹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間,殷天正將右手聖火令交於左手,將渡難的黑索一壓,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擊了過去。 渡難左手一起,五指虛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聞、空智等一齊「噫」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驚訝佩服之情。 原來渡難還他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之一的「須彌山掌」。 這門掌力極難練成,那是不必說了,縱然練成了,每次出掌,也須坐馬運氣,凝神良久,始能將內勁聚於丹田,那知渡難要出掌便出掌,一動念間就將「須彌山掌」拍了出來,跟著黑索一抖,又向楊逍撲擊而至。 但渡難以「須彌山掌」與殷天正對掌,黑索上的勁力便弱了一大半。 他當下以巧補弱,使得黑索滾動飛舞,宛若靈蛇亂顫,楊逍的兩根聖火令也是變化無窮。 旁觀眾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鬥。 殷天正凝神提氣,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兩步,忽而又倒退兩步。 那邊張無忌以一敵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無奇,所有拚鬥都在內勁上施展。 這般拚斗比之殷天正鬥力和楊逍鬥巧,其實更加兇險,只要內勁被對方一逼上岔路,縱非立時氣絕死亡,也當走火入魔,發瘋癱瘓,均屬尋常。 只是這等比拼,只有身歷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觀者武功再高,也無法從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認出來。 眼見太陽由偏東而當頭直射,更漸漸偏西。 空聞、空智、范遙、韋一笑等高手這時已看出了雙方勝負之機。 但見殷天正頭頂的白氣越來越濃,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樹枝幹上的針葉不住搖幌顫動,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斗到此時,渡劫背靠松樹,須得藉助大樹之力,方能與張無忌的九陽神功相抗。 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輸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難以抵擋,則是少林派落敗。 出手相鬥的六人更加明白這中間的關鍵所在。 殷天正與渡難比拼掌力,拼到三十餘掌之後,已自知終非敵手,心想:「我們今日之事,以救謝兄弟為重。 我一個人的勝負榮辱,何足道哉?何況輸在少林派前輩高人手下,也不能說是損了我白眉鷹王的威名。」當下拼得一掌,便向後退出半步,拼到十餘掌後,已退到丈許之外。 那知「須彌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絕藝之一,渡難在這掌法上浸淫數十載,威力實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難的掌力跟著進擊一步,勁力竟不以路程拉遠而稍衰。 楊逍尋思:「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聖火令上招數再變,終究也奈何不了他。 殷白眉獨受內勁,時候長了只怕支持不住。」兩枚聖火令一合,想要挾住黑索,跟他也來個硬碰硬的鬥力,以分殷天正重擔。 不料聖火令剛要挾到黑索,渡難手腕一抖,黑索索頭直昂上來,撞向楊逍面門。 楊逍心念如電,聖火令脫手,向渡難胸口急擲過去,雙掌一翻,已抓住索頭,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難見他兵刃出手,當作暗器般打來,勁道猛極,左手上肘一沉,壓向飛襲左胸的聖火令,卻見另一枚突然間中道轉向,呼的一聲,斜刺射向渡劫。 原來這六人之中,以楊逍最工心計,他這兩枚聖火令攻渡難的是虛,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內勁。 渡劫正與張無忌全力相抗,眼見渡難對付楊殷二人已穩佔上風,那想得到楊逍竟會忽出奇招,以此怪異的手法偷襲,一驚之下,聖火令已到面門。 渡劫心神微亂,輕輕伸起兩指,將那枚聖火令挾了下來。 但其時他與張無忌全神貫注的比拼內勁,那容得這麽心神一分,霎時之間,他存身其內的大松樹搖幌不止,樹上松針紛紛下墮,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陣急雨。 張無忌一覺對方破綻大露,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於尋瑕抵隙,對方百計防護,尚且不穩,何況自呈虛弱?他手指上五股勁氣,登時絲絲作響,疾攻過去。 片刻間啪啪有聲,渡劫那棵松樹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來。 渡厄眼見勢危,霍地站起,身形一幌,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頭。 渡劫得師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穩住。 那邊廂渡難與殷天正、楊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拼、生死決於俄頃的地步。 楊逍拉著黑索一端,向外扯奪,殷天正卻以破山碎碑的雄渾掌力,不絕向渡難抵壓過去。 兩大高手一拉一推,兩股勁力恰恰相反,渡難身處其間,雖然吃力萬分,卻仍不現敗象。 旁觀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眾眼見這等情景,知道這場拚斗下來,不僅分出勝敗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數要命喪當場。 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剎時間竟無半點聲息,群雄泰半汗濕衣背,沒一個不是提心弔膽,為己方的人擔憂。 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忽聽得三株松樹之間的地底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起話來:「楊左使、殷大哥、無忌孩兒,我謝遜雙手染滿血跡,早已死有餘辜。 今日你們為救我而來,與少林寺三位高僧爭鬥,若是雙方再有損傷,謝遜更是罪上加罪。 無忌孩兒,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 否則我立時自絕經脈,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謝遜以「獅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說話。 當年他在王盤山島上,用獅子吼震死震昏各幫各派無數豪士,此刻雖非以此神功傷人,但眾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響,相顧失色。 張無忌知道義父言出如山,決不肯為了一己脫困,致令旁人再有損傷,眼前情勢,倘若力拚到底,自己雖可無恙,但外公、楊逍、渡劫、渡難四人必定不免,正躊躇間,只聽謝遜大聲喝道:「無忌,你還不去麽?」 張無忌道:「是!謹遵義父吩咐。」他退後一步,朗聲說道:「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無法攻破,他日再行領教。 外公、楊左使,咱們收手罷!」說著勁氣一收,將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發出的內勁一彈而回。 楊逍與殷天正聽到他的號令,苦於正與渡難全力相拼,無法收手,若是收回內勁,立時便被渡難的勁氣所傷,渡難此刻也是欲罷不能。 張無忌走到殷天正之前,雙掌揮出,接過了渡難與殷天正分從左右襲來的掌力,跟著伸出聖火令,搭在渡難的黑索中端。 黑索正被楊逍與渡難拉得如繃緊了的弓弦一般。 張無忌的聖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時將兩端傳來的猛勁化解了。 黑索軟軟垂下,落在地下,楊逍手快,一把搶起。 渡難臉色一變,正欲發話,楊逍雙手捧著黑索,走近幾步,說道:「奉還大師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將身旁的兩枚聖火令拾了起來,交還給他。 自經適才這一戰,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拼將下去勢必兩敗俱傷,己方三人實無法佔得上風。 渡厄說道:「老衲閉關數十年,重得見識當世賢豪,至感欣幸。 張教主,貴教英才濟濟,閣下更是出類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為蒼生造福,少作傷天害理之事。」張無忌躬身道:「多謝大師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為。」渡厄道:「我師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張教主大駕三度蒞臨。」張無忌道:「不敢,然而自當再來領教。 謝法王是在下義父,恩同親生。」渡厄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 張無忌率同楊逍諸人,拱手與空聞、空智等人作別,走下山去。 彭瑩玉傳出訊號,撤回五行旗人眾。 巨木旗和厚土旗教眾於離寺五裡外倚山搭了十餘座木棚,以供眾人住宿。 張無忌悶悶不樂,心想本教之中,無人的武功能比楊逍與外公更高,就算換上范遙與韋一笑,那也不過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那裡更去找一兩位勝於他們的高手,來破這「金剛伏魔圈」?彭瑩玉猜中他的心事,說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張真人?」 張無忌躊躇道:「倘若我太師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聯手,破這『金剛伏魔圈』定可辦到。 但此舉大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太師父未必肯允。 再則太師父一百多歲的年紀,武學修為雖已爐火純青,究竟年紀衰邁,若有失閃,如何是好?」 突然之間,殷天正站起身來,哈哈笑道:「張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馬到成功,妙極,妙極!」乾笑幾聲,張大了口,聲音忽然啞了。 群豪見他笑容滿臉,直挺挺的站著,都覺奇怪。 楊逍道:「殷兄,你想張真人能下山出手麽?」他連問兩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動不動。 張無忌吃了一驚,伸手一搭他的脈搏,不料心脈早停,竟已氣絕身亡。 原來他當日在光明頂獨斗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撐,真元已受了大損,適才苦戰渡難,又耗竭了全部力氣,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盡燈枯。 張無忌抱著他的屍身,哭了出來。 殷野王搶了上來,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 群豪念及同教的義氣,無不愴然淚下。 訊息傳出,明教中有許多教眾原屬天鷹教旗下,登時哭聲震動山谷。 這數日間,群豪忙著料理殷天正的喪事。 各門派、各幫會的武林人物也絡繹上山。 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木棚中他靈前弔祭。 空聞、空智等已親自前來祭過,隨後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 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幾句經,便給殷野王手執哭喪棒轟了出去。 周顛更在一旁大罵:「少林禿驢,假仁假義。」 張無忌憂心如搗,和楊逍、彭瑩玉、趙敏等商議數次,始終不得善法。 趙敏曾想設法將「十香軟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飲食之中,又說要去召鹿杖客、鶴筆翁二人來和張無忌聯手,但張無忌和楊逍等均覺不妥。

第三七回 天下英雄莫能當

彈指間端陽正日已到,張無忌率領明教群豪,來到少林寺中。 少林寺前殿後殿、左廂右廂,到處都擠滿了各路英雄好漢。 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與謝遜有仇,處心積慮的要殺之報仇雪恨;有的覬覦屠龍刀,痴心妄想奪得寶刀,成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間有私人恩怨,要乘機作一了斷;大多數卻是為瞧熱鬧而來。 少林寺中派出百餘名知客僧接待,引著在寺中各處休息。 武當派只到了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 張無忌上前拜見,請問張三丰安好。 俞蓮舟悄聲問道:「你可曾聽到青書與陳友諒的訊息?」張無忌將別來情由簡略說了,得知陳宋二人並未上武當滋擾,這次宋遠橋、張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為了在山上護師保觀,以防奸謀。 俞蓮舟又說起宋遠橋自親耳聽到獨子的逆謀之後,傷心愁急,茶飯不思,身子幾乎瘦了一半,卻又瞞著師尊,不敢說起此事,恐貽師父之憂。 張無忌道:「但盼宋師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師伯父子團圓。」俞蓮舟道:「話雖如此,但這逆賊害死莫七弟,可決計饒他不得。」說著恨恨不已。 此後一個時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剛伏魔圈的河間雙煞、青海派諸劍客也都到了。 華山派、崆峒派、崑侖派均有高手赴會,只峨嵋派無人上山。 張無忌既盼能見到周芷若,向她解釋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臉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慚。 明教群豪聚在西廂的一座偏殿之中,並不和各路英雄交談,蓋明教怨家太多,仇人見面,只怕大會未開,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個落花流水。 午時將屆,寺中知客僧肅請群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 那本是寺僧種菜的數百畝菜園,這時已然壓平,搭起了數十座大木棚。 群豪隨著知客僧引導入座。 各門派幫會中人數眾多的自佔一棚,人數較少的則合坐一棚。 彭瑩玉將場上傑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張無忌知曉。 群豪畢集,洵是盛會,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也紛紛現身。 彭瑩玉點查之下,場上不計明教,已有四千六百餘人。 張無忌、楊逍等見與會人眾,多半是敵非友,均感憂慮。 眾賓客坐定後,少林群僧分批出來,接著圓、慧、法、相、庄各字輩,與群雄見禮,最後是空智神僧,身後跟著達摩堂九老僧。 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說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 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致歉。」 張無忌微覺奇怪:「那日空聞大師到外公靈前弔祭,臉上絕無病容,精神矍鑠,他這等內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難道是受了傷?」四下打量,不見圓真和陳友諒,心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圓真的奸謀,不知寺中是否已予處置?空聞大師忽地稱病,是否與此事有關?」 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後在大勝關及襄陽邀集天下豪傑,共商抗禦蒙古人入侵的大計,此後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掃興。 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為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為敝寺所擒。 少林派不敢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本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說話更是沒精打采,說畢便即合十退下。 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鬍鬚隨風飛舞,四顧群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 彭瑩玉告知張無忌,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 只聽他聲若洪鐘,說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非淺鮮。 空聞、空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 將這謝遜凌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為謝遜所殺,數十年來只是想找謝遜報仇。 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百人隨聲附和,都說及早殺了為是。 混亂之中,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謝遜是明教的護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殺了,何必邀大夥兒來此分擔罪責?我說夏大哥哪,你有點老胡塗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為是。」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傳在眾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 眾人齊往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 顯然那人身材矮小,說話時又不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見他不到。 夏胄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麽?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少林眾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 魔教眾魔頭找上身來,儘管沖著俺山東姓夏的便是。」 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說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 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遜是賓,揚刀立威才是頭等大事。 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是正經。 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有此刀不為多,無此刀不為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張無忌道:「說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鍾。 此人玩世不恭,聽說不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說起話來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著道:「此言有理。 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夥兒瞧瞧。」 空智緩緩說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麽一把刀子。」 群雄一聽,立時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大關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誰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後跟著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 待群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兩步,朗聲說道:「屠龍刀本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那刀卻不在他身邊。 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 謝遜倔強桀傲,堅不吐實。 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眾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 那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群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鍾卻又陰陽怪氣的說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 這柄倚天寶劍哪,本來聽說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卻也從此不知所蹤。 今日此會雖叫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麽?」眾人聽到最後這句話,哄然大笑起來。 轟笑聲中,一名知客僧大聲報道:「丐幫史幫主,率領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 張無忌聽到「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主?」 空智說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 只見一列人快步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餘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群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 但見當先是兩名老年丐者,張無忌認得是傳功長老和執法長老。 兩名老丐身後,卻是個十二、三歲的醜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 她手持丐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後是掌棒龍頭、掌缽龍頭,其後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 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向誰說話才是,只得合十行禮,含糊道:「少林僧眾恭迎丐幫群雄大駕。」 群丐一齊抱拳還禮。 傳功長老說道:「敝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眾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為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幫主。」說著向史紅石一指。 空智和群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 明教立了個二十餘歲的少年張無忌當教主,已令人嘖嘖稱奇,不料丐幫更推這樣一個小女孩作幫主,若非從丐幫長老口中說出,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 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為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究竟也比眼前這小女孩大了好幾歲。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 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暫由兄弟及執法長老二人代理。 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兩人謙虛了幾句。 知客僧引著群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眾多,半晌方始坐定。 張無忌見群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為而來,心下暗喜,剛跟楊逍說得一句:「咱們到了一批好幫手。」只見傳功、執法二長老引著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說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係,我們今日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為我們史故幫主報仇雪恨。 丐幫上下,齊聽張教主號令。」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說得甚是響亮,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 他幾句話說畢,丐幫眾弟子一齊站起,大聲說道:「謹奉明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群雄都是一楞:「丐幫幾時跟明教結成了死黨啦?」除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隱逸外,眾人均知丐幫與明教多年來相互攻殺,年前丐幫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一場血戰,雙方死傷均眾,最後攻上光明頂的丐幫幫眾幾乎全軍覆沒。 此刻傳功長老卻公然聲言全幫齊奉張無忌號令,又說要為史前幫主報仇雪恨云云,誰都摸不著頭腦。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盡量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 敝幫自史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為學武之士的表率楷模。 史前幫主歸隱已久,靜居養病,數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說到這裡,廣場上眾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傳功長老接著說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迷津。 我們史前幫主到底在甚麽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後,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 長老口口聲聲說是敝派弟子所為,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時詳情。」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遵命。 不知長老要命那二人出來?」傳功長老道:「是──」他只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 空智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 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看他顏面時,只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 空智大聲道:「各位英雄明鑒,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 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狠的暗器。」 丐幫幫眾登時大嘩,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屍身之旁。 掌缽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思議。 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 眾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後瞧去,只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這九僧之後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兇手必是少林僧,絕無可疑。 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拼了。」但聽得嗆啷啷兵刃亂響,丐幫幫眾紛紛取出兵刃,湧入場心。 空智臉色慘然,回頭向著少林群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歷世僧侶勤修佛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 方丈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群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介面,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莫白。 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蟲「心一跳」。 所謂「心一跳」,是說蟲身劇毒一與熱血相觸,中毒者的心臟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 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群僧中隱伏圓真黨羽,所以髮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 只是當時人人瞧著傳功長老,以致無人察覺髮針者是誰。 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兇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 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缽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面前,鐵缽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缽中。 這枚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缽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只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上舉缽接過,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於非命。 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身後,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著一把抓住他的後領提起,說道:「空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 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彈簧,只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抬臂揮手,即使二人相對而立,只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 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後拿著脈穴,掙扎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法躲閃。 群雄又是齊聲驚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 ※※※ 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 空智放下空如的屍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 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後,於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後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雲流水,凌波步虛。 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滿臉通紅,偷眼向趙敏看去。 趙敏也正望著他,二人目光相觸,趙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輕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張無忌狼狽失措,還是瞧不起峨嵋派虛張聲勢。 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髮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 女弟子走完,相距丈余,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顏清減,頗見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慚愧。 在周芷若身後相隔數丈,則是二十餘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麽雄健飛揚。 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著一隻木盒,或長或短。 百餘名峨嵋人眾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 群雄心中暗贊:「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 張無忌待峨嵋派眾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 峨嵋派中十餘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怒色。 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她是喜是怒。 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為了急於相救義父,致誤大禮,心下好生過意不去。」 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眾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張無忌見她絲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趣。 但轉念一想,與她成婚那日,自己竟當著無數賓客隨趙敏而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豈止千倍萬倍,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予援手。」他一說這幾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范右使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 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於當場。 而擊斃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的武功秘笈。 她悟性高於滅絕師太,以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倘若她肯和我聯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裡,不禁喜形於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 周芷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後一招,說道:「青書,你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張教主,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宋青書,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只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丑,遮掩了本來面目,於是抱拳道:「原來是宋師哥,一向安好。」宋青書微微一笑,道:「說起來還得多謝張教主才是。 那日你正要與內子成婚,偏生臨時反悔──」張無忌大吃一驚,顫聲問道:「甚麽?」宋青書道:「我這段美滿姻緣,倒要多謝張教主作成了。」 霎時之間,張無忌猶似五雷轟頂,獃獃站著,眼中瞧出來一片白茫茫地,耳中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卻半點不知旁人在說些甚麽,過了良久,只覺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說道:「教主,請回去罷!」 張無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見挽住自己手臂的卻是韓林兒。 只見他臉上充滿了愁苦悲憤之色,對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義的英雄,那日只不過有點兒小小誤會,你便嫁了這個──這個──哼,哼!」他本想痛罵宋青書幾句,但礙著周芷若的面子,話到口邊,卻又忍了下去。 張無忌對趙敏雖情根深種,但總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當日為了營救義父,迫不得已才隨趙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溫柔和順,只須向她坦誠說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個不是,定能得她原恕,豈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書,這時心中的痛楚,可遠甚於昔時在光明頂上被她刺了一劍。 他回過頭來,只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縴手,向宋青書招了招。 宋青書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著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們成親之時,並沒大撒帖子,驚動旁人。 這杯喜酒,日後還該補請閣下。」 張無忌想說一句「多謝了」,但喉頭竟似啞了,這三個字竟是說不出口。 韓林兒拉著他臂膀,說道:「教主,這種人別去理他。」宋青書哈哈一笑,道:「韓大哥,這杯喜酒,屆時也少不了你。」韓林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馬尿,也勝過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張無忌嘆了一口氣,挽著韓林兒的手臂黯然走開。 ※※※ 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著嗓子,正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 張無忌與周芷若、宋青書、韓林兒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說,並未惹人注意。 群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 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甚麽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著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 空智坐在一旁,卻並不干預。 忽聽得司徒千鍾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里之外趕來,難道是為瞧丐幫報仇來麽?」夏胄道:「不錯。 丐幫與少林派的梁子,暫請擱在一旁,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你嘴裡可別不乾不凈,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麽奸賊不奸賊的?」夏胄聲若洪鐘,大聲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 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麽?」 楊逍走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 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 夏胄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使能令死人復生麽?」 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那一個手上不帶著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 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幾的了。 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麽?」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 這山東大豪夏胄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 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該殺,好人便不該殺。 這謝遜和明教的眾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 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為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步。 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胄,你說俺不是好東西?」 夏胄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撲撲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誰。 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甚麽好東西了。」司徒千鍾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也不識得麽?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 他二人相隔十餘丈,不知韋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 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 夏胄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著了道兒。 群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麽驚雷閃電一般,卻也是疾逾奔馬。 那白影來到夏胄身前,一隻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肩頭一背,群雄這才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 說不得笑道:「好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著夏胄,輕飄飄地回歸木棚。 這一場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 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回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 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著,大會一完,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麽,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客氣,也得放幾個臭屁。 你們信是不信?」一面說,一面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 那十餘人氣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干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胄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 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 旁觀群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兇險,縱然殺得謝遜,只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慄慄自危之感。 ※※※ 只見司徒千鍾左手拿著只酒杯,右手提著個酒葫蘆,搖頭幌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一個疑團。 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夥兒見上一見。 然後要殺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 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 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著眼,攪成個群相爭鬥的局面。」於是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只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刀。 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夥兒一場混戰,那麽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其餘眾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須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 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群雄均是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氣,不知在弄甚麽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的。 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 然後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麽名副其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 依我說啊,大夥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後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 眾位意下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 司徒千鍾道:「那不是打擂台麽,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那一個千鍾不醉,那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 眾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甚麽?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鍾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於『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不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丑角的玩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為,只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 司徒千鍾側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 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眾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難道他身後有甚麽強大的靠山?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只怕立時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鍾平素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並無靠山,跟青海派也沒甚麽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不了這個脾氣。 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籍籍無名,難怪閣下不知。 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請教。」 司徒千鍾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兒發酒瘋啦,大夥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麽乾耗著,算是怎麽一會子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鍾別再羅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面八方。 司徒千鍾道:「江陵府黑風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 鄱陽湖的水底金鰲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沒出面,嘿嘿,鰲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不會使,瞎起個甚麽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 群雄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人,倒讓各位見笑了。 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盡可合併辦理。 以老衲之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 與會群雄,英才濟濟,只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後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群雄歸心,豈不是好?」 ※※※ 張無忌問彭瑩玉這僧人是誰。 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 這僧人並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 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群叛徒挾制,以致委靡氣沮。」 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為如何?」彭瑩玉道:「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 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雲,圓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了。」張無忌道:「圓真布置已久。 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制丐幫,兩次奸謀均是功敗垂成。 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再高了。」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於少林派的掌門方丈麽?」張無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甚麽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張無忌,你不可只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百出──」 周顛一直在旁聽著他二人低聲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也是極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於圓真。」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獎──」彭瑩玉道:「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乾凈。 周顛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我忘了,說不下去啦。」 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下英雄來此。 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強,只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 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會,讓你技勝群雄,成為武林至尊,然後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 張無忌、彭瑩玉、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 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廝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 圓真這廝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 你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 趙敏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 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喜多事,但我只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著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 再者,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眾人都點頭稱是。 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為餌,鼓動群雄自相爭鬥殘殺。 明教勢必與群雄為敵,斗到後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眾好手少說也當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 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與眾兄弟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幾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廝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稱快。」 趙敏道:「斗到最後,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於是少林群僧說道:『張教主技壓群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於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後山峰頂上親去迎取便是。 』於是大夥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 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群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閣下還是站在一旁的為妙。 』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松之間。 冷月凄風,伴著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屍首,豈不妙哉?」 群豪聽到這裡,都是臉上變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麽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 圓真此計看準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也要跳將進去。 趙敏嘆了口氣,說道:「這麽一來,明教是毀定了。 圓真再使奸計,毒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只須證據捏造得確實,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 於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 他老人家一聲號令,群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 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 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 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 她說得聲音甚低,只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幾個人聽到。 這番話一說完,周顛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幾句話卻十分響亮,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 ※※※ 司徒千鍾問道:「是甚麽奸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 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拼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麽?」司徒千鍾笑道:「妙極,妙極!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願聞其詳。」周顛大聲道:「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卻假意說道:屠龍刀是在老子這裡,那一個武功最強,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司徒千鍾叫道:「好計策!好陰謀!那便如何?」 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這酒鬼跟我們無親無故,倒幫忙得緊。」 周顛大聲說道:「你想這屠龍寶刀號稱『武林至尊』,那一個不想出全力爭奪?於是瘋子給酒鬼殺了,酒鬼給和尚殺了,和尚給道士殺了,道士給姑娘殺了──殺了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嗚呼哀哉,不亦樂乎!」 群雄一聽,都是栗然心驚,均想這人說話雖然瘋瘋癲癲,這番話卻實是至理。 崆峒派的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各家各派對這把屠龍刀嗎,都不免有點兒眼紅,可是為了一把刀子鬧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是全派覆滅,可有點兒犯不著。 我想大夥兒得想個計較,以武會友,點到為止,雖分勝敗,卻不傷和氣。 各位以為如何?」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以德報怨,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後來又蒙他救出萬安寺,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原有相助明教之意。 司徒千鍾笑道:「我瞧你好大的個兒,卻是怕死,既不帶彩,又不傷命,這場比武有甚麽看頭。」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傷你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帶彩。」司徒千鍾道:「我酒鬼不過說句玩話,常四先生何必這麽大的火氣?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 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麽?我司徒酒鬼這幾根老骨頭,如何是空見神僧之比?」群雄均想:「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損了少林派。 他在江湖上打滾,居然給他混到這大把年紀還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樁。」 宗維俠卻不去睬他,朗聲道:「依在下之見,每一門派,每一幫會教門,各推兩位高手出來,分別較量武藝。 最後那一派武功最高,謝大俠與屠龍刀便都憑他處置。」群雄轟然鼓掌,都說這法子最妙。 張無忌留心看空智身後的少林群僧,大都皺起眉頭,頗有不悅之色,知道趙敏識穿圓真的奸謀,破了他挑撥群雄自相殘殺之計。 一個白面微須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手搖描金摺扇,神情甚是瀟洒,說道:「在下深覺宗二俠此議甚是。 咱們比武較量之時,雖說點到為止,但兵刃拳腳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 同門同派的師友,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否則糾纏不清,勢必斗個沒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錯,正該如此。」 司徒千鍾尖著嗓子,說道:「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台了?」那人摺扇搖了兩搖,笑道:「不敢,正是區區,你捧我一句,再損我一句,剛好抵過。」司徒千鍾道:「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屬甚麽幫會門派。 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倆創一個『酒色派』,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併肩子齊上,會一會天下眾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笑,覺得這司徒千鍾不住的插科打諢,逗人樂子,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減卻了不少暗中潛伏的戾氣。 彭瑩玉向張無忌說道,這白臉的漢子名叫歐陽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雖強,卻極少闖蕩江湖,整日價倚紅偎翠,享那溫柔之樂。 歐陽牧之笑道:「若跟你聯手組派,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 各位,說到比武較藝,咱們可得推舉幾位年高德劭、眾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公證才是。 以免你說你贏,我說我贏,爭執個不休。」司徒千鍾笑道:「輸贏自己不知道麽?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 宗維俠道:「還是推舉幾位公證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師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鍾指著說不得的布袋道:「我推舉山東大俠夏胄夏老英雄。」 說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鍾擲了過去,笑道:「公證人來啦!」司徒千鍾拋下葫蘆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縛袋口的繩子又是金絲混和魚鰾所纏成,司徒千鍾用儘力氣,始終無法解開。 說不得哈哈大笑,縱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後,右手接著,十根手指扭了幾扭,又提到身前,就是這麽在身前身後兜了個圈子,布袋上的繩結已然鬆開。 他倒轉袋子一抖,夏胄滾了出來。 司徒千鍾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夏胄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突然間陽光耀眼,又見廣場上成千對眼睛一齊望著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邊短劍,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鍾夾手奪過,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 人叢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這位布袋中的大俠,只怕沒資格做公證人,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爺子。」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說道:「浙東雙義威震江南,他兩兄弟正直無私,正好作公證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語,霎時之間推舉了十餘人出來,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傑。 突然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推舉甚麽公證人了?壓根兒便用不著。」她話聲並不十分響亮,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顯然內力修為頗是了得。 司徒千鍾笑道:「請教這位師太,何以不用公證人?」那老尼道:「二人相鬥,活的是贏,死的便輸。 閻王爺是公證人。」眾人聽了這幾句冷森森的話,背上均感到一片涼意。 司徒千鍾道:「咱們以武會友,又無深仇大冤,何必動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為本,這位師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麽?」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說話胡言亂語,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給我規矩些。」 司徒千鍾拾起葫蘆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嘖嘖嘖!好厲害的峨嵋派。 常言道:好男不與女斗,好酒鬼不與尼姑斗!」舉起酒杯,放到唇邊。 突然間颼颼兩響,破空之聲極強,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蘆,跟著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口。 只聽得砰砰砰三聲巨響,三枚念珠炸了開來,葫蘆酒杯登時粉碎,司徒千鍾胸口炸了個大洞。 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後摔出數丈,全身衣服立時著火。 夏胄上前扑打,只見司徒千鍾已然氣絕,臉上兀自帶著笑意。 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爆炸之速,司徒千鍾直至臨死,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 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雷,群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速厲害的暗器。 周顛叫道:「乖乖不得了!這是甚麽暗器?」楊逍低聲道:「聽說西域大食國有人從中國學得造火藥之法,制出一種暗器,叫作『霹靂雷火彈』,中藏烈性火藥,以強力彈簧機括髮射。 看來這老尼姑所用,便是這個傢伙了。」 夏胄抱著司徒千鍾燒得焦黑的屍身,朗聲道:「這位司徒兄弟雖然口頭上尖酸刻薄些,只不過生性滑稽,心地卻甚是仁厚,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 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可有那一位能說他干過何等惡行?」群雄盡皆默然。 夏胄指著那老尼姑,憤然說道:「峨嵋派號稱是俠義道各門正派,豈知竟會使用這等歹毒暗器。 武林中雖說力強者勝,卻也走不過一個『理』字去。 請問這位師太上下?」 那老尼道:「我叫靜迦。 這位袋中大俠在此指手劃腳,意欲如何?」 夏胄慘然道:「姓夏的學藝不精,慘受明教諸魔頭的凌辱,那是姓夏的本領不濟,卻不損在下一生俠義之名。 靜迦師太,你如此狠毒,對得起貴派祖師郭襄郭女俠麽?」 峨嵋派群弟子聽他提到創派祖師的名諱,一齊站起身來。 靜迦兩條長眉斜斜豎起,喝道:「本派祖師的名諱,豈是你這混蛋隨便叫的?」夏胄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義,玷辱祖師的名頭。 別說郭女俠,便是滅絕師太當年,縱然心狠手辣,劍底卻也不誅無罪之人。 似你這等濫殺無辜,你掌門人竟然縱容不管。 嘿嘿,峨嵋派今後還想在江湖上立足麽?」靜迦道:「你再胡言半句,這酒鬼便是你的榜樣。」 夏胄正氣凜然,大踏步走上二步,說道:「峨嵋掌門若不清理門戶,峨嵋派自此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 群雄與峨嵋弟子數千道目光,一齊望向周芷若,卻見她向靜迦緩緩點了點頭。 砰砰兩聲巨響過去,靜迦手中霹靂雷火彈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著火。 但他極其倔強,雖已氣絕,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著司徒千鍾的屍體。 群雄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 過了片刻,數百人鼓噪起來,齊聲責罵峨嵋派的不是。 韋一笑和說不得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奔到夏胄的屍身之前,跪地拜倒。 說不得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義,適才多有得罪。 好教我兄弟羞愧無地。」二人提起手掌,啪啪啪啪幾響,各自打了自己己下耳光,四邊臉頰登時紅腫。 二人撲熄了兩具屍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 張無忌見周芷若突然變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難過。 ※※※ 群雄鼓雜訊中,周芷若在宋青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廣場正中,朗聲說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詩酒風流之會,前來調琴鼓瑟,論文聯句。 既然動到兵刃拳腳,那就保不定死傷。 這位夏老英雄適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責備本派靜迦師太濫傷無辜。 眾位英雄復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滿本派之意。 兄弟倒要請教:咱們今日比武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聖大賢,那才是千萬傷害不得,窮凶極惡之輩,就不妨任意屠殺?」群雄一時語塞,均覺他的話倒也並非無理。 宋青書又道:「若說這屠龍刀是有德者居之,咱們何必再提『比武較量』四字?不如大家齊赴山東,去到曲阜大成先聖孔夫子的文廟之中,恭請孔聖人的後代收下。 但若說到這個『武』字,較量之際只顧生死勝敗,恐怕顧不得對方是『無辜』還是『有辜』了。」 群雄中便有人說道:「不錯,刀槍無眼,咱們原就說過不能尋仇報復。」 俞蓮舟和殷梨亭聽著宋青書的說話,口音越聽越像,只是他滿臉短須,又是口口聲聲「本派、本派」,顯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竇。 俞蓮舟站起問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宋青書見到二師叔,積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無名後輩,不勞俞二俠下問。」 俞蓮舟厲聲道:「閣下不住口的說『比武較量』,想必武學上有過人的造詣了。 我師父幼時曾受貴派郭女俠的大恩,累有嚴訓,武當弟子不敢與峨嵋派動手。 在下要問個明白,閣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誰?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隱瞞之處?」 周芷若拂塵微舉,說道:「俞二俠,本座也不必瞞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書,原本系出武當,此刻卻已轉入峨嵋門下。 俞二俠有何說話,只管沖著本座言講便是。」 她這幾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加之容貌清麗,出塵如仙,廣場上數千豪傑,誰都不作一聲,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 宋青書伸手在臉上一抹,拉去粘著的短須,一整衣冠,登時成為一個臉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對神仙美眷!」 俞蓮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聲谷的罪行,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年來年事漸高,修為日益精湛,心下雖是狂怒,臉上仍是淡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宋青書臉上掃去。 宋青書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 周芷若道:「外子脫離武當,投入峨嵋,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 俞二俠,張真人顧念舊日情誼,不許武當弟子與本派為敵,那是他老人家的義氣,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當威名的聰明處。」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時遭遇危難,是我師父出手相救,薦你到峨嵋門下。 雖然我師施恩不望報,可是你今日言語之中,顯是說我武當派浪得虛名,遠不及峨嵋派諸位女俠,這──你──這可對得住我師父麽?」 周芷若淡淡一笑,說道:「武當諸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實學。 宋大俠更是我的公公。 本座豈敢說各位浪得虛名?至於武當、峨嵋兩派,各有所傳,各有所學,也難說誰高誰低。 昔年本派郭師祖有恩於張真人,張真人後來有恩於本座,那就兩相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恩情。 俞二俠、殷六俠,武當弟子不得與峨嵋派動手的規矩,咱們就此免了罷。」 廣場四周各處木棚之中,群雄竊竊私議,都說:「這個年輕掌門人好大的口氣,聽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勝過武當派。 俞二俠內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極,當今之世,極少有人是他敵手。 難道峨嵋派單憑一件厲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獨霸江湖麽?」 殷梨亭心中激動,想到七弟莫聲谷慘死,忍不住流下淚來,叫道:「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說到「七叔」兩字,突然間放聲大哭。 群雄面面相覷,好不奇怪:「武當殷六俠多大的聲名,竟會當眾大哭?」 俞蓮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聲說道:「天下英雄聽著,武當不幸,出了宋青書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聲谷,便給這逆徒──」 突然間颼颼兩響,破空聲甚厲,兩枚「霹靂雷火彈」向俞蓮舟胸口急射過去。 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喲!」待要撲將上去搶救,但那雷火彈來得實在太快,說到便到,他事先又絲毫沒想到峨嵋派竟會驀然偷襲,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趕到。 這一下俞蓮舟也是頗出意外,倘若側身急避,那雷火彈飛將過去,勢必炸了不少丐幫弟子。 他想這雷火彈是對付自己而來,為的是要殺人滅口,以免當眾暴露宋青書犯上叛父的罪行,要是自己閃身避難,不免害死無辜。 就這麽心念如電的一閃,兩枚雷火彈已先後射到,俞蓮舟雙掌一翻,使出太極拳中一招「雲手」,雙掌柔到了極處,空明若虐,將兩枚霹靂雷火彈射來的急勁盡數化去,輕輕的托在掌心。 只見他雙掌向天,平托胸前,兩枚雷火彈在他掌心快速無倫的滴溜溜亂轉。 群雄一齊站起,數千道目光齊集於他兩隻手心,每個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動,生怕這兩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彈隨時都會炸將開來。 這太極拳中的柔勁乃天下武學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謂「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由粘而虛,隨曲就伸,以「耄耋御眾之形」,而致「英雄所向無敵」。 俞蓮舟近年來勤修苦練,已深得張三丰的真傳,適才見到司徒千鍾和夏胄先後在此彈下喪命,知道此彈觸物即炸,厲害無比,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冒險以平生絕學一擋,果然柔能克剛,兩枚雷火彈被他掌心的柔勁制住,就似鑽入了一片粘稠之物中間一般,只是急速旋轉,卻不爆炸。 但聽得颼颼兩聲,峨嵋派中又有兩枚雷火彈向他擲來。 殷梨亭站在師兄身旁,當即雙掌一揚,迎著雷火彈接去,待得手掌與雷火彈將觸未觸之際,施出太極拳中「攬雀尾式」,將雷火彈輕輕攏住,腳下「金雞獨立式」,左足著地,右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於劍術,太極拳上造詣不如師兄深厚,眼見俞蓮舟接那兩枚雷火彈頗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實了,那歹毒暗器立時便會爆炸,是以全身急轉,雙掌虛帶雷火彈,在空中一圈圈的轉動,似化去擲來的勁力。 俞蓮舟掌心化勁,殷梨亭則是空中化勁,在武功上是稍遜半籌,但一眼望去,卻是他急速轉身的身法好看得多。 他轉到三十餘轉時,四面八方采聲雷動,雷火彈勁力也已衰竭。 豈知颼颼聲響,又是八枚雷火彈擲了過來。 俞蓮舟與殷梨亭齊聲暴喝,各將手中的雷火彈擲將出去。 武當弟子練有一項接器打器的絕技,接到敵人的暗器之後,反擲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二擊三。 他二人擲出四枚雷火彈,互相撞擊,將對面八枚雷火彈一齊擊中。 廣場上砰砰之聲震耳欲聾,黑煙瀰漫,鼻中聞到的儘是硝磺火藥之氣。 俞殷二人擲出雷火彈後,立即縱身後躍,退至十餘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厲,將雷火彈層出不窮的擲將過來,終究難以抵擋。 群雄見到這雷火彈如此厲害,無不駭然,心想當世除了武當派這兩位高手之外,只怕沒幾個能接得住,雖然輕功極佳之人可以閃身躲避,但若擲彈之人以「滿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數枚雷火彈互相碰撞,一經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閃不了。 華山派木棚中一個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峨嵋派與人較量武功,就是這般倚多為勝麽?」此人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當年在光明頂上,曾與何太沖夫婦聯手和張無忌相鬥。 峨嵋派的靜迦說道:「武功之道千變萬化,力強者勝,力弱者敗。 咱們又不是迂腐騰騰的讀書人,事事要講規矩道理,天下也沒這麽多規矩道理好講。」 群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於男子。 華山派的高老者和她們理論,卻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遠遠地說話,生怕對方將霸氣無雙的霹靂雷火彈擲將過來。 張無忌心想:「芷若嫁給宋師哥,實非本心所願,想當日她和我流落海外,雙棲孤島,何等親愛?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負,言猶在耳,豈能毀之一旦?這都是我實在太對不起她。 竟在拜堂成親的大喜之日,當著滿堂賓客之前,和敏妹雙雙出走。 芷若是一派掌門,千金之體,我這般欺負凌辱於她,怎不教她切齒惱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實則都是種因於我。」心下越來越是不安,又從木棚中出來,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種種都是我對你不起。 宋師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終須作個了斷。 我瞧宋師哥不如隨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當,向宋大伯領罪的為是。」 周芷若冷笑道:「張教主,我先前還道你是個好漢子,只不過行事胡塗而已,不料竟是個卑鄙小人。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害死了莫七俠,何以卻將罪名推在外子頭上?」 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說我害死莫七叔?我──那有此事?」 周芷若道:「害死武當莫七俠之事,全是朝廷汝陽郡主從中設計安排,你何不叫她出來,跟天下英雄對質。」 張無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門派,這場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義父還多,如何能讓她露面?芷若抓住了這個關節,便來誣陷我和敏妹。 唉,千錯萬錯,總是那日我在婚禮中舍她而去的不是。」牙齒咬著下唇皮,轉身便走。 忽聽得峨嵋派中一人大聲說道:「想不到明教張教主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見到我們霹靂雷火彈的厲害,挾了尾巴便逃。」張無忌停了腳步,卻不回頭,心道:「我也不必去瞧這話是誰說的,峨嵋派不論如何辱罵,我都是罪有應得。」只聽得身後嘲笑之聲越來越響,張無忌不再理會,回歸明教木棚。 ※※※ 楊逍冷笑道:「霹靂雷火彈雕蟲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當二俠,自亦奈何不了武當嫡傳的張教主。 你們峨嵋派以藉助器械逞能,且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揮,一個白衣童子雙手奉上一個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滿了十餘面五色小旗。 楊逍執起一面白旗,手一揚,白旗落在廣場中心,插在地下。 群雄見那白旗連桿不到二尺,旗上綉著個明教的火焰記號,不知他鬧甚麽玄虛。 便在此時,楊逍身後一人揮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煙。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隊頭裹白布的明教教眾奔進廣場,共是五百人,每人彎弓搭箭,颼颼聲響,五百枝長箭整整齊齊的插在白旗周圍,排成一個圓圈,正是吳勁草統率下的銳金旗人眾。 群雄未及喝采,銳金旗教眾已拔出背後標槍,搶上十幾步,揮手擲出,五百枝標槍一齊插在箭圈之內。 眾人跟著又搶上十數步,拔出腰間短斧。 群雄眼前光芒閃動,五百枘短斧呼嘯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 短斧、標槍、長箭,三般兵刃圍成三個圈子,各不相混。 任你武功通天,在這一千五百件長短兵刃的夾擊之下,霎時間便成肉泥。 原來銳金旗當年在西城與峨嵋派一場惡戰,損折極重,連掌旗使庄錚也死在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下,其後痛定思痛,排了這個無堅不摧的陣勢出來。 近年來明教聲勢大盛,五行旗各旗相應擴充,銳金旗下教眾已有二萬餘人。 這五百名投槍、擲斧、射箭之士,乃是從二萬餘人中精選出來的健者,武功本來已有相當根柢,再在明師指點下練得年余,已成為一支可上戰陣、可作單斗的勁旅。 群雄相顧失色,均想:「明教楊左使這枝白色小旗擲向何處,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著投向何處。 峨嵋派的霹靂雷火彈再厲害,傷人終究有限,擲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過傷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銳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臉,將我們聚而殲之,那便如何?今日赴會的好漢雖然人人武功高強,卻是一批烏合之眾,可不比明教的精銳之師習練已久,指揮下得心應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沒對銳金旗顯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楊逍舉起一面白旗,向身後揮了幾下。 銳金旗五百名教眾拔起羽箭槍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張無忌行禮,隨即返身奔出廣場。 楊逍一面青旗擲出,插在白旗之旁,只聽得廣場旁腳步聲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眾青布包頭,每十個人抬一根巨木,快步奔來。 每根巨木均有千餘斤之重,木上裝有鐵鉤,各人挽住一隻鐵鉤,腳下步子極是整齊。 突然間一聲吆喝,五十根巨木同時拋擲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飛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對準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無一根落空。 但聽得砰砰砰砰巨響不絕,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對,相互衝撞。 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擊之下,聲勢實是驚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著,不論縱高躍低,左閃右避,總免不了被巨木撞到。 巨木旗這路陣法,乃是從攻城戰法中演化出來,攻城者抬了大木,衝擊城門,再堅固的城門也會被巨木撞開。 血肉之軀在這許多大木衝擊之下,豈不立成肉泥? 巨木旗五百名教眾待巨木撞後落地,搶上前去抓住巨木上的鐵鉤,回身奔出,相距十餘丈之遙,只待發令者再度擲出青旗,又可二次抬木撞擊。 楊逍揮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揮,一面紅色小旗擲入廣場。 但見頭裹青巾的明教教眾退開,五百名頭裹紅巾的烈火旗教眾搶進場來。 各人手持噴筒,一陣噴射,廣場中心滿布黑黝黝的稠油。 烈火旗掌旗使揮手擲出一枚硫磺火彈,石油遇火,登時烈焰奔騰,燒了起來。 明教總壇光明頂附近盛產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噴出,遇火即燃。 烈火旗人眾每人背負鐵箱,箱中盛滿石油,噴油焚燒,人所難抵當。 烈火旗退出廣場後,楊逍黑旗飛處,五百名頭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眾搶進廣場。 這洪水旗所攜家生,共是二十部水龍,又有噴筒、提桶之屬,前面十人推著十輛木車。 掌旗使唐洋一聲令下,木車打開,放出二十頭餓狼,張牙舞爪,在廣場上咆哮起來,便欲四散咬人。 群雄大奇,心想這些惡狼跟「洪水」兩字有何干係?只聽得唐洋喝道:「噴水!」一百名教眾手持陶質噴筒,一百股水箭向惡狼身上射了過去。 群雄鼻中只聞到一陣酸臭,卻見那二十頭惡狼一遇水箭,立時跌倒,狂叫悲嗥,頃刻間皮破肉爛,變成一團團焦炭模樣。 原來洪水旗所噴水箭,乃是劇毒的腐蝕藥水,系從硫磺、硝石等類藥物中提煉製成。 群雄見了這等驚心動魄之狀,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卻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 洪水旗教眾提起二十部水龍上的龍頭,虛擬作勢,對著群狼,顯而易見,水龍中也是裝滿了毒水,若加發射,不但水盛,且可及遠。 楊逍揮起黑旗收兵。 洪水旗下教眾拉動水龍出場。 當水龍迴轉之時,水龍口轉到那一方,那一方的豪傑便忍不住臉上變色。 只見楊逍擲出一面小小黃旗。 一群頭裹黃巾的明教徒走進廣場,各人手持鐵鏟,推著一車車泥沙石灰,人數卻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 這一百人圍成一個圈子,同時舉鏟往地下猛擊,突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廣場中心陷落,露出一個徑長三、四丈的大洞。 跟著大洞四周泥土紛紛跳動,鑽出一個個頭戴鐵盔、手持鐵鏟的漢子來。 四百條大漢驀地從地底鑽出,群雄都是大吃一驚,齊聲呼叫。 原來這四百名教眾早就從遠處打了地道,鑽到廣場中心的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條撐住,藏身其間,厚土旗掌旗使顏垣發出號令,四百名教眾同時抽開木條,整塊地面便陷了下去。 地底教眾跟著破土而出。 這一來,狼屍、石油、焦土等物一齊落入地底。 一百名教眾揮動鐵鏟,在大洞上空虛擊三下。 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後想要躍上逃命,勢必被這一百柄鐵鏟擊了下去。 跟著一車車石灰、鐵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間便將大洞和數百個小洞填平。 五百柄鐵鏟此起彼落,好看已極。 掌旗使一聲令下,五百教眾齊向張無忌行禮。 那廣場中心填了鐵沙石灰,平滑如鏡,比先前更是堅硬得多。 群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廣場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地底了。」 這一來,明教五行旗大顯神威,小加操演,旁觀群雄無不駭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來明教在淮泗豫鄂諸地造反,攻城略地,連敗元軍,現下他們是將兵法戰陣之學用於武林豪士間的群毆,人數既眾,部勒又嚴,加之習練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門派莫能與抗。 楊逍收兵以後,將插著小旗的木架交與身後童子,冷冷的瞧著周芷若,一言不發,但這無言之意卻是十分清楚:「憑你峨嵋派百餘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數千之眾的敵手麽?」 ※※※ 廣場上群雄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時間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來,說道:「適才明教操演行軍打仗的陣法,模樣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勝克敵,咱們不是元帥將軍,學的也不是孫吳兵法,只怕誰也說不上來──」眾人均知他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論,只不過殺一殺明教的威風,將五行旗的厲害輕輕一言帶過。 周顛叫道:「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那老僧置之不理,繼續說自己的話:「咱們今日是天下英雄之會,各門各派志在觀摩切磋武學上的修為,還是照先前幾位施主們所言,大家較量武功,藝高者勝。 咱們講究的是單打獨鬥,說到倚多為勝,武林中沒聽說有這個規矩。」 歐陽牧之道:「倚多為勝,武林中確沒這個規矩,然則霹靂雷火彈、毒火,毒水這些玩意兒,許不許用?」那老僧微一沉吟,說道:「下場比試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 有些朋友喜歡在暗器上加些毒藥毒水,那也無法禁止。 但若旁人偷襲。 卻是壞了大會的規矩,大夥兒須得群起而攻之。 眾位意下如何?」群雄中一大半轟然叫好,都說該當如此。 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論何人連勝兩陣之後,便須下場休息,以便恢復內力元氣。 否則車輪戰的幹將起來,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氣從頭勝到尾。 再者,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之中,如已有二人敗陣,不得再派人上場,否則的話,咱們這裡數千英雄,每個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個月也打不完。 少林寺糧草再豐,可也得給大夥兒吃喝窮了,一百年元氣難復。」 眾人轟笑聲中,均說這兩條規矩有理。 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張無忌當年在光明頂上接骨、萬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勝,獨冠群雄,是以提出這兩條規矩,都是意在幫他節省力氣。 彭瑩玉笑道:「唐老三倒識得大體,看來崆峒派今日幫咱們是幫定啦。 咱們除了教主之外,另由那一位出陣?」 明教眾高手誰都躍躍欲試,只是均知這件事擔當極其重大,須得竭盡全力,先將與會的英雄打敗一大半,留給教主的強敵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氣,以竟全功。 倘若只勝得寥寥數人,便被人打敗,留下一副重擔給教主獨挑,自己損折威名事小,負累了本教、謝遜和教主卻是事大。 再者若是貿然請纓,不免自以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強,傷了同教間的義氣,是以誰都默不出聲。 周顛道:「教主,我周顛不是怕死,只不過武功夠不上頂尖兒,出去徒然獻醜。」 張無忌一個個瞧過去,心想:「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布袋師父、鐵冠道長諸位各負絕藝,均可去得。 其中范右使武學最博,不論對手是何家數,他都有取勝之道,還是請范右使出馬的為是。」便道:「本來各位兄弟任誰去都是一樣,但楊左使曾隨我攻打金剛伏魔圈,韋蝠王與布袋大師曾生擒夏胄,都已出過力氣。 這一次本座想請范右使出手。」 范遙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謝教主看重!」 明教群雄素知范遙武功了得,均無異言。 趙敏卻道:「范大師,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麽?」范遙道:「郡主但有所命,自當遵從。」趙敏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師與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鬥了上來,勝敗之數,未易逆料,縱然勝得了他,那也是筋疲力盡的了。」范遙點了點頭,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數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臉、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實內功外功俱臻上乘,趙敏道:「你不妨去和他訂個約會,言明日後再到大都萬安寺去單打獨鬥,一決勝負。」 楊逍和范遙齊聲道:「妙計,妙計!」均知空智與范遙一訂約後,今日便不能動手,趙敏此計,實是給明教去了一個強敵。 其時各處木棚之中,各門派幫會的群雄正自交頭接耳,推舉本派出戰的人選。 有幾處木棚中更有人大聲爭鬧,顯是對人選意見不一。 范遙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著空智一抱拳,說道:「空智大師,你有膽量沒有?敢不敢再上大都萬安寺走一遭?」空智一聽到「萬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登時臉上皺紋更加深了,細小的眼縫中神光湛湛,說道:「干甚麽?」范遙道:「咱二人在萬安寺結下怨仇,便當在萬安寺了結。 你空智大師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虛名,今日較量,若是你勝了我,江湖上便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大師只不過佔了地利之便。 若是在下僥倖得勝一招半式,無知之輩加油添醬,只怕要說苦頭陀上得少林寺來,打敗了寺中第一高手。 要是大師不怕觸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萬安寺中討教大師幾手絕藝。」 空智對范遙的武功也是頗為忌憚,加之寺中方有大變,實無心緒與范遙動手,再被他這麽一激,當即點頭,說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們在萬安寺相會,不見不散。」 范遙抱拳施了一禮,便即退下。 他走了七、八步,只聽空智緩緩說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獅王,不敢和我動手,是也不是?」范遙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這和尚畢竟識穿了我們的用心。」回頭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無勝你的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無勝得施主的把握。」 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情。

第三八回 君子可欺之以方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後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手比武。 刀槍拳腳無眼,格殺不論,各安天命。 最後那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龍刀都歸其所有。」 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結得不深,那裡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心腸?」 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先比遲比倒無多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有六人分成三對較量。 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後,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與范遙之間,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 只一盞茶時分,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只有一對尚在纏鬥,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相鬥的局面。 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 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傷,方始分出勝敗。 張無忌心想:「如此相鬥,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人喪命受傷,日後仍會輾轉報復,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只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噴鮮血。 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 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道:「師弟,你斗他不過,咱們暫且咽下了這口氣。」高老者怒道:「鬥不過也要斗!」嘴裡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 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掌門人,連勝兩陣,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 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 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豪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來不過是井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場。 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筋斗。 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慚無地的退下。 掌缽龍頭眼望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能有甚麽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這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 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幾句,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 掌缽龍頭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幫來,害死史幫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 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麽?」宋青書冷笑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只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的本來面目。」掌缽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甚麽事做不出來?你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 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個筋斗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半點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麽?」 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宋青書回身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 掌缽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 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於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掌底造詣大是不凡。 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 他斗到四、五十合之後,已迭逢險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掌」拆解。 這是他自幼浸潤的武功,已練了二十餘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金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佛,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 旁人不明就裡,還道他漸漸挽回頹勢。 殷梨亭卻越看越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還用武當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傳的武功?」 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武當派的武功有甚麽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轉,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里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 旁觀群雄一怔之間,只見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 宋青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麽?」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頭屍身,其餘六人便向宋青書攻去。 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像環生。 空智大師身後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麽?」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幫群弟子向後躍開,抬著掌缽龍頭的屍身,退歸木棚,人人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 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屍橫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 但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 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斗在一起。 執法長老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鷹爪功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 宋青書初時仍以「金頂綿掌」功夫和他拆解,斗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 宋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 執法長老向前撲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佔四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面。 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後後,散在廣場各處,似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 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英雄大會的規矩。 今日大會中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 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繫公道。 三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 這麽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於旁,丐幫眾弟子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只是高聲怒罵,將執法長老的屍身抬了下來。 趙敏向范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寧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為此。」范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 他呆了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後,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只須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遙點頭稱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 范遙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幾下太過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這幾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這三招,那麽范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出,鉤住了范遙的手指,微笑不語。 范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緊。 這四招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 張無忌道:「這是我太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要旨是在左手所划的幾個圓圈。 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當,料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范遙成竹在胸,已有制勝宋青書的把握,只是宋青書連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後上前挑戰。 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 張無忌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甚麽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范右使這幾招武功,只讓他震斷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道:「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 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你重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范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 群雄見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心動魄的狠斗,都不禁心寒,不願出來以身犯險。 過了片刻,宋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更有那一位英雄賜教。」 范遙叫道:「讓我領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然一個灰影一幌,站在宋青書之前,向范遙道:「范大師,請讓我一讓。」只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守一,正是武當二俠俞蓮舟。 范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范某今日有幸,得觀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 俞蓮舟抱拳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絲毫輕視,卻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 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 俞蓮舟呼的一掌,迎面劈去。 俞蓮舟成名三十餘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卻寥寥無幾,直至今日,才見他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 江湖上素知武當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門,決不致有甚麽武功秘而不授。 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夫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過來,當下只得連連倒退,竭力守住門戶。 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鬥,眼下雖是俞蓮舟占著上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能重演。 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於唱曲的名家,雖唱到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乾凈俐落,無半點模糊拖沓。 群雄紛紛站起,有些站在後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盡皆讚歎:「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攻,招式竟全無重複。」 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化都曾學過,只是如此快斗,卻是生平第一遭。 廣場上黃塵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後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 俞蓮舟尚未站定,復又猱身而前。 殷梨亭掛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不轉睛的望著場中。 這時宋青書生死系於一線,全力相拼,早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 二人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瞭然於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殺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 好在見俞蓮舟越打越佔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於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矩,非出手相救不可。 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舟右肩抓了過來。 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 宋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事先並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 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抓,與起先兩下仍是大同小異。 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劃了幾個圈子。 趙敏與范遙忍不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范遙的太極拳「亂環訣」。 趙敏與范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蓮舟咽喉。 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於這一抓之下,宋青書對師叔居然也下此毒手。 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翻」「螺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雙臂骨節寸斷。 俞蓮舟喝道:「今日替七弟報仇!」兩臂一合,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 這一招綿勁中蓄,宋青書立時頭骨碎裂。 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性命,驀地里青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面擊來。 俞蓮舟急忙後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為夫復仇來了。 俞蓮舟急退三步。 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住,忽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 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高招。」 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只見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 峨嵋派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的不遲。」 俞蓮舟適才竭盡全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下好生駭異。 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鬥上一場,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 他死裡逃生,便多了幾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 殷梨亭也瞧出局勢兇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鞭的一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師哥,我先上場。」 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學藝、親如手足的情誼,猛地里湧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岩殘廢、張翠山自殺、莫聲谷慘死,武當七俠只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二俠畢命於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軟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斗,尋思:「若我先死,六弟萬難為我報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同時畢命於斯,於事無補。 若他先死,我瞧出這女子鞭法中的精義,或能跟她拼個同歸於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 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我死之後,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於是長劍一舉,目視劍尖,心無旁騖,跟著含胸拔背、沉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 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式應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後退開。 周芷若道:「你進招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被她一佔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一招「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微響聲。 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了聲采。 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長劍在空中劃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微聲。 周芷若纖腰輕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一出口,軟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 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鞭竟從半路彎將過來。 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的一響,殷梨亭只覺虎口發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一驚:「我只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這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志,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 周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飄蕩不定。 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時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太實是大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 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鬥。 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像,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成?還是有甚麽怪物附體?」 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丰晚年繼太極拳所創,實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術,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只求只保,卻也是絕無破綻。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周大掌門,你不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 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最注重養氣調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修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的心神。 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氣啦,有幾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個私生子。 他死了之後,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死不瞑目。 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麽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 周芷若卻仍如沒有聽見。 周顛又叫:「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 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硬朗啦。 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哪!」 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一幌,疾退數丈,長鞭從右肩急甩向後,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面門。 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隔十丈有餘,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龍,矢矯而至。 周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那料得到周芷若在惡鬥之中竟會突然出鞭襲擊。 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面門。 周芷若並不回身,然而背後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 周芷若長鞭向後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連戳去,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 殷梨亭不及攻敵,也無法圈轉長劍削她手臂。 只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 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啷啷一陣亂響。 原來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周芷若一鞭。 長鞭擊中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 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 俞蓮舟持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 但若斗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勁取勝。」他見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師張三丰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從未施展過如此高明的劍術,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都發揮了出來,武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有不敗之望。 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 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芷若長鞭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只是快了數倍。 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麽一帶,登時身不由主,連轉了幾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 周芷若長鞭倒卷,鞭頭對準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 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 周芷若裙底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 俞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劍,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幾下抖鞭成圈,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了。」一抓住鞭梢,拼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小腹。 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裡。」右手放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只盼和他斗個同歸於盡。 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後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 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人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 周芷若雙掌并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到。 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只得左掌拍出擋格。 二人三掌相接,張無忌猛覺周芷若雙掌中竟無半分勁力,心下大駭:「啊喲,不好!她和六叔苦鬥二百餘招,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我這股勁力往前一送,豈非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勁。 他初時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與自己已相差不遠,大是強敵,絲毫不敢怠忽,加之單掌迎雙掌,這一掌乃是出了十成力,勁力剛向外吐,便即察覺對方力盡,急忙硬生生的收回,他明知這是犯了武學的大忌,等於以十成掌力回擊自身,何況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於自己內勁收發由心,這股強力回撞,最多一時氣窒,決無大礙。 不料他掌力剛回,突覺對方掌力猶似洪水決堤、勢不可當的猛衝過來。 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聲,已被周芷若雙掌擊中。 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並世兩大高手合擊之下,他護體的九陽神功雖然渾厚,卻也抵擋不住。 何況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進,正當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 這門功夫卻是峨嵋派嫡傳,當年滅絕師太便曾以此法擊得他噴血倒地。 只不過當年他是全然不知抵禦,這次卻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計。 當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後仰,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 周芷若偷襲成功,左手跟著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張無忌身受重傷,心神未亂,眼見這一抓到來,立時便是開膛破胸之禍,勉強向後移了數寸。 嗤的一響,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膚。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被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亭撲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見張無忌難逃此劫。 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他胸口露出一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刺傷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眼眶兒一紅,竟然抓不下去。 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范遙四人已同時撲到。 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范二人分襲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呼喝,手執兵刃,搶上場中。 楊逍、范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 峨嵋、少林兩派人眾見場中罷斗,也便退開。 趙敏本也搶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只嚇得臉如白紙。 張無忌強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地下坐定。 張無忌緩引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那一位英雄前來賜教?」范遙束了束腰帶,大踏步走出。 張無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戰,咱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出。 范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勢加劇,何況出戰只是盡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於本教無補。 周芷若站在廣場中心,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掌力自傷,只有他與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不發,饒了他性命,卻是人所共見。 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敗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實是匪夷所思。 群雄中雖有不少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 周芷若站在場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幌幌,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嶽、四面八方的數千英雄好漢,竟無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無人上前。 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出來,合十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為天下第一。 有那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那老僧道:「那麽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又比個甚麽?」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是不服,不可以嗎?」那老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那一位不服?」連問三聲,周顛噓了三次,卻無人出聲不服。 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事先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 屠龍寶刀在何人手中,也請一併交出,由宋夫人收管。 這是群雄公決,任誰不得異言。」 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療重傷,漸漸入於返虛空明的境界,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處置」這句話,心頭一震,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 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料,見他突然身子發抖,臉色大變,明白他的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姊處置,那是最好不過。 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是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了你義父,你儘管放心療傷便是。」張無忌一想不錯,心頭大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後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 那老僧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於山後某地。 今日天時已暗,各位必然餓了。 明日下午,咱們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導宋夫人前去開關釋囚。 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並世無雙的武功。」 楊逍、范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錯。 少林派另有陰謀。 周芷若武功再強,卻也不能打敗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結果仍由少林派稱雄逞強。」 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 群雄雖見周芷若已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誰也不下山去。 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位相互間若有恩怨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面,暫忍一時,請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 各位用過晚飯以後,前山各處,盡可隨意遊覽。 後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請各位自重留步。」 ※※※ 當下范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 張無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煉製的靈丹,再以九陽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去。 楊逍、范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均是又驚又喜,均贊他內功修為實是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重傷,縱有高手調治,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幾個時辰內便即痊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會兒。」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說是甚麽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詢。 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道:「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你放心罷!」 他走出茅棚,抬起頭來,只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為之一振,逕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派掌門,相煩引路。」那知客僧見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來。」引著他向西走去,約莫行了里許,指著幾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手廝拼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 張無忌笑道:「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 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餘丈,便見兩名女尼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一名年長的女尼道:「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幾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世三位高手,嚇得數千鬚眉男子無一敢上前挑戰,真是開派以來從所未有的盛事。 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俠、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 那女尼哨子一響,四周立時撲出二十餘人,劍光閃動,分佈各處。 張無忌也不理會,雙手負在背後,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回身出來,說道:「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晚間不便相見。 請張教主回步。」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術,願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他意。」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門人有請。」 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並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 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 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凄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 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醫術不壞,願儘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甚麽要救他?」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 宋師哥受傷,我自當儘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裡面。」 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並無燈光,於是拿起燭台,走了進去。 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 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後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柢,當場便已斃命。 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 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 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 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 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凈,輕輕塗在宋青書頭骨碎處。 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葯。 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接續俞岱岩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餘。 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 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幾成。 他自己重傷初癒,這麽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 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麽?」周芷若道:「不知。 少林派設下甚麽厲害的埋伏?」張無忌於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 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無濟於事。」 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大功可成。 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 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勝。」 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 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 你快請罷!」 張無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 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 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 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 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系於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甚麽?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 張無忌嘆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 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 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說。」趙敏嘆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麽?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願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 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後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獃獃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 ※※※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 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 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後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 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後,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 眾英雄更在後面,齊向後山走去。 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並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 那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於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 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 我們大夥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 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 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壞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 信義甚麽的,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四位已分佔四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 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 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王,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派遣人手。 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機,我可沒這等本事。」 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湛。 要本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倖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傳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三,又是對主人不恭。 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 這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 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 張無忌一聽,心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 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 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 周芷若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是。 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違。」 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捲成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短刀。 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 群雄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 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幾下,顯得重傷未癒,自保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的功勞。 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兇手是你義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 渡厄道:「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峨嵋派掌門,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張無忌道:「正是。 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了出來。 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裡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 張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少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 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佔八個方位,琴簫齊奏,音韻柔雅。 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 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撲在她懷裡,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說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衣女子點頭道:「我都知道了。 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 她上峰來時如此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 群雄一凜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麽?」他們曾聽過「九陰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傳,誰也沒有見過。 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了。 周芷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卷向渡難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 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 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隻青鶴般凌空撲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 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 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筋斗摔了過去。 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後立足不定。 那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 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舍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 兩條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 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幌,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 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他今日要畢命於此。 拆到數十招後,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兇險,他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對方的凌厲殺著。 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 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雲三使時那麽狼狽不堪。 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餘二僧立即予以補足。 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後,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見。 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 斗近百招,他只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斗時的靈動自如。 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 旁人只見他越斗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 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 明教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 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 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誦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 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 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 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凈,即生實相──』」 張無忌邊斗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 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 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里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麽?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 只是經義深微,他於激斗之際,也不能深思。 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舍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念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 』」 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 「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麽?」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 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 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 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像,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 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 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 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於他所念經文已是聽而不聞。 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 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禦。 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 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 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鬥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拼的境地。 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 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那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痊癒,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斗,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翩若驚鴻般躍開。 這麽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 果然是名不虛傳。 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斗啊。」「甚麽好男不與女斗?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甚麽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後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 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 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拼,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幌,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 又斗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 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 但張無忌的衣衫卻並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 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丰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拼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 少林三僧拼到此時,已瞧出久戰於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 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 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 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像環生。 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後,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願獨活。 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後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迴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圈。 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後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榦。 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後奪。 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 松樹樹榦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 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 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 這兩掌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 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 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幌幌,緩緩倒下。 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 張無忌手中兩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 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 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榦,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後心便提了上來。 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 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餘地,兩僧只得撒手棄鞭,急向後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 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 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 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 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 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 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紮下地。 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 就這麽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幌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 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遊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 謝遜喝道:「呸,賤人──」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殺你不得麽?」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抓了下去。 張無忌一見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拼,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這等生命決於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餘裕。 張無忌一開口,真氣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禦。 雙方均於無可奈何之際,運上了「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禮中舍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麽?」 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又惱她在這緊急關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應付,最後也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 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後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 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這般情景,無不大驚失色。 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張無忌,縱然舍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僧也會輕而易舉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 空智提聲叫道:「三位師叔,張教主於本派有恩,務請手下留情。」 但四人的比拼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原無傷害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 三僧神遊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 韋一笑身形一幌,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周芷若撲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撲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 謝遜若死,張無忌心中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 韋一笑與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獃獃定住,不敢上前動手。 一時之間,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 驀地里周顛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幌來幌去。 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接連幾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隻狗,宰來吃了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神。 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比拼內力,關鍵全在於專志凝神,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便可得勝。 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 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道:「好香氣,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 待要塞入他的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顛子,快快退下!」周顛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 原來渡厄此時內勁布滿全身,已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時反彈出來。 周顛叫道:「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下,弄得骯髒邋遢?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 不料三僧修為深湛,絲毫不受外魔干擾。 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拼了。」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劃,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劃,一張臉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 這等情景不論是誰見了都要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註,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見不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 周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 他見教主命在俄頃,決意捨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 驀地里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 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門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擋開了這一招。 張無忌的內勁之強,並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於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心神大亂。 待周顛上前胡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裡,更是焦急。 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兒,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 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下的局面。 渡厄等雖於外界事物不聞不見,但於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斗然察覺到對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收。 張無忌跟著收了一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 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雙方的勁力收盡。 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 張無忌長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禮。 四人齊聲說道:「佩服,佩服!」 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緊。 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於下風。 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 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勝不得你。 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佛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 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也是有緣。」 謝遜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路,謝遜感激不盡。」 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於周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 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 求懇姑娘今日暫且饒她。」 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幌,便即退開。

第三九回 秘笈兵書此中藏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並肩走開。 謝遜忽道:「且慢!」指著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後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 張無忌正待說:「他不是成昆。」只聽謝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 你一聲咳嗽,我便知你是誰。」那老僧獰笑道:「誰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 他一開口說話,張無忌立時辨認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 張無忌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後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 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那黃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後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著銘心刻骨的血仇。 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 成昆眼見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著:魔教擾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論。」他手下黨羽紛紛答應,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令與明教動手,這一場混戰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時之間,峰頂上亂成一團。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儘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即上前解開她穴道,扶她起身。 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逕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 只聽謝遜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 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 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 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為眾多,自己黨羽占不到合寺僧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於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推在他頭上。 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不了?」於是說道:「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 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頭,來少林擾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 我深悔當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說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 我找他報仇,該是不該?」 四下里群雄轟然叫道:「該當報仇,該當報仇!」 成昆一言不發,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去。 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 謝遜哼的一聲,並不還手,說道:「成昆,當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運混元一氣功傷敵,你為甚麽不運功啊?是不是年紀老了,無功可運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 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並未受傷。 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 成昆雙腿連環踢出,啪啪兩響,謝遜脅下連中兩腿。 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啊!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謝遜身子搖幌幾下,苦笑道:「他是我師父,受他兩腿一掌,原也應該。」驀地里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見謝遜這掌來得凌厲,當即左手斜引,卸開他的掌力,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後,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後按了過去。 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 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鷹隼般撲下來。 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 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擊之勢被阻,又彈了上去,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迴旋,又撲擊下來。 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數,他也無不瞭然於胸。 事過數十年,二人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拳腳的招術卻仍是本門的解數。 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著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幾項變化中的一項。 加上他年紀比成昆小了十餘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於內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餘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 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撲擊,與成昆斗個兩敗俱傷,那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沉穩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 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十招,當即領悟,成昆武功之強幾已不輸於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氣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 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不了父母妻兒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餘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 崆峒派的關能叫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 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 啪的一響,拳掌相交,謝遜鬚髮俱張,威風凜凜的站著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 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 謝遜與成昆結仇的經過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 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退三步。 張無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後學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 謝遜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年便已暗受內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鍵所在,故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 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功化解,其餘三成卻反激回去。 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佔上風,依實內傷越受越重。 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仇機緣,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數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真,我師兄當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麽?」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仇雪恥。」 趙敏突然叫道:「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在你上,他為甚麽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手裡的。 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 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後站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著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麽?」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件虧心事後,不免內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 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出掌擋格,身子微幌,竟沒後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湧,當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遊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後頸中呵些冷風。 你死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還一報,老天爺有眼,報應不爽。」 成昆給她叫得心中發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後頸中果然有陣陣冷風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鬥,後心自然有風。 趙敏見他微有遲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後。 你不敢回頭麽?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甚麽二人打鬥,卻有三個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 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搖幌,退後了一步。 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 成昆久戰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著也是不服。 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鬥這麽久?眼下情勢險惡,唯有儘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制明教,又可乘機挑動與他有仇之人。 至不濟也能脫身自保。」心念一動,移步換形,悄沒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 謝遜正待上前追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謝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麽稍一遲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後便倒。 成昆提腳向他頭蓋踹落。 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 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出。 謝遜與他相鬥,全仗熟悉招數,輔以聽風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 謝遜身子幌了幾下,強力撐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緩緩伸掌拍出。 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 張無忌見他滿頭黃髮飛舞,嘴角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斗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 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較才好。」趙敏道:「你能偷發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麽?」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我做這等事!」 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 他連出幾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功,當即將計就計,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 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忌立明其意,大叫:「後心!」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後心。 張無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招。 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噴在成昆臉上。 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 原來謝遜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 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漆黑,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 他急速後躍,只盼遠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後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 成昆知道這一拳受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中拳,當即招數一變,以「小擒拿手」禦敵。 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 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 眾人只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 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兇險,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餘年,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 積水飛濺之下,成昆斗然間便如瞎子般亂打亂拿,雙方優劣之勢,立時逆轉。 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著,尋思:「拼著再受你一掌,說甚麽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著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 驀地里成昆一聲慘叫,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 日光之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 原來激斗之中,驀地里謝遜雙掌一分,搶擊成昆脅下。 成昆大喜,叫聲:「著!」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 這招「雙龍搶珠」招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頭閃避,他左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 那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著!」也是一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 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跟著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 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 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 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血狂噴。 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應,善哉,善哉!」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力不發,說道:「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 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 餘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歡呼起來。 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 張無忌大驚,知他逆運內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里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 張無忌忙伸手扶住,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原了。 謝遜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 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 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 成昆雙手接著眼睛,痛哼一聲,並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覷,那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拼,竟會如此收場。 ※※※※ 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那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後報復,免增你義父罪業。」張無忌含淚答應。 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復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仇來啦!」說著走到他身前。 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那姓邱的漢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樂,實在也難說得很。 他身子發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 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人報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 我死之後,你到地牢中細細察看,便知一切。」 那姓邱漢子舉刀當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啷一聲,單刀落地,掩面奔入人叢。 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 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不動,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 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於過去所作罪業,當真痛悔到了極點。 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 如此接連三十餘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 最後一名長須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範,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的豪傑。 我若找你報仇,旁人也可找我報仇。」說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當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 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 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 那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中間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 謝遜聽得風聲有異,微微苦笑,並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 驀地里黃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搶前,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黃衫女子道:「嗯,靜照,靜照。 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麽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甚麽相干?要你多管甚麽閑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 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 靜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殺人滅──」底下這「口」字尚未說出,斗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殺人滅口?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掉頭便走。 黃衫女子喝道:「這麽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 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 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 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 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 周芷若冷冷的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甚麽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 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 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 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 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 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 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 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 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儘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謝了!」 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 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 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歸於盡。 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不及了。 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 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陣大亂,紛紛便要奔下山去。 忽見達摩堂四周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稟報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已將烈火撲滅。」 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張無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為,大師不必多禮。」 空智道:「空聞師兄被這叛徒囚於達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 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 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 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音,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卻是范遙的聲音。 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 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爛,鬚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 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叫道:「師兄,你身子安好?師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 空智駭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遙、顏垣深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原宥。 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的約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 空智對范遙冒險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 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此一事,更加傾心接納,從此成為至交好友。 原來成昆事先計劃周詳,於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穴道,將他囚在達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 其後事與願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塗地之餘,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後一著棋子。 只盼群雄與僧眾忙於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 不料楊逍率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並非囚於寺內,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 後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手攻打金剛伏魔圈,待得成昆現身,當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 二人計議之下,請范遙率領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 只是成昆的布置極是周密毒辣,達摩院內外硝磺油柴堆積甚眾,一經點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 范遙與顏垣冒煙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鬚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勢必葬身火窟。 達摩院及鄰近幾間僧舍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聞與空智商議了幾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羽盡數拘禁於後殿待命。 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結納的徒黨著實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眾黨羽眼看大勢已去,當下誰也不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 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聲:「義父!」淚如雨下。 謝遜笑道:「痴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化,大徹大悟,畢生罪業一一化解,你該當代我歡喜才是,有甚麽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用以為非作歹麽?」 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 謝遜走到空聞身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空聞尚未回答,渡厄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 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甚麽師父弟子、輩份法名,於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麽?」謝遜道:「弟子懂得。 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 謝遜文武全才,於諸子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於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 空聞、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 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驚世駭俗的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嘆。 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空聞說道:「眾英雄光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 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 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超度。 群雄逐一祭弔致哀。 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少疑團未及相詢,但料想關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 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 用過齋飯後,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大事,忽有教眾來報:「教主,武當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 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道:「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 我在武當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於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信。」張無忌道:「咱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 當下二人同至後院,告知空聞。 空聞沉吟道:「此事牽涉甚大,當與群雄共議。」於是命寺僧撞鐘,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 群雄聞訊,登時紛紛議論。 血氣壯盛的便道:「乘著天下英雄在此,咱們迎下山去,殺他個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則道:「元兵來往調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為難。」張松溪道:「在下會聽蒙古話,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其時蒙古佔據中原已逾百年,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 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利。 空聞道:「眾位英雄,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於朝廷,因此派兵前來鎮壓。 咱們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 空聞續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於單打獨鬥,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腳,便是內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戰,咱們頗不擅長。 依老衲之見,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張無忌道:「咱們若是就此散去,一來韃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 空聞微笑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並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 這叫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群雄知道空聞所以如此說,實是出於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願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 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計不肯的。 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撲了個空便即整隊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要將眾僧侶盡數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 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 楊逍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 以在下之見,咱們設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方好好跟他們鬥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剎受戰火之厄。」群雄紛紛叫好,說道:「正該如此。」 正議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 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 跟著兩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殿來。 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 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行禮,一人報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眾造反,要踏平少林。 凡是光──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 韃子說道:『光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髮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 』」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拼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其時宋室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 這時聽說蒙古兵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 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國之時。 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名揚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 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請空聞方丈發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空聞道:「張教主說那裡話來?敝派僧眾雖曾學過一些拳腳,於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 近年來明教創下偌大事業,江湖上誰不知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 咱們公推張教主發令,相率天下豪傑,與韃子周旋。」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 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適才力斗少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 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餘門派可及。 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此大任。 張無忌道:「在下於用兵一道,實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正謙讓間,忽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賓士入殿,報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 張無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 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周顛和鐵冠道人應聲而出。 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持我聖火令去就近調本教援兵,上山應援。」說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到,各抽兵刃,紛紛湧出。 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號施令,眾人亂斗一陣,那是非敗不可。」張無忌點了點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餘已攻到山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槍,驅了回去。 放眼遠望,一隊隊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 其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但蒙古鐵騎畢竟習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 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 十多名漢子抬著擔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周芷若率領靜玄、靜照數度衝殺,雖殺了數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 張無忌暗叫:「不好!這擔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范楊二使、韋兄,隨我救人。」縱身沖將下去。 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 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勁一抖,兩名元兵摔下山去。 他掉轉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捲入人叢。 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玉等跟隨其後,蒙古兵當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後。 范遙一拳擊出,將一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架中的傷者,轉身便走。 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已沖入了元兵陣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並不理會,揮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沖不過去。 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抬著一個擔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架之上。」斜身躍起,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 相距尚有丈余,只見兩名峨嵋弟子先後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 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架下落,見擔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 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在手,只覺他身子沉重異常,白布中硬綳綳的似乎尚有別物。 一時也不及細想,只怕扭動他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卻走得平穩異常。 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在他身側。 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 張無忌抱著宋青書穩穩走上山來。 數百名元兵列隊上沖。 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先二百餘名元兵身上著火,一團團火珠般滾下山去。 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 元兵萬夫長下令鳴金收兵,眾兵將前隊變後隊,強弓射住陣腳,緩緩退下。 彭瑩玉嘆道:「韃子兵雖敗不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 張無忌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 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築壁壘,以防敵軍衝擊。」五行旗各掌旗使齊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 但適才一陣交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和單打獨鬥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之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 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的甚麽見招拆招,內勁外功,全都用不著。 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 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律,一隊隊少年僧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衝擊。 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甚麽前朝盡多武功高強的英雄豪傑之士,卻將大好江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於抵禦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 峨嵋群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幾分敵意,均說沒見到掌門人。 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啷啷幾聲響,跌出四件斷折了的兵刃。 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 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沉重,霎時間百感交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餘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此刀。 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 怎想到寶刀出現,竟已斷折無用。 他舉起斷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 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甚麽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 楊逍嘆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來。」 張無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去。 不知她使下甚麽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砍,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此兩敗俱傷。 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功替她驅毒,她體內竟有怪異內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後來,這股怪異內力越強,顯是她修習的內功日有進境。 唉!她為了急於求成,不及好好紮下內功根基,以致所習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不到上乘武學的巔蜂境界。 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佔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日我敗在總教風雲三使手下一般。 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相差甚遠,日後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當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過鑄造刀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完好。」楊逍喜道:「吳旗使鑄劍之術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張無忌點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 吳旗使試試也好。」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鍵在於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 看這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於是二人指揮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 吳勁草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準火孔。 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成,頃刻間便生起一爐熊熊大火。 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 他身旁放著十餘件兵刃,目不轉睛的望著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下左手提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並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 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注,心不旁鶩。 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其中卻也有大學問、大本領在。 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 忽聽得啪啪兩聲,拉扯風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 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兩人,親自拉扯風箱鼓風。 這兩人內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爐火直竄上來,火焰高達丈許,蔚為奇觀。 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後躍,滿臉沮喪之色。 眾人吃了一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 吳勁草搖頭道:「屬下無能。 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 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暫停扯風,退在一旁。 二人全身衣褲汗濕,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聖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麽?」張無忌道:「啊,是了!」六枚聖火令中一枚已交於說不得下山調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給吳勁草道:「刀劍不能復原,那也罷了。 聖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吳勁草道:「是!」躬身接過,見五枚聖火令非金非鐵,堅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沉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吳勁草不答,隔了一會,才從沉思中醒轉,說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 這聖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能熔。 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 趙敏向張無忌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後教主要去波斯,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張無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甚麽?」趙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聖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甚麽傢伙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 那是在聖火令上遍塗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字,然後注以烈性酸液,以數月功夫,慢慢腐蝕。 待得颳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 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幹啊?」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聖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卻有些惴惴,道:「我儘力搧火,若是燒壞了本教聖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切由我擔代。」於是將兩枚聖火令夾住半截屠龍刀,然後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聖火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 烈焰越沖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 鐵冠道人向周顛使個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箱。 張周二人的內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 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 旁觀群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 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 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步,一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著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古時幹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才鑄成無上利器。 吳勁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了。 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淺,並無大礙,當下將金創葯替他敷上,包紮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甚麽?倒讓教主操心了。」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聖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群雄大聲歡呼,均贊:「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庄錚以及本旗的數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庄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 願領教主罪責。」說著淚如雨下。 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斷劍,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便請師太收管,轉交周──交給宋夫人。」 靜玄一言不發,將兩截斷劍接了過去。 張無忌拿著那柄屠龍刀,微一沉吟,向空聞道:「方丈,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下我義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由少林派執掌。」 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易其主,最後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復原。 何況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地義的了。」 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 張無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傑,共驅胡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後不能接續,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 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無不稱快。 ※※※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 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僧侶分守各處要道,餘人由僧眾接進寺里吃齋。 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眺望,只見元兵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 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後,你去探察敵情,瞧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 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後山偷襲。」張無忌道:「不錯。 請楊左使與范右使在此坐鎮,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趙敏道:「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後山,不見動靜。 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實是兇險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些忘了。」說道:「敏妹,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著了火。 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 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著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劃成,筆劃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 東首第一幅畫上繪著三個女子,一個卧在地下,另一個跪著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著的女子懷中。 旁邊寫著「取葯」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著「放逐」二字。 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 芷若乘著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著他們遠駛。 她干麽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屍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於她。 如此說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沉,另一個滿頭長發,側耳傾聽。 張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干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 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在島上竟不露半點聲色。 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後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 無怪義父當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 他知我胡塗老實,若是跟我說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泄漏機密。」但見圖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圖中的情景凄厲可怖。 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後出手襲擊,外面湧進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戲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 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給我。」趙敏點著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幾幅圖畫,便即瞭然。 第四幅圖中繪著幾名漢子抬著謝遜行走,遠處有個少女在樹後窺探。 這四幅圖畫筆法甚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 張無忌微一沉吟,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指著那少女道:「這個是你呢,還是周姑娘?」趙敏道:「是我。 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 我數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於讓你做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著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到這幾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麽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 他又道:「若不是你聰明機靈,胡塗透頂的張無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捨得殺我麽?那時你認定我是兇手,可是見到我時怎麽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嘆道:「敏妹,我對你實是情之所鍾,不能自已。 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喜。」趙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裡。 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四下里寂靜無聲。 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莊,後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嗎?」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下了她鞋子。 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麽?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這幾句對答,正是當年兩人在綠柳山莊的地牢中所說。 只是當日兩人說這幾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 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側耳傾聽,遠處有勁風互擊,顯是有人鬥毆,便道:「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 ※※※ 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遠眺見前面一人奔逃,後面兩人快步追逐。 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後面二人是兩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 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 那人回劍擋格,當的一聲響,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 就這麽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發散亂,正是周芷若。 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後。 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 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甚麽?」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張無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傢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覺。」只聽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練成之後早已毀去。」鹿杖客冷笑道:「『練成』二字,談何容易?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舉手便可將我師兄弟二人殺了,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空跟你多說。 少陪了!」 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起,攻向周芷若兩側。 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 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手進攻。 張無忌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偶爾虛實變幻,巧招忽生。 再斗數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凌厲的攻勢。 張無忌知她急謀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用內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兇險,他心下關切,悄悄從樹後出來,走近了幾步。 驀地里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 鹿杖客閃身相避。 便在此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當的一聲互撞,分襲她後腦與後腰要害。 周芷若聽著身後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後,竟會忽地變向。 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甚麽也避不開了。 張無忌縱身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 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 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了過去。 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這等不要臉麽?」 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主。 我們郡主娘娘在那裡?你將她拐帶到那兒去啦?」 趙敏從樹後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過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著惱麽?」 鹿杖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師兄弟之情。 我師兄弟與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著不著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湧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後,這兩個老傢伙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 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 這一招使的是太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 太極拳在後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丰初創未久,武林中極為少見。 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他對張無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 張無忌轉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掌微顫,吞吐不定。 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 張無忌曾與玄冥二老數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斗,武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餘。 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 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 斗到百餘合時,張無忌偶一轉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周芷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幌,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 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當下手上加勁,猛向鹿杖客壓去。 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游斗。 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作,別讓他抽手解救。」鶴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拾起鶴嘴雙筆,「通天徹地」,上下交征的砸來。 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壓得鶴筆翁氣也喘不過來。 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 張無忌連變數路拳法,使出學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式」、「抱殘式」,攻勢凌厲之極。 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錯。」鶴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干甚麽?」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說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 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雨不透。 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運功抗禦。 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周芷若的內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 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儘速擊退二老。 但二老離得遠遠地,忽前忽後,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 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著她。」趙敏道:「我──我放不下。」張無忌奇道:「怎麽?」趙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說話時牙關打戰。 身子搖搖欲墜。 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 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甚麽約?」鹿杖客道:「咱們兩下罷斗,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 張無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後作惡,再也無人製得了。」百忙中回頭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 張無忌退後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暴雨般猛襲而來。 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周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兇險萬分。 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嘴筆劃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 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幾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得九陽真氣一衝,漸覺暖和。 但張無忌單掌抵禦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 趙敏全身又格格寒戰。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 張無忌舉掌運力拍出,將鹿頭杖逼開。 鶴筆翁著地滾進,左手筆一招「從心所欲」,點向腰間。 張無忌無可趨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沉重,是否能夠卸開實無把握。 忽聽得當的一聲響,腰間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在他腰間懸著的屠龍刀之上。 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鬥也只以聖火令當鐵尺使,但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禦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登時提醒了他,當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 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 鹿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卷到,張無忌寶刀揚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筆又斷為四截。 屠龍刀盤旋飛舞,化成一團白光。 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的九陽真氣便盡數傳到了趙敏身上。 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 但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力。 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後,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紮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力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於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後,本想將陰寒之氣轉入趙敏體內,待得張無忌出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似被一股極強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力強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盡,不住的加力施為,那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 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泄盡而亡。 趙敏體內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這麽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盡,但自身的九陰內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 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去。 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麽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只道她已為「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著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並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力大損,以弱攻強,非但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 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於趙敏,內息極迅速的流轉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移了方向。 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 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用不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周二女驅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用。 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對付,卻又奈何二人不得。 這一撥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 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干甚麽?」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師兄致歉,於是運勁右腿,飛腳踢出。 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 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麽?」 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上作亂、好色貪淫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張無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鶴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了趙敏之言,當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叫道:「鶴先生,不用擔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淫鹿。 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讀道:「嗯,是大元護國揚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 張無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 鹿杖客和鶴筆翁數十年來親厚勝於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腳之中又是積蘊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那裡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富貴,全不顧念義氣麽?」 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介面道:「不錯,你這是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國揚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擊在鹿杖客肩頭。 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枚。 鶴筆翁年紀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幾枚牙齒,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誰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門來倒轉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 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張無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 張無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已成,喝道:「鶴先生,這淫鹿交與你了。」左足一點,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 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腳,斗得激烈異常。 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後,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看一月。 快立大功,良機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下手毫不容情。 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也不知斗到何時方休。 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著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趙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笑道:「你猜這是甚麽?」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神了。」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裡。 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非紙,乃是薄如蟬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如蠅頭的工整小楷。 第一束上開頭寫著「武穆遺書」四字,內文均是行軍打仗、布陣用兵的精義要訣。 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內文儘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後,「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 他心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 趙敏笑道:「當她不能動彈之時,我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但取來毀了,勝於留在她手中害人。」 張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讀了幾頁,只覺文義深奧,一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說道:「這經上所載武功,其實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後,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學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頓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中而來。」 趙敏道:「她說甚麽『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話是甚麽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後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緣由。」 兩人閑談幾句,見山下軍情並無變化,當即分別安寢。

第四十回 不識張郎是張郎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遙望,見山下敵軍旌旗招展,人馬奔騰,營中號角聲此起彼落,顯是調兵遣將,十分忙碌。 張無忌道:「敏妹!」趙敏應道:「嗯,怎麽?」張無忌微遲疑,道:「沒甚麽,我隨口叫你一聲。」他本想與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於我,再要她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 趙敏鑒貌辨色,已知其意,嘆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 張無忌回入室中,旁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幾頁「九陰真經」,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幾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動,仔細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內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 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 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那裡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 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倖得逞,心想以寡敵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 當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 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大舉攻山。 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以抵擋。 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 今日敵愾同讎,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群雄齊道:「但有所命,自當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 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心想:「教主發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實是我莫大榮幸。 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須捨命以赴。」張無忌說道:「命你率領本旗兄弟,執掌軍法,那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 縱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吳勁草大聲道:「得令!」抽出了懷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 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 但自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標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肉醬,是以見他白旗展動,心中都是一凜。 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為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金旗監令執法。 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能一躍而上此堵照壁的,請一獻身手。」群雄中登時有不少人臉現不滿之色,心道:「這是甚麽當口,卻叫我們來干這無關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 張松溪排眾而出,說道:「我能躍上。」躍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派梯雲縱輕功名聞天下,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過。 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牆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兩百餘人,餘下便再無人試。 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 群雄武功修為不同,往往擅於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眾自暴其短。 張無忌見這四百餘人之中,少林派僧眾佔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 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較別派為多。」於是傳令道:「俞二伯、張四伯、殷六叔,請你們三位帶同擅長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數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後山,即便如此如此。」武當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 張無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斷後,何者攻堅,何者側擊,俱各詳細安排。 楊逍等見他設計巧妙,而布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後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死傷。」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 他號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並無異言。 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與韃子周旋。 少林派執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群雄轟然歡呼,抽刀拔劍,意氣昂揚。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火燃燒,片刻間煙焰衝天而起。 厚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舖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燒殿身,從山下遠遠望將上來,卻見數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俞蓮舟率領一百五十餘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奔了下去。 奔不到山腰,元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 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 第二批由張松溪率領,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 每人背上各負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 在元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 元軍於煙霧之中看不清人數多寡,當下分兵一萬追趕,餘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 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韃子將軍頗能用兵,並不全軍追逐。 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 只聽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矛鐵甲,軍容甚盛。 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搶開,伏在草中。 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百餘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都往馬匹身上燒去。 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嚴明,前隊雖敗,後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前。 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百人,餘人仍是奮勇而上。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 雖有數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金、巨木二旗殲滅。 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道鐵牆般緩緩推前。 這麽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幾個缺口,無濟於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 今日雖敗,日後更可捲土重來。」 正惶急間,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衝天而起,跟著殺聲四起。 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顯是來得甚眾。 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夥兒沖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衝殺下去。 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後殺兵。」群雄紛紛吶喊:「先殺官,後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十夫長率領,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 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壘,列陣攻戰,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俠,幾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 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 張無忌等衝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常」字,知道是徐達與常遇春到了。 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 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經年,雙方所佔地域犬牙交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 徐達與常遇春所率教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士,兼之人數眾多,逼迫元軍西退。 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 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斗邊退,逃入谷中。 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兇險,但眼見敵人為數不多,谷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於是揮軍緊追入谷。 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十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 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紛紛射來,巨木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 張無忌和徐達先後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絡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殲。 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上所傳戰法雖佳,但即學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於會給友軍救出。 當下徐達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中發箭。 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 常遇春大叫:「搬開土石,咱們衝進去將眾韃子殺個乾凈。」徐達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乾脆。」他年紀雖較徐達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之言,當下也不再說。 徐常二人久經戰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 張無忌自知遠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兵。 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 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理。 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教主,你不必擔心,老常體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 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睡覺也不當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說不必服甚麽葯。 張無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語,諄諄勸他須當服藥保重。 常遇春唯唯答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徐達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 徐達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福,蒼生之幸。」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 今日大勝,一來是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 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於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困牛頭山」那一節,遞了過去。 徐達雙手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嘆道:「武穆用兵如神,實非後人所及。 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傑,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回。 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 所謂『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 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 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贈於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 徐達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 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於你。」徐達捧著兵書,雙手顫抖。 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後終能接上。 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 我體會這幾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麽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 統領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 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 徐達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遵教主令旨。」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 此後徐達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最後統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 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 明教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淫邪,經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 其後朱元璋雖起異心,迭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字。 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 群雄歡飲達旦,盡醉方休。 到得午後,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 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顛便在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 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羅唆甚麽?」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醜陋,神色兇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 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門的名頭。 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傢伙送回給武當派去罷!」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抬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 眾人都吃了一驚。 俞蓮舟道:「甚──甚麽?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麽?」 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甚麽丈夫。 那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眼下她──她──」 張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過了頭,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說話。」 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麽?」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麽回事?」 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沉吟半晌,道:「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甚麽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 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 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 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 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 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干係,小兄日後得須向家師稟告。 此事關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 貝錦儀嘆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墮入了業障。 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於他。 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 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 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 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甚麽大氣好吹!」 貝錦儀不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 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夥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 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宜之計。 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 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 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 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 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 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就是這樣──」她說到這裡,含糊其詞,不再說了。 殷梨亭等卻均已瞭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 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過了頭去。 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痴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 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 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乾凈。」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 正說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甚麽兇險無比的變故。 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後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斗然有惡鬼出現一般。 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 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 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 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麽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 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 你瞧見了甚麽?」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 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 她為甚麽要騙我?為甚麽存心氣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麽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麽?」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麽?干麽怕成這樣?」 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 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結為夫婦。 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大業。 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麽?」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麽?」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甚麽東西追來麽?」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麽看不清楚的。」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麽。」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 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餘悸。 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麽?」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 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 我──我沒嫁宋青書。 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麽。 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 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 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 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於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麽,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 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報。 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麽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麽?」慢慢在後跟去。 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 周芷若低聲吩咐甚麽,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 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 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 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 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喃喃禱祝甚麽。 空聞神色莊嚴,口誦佛號。 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甚麽?」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 她──她身入空門,你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那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胡塗了。 那麽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干甚麽?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 張無忌嘆道:「別人的閑事,咱們不用多管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那知這一回頭,卻不見趙敏。 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舍我而去?」忙打發人尋覓。 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道:「楊兄,此間事務,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於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後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並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 ※※※ 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 山道上一列數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願逐一招呼,從各人身旁一幌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 一口氣追出三十餘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於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 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 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後,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饑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 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你。」這麽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里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當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展身卧倒。 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 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 那人背影纖細,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於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 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 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 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於是扶著樹榦,輕輕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 只見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 若她意欲不利於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並無後援。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 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麽?是峨嵋派那一位女弟子麽?」又行數里,少林寺已然在望。 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 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見蹤跡。 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 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甚麽大法事麽?」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 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 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 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 張無忌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 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 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 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 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 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 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 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表妹命喪於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海中突然隱隱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 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 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 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 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後摔倒。 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麽?」卻無人回答。 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 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 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麽?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 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 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 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過。 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 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麽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 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頭。 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 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並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 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 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這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難以確定。 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 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 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 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 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於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 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 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並肩出了寺門。 ※※※ 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 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 二人默不作聲的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嘆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後要受這麽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乾凈得多。」 張無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山上,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 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 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於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甚麽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麽?」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 咱們坐下來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 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並肩坐下。 張無忌於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一束金髮、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 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 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麽?」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麽?」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 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 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 你心中真正愛的是那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那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餘三人之心。 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那一個呢?」他始終旁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甚麽?」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連。 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於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於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 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志的愛了那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於是便不敢多想。 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處,雅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捨己從人。 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迫。 當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島,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隻一妻的反倒罕有。 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 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那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麽?」 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麽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 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並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 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 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 周芷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 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 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 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 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麽?」 張無忌道:「不錯。 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 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 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 你──你後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 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 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佔位置,畢竟與其餘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心情愛之所系。 只是我還痴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後,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轉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 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 周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的相愛,銘心刻骨的相愛。」頓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 你──你竟然不知道麽?」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 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 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麽?我問你: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何?」 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麽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 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那裡?芷若,你快說。」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於我永遠不會這麽關心。 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找她不到的了。」張無忌道:「你要我答允甚麽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後想到了再跟你說。 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甚麽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 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麽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 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委抵賴。」 張無忌沉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於光復大業,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 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後,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 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 周芷若笑道:「你瞧這裡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後的樹叢。 只見一叢樹葉之後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 張無忌驚喜交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後數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 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裡,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裡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 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 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並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 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後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 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裡,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麽?」 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麽?」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 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幌。 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一共五處大穴。 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 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 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於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 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並沒死!」 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 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條血痕。 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後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嗎?」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 張無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 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 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在這裡,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後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喜。 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 殷離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麽?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甚麽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後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 張無忌痛叫:「啊喲!你干甚麽?」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醜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 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幾場。 你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 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醜八怪便沒眼。 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我才不信呢。 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一如往昔。 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 當時我真胡塗,見到你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 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 殷離道:「我才不饒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 你既要活埋我,干麽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甚麽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 張無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 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張無忌道:「為甚麽?」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兇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兇手。」殷離道:「我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 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裡逃生的經過。」殷離道:「甚麽我們不我們的。 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那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裡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麽?」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於你,事後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 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 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 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對你不起。」 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並肩坐下。 殷離掠了掠頭髮,又道:「你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 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後毒血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麽好。 張無忌道:「我和義父、芷若後來在島上住了很久。 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後,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願見你。 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 哼!『我此後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後,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甚麽,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麽?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 就算你做錯了甚麽,我是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手指西天明月,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 』」 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 這時她一一複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 他向趙敏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於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 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的指甲刺入他手臂。 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 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這是甚麽?」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 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 殷離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胡塗了,怎麽?是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 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處。 趙敏怒道:「怎麽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打了他,怎麽樣?你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甚麽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醜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 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 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 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怎地──」 殷離神色溫柔的瞧著他,獃獃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 在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 你是個好人。 不過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 我要尋他去。 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了開去。 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兇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 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 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 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麽好。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麽瘋瘋癲癲地。」張無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 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麽大不了的了。 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 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 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那裡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麽要緊事。」張無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 楊逍、范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 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麽?」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於是與她並肩齊出。 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斗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 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張無忌叫聲:「啊喲!」極是痛惜。 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指揮。 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 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張無忌道:「該當如此。」 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廝的下落已然查明。」張無忌道:「在那裡?」殷野王道:「這廝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張無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 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廝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乾乾凈凈。 就讓我去辦罷!」 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 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佔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 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後患。」楊逍嘆道:「陳友諒這廝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 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於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中。」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並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於命喪其手。 後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禍結,令明教英雄豪傑遭受重大傷亡。 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 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 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丰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 ※※※ 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 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丰,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岩。 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 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 張三丰也隨著出來。 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那裡?」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 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 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 張三丰嘆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 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 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丰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 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丰堅不許辭,只得拜領。 眾人見張三丰斃宋青書,革宋遠橋,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 張三丰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 趙敏向張三丰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懷。 俞岱岩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 張三丰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丰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 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 他不願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將軍之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 湯和稟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 只以軍務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 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將作陪。 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 張無忌急忙扶起。 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 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 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 張無忌大加稱讚。 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後,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麽?甚麽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廝勾結韃子,圖謀裡應外合,倒反本教。」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 待得醒轉,只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 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後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 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麽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 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當下靜靜養神。 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常遇春三人。 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 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麽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他的。」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於大哥名聲有累。」 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麽辦罷。 只是這小賊平素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泄漏出去。 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徐常二人都道:「為了復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三人說著,便走出房去。 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趙敏悄悄越牆而出。 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這廝忘恩負義,那也罷了。 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 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若去幾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 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於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 張無忌卻那裡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 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泄漏,後果大是堪虞。 他料張無忌素以復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於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 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麽皇帝,但此後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鬱郁。 至於韓林兒勾結韃子,圖謀叛變云云,也皆出於誣陷。 原來韓山童死後,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 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密。 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 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許可。 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後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後,立即躲起。 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將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 這一箭雙鵰之計,竟是不露破綻。 後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 朱元璋登基之後,反下令嚴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 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於不免於難。 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 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甚麽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 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後,我天天給你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 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 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 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麽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 那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 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

後記

《倚天屠龍記》是「射鵰」三部曲的第三部。 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 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也是比較軟弱。 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 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 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 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 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範如無物;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 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對於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後對周芷若也這般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那一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無法干預了。 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 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 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 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 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 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慾。 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 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卻不可愛。 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 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雖然,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 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 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丰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 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一九七七.三.